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内篇·列传第六

夫纪传之兴,肇于《史》、《汉》。

盖纪者,编年也。

传者,列事也。

编年者,历帝王之岁月,犹《春秋》之经。

列事者,录人臣之行状,犹《春秋》之传。

《春秋》则传以解经,《史》、《汉》则传以释纪。

寻兹例草创,始自子长,而朴略犹存,区分未尽。

如项王立传,而以本纪名,非惟羽僣之盗,不可同于天子。

且推其序事,皆作传言,求谓之纪,不可得也。

或曰:“迁纪五帝、夏、殷,亦皆列事而已。

子曾不之怪,何独尤于《项纪》哉?

”对曰:不然。

夫五帝之与夏、殷也,正朔相承,子孙递及,虽无年可著,纪亦何伤!

如项羽者,事起秦余,身终汉始,殊夏氏之后羿,似黄帝之蚩尤。

譬诸闰位,容可列纪。

方之骈拇,难以成编。

且夏、殷之纪,不引他事。

夷、齐谏周,实当纣日,而析为列传,不入殷篇。

《项纪》则上下同载,君臣交杂,纪名传体,所以成嗤。

夫纪传之不同,犹诗赋之有别,而后来继作,亦多所未详。

案范晔《汉书》记后妃六宫,其实传也,而谓之为纪。

陈寿《国志》载孙、刘二帝,其实纪也,而呼之曰传。

考数家之所作,其未达纪传之情乎?

苟上智犹且若斯,则中庸故可知矣。

又传之为体,大抵相同,而著作多方,有时而异。

如二人行事,首尾相随,则有一传兼书,包括令尽。

若陈馀、张耳合体成篇,陈胜、吴广相参并录是也。

亦有事迹虽寡,名行可崇,寄在他篇,为其标冠。

若商山四皓,事列王阳之首。

庐江毛义,名在刘平之上是也。

自兹已后,史氏相承,述作虽多,斯道都废。

其同于古者,唯有附出而已。

寻附出之为义,攀列传以垂名,若纪季之入齐,颛臾之事鲁,皆附庸自托,得厕于朋流。

然世之求名者,咸以附出为小。

盖以其因人成事,不足称多故也。

窃以书名竹素,岂限详略,但问其事竟如何耳。

借如召平、纪信、沮授、陈容,或运一异谋,树一奇节,并能传之不朽,人到于今称之。

岂假编名作传,然后播其遗烈也!

嗟乎!

自班、马以来,获书于国史者多矣。

其间则有生无令闻,死无异迹,用使游谈者靡徵其事,讲习者罕记其名,而虚班史传,妄占篇目。

若斯人者,可胜纪哉!

古人以没而不朽为难,盖为此也。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夫《纪传》的兴起,起源于《史记》和《汉书》。因为纪是编年,传是列事。编年,是按照年代编写历史,类似于《春秋》的编年记事;列事,是记录人臣的行状,类似于《春秋》的传记。《春秋》通过传记来解释经义,《史记》和《汉书》通过传记来释放编年。追溯这种例子最早的起草,始于子长,而朴略仍存,区别未尽。比如项王的传记,以本纪的名字命名,不仅仅是因为羽僣不可与天子相提并论,而且他的序事都是传记的形式,要称之为编年是无法得到的。或者说:“迁纪五帝、夏、殷,也只是列事而已。子曾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单独指责《项纪》?”回答说:不是这样的。因为五帝与夏、殷正朔相承,子孙相继,即使没有年份可定,纪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而项羽,事情发生在秦末,他的身世始于汉朝,就像夏氏之后的羿,类似黄帝的蚩尤。比如闰位等可以列入编年;而方骈乱序,则难以形成编年。而夏、殷的编年,不引入其他事情。夷、齐希望纣不入殷篇。《项纪》以其上下同载,君臣交织,纪名传体的形式,成为嘲讽的原因。纪和传不同,就像诗赋有区别一样,后来的作品很多细节还没有阐明。根据范晔的《汉书》记载后妃六宫,实际上是在传记,但称之为编年;陈寿的《国志》记载孙、刘两个帝王,实际上是编年,但称之为传记。考虑到数家之作,它们还没有达到编年传记的境界。如果上智者都还有这样情况,那么中庸的道理就可知。另外,传记的形式基本相同,但著作多种多样,有时也会有所不同。比如两人的行动,首尾相随,就有一传兼书,包括所有事情。比如陈馀、张耳合作成篇,陈胜、吴广相互参与录取。还有一些事迹虽然不多,但名声很高,附在其他篇章中,作为它们的顶梁柱。比如商山四皓,他们的事迹列在王阳之前;庐江毛义,名气在刘平之上。从那以后,史家相承,虽然写作很多,但这种方式已经废弃了。同古的只有附出而已。附出的意义在于借助传记来扬名,比如纪季入齐,颛臾事鲁,都是依靠他人托付的事情,在朋友中得到承认。然而,世人追求名声,他们普遍认为附出只是小事。因为这是因为人而成事,不足以称为多事。借用书名竹素,不限于详略,只关心事情的结果如何。就像召平、纪信、沮授、陈容,他们运用各自不同的计谋,树立了独特的形象,并能够使这些传记流传至今,人们至今还在称赞他们。岂需要编撰名字来创作传记,然后才能延续他们的英名!哎呀!自班、马以来,得到国家史书的人很多。其中有些人生前无令闻,死后无异迹,讲授者很少记住他们的名字,漫无目的地写入史书,不切实际地占用篇目。像这样的人可怜了!古人以死后仍然被人记住为难,因为是为了这个目的。



史通·内篇·表历第七

〔刘知几〕 〔唐〕

盖谱之建名,起于周代,表之所作,因谱象形。

故桓君山有云:“太史公《三代世表》旁行邪上,并效周谱。

”此其证欤?

夫以表为文,用述时事,施彼谱牒,容或可取,载诸史传,未见其宜。

何者?

《易》以六爻穷变化,《经》以一字成褒贬,《传》包五始,《诗》含六义。

故知文尚简要,语恶烦芜,何必款曲重沓,方称周备。

观马迁《史记》则不然矣。

夫天子有本纪,诸侯有世家,公卿以下有列传,至于祖孙昭穆,年月职官,各在其篇,具有其说,用相考核,居然可知。

而重列之以表,成其烦费,岂非谬乎?

且表次在篇第,编诸卷轴,得之不为益,失之不为损。

用使读者莫不先看本纪,越至世家,表在其间,缄而不视,语其无用,可胜道哉!

既而班、《东》二史,各相祖述,迷而不悟,无异逐狂。

必曲为铨择,强加引进,则列国年表或可存焉。

何者?

当春秋、战国之时,天下无主,群雄错峙,各自年表。

若申之于表以统其时,则诸国分年,一时尽见。

如两汉御历,四海成家,公卿既为臣子,王侯才比郡县,何用表其年数,以别于天子者哉!

又有甚于斯者。

异哉,班氏之《人表》也!

区别九品,网罗千载,论世则异时,语姓则他族。

自可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使善恶相从,先后为次,何藉而为表乎?

且其书上自庖犠,下穷嬴氏,不言汉事,而编入《汉书》,鸠居鹊巢,茑施松上,附生疣赘,不知剪截,何断而为限乎?

至法盛书载中兴,改表为注,名目虽巧,芜累亦多。

当晋氏播迁,南据扬、越,魏宗勃起,北雄燕、代,其间诸伪,十有六家,不附正朔,自相君长。

崔鸿著表,颇有甄明,比于《史》、《汉》群篇,其要为切者矣。

若诸子小说,编年杂记,如韦昭《洞纪》、陶弘景《帝代年历》,皆因表而作,用成其书。

既非国史之流,故存而不述。

史通·内篇·书志第八

〔刘知几〕 〔唐〕

夫刑法、礼乐、风土、山川,求诸文籍,出于《三礼》。

及班、马著史,别裁书志。

考其所记,多效《礼经》。

且纪传之外,有所不尽,只字片文,于斯备录。

语其通博,信作者之渊海也。

原夫司马迁曰书,班固曰志,蔡邕曰意,华峤曰典,张勃曰录,何法盛曰说。

名目虽异,体统不殊。

亦犹楚谓之梼杌,晋谓之乘,鲁谓之春秋,其义一也。

于其编目,则有前曰《平准》,后云《食货》。

古号《河渠》,今称《沟洫》。

析《郊祀》为《宗庙》,分《礼乐》为《威仪》。

《悬象》出于《天文》,《郡国》生于《地理》。

如斯变革,不可胜计,或名非而物是,或小异而大同。

但作者爱奇,耻于仍旧,必寻源讨本,其归一揆也。

若乃《五行》、《艺文》,班补子长之阙。

《百官》、《舆服》,谢拾孟坚之遗。

王隐后来,加以《瑞异》。

魏收晚进,弘以《释老》。

斯则自我作故,出乎胸臆,求诸历代,不过一二者焉。

大抵志之为篇,其流十五六家而已。

其间则有妄入编次,虚张部帙,而积已久,不悟其非。

亦有事应可书,宜别标一题,而古来作者,曾未觉察。

今略陈其义,列于下云。

(以上《书志序》) 夫两曜百星,丽于玄象,非如九州万国,废置无恒。

故海田可变,而景纬无易。

古之天犹今之天也,今之天即古之天也,必欲刊之国史,施于何代不可也?

但《史记》包括所及,区域绵长,故书有《天官》,诸者竟忘其误,榷而为论,未见其宜。

班固因循,复以天文作志,志无汉事而隶入《汉书》,寻篇考限,睹其乖越者矣。

降及有晋,迄于隋氏,或地止一隅,或年才二世,而彼苍列志,其篇倍多,流宕忘归,不知纪极。

方于《汉史》,又孟坚之罪人也。

窃以国史所书,宜述当时之事。

必为志而论天象也,但载其时彗孛氛祲,薄食晦明,裨灶梓慎之所占,京房、李郃之所候。

至如惑退舍,宋公延龄,中台告坼,晋相速祸,星集颍川而贤人聚,月犯少微而处士亡,如斯之类,志之可也。

若乃体分蒙澒,色著青苍,丹曦素魄之躔次,黄道紫宫之分野,既不预于人事,辄编之于策书,故曰刊之国史,施于何代不可也。

其间唯有袁山松、沈约、萧子显、魏收等数家,颇觉其非,不遵旧例。

凡所记录,多合事宜。

寸有所长,贤于班、马远矣。

(以上《天文志》) 伏羲已降,文籍始备。

逮于战国,其书五车,传之无穷,是曰不朽。

夫古之所制,我有何力,而班《汉》定其流别,编为《艺文志》。

论其妄载,事等上篇。

《续汉》已还,祖述不暇。

夫前志已录,而后志仍书,篇目如旧,频烦互出,何异以水济水,谁能饮之者乎?

且《汉书》之志天文、艺文也,盖欲广列篇名,示存书体而已。

文字既少,披阅易周,故虽乖节文,而未甚秽累。

既而后来继述,其流日广。

天文则星占、月会、浑图、周髀之流,艺文则四部、《七录》、《中经》、秘阁之辈,莫不各逾三箧,自成一家。

史臣所书,宜其辍简。

而近世有著《隋书》者,乃广包众作,勒成二志,骋其繁富,百倍前修。

非唯循覆车而重轨,亦复加阔眉以半额者矣。

但自史之立志,非复一门,其理有不安,多从沿革。

唯《艺文》一体,古今是同,详求厥义,未见其可。

愚谓凡撰志者,宜除此篇。

必不能去,当变其体。

近者宋孝王《关东风俗传》亦有《坟籍志》,其所录皆邺下文儒之士,雠校之司。

所列书名,唯取当时撰者。

习兹楷则,庶免讥嫌。

语曰:“虽有丝麻,无弃菅蒯。

” 于宋生得之矣。

(以上《艺文志》) 夫灾祥之作,以表吉凶。

此理昭昭,不易诬也。

然则麒麟斗而日月蚀,鲸鲵死而彗星出,河变应于千年,山崩由于朽壤。

又语曰:“太岁在酉,乞浆得酒。

太岁在巳,贩妻鬻子。

”则知吉凶递代,如盈缩循环,此乃关诸天道,不复系乎人事。

且周王决疑,龟焦蓍折,宋皇誓众,竿坏幡亡,枭止凉师之营,鵩集贾生之舍。

斯皆妖灾著象,而福禄来钟,愚智不能知,晦明莫之测也。

然而古之国史,闻异则书,未必皆审其休咎,详其美恶也。

故诸侯相赴,有异不为灾,见于《春秋》,其事非一。

洎汉兴,儒者乃考《洪范》以释阴阳。

其事也如江璧传于郑客,远应始皇。

卧柳植于上林,近符宣帝。

门枢白发,元后之祥。

桂树黄雀,新都之识谶。

举夫一二,良有可称。

至于蜚蜮蝝螽,震食崩坼,陨霜雨雹,大水无冰,其所证明,宝皆迂阔。

故当春秋之世,其在于鲁也,如有旱雩舛侯,螟螣伤苗之属,是时或秦人归遂,或毛伯赐命,或滕、邾入朝,或晋、楚来聘。

皆持此恒事,应彼咎徵,昊穹垂谪,厥罚安在?

探赜索隐,其可略诸。

且史之记载,难以周悉。

近者宋氏,年唯五纪,地只江、淮,书满百篇,号为繁富。

作者犹广之以《拾遣》,加之以《语录》。

况彼《春秋》之所记也,二百四十年行事,夷夏之国尽书,而《经传集解》卷才三十。

则知其言所略。

盖亦多矣。

而汉代儒者,罗灾眚于二百年外,讨符会于三十卷中,安知事有不应于人失其事?

何得苟有变而必知其兆者哉!

若乃采前文而改易其说,谓王札子之作乱,在彼成年。

夏徵舒之构逆,当夫昭代。

楚严作霸,荆国始僣称王。

高宗谅阴,亳都实生桑谷。

晋悼临国,六卿专政,以君事臣。

鲁僖末年,三桓世官,杀嫡立庶。

斯皆不凭章句,直取胸怀,或以前为后,以虚为实。

移的就箭,曲取相谐。

掩耳盗钟,自云无觉。

讵知后生可畏,来者难诬者邪!

又品藻群流,题目庶类,谓莒为大国,菽为强草,鹙著青色,负蠜非中国之虫,鸲鹆为夷狄之鸟。

如斯诡妄,不可殚论。

而班固就加纂次,曾靡铨择,因以五行编而为志,不亦惑乎?

且每有叙一灾,推一怪,董、京之说,前后相反。

向、歆之解,父子不同。

遂乃双载其文,两存厥理。

言无准的,事益烦费,岂所谓撮其机要,收彼菁华者哉!

自汉中兴已还,迄于宋、齐、其间司马彪、藏荣绪、沈约、萧子显相承载笔,竞志五行。

虽未能尽善,而大较多实。

何者?

如彪之徒,皆自以名惭汉儒,才劣班史,凡所辩论,务守常途。

既动遵绳墨,故理绝河汉。

兼以古书从略,求徵应者难该。

近史尚繁,考祥符者易洽。

此昔人所以言有乖越,后进所以事反精审也。

然则天道辽远,裨灶焉知?

日蚀不常,文伯所对。

至如梓慎之占星象,赵达之明风角,单扬识魏祚于黄龙,董养徵晋乱于苍鸟,斯皆肇彰先觉,取验将来,言必有中,语无虚发。

苟志之竹帛,其谁曰不然。

若乃前事已往,后来追证,课彼虚说,成此游词,多见其老生常谈,徒烦翰墨者矣。

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

”又曰:“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

”又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呜呼!

世之作者,其鉴之哉!

谈何容易,驷不及舌,无为强著一书,受嗤千载也。

(以上《五行志》) 或以为天文、艺文,虽非《汉书》所宜取,而可广闻见,难为删削也。

对曰:苟事非其限,而越理成书,自可触类而长,于何不录?

又有要于此者,今可得而言焉。

夫圆首方足,含灵受气,吉凶形于相貌,贵贱彰于骨法,生人之所欲知也。

四支六府,疴瘵所缠,苟详其孔穴,则砭灼无误,此养生之尤急也。

且身名并列,亲疏自明,岂可近昧形骸,而远求辰象!

既天文有志,何不为《人形志》乎?

茫茫九州,言语各异,大汉輶轩之使,译导而通,足以验风俗之不同,示皇威之广被。

且事当炎运,尤相关涉,《尔雅》释物,非无往例。

既艺文有志,何不为《方言志》乎?

但班固缀孙卿之词,以序《刑法》。

探孟轲之语,用裁《食货》,《五行》出刘向《洪范》,《艺文》取刘歆《七略》,因人成事,其目遂多。

至若许负《相经》、扬雄《方言》,并当时所重,见传流俗。

若加以二志,幸有其书,何独舍诸?

深所未晓。

历观众史,诸志列名,或前略而后详,或古无而今有。

虽递补所阙,各自以为工,榷而论之,皆未得其最。

盖可以为志者,其道有三焉:一曰《都邑志》,二曰《氏族志》,三曰《方物志》。

何者?

京邑翼翼,四方是则。

千门万户,兆庶仰其威神。

虎踞龙蹯,帝王表其尊极。

兼复土阶卑室,好约者所以安人。

阿房、未央,穷奢者由其败国。

此则其恶可以诫世,其善可以劝后者也。

且宫阙制度,朝廷轨仪,前王所为,后王取则。

故齐府肇建,颂魏都以立宫。

代国初迁,写吴京而树阙。

故知经始之义,卜揆之功,经百王而不易,无一日而可废也。

至如两汉之都咸、洛,晋、宋之宅金陵,魏徙伊、瀍,齐居漳、滏,隋氏二世,分置两都,此并规模宏远,名号非一。

凡为国史者,宜各撰《都邑志》,列于《舆服》之上。

金石、草木、缟纻、丝枲之流,鸟兽、虫鱼、齿革、羽毛之类,或百蛮攸税,或万国是供,《夏书》则编于《禹贡》,《周书》则托于《王会》。

亦有图形九牧之鼎,列状四荒之经。

观之者擅其博闻,学之者骋其多识。

自汉氏拓境,无国不宾,则有筇竹传节,蒟酱流味,大宛献其善马,条支致其巨雀。

爰及魏、晋,迄于周、隋,咸迹遐迩来王,任土作贡。

异物归于计吏,奇名显于职方。

凡为国史者,宜各撰《方物志》,列于《食货》之首。

帝王苗裔,公侯子孙,余庆所钟,百世无绝。

能言吾祖,郯子见师于孔公。

不议其先,籍谈取诮于姬后。

故周撰《世本》,式辨诸宗。

楚置三闾,实掌王族。

逮于晚叶,谱学尤烦。

用之于官,可以品藻士庶。

施之于国,可以甄别华夷。

自刘、曹受命,雍、豫为宅,世胄相承,子孙蕃衍。

及永嘉东渡,流寓扬、越。

代氏南迁,革夷从夏。

于是中朝江左,南北混淆。

华壤边民,虏汉相杂。

隋有天下,文轨大同。

江外、山东,人物殷凑。

其间高门素族,非复一家。

郡正州都,世掌其任。

凡为国史者,宜各撰《氏族志》,列于《百官》之下。

盖自都邑以降,氏族而往,实为志者所宜先,而诸史竟无其录。

如休文《宋籍》,广以《符瑞》。

伯起《魏篇》,加之《释老》。

徒以不急为务,曾何足云。

惟此数条,粗加商略,得失利害,从可知矣。

庶乎后来作者,择其善而行之。

或问曰:子以都邑、氏族、方物宜各纂次,以志名编。

夫史之有志,多凭旧说,苟世无其录,则阙而不编,此都邑之流所以不果列志也。

对曰:案帝王建国,本无恒所,作者记事,亦在相时。

远则汉有《三辅典》,近则隋有《东都记》。

于南则有宋《南徐州记》、《晋宫阙名》,于北则有《洛阳伽蓝记》、《邺都故事》。

盖都邑之事,尽在是矣。

谱牒之作,盛于中古。

汉有赵岐《三辅决录》,晋有挚虞《族姓记》。

江左有两王《百家谱》,中原有《方思格》。

盖氏族之事,尽在事矣。

自沉莹著《监海水土》,周处撰《阳羡风土》,厥类众多,谅非一族。

是以《地理》为书,陆澄集而难尽。

《水经》加注,郦元编而不穷。

盖方物之事,尽在是矣。

凡此诸书,代不乏作,必聚而为志,奚患无文?

譬夫涉海求鱼,登山采木,至于鳞介修短,柯条巨细,盖在择之而已。

苟为鱼人、匠者,何虑山海之贫罄哉?

(以上杂志)

史通·内篇·论赞第九

〔刘知几〕 〔唐〕

《春秋左氏传》每有发论,假君子以称之。

二《传》云公羊子、穀梁子,《史记》云太史公。

既而班固曰赞,荀悦曰论,《东观》曰序,谢承曰诠,陈寿曰评,王隐曰议,何法盛曰述,常璩曰撰,刘昺曰奏,袁宏、裴子野自显姓名,皇甫谧、葛洪列其所号。

史官所撰,通称史臣。

其名万殊,其义一揆。

必取便于时者,则总归论赞焉。

夫论者,所以辩疑惑,释凝滞。

若愚智共了,固无俟商榷。

丘明“君子曰” 者,其义实在于斯。

司马迁始限以篇终,各书一论。

必理有非要,则强生其文,史论之烦,实萌于此。

夫拟《春秋》成史,持论尤宜阔略。

其有本无疑事,辄设论以裁之,此皆私徇笔端,苟衒文彩,嘉辞美句,寄诸简册,岂知史书之大体,载削之指归者哉?

必寻其得失,考其异同,子长淡泊无味,承祚懦缓不切,贤才间出,隔世同科。

孟坚辞惟温雅,理多惬当。

其尤美者,有典诰之风,翩翩奕奕,良可咏也。

仲豫义理虽长,失在繁富。

自兹以降,流宕忘返,大抵皆华多于实,理少于文,鼓其雄辞,夸其俪事。

必择其善者,则干宝、范晔、裴子野是其最也,沈约、臧荣绪、萧子显抑其次也,孙安国都无足采,习凿齿时有可观。

若袁彦伯之务饰玄言,谢灵运之虚张高论,玉卮无当,曾何足云!

王劭志在简直,言兼鄙野,苟得其理,遂忘其文。

观过知仁,斯之谓矣。

大唐修《晋书》,作者皆当代词人,远弃史、班,近宗徐、庾。

夫以饰彼轻薄之句,而编为史籍之文,无异加粉黛于壮夫,服绮纨于高士者矣。

史之有论也,盖欲事无重出,文省可知。

如太史公曰:观张良貌如美妇人。

项羽重瞳,岂舜苗裔。

此则别加他语,以补书中,所谓事无重出者也。

又如班固赞曰:石建之浣衣,君子非之。

杨王孙裸葬,贤于秦始皇远矣。

此则片言如约,而诸义甚备,所谓文省可知者也。

及后来赞语之作,多录纪传之言,其有所异,唯加文饰而已。

至于甚者,则天子操行,具诸纪末,继以论曰,接武前修,纪论不殊,徒为再列。

马迁《自序传》后,历写诸篇,各叙其意。

既而班固变为诗体,号之曰述。

范晔改彼述名,呼之以赞。

寻述赞为例,篇有一章,事多者则约之使少,理寡者则张之令大,名实多爽,详略不同。

且欲观人之善恶,史之褒贬,盖无假于此也。

然固之总述,合在一篇,使其条贯有序,历然可阅。

蔚宗《后书》,实同班氏,乃各附本事,书于卷末,篇目相离,断绝失次。

而后生作者,不悟其非,如萧、李、南、北《齐史》,大唐新修《晋史》,皆依范《书》误本,篇终有赞。

夫每卷立论,其烦已多,而嗣论以赞,为黩弥甚。

亦犹文士制碑,序终而续以铭曰。

释氏演法,义尽而宣以偈言。

苟撰史若斯,难以议夫简要者矣。

至若与夺乖宜,是非失中,如班固之深排贾谊,范晔之虚美隗嚣,陈寿谓诸葛不逮管、萧,魏收称尔朱可方伊、霍,或言伤其实,或拟非其伦。

必备加击难,则五车难尽。

故略陈梗概,一言以蔽之。

史通·内篇·世家第五

〔刘知几〕 〔唐〕

自有王者,便置诸侯,列以五等,疏为万国。

当周之东迁,王室大坏,于是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迄乎秦世,分为七雄。

司马迁之记诸国也,其编次之体,与本纪不殊。

盖欲抑彼诸侯,异乎天子,故假以他称,名为世家。

案:世家之为义也,岂不以开国承家,世代相续?

至如陈胜起自群盗,称王六月而死,子孙不嗣,社稷靡闻,无世可传,无家可宅,而以世家为称,岂当然乎?

夫史之篇目,皆迁所创,岂以自我作故,而名实无准。

且诸侯、大夫,家国本别。

三晋之与田氏,自未为君而前,齿列陪臣,屈身藩后,而前后一统,俱归世家。

使君臣相杂,升降失序,何以责季孙之八佾舞庭,管氏之三归反坫?

又列号东帝,抗衡西秦,地方千里,高视六国,而没其本号,唯以田完制名,求之人情,孰谓其可?

当汉氏之有天下也,其诸侯与古不同。

夫古者诸侯,皆即位建元,专制一国,绵绵瓜瓞,卜世长久。

至于汉代则不然。

其宗子称王者,皆受制京邑,自同州郡。

异姓封侯者,必从宦天朝,不临方域。

或传国唯止一身,或袭爵方经数世,虽名班胙土,而礼异人君,必编世家,实同列传。

而马迁强加别录,以类相从,虽得画一之宜,讵识随时之义?

盖班《汉》知其若是,厘革前非。

至如萧、曹茅土之封,荆、楚葭莩之属,并一概称传,无复世家,事势当然,非矫枉也。

自兹已降,年将四百。

及魏有中夏,而扬、益不宾,终亦受屈中朝,见称伪主。

为史者必题之以纪,则上通帝王。

榜之以传,则下同臣妾。

梁主敕撰《通史》,定为吴、蜀世家。

持彼僣君,比诸列国,去太去甚,其得折冲之规乎!

次有子显《齐书》,北编《魏虏》。

牛弘《周史》,南记萧詧。

考其传体,宜曰世家。

但近古著书,通无此称。

用使马迁之目,湮没不行。

班固之名,相传靡易者矣。

史通·内篇·本纪第四

〔刘知几〕 〔唐〕

昔汲冢竹书是曰《纪年》,《吕氏春秋》肇立纪号。

盖纪者,纲纪庶品,网罗万物。

考篇目之大者,其莫过于此乎?

及司马迁之著《史记》也,又列天子行事,以本纪名篇。

后世因之,守而勿失。

譬夫行夏时之正朔,服孔门之教义者,虽地迁陵谷,时变质文,而此道常行,终莫之能易也。

然迁之以天子为本纪,诸侯为世家,斯诚谠矣。

但区域既定,而疆理不分,遂令后之学者罕详其义。

案:姬自后稷至于西伯,嬴自伯翳至于庄襄,爵乃诸侯,而名隶本纪。

若以西伯、在襄以上,别作周、秦世家,持殷纣以对武王,拔秦始以承周赧,使帝王传授,昭然有别,岂不善乎?

必以西北以前,其事简约,别加一目,不足成篇。

则伯翳之至庄襄,其书先成一卷,而不共世家等列,辄与本纪同编,此尤可怪也。

项羽僣盗而死,未得成君,求之于古,则齐无知、卫州吁之类也。

安得讳其名字,呼之曰王者乎?

春秋吴、楚僣拟,书如列国。

假使羽窃帝名,正可抑同群盗,况其名曰西楚,号止霸王者乎?

霸王者,即当时诸侯。

诸侯而称本纪,求名责实,再三乖谬。

盖纪之为体,犹《春秋》之经,系日月以成岁时,书君上以显国统。

曹武虽曰人臣,实同王者,以未登帝位,国不建元。

陈《志》权假汉年,编作《魏纪》,犹两《汉书》首列秦、莽之正朔也。

后来作者,宜准于斯。

而陆机《晋书》,列纪三祖,直序其事,竟不编年。

年既不编,何纪之有?

夫位终北面,一概人臣,倘追加大号,止入传限,是以弘嗣《吴史》,不纪孙和,缅求故实,非无往例。

逮伯起之次《魏书》,乃编景穆于本纪,以戾园虚谥,间厕武、昭,欲使百世之中,若为鱼贯。

又纪者,既以编年为主,唯叙天子一人。

有大事可书者,则见之于年月,其书事委曲,付之列传。

此其义也。

如近代述者,魏著作、李安平之徒,其撰《魏》、《齐》二史,于诸帝篇,或杂载臣下,或兼言他事,巨细毕书,洪纤备录。

全为传体,有异纪文,迷而不悟,无乃太甚。

世之读者,幸为详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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