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内篇·本纪第四

昔汲冢竹书是曰《纪年》,《吕氏春秋》肇立纪号。

盖纪者,纲纪庶品,网罗万物。

考篇目之大者,其莫过于此乎?

及司马迁之著《史记》也,又列天子行事,以本纪名篇。

后世因之,守而勿失。

譬夫行夏时之正朔,服孔门之教义者,虽地迁陵谷,时变质文,而此道常行,终莫之能易也。

然迁之以天子为本纪,诸侯为世家,斯诚谠矣。

但区域既定,而疆理不分,遂令后之学者罕详其义。

案:姬自后稷至于西伯,嬴自伯翳至于庄襄,爵乃诸侯,而名隶本纪。

若以西伯、在襄以上,别作周、秦世家,持殷纣以对武王,拔秦始以承周赧,使帝王传授,昭然有别,岂不善乎?

必以西北以前,其事简约,别加一目,不足成篇。

则伯翳之至庄襄,其书先成一卷,而不共世家等列,辄与本纪同编,此尤可怪也。

项羽僣盗而死,未得成君,求之于古,则齐无知、卫州吁之类也。

安得讳其名字,呼之曰王者乎?

春秋吴、楚僣拟,书如列国。

假使羽窃帝名,正可抑同群盗,况其名曰西楚,号止霸王者乎?

霸王者,即当时诸侯。

诸侯而称本纪,求名责实,再三乖谬。

盖纪之为体,犹《春秋》之经,系日月以成岁时,书君上以显国统。

曹武虽曰人臣,实同王者,以未登帝位,国不建元。

陈《志》权假汉年,编作《魏纪》,犹两《汉书》首列秦、莽之正朔也。

后来作者,宜准于斯。

而陆机《晋书》,列纪三祖,直序其事,竟不编年。

年既不编,何纪之有?

夫位终北面,一概人臣,倘追加大号,止入传限,是以弘嗣《吴史》,不纪孙和,缅求故实,非无往例。

逮伯起之次《魏书》,乃编景穆于本纪,以戾园虚谥,间厕武、昭,欲使百世之中,若为鱼贯。

又纪者,既以编年为主,唯叙天子一人。

有大事可书者,则见之于年月,其书事委曲,付之列传。

此其义也。

如近代述者,魏著作、李安平之徒,其撰《魏》、《齐》二史,于诸帝篇,或杂载臣下,或兼言他事,巨细毕书,洪纤备录。

全为传体,有异纪文,迷而不悟,无乃太甚。

世之读者,幸为详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古诗翻译为白话文:从前有人用竹简写下了《纪年》,《吕氏春秋》创立了纪年的系统。纪年的意思是制定统一的规则,将万物都收纳其中。从古至今,没有比纪年更重要的了。司马迁写下了《史记》,将天子的行事列为本纪的篇章。后世也效仿此法,一直保持不改。就像夏历的正朔和孔子的教义一样,虽然地域变迁、时代更替,但这种方式一直延续下来,没有人能够改变。但是迁以天子为本纪,诸侯为世家,确实有所偏颇。因为地区固定了,但边界不清晰,导致后来的学者很少详细解析其中的意义。举例来说,从后稷到西伯,从伯翳到庄襄,爵位都是诸侯,而名字却被归到本纪中。如果从西伯、庄襄开始单独编写周、秦世家,将商纣对比武王,秦始接续周赧,使得帝王传承明确可见,是不是更好呢?如果以西北以前的事迹简化,另加一目,还不足以成篇。那么,从伯翳到庄襄,这些事先编一个卷,不与世家等同时列,而是与本纪一起编纂,这就更让人奇怪了。项羽他死时只是个贼盗,并没有成为君主,如果把他归入古代君主的行列,那么齐无知等人也可以成为王者了吗?《春秋》中吴、楚等国也仿效,以列举各国事迹。假如羽窃取帝位的名字,当然可以归类为盗贼,何况他的名字是西楚,号称霸王呢?霸王,即是当时的诸侯。诸侯而归到本纪中,要求名字对应实际情况,显然是违背常理的。纪年的形式,就像《春秋》中的日期,以日月记录来一年复一年,以表现君主的统治。虽然曹操是人臣,实际上与君主无异,因为他还没有登上皇位,所以国家没有建元。陈寿在《志》中按照汉朝年号,编写了《魏纪》,就像两《汉书》开始列举秦、莽的正朔一样。后来的作者也应该遵循这样的方式。但陆机的《晋书》中,列举了三位祖先的事迹,却没有编年。没有编年,岂不就成了没有纪年的吗?君位终止后,都只是臣子,如果追加更高的称号,那就只能进入传记的领域,所以《吴史》的继承者,不纪录孙和的事迹,只是纪录了以前的实际情况,这并不是没有先例。到了伯起编写《魏书》时,才在本纪中编写景穆,留出了虚谥、武、昭的空隙,希望使百世之中,能够像排成一列鱼群一样。另外,纪年的主要目的是编年,只记载其中的天子。如果有重大事件可供记录,就会放在具体的年月中,其他次要的事情则放在列传中。这就是它的意义。而近代的史书作者,如魏朝的著作家李安平等,他们在《魏书》和《齐书》中,将各位帝王的篇章中掺杂了臣下的事迹,或者兼及其他事件,将大大小小的事都书写下来,洪细齐备。一部分是传记体,一部分是异于纪年文,让人困惑而不明白。读者要是能够详细了解就好了。



史通·内篇·世家第五

〔刘知几〕 〔唐〕

自有王者,便置诸侯,列以五等,疏为万国。

当周之东迁,王室大坏,于是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迄乎秦世,分为七雄。

司马迁之记诸国也,其编次之体,与本纪不殊。

盖欲抑彼诸侯,异乎天子,故假以他称,名为世家。

案:世家之为义也,岂不以开国承家,世代相续?

至如陈胜起自群盗,称王六月而死,子孙不嗣,社稷靡闻,无世可传,无家可宅,而以世家为称,岂当然乎?

夫史之篇目,皆迁所创,岂以自我作故,而名实无准。

且诸侯、大夫,家国本别。

三晋之与田氏,自未为君而前,齿列陪臣,屈身藩后,而前后一统,俱归世家。

使君臣相杂,升降失序,何以责季孙之八佾舞庭,管氏之三归反坫?

又列号东帝,抗衡西秦,地方千里,高视六国,而没其本号,唯以田完制名,求之人情,孰谓其可?

当汉氏之有天下也,其诸侯与古不同。

夫古者诸侯,皆即位建元,专制一国,绵绵瓜瓞,卜世长久。

至于汉代则不然。

其宗子称王者,皆受制京邑,自同州郡。

异姓封侯者,必从宦天朝,不临方域。

或传国唯止一身,或袭爵方经数世,虽名班胙土,而礼异人君,必编世家,实同列传。

而马迁强加别录,以类相从,虽得画一之宜,讵识随时之义?

盖班《汉》知其若是,厘革前非。

至如萧、曹茅土之封,荆、楚葭莩之属,并一概称传,无复世家,事势当然,非矫枉也。

自兹已降,年将四百。

及魏有中夏,而扬、益不宾,终亦受屈中朝,见称伪主。

为史者必题之以纪,则上通帝王。

榜之以传,则下同臣妾。

梁主敕撰《通史》,定为吴、蜀世家。

持彼僣君,比诸列国,去太去甚,其得折冲之规乎!

次有子显《齐书》,北编《魏虏》。

牛弘《周史》,南记萧詧。

考其传体,宜曰世家。

但近古著书,通无此称。

用使马迁之目,湮没不行。

班固之名,相传靡易者矣。

史通·内篇·列传第六

〔刘知几〕 〔唐〕

夫纪传之兴,肇于《史》、《汉》。

盖纪者,编年也。

传者,列事也。

编年者,历帝王之岁月,犹《春秋》之经。

列事者,录人臣之行状,犹《春秋》之传。

《春秋》则传以解经,《史》、《汉》则传以释纪。

寻兹例草创,始自子长,而朴略犹存,区分未尽。

如项王立传,而以本纪名,非惟羽僣之盗,不可同于天子。

且推其序事,皆作传言,求谓之纪,不可得也。

或曰:“迁纪五帝、夏、殷,亦皆列事而已。

子曾不之怪,何独尤于《项纪》哉?

”对曰:不然。

夫五帝之与夏、殷也,正朔相承,子孙递及,虽无年可著,纪亦何伤!

如项羽者,事起秦余,身终汉始,殊夏氏之后羿,似黄帝之蚩尤。

譬诸闰位,容可列纪。

方之骈拇,难以成编。

且夏、殷之纪,不引他事。

夷、齐谏周,实当纣日,而析为列传,不入殷篇。

《项纪》则上下同载,君臣交杂,纪名传体,所以成嗤。

夫纪传之不同,犹诗赋之有别,而后来继作,亦多所未详。

案范晔《汉书》记后妃六宫,其实传也,而谓之为纪。

陈寿《国志》载孙、刘二帝,其实纪也,而呼之曰传。

考数家之所作,其未达纪传之情乎?

苟上智犹且若斯,则中庸故可知矣。

又传之为体,大抵相同,而著作多方,有时而异。

如二人行事,首尾相随,则有一传兼书,包括令尽。

若陈馀、张耳合体成篇,陈胜、吴广相参并录是也。

亦有事迹虽寡,名行可崇,寄在他篇,为其标冠。

若商山四皓,事列王阳之首。

庐江毛义,名在刘平之上是也。

自兹已后,史氏相承,述作虽多,斯道都废。

其同于古者,唯有附出而已。

寻附出之为义,攀列传以垂名,若纪季之入齐,颛臾之事鲁,皆附庸自托,得厕于朋流。

然世之求名者,咸以附出为小。

盖以其因人成事,不足称多故也。

窃以书名竹素,岂限详略,但问其事竟如何耳。

借如召平、纪信、沮授、陈容,或运一异谋,树一奇节,并能传之不朽,人到于今称之。

岂假编名作传,然后播其遗烈也!

嗟乎!

自班、马以来,获书于国史者多矣。

其间则有生无令闻,死无异迹,用使游谈者靡徵其事,讲习者罕记其名,而虚班史传,妄占篇目。

若斯人者,可胜纪哉!

古人以没而不朽为难,盖为此也。

史通·内篇·表历第七

〔刘知几〕 〔唐〕

盖谱之建名,起于周代,表之所作,因谱象形。

故桓君山有云:“太史公《三代世表》旁行邪上,并效周谱。

”此其证欤?

夫以表为文,用述时事,施彼谱牒,容或可取,载诸史传,未见其宜。

何者?

《易》以六爻穷变化,《经》以一字成褒贬,《传》包五始,《诗》含六义。

故知文尚简要,语恶烦芜,何必款曲重沓,方称周备。

观马迁《史记》则不然矣。

夫天子有本纪,诸侯有世家,公卿以下有列传,至于祖孙昭穆,年月职官,各在其篇,具有其说,用相考核,居然可知。

而重列之以表,成其烦费,岂非谬乎?

且表次在篇第,编诸卷轴,得之不为益,失之不为损。

用使读者莫不先看本纪,越至世家,表在其间,缄而不视,语其无用,可胜道哉!

既而班、《东》二史,各相祖述,迷而不悟,无异逐狂。

必曲为铨择,强加引进,则列国年表或可存焉。

何者?

当春秋、战国之时,天下无主,群雄错峙,各自年表。

若申之于表以统其时,则诸国分年,一时尽见。

如两汉御历,四海成家,公卿既为臣子,王侯才比郡县,何用表其年数,以别于天子者哉!

又有甚于斯者。

异哉,班氏之《人表》也!

区别九品,网罗千载,论世则异时,语姓则他族。

自可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使善恶相从,先后为次,何藉而为表乎?

且其书上自庖犠,下穷嬴氏,不言汉事,而编入《汉书》,鸠居鹊巢,茑施松上,附生疣赘,不知剪截,何断而为限乎?

至法盛书载中兴,改表为注,名目虽巧,芜累亦多。

当晋氏播迁,南据扬、越,魏宗勃起,北雄燕、代,其间诸伪,十有六家,不附正朔,自相君长。

崔鸿著表,颇有甄明,比于《史》、《汉》群篇,其要为切者矣。

若诸子小说,编年杂记,如韦昭《洞纪》、陶弘景《帝代年历》,皆因表而作,用成其书。

既非国史之流,故存而不述。

史通·内篇·载言第三

〔刘知几〕 〔唐〕

古者言为《尚书》,事为《春秋》,左右二史,分尸其职。

盖桓、文作霸,纠合同盟,春秋之时,事之大者也,而《尚书》缺纪。

秦师败绩,缪公诫誓,《尚书》之中,言之大者也,而《春秋》靡录。

此则言、事有别,断可知矣。

逮左氏为书,不遵古法,言之与事,同在传中。

然而言事相兼,烦省合理,故使读者寻绎不倦,览讽忘疲。

至于《史》、《汉》则不然,凡所包举,务在恢博,文辞之记,繁富为多。

是以贾谊、晁错、董仲舒、东方朔等传,唯止录言,罕逢载事。

夫方述一事,得其纪纲,而隔以大篇,分其次序。

遂令披阅之者,有所懵然。

后史相承,不改其辙,交错纷扰,古今是同。

案迁、固列君臣于纪传,统遗逸于表、志,虽篇名甚广而言无独录。

愚谓凡为史者,宜于表志之外,更立一书。

若人主之制、册、诰、令,群臣之章、表、移、檄,收之纪传,悉人书部,题为“制册”、“章表书”,以类区别。

他皆放此。

亦犹志之有“礼乐志”、“刑法志”者也。

又诗人之什,自成一家。

故风、雅、比、兴,非《三传》所取。

自六义不作,文章生焉。

若韦孟讽谏之诗,扬雄出师之颂,马卿之书封禅,贾谊之论过秦,诸如此文,皆施纪传。

窃谓宜从古诗例,断入书中。

亦犹《舜典》列《元首子之歌》,《夏书》包《五子之咏》者也。

夫能使史体如是,庶几《春秋》、《尚书》之道备矣。

昔干宝议撰晋史,以为宜准左丘明,其臣下委曲,仍为谱注。

于时议者,莫不宗之。

故前史之所未安,后史之所宜革。

是用敢同有识,爰立兹篇,庶世之作者,睹其利害。

如谓不然,请俟来哲。

史通·内篇·二体第二

〔刘知几〕 〔唐〕

三、五之代,书有典、坟,悠哉邈矣,不可得详。

自唐、虞以下迄于周,是为《古文尚书》。

然世犹淳质,文从简略,求诸备体,固已阙如。

既而丘明传《春秋》,子长著《史记》,载笔之体,于斯备矣。

后来继作,相与因循,假有改张,变其名目,区城有限,孰能逾此!

盖荀悦、张璠,丘明之党也。

班固、华峤,子长之流也。

惟此二家,各相矜尚,必辨其利害,可得而言之。

夫《春秋》者,系日月而为次,列时岁以相续,中国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备载其事,形于目前。

理尽一言,语无重出。

此其所以为长也。

至于贤士贞女,高才俊德,事当冲要者,必盱衡而备言。

迹在沉冥者,不枉道而详说。

如绛县之老,杞梁之妻,或以酬晋卿而获记,或以对齐君而见录。

其有贤如柳惠,仁若颜回,终不得彰其名氏,显其言行。

故论其细也,则纤芥无遗。

语其粗也,则丘山是弃。

此其所以为短也。

《史记》者,纪以包举大端,传以委曲细事,表以谱列年爵,志以总括遗漏,逮于天文、地理、国典、朝章,显隐必该,洪纤靡失。

此其所以为长也。

若乃同为一事,分在数篇,断续相离,前后屡出,于《高纪》则云语在《项传》,于《项传》则云事具《高纪》。

又编次同类,不求年月,后生而擢居首帙,先辈而抑归末章,遂使汉之贾谊将楚屈原同列,鲁之曹沫与燕荆轲并编。

此其所以为短也。

考兹胜负,互有得失。

而晋世干宝著书,乃盛誉丘明而深抑子长,其义云:能以三十卷之约,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靡有遗也。

寻其此说,可谓劲挺之词乎?

案:春秋时事,入于左氏所书者,盖三分得其一耳。

丘明自知其略也,故为《国语》以广之。

然《国语》之外,尚多亡逸,安得言其括囊靡遗者哉?

向使丘明世为史官,皆仿《左传》也,至于前汉之严君平、郑子真,后汉之郭林宗、黄叔度,晁错、董生之对策,刘向、谷永之上书,斯并德冠人伦,名驰海内,识洞幽显,言穷军国。

或以身隐位卑,不预朝政。

或以文烦事博,难为次序。

皆略而不书,斯则可也。

必情有所吝,不加刊削,则汉氏之志传百卷,并列于十二纪中,将恐碎琐多芜,阑单失力者矣。

故班固知其若此,设纪传以区分,使其历然可观,纲纪有别。

荀悦厌其迂阔,又依左氏成书,剪裁班史,篇才三十,历代保之,有逾本传。

然则班、荀二体,角力争先,欲废其一,固亦难矣。

后来作者,不出二途。

故晋史有王、虞,而副以《干纪》。

《宋书》有徐、沈,而分为裴《略》。

各有其美,并行于世。

异夫令升之言,唯守一家而已。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