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附会

何谓附会?

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

若筑室之须基构,裁衣之待缝缉矣。

夫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

然后品藻玄黄,攡振金玉,献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

凡大体文章,类多枝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

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

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首尾周密,表里一体,此附会之术也。

夫画者谨发而易貌,射者仪毫而失墙,锐精细巧,必疏体统。

故宜诎寸以信尺,枉尺以直寻,弃偏善之巧,学具美之绩:此命篇之经略也。

夫文变无方,意见浮杂,约则义孤,博则辞叛,率故多尤,需为事贼。

且才分不同,思绪各异,或制首以通尾,或尺接以寸附。

然通制者盖寡,接附者甚众。

若统绪失宗,辞味必乱。

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

夫能悬识凑理,然后节文自会,如胶之粘木,石之合玉矣。

是以驷牡异力,而六辔如琴,驭文之法,有似于此。

去留随心,修短在手,齐其步骤,总辔而已。

故善附者异旨如肝胆,拙会者同音如胡越。

改章难于造篇,易字艰于代句,此已然之验也。

昔张汤拟奏而再却,虞松草表而屡谴,并事理之不明,而词旨之失调也。

及倪宽更草,钟会易字,而汉武叹奇,晋景称善者,乃理得而事明,心敏而辞当也。

以此而观,则知附会巧拙,相去远哉!

若夫绝笔断章,譬乘舟之振楫。

会词切理,如引辔以挥鞭。

克终底绩,寄深写远。

若首唱荣华,而媵句憔悴,则遗势郁湮,馀风不畅。

此《周易》所谓“臀无肤,其行次且”也。

惟首尾相援,则附会之体,固亦无以加于此矣。

赞曰∶ 篇统间关,情数稠迭。

原始要终,疏条布叶。

道味相附,悬绪自接。

如乐之和,心声克协。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什么叫“附会”?“附会”就是统率文章的义理主题,联系文章的首尾段落,决定材料的取舍,组合衔接文章章节,包举全篇,使内容丰富而不散漫。这好像建筑房屋必须打好基础,裁制衣服要细针密缝一样。少年学做文章,应当端正文体,必须以思想感情为精神主宰,以内容的事类材料为骨骼,以文章的辞采为肌肉皮肤,以语言韵调为声气,然后品评区别使用各种辞藻,像音乐注意和谐,选用好的和去掉坏的,使各方面的取裁都恰到好处。这就是谋篇运思的恒常的法则啊!一切文章,从大体上看,都类似树木的多分枝,江河的多支流一样。整顿支流要依靠河流的源头,清理枝条要遵从树木的主干。因此附着言辞会合文义,务必要抓住全篇的纲领,驱使万条思路都同归于一个目的,正确地使百种念头都达到一致,使段落大意虽然繁复,然而却没有前后倒置的错乱,全篇的语言虽极丰富,却不像没有头绪的丝团那样纠结。需要明白表现的地方,就应像树木的枝条一样向着太阳抽拔出来;应该含蓄委婉的地方,就要顺着暗处隐藏踪迹。做到文章的首尾结构周密,内外一致。这就是附辞会义的方法。假使画师只注意谨慎对待毛发小处,就会把相貌画得走样;射箭的人只瞄准细微处便要失掉大目标。这是因为把精神集中在细微处,一定会在大体上疏忽。所以做文章首先应当保持一尺的正确,不必拘泥于一寸,保证一丈的正确,不必拘泥于一尺,宁可放弃枝节的巧妙细小,也要争取大局的完美,这是谋篇的总体安排。文章的变化没有定规,因为作者往往容易对文意的见解浮泛繁杂,主张简约就可能发生文义孤单的毛病,主张广博就可能发生文辞杂乱的缺点。写作轻率迅速的,固然草率而多过失,写得慢的又往往迟疑不决,也是作文章的祸害。况且个人的才智天分不同,想法各异,有的能掌握全篇首尾使得贯通,有的一尺一寸、枝枝节节地连接黏附。然而在写作上能够通盘考虑的很少,边写边连接黏附的却颇多。假如文章的各种头绪失去了主宰,言辞的韵味一定紊乱;文章义理的脉络不流畅贯通,那文体就会显得枯燥。能够深切地认识文章的肌肉纹理,然后文章的章节结构自然会合理,如胶汁黏结木料,大豆混合黄色一样。因此驾车的四匹雄马虽然力气不同,但六条缰绳却能拉的像琴弦那样协调;马车的并驾齐驱,靠的是车的轮毂统一了众多的轮辐。驾驭文章的方法,和这很相似。文章增删得当,长短合适,就像调整四匹马的步调,只在于抓住缰绳罢了。所以做文章善于调整文辞的人,能把不同的旨趣结合得像肝胆一样密切;拙于安排命义的人,却把相同的和谐音调写得像北胡南越那样背离。修改文章有时比写文章还困难,换字词有时比更换句子要艰苦,这是已经经过证实了的。从前张汤草拟的奏书一再被汉武帝退回,虞松起草表章屡次受到晋景王的指斥;都是因为文章的事理没有说明白,文理没有安排好。等到倪宽替张汤重新起草奏书,钟会把虞松的章表改动了几个字,便使得汉武帝赞美,晋景王称好。那是因为他们修改的文章事理得当,叙事明白,心思敏捷,措辞恰当。由此看来,我们就可以知道附辞会义的巧妙与拙劣,相差很远了。至于一篇文章的结尾,一章的结句,好比划船打桨要有力;调整词语切中情理,如像牵引住缰绳得心应手地挥动马鞭。那便能够有始有终地收到功绩,使文章寄托深意,具有情味。倘若文章的开始写得很有光彩,而结尾的句子却很拙劣;那就会使文势阻滞,余留的风味也就不畅了。这就是《周易》所说的“屁股上没有皮肤肌肉,走路就很困难”。只要全篇起首结尾互相声援呼应,那文章的附辞会义的作用,确实也就没有超过它的了!总结:文章结构要全面统一安排,文情文术才会适当稠叠。从开头到归总结尾,都要注意疏理千条布置枝叶。只要情理和文辞布置妥帖,相隔悬远的头绪自然可以连贯。就像音乐必须动听和谐一样,作者内心的话也要调配得协调。


注释

附会:附辞会义。附辞,调整辞语,使语言不混杂重复。附,附着。会义,安排情意,使情意有条理不颠倒。文理:文章义理,指主题。与夺:给予、剥夺,即取舍。涯际:边际,指文章的节与节之间。弥纶:包举,概括。杂而不越:复杂而不松散,内容丰富而结构严密。杂,内容文辞丰富多样。越,超越,散乱。基构:基本结构。缉:一种缝法,一针对一针地缝,即缝得细密。量:作“童”。童,少年,这里指初学者。神明:精神主宰。大体:这里是大概的意思。枝派:分枝流派。派,水的支流。“驱万涂”二句:《周易·系辞下》:“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涂,用途,路。贞,正,使之正。乖:不合。棼丝:乱丝。阳:阳光。出条:抽发小枝。术:方法。诎:同“屈”。信:伸,直正。枉:屈。直:伸。寻:三十尺。多:应作“无”。方:定。约:精练、简单。叛:离开中心,乱。率:轻率。尤:过错。需:迟疑不决。贼:害。分:本分、天分,指各人写作的才能。绪:端绪、头绪。制首以通尾:指写作文章有通盘考虑,所以首尾贯通。尺接以寸附:和上句所说情况相反,没有通盘考虑,写一段算一段,一尺一寸地接上去。统绪:总束头绪。宗:主。义脉:以人体的气脉来喻文章内容的脉络。偏枯:半身不遂,这里用以喻作品的脉络阻塞。偏,半边;枯,枯萎。悬识:远见。悬,远,深。凑,作“腠”。腠,肌肤纹理,指规律。节文:指音节和文采。辔:马缰绳。如琴:和谐如琴声。毂(gǔ):车轮的辐汇集之处,也是车轴穿过之处。辐:车轮上连接轮圈和车毂的木条。修短:长短,指多写或少写。异旨:不同的旨意。肝胆:肝和胆紧密相连,比喻密切。同音:和谐音调。胡越:古代称北方的少数民族或异族为胡;越国在南方,比喻疏远。理事:应作“事理”。绝笔:绝,断。绝笔,不再写,指全篇结尾。断章:一章的断句。楫:桨。会词:修辞。切:合。克终:能够有始有终,指全篇都写好。克,能;终,文章结尾。底绩:致绩,收到功绩。寄深写远:疑当作“寄在写送”。写送,写作有余韵,六朝文人常语。篇统:全篇各种头绪的总安排。统,统绪。间关:指道路艰险,比喻文章结构曲折。情:文情内容。数:同“术”,写作手法。稠:密。叠:重。原:推源,追溯。要:归结。疏:疏通。布:分布。道:指文情内容。味:指文辞韵味。悬:远。


简介

《附会》是《文心雕龙》的第四十三篇,主要是论述整个作品的统筹兼顾问题。所谓“附会”,分而言之,“附”是对表现形式方面的处理,“会”是对内容方面的处理。但这两个方面是不能截然分开的;本篇强调的是“统文理”,所以,虽有“附辞会义”之说,并未提出分别的要求或论述。



文心雕龙·总术

〔刘勰〕 〔南北朝〕

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

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目两名,自近代耳。

颜延年以为∶“笔之为体,言之文也。

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

”请夺彼矛,还攻其楯矣。

何者?

《易》之《文言》,岂非言文?

若笔为言文,不得云经典非笔矣。

将以立论,未见其论立也。

予以为∶发口为言,属翰曰笔,常道曰经,述经曰传。

经传之体,出言入笔,笔为言使,可强可弱。

《六经》以典奥为不刊,非以言笔为优劣也。

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

故知九变之贯匪穷,知言之选难备矣。

凡精虑造文,各竞新丽,多欲练辞,莫肯研术。

落落之玉,或乱乎石。

碌碌之石,时似乎玉。

精者要约,匮者亦鲜。

博者该赡,芜者亦繁。

辩者昭晰,浅者亦露。

奥者复隐,诡者亦曲。

或义华而声悴,或理拙而文泽。

知夫调钟未易,张琴实难。

伶人告和,不必尽窕瓠之中。

动角挥羽,何必穷初终之韵。

魏文比篇章于音乐,盖有征矣。

夫不截盘根,无以验利器。

不剖文奥,无以辨通才。

才之能通,必资晓术,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例,岂能控引情源,制胜文苑哉!

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

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

故博塞之文,借巧傥来,虽前驱有功,而后援难继。

少既无以相接,多亦不知所删,乃多少之并惑,何妍蚩之能制乎!

若夫善弈之文,则术有恒数,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

数逢其极,机入其巧,则义味腾跃而生,辞气丛杂而至。

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断章之功,于斯盛矣。

夫骥足虽骏,纆牵忌长,以万分一累,且废千里。

况文体多术,共相弥纶,一物携贰,莫不解体。

所以列在一篇,备总情变,譬三十之辐,共成一毂,虽未足观,亦鄙夫之见也。

赞曰∶ 文场笔苑,有术有门。

务先大体,鉴必穷源。

乘一总万,举要治繁。

思无定契,理有恒存。

文心雕龙·时序

〔刘勰〕 〔南北朝〕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

昔在陶唐,德盛化钧,野老吐“何力”之谈,郊童含“不识”之歌。

有虞继作,政阜民暇,薰风咏于元后,“烂云”歌于列臣。

尽其美者何?

乃心乐而声泰也。

至大禹敷土,九序咏功,成汤圣敬,“猗欤”作颂。

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

大王之化淳,《邠风》乐而不淫。

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

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

春秋以后,角战英雄,六经泥蟠,百家飙骇。

方是时也,韩魏力政,燕赵任权。

五蠹六虱,严于秦令。

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

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孟轲宾馆,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风,兰陵郁其茂俗,邹子以谈天飞誉,驺奭以雕龙驰响,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

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故知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

爰至有汉,运接燔书,高祖尚武,戏儒简学。

虽礼律草创,《诗》、《书》未遑,然《大风》、《鸿鹄》之歌,亦天纵之英作也。

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经术颇兴,而辞人勿用,贾谊抑而邹枚沉,亦可知已。

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柏梁展朝宴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征枚乘以蒲轮,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孙之对策,叹倪宽之拟奏,买臣负薪而衣锦,相如涤器而被绣。

于是史迁寿王之徒,严终枚皋之属,应对固无方,篇章亦不匮,遗风馀采,莫与比盛。

越昭及宣,实继武绩,驰骋石渠,暇豫文会,集雕篆之轶材,发绮縠之高喻,于是王褒之伦,底禄待诏。

自元暨成,降意图籍,美玉屑之谈,清金马之路。

子云锐思于千首,子政雠校于六艺,亦已美矣。

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馀影,于是乎在。

自哀、平陵替,光武中兴,深怀图谶,颇略文华,然杜笃献诔以免刑,班彪参奏以补令,虽非旁求,亦不遐弃。

及明章叠耀,崇爱儒术,肄礼璧堂,讲文虎观,孟坚珥笔于国史,贾逵给札于瑞颂。

东平擅其懿文,沛王振其通论。

帝则藩仪,辉光相照矣。

自和安以下,迄至顺桓,则有班傅三崔,王马张蔡,磊落鸿儒,才不时乏,而文章之选,存而不论。

然中兴之后,群才稍改前辙,华实所附,斟酌经辞,盖历政讲聚,故渐靡儒风者也。

降及灵帝,时好辞制,造皇羲之书,开鸿都之赋,而乐松之徒,招集浅陋,故杨赐号为驩兜,蔡邕比之俳优,其馀风遗文,盖蔑如也。

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

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

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

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

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

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干徇质于海隅。

德琏综其斐然之思。

元瑜展其翩翩之乐。

文蔚、休伯之俦,于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

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

至明帝纂戎,制诗度曲,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何刘群才,迭相照耀。

少主相仍,唯高贵英雅,顾盼含章,动言成论。

于时正始馀风,篇体轻澹,而嵇阮应缪,并驰文路矣。

逮晋宣始基,景文克构,并迹沉儒雅,而务深方术。

至武帝惟新,承平受命,而胶序篇章,弗简皇虑。

降及怀愍,缀旒而已。

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

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

前史以为运涉季世,人未尽才,诚哉斯谈,可为叹息。

元皇中兴,披文建学,刘刁礼吏而宠荣,景纯文敏而优擢。

逮明帝秉哲,雅好文会,升储御极,孳孳讲艺,练情于诰策,振采于辞赋,庾以笔才愈亲,温以文思益厚,揄扬风流,亦彼时之汉武也。

及成康促龄,穆哀短祚,简文勃兴,渊乎清峻,微言精理,函满玄席。

澹思浓采,时洒文囿。

至孝武不嗣,安恭已矣。

其文史则有袁殷之曹,孙干之辈,虽才或浅深,珪璋足用。

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馀气,流成文体。

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

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

自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构。

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

尔其缙绅之林,霞蔚而飙起。

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何范张沈之徒,亦不可胜数也。

盖闻之于世,故略举大较。

暨皇齐驭宝,运集休明∶太祖以圣武膺箓,世祖以睿文纂业,文帝以贰离含章,高宗以上哲兴运,并文明自天,缉熙景祚。

今圣历方兴,文思光被,海岳降神,才英秀发,驭飞龙于天衢,驾骐骥于万里。

经典礼章,跨周轹汉,唐、虞之文,其鼎盛乎!

鸿风懿采,短笔敢陈。

扬言赞时,请寄明哲!

赞曰∶ 蔚映十代,辞采九变。

枢中所动,环流无倦。

质文沿时,崇替在选。

终古虽远,僾焉如面。

文心雕龙·物色

〔刘勰〕 〔南北朝〕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

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

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

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

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

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

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

岁有其物,物有其容。

情以物迁,辞以情发。

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

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

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

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

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々”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々”学草虫之韵。

“皎日”、“嘒星”,一言穷理。

“参差”、“沃若”,两字连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

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

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

及长卿之徒,诡势瑰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

至如《雅》咏棠华,“或黄或白”。

《骚》述秋兰,“绿叶”、“紫茎”。

凡攡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

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

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

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

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

然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或率尔造极,或精思愈疏。

且《诗》、《骚》所标,并据要害,故后进锐笔,怯于争锋。

莫不因方以借巧,即势以会奇,善于适要,则虽旧弥新矣。

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

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

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

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馀者,晓会通也。

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

然则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

赞曰∶ 山沓水匝,树杂云合。

目既往还,心亦吐纳。

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文心雕龙·养气

〔刘勰〕 〔南北朝〕

昔王充著述,制《养气》之篇,验己而作,岂虚造哉!

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

心虑言辞,神之用也。

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

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

夫三皇辞质,心绝于道华。

帝世始文,言贵于敷奏。

三代春秋,虽沿世弥缛,并适分胸臆,非牵课才外也。

战代技诈,攻奇饰说,汉世迄今,辞务日新,争光鬻采,虑亦竭矣。

故淳言以比浇辞,文质悬乎千载。

率志以方竭情,劳逸差于万里。

古人所以馀裕,后进所以莫遑也。

凡童少鉴浅而志盛,长艾识坚而气衰,志盛者思锐以胜劳,气衰者虑密以伤神,斯实中人之常资,岁时之大较也。

若夫器分有限,智用无涯。

或惭凫企鹤,沥辞镌思。

于是精气内销,有似尾闾之波。

神志外伤,同乎牛山之木。

怛惕之盛疾,亦可推矣。

至如仲任置砚以综述,叔通怀笔以专业,既暄之以岁序,又煎之以日时,是以曹公惧为文之伤命,陆云叹用思之困神,非虚谈也。

夫学业在勤,故有锥股自厉。

志于文也,则有申写郁滞。

故宜从容率情,优柔适会。

若销铄精胆,蹙迫和气,秉牍以驱龄,洒翰以伐性,岂圣贤之素心,会文之直理哉!

且夫思有利钝,时有通塞,沐则心覆,且或反常。

神之方昏,再三愈黩。

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贾馀于文勇,使刃发如新,腠理无滞,虽非胎息之万术,斯亦卫气之一方也。

赞曰∶ 纷哉万象,劳矣千想。

玄神宜宝,素气资养。

水停以鉴,火静而朗。

无扰文虑,郁此精爽。

文心雕龙·指瑕

〔刘勰〕 〔南北朝〕

管仲有言∶“无翼而飞者声也。

无根而固者情也。

”然则声不假翼,其飞甚易。

情不待根,其固匪难。

以之垂文,可不慎欤!

古来文才,异世争驱。

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纤密,而虑动难圆,鲜无瑕病。

陈思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诔》云“尊灵永蛰”,《明帝颂》云“圣体浮轻”,浮轻有似于蝴蝶,永蛰颇疑于昆虫,施之尊极,岂其当乎?

左思《七讽》,说孝而不从,反道若斯,馀不足观矣。

潘岳为才,善于哀文,然悲内兄,则云“感口泽”,伤弱子,则云“心如疑”,《礼》文在尊极,而施之下流,辞虽足哀,义斯替矣。

若夫君子拟人,必于其伦,而崔瑗之《诔李公》,比行于黄虞,向秀之《赋嵇生》,方罪于李斯。

与其失也,虽宁僭无滥,然高厚之诗,不类甚矣。

凡巧言易标,拙辞难隐,斯言之玷,实深白圭。

繁例难载,故略举四条。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与义。

字以训正,义以理宣。

而晋末篇章,依希其旨,始有“赏际奇至”之言,终有“抚叩酬酢”之语,每单举一字,指以为情。

夫赏训锡赉,岂关心解。

抚训执握,何预情理。

《雅》、《颂》未闻,汉魏莫用,悬领似如可辩,课文了不成义,斯实情讹之所变,文浇之致弊。

而宋来才英,未之或改,旧染成俗,非一朝也。

近代辞人,率多猜忌,至乃比语求蚩,反音取瑕,虽不屑于古,而有择于今焉。

又制同他文,理宜删革,若掠人美辞,以为己力,宝玉大弓,终非其有。

全写则揭箧,傍采则探囊,然世远者太轻,时同者为尤矣。

若夫注解为书,所以明正事理,然谬于研求,或率意而断。

《西京赋》称“中黄、育、获”之畴,而薛综谬注谓之“阉尹”,是不闻执雕虎之人也。

又《周礼》井赋,旧有“匹马”。

而应劭释匹,或量首数蹄,斯岂辩物之要哉?

原夫古之正名,车两而马匹,匹两称目,以并耦为用。

盖车贰佐乘,马俪骖服,服乘不只,故名号必双,名号一正,则虽单为匹矣。

匹夫匹妇,亦配义矣。

夫车马小义,而历代莫悟。

辞赋近事,而千里致差。

况钻灼经典,能不谬哉?

夫辩匹而数首蹄,选勇而驱阉尹,失理太甚,故举以为戒。

丹青初炳而后渝,文章岁久而弥光。

若能隐括于一朝,可以无惭于千载也。

赞曰∶ 羿氏舛射,东野败驾。

虽有俊才,谬则多谢。

斯言一玷,千载弗化。

令章靡疚,亦善之亚。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