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书云,欲相师。

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

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

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

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

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

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

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

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

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

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

”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

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

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

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

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

然雪与日岂有过哉?

顾吠者犬耳!

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炫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

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

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

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

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

数百年来,人不复行。

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

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

”应之者咸怃然。

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

”廷中皆大笑。

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

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

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

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

若定是非以敎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

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如何也。

今书来言者皆大过。

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

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

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

远乎?

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

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

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

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

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

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

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

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

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

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

有取乎,抑其无取乎?

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

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

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

宗元复白。


哲理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二十一日,宗元写:承蒙您来信说,想要认我做老师。我的道德修养不深,学识非常浅薄,从各方面审察自己,看不出有值得学习的东西。虽然经常喜欢发些议论,写点文章,但我自己很不以为都是正确的。没有想到您从京城来到偏远的永州,竟幸运地被您取法。我自估量本来就没有什么可取的东西;即使有可取的,也不敢做别人的老师。做一般人的老师尚且不敢,更何况敢做您的老师呢?孟子说,“人们的毛病,在于喜欢充当别人的老师。”从魏、晋以来,人们更加不尊奉老师。在当今的时代,没听说还有老师;如果有,人们就会哗然讥笑他,把他看作狂人。只有韩愈奋然不顾时俗,冒着人们的嘲笑侮辱,招收后辈学生,写作《师说》,就严正不屈地当起老师来。世人果然都感到惊怪,相聚咒骂,对他指指点点使眼色,相互拉拉扯扯示意,而且大肆渲染地编造谣言来攻击他。韩愈因此得到了狂人的名声.他住在长安.煮饭都来不及煮熟,又被外放而匆匆忙忙地向东奔去。像这样的情况有好几次了。屈原的赋里说:“城镇中的狗成群地乱叫,叫的是它们感到奇怪的东西。”我过去听说庸、蜀的南边,经常下雨,很少出太阳,太阳一出来就会引起狗叫。我以为这是过分夸大的话。六七年前,我来到南方。元和二年的冬天,幸好下大雪,越过了五岭,覆盖了南越的几个州;这几个州的狗,都惊慌地叫着咬着,疯狂奔跑了好几天,直到没有雪了才静止下来,这以后我才相信过去所听说的话。如今韩愈已经把自己当作蜀地的太阳,而您又想使我成为越地的雪,我岂不要因此受到辱骂吗?不仅我会被辱骂,人们也会因此辱骂您。然而雪和太阳难道有罪过吗?只不过感到惊怪而狂叫的是狗罢了。试想当今天下见到奇异的事情不像狗那样乱叫的能有几个人,因而谁又敢在众人眼前显出自己与众不同,来招惹人们的喧闹和恼怒呢?我自从被贬官以来,更加意志薄弱,很少思虑。居住南方九年,增添了脚气病(风瘫之类的),渐渐不喜欢喧闹,怎能让那些喧嚣不休的人从早到晚来刺激我的耳朵,扰乱我的心绪?那么必将使我卧病不起,心烦意乱,更不能生活下去了。平时意外地遭受到不少是非口舌,唯独还没有喜欢充当别人老师的罪名罢了。我还听说,古代重视冠礼,是借以用成年人做人的道理来要求大家。这是圣人所以特别重视的原因。几百年以来,人们不再举行这种冠礼。近来有个叫孙昌胤的人,独自下决心举行冠礼。冠礼举行过后,第二天去上朝,来到外廷,把笏板插进衣带对大臣们说:“我已经行过冠礼了。”听见这话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京兆尹郑叔则却满脸怒气,垂手拖着笏板,退后一步站着,说:“这与我有什么相干呀!”廷中的人都大笑起来。天下的人不因此去责难京兆尹郑叔则,反而嘲笑孙昌胤,这是为什么呢?只是因为孙昌胤做了别人所不做的事。现在被称作老师的人,非常像这种情况。您的品行敦厚,文辞高深,凡是您作的文章,都气魄宏大,有古人的风貌;即使我敢做您的老师,对您又有什么帮助呢?假如因为我比您年长,学道、写文章的时间比您早,您确实愿同我往来,交谈彼此所学的东西,那么,我当然愿意向您毫无保留地陈述自己全部的心得,您自己随便加以选择,吸取哪些,扬弃哪些,就可以了。如果要我判定是非来教您,我的才能不够,而且又顾忌前面所说的那些情况,我不敢做您的老师是肯定的。您以前想要看看我的文章,我已经全部陈列给您了,这并不是以此向您炫耀自己,只是姑且想要看看,从您的神情态度上反映出我的文章的确是好是坏。现在您的来信,说的话都对我过奖了。您的确不是那种巧言谄媚假意奉承的人,只不过是特别喜欢我的文章,所以才这样说罢了。当初我年轻又不懂事,写文章时把文辞漂亮当作工巧。到了年纪大一些,才知道文章是用来阐明道的,因此不再轻率地讲究形式的美观、追求辞采的华美、炫耀声韵的铿锵、把这些当做自己的才能了。凡是我所呈给您看的文章,都自认为接近于道,但不晓得果真离道近呢,还是远呢?您喜爱道而又赞许我的文章,也许它离道不远了。所以,我每当写文章的时候,从来不敢漫不经心地随便写作,恐怕文章浮滑而不深刻,从来不敢偷懒取巧地写作,恐怕文章松散而不严谨;从来不翦用糊涂不清的态度去写作,恐怕文章晦涩而又杂乱;从来不敢用骄傲的心理去写作,恐怕文章盛气凌人而又狂妄。加以抑制是希望文章含蓄,进行发挥是希望文章明快;加以疏导是希望文气流畅,进行精简是希望文辞凝炼;剔除污浊是希望语言清雅不俗,凝聚保存文气是希望风格庄重不浮。这就是我用文章来辅佐道的方法。学习写作以《尚书》为本原,以求文章质朴无华,以《诗经》为本原,以求文章具有永恒的情理,以《三礼》为本原,以求文章内容合理,以《春秋》为本原,以求文章是非明确、褒贬分明,以《易经》为本原,以求文章能够反映出事物的发展变化。这就是我吸取“道”的源泉的办法。参考《谷梁传》,以加强文章的气势,参考《孟子》、《荀子》,以使文章条理通达,参考《庄子》、《老子》,以使文章汪洋恣肆,参考《国语》,以使文章增强情趣,参考《离骚》,以使文章能够情思幽微,参考《史记》,以使文章显得语言简洁。这就是我用来广泛学习,使它们融会贯通,并运用来写文章的办法。凡是上面所说的这些,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呢?有可取的地方呢,还是没有可取的地方呢?希望您看看,进行选择,有空就来信告诉我。如果我们经常往来交谈,以扩充发挥作文之道,即使您不因我的帮助有什么收获,我却因为您的帮助而有所收获,又何必以老师来称呼这种关系呢?采取老师的实质,去掉老师的义,不要招致越地和蜀地的狗的惊怪狂叫,或者象孙昌胤举行冠礼那样遭到人们的嘲笑,那就万幸了。宗元再告。


注释

白:陈述、答复。辱:谦词,感到自愧的意思。仆:谦词,柳宗元自称。道:指道德、学问的修养。业:学业、学识。甚不自是:很不敢自以为是。吾子:指韦中立。京师:指唐朝的首都长安蛮夷: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轻蔑称呼。此处指柳宗元当时的贬地永州。见取:被取法,受到看重的意思。自卜:自量。孟子:孟子(约公元前372年—约公元前289年),名轲,或字子舆,华夏族(汉族),邹(今山东邹城市)人。战国时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此处引孟子的话,见《孟子·离娄上》。魏:三国时的国名。公元220年曹操之子曹丕称帝,国号魏,都洛阳,历史上又称曹魏。晋:朝代名。公元265年,司马炎称帝,国号晋,都洛阳,史称西晋。公元216年,西晋被匈奴所灭。公元317年,司马睿在南方重建晋朝,都建康,史称东晋。辄(zhé):总是。韩愈:字退之,生于公元768年,卒于公元824你那,河阳(今河南省孟县)人。我国历史上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师说》:韩愈所写的论文,专论从师之道。抗颜:严正认真的态度。指目牵引:意思是说,周围的人对韩愈冷眼相对,指手画脚。增与为言辞:加给韩愈种种非议。炊不暇熟:饭都来不及煮熟。挈挈(qiè):急切地。东:此处指洛阳。韩愈曾去洛阳做河南令。屈子:即屈原(约公元前340年-278年),名平,战国中期楚国人。我国古代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邑犬群吠,吠所怪也:意思是说,村镇上的狗一齐吠起来,是为它们所奇怪的事情而吠。这句话引自屈原的《九章·怀沙》、庸蜀:湖北四川。这里泛指四川。恒雨少日:经常下雨很少晴天。过言:过分夸张的说法。仆来南:唐顺宗永贞元年(公元805年),柳宗元被贬为少州刺史,中途,再贬为永州司马。“来南”,讲的就是这件事。二年冬:指唐宪宗元和二年(公元807年)冬天。逾:越过。岭:指南岭。被:覆盖。南越:广东、广西一带,古代称为南越。仓黄:同“仓皇”,张皇失措的样子。噬:咬。累日:连日。病:不妥当。顾:但,只是。表示原因。炫(xuàn):同“炫”,显露自己。谪过:因过失被贬谪。志虑:指政治上的抱负。南中:对南方的泛称。呶呶(náo):喧哗不休。咈(fú):烦挠。骚:扰乱。僵仆:僵硬地倒下。此处指躯干活动不灵便。烦愦(kuì):心烦意乱。不可过:不能过下去。望外:意想不到。齿舌:口舌,外间的非难。抑:兼且。冠礼: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加冠仪式,表示成人。唐代已不流行。成人之道:成年人的行为标准。造朝:上朝。外庭:皇宫中群臣等待上朝和办公议事的地方。荐笏(hù):把笏板插在衣带中。卿士:指上朝的各品官员。怃(wǔ)然:莫明其妙的样子。京兆尹:官职名称。京城所在的州为京兆,京兆的行政长官成为京兆尹。怫(fú)然:不高兴的样子。曳笏:拿笏板的手垂下来。却立:退后站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不因此认为郑叔则的行为不对,而去赞许孙昌胤的做法。为所不为:做别人所不做的事。行厚而辞深:品行敦厚,文学修养高。恢恢然:宽阔宏大的样子。悉:全部。陈:陈述。中:胸中。耀明:炫耀,夸耀。气色:脸色。大过:太过分,过分夸奖。佞誉诬谀:随意称赞、奉承。直:只不过。辞:辞藻。工:工巧、精美。炳炳烺烺(lǎng):指文辞优美,光采照人。务采色:致力于文章的辞藻、色采。夸声音:夸耀文章声韵的和谐。自谓近道:自以为接近圣人之道。以轻心掉之:意同“掉以轻心”,指以随便、轻率的态度对待写作。剽而不留:轻浮而没有根柢。以怠心易之:以懈怠的态度敷衍了事。驰而不严:松散而不严谨。昏气:指头脑昏乱。昧没:指文章的意思表达不明确。矜气:自高自大。偃蹇(yǎnjiǎn):骄傲不恭。抑:抑制,含蓄。奥:古奥,深刻。扬:发挥,尽情挥洒。明:意思明快。疏:疏通,条理清楚。通:流畅。廉:节制,适可而止。节:简洁。激:激昂,就抒情、议论而言。固:稳妥,就说理、论证而言。羽翼:辅佐、维护的意思。《书》:即《尚书》。我国古代的历史文献,叙述以事实为根据。质:质朴、朴实。《诗》:即《诗经》。我国古代第一部诗集,它的精华部分有恒久的感染力。恒:永恒。《礼》:即《周礼》、《仪礼》、《礼记》,是论证封建等级制度合理性的经典著作。宜:适宜,合理。《春秋》:据传是孔子修定的史书,书中对历史事件的叙述,暗寓着编者的褒贬之意。断:对是非的判断。《易》:即《周易》,书中具有古代朴素辩证法的发展变化观点。动:变动,变化。取道之源:汲取思想资料的本源。《谷梁氏》:即《春秋谷梁传》。厉其气:磨练文章的气势。《孟》、《荀》:即《孟子》、《荀子》。畅其支:使文章条理畅达。《庄》、《老》:即《庄子》、《老子》。肆其端:舒展文章的端绪。博其趣:丰富文章的情趣。致其幽:使得文章尽量幽深。《太史公》:即司马迁所著的《史记》。司马迁用了四十年才写成这部历史巨著,经过反复修改、语言很精练。著其洁:使得文章鲜明精练。旁推交通:广泛推求,交互融通。柳宗元认为,本之五经,取法子史,这样作出的文章就可以“明道”。有余:有余暇。亟(qì):屡次,经常。越、蜀吠怪:指上文所说的“越之雪”、”蜀之日“招致犬吠的事。外廷所笑:指上文所说的孙昌胤给儿子举行冠礼,受到廷臣耻笑的事。


简介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是柳宗元写给韦中立的一封书信,该文选自《河东先生集》。写于元和八年(813年),是作者被贬永州期间给韦中立的一封回信。韦中立,潭州刺史韦彪之孙,元和十四年进士。未中进士时,曾写信要求拜柳宗元为师,并不辞道远,从长安到永州去拜访求教。后来柳宗元不断地对他进行帮助。这封回信谈了两个问题,一个是论师道,一个是论写作。它是柳宗元文学理论的代表作,在我国文学理论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赏析

清朝文学家朱宗洛《古文一隅》:“此文虽反复驰骋,曲折顿挫,极文章之胜概,然总不出结处‘取其实而去其名’一句意。盖前半极言师之取怪,正见当去其名意;后半自言文之足以明道,正见当取其实意。至中间‘吾子行厚而辞深’一段,过脉处,固自泯然无迹也。其入手处,提出‘师’字‘道’字,及‘为文章’云云,则已握住通篇之线,故下文反复说来,而血脉自然融贳。”清朝进士林云铭《古文析义》:“是书论文章处,曲尽平日揣摩苦心,虽不为师而为师过半矣。其前段雪、日、冠礼诸喻,把末世轻薄恶态,尽底描写,嘻笑怒骂,兼而有之。想其落笔时,因平日横遭齿舌,有许多愤懑不平之气,故不禁淋漓酣恣乃尔。”



与韩愈论史官书

〔柳宗元〕 〔唐〕

正月二十一日,某顿首十八丈退之侍者前:获书言史事,云具《与刘秀才书》,及今乃见书稿,私心甚不喜,与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谬。

若书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馆下,安有探宰相意,以为苟以史荣一韩退之耶?

若果尔,退之岂宜虚受宰相荣己,而冒居馆下,近密地,食奉养,役使掌故,利纸笔为私书,取以供子弟费?

古之志于道者,不若是。

且退之以为纪录者有刑祸,避不肯就,尤非也。

史以名为褒贬,犹且恐惧不敢为。

设使退之为御史中丞大夫,其褒贬成败人愈益显,其宜恐惧尤大也,则又扬扬入台府,美食安坐,行呼唱于朝廷而已耶?

在御史犹尔,设使退之为宰相,生杀出入,升黜天下土,其敌益众,则又将扬扬入政事堂,美食安坐,行呼唱于内庭外衢而已耶?

何以异不为史而荣其号、利其禄者也?

又言“不有人祸,则有天刑”。

若以罪夫前古之为史者,然亦甚惑。

凡居其位,思直其道。

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

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

孔子之困于鲁、卫、陈、宋、蔡、齐、楚者,其时暗,诸侯不能行也。

其不遇而死,不以作《春秋》故也。

当其时,虽不作《春秋》,孔子犹不遇而死也。

若周公、史佚,虽纪言书事,独遇且显也。

又不得以《春秋》为孔子累。

范晔悖乱,虽不为史,其宗族亦赤。

司马迁触天子喜怒,班固不检下,崔浩沽其直以斗暴虏,皆非中道。

左丘明以疾盲,出于不幸。

子夏不为史亦盲,不可以是为戒。

其余皆不出此。

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

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

凡言二百年文武士多有诚如此者。

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

则同职者又所云若是,后来继今者又所云若是,人人皆曰我一人,则卒谁能纪传之耶?

如退之但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同职者、后来继今者,亦各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则庶几不坠,使卒有明也。

不然,徒信人口语,每每异辞,日以滋久,则所云“磊磊轩天地”者决必沉没,且乱杂无可考,非有志者所忍恣也。

果有志,岂当待人督责迫蹙然后为官守耶?

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

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

今学如退之,辞如退之,好议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犹所云若是,则唐之史述其卒无可托乎!

明天子贤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

退之宜更思,可为速为。

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又何以云“行且谋”也?

今人当为而不为,又诱馆中他人及后生者,此大惑已。

不勉己而欲勉人,难矣哉!

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

〔张说〕 〔唐〕

臣闻七声无主,律吕综基和。

五彩无章,黼黻交其丽。

是知气有一郁,非巧辞莫之通。

形有万变,非工文莫之写:先王以是经天地,究人神,阐寂寞,鉴幽昧,文之辞义大矣哉!

上官昭容者,故中书侍郎仪之孙也。

明淑挺生,才华绝代,敏识聪听,探微镜理。

开卷海纳,宛若前闻。

摇笔云飞,咸同宿构。

初沛国夫人之方娠也,梦巨人俾之大秤,曰:“以是秤量天下。

”既而昭容生。

弥月,夫人弄之曰:“秤量天下,岂在子乎?

”孩遂哑哑应之曰:“是。

”生而能言,盖为灵也。

越在襁褓,入于掖庭,天实启之,故毁家而资国。

运将兴也,故成德而受任。

自则天久视之后,中宗景龙之际,十数年间,六合清谧,内峻图书之府,外辟修文之馆。

搜英猎俊,野无遗才,右职以精学为先,大臣以无文为耻。

每豫游宫观,行幸河山,白云起而帝歌,翠华飞而臣赋,雅颂之盛,与三代同风,岂惟圣后之好文,亦云奥主之协赞者也。

古者有女史记功书过,复有女尚书决事,空閤昭宫,两朝专美,一日万机。

顾问不遗,应接如响,虽汉称班媛,晋誉左嫔,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

迹秘九天之上,身没重泉之下,嘉猷令范,代罕得闻,庶姬后学,呜呼何仰!

然则大君据四海之图,悬百灵之命,喜则九围挟纩,怒则千里流血,静则黔黎乂安,动则苍罢弊。

入耳之语,谅其难乎:贵而势大者疑,贱而礼绝者隔,近而言轻者忽,远而意忠者忤。

惟窈窕柔曼,诱掖善心,忘味九德之衢,倾情六艺之圃,故登昆巡海之意寝,剪胡刈越之威息,璿台珍服之态消,从禽嗜乐之端废。

独使温柔之教,渐于生人,风雅之声,流于来叶。

非夫元黄毓粹,贞明助思,众妙扶识,群灵挟志,诞异人之宝,授兴王之瑞,其孰能臻斯懿乎?

镇国太平公主,道高帝妹。

才重天人,昔嚐共游东壁,同宴北诸,倏来忽往,物在人亡。

悯雕琯之残言,悲素扇之空曲,上闻天子,求椒掖之故事。

有命史臣,叙兰台之新集。

凡若干卷,列之如左。

八骏图

〔白居易〕 〔唐〕

穆王八骏天马驹,后人爱之写为图。

背如龙兮颈如象,骨耸筋高脂肉壮。

日行万里疾如飞,穆王独乘何所之。

四荒八极踏欲遍,三十二蹄无歇时。

属车轴折趁不及,黄屋草生弃若遗。

瑶池西赴王母宴,七庙经年不亲荐。

璧台南与盛姬游,明堂不复朝诸侯。

白云黄竹歌声动,一人荒乐万人愁。

周从后稷至文武,积德累功世勤苦。

岂知才及四代孙,心轻王业如灰土。

由来尤物不在大,能荡君心则为害。

文帝却之不肯乘,千里马去汉道兴。

穆王得之不为戒,八骏驹来周室坏。

至今此物尚称珍,不知房星之精下为怪。

八骏图,君莫爱。

三游洞序

〔白居易〕 〔唐〕

平淮西之明年冬,予自江州司马授忠州刺史,微之自通州司马授虢州长史。

又明年春,各祗命之郡,与知退偕行。

三月十日参会于夷陵。

翌日,微之反棹送予至下牢戍。

又翌日,将别未忍,引舟上下者久之。

酒酣,闻石间泉声,因舍棹进,策步入缺岸。

初见石如叠如削,其怪者如引臂,如垂幢。

次见泉,如泻如洒,其奇者如悬练,如不绝线。

遂相与维舟岩下,率仆夫芟芜刈翳,梯危缒滑,休而复上者凡四五焉。

仰睇俯察,绝无人迹,但水石相薄,磷磷凿凿,跳珠溅玉,惊动耳目。

自未讫戌,爱不能去。

俄而峡山昏黑,云破月出,光气含吐,互相明灭,昌荧玲珑,象生其中。

虽有敏口,不能名状。

既而,通夕不寐,迨旦将去,怜奇惜别,且叹且言。

知退曰:“斯境胜绝,天地间其有几乎?

如之何府通津繇,岁代寂寥委置,罕有到者乎?

”予曰:“借此喻彼,可为长太息者,岂独是哉,岂独是哉!

”微之曰:“诚哉是。

言讫,矧吾人难相逢,斯境不易得。

今两偶于是,得无述乎?

请各赋古调诗二十韵,书于石壁。

仍命余序而记之。

又以吾三人始游,故目为三游洞。

洞在峡州上二十里北峰下两崖相鏖间。

欲将来好事者知,故备书其事。

夏日游山家同夏少府

〔骆宾王〕 〔唐〕

返照下层岑,物外狎招寻。

兰径薰幽佩,槐庭落暗金。

谷静风声彻,山空月色深。

一遣樊笼累,唯馀松桂心。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