汉书·传·公孙弘卜式儿宽传

公孙弘,菑川薛人也。

少时为狱吏,有罪,免。

家贫,牧豕海上。

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

武帝初即位,招贤良文学士,是时,弘年六十,以贤良征为博士。

使匈奴,还报,不合意,上怒,以为不能,弘乃移病免归。

元光五年,复征贤良文学,菑川国复推上弘。

弘谢曰:“前已尝西,用不能罢,愿更选。

”国人固推弘,弘至太常。

上策诏诸儒: 制曰:盖闻上古至治,画衣冠,异章服,而民不犯。

阴阳和,五谷登,六畜蕃,甘露降,风雨时,嘉禾兴,朱草生,山不童,泽不涸。

麟凤在郊薮,龟龙游于沼,河洛出图书。

父不丧子,兄不哭弟。

北发渠搜,南抚交阯,舟车所至,人迹所及,跂行喙息,咸得其宜。

朕甚嘉之,今何道而臻乎此?

子大夫修先圣之术,明君臣之义,讲论洽闻,有声乎当世,敢问子大夫:天人之道,何所本始?

吉凶之效,安所期焉?

禹、汤水旱,厥咎何由?

仁、义、礼、知四者之宜,当安设施?

属统垂业,物鬼变化,天命之符,废兴何如?

天文、地理、人事之纪,子大夫习焉。

其悉意正议,详具其对,著之于篇,朕将亲览焉,靡有所隐。

弘对曰: 臣闻上古尧、舜之时,不贵爵常而民劝善,不重刑罚而民不犯,躬率以正而遇民信也。

末世贵爵厚赏而民不劝,深刑重罚而奸不止,其上不正,遇民不信也。

夫厚赏重刑未足以劝善而禁非,必信而已矣。

是故因能任官,则分职治。

去无用之言,则事情得。

不作无用之器,即赋敛省。

不夺民时,不妨民力,则百姓富。

有德者进,无德者退,则朝廷尊。

有功者上,无功者下,则群臣逡。

罚当罪,则奸邪止。

赏当贤,则臣下劝:凡此八者,治民之本也。

故民者,业之即不争,理得则不怨,有礼则不暴,爱之则亲上,此有天下之急者也。

故法不远义,则民服而不离。

和不远礼,则民亲而不暴。

故法之所罚,义之所去也。

和之所赏,礼之所取也。

礼义者,民之所服也,而赏罚顺之,则民不犯禁矣。

故画衣冠,异章服,而民不犯者,此道素行也。

臣闻之,气同则从,声比则应。

今人主和德于上,百姓和合于下,故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形和则声和,声和则天地之和应矣。

故阴阳和,风雨时,甘露降,五谷登,六畜蕃,嘉禾兴,朱草生,山不童,泽不涸,此和之至也。

故形和则无疾,无疾则不夭,故父不丧子,兄不哭弟。

德配天地,明并日月,则麟凤至,龟龙在郊,河出图,洛出书,远方之君莫不说义,奉币而来朝,此和之极也。

臣闻之,仁者爱也,义者宜也,礼者所履也,智者术之原也。

致利除害,兼爱无私,谓之仁。

明是非,立可否,谓之义。

进退有度,尊卑有分,谓之礼。

擅杀生之柄,通壅塞之涂,权轻重之数,论得失之道,使远近情伪必见于上,谓之术:凡此四者,治之本,道之用也,皆当设施,不可废也。

得其要,则天下安乐,法设而不用。

不得其术,则主蔽于上,官乱于下。

此事之情,属统垂业之本也。

臣闻尧遭鸿水,使禹治之,未闻禹之有水也。

若汤之旱,则桀之余烈也。

桀、纣行恶,受天之罚。

禹、汤积德,以王天下。

因此观之,天德无私亲,顺之和起,逆之害生。

此天文、地理、人事之纪。

臣弘愚戆,不足以奉大对。

时对者百余人,太常奏弘第居下。

策奏,天子擢弘对为第一。

召见,容貌甚丽,拜为博士,待诏金马门。

弘复上疏曰:“陛下有先圣之位而无先圣之名,有先圣之民而无先圣之吏,是以势同而治异。

先世之吏正,故其民笃。

今世之吏邪,故其民薄。

政弊而不行,令倦而不听。

夫使邪吏行弊政,用倦令治薄民,民不可得而化,此治之所以异也。

臣闻周公旦治天下,期年而变,三年而化,五年而定。

唯陛下之所志。

”书奏,天子以册书答曰:“问:弘称周公之治,弘之材能自视孰与周公贤?

”弘对曰:“愚臣浅薄,安敢比材于周公!

虽然,愚心晓然见治道之可以然也。

去虎豹马牛,禽兽之不可制者也,及其教驯服习之,至可牵持驾服,唯人之从。

臣闻揉曲术者不累日,销金石者不累月,夫人之于利害好恶,岂比禽兽木石之类哉?

期年而变,臣弘尚窃迟之。

”上异其言。

时方通西南夷,巴、蜀苦之,诏使弘视焉。

还奏事,盛毁西南夷无所用,上不听。

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使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

于是上察其行慎厚,辩论有余,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上说之,一岁中至左内史。

弘奏事,有所不可,不肯庭辩。

常与主爵都尉汲黯请间,黯先发之,弘推其后,上常说,所言皆听,以此日益亲贵。

尝与公卿约议,至上前,皆背其约以顺上指。

汲黯庭诘弘曰:“齐人多诈而无情,始为与臣等建此议,今皆背之,不忠。

”上问弘,弘谢曰:“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

”上然弘言。

左右幸臣每毁弘,上益厚遇之。

弘为人谈笑多闻,常称以为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俭节。

养后母孝谨,后母卒,服丧三年。

为内史数年,迁御史大夫。

时又东置苍海,北筑朔方之郡。

弘数谏,以为罢弊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愿罢之。

于是上乃使朱买臣等难弘置朔方之便。

发十策,弘不得一。

弘乃谢曰:“山东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罢西南夷、苍海,专奉朔方。

”上乃许之。

汲黯曰:“弘位在三公,奉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

”上问弘,弘谢曰:“有之。

夫九卿与臣善者无过黯,然今日庭诘弘,诚中弘之病。

夫以三公为布被,诚饰诈欲以钓名。

且臣闻管仲相齐,有三归,侈拟于君,桓公以霸,亦上僣于君。

晏婴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丝,齐国亦治,亦下比于民。

今臣弘位为御史大夫,为布被,自九卿以下至于小吏无差,诚如黯言。

且无黯,陛下安闻此言?

”上以为有让,愈益贤之。

元朔中,代薛泽为丞相。

先是,汉常以列侯为丞相,唯弘无爵,上于是下诏曰:“朕嘉先圣之道,开广门路,宣招四方之士,盖古者任贤而序位,量能以授官,劳大者厥禄厚,德盛者获爵尊,故武功以显重,而文德以行褒。

其以高成之平津乡户六百五十封丞相弘为平津侯。

”其后以为故事,至丞相封,自弘始也。

时,上方兴功业,娄举贤良。

弘自见为举首,起徒步,数年至宰相封侯,于是起客馆,开东阁以延贤人,与参谋议。

弘身食一肉,脱粟饭,故人宾客仰衣食,奉禄皆以给之,家无所余。

然其性意忌,外宽内深。

诸常与弘有隙,无近远,虽阳与善,后竟报其过。

杀主父偃,徙董仲舒胶西,皆弘力也。

后淮南、衡山谋反,治党与方急,弘病甚,自以为无功而封侯,居宰相位,宜佐明主填抚国家,使人由臣子之道。

今诸侯有畔逆之计,此大臣奉职不称也。

恐病死无以塞责,乃上书曰:“臣闻天下通道五,所以行之者三。

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交,五者天下之通道也。

仁、知、勇三者,所以行之也。

故曰‘好问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此三者,知所以自治。

知所以自治,然后知所以治人。

’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

陛下躬孝弟,监三王,建周道,兼文武,招徕四方之士,任贤序位,量能授官,将以厉百姓劝贤材也。

今臣愚驽,无汗马之劳,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为列侯,致位三公。

臣弘行能不足以称,加有负薪之疾,恐先狗马填沟壑,终无以报德塞责。

愿归侯,乞骸骨,避贤者路。

”上报曰:“古者赏有功,褒有德,守成上文,遭遇右武,未有易此者也。

朕夙夜庶几,获承至尊,惧不能宁,惟所与共为治者,君宜知之。

盖君子善善及后世,若兹行,常在朕躬。

君不幸罹霜露之疾,何恙不已,乃上书归侯,乞骸骨,是章朕之不德也。

今事少闲,君其存精神,止念虑,辅助医药以自恃。

”因赐告牛、酒、杂帛。

居数月,有瘳,视事。

凡为丞相御史六岁,年八十,终丞相位。

其后李蔡、严青翟、赵周、石庆、公孙贺、刘屈氂继踵为丞相。

自蔡至庆,丞相府客馆丘虚而已,至贺、屈氂时坏以为马厩车库奴婢室矣。

唯庆以惇谨,复终相位,其余尽伏诛云。

弘子度嗣侯,为山阳太守十余岁,诏征巨野令史成诣公车,度留不遣,坐论为城旦。

元始中,修功臣后,下诏曰:“汉兴以来,股肱在位,身行俭约,轻财重义,未有若公孙弘者也。

位在宰相封侯,而为布被脱粟之饭,奉禄以给故人宾客,无有所余,可谓减于制度,而率下笃俗者也,与内厚富而外为诡服以钓虚誉者殊科。

夫表德章义,所以率世厉俗,圣王之也。

其赐弘后子孙之次见为适者,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 卜式,河南人也。

以田畜为事。

有少弟,弟壮,式脱身出,独取畜羊百余,田宅财物尽与弟。

式入山牧,十余年,羊致千余头,买田宅。

而弟尽破其产,式辄复分与弟者数矣。

时汉方事匈奴,式上书,愿输家财半助边。

上使使问式:“欲为官乎?

”式曰:“自小牧羊,不习仕宦,不愿也。

”使者曰:“家岂有冤,欲言事乎?

”式曰:“臣生与人亡所争,邑人贫者贷之,不善者教之,所居,人皆从式,式何故见冤!

”使者曰:“苟,子何欲?

”式曰:“天子诛匈奴,愚以为贤者宜死节,有财者宜输之,如此而匈奴可灭也。

”使者以闻。

上以语丞相弘。

弘曰:“此非人情。

不轨之臣不可以为化而乱法,愿陛下勿许。

”上不报,数岁乃置式。

式归,复田牧。

岁余,会浑邪等降,县官费众,仓府空,贫民大徙,皆卬给县官,无以尽赡。

式复持钱二十万与河南太守,以给徙民。

河南上富人助贫民者,上识式姓名,曰:“是固前欲输其家半财助边。

”乃赐式外繇四百人,式又尽复与官。

是时,富豪皆争匿财,唯式尤欲助费。

上于是以式终长者,乃召拜式为中郎,赐爵左庶长,田十顷,布告天下,尊显以风百姓。

初,式不愿为郎,上曰:“吾有羊在上林中,欲令子牧之。

”式既为郎,布衣草蹻而牧羊。

岁余,羊肥息。

上过其羊所,善之。

式曰:“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矣。

以时起居,恶者辄去,毋令败群。

”上奇其言,欲试使治民。

拜式缑氏令,缑氏便之。

迁成皋令,将漕最。

上以式朴忠,拜为齐王太傅,转为相。

会吕嘉反,式上书曰:“臣闻主愧臣死。

群臣宜尽死节,其驽下者宜出财以佐军,如是则强国不犯之道也。

臣愿与子男及临菑习弩博昌习船者请行死之,以尽臣节。

”上贤之,下诏曰:“朕闻报德以德,报怨以直。

今天下不幸有事,郡县诸侯未有奋繇直道者也。

齐相雅行躬耕,随牧畜悉,辄分昆弟,更造,不为利惑。

日者北边有兴,上书助官。

往年西河岁恶,率齐人入粟。

今又首奋,虽未战,可谓义形于内矣。

其赐式爵关内侯,黄金四十斤,田十顷,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 元鼎中,征式代石庆为御史大夫。

式既在位,言郡国不便盐铁而船有算,可罢。

上由是不说式。

明年当封禅,式又不习文章,贬秩为太子太傅,以儿宽代之。

式以寿终。

儿宽,千乘人也。

治《尚书》,事欧阳生。

以郡国选诣博士,受业孔安国。

贫无资用,尝为弟子都养。

时行赁作,带经而锄,休息辄读诵,其精如此。

以射策为掌故,功次,补廷尉文学卒史。

宽为人温良,有廉知自将,善属文,然懦于武,口弗能发明也。

时张汤为廷尉,廷尉府尽用文史法律之吏,而宽以儒生在其间,见谓不习事,不署曹,除为从史,之北地视畜数年。

还至府,上畜簿,会廷尉时有疑奏,已再见却矣,掾史莫知所为。

宽为言其意,掾史因使宽为奏。

奏成,读之皆服,以白廷尉汤。

汤大惊,召宽与语,乃奇其材,以为掾。

上宽所作奏,即时得可。

异日,汤见上。

问曰:“前奏非俗吏所及,谁为之者?

”汤言儿宽。

上曰:“吾固闻之久矣。

”汤由是乡学,以宽为奏谳掾,以古法义决疑狱,甚重之。

及汤为御史大夫,以宽为掾,举侍御史。

见上,语经学,上说之,从问《尚书》一篇。

擢为中大夫,迁左内史。

宽既治民,劝农业,缓刑罚,理狱讼,卑体下士,务在于得人心。

择用仁厚士,推情与下,不求名声,吏民大信爱之。

宽表奏开六辅渠,定水令以广溉田。

收租税,时裁阔狭,与民相假贷,以故租多不入。

后有军发,左内史以负租课殿,当免。

民闻当免,皆恐失之,大家牛车,小家担负,输租繦属不绝,课更以最。

上由此愈奇宽。

及议欲放古巡狩封禅之事,诸儒对者五十余人,未能有所定。

先是,司马相如病死,有遗书,颂功德,言符瑞,足以封泰山。

上奇其书,以问宽,宽对曰:“陛下躬发圣德,统楫群元,宗祀天地,荐礼百神,精神所乡,征兆必报,天地并应,符瑞昭明。

其封泰山,禅梁父,昭姓考瑞,帝王之盛节也。

然享荐之义,不著于经,以为封禅告成,合祛于天地神祗,祗戒精专以接神明。

总百官之职,各称事宜而为之节文。

唯圣主所由,制定其当,非君臣之所能列。

令将举大事,优游数年,使群臣得人自尽,终莫能成。

唯天子建中和之极,兼总条贯,金声而玉振之,以顺成天庆,垂万世之基。

”上然之,乃自制仪,采儒术以文焉。

既成,将用事,拜宽为御史大夫,从东封泰山,还登明堂。

宽上寿曰:“臣闻三代改制,属象相因。

间者圣统废绝,陛下发愤,合指天地,祖立明堂辟雍,宗祀泰一,六律五声,幽赞圣意,神乐四合,各有方象,以丞嘉祀,为万世则,天下幸甚。

将建大元本瑞,登告岱宗,发祉闿门,以候景至。

癸亥宗祀,日宣重光。

上元甲子,肃邕永享。

光辉充塞,天文粲然,见象日昭,报降符应。

臣宽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

”制曰:“敬举君之觞。

” 后太史令司马迁等言:“历纪坏废,汉兴未改正朔,宜可正。

”上乃诏宽与迁等共定汉《太初历》。

语在《律历志》。

初,梁相褚大通《五经》,为博士,时宽为弟子。

及御史大夫缺,征褚大,大自以为得御史大夫。

至洛阳,闻儿宽为之,褚大笑。

及至,与宽议封禅于上前,大不能及,退而服曰:“上诚知人。

”宽为御史大夫,以称意任职,故久无有所匡谏于上,官属易之。

居位九岁,以官卒。

赞曰:公孙弘、卜式、儿宽皆以鸿渐之翼困于燕爵,远迹羊豕之间,非遇其时,焉能致此位乎?

是时,汉兴六十余载,海内艾安,府库充实,而四夷未宾,制度多阙。

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始以蒲轮迎枚生,见主父而叹息。

群士慕向,异人并出。

卜式拔于刍牧,弘羊擢于栗竖,卫青奋于奴仆,日磾出于降虏,斯亦曩时版筑饭牛之朋已。

汉之得人,于兹为盛,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儿宽,笃行则石建、石庆,质直则汲黯、卜式,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定令则赵禹、张汤,文章则司马迁、相如,滑稽则东方朔、枚皋,应对则严助、朱买臣,历数则唐都、洛下闳,协律则李延年,运筹则桑弘羊,奉使则张骞、苏武,将率则卫青、霍去病,受遗则霍光、金日磾,其余不可胜纪。

是以兴造功业,制度遗文,后世莫及。

孝宣承统,纂修洪业,亦讲论六艺,招选茂异,而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以儒术进,刘向,王褒以文章显,将相则张安世、赵充国、魏相、丙吉、于定国、杜延年,治民则黄霸、王成、龚遂、郑弘、召信臣、韩延寿、尹翁归、赵广汉、严延年、张敞之属,皆有功迹见述于世。

参其名臣,亦其次也。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汉书·传·张汤传

〔班固〕 〔汉〕

张汤,杜陵人也。

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儿守舍。

还,鼠盗肉,父怨,笞汤。

汤掘熏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

父见之,视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

父死后,汤为长安吏。

周阳侯为诸卿时,尝系长安,汤倾身事之。

及出为侯,大与汤交,遍见贵人。

汤给事内史,为甯成掾,以汤为无害,言大府,调茂陵尉,治方中。

武安侯为丞相,征汤为史,荐补侍御史。

治陈皇后巫蛊狱,深竟党与,上以为能,迁太史大夫。

与赵禹共定诸律令,务在深文,拘守职之吏。

已而禹至少府,汤为廷尉,两人交欢,兄事禹。

禹志在奉公孤立,而汤舞知以御人。

始为小吏,干没,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

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己内心虽不合,然阳浮道与之。

是时,上方乡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平亭疑法。

奏谳疑,必奏先为上分别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谳法廷尉挈令,扬主之明。

奏事即谴,汤摧谢,乡上意所便,必引正监掾史贤者,曰:“固为臣议,如上责臣,臣弗用,愚抵此。

”罪常释。

间即奏事,上善之,曰:“臣非知为此奏,乃监、掾、史某所为。

”其欲荐吏,扬人之善、解人之过如此。

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吏深刻者。

即上意所欲释,予监吏轻平者。

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诋。

即下户羸弱,时口言“虽文致法,上裁察。

”于是往往释汤所言。

汤至于大吏,内行修,交通宾客饮食,于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调护之尤厚,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

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

而深刻吏多为爪牙用者,依于文学之士。

丞相弘数称其美。

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皆穷根本。

严助、伍被,上欲释之,汤争曰:“伍被本造**谋,而助亲幸出入禁闼,腹心之臣,乃交私诸侯如此,弗诛,后不可治。

”上可论之。

其治狱所巧排大臣自以为功,多此类。

繇是益尊任,迁御史大夫。

会浑邪等降,汉大兴兵伐匈奴,山东水旱,贫民流徙,皆卬给县官,县官空虚。

汤承上指,请造白金及五铢钱,笼天下盐铁,排富商大贾,出告缗令,锄豪强并兼之家,舞文巧诋以辅法。

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旰,天子忘食。

丞相取充位,天子事皆决汤。

百姓不安其生,骚动,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并侵渔,于是痛绳以罪。

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汤。

汤尝病,上自至舍视,其隆贵如此。

匈奴求和亲,群臣议前,博士狄山曰:“和亲便。

”上问其便,山曰:“兵,凶器,未易数动。

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

孝惠、高后时,天下安乐,及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

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东宫间,天下寒心数月。

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

今自陛下兴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大困贫。

由是观之,不如和亲。

”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

”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

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藩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诈忠。

”于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

”山曰:“不能。

”曰:“居一县?

”曰:“不能。

”复曰:“居一鄣间?

”山自度辩穷且下吏,曰:“能。

”乃谴山乘鄣。

至月余,匈奴斩山头而去。

是后群臣震詟。

汤客田甲虽贾人,有贤操,始汤为小吏,与钱通,及为大吏,而甲所以责汤行义,有烈士之风。

汤为御史大夫七岁,败。

河东人李文,故尝与汤有隙,已而为御史中丞,荐数从中文事有可以伤汤者,不能为地。

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弗平,使人上飞变告文奸事,事下汤,汤治论杀文,而汤心知谒居为之。

上问:“变事从迹安起?

”汤阳惊曰:“此殆文故人怨之。

”谒居病卧闾里主人,汤自往视病,为谒居摩足,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官事,汤常排赵王。

赵王求汤阴事。

谒居尝案赵王,赵王怨之,并上书告:“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

”事下延尉。

谒居病死,事连其弟,弟系导官。

汤亦治它囚导官,见谒居弟,欲阴为之,而阳不省。

谒居弟不知而怨汤,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共变李文。

事下减宣。

宣尝与汤有隙,及得此事,穷竟其事,未奏也。

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丞相青翟朝,与汤约俱谢,至前,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当谢,汤无与也,不谢。

丞相谢,上使御史案其事。

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丞相患之。

三长史皆害汤,欲陷之。

始,长史朱买臣素怨汤,语在其传。

王朝,齐人,以术至右内史。

边通学短长,刚暴人也。

官至济南相。

故皆居汤右,已而失官,守长史,诎体于汤。

汤数行丞相事,知此三长史素贵,常陵折之。

故三长史合谋曰:“始汤约与君谢,已而卖君。

今欲劾君以宗庙事,此欲代君耳。

吾知汤阴事。

”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曰汤且欲为请奏,信辄先知之,居物致富,与汤分之。

及它奸事。

事辞颇闻。

上问汤曰:“吾所为,贾人辄知,益居其物,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

”汤不谢,又阳惊曰:“固宜有。

”减宜亦奏谒居事。

上以汤怀诈面欺,使使八辈簿责汤。

汤具自道无此,不服。

于是上使赵禹责汤。

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也!

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

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为?

”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之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位三公,无以塞责。

然谋陷汤者,三长史也。

”遂自杀。

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它赢。

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恶言而死,何厚葬为!

”载以牛车,有棺而无椁。

上闻之,曰:“非此母不生此子。

”乃尽按诛三长史。

丞相青翟自杀。

出田信。

上惜汤,复稍进其子安世。

安世字子孺,少以父任为郎。

用善书给事尚书,精力于职,休沐未尝出。

上行幸河东,尝亡书三箧,诏问莫能知,唯安世识之,具作其事。

后购求得书,以相校无所遗失。

上奇其材,擢为尚书令,迁光禄大夫。

昭帝即位,大将军霍光秉政,以安世笃行,光亲重之。

会左将军上官桀父子及御史大夫桑弘羊皆与燕王、盖主谋反诛,光以朝无旧臣,白用安世为右将军光禄勋,以自副焉。

久之,天子下诏曰:“右将军光禄勋安世辅政宿卫,肃敬不怠,十有三年,咸以康宁。

夫亲亲任贤,唐、虞之道也,其封安世为富平侯。

” 明年,昭帝崩,未葬,大将军光白太后,徙安世为车骑将军,与共征立昌邑王。

王行淫乱,光复与安世谋,废王、尊立宣帝。

帝初即位,褒赏大臣,下诏曰:“夫褒有德,赏有功,古今之通义也。

车骑将军光禄勋富平侯安世,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勤劳国家,守职秉义,以安宗庙,其益封万六百户,功次大将军光。

”安世子千秋、延寿、彭祖,皆中郎将侍中。

大将军光薨后数月,御史大夫魏相上封事曰:“圣王褒有德以怀万方,显有功以劝百寮,是以朝廷尊荣,天下乡风。

国家承祖宗之业,制诸侯之重,新失大将军,宜宣章盛德以示天下,显明功臣以填藩国。

毋空大位,以塞争权,所以安社稷绝未萌也。

车骑将军安世事孝武皇帝三十余年,忠信谨厚,勤劳政事,夙夜不怠,与大将军定策,天下受其福,国家重臣也,宜尊其位,以为大将军,毋令领光禄勋事,使专精神,忧念天下,思惟得失。

安世子延寿重厚,可以为光禄勋,领宿卫臣。

”上亦欲用之。

安世闻指,惧不敢当。

请闻求见,免冠顿首曰:“老臣耳妄闻,言之为先事,不言情不达,诚自量不足以居大位,继大将军后,唯天子财哀,以全老臣之命。

”上笑曰:“君言泰谦。

君而不可,尚谁可者!

”安世深辞弗能得。

后数日,竟拜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

数月,罢车骑将军屯兵,更为卫将军,两宫卫尉,城门、北军兵属焉。

时,霍光子禹为右将军,上亦以禹为大司马,罢其右将军屯兵,以虚尊加之,而实夺其众。

后岁余,禹谋反,夷宗族,安世素小心畏忌,已内忧矣。

其女孙敬为霍氏外属妇,当相坐,安世瘦惧,形于颜色,上怪而怜之,以问左右,乃赦敬,以尉其意。

安世浸恐。

职典枢机,以谨慎周密自著,外内无间。

每定大政,已决,辄移病出。

闻有诏令,乃惊,使吏之丞相府问焉。

自朝廷大臣莫知其与议也。

尝有所荐,其人来谢,安世大恨,以为举贤达能,岂有私谢邪?

绝井复为通。

有郎功高不调,自言,安世应曰:“君之功高,明主所知。

人臣执事,何长短而自言乎!

”绝不许。

已而郎果迁。

莫府长史迁,辞去之官,安世问以过失。

长史曰:“将军为明主股肱,而士无所进,论者以为讥。

”安世曰“明主在上,贤不肖较然,臣下自修而已,何知士而荐之?

”其欲匿名迹远权势如此。

为光禄勋,郎有醉小便殿上,主事白行法,安世曰:“何以知其不反水浆邪?

如何以小过成罪!

”郎淫官婢,婢兄自言,安世曰:“奴以恚怒,诬污衣冠。

”告署适奴。

其隐人过失,皆此类也。

安世自见父子尊显,怀不自安,为子延寿求出补吏,上以为北地太守。

岁余,上闵安世年老,复征延寿为左曹、太仆。

初,安世兄贺幸于卫太子,太子败,宾客皆诛,安世为贺上书,得下蚕室。

后为掖庭令,而宣帝以皇曾孙收养掖庭。

贺内伤太子无辜,而曾孙孤幼,所以视养拊循,恩甚密焉。

及曾孙壮大,贺教书,令受《诗》,为取许妃,以家财聘之。

曾孙数有征怪,语在《宣纪》。

贺闻知,为安世道之,称其材美。

安世辄绝止,以为少主在上,不宜称述曾孙。

及宣帝即位,而贺已死。

上谓安世曰:“掖廷令平生称我,将军止之,是也。

”上追思贺恩,欲封其冢为恩德侯,置家冢二百家。

贺有一子蚤死,无子,子安世小男彭祖。

彭祖又小与上同席研书,指欲封之,先赐爵关内侯。

故安世深辞贺封,又求损守冢户数,稍减至三十户。

上曰:“吾自为掖廷令,非为将军也。

”安世乃止,不敢复言。

遂下诏曰:“其为故掖廷令张贺置守冢三十家。

”上自处置其里,居冢西斗鸡翁舍南,上少时所尝游处也。

明年,复下诏曰:“朕微眇时,故掖廷令张贺辅道朕躬,修文学经术,恩惠卓异,厥功茂焉。

《诗》云:‘无言不仇,无德不报。

’其封贺弟子侍中关内侯彭祖为阳都侯,赐贺谥曰阳都哀侯。

”时,贺有孤孙霸,年七岁,拜为散骑、中郎将,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安世以父子封侯,在位大盛,乃辞禄。

诏都内别臧张氏无名钱以百万数。

安世尊为公侯,食邑万户,然身衣弋绨,夫人自纺绩,家童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内治产业,累织纤微,是以能殖其货,富于大将军光。

天子甚尊惮大将军,然内亲安世,心密于光焉。

元康四年春,安世病,上疏归侯,乞骸骨。

天子报曰:“将军年老被病,朕甚闵之。

虽不能视事,折冲万里,君先帝大臣,明于治乱,朕所不及,得数问焉,何感而上书归卫将军富平侯印?

薄朕忘故,非所望也!

愿将军强餐食,近医药,专精神,以辅天年。

”安世复强起视事,至秋薨。

天子赠印绶,送以轻车介士,谥曰敬侯。

赐茔杜东,将作穿复土,起冢祠堂。

子延寿嗣。

延寿已历位九卿,既嗣侯,国在陈留,别邑在魏郡,租入岁千余万。

延寿自以身无功德,何以能久堪先人大国,数上书让减户邑,又因弟阳都侯彭祖口陈至诚,天子以为有让,乃徙封平原,并一国,户口如故,而租税减半。

薨,谥曰爱侯。

子勃嗣。

为散骑、谏大夫。

元帝初即位,诏列侯举茂材,勃举太官献丞陈汤。

汤有罪,勃坐削户二百,会薨,故赐谥曰缪侯。

后汤立功西域,世以勃为知人。

子临嗣。

临亦谦俭,每登阁殿,常叹曰:“桑、霍为我戒,岂不厚哉!

”且死,分施宗族故旧,薄葬不起坟。

临尚敬武公主。

薨,子放嗣。

鸿嘉中,上欲遵武帝故事,与近臣游宴,放以公主子开敏得幸。

放取皇后弟平恩侯许嘉女,上为放供张,赐甲第,充以乘舆服饰,号为天子取妇,皇后嫁女。

大官私官并供其第,两宫使者冠盖不绝,赏赐以千万数。

放为侍中、中郎将,监平乐屯兵,置莫府,仪比将军。

与上卧起,宠爱殊绝,常从为微行出游,北至甘泉,南至长杨、五莋,斗鸡走马长安中,积数年。

是时,上诸舅皆害其宠,白太后。

太后以上春秋富,动作不节,甚以过放。

时数有灾异,议者归咎放等。

于是丞相宣、御史大夫方进奏:“放骄蹇纵恣,奢淫不制。

前侍御史修等四人奉使至放家逐名捕贼,时放见在,奴从者闭门设兵弩射吏,距使者不肯内。

知男子李游君欲献女,使乐府音监景武强求不得,使如康等之其家,贼伤三人。

又以县官事怨乐府游徼莽,而使大奴骏等四十余人群党盛兵弩,白昼入乐府攻射官寺,缚束长吏子弟,斫破器物,宫中皆奔走伏匿。

奔自髡钳,衣赭衣,及守令史调等皆徒跣叩头谢放,放乃止。

奴从者支属并乘权势为暴虐,至求吏妻不得,杀其夫,或恚一人,妄杀其亲属,辄亡人放弟,不得,幸得勿治。

放行轻薄,连犯大恶,有感动阴阳之咎,为臣不忠首,罪名虽显,前蒙恩。

骄逸悖理,与背畔无异,臣子之恶,莫大于是,不宜宿卫在位。

臣请免放归国,以销众邪之萌,厌海内之心。

” 上不得已,左迁放为北地都尉。

数月,复征入侍中。

太后以放为言,出放为天水属国都尉。

永始、元延间,比年日蚀,故久不还放,玺书劳问不绝。

居岁余,征放归第视母公主疾。

数月,主有瘳,出放为何东都尉。

上虽爱放,然上迫太后,下用大臣,故常涕泣而遣之。

后复征放为侍中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

岁余,丞相方进复奏放,上不得已,免放,赐钱五百万,遣就国。

数月,成帝崩,放思慕哭泣而死。

初,安世长子千秋与霍光子禹俱为中郎将,将兵随度辽将军范明友击乌桓。

还,谒大将军光,问千秋战斗方略,山川形势,千秋口对兵事,画地成图,无所忘失。

光复问禹,禹不能记,曰:“皆有文书。

”光由是贤千秋,以禹为不材,叹曰:“霍氏世衰,张氏兴矣!

”及禹诛灭,而安世子孙相继,自宣、元以来为侍中、中常侍、诸曹散骑、列校尉者凡十余人。

功臣之世,唯有金氏、张氏,亲近宠贵,比于外戚。

放子纯嗣侯,恭俭自修,明习汉家制度故事,有敬侯遗风。

王莽时不失爵,建武中历位至大司空,更封富平之别乡为武始侯。

张汤本居杜陵,安世武、昭、宣世辄随陵,凡三徙,复还杜陵。

赞曰:冯商称张汤之先与留侯同祖,而司马迁不言,故阙焉。

汉兴以来,侯者百数,保国持宠,未有若富平者也。

汤虽酷烈,及身蒙咎,其推贤扬善,固宜有后。

安世履道,满而不溢。

贺之阴德,亦有助云。

汉书·传·杜周传

〔班固〕 〔汉〕

杜周,南阳杜衍人也。

义纵为南阳太守,以周为爪牙,荐之张汤,为廷尉史。

使案边失亡,所论杀甚多。

奏事中意,任用,与减宣更为中丞者十余岁。

周少言重迟,而内深次骨。

宣为左内史,周为廷尉,其治大抵放张汤,而善候司。

上所欲挤者,因而陷之。

上所欲释,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

客有谓周曰:“君为天下决平,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为狱,狱者固如是乎?

”周曰:“三尺安出哉?

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

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

” 至周为廷尉,诏狱亦益多矣。

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不减百余人。

郡吏大府举之延尉,一岁至千余章。

章大者连逮证案数百,小者数十人。

远者数千里,近者数百里。

会狱,吏因责如章告劾,不服,以掠笞定之。

于是闻有逮证,皆亡匿。

狱久者至更数赦十余岁而相告言,大氐尽诋以不道,以上延尉及中都官,诏狱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十有余万。

周中废,后为执金吾,逐捕桑弘羊、卫皇后昆弟子刻深,上以为尽力无私,迁为御史大夫。

始周为廷史,有一马,及久任事,列三公,而两子夹河为郡守,家訾累巨万矣。

治皆酷暴,唯少子延年行宽厚云。

延年字幼公,亦明法律。

昭帝初立,大将军霍光秉政,以延年三公子,吏材有余,补军司空。

始元四年,益州蛮夷反,延年以校尉将南阳士击益州,还,为谏大夫。

左将军上官桀父子与盖主、燕王谋为逆乱。

假稻田使者燕仓知其谋,以告大司农杨敞。

敝惶惧,移病,以语延年。

延年以闻,桀等伏辜。

延年封为建平侯。

延年本大将军霍光吏,首发大奸,有忠节,由是擢为太仆、右曹、给事中。

光持刑罚严,延年辅之以宽。

治燕王狱时,御史大夫桑弘羊子迁亡,过父故吏侯史吴。

后迁捕得,伏法。

会赦,侯史吴自出系狱,廷尉王平与少府徐仁杂治反事,皆以为桑迁坐父谋反而侯史吴臧之,非匿反者,乃匿为随者也。

即以赦令除吴罪。

后侍御史治实,以桑迁通经术,知父谋反而不谏争,与反者身无异。

侯史吴故三百石吏,首匿迁,不与庶人匿随从者等,吴不得赦。

奏请复治,劾廷尉、少府纵反者。

少府徐仁即丞相车千秋女婿也,故千秋数为侯史吴言。

恐光不听,千秋即召中二千石、博士会公车门,议问吴法。

议者知大将军指,皆执吴为不道。

明日,千秋封上众议,光于是以千秋擅召中二千石以下,外内异言,遂下延尉平、少府仁狱。

朝廷皆恐丞相坐之。

延年乃奏记光争,以为“吏纵罪人,有常法,今更诋吴为不道,恐于法深。

又丞相素无所守持,而为好言于下,尽其素行也。

至擅召中二千石,甚无状。

延年愚,以为丞相久故,及先帝用事,非有大故,不可弃也。

间者民颇言狱深,吏为峻诋,今丞相所议,又狱事也,如是以及丞相,恐不合众心。

群下讠雚哗,庶人私议,流言四布,延年窃重将军失此名于天下也!

”光以廷尉、少府弄法轻重,皆论弃市,而不以及丞相,终与相竟。

延年论议持平,合和朝廷,皆此类也。

见国家承武帝奢侈师旅之后,数为大将军光言:“年岁比不登,流民未尽还,宜修孝文明政,示以俭约宽和,顺天心,说民意,年岁宜应。

”光纳其言,举贤良,议罢酒榷、盐、铁,皆自延年发之。

吏民上书言便宜,有异,辄下延年平处复奏。

言可官试者,至为县令,或丞相、御史除用,满岁以状闻,或抵其罪法,常与两府及廷尉分章。

昭帝末,寝疾,征天下名医,延年典领方药。

帝崩,昌邑王即位,废,大将军光、车骑将军张安世与大臣议所立。

时,宣帝养于掖廷,号皇曾孙,与延年中子佗相爱善,延年知曾孙德美,劝光、安世立焉。

宣帝即位,褒赏大臣,延年以定策安宗庙,益户二千三百,与始封所食邑凡四千三百户。

诏有司论定策功:大司马大将军光功德过太尉绛侯周勃。

车骑将军安世、丞相杨敞功比丞相陈平。

前将军韩增、御史大夫蔡谊功比颍阴侯灌婴。

太仆杜延年功比朱虚侯刘章。

后将军赵充国、大司农田延年、少府史乐成功比典客刘揭,皆封侯益土。

延年为人安和,备于诸事,久典朝政,上任信之,出即奉驾,入给事中,居九卿位十余年,赏赐赂遗,訾数千万。

霍光薨后,子禹与宗族谋反,诛。

上以延年霍氏旧人,欲退之,而丞相魏相奏延年素贵用事,官职多奸。

遣吏考案,但得苑马多死,官奴婢乏衣食,延年坐免官,削户二千。

后数月,复召拜为北地太守。

延年以故九卿外为边吏,治郡不进,上以玺书让延年。

延年乃选用良吏,捕击豪强,郡中清静。

居岁余,上使谒者赐延年玺书,黄金二千斤,徙为西河太守,治甚有名。

五凤中,征入为御史大夫。

延年居父官府,不敢当旧位,坐卧皆易其处。

是时,四夷和,海内平,延年视事三岁,以老病乞骸骨,天子优之,使光禄大夫持节赐延年黄金百斤、酒,加致医药,延年遂称病笃。

赐安车驷马,罢就第。

后数月薨,谥曰敬侯,子缓嗣。

缓少为郎,本始中以校尉从蒲类将军击匈奴,还为谏大夫,迁上谷都尉,雁门太守。

父延年薨,征视丧事,拜为太常,治诸陵县,每冬月封具狱日,常去酒省食,官属称其有恩。

元帝初即位,谷贵民流,永光中西羌反,缓辄上书入钱、谷以助用,前后数百万。

缓六弟,五人至大官,少弟熊历五郡二千石、三州牧刺史,有能名,唯中弟钦官不至而最知名。

钦字子夏,少好经书,家富而目偏盲,故不好为吏。

茂陵杜邺与钦同姓字,俱以材能称京师,故衣冠谓钦为“盲杜子夏”以相别。

钦恶以疾见诋,乃为小冠,高广财二寸,由是京师更谓钦为“小冠杜子夏”,而邺为“大冠杜子夏”云。

时,帝舅大将军王凤以外戚辅政,求贤知自助。

凤父顷侯禁与钦兄缓相善,故凤深知钦能,奏请钦为大将军军武库令。

职闲无事,钦所好也。

钦为人深博有谋。

自上为太子时,以好色闻,及即位,皇太后诏采良家女。

钦因是说大将军凤曰:“礼壹娶九女,所以极阳数,广嗣重祖也。

必乡举求窈窕,不问华色,所以助德理内也。

娣侄虽缺不复补,所以养寿塞争也。

故后妃有贞淑之行,则胤嗣有贤圣之君。

制度有威仪之节,则人君有寿考之福。

废而不由,则女德不厌。

女德不厌,则寿命不究于高年。

《书》云:‘或四三年’,言失欲之生害也。

男子五十,好色未衰。

妇人四十,容貌改前。

以改前之容侍于未衰之年,而不以礼为制,则其原不可救而后徕异态。

后徕异态,则正后自疑而支庶有间适之心。

是以晋献被纳谗之谤,申生蒙无罪之辜。

今圣主富于春秋,未有适嗣,方乡术入学,未亲后妃之议。

将军辅政,宜因始初之隆,建九女之制,详择有行义之家,求淑女之质,毋必有色声音技能,为万世大法。

夫少,戒之在色,《小卞》之作,可为寒心。

唯将军常以为忧。

” 凤白之太后,太后以为故事无有。

钦复重言:“《诗》云:‘殷监不远,在夏后氏之世’。

刺戒者至迫近,而省听者常怠忽,可不慎哉!

前言九女,略陈其祸福,甚可悼惧,窃恐将军不深留意。

后妃之制,夭寿治乱存亡之端也。

迹三代之季世,览宗、宣之飨国,察近属之符验,祸败曷常不由女德?

是以佩玉晏鸣,《关雎》叹之,知好色之伐性短年,离制度之生无厌,天下将蒙化,陵夷而成俗也。

故咏淑女,几以配上,忠孝之笃,仁厚之作也。

夫君亲寿尊,国家治安,诚臣子至愿,所当勉之也。

《易》曰:‘正其本,万物理。

’凡事论有疑未可立行者,求之往古则典刑无,考之来今则吉凶同,卒摇易之则民心惑,若是者诚难施也。

今九女之制,合于往古,无害于今,不逆于民心,至易行也,行之至有福也,将军辅政而不蚤定,非天下之所望也。

唯将军信臣子之愿,念《关雎》之思,逮委政之隆,及始初清明,为汉家建无穷之基,诚难以忽,不可以遴。

”凤不能自立法度,循故事而已。

会皇太后女弟司马君力与钦兄子私通,事上闻,钦惭惧,乞骸骨去。

后有日蚀、地震之变,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士,合阳侯梁放举钦。

钦上对曰:“陛下畏天命,悼变异,延见公卿,举直言之士,将以求天心,迹得失也。

臣钦愚戆,经术浅薄,不足以奉大对。

臣闻日蚀、地震,阳微阴盛也。

臣者,君之阴也。

子者,父之阴也。

妻者,夫之阴也。

夷狄者,中国之阴也。

《春秋》日蚀三十六,地震五,或夷狄侵中国,或政权在臣下,或妇乘夫,或臣子背君父,事虽不同,其类一也。

臣窃观人事以考变异,则本朝大臣无不自安之人,外戚亲属无乖刺之心,关东诸侯无强大之国,三垂蛮夷无逆理之节。

殆为后宫。

何以言之?

日以戊申蚀。

时加未。

戊未,土也。

土者,中宫之部也。

其夜地震未央宫殿中,此必适妾将有争宠相害而为患者,唯陛下深戒之。

变感以类相应,人事失于下,变象见于上。

能应之以德,则异咎消亡。

不能应之以善,则祸败至。

高宗遭雊雉之戒,饬己正事,享百年之寿,殷道复兴,要在所以应之。

应之非诚不立,非信不行。

宋景公,小国之诸侯耳,有不忍移祸之诚,出人君之言三,荧惑为之退舍。

以陛下圣明,内推至诚,深思天变,何应而不感?

何摇而不动?

孔子曰:‘仁远乎哉!

’唯陛下正后妾,抑女宠,防奢泰,去佚游,躬节俭,亲万事,数御安车,由辇道,亲二宫之饔膳,致晨昏之定省。

如此,即尧、舜不足与比隆,咎异何足消灭?

如不留听于庶事,不论材而授位,殚天下之财以奉淫侈,匮万姓之力以从耳目,近谄谀之人而远公方,信谗贼之臣以诛忠良,贤俊失在岩穴,大臣怨于不以,虽无变异、社稷之忧也。

天下至大,万事至众,祖业至重,诚不可以佚豫为,不可以奢泰持也。

唯陛下忍无益之欲,以全众庶之命。

臣钦愚戆,言不足采。

” 其夏,上尽召直言之士诣白虎殿对策,策曰:“天地之道何贵?

王者之法何如?

《六经》之义何上?

人之行何先?

取人之术何以?

当世之治何务?

各以经对。

” 钦对曰:“臣闻天道贵信,地道贵贞。

不信不贞,万物不生。

生,天地之所贵也。

王者承天地之所生,理而成之,昆虫草木靡不得其所。

王者法天地,非仁无以广施,非义无以正身。

克己就义,恕以及人,《六经》之所上也。

不孝,则事君不忠,莅官不敬,战陈无勇,朋友不信。

孔子曰:‘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

’孝,人行之所先也。

观本行于乡党,考功能于官职,达观其所举,富观其所予,穷观其所不为,乏观其所不取,近观其所为主,远观其所主。

孔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

’取人之术也。

殷因于夏尚质,周因于殷尚文,今汉家承周、秦之敝,宜抑文尚质,废奢长俭,表实去伪。

孔子曰‘恶紫之夺朱’,当世治之所务也。

臣窃有所忧,言之则拂心逆指,不言则渐日长,为祸不细,然小臣不敢废道而求从,违忠而耦意。

臣闻玩色无厌,必生好憎之心。

好憎之心生,则爱宠偏于一人。

爱宠偏于一人,则继嗣之路不广,而嫉妒之心兴矣。

如此,则匹妇之说,不可胜也。

唯陛下纯德普施,无欲是从,此则众庶咸说,继嗣日广,而海内长安。

万事之是非何足备言!

” 钦以前事病,赐帛罢,后为议郎,复以病免。

征诣大将军莫府,国家政谋,凤常与钦虑之。

数称达名士王骏、韦安世、王延世等,救解冯野王、王尊、胡常之罪过,及继功臣绝世,填抚四夷,当世善政,多出于钦者。

见凤专政泰重,戒之曰:“昔周公身有至圣之德,属有叔父之亲,而成王有独见之明,无信谗之听,然管、蔡流言而周公惧。

穰侯,昭王之舅也,权重于秦,威震邻敌,有旦莫偃伏之爱,心不介然有间,然范雎起徒步,由异国,无雅信,开一朝之说,而穰侯就封。

及近者武安侯之见退,三事之迹,相去各数百岁,若合符节,甚不可不察。

愿将军由周公之谦惧,损穰侯之威,放武安之欲,毋使范雎之徒得间其说。

” 顷之,复日蚀,京兆尹王章上封事求见,果言凤专权蔽主之过,宜废勿用,以应天变。

于是天子感悟,召见章,与议,欲退凤。

凤甚忧惧,钦令凤上疏谢罪,乞骸骨,文指甚哀。

太后涕泣为不食。

上少而亲倚凤,亦不忍废,复起凤就位。

凤心惭,称病笃,欲遂退。

钦复说之曰:“将军深悼辅政十年,变异不已,故乞骸骨,归咎于身,刻己自责,至诚动众,愚知莫不感伤。

虽然,是无属之臣,执进退之分,絜其去就之节者耳,非主上所以待将军,非将军所以报主上也。

昔周公虽老,犹在京师,明不离成周,示不忘王室也。

仲山父异姓之臣,无亲于宣,就封于齐,犹叹息永怀,宿夜徘徊,不忍远去,况将军之于主上,主上之与将军哉!

夫欲天下治安变异之意,莫有将军,主上照然知之,故攀援不遣,《书》称‘公毋困我!

’唯将军不为四国流言自疑于成王,以固至忠。

”凤复起视事。

上令尚书劾奏京兆尹章,章死诏狱。

语在《元后传》。

章既死,众庶冤之,以讥朝廷。

钦欲救其过,复说凤曰:“京兆尹章所坐事密,吏民见章素好言事,以为不坐官职,疑其以日蚀见对有所言也。

假令章内有所犯,虽陷正法,事不暴扬,自京师不晓,况于远方。

恐天下不知章实有罪,而以为坐言事也。

如是,塞争引之原,损宽明之德。

钦愚以为宜因章事举直言极谏,并见郎从官展尽其章,加于往前,以明示四方,使天下咸知主上圣明,不以言罪下也。

若此,则流言消释,疑惑著明。

”凤白行其策。

钦之补过将美,皆此类也。

优游不仕,以寿终。

钦子及昆弟支属至二千石者且十人。

钦兄缓前免太常,以列侯奉朝请,成帝时乃薨,子业嗣。

业有材能,以列侯选,复为太常。

数言得失,不事权贵,与丞相翟方进、卫尉定陵侯淳于长不平。

后业坐法免官,复为函谷关都尉。

会定陵侯长有罪,当就国,长舅红阳侯立与业书曰:“诚哀老姊垂白,随无状子出关,愿勿复用前事相侵。

”定陵侯既出关,伏罪复发,下洛阳狱。

丞相史搜得红阳侯书,奏业听请,不敬,坐免就国。

其春,丞相方进薨,业上书言:“方进本与长深结厚,更相称荐,长陷大恶,独得不坐,苟欲障塞前过,不为陛下广持平例,又无恐惧之心,反因时信其邪辟,报睚眦怨。

故事,大逆朋友坐免官,无归故郡者,今坐长者归故郡,已深一等。

红阳侯立坐子受长货赂故就国耳,非大逆也,而方进复奏立党友后将军朱博、巨鹿太守孙宏、故少府陈咸,皆免官,归咸故郡。

刑罚无平,在方进之笔端,众庶莫不疑惑,皆言孙宏不与红阳侯相爱。

宏前为中丞时,方进为御史大夫,举掾隆可侍御史,宏奉隆前奉使欺谩,不宜执法近侍,方进以此怨宏。

又方进为京兆尹时,陈咸为少府,在九卿高弟,陛下所自知也。

方进素与司直师丹相善,临御史大夫缺,使丹奏咸为奸利,请案验,卒不能有所得,而方进果自得御史大夫。

为丞相,即时诋欺,奏免咸,复因红阳侯事归咸故郡。

众人皆言国家假方进权太甚。

案师丹行能无异,及光禄勋许商被病残人,皆但以附从方进,尝获尊官。

丹前亲荐邑子丞相史能使巫下神,为国求福,几获大利。

幸赖陛下至明,遣使者毛莫如先考验,卒得其奸,皆坐死。

假令丹知而白之,此诬罔罪也。

不知而白之,是背经术惑左道也:二者皆在大辟,重于朱博、孙宏、陈咸所坐。

方进终不举白,专作威福,阿党所厚,排挤英俊,托公报私,横厉无所畏忌,欲以熏轑天下。

天下莫不望风而靡,自尚书近臣皆结舌杜口,骨肉亲属莫不股栗。

威权泰盛而不忠信,非所以安国家也。

今闻方进卒病死,不以尉示天下,反复赏赐厚葬,唯陛下深思往事,以戒来今。

” 会成帝崩,哀帝即位,业复上书言:“王氏世权日久,朝无骨鲠之臣,宗室诸侯微弱,与系囚无异,自佐史以上至于大吏皆权臣之党。

曲阳侯根前为三公辅政,知赵昭仪杀皇子,不辄白奏,反与赵氏比周,恣意妄行,谮诉故许后,被加以非罪,诛破诸许族,败元帝外家。

内嫉妒同产兄姊红阳侯立及淳于氏,皆老被放弃。

新喋血京师,威权可畏。

高阳侯薛宣有不养母之名,安昌侯张禹奸人之雄,惑乱朝廷,使先帝负谤于海内,尤不可不慎。

陛下初即位,谦让未皇,孤独特立,莫可据杖,权臣易世,意若探汤。

宜蚤以义割恩,安百姓心。

窃见朱博忠信勇猛,材略不世出,诚国家雄俊之宝臣也,宜征博置左右,以填天下。

此人在朝,则陛下可高枕而卧矣。

昔诸吕欲危刘氏,赖有高祖遗臣周勃、陈平尚存,不者,几为奸臣笑。

” 业又言宜为恭王立庙京师,以章孝道。

时,高昌侯董宏亦言宜尊帝母定陶王丁后为帝太后。

大司空师丹等劾宏误朝不道,坐免为庶人,业复上书讼宏。

前后所言皆合指施行,朱博果见拔用。

业由是征,复为太常。

岁余,左迁上党都尉。

会司隶奏业为太常选举不实,业坐免官,复就国。

哀帝崩,王莽秉政,诸前议立庙尊号者皆免,徙合浦。

业以前罢黜,故见阔略,忧恐,发病死。

业成帝初尚帝妹颍邑公主,主无子,薨,业家上书求还京师与主合葬,不许,而赐谥曰荒侯,传子至孙绝。

初,杜周武帝时徙茂陵,至延年徙杜陵云。

赞曰:张汤、杜周并起文墨小吏,致位三公,列于酷吏。

而俱有良子,德器自过,爵位尊显,继世立朝,相与提衡,至于建武,杜氏爵乃独绝,迹其福祚、元功儒林之后莫能及也。

自谓唐杜苗裔,岂其然乎?

及钦浮沉当世,好谋而成,以建始之初深陈女戒,终如其言,庶几乎《关雎》之见微,非夫浮华博习之徒所能规也。

业因势而抵陒,称朱博,毁师丹,爱憎之议可不畏哉!

汉书·传·张骞李广利传

〔班固〕 〔汉〕

张骞,汉中人也,建元中为郎。

时,匈奴降者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遁而怨匈奴,无与共击之。

汉方欲事灭胡,闻此言,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

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与堂邑氏奴甘父俱出陇西。

径匈奴,匈奴得之,传诣单于。

单于曰:“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

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

”留骞十余岁,予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

居匈奴西,骞因与其属亡乡月氏,西走数十日,至大宛。

大宛闻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见骞,喜,问欲何之。

骞曰:“为汉使月氏而为匈奴所闭道,今亡,唯王使人道送我。

诚得至,反汉,汉之赂遗王财物不可胜言。

”大宛以为然,遣骞,为发道译,抵康居。

康居传致大月氏。

大月氏王已为胡所杀,立其夫人为王。

既臣大夏而君之,地肥饶,少寇,志安乐。

又自以远远汉,殊无报胡之心。

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

留岁余,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

留岁余,单于死,国内乱,骞与胡妻及堂邑父俱亡归汉。

拜骞太中大夫,堂邑父为奉使君。

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

堂邑父胡人,善射,穷急射禽兽给食。

初,骞行时百余人,去十三岁,唯二人得还。

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天子言其地形所有,语皆在《西域传》。

骞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安得此?

’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国。

身毒国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

其俗土著,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

其民乘象以战。

其国临大水焉。

’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西南。

今身毒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

今使大夏,从羌中,险,羌人恶之。

少北,则为匈奴所得。

从蜀,宜径,又无寇。

”天子既闻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俗,而兵弱,贵汉财物。

其北则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可以赂遗设利朝也。

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

天子欣欣以骞言为然。

乃令因蜀犍为发间使,四道并出:出駹,出莋,出徙、邛,出僰,皆各行一二千里。

其北方闭氐、莋,南方闭巂、昆明。

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终莫得通。

然闻其西可千余里,有乘象国,名滇越,而蜀贾间出物者或至焉,于是汉以求大复道始通滇国。

初,汉欲通西南夷,费多,罢之。

及骞言可以通大夏,及复事西南夷。

骞以校尉从大将军击匈奴,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乃封骞为博望侯。

是岁,元朔六年也。

后二年,骞为卫尉,与李广俱出右北平击匈奴。

匈奴围李将军,军失亡多,而骞后期当斩,赎为庶人。

是岁,骠骑将军破匈奴西边,杀数万人,至祁连山。

其秋,浑邪王率众降汉,而金城、河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

匈奴时有候者到,而希矣。

后二年,汉击走单于于幕北。

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

骞既失侯,因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

昆莫父难兜靡本与大月氏俱在祁连、敦煌间,小国也。

大月氏攻杀难兜靡,夺其地,人民亡走匈奴。

子昆莫新生,傅父布就翕侯抱亡置草中,为求食,还,见狼乳之,又乌衔肉翔其旁,以为神,遂持归匈奴,单于爱养之。

及壮,以其父民众与昆莫,使将兵,数有功。

时,月氏已为匈奴所破,西击塞王。

塞王南走远徙,月氏居其地。

昆莫既健,自请单于报父怨,遂西攻破大月氏。

大月氏复西走,徒大夏地。

昆莫略其众,因留居,兵稍强,会单于死,不肯复朝事匈奴。

匈奴遣兵击之,不胜,益以为神而远之。

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昆莫地空。

蛮夷恋故地,又贪汉物,诚以此时厚赂乌孙,招以东居故地,汉遣公主为夫人,结昆弟,其势宜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

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

”天子以为然,拜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便遣之旁国。

骞既至乌孙,致赐谕指,未能得其决。

语在《西域传》。

骞即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月氏、大夏。

乌孙发道译送骞,与乌孙使数十人,马数十匹。

报谢,因令窥汉,知其广大。

骞还,拜为大行。

岁余,骞卒。

后岁余,其所遣副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

然骞凿空,诸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以为质于外国,外国由是信之。

其后,乌孙竟与汉结婚。

初,天子发书《易》,曰“神马当从西北来”。

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

及得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马”,宛马曰“天马”云。

而汉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

因《益》发使抵安息、奄蔡、犛靬、条支、身毒国。

而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于道,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余人,所赍操,大放博望侯时。

其后益习而衰少焉。

汉率一岁中使者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反。

是时,汉既灭越,蜀所通西南夷皆震,请吏。

置牂柯、越巂、益州、沈黎、文山郡,欲地接以前通大夏。

乃遣使岁十余辈,出此初郡,皆复闭昆明,为所杀,夺币物。

于是汉发兵击昆明,斩首数万。

后复遣使,竟不得通。

语在《西南夷传》。

自骞开外国道以尊贵,其吏士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

天子为其绝远,非人所乐,听其言,予节,募吏民无问所从来,为具备人众遣之,以广其道。

来还不能无侵盗币物,及使失指,天子为其习之,辄复按致重罪,以激怒令赎,复求使。

使端无穷,而轻犯法。

其吏卒亦辄复盛推外国所有,言大者予节,言小者为副,故妄言无行之徒皆争相效。

其使皆私县官赍物,欲贱市以私其利。

外国亦厌汉使人人有言轻重,度汉兵远,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汉使。

汉使乏绝,责怨,至相攻击。

楼兰、姑师小国,当空道,攻劫汉使王恢等尤甚。

而匈奴奇兵又时时遮击之。

使者争言外国利害,皆有城邑,兵弱易击。

于是天子遣从票侯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以击胡,胡皆去。

明年,击破姑师,虏楼兰王。

酒泉列亭障至玉门矣。

而大宛诸国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犛靬眩人献于汉,天子大说。

而汉使穷河源,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

是时,上方数巡狩海上,乃悉从外国客,大都多人则过之,散财帛赏赐,厚具饶给之,以览视汉富厚焉。

大角氐,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行赏赐,酒池肉林,令外国客遍观名各仓库府臧之积,欲以见汉广大,倾骇之。

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角氐奇戏岁增变,其益兴,自此始。

而外国使更来更去。

大宛以西皆自恃远,尚骄恣,未可诎以礼羁縻而使也。

汉使往既多,其少从率进孰于天子,言大宛有善马在贰师城,匿不肯示汉使。

天子既好宛马,闻之甘心,使壮士车令等待千金及金马以请宛王贰师城善马。

宛国饶汉物,相与谋曰:“汉去我远,而盐水中数有败,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又且往往而绝邑,乏食者多。

汉使数百人为辈来,常乏食,死者过半,是安能致大军乎?

且贰师马,宛宝马也。

”遂不肯予汉使。

汉使怒,妄言,椎金马而去。

宛中贵人怒曰:“汉使至轻我!

”遣汉使去,令其东边郁成王遮攻,杀汉使,取其财物。

天子大怒。

诸尝使宛姚定汉等言:“宛兵弱,诚以汉兵不过三千人,强弩射之,即破宛矣。

”天子以尝使浞野侯攻楼兰,以七百骑先至,虏其王,以定汉等言为然,而欲侯宠姬李氏,乃以李广利为将军,伐宛。

骞孙猛,字子游,有俊才,元帝时为光禄大夫,使匈奴,给事中,为石显所谮。

自杀。

李广利,女弟李夫人有宠于上,产昌邑哀王。

太初元年,以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期至贰师城取善马,故号“贰师将军”。

故浩侯王恢使道军。

既西过盐水,当道小国各坚城守,不肯给食,攻之不能下。

下者得食,不下者数日则去。

比至郁成,士财有数千,皆饥罢。

攻郁成城,郁成距之,所杀伤甚众。

贰师将军与左右计:“至郁成尚不能举,况至其王都乎?

”引而还。

往来二岁,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

使使上书言:“道远,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战而患饥。

人少,不足以拔宛。

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

”天子闻之,大怒,使使遮玉门关,曰:“军有敢入,斩之。

”贰师恐,因留屯敦煌。

其夏,汉亡浞野之兵二万余于匈奴,公卿议者皆愿罢宛军,专力攻胡。

天子业出兵诛宛,宛小国而不能下,则大夏之属渐轻汉,而宛善马绝不来,乌孙、轮台易苦汉使,为外国笑。

乃案言伐宛尤不便者邓光等。

赦囚徒扞寇盗,发恶少年及边骑,岁余而出敦煌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

牛十万,马三万匹,驴、橐驼以万数赍粮,兵弩甚设。

天下骚动,转相奉伐宛,五十余校尉。

宛城中无井,汲城外流水,于是遣水工徙其城下水空以穴其城。

益发戍甲卒十八万酒泉、张掖北,置居延、休屠以卫酒泉。

而发天下七科适,及载糒给贰师,转车人徒相连属至敦煌。

而拜习马者二人为执驱马校尉,备破宛择取其善马云。

于是贰师后复行,兵多,所至小国莫不迎,出食给军。

至轮台,轮台不下,攻数日,屠之。

自此而西,平行至宛城,兵到者三万。

宛兵迎击汉兵,汉兵射败之,宛兵走入保其城。

贰师欲攻郁成城,恐留行而令宛益生诈,乃先至宛,决其水原,移之,则宛固已忧困。

围其城,攻之四十余日。

其外城坏,虏宛贵人勇将煎靡。

宛大恐,走入中城,相与谋曰:“汉所为攻宛,以王毋寡。

”宛贵人谋曰:“王毋寡匿善马,杀汉使。

今杀王而出善马,汉兵宜解。

即不,乃力战而死,未晚也。

”宛贵人皆以为然,共杀王。

持其头,遣人使贰师,约曰:“汉无攻我,我尽出善马,恣所取,而给汉军食。

即不听我,我尽杀善马,康居之救又且至。

至,我居内,康居居外,与汉军战。

孰计之,何从?

”是时,康居候视汉兵尚盛,不敢进。

贰师闻宛城中新得汉人知穿井,而其内食尚多。

计以为来诛首恶者毋寡,毋寡头已至,如此不许,则坚守,而康居候汉兵罢来救宛,破汉军必矣。

军吏皆以为然,许宛之约。

宛乃出其马,令汉自择之,而多出食食汉军。

汉军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牝牡三千余匹,而立宛贵人之故时遇汉善者名昧蔡为宛王,与盟而罢兵,终不得入中城,罢而引归。

初,贰师起孰煌西,为人多,道上国不能食,分为数军,从南北道。

校尉王申生、故鸿胪壶充国等千余人别至郁成,城守不肯给食。

申生去大军二百里,负而轻之,攻郁成急。

郁成窥知申生军少,晨用三千人攻杀申生等,数人脱亡,走贰师。

贰师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往攻破郁成,郁成降。

其王亡走康居,桀追至康居。

康居闻汉已破宛,出郁成王与桀,桀令四骑士缚守诣大将军。

四人相谓“郁成,汉所毒,今生将,卒失大事。

”欲杀,莫适先击。

上邽骑士赵弟拔剑击斩郁成王。

桀等遂追及大将军。

初,贰师后行,天子使使告乌孙大发兵击宛。

乌孙发二千骑往,持两端,不肯前。

贰师将军之东,诸所过小国闻宛破,皆使其子弟从入贡献,见天子,因为质焉。

军还,入玉门者万余人,马千余匹。

后行,非乏食,战死不甚多,而将吏贪,不爱卒,侵牟之,以此物故者众。

天子为万里征伐,不录其过,乃下诏曰:“匈奴为害久矣,今虽徙幕北,与旁国谋共要绝大月氏使,遮杀中郎将江、故雁门守攘。

危须以西及大宛皆合约杀期门车令、中郎将朝及身毒国使,隔东西道。

贰师将军广利征讨厥罪,伐胜大宛。

赖天之灵,从溯河山,涉流沙,通西海,山雪不积,士大夫径度,获王首虏,珍怪之物毕陈于阙。

其封广利为海西侯,食邑八千户。

”又封斩郁成王者赵弟为新畤侯。

军正赵始成功最多,为光禄大夫。

上官桀敢深入,为少府。

李哆有计谋,为上党太守。

军官吏为九卿者三人,诸侯相、郡守、二千石百余人,千石以下千余人。

奋行者官过其望,以适过行者皆黜其劳。

士卒赐直四万钱。

伐宛再反,凡四岁而得罢焉。

后十一岁,征和三年,贰师复将七万骑出五原,击匈奴,度郅居水。

兵败,降匈奴,为单于所杀。

语在《匈奴传》。

赞曰:“《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高二千五百里余,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

自张骞使大夏之后,穷河原,恶睹所谓昆仑者乎?

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

至《禹本纪》、《山经》所有,放哉!

汉书·传·司马相如传下

〔班固〕 〔汉〕

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僰中,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万余人,用军兴法诛其渠率。

巴、蜀民大惊恐。

上闻之,乃遣相如责唐蒙等,因谕告巴、蜀民以非上意。

檄曰: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

陛下即位,存抚天下,集安中国,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屈膝请和。

康居西域,重译纳贡,稽首来享。

移师东指,闽越相诛。

右吊番禺,太子入朝。

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惰怠,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乡风慕义,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

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道中郎将往宾之,发巴、蜀之士各百人以奉币,卫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

今闻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

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亦非人臣之节也。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弛,荷兵而走,流汗相属,惟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议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

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

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

故有剖符之封,析圭而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

终则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事行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声施于无穷,功烈著而不灭。

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

今奉币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身死无名,谥为至愚,耻及父母,为天下笑。

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

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

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晓谕百姓以发卒之事,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让三老孝弟以不教诲之过。

方今田时,重烦百姓,已亲见近县,恐远所溪谷山泽之民不遍闻,檄到,亟下县道,咸谕陛下意,毋忽!

相如还报。

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发巴、蜀、广汉卒,作者数万人。

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费以亿万计。

蜀民及汉用事者多言其不便。

是时邛、莋之君长闻南夷与汉通,得赏赐多,多欲愿为内臣妾,请吏,比南夷。

上问相如,相如曰:“邛、莋、冉、駹者近署,道易通,异时尝通为郡县矣,至汉兴而罢。

今诚复通,为置县,愈于南夷。

”上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

副使者王然于、壶弃国、吕越人,驰四乘之传,因巴、蜀吏币物以赂西南夷。

至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

于是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

卓王孙喟然而汉,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乃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

相如使略定西南夷,邛、莋、再、駹、斯榆之君皆请为臣妾,除边关,边关益斥,西至沫、若水,南至牁牂为徼,通灵山道,桥孙水,以通邛、莋。

还报,天子大说。

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之不为用,大臣亦以为然。

相如欲谏,业已建之,不敢,乃著书,借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皆知天子意。

其辞曰: 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纷云,港恩汪濊,群生沾濡,洋溢乎方外。

于是乃命使西征,随流而攘,风之所被,罔不披靡。

因朝冉从駹,定莋存邛,略斯榆,举苞蒲,结轨还辕,东乡将报,至于蜀都。

耆老大夫搢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俨然造焉。

辞毕,进曰:“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

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三年于兹,而功不竟。

士卒劳倦,万民不赡。

今又接之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这累也,窃为左右患之。

且夫邛、莋、西僰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

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意者殆不可乎!

今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 使者曰:“乌谓此乎?

必若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仆尚恶闻若说。

然斯事体大,固非观者之所覯也。

余之行急,其详不可得闻已。

请为大夫粗陈其略: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

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

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

故曰非常之元,黎民惧焉。

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

” “昔者,洪水沸出,泛滥衍溢,民人升降移徙,崎岖而不安。

夏后氏戚之,乃堙洪原,决江疏河,洒沈澹灾,东归之于海,而天下永宁。

当斯之勤,岂惟民哉?

心烦于虑,而身亲其劳,躬傶骿胝无胈,肤不生毛,故休烈显乎无穷,声称浃乎于兹。

” “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岂特委琐握龊,拘文牵俗,循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

必将崇论谹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

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

且《诗》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淫衍溢,怀生之物有不浸润于泽者,贤君耻之。

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矣。

而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之域,舟车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内之则犯义侵礼于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杀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为奴虏,系累号泣。

内乡而怨,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恩普,物磨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

’举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盭夫为之垂涕,况乎上圣,又乌能已?

故北出师以讨强胡,南驰使以诮劲越。

四面风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愿得受号者以亿计。

故乃关沫、若,徼牂牁,镂灵山,梁孙原,创道德之涂,垂仁义之统,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使疏逖不闭,昒爽暗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讨伐于彼。

遐迩一体,中外禔福,不亦康乎?

夫拯民于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夷,继周氏之绝业,天子之急务也。

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哉?

“且夫王者固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佚乐者也。

然则受命之符合在于此。

方将增太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扬乐颁,上咸五,下登三。

观者未睹指,听者未闻音,犹焦朋已翔乎寥廓,而罗者犹视乎薮泽,悲夫!

” 于是诸大夫茫然丧其所怀来,失厥所以进,喟然并称曰:“允哉汉德,此鄙人之所愿闻也。

百姓虽劳,请以身先之。

”敞罔靡徙,迁延而辞避。

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失官。

居岁余,复召为郎。

相如口吃而善著书。

常有消渴病。

与卓氏婚,饶于财。

故其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常称疾闲居,不慕官爵。

尝从上至长杨猎。

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豕,驰逐野兽,相如因上疏谏。

其辞曰: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捷言庆忌,勇其贲、育。

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

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逸材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技不能用,枯木朽株尽为难矣。

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岂不殆哉!

虽万全而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驰,犹时有衔橛之变。

况乎涉丰草,骋丘虚,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害也不亦难矣!

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乐出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

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

”此言虽小,可以谕大。

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上善之。

还过宜春宫,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失。

其辞曰: 登陂陁之长阪兮,坌入曾宫之嵯峨。

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

岩岩深山之谾々兮,通谷豁乎<谷今>谺。

汨淢靸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广衍。

观众树之蓊薆兮,览竹林之榛榛。

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

弭节容与兮,历吊二世。

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

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

乌乎!

操行之不得,墓芜秽而不修兮,魂亡归而不食。

相如拜为孝文园令。

上既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仙,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

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

”相如以为列仙之儒居山泽间,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奏《大人赋》。

其辞曰: 世有大人兮,在乎中州。

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

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轻举而远游。

乘绛幡之素蜺兮,载云气而上浮。

建格泽之修竿兮,总光耀之采旄。

垂旬始以为幓兮,曳慧星而为髾。

掉指桥以偃■兮,又猗抳以招摇。

揽搀抢以为旌兮,靡屈虹而为绸。

红杳眇以玄湣兮,猋风涌而云浮。

驾应龙象舆之蠖略委丽兮,骖赤螭青虬之蚴蟉宛蜓。

低卬夭蟜裾以骄骜兮,诎折隆穷躩以连卷。

沛艾赳螑仡以佁儗兮,放散畔岸骧以孱颜。

跮踱輵螛容以骫丽兮,蜩蟉偃寋怵彘以梁倚。

纠蓼叫奡踏以■路兮,薎蒙踊跃腾而狂趭。

莅飒芔歙焱至电过兮,焕然雾除,霍然云消。

邪绝少阳而登太阴兮,与真人乎相求。

互折窈窕以右转兮,横厉飞泉以正东。

悉征灵圉而选之兮,部署众神于摇光。

使五帝先导兮,反大壹而从陵阳。

左玄冥而右黔雷兮,前长离而后矞皇。

厮征伯侨而役羡门兮,诏岐伯使尚方。

祝融警而跸御兮,清气氛而后行。

屯余车而万乘兮,綷云盖而树华旗。

使句芒其将行兮,吾欲往乎南娭。

历唐尧于崇山兮,过虞舜于九疑。

纷湛湛差差错兮,杂遝胶輵以方驰。

骚扰冲苁其纷拏兮,滂濞泱轧丽以林离。

攒罗列聚丛以笼茸兮,衍曼流烂痑以陆离。

径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洞出鬼谷之堀礨崴魁。

遍览八纮而观四海兮,朅度九江越五河。

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绝浮渚涉流沙。

奄息葱极泛滥水娭兮,使灵娲鼓琴而舞冯夷。

时若暧暧将混浊兮,召屏翳诛风伯,刑雨师。

西望昆仑之轧沕荒忽兮,直径驰乎三危。

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

登阆风而遥集兮,亢鸟腾而壹止。

低徊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日睹西王母。

暠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

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

回车朅来兮,绝道不周,会食幽郁。

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咀噍芝英兮叽琼华。

僸祲寻而高纵兮,纷鸿溶而上厉。

贯列缺之倒景兮,涉丰隆之滂濞。

骋游道而修降兮,骛遗雾而远逝。

迫区中之隘陕兮,舒节出乎北垠。

遗屯骑于玄阙兮,轶先驱于寒门。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嵺廓而无天。

视眩泯而亡见兮,听敞恍而亡闻。

乘虚亡而上遐兮,超无友而独存。

相如既奏《大人赋》,天子大说,飘飘有陵云气游天地之间意。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

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若后之矣。

”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遗书。

问其妻,对曰:“长卿未尝有书也。

时时著书,人又取去。

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来求书,奏之。

”其遗札书言封禅事,所忠奏焉,天子异之。

其辞曰: 伊上古之初肇,自颢穹生民。

历选列辟,以迄乎秦。

率迩者踵武,听逖者风声。

纷轮威蕤,堙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也。

继《昭》、《夏》,崇号谥,略可道者七十有二君。

罔若淑而不昌,畴逆失而能存?

轩辕之前,遐哉邈乎,其详不可得闻已。

五三《六经》载籍之传,维见可观也。

《书》曰:“元首明哉!

股肱良哉!

”因斯以谈,君莫盛于尧,臣莫贤于后稷。

后稷创业于唐,公刘发迹于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后陵迟衰微,千载亡声,岂不善始善终哉!

然无异端,慎所由于前,谨遗教于后耳。

故轨迹夷易,易遵也。

湛恩庞洪,易丰也。

宪度著明,易则也。

垂统理顺,易继也。

是以业隆于繦保而崇冠乎二后。

揆厥所元,终都攸卒,未有殊尤绝迹可考于今者也。

然犹蹑梁甫,登太山,建显号,施尊名。

大汉之德,逢涌原泉,沕谲曼羡,旁魄四塞,云布雾散,上畅九垓,下溯八埏。

怀生之类,沾濡浸润,协气横流,武节焱逝,尔陿游原,迥阔泳末,首恶郁没,闇昧昭晰,昆虫闿怪,回首面内。

然后囿驺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兽,导一茎六穗于疱,牺双觡共抵之兽,获周馀放龟于岐,招翠黄乘龙于沼。

鬼神接灵圉,宾于闲馆。

奇物谲诡,俶倘穷变。

钦哉,符瑞臻兹,犹以为薄,不敢道封禅。

盖周跃鱼陨杭,休之以燎。

微夫斯之为符也,以登介丘,不亦恧乎!

进攘之道,何其爽与?

于是大司马进曰:“陛下仁育群生,义征不譓,诸夏乐贡,百蛮执贽,德牟往初,功无与二,休烈液洽,符瑞众变,斯应绍至,不特创见。

意者太山、梁父设坛场望幸,盖号以况荣,上帝垂恩储祉,将以庆成,陛下嗛让而弗发也。

挈三神之欢,缺王道之仪,群臣恧焉。

或谓且天为质闇,示珍符固不可辞。

若然辞之,是泰山靡记而梁父罔几也。

亦各并时而荣,咸济厥世而屈,说者尚何称于后,而云七十二君哉?

夫修德以锡符,奉符以行事,不为进越也。

故圣王弗替,而修礼地祇,谒款天神,勒功中岳,以章至尊,舒盛德,发号荣,受厚福,以浸黎民。

皇皇哉斯事,天下之壮观,王者之卒业,不可贬也。

愿陛下全之。

而后因杂缙绅先生之略术,使获曜日月之末光绝炎,以展采错事。

犹兼正列其义,祓饰厥文,作《春秋》一艺。

将袭旧六为七,摅之无穷,俾万世得激清流,扬微波,蜚英声,腾茂实。

前圣之所以永保鸿名而常为称首者用此。

宜命掌故悉奏其仪而览焉。

” 于是天子沛然改容,曰:“俞乎,朕其试哉!

”乃迁思回虑,总公卿之议,询封禅之事,诗大泽之博,广符瑞之富。

遂作颂曰: 自我天覆,云之油油。

甘露时雨,厥壤可游。

滋液渗漉,何生不育!

嘉谷六穗,我穑曷蓄?

匪唯雨之,又润泽之。

匪唯偏我,泛布护之。

万物熙熙,怀而慕之。

名山显位,望君之来。

君兮君兮,侯不迈哉!

股股之兽,乐我君圃。

白质黑章,其仪可喜。

旼々穆穆,君子之态。

盖闻其声,今视其来。

厥涂靡从,天瑞之征。

慈尔于舜,虞氏以兴。

濯濯之麟,游彼灵畤。

孟冬十月,君徂郊祀。

驰我君舆,帝用享祉。

三代之前,盖未尝有。

宛宛黄龙,兴德而升。

采色玄耀,炳炳辉煌。

正阳显见,觉寤黎烝。

于传载之,云受命所乘。

厥之有章,不必谆谆。

依类托寓,谕以封峦。

披艺观之,天人之际已交,上下相发允答。

圣王之事,兢兢翼翼。

故曰于兴必虑衰,安必思危。

是以汤、武至尊严,不失肃祗,舜在假典,顾省厥遗:此之谓也。

相如既卒五岁,上始祭后土。

八年而遂礼中岳,封于太山,至梁甫,禅肃然。

相如它所著,若《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篇》,不采,采其尤著公卿者云。

赞曰:司马迁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以之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

所言虽殊,其合德一也。

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亦《诗》之风谏何异?

”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

汉书·传·司马相如传上

〔班固〕 〔汉〕

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也。

少时好读书,学击剑,名犬子。

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也,更名相如。

以訾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

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严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得与诸侯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

会梁孝王薨,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

索与临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长卿久宦游,不遂而困,来过我。

”于是相如往舍都亭,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

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

临邛多富人,卓王孙僮客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召之。

并召令。

”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至日中请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临。

临邛令不敢尝食,身自迎相如,相如为不得已而强往,一坐尽倾。

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

”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

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

相如时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

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心说而好之,恐不得当也。

既罢,相如乃令侍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

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与驰归成都。

家徒四壁立。

卓王孙大怒曰:“女不材,我不忍杀,一钱不分也!

”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

文君久之不乐,谓长卿曰:“弟俱如临邛,比昆弟假貣,犹足以为生,何至自苦如此!

”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车骑,买酒舍,乃令文君当卢。

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庸保杂作,涤器于市中。

卓王孙耻之,为杜门不出。

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

今文君既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

且又令客,奈何相辱如此!

”卓王孙不得已,分与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

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

居久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

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

”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

”上惊,乃召问相如。

相如曰:“有是。

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请为天子游猎之赋。

”上令尚书给笔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

“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

“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义。

故虚借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

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

奏之天子,天子大说。

其辞曰: 楚使子虚使于齐,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田。

田罢,子虚过姹乌有先生,亡是公存焉。

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田乐乎?

”子虚曰:“乐。

”“获多乎?

”曰:“少。

”“然则何乐?

”对曰:“仆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

”曰:“可得闻乎?

” 子虚曰:“可。

王驾车千乘,选徒万骑,田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罔弥山。

掩菟辚鹿,射麋格麟,鹜于盐浦,割鲜染轮。

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

楚王之猎孰与寡人?

’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余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

又乌足以言其外泽乎?

’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言之。

’ “仆对曰:‘唯唯。

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

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

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

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律崒。

岑崟参差,日月蔽亏。

交错纠纷,上干青云。

罢池陂陁,下属江河。

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

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珉昆吾,瑊玏玄厉,礝石武夫。

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穹穷昌蒲,江离蘪芜,诸柘巴且。

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阤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

其高燥则生{艹咸}析苞荔,薜莎青薠。

其埤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蔷雕胡,莲藉觚卢,奄闾轩于。

众物居之,不可胜图。

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夫容{艹陵}华,内隐巨石白沙。

其中则有神龟蛟鼍,毒冒鳖鼋。

其北则有阴林巨树,楩楠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樝梨梬栗,橘柚芬芳。

其上则有宛雏孔鸾,腾远射干。

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豻。

于是乎乃使剸诸之伦,手格此兽。

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鸟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

阳子骖乘,孅阿为御。

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蹴蛩蛩,辚距虚,轶野马,<车惠>騊駼。

乘遗风,射游骐,倏胂倩浰,雷动焱至,星流电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掖,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揜草蔽地。

于是楚王乃弭节徘徊,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烋受诎,殚睹众物之变态。

于是郑女曼姬,被阿锡,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襞积褰绉,郁桡溪谷。

衯々裶々,扬衪戌削,蜚襳垂髾。

扶舆猗靡,翕呷萃蔡下摩兰蕙,上拂羽盖。

错翡翠之葳蕤,缪绕玉绥。

眇眇忽忽,若神之仿佛。

于是乃群相与獠于蕙圃,媻姗勃窣,上金堤,揜翡翠,射鵕鸃,微矰出,孅缴施,弋白鹄,连驾鹅,双<仓鸟>下,扬旌枻,张翠帷,建羽盖。

罔毒冒,钓紫贝,摐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礧石相击,琅琅礚々,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外。

“‘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案行,骑就队,纚乎淫淫,般乎裔裔。

于是楚王乃登阳云之台,泊乎无为,淡乎自持,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

不若大王终日驰骋,曾不下舆,脟割轮焠,自以为娱。

臣窃观之,齐殆不如。

’于是王无以应仆也。

”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

足下不远千里,来况齐国,王悉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田,乃欲戮力致获,以娱左右也,何名为夸哉!

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余论也。

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骄,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

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

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恶也。

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也。

章君恶,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于楚矣。

且齐东陼巨海,南有琅邪,观乎成山,射乎之罘,浮勃澥,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邻,右以汤谷为界。

秋田乎青丘,仿偟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其于匈中曾不蒂芥。

若乃俶倘瑰玮,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崒,充仞其中者,不可胜记,禹不能名,卨不能计。

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

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不复,何为无以应哉!

” 亡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

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

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

今齐列为东蕃,而外私肃慎,捐国隃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

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

“且夫齐、楚之事又乌足道乎!

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

终始霸、产,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余委蛇,经营其内。

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州淤之浦,径乎桂林之中,过乎泱莽之野,汩乎混流,顺阿而下,赴隘陿之口,触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汹涌彭湃,滭弗宓汩,逼侧泌瀄,横流逆折,转腾潎洌,滂濞沆溉,穹隆云桡,宛氵单胶盭,逾波趋乂,莅莅下濑,批岩冲拥,奔扬滞沛,临坻注壑,瀺灂霣队,沈沈隐隐,砰磅訇礚,潏潏淈々,氵抬潗鼎沸,驰波跳沫,汩氵急漂疾,悠远长怀。

寂漻无声,肆乎永归。

然后灏溔潢漾,安翔徐佪,翯乎滈滈,东注大湖,衍溢陂池。

于是蛟龙赤螭,<鱼恒><鱼瞢>渐离,鰅鰫鰬魠禺禺魼鳎,健鳍掉尾,振鳞奋翼,潜处乎深岩。

鱼鳖欢声,万物众伙。

明月珠子,的皪江靡,蜀石黄碝,水玉磊砢,磷磷烂烂,采色澔汗,丛积乎其中。

<工鸟>鹔鹄鸨,鴽鹅属玉,交精旋目,烦鹜庸渠,箴疵卢,群浮乎其上。

浮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奄薄水忄者,唼喋菁藻,咀嚼鞭藕。

“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嵸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差。

九嵕■{山辟},南山峨峨,岩阤甗锜,{山椎}崛崎,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谷今>呀豁閜,阜陵别隝,崴磈<山畏>廆,丘陵崛礨,隐辚郁<山垒>,登降施靡,陂池貏豸。

允溶淫鬻,散涣夷陆,亭皋千里,靡不被筑。

揜以绿蕙,被以江离,糅以蘼芜,杂以留夷。

布结缕,攒戾莎,揭车衡兰,稿本射干,茈姜蘘荷,{艹咸}持若荪,鲜支黄砾,蒋芧青薠,布濩闳泽,延曼太原,离靡广衍,应风披靡,吐芳扬烈,郁郁菲菲,众香发越,肸蚃布写,晻薆咇茀。

“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

日出东沼,入乎西陂。

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

其兽则庸旄貘犛,沈牛麝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

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

其兽则麒麟角端,騊駼橐驼,蛩蛩驒騱,驒騠驴骡。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榼,辇道纚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

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岩突洞房。

俯杳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

青龙蚴蟉于东箱,象舆婉僤于西清,灵圉燕于闲馆,偓佺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

磐石裖崖,嵚岩倚倾,嵯峨{山集}嶪,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珉玉旁唐,玢豳文磷,赤瑕驳荦,杂臿其间,晁采琬琰,和氏出焉。

“于是乎卢橘夏孰,黄甘橙楱,楷杷橪柿,亭柰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薁棣,答遝离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园,<贝也>丘陵,下平原,扬翠叶,扤紫茎,发红华,垂朱荣,煌煌扈扈,照曜巨野。

沙棠栎槠,华枫枰栌,留落胥邪,仁频并闾,欃檀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夸条直畅,实叶葰茂,攒立丛倚,连卷欐佹,崔错癹骫,坑稀閜砢,垂条扶疏,落英幡纚,纷溶萷蔘,猗柅从风,藰莅卉歙,盖象金石之声,管籥之声音。

柴池茈虒,旋还乎后宫,杂袭累辑,被山缘谷,循阪下隰,视之无端,究之亡穷。

“于是乎玄猨素雌,蜼玃飞蠝,蛭蜩玃蝚,獑胡豰蛫,栖息乎其间。

长啸哀鸣,翩幡互经,夭蟜枝格,偃蹇杪颠,逾绝梁,腾殊榛,捷垂条,掉希间,牢落陆离,烂温远迁。

“若此者数百千处,娱游往来,宫宿馆舍,疱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备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

乘镂象,六玉虯,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

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

鼓严簿,纵猎者,江河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

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野羊。

蒙鹖苏,绔白虎,被斑文,跨野马,陵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径峻赴险,越壑厉水。

推蜚廉,弄解廌,格虾蛤,铤猛氏,羂要褭,射封豕。

箭不苟害,解脰陷脑。

弓不虚发,应声而倒。

“于是乘舆弭节徘徊,皋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帅之变态。

然后侵淫促节,倏敻远去,流离轻禽,蹴履狡兽,<车惠>白鹿,捷狡菟。

轶赤电,遗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弯蕃弱,满白羽,射游枭,栎蜚遽。

择肉而后发,先中而命处,弦矢分,蓺殪仆。

“然后扬节而上浮,陵惊风,历骇焱,乘虚亡,与神俱,蔺玄鹤,乱昆鸡,遒孔鸾,促鵕鸃,指翳鸟,捎凤凰,捷鹓雏,揜焦明。

“道尽涂殚,回车而还。

消■乎襄羊,降集乎北纮,率乎直指,揜乎反乡,蹶石关,历封峦,过<支隹>鹊,望露寒,下堂梨,息宜春,西驰宣曲,濯鹢牛首,登龙台,掩细柳,观士大夫之勤略,钧猎者之所得获。

徒车之所■轹,骑之所蹂若,人之所蹈藉,与其穷极倦烋,{敬马}惮詟伏,不被创刃而死者,它它藉藉,填坑满谷,掩平弥泽。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张乐乎胶葛之宇,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建翠北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倡,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

巴、俞、宋、蔡,淮南《干遮》,文成颠亲密无间歌,族居递奏,金鼓迭起,铿鎗闛鞈,洞心骇耳。

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

“若夫青琴、虙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闲都,靓庄刻饰,便嬛繛约,柔桡■■,妩媚纤弱,曳独茧之褕袣,眇阎易以恤削,便姗嫳屑,与世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予,心愉于侧。

“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

朕以览听馀闲,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世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

’于是乎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氓隶,隤墙填堑,使山泽之民得至焉。

实陂池而勿禁,虚官馆而勿仞。

发仓廪以救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

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始。

’” “于是历吉日以斋戒,袭朝服,乘当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弋玄鹤,舞干戚,戴云罕,揜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

于欺之时,天下大说,乡风而听,随流而化,芔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于三皇,功羡于五帝。

若此,故猎乃可喜也。

” “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菟之获,则仁者不繇也。

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

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民无所食也。

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所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

” 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受命矣。

” 赋奏,天子以为郎。

亡是公言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及子虚言云梦所有甚众,侈靡多过其实,且非义理所止,故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