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秦论

【上篇】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

外连衡而斗诸侯。

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

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

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衡,兼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

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

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

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

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

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

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馀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

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馀里。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

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

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

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

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

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

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

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

锄耰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

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

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

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

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

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

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

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中篇】 秦灭周祀,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

天下之士,斐然向风。

若是,何也?

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

周室卑微,五霸既灭,令不行于天下。

是以诸侯力政,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弊。

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

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

当此之时,专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而立私爱,焚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

夫兼并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

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

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

借使秦王论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犹未有倾危之患也。

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

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

天下嚣嚣,新主之资也。

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

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

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

虚囹圄而免刑戮,去收孥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

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

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

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

塞万民之望,而以盛德与天下,天下息矣。

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

虽有狡害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弭矣。

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之宫。

繁刑严诛,吏治刻深。

赏罚不当,赋敛无度。

天下多事,吏不能纪。

百姓困穷,而主不收恤。

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

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

自群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

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借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

故先王者,见终始不变,知存亡之由。

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矣。

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

故曰:「安民可与为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

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在于戮者,正之非也。

是二世之过也。

【下篇】 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馀郡,缮津关,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

然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锄耰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

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戟不刺,强弩不射。

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艰。

于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俊相立。

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其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

群臣之不信,可见于此矣。

子婴立,遂不寤。

藉使子婴有庸主之材,仅得中佐,山东虽乱,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宜未绝也。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

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

此岂世贤哉?

其势居然也。

且天下尝同心并力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阻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

岂勇力智慧不足哉?

形不利,势不便也。

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厄,荷戟而守之。

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

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曰亡秦,其实利之也。

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

案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

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身为禽者,其救败非也。

秦王足己而不问,遂过而不变。

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

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

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

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

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拑口而不言。

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谏,智士不谋也。

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

先王知雍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

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

其弱也,五伯征而诸侯从。

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

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振。

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畔矣。

故周五序得其道,而千余岁不绝。

秦本末并失,故不能长。

由是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

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

」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上篇】秦孝公占据着崤山和函谷关的险固地势,拥有雍州的土地,君臣牢固地守卫着来伺机夺取周王室的权力,(秦孝公)有统一天下的雄心。正当这时,商鞅辅佐他,对内建立法规制度,从事耕作纺织,修造防守和进攻的器械;对外实行连衡策略,使诸侯自相争斗。因此,秦人轻而易举地夺取了黄河以西的土地。秦孝公死了以后,惠文王、武王、昭襄王承继先前的基业,沿袭前代的策略,向南夺取汉中,向西攻取巴、蜀,向东割取肥沃的地区,向北占领非常重要的地区。诸侯恐慌害怕,集会结盟,商议削弱秦国,不吝惜奇珍贵重的器物和肥沃富饶的土地,用来招纳天下的优秀人才,采用合纵的策略缔结盟约,互相援助,成为一体。在这个时候,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这四位封君,都见识英明有智谋,心地诚而讲信义,待人宽宏厚道而爱惜人民,尊重贤才而重用士人,以合纵之约击破秦的连横之策,联合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的部队。在这时,六国的士人,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等人为他们出谋划策,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等人沟通他们的意见,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等人统率他们的军队。他们曾经用十倍于秦的土地,上百万的军队,攻打函谷关来攻打秦国。秦人打开函谷关口迎战敌人,九国的军队有所顾虑徘徊不敢入关。秦人没有一兵一卒的耗费,然而天下的诸侯就已窘迫不堪了。于是,纵约失败了,各诸侯国争着割地来贿赂秦国。秦有剩余的力量趁他们困乏而制服他们,追赶逃走的败兵,百万败兵横尸道路,流淌的血液可以漂浮盾牌。秦国凭借这有利的形势,割取天下的土地,重新划分山河的区域。强国主动表示臣服,弱国入秦朝拜。延续到孝文王、庄襄王,统治的时间不长,秦国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到始皇的时候,发展六世遗留下来的功业,以武力来统治各国,将西周、东周和各诸侯国统统消灭,登上皇帝的宝座来统治天下,用严酷的刑罚来奴役天下的百姓,威风震慑四海。秦始皇向南攻取百越的土地,把它划为桂林郡和象郡,百越的君主低着头,颈上捆着绳子(愿意服从投降),把性命交给司法官吏。秦始皇于是又命令蒙恬在北方修筑长城,守卫边境,使匈奴退却七百多里;胡人不敢向下到南边来放牧,勇士不敢拉弓射箭来报仇。秦始皇接着就废除古代帝王的治世之道,焚烧诸子百家的著作,来使百姓愚蠢;毁坏高大的城墙,杀掉英雄豪杰;收缴天下的兵器,集中在咸阳,销毁兵刃和箭头,冶炼它们铸造十二个铜人,以便削弱百姓的反抗力量。然后凭借华山为城墙,依据黄河为城池,凭借着高耸的华山,往下看着深不可测的黄河,认为这是险固的地方。好的将领手执强弩,守卫着要害的地方,可靠的官员和精锐的士卒,拿着锋利的兵器,盘问过往行人。天下已经安定,始皇心里自己认为这关中的险固地势、方圆千里的坚固的城防,是子子孙孙称帝称王直至万代的基业。始皇去世之后,他的余威(依然)震慑着边远地区。可是,陈涉不过是个破瓮做窗户、草绳做户枢的贫家子弟,是氓、隶一类的人,(后来)做了被迁谪戍边的卒子;才能不如普通人,并没有孔丘、墨翟那样的贤德,也不像陶朱、猗顿那样富有。(他)跻身于戍卒的队伍中,从田野间突然奋起发难,率领着疲惫无力的士兵,指挥着几百人的队伍,掉转头来进攻秦国,砍下树木作武器,举起竹竿当旗帜,天下豪杰像云一样聚集,回声似的应和他,许多人都背着粮食,如影随形地跟着。崤山以东的英雄豪杰于是一齐起事,消灭了秦的家族。况且那天下并没有缩小削弱,雍州的地势,崤山和函谷关的险固,是保持原来的样子。陈涉的地位,没有比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的国君更加尊贵;锄头木棍也不比钩戟长矛更锋利;那迁谪戍边的士兵也不能和九国部队抗衡;深谋远虑,行军用兵的方法,也比不上先前九国的武将谋臣。可是条件好者失败而条件差者成功,功业完全相反,为什么呢?假使拿东方诸侯国跟陈涉比一比长短大小,量一量权势力量,就更不能相提并论了。然而秦凭借着它的小小的地方,发展到兵车万乘的国势,管辖全国,使六国诸侯都来朝见,已经一百多年了;这之后把天下作为家业,用崤山、函谷关作为自己的内宫;陈涉一人起义国家就灭亡了,秦王子婴死在别人(项羽)手里,被天下人耻笑,这是为什么呢?就因为不施行仁政而使攻守的形势发生了变化啊。【中篇】秦统一天下,吞并诸侯,临朝称帝,供养四海,天下的士人顺服的慕风向往,为什么会像这样呢?回答是:近古以来没有统一天下的帝王已经很久了。周王室力量微弱,五霸相继死去以后,天子的命令不能通行天下,因此诸侯凭着武力相征伐,强大的侵略弱小的,人多的欺凌人少的,战事不止,军民疲惫。如今秦皇南面称帝统治了天下,这就是在上有了天子啊。这样一来,那些可怜的百姓就都希望能靠他安身活命,没有谁不诚心景仰皇上,在这个时候,应该保住威权,稳定功业,是安定,是危败,关键就在于此了。秦王怀着贪婪卑鄙之心,只想施展他个人的智慧,不信任功臣,不亲近士民,抛弃仁政王道,树立个人权威,禁除诗书古籍,实行严刑酷法,把诡诈权势放在前头,把仁德信义丢在后头,把残暴苛虐作为治理天下的前提。实行兼并,要重视诡诈和实力;安定国家,要重视顺时权变:这就是说夺天下和保天下不能用同样的方法。秦经历了战国到统一天下,它的路线没有改,他的政令没有变,这是它夺天下和保天下所用的方法没有不同。秦王孤身无辅却拥有天下,所以他的灭亡很快就来到了。假使秦王能够考虑古代的情况,顺着商、周的道路,来制定实行自己的政策,那么后代即使出现骄奢淫逸的君主,也不会有倾覆危亡的祸患。所以夏禹、商汤、周文王和周武王建立了国家,名号卓著,功业长久。当今秦二世登上王位,普天之下没有人不伸长脖子盼着看一看他的政策。受冻的人穿上粗布短袄就觉得很好,挨饿的人吃上糟糠也觉得香甜。天下苦苦哀叫的百姓,正是新皇帝执政才能的表现。这就是说劳苦人民容易接受仁政。如果二世有一般君主的德行,任用忠贞贤能的人,君臣一心,为天下的苦难而忧心,服丧期间就改正先帝的过失,割地分民,封赏功臣的后代,封国立君,对天下的贤士以礼相待,把牢狱里的犯人放出来,免去刑戮,废除没收犯罪者妻子儿女为官家奴婢之类的杂乱刑罚,让被判刑的人各自返回家乡。打开仓库,散发钱财,以赈济孤独穷困的士人;减轻赋税,减少劳役,帮助百姓解除急困;简化法律,减少刑罚,给犯罪人以把握以后的机会,使天下的人都能自新,改变节操,修养品行,各自谨慎对待自身;满足万民的愿望,以威信仁德对待天下人,天下人就归附了。如果天下到处都欢欢喜喜安居乐业,唯恐发生变乱,那么即使有奸诈不轨的人,而民众没有背叛主上之心,图谋不轨的臣子也就无法掩饰他的奸诈,暴乱的阴谋就可以被阻止了。二世不实行这种办法,破坏宗庙,残害百姓,比始皇更加暴虐无道,重新修建阿房宫,使刑罚更加繁多,杀戮更加严酷,官吏办事苛刻狠毒,赏罚不得当,赋税搜刮没有限度,国家的事务太多,官吏们都治理不过来;百姓穷困已极,而君主却不加收容救济。于是奸险欺诈之事纷起,上下互相欺骗,蒙受罪罚的人很多,道路上遭到刑戮的人前后相望,连绵不断,天下的人都陷入了苦难。从君卿以下直到平民百姓,人人心中自危,身处穷苦之境,到处都不得安静,所以容易动乱。因此陈涉不凭商汤、周武王那样的贤能,不借公侯那样的尊贵,在大泽乡振臂一呼而天下响应,其原因就在于人民正处于危难之中。所以古代圣王能洞察开端与结局的变化,知道生存与灭亡的关键,因此统治人民的方法,就是要专心致力于使他们安定罢了。这样,天下即使出现叛逆的臣子,也必然没有人响应,得不到帮助力量了。所谓「处于安定状态的人民可以共同行仁义,处于危难之中的人民容易一起做坏事」,就是说的这种情况。尊贵到做了天子,富足到拥有天下,而自身却不能免于被杀戮,就是由于挽救倾覆局势的方法错了。这就是二世的错误。【下篇】秦国兼并了诸侯,崤山以东有三十多个郡,修筑渡口关隘,占据着险要地势,修治武器,守护着这些地方。然而陈涉凭着几百名散乱的戌卒,振臂大呼,不用弓箭矛戟等武器,光靠锄头和木棍,虽然没有给养,但只要看到有人家住的房屋就能吃上饭,横行天下。秦朝险阻之地防守不住了,关卡桥梁封锁不住了,长戟刺不了,强弩射不了。楚军很快深入境内,鸿门一战,竟然连篱笆一样的阻拦都没有遇到。于是崤山以东大乱,诸侯纷纷起事,豪杰相继立王。秦王派章邯率兵东征,章邯凭着三军的众多兵力,在外面跟诸侯相约,做交易,图谋他的主上。秦君之间互相不信任,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来了。子婴登位,最终也不曾觉悟,假使子婴有一般君主的才能,仅仅得到中等的辅佐之臣,崤山以东地区虽然混乱,秦国的地盘还是可以保全的,宗庙的祭祀也不会断绝。秦国地势有高山阻隔,有大河环绕,形成坚固防御,是个四面都有险要关塞的国家。从穆公以来,一直到秦始皇,二十多位国君,经常在诸侯中称雄。难道代代贤明吗?这是地位形势造成的呀!再说天下各国曾经同心合力进攻秦国。在这种时候,贤人智士会聚,有良将指挥各国的军队,有贤相沟通彼此的计谋,然而被险阻困住不能前进,秦国就引诱诸侯进入秦国境内作战,为他们打开关塞,结果崤山以东百万军队败逃崩溃。难道是因为勇气、力量和智慧不够吗?是地形不利,地势不便啊。秦国把小邑并为大城,在险要关塞驻军防守,把营垒筑得高高的而不轻易跟敌方作战,紧闭关门据守险塞,肩扛矛戟守卫在那里。诸侯们出身平民,是为了利益联合起来,并没德高望众而位居王位者的德行。他们的交往不亲密,他们的下属不亲附。名义上是说灭亡秦朝,实际上是为自己谋求私利。他们看见秦地险阻难以进犯,就必定退兵。如果他们能安定本土,让人民休养生息,等待秦的衰败,收纳弱小,扶助疲困,来指挥东方诸侯新建的各国的君主,就不用担心在天下实现不了自己的愿望了。可是他们尊贵身为天子,富足拥有天下,自己却遭擒获,这是因为他们在覆亡前夕没有做出挽救的措施。秦王满足一己之功,不求教于人,一错到底而不改变。二世承袭父过,因循不改,残暴苛虐以致加重了祸患。子婴孤立无亲,自处危境,却又年幼而没有辅佐,三位君主一生昏惑而不觉悟,秦朝灭亡,不也是应该的吗?在这个时候,世上并非没有深谋远虑懂得形势变化的人士,然而他们所以不敢竭诚尽忠,纠正主上之过,就是由于秦朝的风气多有忌讳的禁规,忠言还没说完而自己就被杀戮了。所以使得天下之士只能侧着耳朵听,重叠双脚站立,闭上嘴巴不敢说话。因此,三位君主迷失了路途,而忠臣不敢进谏言,智士不敢出主意,天下已经大乱,皇上还不知道,难道不可悲吗?先王知道壅塞不通就会伤害国家,所以设置公卿、大夫和士,来整治法律设立刑罚,天下因而得到治理。强盛的时候,禁止残暴诛讨叛乱,天下服从;衰弱的时候,五霸为天子征讨,诸侯也顺从;土地被割削的时候,在内能自守备,在外还有亲附,社稷得以保存。所以秦朝强盛的时候,繁法严刑,天下震惊;等到它衰弱的时候,百姓怨恨,天下背叛。周朝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合乎根本大道,因而传国一千多年不断绝。而秦朝则是本末皆失,所以不能长久。由此看来,安定和危亡的纲纪相距太远了!俗话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因此君子治理国家,考察于上古的历史,验证以当代的情况,还要通过人事加以检验,从而了解兴盛衰亡的规律,详知谋略和形势是否合宜,做到取舍有序,变化适时,所以历时长久,国家安定。


注释

【上篇】秦孝公:生于公元前三八一年,死于前三三八年,战国时秦国的国君,名渠梁。穆公十五世孙。他任用商鞅变法,使秦富国强兵。崤函:崤山和函谷关。崤山,在函谷关的东边。函谷关,在河南省灵宝县。固,险要的地理位置。雍州:包括今陕西省中部和北部、甘肃省除去东南部的大部分地区、青海省的东南部和宁夏回族自治区一带地方。周室:这里指代天子之位的权势,并非实指周王室。战国初期,周王室已经十分衰弱,所统治的地盘只有三四十座城池,三万多人口。席卷天下:与下文「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是同义铺排。席,像用席子一样,名词作状语。下文的「包」「囊」同此。八荒:原指八方荒远的偏僻地方,此指代「天下」。商君:即商鞅,约生于公元前三九〇年,死于前三三八年。战国时卫人。姓公孙,名鞅。因封于商,号曰商君。先仕魏,为魏相公叔痤家臣。痤死后入秦,相秦十九年,辅助秦孝公变法,使秦国富强。孝公死,公子虔等诬陷鞅谋反,车裂死。外:对国外。连衡:也作「连横」,是一种离间六国,使它们各自同秦国联合,从而实施各个击破的策略。「连衡」一句为虚笔,张仪相秦始于惠文王十年,即公元前三二八年,是商鞅死后十年的事。斗诸侯:使诸侯自相争斗。斗,使动用法。拱手:两手合抱,形容毫不费力。西河:又称河西,今陕西东部黄河西岸地区。秦孝公二十二年(公元前三四〇年),商鞅伐魏,魏使公子为将而击之。商鞅遗书公子,愿与为好会而罢兵。会盟既已,商鞅虏公子而袭夺其军。其后十年间,魏屡败于秦,魏王恐,乃使使割西河之地献于秦以和。没:通「殁」,死。惠文、武、昭襄:即惠文王、武王、昭襄王。惠文王是孝公的儿子,武王是惠文王的儿子,昭襄王是武王的异母弟。因:沿袭。膏腴:指土地肥沃。要害之郡:指政治、经济、军事上都非常重要的地区。爱:吝惜,吝啬。致:招致,招纳。合从:与秦「连横」之策相对,是联合六国共同对付秦国的策略。从,通「纵」。四君:指齐孟尝君田文、赵平原君赵胜、楚春申君黄歇、魏信陵君魏无忌。他们都是当时仅次于国君的当政者,皆以招揽宾客著称。约,结。离,使离散。衡,通「横」。兼,兼并、统一.。徐尚:宋人。苏秦:洛阳人,是当时的「合纵长」。杜赫:周人。齐明:东周臣。周最:东周君儿子。陈轸:楚人。召滑:楚臣。楼缓:魏相。翟景:魏人。苏厉:苏秦的弟弟。乐毅:燕将.吴起:魏将,后入楚。孙膑:齐将。带佗:楚将。倪良、王廖:都是当时的兵家。田忌:齐将。廉颇、赵奢:赵将。制:统领、统帅。叩关:攻打函谷关。叩,击。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九国,就是上文的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逡巡,有所顾虑而徘徊或不敢前进。据《史记·六国表》载,并没有「九国之师」齐出动的情况,「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不尽合历史事实。亡:丢失,丢掉。镞:箭头。制:制裁,制服。弊:通「敝」,困敝、疲敝。亡:逃亡的军队,在此用作名词。北:败北的军队,名词。伏尸百万:这说的不是一次战役的死亡人数。秦击六国杀伤人数史书皆有记载,如前二九三年击韩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前二六〇年,破赵长平军,杀卒四十五万。因:趁着,介词。利:有利的形势,用作名词。享国:帝王在位的年数。六世:指秦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御:驾御,统治。二周:在东周王朝最后的周赧王时,东西周分治。西周都于河南东部旧王城,东周则都巩,史称东西二周。西周灭于秦昭襄王五十一年,东周灭于秦庄襄王元年,不是始皇时事,作者只是为了行文方便才这样写的。履至尊:登帝位。制:控制。振:通「震」,震惊(粤教版已直接用所通假的字)。南:向南。百越:古代越族居住在江、浙、闽、粤各地,每个部落都有名称,而统称百越,也叫百粤。俯首系颈:意思是愿意顺从投降。系颈,颈上系绳,表示投降。下吏:交付司法官吏审讯。北:在北方,方位名词作状语。藩篱:比喻边疆上的屏障。藩,篱笆。先王:本文指的是秦自孝公以来六代君王。先,已死去的长辈。焚百家之言:指秦始皇焚书坑儒。百家之言,诸子百家各学派的著作。言,言论,这里指著作。隳名城:毁坏高大的城墙。销锋镝:销毁兵器。销,熔化金属。锋,兵刃;镝,箭头。金人:《史记·秦始皇本纪》:「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鐻,金人十二,重各千斤,置廷宫中。」弱:使(天下百姓)衰弱。亿丈之城:指华山。不测之渊,指黄河。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这两个句子用了互文的手法,应当理解为,「良将劲弩、信臣精卒,守要害之处,陈利兵而谁何」。信臣,可靠的大臣。谁何,呵问他是谁,就是缉查盘问的意思。何,通「呵」,呵喝。关中:秦以函谷关为门户,关中即指秦雍州地。金城:坚固的城池。金,比喻坚固。子孙帝王:子子孙孙称帝称王。帝王,名词活用动词殊俗:不同的风俗,指边远的地方。瓮牖绳枢:以破瓮作窗户,用草绳替代户枢系门板,形容家里贫穷。瓮,用瓮做;牖,窗户;绳,用绳子繫;枢,门扇开关的枢轴。氓隶:农村中地位低下的人。陈涉少时为人佣耕,所以称他为「氓隶」。氓,古时指农村居民。隶,奴隶。迁徙之徒:被征发戍边的人,指陈涉在秦二世元年被征发戍守渔阳。中人:一般人。蹑足行伍:置身于戍卒的队伍中。蹑足,蹈,用脚踏地,这里有「置身于……」的意思。行伍,古代军队编制,以五人为伍,二十五人为行,故以「行伍」代指军队。倔:通「崛」,突起(粤教版已直接用所通假的字)。阡陌:本是田间小道,这里代指民间。赢粮而景从:担着干粮如影随形地跟着。赢,担负;景,同「影」。且夫:复合虚词,表递进,相当「再说」「而且」。小弱:变小变弱。耰:通「耰」(粤教版已直接用所通假的字),古时的一种碎土平田用的农具,似耙而无齿。棘:酸枣木。矜:矛柄,这里指木棍。铦:锋利。钩:短兵器,似剑而曲。戟:以戈和矛合为一体的长柄兵器。铩:长矛。及:动词,赶得上,追得上。絜:衡量。万乘(shèng):兵车万辆,表示军事力量强大。周制,天子地方千里,出兵车万乘,故又以万乘代指天子。乘,古时车辆叫乘。序八州:给八州按次第排列座次。序,座次、次序,这里是排列次序的意思。八州,指兖州、冀州、青州、徐州、豫州、荆州、扬州、梁州。古时天下分九州,秦居雍州,六国分别居于其他八州。朝同列:使六国诸侯都来朝见。朝,使……来朝拜。同列,同在朝班,此指六国诸侯,秦与六国本来都是周王朝的同列诸侯。有:通「又」,用于连接整数和零数。【中篇】南面:古代以坐北面南为尊位,帝王的座位面向南,所以称居帝位为「南面」。养:养育,统治.斐然:顺服的样子。斐,通「靡」。向风:归顺。卑微,衰败。力政:以武力征伐。政,通「征」。暴,欺侮。既:当是「则」的意思。《会注考证》引李笠曰:「当依《新书》作‘即’。」元元,平民百姓。冀:希望。专威:独擅威势。王道:古时指以仁义统治天下的政策。文书:诗书古籍。酷刑法,使刑法严酷。先:把……放在前头。后,把……放在后头。高:以为高,重视。贵:以为贵,重视。顺权,顺时权变。离:经历。借使:假使。制御:统治,控制。淫骄:荒淫骄横。糟糠:酒滓、谷皮等粗劣食物,贫者以之充饥天下嚣嚣:天下百姓苦苦哀叫。收孥:古时,一人犯法,妻子连坐,没为官奴婢,谓之收孥。约法省刑:是汉初的立法原则之一,是为了缓和社会矛盾而实施的立法原则。狡害:狡猾为害。奋臂:振臂而起。大泽:大泽乡,是陈胜、吴广起义的地点。牧民:治民。富有四海:享有全国的一切财富,旧时用以形容帝王。四海,指全国。【下篇】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馀郡: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原来六国的土地有三十多郡。山东,指崤山、函谷关以东,意即原来六国的土地。缮津关,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修整好各地的关隘,占据各地的险要,整备下精良的武器装备,以保守这些地方。津关,渡口和关隘,指水陆要道。据,凭依。修,整治。甲兵,铠甲武器。戍卒:防守边防的士兵。不用弓戟之兵,櫌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没有锋利的兵器,仅仅使用锄头、木棍等作武器,随所到之处就食,而天下无所阻挡。弓戟之兵,弓箭、戟矛一类武器;櫌白梃,指农具,此处借以形容武器之粗劣,同「锄」。櫌,锄头的木柄;白梃,白木棒,即没有经过加工的棍棒。望屋而食,见有人家,就去吃饭,指没有军粮储备。关梁不阖:关口和桥梁来不及封闭。阖,关闭。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艰:楚军一直打到鸿门一带地方,连像篱笆那样的阻碍也没有遇到。楚师,指陈胜起义的部队。陈胜起义后号为张楚,因此称为楚师。鸿门,在今陕西省临潼县东,今名项王营。于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俊相立:在这种情况下,秦在原来六国的统治大乱,各地纷纷乘机起兵。扰,乱。豪俊,豪杰,有相当才能的人。章邯因以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章邯趁机凭借众多的军队,来图谋他的君主,求取自己的爵位。章邯,秦大将。要市,指谋求自己的利益。要,同「徼」,求取。市,交易。不信:不忠实。其势居然也:是它的地理形势所在才这样的。即是说,由于所处地理形势好,才能称雄于诸侯。且:连词,况且。当此之世……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指六国良将贤相虽多,但由于秦地险阻,他们进攻秦国的行动终于失败。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秦把小城的军队合并到大城之中,在险要关塞驻军据守。高垒毋战:构筑高高的营垒,不要作战。闭关据厄:关闭函谷关,把守住险要的关塞。诸侯起于匹夫:指山东各地的起义首领都是从平民中崛起的。匹夫,这里指普通老百姓。素王之行:素王的德行。素王,指没有王位而具有王者德行的人。其下未附:他们的下属还未亲附。彼见秦阻之难犯也:他们见到秦朝的防御是难以进犯的。安土息民,以待其敝:使境内平安,民众能休养生息,以等待他们的衰败。弊,败、坏。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收养弱小,扶助疲敝,而使秦国的国君不怕不能在天下实现自己的意愿。救败:挽救败亡。足己不问:骄傲自满,不请教别人。遂过而不变:有过错因循而不能更改。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秦二世承继了秦始皇的做法,因循而不加以改变,又加上残暴酷虐,因而加重了祸患。三主之惑,终身不悟:指秦始皇、秦二世、子婴三代君主溺于错误而终身不悟。惑,困惑,迷乱。深虑知化:智虑深远,了解形势变化的道理。拂过:提出纠正错误的意见。拂,违反。秦俗多忌讳之禁:秦朝的风习是禁忌很多。俗,习俗,风气。重足而立:两脚紧靠着站着,形容恭敬的样子。拑口而不言:闭着嘴不说话。形容心怀恐惧而不敢说话的样子。奸不上闻:坏消息不让皇帝知道。雍蔽:阻塞,蒙蔽。指上下之间情况不通。饰法设刑:整饬法令,设立刑罚。饰,同「饬」,整顿。其弱也,五伯征而诸侯从:在它衰弱的时候,也能靠五伯的征伐而使诸侯服从。五伯,即春秋五霸。伯,同「霸」。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它削弱的时候,也能内部加强守护,外部交好其他国家而使政权保存下来。守,保持。附,靠近。繁法严刑而天下振:法令繁复,刑罚严酷而使得天下震动不安。振,同「震」。故周五序得其道,而千馀岁不绝:所以,周王朝设置五等爵位,符合治国的原则,因而延续了一千多年。五序,指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序,顺序。千馀岁,周王朝的统治,西、东周合计共八百馀年。这里说「千馀岁」,是夸大的说法。秦本末并失:秦王朝在根本和次要的方面都不正确,所以统治不能长久。本末,这里指治理国家的根本方针和采取的方法、手段。安危之统:指使得国家安全或者危险的原理。统,统绪,纲纪。野谚:民谚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不忘记先前事情的经验教训,就是后来事情的借鉴。师,师法,借鉴。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明了盛衰的道理,明辨权位势力的适当运用。宜,适当,适宜。去就有序:取舍有一定的顺序。


简介

《过秦论》是贾谊政论散文的代表作,分上中下三篇。全文从各个方面分析秦王朝的过失,故名《过秦论》。此文旨在总结秦速亡的历史教训,以作为汉王朝建立制度、巩固统治的借鉴,是一组见解深刻而又极富艺术感染力的文章。上篇先讲述秦自孝公以迄始皇逐渐强大的原因:具有地理的优势、实行变法图强的主张、正确的战争策略、几世秦王的苦心经营等。行文中采用了排比式的句子和铺陈式的描写方法,富有气势;之后则写陈涉虽然本身力量微小,却能使强大的秦国覆灭,在对比中得出秦亡在于「仁义不施」的结论。中篇剖析秦统一天下后没有正确的政策,秦二世没有能够改正秦始皇的错误政策,主要指责秦二世的过失。下篇写秦在危迫的情况下,秦王子婴没有救亡扶倾的才力,主要指责秦王子婴的过失。


赏析

唐·张九龄《和黄门卢监望秦始皇陵》:一闻《过秦论》,载怀空杼轴。清·金圣叹在《才子古文·卷二》批语:过秦论者,论秦之过也;秦过只是末句“仁义不施”一语便断尽,此通篇文字,只看得中间“然而”二字一转,未转以前,重叠只是论秦如此之强,既转之后,重叠只是论陈涉如此之微。通篇只得二句文字,一句只是以秦如此之强,一句只是以陈涉如此之微。至于前半有说六国时,此只是反衬秦;后半有说秦时,此只是反衬陈涉,最是疏奇之笔。清·方苞:此篇论秦取天下之势,守天下之道。其取之也虽不以仁义,而势则可凭,且谋武实过于六国,此所以幸而得也。乃既得而因用此以守之,则断无可久之道矣。此所以失之易也。秦始终仁义不施,而成败异势者,以攻守之势异也。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评其为“西汉鸿文”,“疏直激切,尽所欲言”。钱锺书《管锥编》:“贾生此文,犯了“词肥意瘠”之病。



子虚赋

〔司马相如〕 〔汉〕

楚使子虚使于齐,齐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畋。

畋罢,子虚过诧乌有先生,而亡是公存焉。

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畋乐乎?

」子虚曰:「乐。

」「获多乎?

」曰:「少。

」「然则何乐?

」对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

」曰:「可得闻乎?

」 子虚曰:「可。

王车驾千乘,选徒万骑,畋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网弥山。

掩兔辚鹿,射麋脚麟,骛于盐浦,割鲜染轮。

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

楚王之猎孰与寡人乎?

』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馀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焉足以言其外泽者乎?

』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

』」 「仆对曰:『唯唯。

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馀也。

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

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

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崒。

岑崟参差,日月蔽亏。

交错纠纷,上干青云。

罢池陂陁,下属江河。

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附,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

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珉昆吾,瑊玏玄厉,碝石珷玞。

其东则有蕙圃蘅兰,茝若射干,?藭菖蒲,江离蘪芜,诸柘巴且。

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陀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

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荔,薜莎青薠。

其埤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蔷雕胡,莲藕觚芦,庵䕡轩芋。

众物居之,不可胜图。

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钜石白沙。

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玳瑁鳖鼋。

其北则有阴林巨树,楩楠豫樟,桂椒木兰,檗离朱杨。

楂梨梬栗,橘柚芬芳。

其上则有赤猿玃猱,鹓雏孔鸾,腾远射干。

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兕象野犀,穷奇獌狿。

」 「『于是乎乃使专诸之伦,手格此兽。

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

阳子骖乘,孅阿为御,案节未舒,即陵狡兽。

蹴蛩蛩,辚距虚,轶野马,?騊駼,乘遗风,射游骐,鯈眒倩浰,雷动猋至,星流霆击。

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掖,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掩草蔽地。

于是楚王乃弭节徘徊,翱翔容与。

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受诎,殚睹众物之变态。

」 「『于是郑女曼姬,被阿緆,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襞积褰绉,纡徐委曲,郁桡溪谷。

衯衯裶裶,扬袘戌削,蜚襳垂髾。

扶舆猗靡,翕呷萃蔡。

下靡兰蕙,上拂羽盖。

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玉绥。

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 「『于是乃相与獠于蕙圃,媻姗勃窣,上乎金堤,掩翡翠,射鵔鸃,微矰出,孅缴施,弋白鹄,连鴐鹅,双鸧下,玄鹤加。

怠而后发,游于清池,浮文鹢,扬旌枻,张翠帷,建羽盖,罔玳瑁,钩紫贝。

摐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

水虫骇。

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磊石相击,硠硠磕磕,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

」 「『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案行,骑就队,纚乎淫淫,般乎裔裔。

于是楚王乃登云阳之台,泊乎无为,憺乎自持,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终日驰骋,曾不下舆,脟割轮淬,自以为娱。

臣窃观之,齐殆不如。

』于是齐王无以应仆也。

」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

足下不远千里,来贶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畋,乃欲戮力致获以娱左右,何名为夸哉!

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馀论。

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骄,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

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

有而言之,是彰君恶。

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

彰君之恶而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于楚矣。

且齐东渚钜海,南有琅邪,观乎成山,射乎之罘,浮渤澥,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邻,右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仿偟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

若乃俶傥瑰玮,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崒,充牣其中者,不可胜记,禹不能名,卨不能计。

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

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而不复,何为无以应哉!

上林赋

〔司马相如〕 〔汉〕

亡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齐亦未为得也。

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

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

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

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

「且夫齐楚之事又乌足道乎!

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

终始灞浐,出入泾渭。

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

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

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

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

汨乎混流,顺阿而下,赴隘陜之口,触穹石,激堆埼,怫乎暴怒,汹涌滂湃。

滭弗滵汨,偪侧泌瀄。

横流逆折,转腾潎洌,滂濞沆溉。

穹隆云桡,宛潬胶戾,逾波趋浥,莅莅下濑。

批岩冲拥,奔扬滞沛。

临坻注壑,瀺灂霣坠。

沉沉隐隐,砰磅訇磕。

潏潏淈淈,湁潗鼎沸。

驰波跳沫,汨㴔漂疾。

悠远长怀,寂漻无声,肆乎永归。

然后灏溔潢漾,安翔徐徊,翯乎滈滈,东注太湖,衍溢陂池。

「于是乎蛟龙赤螭,䱎䲛渐离,鰅鳙鰬魠,禺禺魼鳎。

揵鳍掉尾,振鳞奋翼,潜处乎深岩。

鱼鳖欢声,万物众夥。

明月珠子,的皪江靡。

蜀石黄碝,水玉磊砢。

磷磷烂烂,采色浩汗,丛积乎其中。

鸿鹔鹄鸨,鴐鹅属玉,交精旋目,烦鹜庸渠,箴疵鵁卢,群浮乎其上。

泛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掩薄水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

「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嵷崔嵬。

深林巨木,崭岩嵾嵯。

九嵏巀嶭,南山峨峨。

岩陀甗锜,嶊崣崛崎。

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谽呀豁閕,阜陵别岛。

崴嵬嵔廆,丘虚堀礨,隐辚郁㠥,登降陁靡。

陂池貏豸,沇溶淫鬻,散涣夷陆。

亭皋千里,靡不被筑。

掩以绿蕙,被以江蓠,糅以蘪芜,杂以留夷。

布结缕,攒戾莎。

揭车蘅兰,槁本射干。

茈姜蘘荷,葴持若荪。

鲜支黄砾,蒋芧青薠。

布濩闳泽,延蔓太原。

离靡广衍,应风披靡。

吐芳扬烈,郁郁菲菲。

众香发越,肸蚃布写,?薆咇茀。

「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

日出东沼,入乎西陂。

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

其兽则㺎旄貘犛,沈牛麈麋。

赤首圜题,穷奇象犀。

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

其兽则麒麟角端,騊駼橐驼,蛩蛩驒騱,駃騠驴骡。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

高廊四注,重坐曲阁。

华榱璧珰,辇道纚属。

步櫩周流,长途中宿。

夷嵏筑堂,累台增成,岩窔洞房。

俯杳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扪天。

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

青龙蚴蟉于东厢,象舆婉蝉于西清。

灵圉燕于闲馆,偓佺之伦暴于南荣。

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

盘石振崖,嵚岩倚倾,嵯峨㠎嶪,刻削峥嵘。

玫瑰碧琳,珊瑚丛生。

珉玉旁唐,玢豳文鳞,赤瑕驳荦,杂插其间。

鼌采琬琰,和氏出焉。

「于是乎卢橘夏熟,黄甘橙楱。

枇杷橪柿,楟奈厚朴。

梬枣杨梅,樱桃蒲陶。

隐夫薁棣,答遝离支。

罗乎后宫,列乎北园。

䝯丘陵,下平原。

扬翠叶,扤紫茎。

发红华,垂朱荣。

煌煌扈扈,照曜钜野。

沙棠栎槠,华枫枰栌。

留落胥邪,仁频并闾,欃檀木兰,豫章女贞。

长千仞,大连抱。

夸条直畅,实叶葰楙。

攒立丛倚,连卷欐佹。

崔错癹骪,坑衡閜砢。

垂条扶疏,落英幡纚。

纷溶箾蔘,猗柅从风。

浏莅芔歙,盖象金石之声,管籥之音,偨池茈虒,旋还乎后宫。

杂袭累辑,被山缘谷,循坂下隰,视之无端,究之无穷。

「于是乎玄猿素雌,蜼玃飞?,蛭蜩蠼猱,獑胡豰蛫,栖息乎其间。

长啸哀鸣,翩幡互经,夭蟜枝格,偃蹇杪颠。

隃绝梁,腾殊榛。

捷垂条,掉希间。

牢落陆离,烂漫远迁。

若此辈者,数百千处。

娱游往来,宫宿馆舍。

庖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备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

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

前皮轩,后道游。

孙叔奉辔,卫公参乘。

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

鼓严簿,纵猎者。

江江为阹,泰山为橹。

车骑雷起,殷天动地。

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

缘陵流泽,云布雨施。

生貔豹,搏豺狼。

手熊罴,足野羊。

蒙鹖苏,绔白虎。

被班文,跨野马。

陵三嵏之危,下碛历之坻。

径峻赴险,越壑厉水。

推飞廉,弄獬豸格虾蛤,鋋猛氏。

羂騕袅,射封豕。

箭不苟害,解脰陷脑。

弓不虚发,应声而倒。

「于是乘舆弭节徘徊,翱翔往来。

睨部曲之进退,览将帅之变态。

然后侵淫促节,倏夐远去。

流离轻禽,蹴履狡兽。

?白鹿,捷狡兔。

轶赤电,遗光耀,追怪物,出宇宙。

弯蕃弱,满白羽。

射游枭,栎蜚遽。

择肉而后发,先中而命处。

弦矢分,艺殪仆。

然后扬节而上浮,凌惊风,历骇猋,乘虚无,与神俱。

蔺玄鹤,乱昆鸡。

遒孔鸾,促鵔鸃。

拂翳鸟,捎凤凰。

捷鹓雏,掩焦明。

道尽涂殚,回车而还。

招摇乎襄羊,降集乎北纮。

率乎直指,晻乎反乡。

蹶石阙,历封峦。

过鳷鹊,望露寒。

下棠梨,息宜春。

西驰宣曲,濯鹢牛首。

登龙台,掩细柳。

观士大夫之勤略,钧猎者之所得获,徒车之所?轹,步骑之所蹂蹃,人臣之所蹈藉,与其穷极倦?,惊惮詟伏,不被创刃而死者,佗佗藉藉,填坑满谷,掩平弥泽。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张乐乎胶葛之宇。

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

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

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

千人唱,万人和。

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

巴俞、宋、蔡,淮南、干遮,文成、颠歌。

族居递奏,金鼓迭起。

铿鎗闛鞈,洞心骇耳。

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

鄢、郢缤纷,激楚结风。

俳优侏儒,狄鞮之倡。

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

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闲都。

靓庄刻饰,便嬛绰约,柔桡??,妩媚孅弱。

曳独茧之褕袣,眇阎易以戌削。

便姗嫳屑,与俗殊服。

芬芳沤郁,酷烈淑郁。

皓齿粲烂,宜笑的皪。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

朕以览听馀闲,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

恐后世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

』于是乎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氓隶。

隤墙填堑,使山泽之人得至焉。

实陂池而勿禁,虚宫馆而勿仞。

发仓廪以救贫穷,补不足。

恤鳏寡,存孤独。

出德号,省刑罚。

改制度,易服色。

革正朔,与天下为始。

』 「于是历吉日以斋戒,袭朝服,乘法驾。

建华旗,鸣玉鸾。

游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

射狸首,兼驺虞。

弋玄鹤,舞干戚。

载云䍐,掩群雅。

悲伐檀,乐『乐胥』。

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

述易道,放怪兽。

登明堂,坐清庙。

恣群臣,奏得失。

四海之内,靡不受获。

于斯之时,天下大说,向风而听,随流而化。

芔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

德隆于三皇,而功羡于五帝:若此,故猎乃可喜也。

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疲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

务在独乐,不顾众庶。

忘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由也。

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

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人无所食也。

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

」 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受命矣。

怨歌行

〔班婕妤〕 〔汉〕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古诗十九首·去者日以疏

〔无名氏〕 〔汉〕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已亲。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古诗十九首·回车驾言迈

〔无名氏〕 〔汉〕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