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杂篇·天下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

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

曰:“无乎不在。

”曰:“神何由降?

明何由出?

”“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

不离于精,谓之神人。

不离于真,谓之至人。

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

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

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

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

古之人其备乎!

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

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

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

《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

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

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

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

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

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

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

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

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

悲夫!

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

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

道术将为天下裂。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

为之大过,已之大顺。

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

生不歌,死无服。

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

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

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

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

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

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

以此教人,恐不爱人。

以此自行,固不爱己。

未败墨子道。

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

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

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

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

天下不堪。

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

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

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

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

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

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

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

”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屐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若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

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奇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

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

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

将使后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

乱之上也,治之下也。

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

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

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

以聏合欢,以调海内。

请欲置之以为主。

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

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

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

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

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

”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

曰:“我必得活哉!

”图傲乎救世之士哉!

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

”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

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

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

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

”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

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

”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

泠汰于物,以为道理。

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

”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

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

椎拍輐断,与物宛转。

舍是与非,苟可以免。

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

推而后行,曳而后往。

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

是何故?

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

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

夫块不失道。

”豪桀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

”适得怪焉。

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

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

其风囗窢然,恶可而言。

”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魭断。

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

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

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

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

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

”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

芴乎若亡,寂乎若清。

同焉者和,得焉者失。

未尝先人而常随人。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

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

”人皆取先,己独取后。

曰:“受天下之垢”。

人皆取实,己独取虚。

“无藏也故有余”。

岿然而有余。

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

人皆求福,己独曲全。

曰:“苟免于咎”。

以深为根,以约为纪。

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

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

虽未至于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

生与?

天地并与?

神明往与?

芒乎何之?

忽乎何适?

万物毕罗,莫足以归。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奇见之也。

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

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

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

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

彼其充实,不可以已。

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

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

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

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

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

至小无内,谓之小一。

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

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南方无穷而有穷。

今日适越而昔来。

连环可解也。

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

卵有毛。

鸡三足。

郢有天下。

犬可以为羊。

马有卵。

丁子有尾。

火不热。

山出口。

轮不蹍地。

目不见。

指不至,至不绝。

龟长于蛇。

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

凿不围枘。

飞鸟之景未尝动也。

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

狗非犬。

黄马骊牛三。

白狗黑。

孤驹未尝有母。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

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

惠施日以其知与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

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

”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

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

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

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

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

其于物也何庸!

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

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

惜乎!

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天下搞学术的人很多,都认为自己的学问达到了顶峰。古代所谓的道术,究竟在哪里?回答说:“无所不在。”问:“神由何而降?明从何而生?”回答说:“神圣自有其由来,王业自有其成因,都渊源于一。”不离根本,称为天人。不离精纯,称为神人。不离本真,称为至人。以天为宰,以德为根本,以道为门径,能够预示变化,称为圣人。以仁布施恩惠,以义作为道理,以礼规范行为,以乐调和性情,温和慈爱,称为君子。以法律为尺度,以名号为标志,以比较为验证,以考核来判断,等级之数像一二三四那样明白,百官以此为序列,以职事为常务,以衣食为主旨,生产储藏,关心老弱孤寡,使其皆有所意养,这是养民的常理。古代的圣人是很完备的啊!合于神明,效法自然,养育万物,泽及百姓,以天道为根本,以法度为末节,六合通达而四时顺畅,无论小大精粗,其作用无所不在。古时候的道术和法规制度,很多还保存在传世的史书中。保存《诗》《书》《礼》《乐》中的,邹鲁一带的学者和缙绅先生们大都知晓。《诗》用来表达志,《书》用来记载事情,《礼》用来规范行为。《乐》用来调和,《易》用来说明阴阳,《春秋》用来正名分。其散布于天下百设立于中国的,百家之学还常常引用它。天下大乱,贤王不显,道德分岐,天下人多各得一孔之见而自我欣赏。譬如耳目鼻口,它们各有其功能,但却不能互相通用。犹如百家众技,各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如此,但不完备和全面,都是孤陋寡闻的人。割裂天地的完美,离析万物之理,把古人完美的道德弄得支离破碎,很少能具备天地的完美,相称于神明之容。所以,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抑郁而不发挥,天下的人各尽所欲而自为方术。可悲啊!百家各行其道而不回头,必定不能相合。后世的学者,不幸不能见到天地的纯真和古人的全貌,道术将被天下所割裂!不以奢侈影响后世,不糜费万物,不炫耀礼法,用规矩自我勉励,以应付社会的危难,这是古代道术的内涵之一。墨翟、禽滑厘对这种道术很喜欢,但他们实行得太过分,局限性太大。提倡非乐,主张节用,生不作乐,死不服丧。墨子倡导博爱兼利而反对战争,主张和睦相处;又好学而渊博,不立异,不与先王相同,毁弃古代的礼乐。黄帝有《咸池》之乐,尧有《大章》之乐,舜有《大韶》之乐,禹有《大夏》之乐,汤有《大蓡》之乐,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乐。古代的丧礼,贵贱有仪法,上下有等级,天子的棺椁七层,诸侯五层,大夫三层,士两层。现在墨子独自主张生不歌乐,死不服丧,只用3寸厚的桐木棺而没有椁,作为标准。以此来教导人,恐怕不是爱人之道;自己去实行,实在是不爱惜自己。墨子的学说尽管是成立的,然而应该歌唱而不歌唱,应该哭泣而不哭泣,应该作乐而不作乐,这合乎人情常理吗?生前辛勤劳苦,实行起来简单薄葬,这种主张太苛刻了。使人忧劳,使人悲苦,实行起来是很困难的,恐怕不能够成为圣人之道,违反了天下人的心愿,天下人是不堪忍受的。墨子虽然独自能够做到,但对天下的人却无可奈何!背离了天下的人,也就远离了王道。墨子称道说:“从前禹治理洪水,疏异江河而沟通四夷九州,大川三百,支流三千,小河无数。禹亲自持筐操铲劳作,汇合天下的河川,辛苦得连腿上的汗毛都磨光了,风里来雨里去,终于安定了天下。禹是大圣人,为了天下还如此劳苦。”从而使后世的墨者,多用兽皮粗布为衣,穿着木屐草鞋,白天黑夜都不休息,以自苦为准则,并说:“不能这样,就不是禹之道,不足以称为墨者。”后世墨家学人相里勤和他的弟子五侯之流,南方的墨家苦获与已齿,还有邓陵子一类的人,都口诵《墨经》,却违背了墨家的宗旨,相互指责对方不是正统的墨家。他们用“坚白”、“同异”等话题彼此争辩相互诋毁,用奇数偶数不会一致的言辞相互应答,把一时推举出来的首领看作是圣人,全都乐意敬重他为领袖,希望能成为墨家学派的后继人,而且至今各派之间仍争论不休。墨翟、禽滑厘的用意是很好的,具体做法却太过分。这将使后世的墨者,以极端劳苦的方式互相竞进。这种做法乱国有余,治国不足。尽管如此,墨子还是真心爱天下的,这样的人实在是难以求得,即使辛苦得形容枯槁也不舍弃自己的主张,真是有才之士啊!不为世俗牵累,不用外物矫饰,不苛求于人,不与众人发生矛盾,希望天下安宁使人民活命,生活上以饱暖为满足,以此来表白心愿,这是古代道术的内涵之一。宋鈃、尹文对这种道术很喜欢,制作了形状像华山一样的帽子以表示上下均平主张,应接万物以不带偏见为先;谈论内心的思维,称之为心理活动,以柔和的态度投合别人的喜欢,以调和天下,希望树立上述主张作为行动的主导思想。受到欺侮不以为耻辱,调解人民的争斗,禁止攻伐平息干戈,将天下从战火中拯救出来。用这种主张周行天下,但他们仍然不停地对劝说,所以说人们都讨厌而他们还是硬要宣扬自己的主张。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替别人考虑得太多,为自己打算得太少,说:“我们只想要5升米的饭就够了。”不仅先生们吃不饱,弟子们也常常处在饥饿之中,但他们仍然不忘天下,日夜不休,说:“君子不苛刻计较,不使自身被外物所利用。”认为对天下没有益处的,与其提示它不如禁止它。以禁攻息兵为外在活动,以清心寡欲为内在修养,无论从大的方面说还是从细微的方面说,他们的所为也就到些为止了。公正而不阿党,平易而无偏私,排除主观的先入之见,随物变化而不三心二意,没有顾虑,不求智谋,对万物毫无选择地随顺,和它一起变化,这是古代道术的内涵之一。彭蒙、田骈、慎到对这种道术很喜欢,以齐同万物为首要,说:“天能覆盖万物却不能承载,地能承载万物却不能覆盖,大道能包容万物却不能分辨。”知道万物都有所能,有所不能,所以说:“选择则不普遍,教导则有所不及,大道则无所遗漏。”所以慎到抛弃智慧去除己见而随任于不得已,听任于物作为道理,他说:“强求知其所不知,就会为知所迫而受到损伤。”随便任用人,而讥笑天下推崇贤人;放任不羁不拘形迹,而非议天下的大圣。刑罚之轻重,随着事态的发展而相应地变化,抛弃了是非,才可以免于刑罚。不依赖智巧谋虑,不瞻前顾后,巍然独立。推动而往前走,拖拉而向后退,像飘风的往返,像羽毛的飞旋,像磨石的转动,完美而无错,动静适度而无过失,未曾有罪。这是什么原因,没有知觉的东西,就不会有标榜自己的忧患,不会有运用智谋的牵累,动静合于自然之理,所以终生不会受到毁誉。所以说:“达到像没有知觉的东西就行了,不需要圣贤,土块不会失于道。”豪杰们相互嘲笑他说:“慎到的道对活人没有用而只适用于死人,实在怪异。”田骈也是这样,受学于彭蒙,得到不言之教。彭蒙的老师说:“古时候得道的人,达到了无所谓是非的境界。他们的道术像风吹过一样迅速,怎么能够用语言表达出来呢?”常常违反人意,不受人们所尊敬,仍不免于随物变化。他们所说的道并不是直正的道。然而,他们都还大概地听闻过一点道。以无形无为的道为精微,以有形有为的物为粗鄙,因为有所积蓄而易生不满足之心,恬谈地独自与神明共处,这是古代道术的内涵之一。关尹、老聃对这种道术很喜欢,主张建立在常无与常有的基础上,以太一为核心,以柔弱谦下为外表,以空虚不毁伤万物为实质。关尹说:“自己不存私意,有形之物各自彰显。动如流水,静如平镜,反应如回响。恍恍惚惚如无有,寂静如清虚。相同则和谐,有得则有失。未曾争先而常常随顺别人。”老聃说:“知道雄强,持守雌柔,愿成为天下的沟壑;知道明亮,持守暗昧,愿成为天下的山谷。”人人都争先,独自甘愿居后,说承受天下的垢辱;人人都务实,独自甘愿守虚,不使敛藏所以处处显得有余,多如高山堆积。他立身行事,从容不迫,无为而嘲笑机巧;人人都求福,独自甘愿委曲求全,说姑且免于受罪。以深藏为根本,以俭约为纲纪,说坚硬的易于毁坏,锐利的易于挫折。常常宽容待物,从不侵削别人,可以说达到了顶点。关尹、老聃啊!真是古代的博大真人!寂寞无形,变化无常,死死生生,与天地并存,与神明同往!茫然何往,忽然何去,包罗万物,不知归属,这是古代道术的内涵之一。庄子对这种道术很喜欢,以虚远不可捉模的理论,广大不可测度的言论,不着边际的言辞,放纵而不拘执,不持一端之见。认为天下人沉湎于物欲而不知觉醒,不能讲庄重的与之讲话,以自然随意的话来推衍,借重先哲时贤之言来使人相信,以寄寓之言拓展胸臆与思想。独自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视万物,不拘泥于是非,与世俗相处。他的书虽然奇伟却宛转连缀无伤宏旨,言辞虽然变化多端却奇异引人入胜。他内心充实而思想奔放,上与造物者同游,下与忘却死生不分终始的人为友。他论述道的根本,博大而通达,深广而畅达;他论述道的宗旨,和谐妥贴而上达天意。然而,他对于事物变化的反应和解释,没有止境,不离于道,茫然暗昧,未能穷尽。惠施的学问广博,他的书多达五车,道术杂乱无章,言辞多有不当。他分析事物之一,说:“大到极点而没有边际的,称为‘大一’;小到极点而没有内核的,称为‘小一’。没有厚度,不可累积,但能扩大到千里。天和地一样低,山和泽一样平。太阳刚刚正中的时候就偏斜,万物刚刚生出就向死亡转化。大同和小同相差异,这叫‘小同异’;万物完全相同也完全相异,这叫‘大同异’。南方既没有穷尽也有穷尽,今天到越国去而昨天已来到。连环可以解开。我所知的天下的中央,在燕国之北越国之南。泛爱万物,天地合为一体。”惠施认为这些是大道理,炫耀于天下而引导辩士,天下的辩士也乐于和他辩论。鸡蛋有毛;鸡有三只脚;郢都包有天下;犬可以变为羊;马有卵;青蛙有尾巴;火不热;山有口;车轮不着地;眼睛看不见东西;物指的概念不相称,相称也没有止境;龟比蛇长;矩不方,规划出的不圆;凿孔不能围住榫头;飞鸟的影子未曾移动;疾飞的箭头有不走也有不停的时候;狗不是犬;黄马、骊牛是三个;白狗是黑的;孤驹不曾有母;一尺长的木棍,每天截掉一半,永远也截不完。辩士们用这些辩题与惠施相辩论,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这些好辩之徒,迷惑人心,改变人意,能够用口舌战胜人,却不能服人之心,这是辩者的局限。惠旆每天靠他的智慧与人辩论,专门和天下的辩士一起制造怪异之说,这就是他们的根本。然而惠施口若悬河,自认为最能干,说天地果真就伟大吗!惠施有雄心而没有道术。南方有个名叫黄缭的怪异之人,问天地为什么不坠不陷,风雨雷霆是怎么回事。惠施毫不推辞地接受提问,不假思索地应对,广泛解说天地万物,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还嫌说得太少,又增加了一些怪异的说法。把违反人之常情的事说成是真实的,想通过辩赢别人而获取名声,所以与众不合。轻视道德修养,努力追逐外物,他走的是歪门邪道。从天地之道来看惠施的才能,他就像一只蚊虫那样徒劳。对于万物有什么用处!做为一家之说还可以,如果能进一步奠崇大道,那就差不多了!惠施不安于道,分散心思于万物而乐上不疲,终于以善辩出名。可惜啊!惠施的才能,放荡而不行于正道,追逐万物而不知回头,这就像用声音去追逐回响,用形体和影子况走一样。可悲啊!


简介

位于《庄子·杂篇》,以“天下”为题。全篇分七段,是记录先秦诸子百家历史渊源,来龙去脉。评价主要思想,并且加以批评的总结性的论文。作者据民国学者考证,当为战国时期晚期的庄子后学。



击壤歌

〔无名氏〕 〔周〕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佛说四十二章经·第四十一章·直心出欲

〔释迦牟尼〕 〔周〕

佛言。

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出离淤泥乃可苏息。

沙门当观情欲甚淤泥,直心念道,可免苦矣。

维摩诘经·佛国品第一

〔释迦牟尼〕 〔周〕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毗耶离庵罗树园,与大比丘众八千人俱,菩萨三万二千,众所知识。

大智本行,皆悉成就。

诸佛威神之所建立,为护法城,受持正法。

能师子吼,名闻十方。

众人不请,友而安之。

绍隆三宝,能使不绝。

降伏魔怨,制诸外道,悉已清净,永离盖缠。

心常安住,无碍解脱。

念、定、总持,辩才不断。

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及方便力,无不具足。

逮无所得,不起法忍。

已能随顺,转不退轮。

善解法相,知众生根。

盖诸大众,得无所畏。

功德智慧,以修其心。

相好严身,色像第一,舍诸世间所有饰好。

名称高远,逾于须弥。

深信坚固,犹若金刚。

法宝普照,而雨甘露。

于众言音,微妙第一。

深入缘起,断诸邪见,有无二边,无复余习。

演法无畏,犹师子吼,其所讲说,乃如雷震,无有量,已过量。

集众法宝,如海导师,了达诸法深妙之义。

善知众生往来所趣及心所行。

近无等等佛自在慧、十力、无畏、十八不共。

关闭一切诸恶趣门,而生五道以现其身。

为大医王,善疗众病,应病与药,令得服行。

无量功德皆成就,无量佛土皆严净。

其见闻者,无不蒙益。

诸有所作,亦不唐捐。

如是一切功德、皆悉具足,其名曰:等观菩萨、不等观菩萨、等不等观菩萨、定自在王菩萨、法自在王菩萨、法相菩萨、光相菩萨、光严菩萨、大严菩萨、宝积菩萨、辩积菩萨、宝手菩萨、宝印手菩萨、常举手菩萨、常下手菩萨、常惨菩萨、喜根菩萨、喜王菩萨、辩音菩萨、虚空藏菩萨、执宝炬菩萨、宝勇菩萨、宝见菩萨、帝网菩萨、明网菩萨、无缘观菩萨、慧积菩萨、宝胜菩萨、天王菩萨、坏魔菩萨、电德菩萨、自在王菩萨、功德相严菩萨、师子吼菩萨、雷音菩萨、山相击音菩萨、香象菩萨、白香象菩萨、常精进菩萨、不休息菩萨、妙生菩萨、华严菩萨、观世音菩萨、得大势菩萨、梵网菩萨、宝杖菩萨、无胜菩萨、严土菩萨、金髻菩萨、珠髻菩萨、弥勒菩萨、文殊师利法王子菩萨,如是等三万二千人。

复有万梵天王尸弃等,从余四天下,来诣佛所,而为听法。

复有万二千天帝,亦从余四天下,来在会坐。

并余大威力诸天、龙神、夜叉、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侯罗伽等,悉来会坐。

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俱来会坐。

彼时佛与无量百千之众,恭敬围绕,而为说法,譬如须弥山王,显于大海,安处众宝师子之座,蔽于一切诸来大众。

尔时,毗耶离城,有长者子,名曰宝积,与五百长者子,俱持七宝盖,来诣佛所,头面礼足,各以其盖共供养佛。

佛之威神,令诸宝盖合成一盖,遍覆三千大千世界,而此世界广长之相,悉于中现。

又此三千大千世界诸须弥山、雪山、目真邻陀山、摩诃目真邻陀山、香山、宝山、金山、黑山、铁围山、大铁围山,大海江河,川流泉源,及日月星辰,天宫龙宫,诸尊神宫,悉现于宝盖中。

又十方诸佛,诸佛说法,亦现于宝盖中。

尔时,一切大众,睹佛神力,叹未曾有!

合掌礼佛,瞻仰尊颜,目不暂舍。

长者子宝积,即于佛前,以偈颂曰:‘ 目净修广如青莲 心净已度诸禅定 久积净业称无量 导众以寂故稽首 既见大圣以神变 普现十方无量土 其中诸佛演说法 于是一切悉见闻 法王法力超群生 常以法财施一切 能善分别诸法相 于第一义而不动 已于诸法得自在 是故稽首此法王 说法不有亦不无 以因缘故诸法生 无我无造无受者 善恶之业亦不亡 始在佛树力降魔 得甘露灭觉道成 已无心意无受行 而悉摧伏诸外道 三转法轮于大千 其轮本来常清净 天人得道此为证 三宝于是现世间 以斯妙法济群生 一受不退常寂然 度老病死大医王 当礼法海德无边 毁誉不动如须弥 于善不善等以慈 心行平等如虚空 孰闻人宝不敬承 今奉世尊此微盖 于中现我三千界 诸天龙神所居宫 乾闼婆等及夜叉 悉见世间诸所有 十力哀现是化变 众睹希有皆叹佛 今我稽首三界尊 大圣法王众所归 净心观佛靡不欣 各见世尊在其前 斯则神力不共法 佛以一音演说法 众生随类各得解 皆谓世尊同其语 斯则神力不共法 佛以一音演说法 众生各各随所解 普得受行获其利 斯则神力不共法 佛以一音演说法 或有恐畏或欢喜 或生厌离或断疑 斯则神力不共法 稽首十力大精进 稽首已得无所畏 稽首住于不共法 稽首一切大导师 稽首能断诸结缚 稽首已到于彼岸 稽首能度诸世间 稽首永离生死道 悉知众生来去相 善于诸法得解脱 不著世间如莲华 常善入于空寂行 达诸法相无挂碍 稽首如空无所依’ 尔时,长者子宝积说此偈已,白佛言:‘世尊!

是五百长者子,皆已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愿闻得佛国土清净,唯愿世尊说诸菩萨净土之行。

’佛言:‘善哉!

宝积!

乃能为诸菩萨,问于如来净土之行,谛听!

谛听!

善思念之!

当为汝说。

’于是宝积及五百长者子,受教而听。

佛言:‘宝积!

众生之类是菩萨佛土。

所以者何?

菩萨随所化众生而取佛土,随所调伏众生而取佛土,随诸众生应以何国入佛智慧而取佛土,随诸众生应以何国起菩萨根而取佛土。

所以者何?

菩萨取于净国,皆为饶益诸众生故。

譬如有人,欲于空地,造立宫室,随意无碍,若于虚空,终不能成!

菩萨如是,为成就众生故,愿取佛国,愿取佛国者,非于空也。

’ ‘宝积当知,直心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不谄众生来生其国。

深心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具足功德众生来生其国。

大乘心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大乘众生来生其国。

布施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一切能舍众生来生其国。

持戒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行十善道满愿众生来生其国。

忍辱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三十二相庄严众生来生其国。

精进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勤修一切功德众生来生其国。

禅定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摄心不乱众生来生其国。

智慧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正定众生来生其国。

四无量心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成就慈悲喜舍众生来生其国。

四摄法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解脱所摄众生来生其国。

方便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于一切法方便无碍众生来生其国。

三十七道品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念处正勤神足根力觉道众生来生其国。

回向心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得一切具足功德国土。

说除八难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国土无有三恶八难。

自守戒行不讥彼阙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国土无有犯禁之名。

十善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命不中夭,大富梵行,所言诚谛。

常以软语,眷属不离,善和斗讼。

言必饶益,不嫉不恚,正见众生来生其国。

如是宝积,菩萨随其直心,则能发行。

随其发行,则得深心。

随其深心,则意调伏。

随意调伏,则如说行。

随如说行,则能回向。

随其回向,则有方便。

随其方便,则成就众生。

随成就众生,则佛土净。

随佛土净,则说法净。

随说法净,则智慧净。

随智慧净,则其心净。

随其心净,则一切功德净。

是故宝积,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

随其心净,则佛土净。

’ 尔时,舍利弗承佛威神作是念:若菩萨心净,则佛土净者,我世尊本为菩萨时,意岂不净,而是佛土不净若此?

佛知其念,即告之言:‘于意云何?

日月岂不净耶!

而盲者不见。

’对曰‘不也!

世尊!

是盲者过,非日月咎。

’‘舍利弗!

众生罪故,不见如来国土严净,非如来咎。

舍利弗!

我此土净,而汝不见。

’ 尔时,螺髻梵王语舍利弗:‘勿作是念,谓此佛土以为不净,所以者何?

我见释迦牟尼佛土清净,譬如自在天宫。

’舍利弗言:‘我见此土丘陵坑坎,荆棘沙砾,土石诸山,秽恶充满。

’螺髻梵王言:‘仁者心有高下,不依佛慧,故见此土为不净耳!

舍利弗!

菩萨于一切众生,悉皆平等,深心清净,依佛智慧,则能见此佛土清净。

’ 于是佛以足指按地,即时三千大千世界,若干百千珍宝严饰,譬如宝庄严佛,无量功德宝庄严土,一切大众叹未曾有!

而皆自见坐宝莲华。

佛告舍利弗:‘汝且观是佛土严净?

’舍利弗言:‘唯然,世尊!

本所不见,本所不闻,今佛国土严净悉现。

’佛语舍利弗:‘我佛国土,常净若此,为欲度斯下劣人故,示是众恶不净土耳!

譬如诸天,共宝器食,随其福德,饭色有异。

如是舍利弗,若人心净,便见此土功德庄严。

’ 当佛现此国土严净之时,宝积所将五百长者子,皆得无生法忍,八万四千人皆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佛摄神足,于是世界,还复如故。

求声闻乘,三万二千诸天及人,知有为法,皆悉无常,远尘离垢,得法眼净。

八千比丘,不受诸法,漏尽意解。

庄子·杂篇·列御寇

〔无名氏〕 〔周〕

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

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

” 曰:“吾惊焉。

” 曰:“恶乎惊?

” 曰:“吾尝食于十,而五先馈。

” 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

” 曰:“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其所患。

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于万乘之主乎!

身劳于国而知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

吾是以惊。

” 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

女处已,人将保女矣!

” 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

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

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屦,跣而走,暨乎门,曰:“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

” 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

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

必且有感,摇而本才,又无谓也。

与汝游者,又莫汝告也。

彼所小言,尽人毒也。

莫觉莫悟,何相孰也!

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

” 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

祗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墨。

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

十年而缓自杀。

其父梦之曰:“使而子为墨者,予也,阖胡尝视其良,既为秋柏之实矣?

” 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彼故使彼。

夫人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贱其亲,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

故曰今之世皆缓也。

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况有道者乎!

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

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

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

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

古之人,天而不人。

” 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

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

顺于兵,故行有求。

兵,恃之则亡。

小夫之知,不离苞苴牍,敝精神乎蹇浅,而欲兼济道物,太一形虚。

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

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

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

悲哉乎!

汝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宁。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

其往也,得车数乘。

王说之,益车百乘。

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

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

” 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

破癕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

子岂治其痔邪?

何得车之多也?

子行矣!

” 鲁哀公问乎颜阖曰:“吾以仲尼为贞干,国其有瘳乎?

” 曰:“殆哉圾乎仲尼!

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

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

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

彼宜女与?

予颐与?

误而可矣!

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也。

为后世虑,不若休之。

难治也!

” 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贾不齿。

虽以事齿之,神者弗齿。

为外刑者,金与木也。

为内刑者,动与过也。

宵人之离外刑者,金木讯之。

离内刑者,阴阳食之。

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

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

故有貌愿而益,有长若不肖,有顺懁而达,有坚而缦,有缓而悍。

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

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侧,杂之以处而观其色。

九征至,不肖人得矣。

” 正考父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循墙而走,孰敢不轨!

如而夫者,一命而吕巨,再命而于车上舞,三命而名诸父。

孰协唐许!

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及其有睫也而内视,内视而败矣。

凶德有五,中德为首。

何谓中德?

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吡其所不为者也。

穷有八极,达有三必,形有六府。

美髯长大壮丽勇敢,八者俱过人也,因以是穷。

缘循,偃佒,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达。

知慧外通,勇动多怨,仁义多责,达生之情者傀,达于知者肖。

达大命者随,达小命者遭。

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

以其十乘骄稚庄子。

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

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

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

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

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

’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

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

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

使宋王而寤,子为鐈粉夫。

” 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

衣以文绣,食以刍叔。

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

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

吾葬具岂不备邪?

何以加此!

” 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

” 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

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

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征之。

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庄子·杂篇·盗跖

〔无名氏〕 〔周〕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

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

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

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

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

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

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

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

丘请为先生往说之。

」 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

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

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

先生必无往。

」 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

盗跖乃方休卒徒于太山之阳,脍人肝而哺之。

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 谒者入通。

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

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

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

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哺之膳。

』」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

」 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

」 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

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

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人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

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

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

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

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

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

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

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

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

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

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

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

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

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

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

非以其利大故邪?

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

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

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

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

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

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

尧、舜作,立群臣。

汤放其主,武王杀纣。

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

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

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

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

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

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是子教之不至也。

子自谓才士圣人邪?

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

子之道岂足贵邪?

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

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

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

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什可羞也。

世之所谓贤士,莫若伯夷、叔齐。

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

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

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

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

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

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

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

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

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

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

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瘐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

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

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

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

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

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

」 孔子仰天而叹曰:「然!

」 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

」 孔子曰:「然。

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

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盍不为行?

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

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

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

」 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

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

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

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

」 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

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

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

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

穷为匹夫,未必贱也。

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

」 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仁义存焉。

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

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

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

故《书》曰:『孰恶孰美?

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

』」 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

五纪六位,将何以为别乎?

」 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

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

王季为适,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

儒者伪辞,墨子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

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

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

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精、易其性,则异矣。

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

』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

无为君子,从天之理。

若枉若直,相而天极。

面观四方,与时消息。

若是若非,执而圆机。

独成而意,与道徘徊。

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

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

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

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

鲍子立干,申子自埋,廉之害也。

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

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

」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

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

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

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

故推正不妄邪?

」 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

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

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

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

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

怵惕之恐,欣欢之喜,不监于心。

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 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

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

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

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

」 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

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

有馀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

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

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

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

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

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也。

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犹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

」 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

今富人,耳营于钟鼓管籥之声,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

侅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坂也,可谓苦矣。

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

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

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

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

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

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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