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七十列传·李将军列传

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

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

故槐里,徙成纪。

广家世世受射。

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而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用善骑射,杀首虏多,为汉中郎。

广从弟李蔡亦为郎,皆为武骑常侍,秩八百石。

尝从行,有所冲陷折关及格猛兽,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

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 及孝景初立,广为陇西都尉,徙为骑郎将。

吴楚军时,广为骁骑都尉,从太尉亚夫击吴楚军,取旗,显功名昌邑下。

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

徙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战。

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

」于是乃徙为上郡太守。

后广转为边郡太守,徙上郡。

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战为名。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

中贵人将骑数十纵,见匈奴三人,与战。

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

中贵人走广。

广曰:「是必射雕者也。

」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

三人亡马步行,行数十里。

广令其骑张左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

已缚之上马,望匈奴有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皆惊,上山陈。

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

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

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之]诱(之),必不敢击我。

」广令诸骑曰:「前!

」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马解鞍!

」其骑曰:「虏多且近,即有急,柰何?

」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坚其意。

」于是胡骑遂不敢击。

有白马将出护其兵,李广上马与十馀骑奔射杀胡白马将,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令士皆纵马卧。

是时会暮,胡兵终怪之,不敢击。

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

平旦,李广乃归其大军。

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从。

居久之,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为广名将也,于是广以上郡太守为未央卫尉,而程不识亦为长乐卫尉。

程不识故与李广俱以边太守将军屯。

及出击胡,而广行无部伍行陈,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刀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事,然亦远斥候,未尝遇害。

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刀斗,士吏治军簿至明,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

不识曰:「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也。

而其士卒亦佚乐,咸乐为之死。

我军虽烦扰,然虏亦不得犯我。

」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皆为名将,然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识。

程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

为人廉,谨于文法。

后汉以马邑城诱单于,使大军伏马邑旁谷,而广为骁骑将军,领属护军将军。

是时单于觉之,去,汉军皆无功。

其后四岁,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

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

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

」胡骑得广,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闲,络而盛卧广。

行十馀里,广详死,睨其旁有一胡儿骑善马,广暂腾而上胡儿马,因推堕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馀军,因引而入塞。

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

于是至汉,汉下广吏。

吏当广所失亡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

顷之,家居数岁。

广家与故颍阴侯孙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

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

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

广骑曰:「故李将军。

」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

」止广宿亭下。

居无何,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败韩将军,后韩将军徙右北平。

于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

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

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

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

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

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

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馀年,家无馀财,终不言家产事。

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

广讷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

专以射为戏,竟死。

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

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

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

用此,其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

居顷之,石建卒,于是上召广代建为郎中令。

元朔六年,广复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军出定襄,击匈奴。

诸将多中首虏率,以功为侯者,而广军无功。

后二岁,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异道。

行可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

敢独与数十骑驰,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告广曰:「胡虏易与耳。

」军士乃安。

广为圜陈外向,胡急击之,矢下如雨。

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

广乃令士持满毋发,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杀数人,胡虏益解。

会日暮,吏士皆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益治军。

军中自是服其勇也。

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军乃解去。

汉军罢,弗能追。

是时广军几没,罢归。

汉法,博望侯留迟后期,当死,赎为庶人。

广军功自如,无赏。

初,广之从弟李蔡与广俱事孝文帝。

景帝时,蔡积功劳至二千石。

孝武帝时,至代相。

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车,从大将军击右贤王,有功中率,封为乐安侯。

元狩二年中,代公孙弘为丞相。

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

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

广尝与望气王朔燕语,曰:「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

岂吾相不当侯邪?

且固命也?

」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乎?

」广曰:「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馀人,吾诈而同日杀之。

至今大恨独此耳。

」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 后二岁,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广数自请行。

天子以为老,弗许。

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

是岁,元狩四年也。

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出东道。

东道少回远,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

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乃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

」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

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

广时知之,固自辞于大将军。

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

」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

军亡导,或失道,后大将军。

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

南绝幕,遇前将军、右将军。

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

大将军使长史持糒醪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

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

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

吾今自上簿。

」 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

「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馀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

且广年六十馀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遂引刀自刭。

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

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

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广子三人,曰当户、椒、敢,为郎。

天子与韩嫣戏,嫣少不逊,当户击嫣,嫣走。

于是天子以为勇。

当户早死,拜椒为代郡太守,皆先广死。

当户有遗腹子名陵。

广死军时,敢从骠骑将军。

广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侵孝景园壖地,当下吏治,蔡亦自杀,不对狱,国除。

李敢以校尉从骠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左贤王鼓旗,斩首多,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

顷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

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

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射杀敢。

去病时方贵幸,上讳云鹿触杀之。

居岁馀,去病死。

而敢有女为太子中人,爱幸,敢男禹有宠于太子,然好利,李氏陵迟衰微矣。

李陵既壮,选为建章监,监诸骑。

善射,爱士卒。

天子以为李氏世将,而使将八百骑。

尝深入匈奴二千馀里,过居延视地形,无所见虏而还。

拜为骑都尉,将丹阳楚人五千人,教射酒泉、张掖以屯卫胡。

数岁,天汉二年秋,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而使陵将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馀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专走贰师也。

陵既至期还,而单于以兵八万围击陵军。

陵军五千人,兵矢既尽,士死者过半,而所杀伤匈奴亦万馀人。

且引且战,连斗八日,还未到居延百馀里,匈奴遮狭绝道,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虏急击招降陵。

陵曰:「无面目报陛下。

」遂降匈奴。

其兵尽没,馀亡散得归汉者四百馀人。

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

汉闻,族陵母妻子。

自是之后,李氏名败,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皆用为耻焉。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

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其李将军之谓也?

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

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

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

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将军李广,是陇西郡成纪县人。他的先祖叫李信,秦朝时任将军,就是追获了燕太子丹的那位将军。他的家原来在槐里县,後来迁到成纪。李广家世代传习射箭之术。文帝十四年(西元前一六六年),匈奴人大肆举兵侵入萧关,李广以良家子弟的身份参军抗击匈奴,因为他善于骑术和射箭,斩杀敌人首级众多,所以被任为汉朝廷的中郎。李广的堂弟李蔡,也被任为中郎。二人又都任武骑常侍,年俸八百石(dàn)粮食。李广曾随从皇帝出行,常有冲锋陷阵、抵御敌人,以及格杀猛兽的事,文帝说:「可惜啊!你没遇到好时机,如果让你正赶上高祖的时代,封个万户侯那还在话下吗!」到景帝即位後,李广任陇西都尉,又改任骑郎将。吴、楚七国叛乱时,李广任骁骑都尉,随从太尉周亚夫反击吴、楚叛军,在昌邑城下夺取了敌人的军旗,立功扬名。可是由于梁孝王私自把将军印授给李广,回朝後,朝廷没有对他进行封赏。调他任上谷太守,匈奴每天都来交战。典属国公孙昆邪(húnyé)对皇上哭着说:「李广的才气,天下无双,他自己仗恃有本领,屡次和敌人正面作战,恐怕会失去这员良将。」于是又调他任上郡太守。以後李广转任边境各郡太守,又调任上郡太守。他曾任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等太守,都以奋力作战而出名。匈奴大举入侵上郡,天子派来一名宦官跟随李广学习军事,抗击匈奴。这位宦官带领几十名骑兵,纵马驰骋,遇到三个匈奴人,就与他们交战,三个匈奴人回身放箭,射伤了宦官,几乎杀光了他的那些骑兵。宦官逃回到李广那里,李广说:"这一定是匈奴的射雕能手。"李广于是就带上一百名骑兵前去追赶那三个匈奴人。那三个人没有马,徒步前行。走了几十里,李广命令他的骑兵左右散开,两路包抄。他亲自去射杀那三个人,射死了两个,活捉了一个,果然是匈奴的射雕手。把他捆绑上马之後,远远望见几千名匈奴骑兵。他们看到李广,以为是诱敌之骑兵,都很喫惊,跑上山去摆好了阵势。李广的百名骑兵也都大为惊恐,想回马飞奔逃跑。李广说:「我们离开大军几十里,照现在这样的情况,我们这一百名骑兵衹要一跑,匈奴就要来追击射杀,我们会立刻被杀光的。现在我们停留不走,匈奴一定以为我们是大军来诱敌的,必定不敢攻击我们。"李广向骑兵下令:「前进!」骑兵向前进发,到了离匈奴阵地还有大约二里的地方,停下来,下令说:「全体下马解下马鞍!」骑兵们说:「敌人那么多,并且又离得近,如果有了紧急情况,怎么办?」李广说:「那些敌人原以为我们会逃跑,现在我们都解下马鞍表示不逃,这样就能使他们更坚定地相信我们是诱敌之兵。」于是匈奴骑兵终于不敢来攻击。有一名骑白马的匈奴将领出阵来监护他的士兵,李广立即上马和十几名骑兵一起奔驰,射死了那骑白马的匈奴将领,之後又回到自己的骑兵队里,解下马鞍,让士兵们都放开马,随便躺卧。这时正值日暮黄昏,匈奴军队始终觉得奇怪,不敢进攻。到了半夜,匈奴兵又以为汉朝有伏兵在附近,想趁夜偷袭他们,因而匈奴就领兵撤离了。第二天早晨,李广才回到他的大军营中,大军不知道李广的去向,所以无法随後接应。过了好几年,景帝去世,武帝即位。左右近臣都认为李广是名将,于是李广由上郡太守调任未央宫的禁卫军长官,程不识也来任长乐宫的禁卫军长官。程不识和李广从前都任边郡太守并兼管军队驻防。到出兵攻打匈奴的时候,李广行军没有严格的队列和阵势,靠近水丰草茂的地方驻扎军队,停宿的地方人人都感到便利,晚上也不打更自卫,幕府简化各种文书簿册,但他远远地布置了哨兵,所以不曾遭到过危险。程不识对队伍的编制、行军队列、驻营阵势等要求很严格,夜里打更,文书军吏处理考绩等公文簿册要到天明,军队得不到休息,但也不曾遇到危险。程不识说:「李广治兵简便易行,然而敌人如果突然进犯他,他就无法阻挡了。而他的士卒倒也安逸快乐,都甘心为他拼死。我的军队虽然军务纷繁忙乱,但是敌人也不敢侵犯我。」那时汉朝边郡的李广、程不识都是名将,但是匈奴人害怕李广的谋略,士兵也大多愿意跟随李广而以跟随程不识为苦。程不识在景帝时由于屡次直言进谏被封为太中大夫,为人清廉,谨守朝廷文书法令。後来,汉朝用马邑城引诱单于,派大军在马邑两旁的山谷中埋伏,李广任骁骑将军,受护军将军韩安国统领节制。当时单于发觉了汉军的计谋,就逃跑了。汉军都没有战功。四年以後,李广由卫尉被任为将军,出雁门关进攻匈奴。匈奴兵多,打败了李广的军队,并生擒了李广。单于平时就听说李广很有才能,下令说:「俘获李广一定要活着送来。」匈奴骑兵俘虏了李广,当时李广病情加重,就把李广放在两匹马中间,装在绳编的网兜里躺着。走了十多里,李广假装死去,斜眼看到他旁边的一个匈奴少年骑着一匹好马,李广突然一纵身跳上匈奴少年的马,趁势把少年推下去,夺了他的弓,打马向南飞驰数十里,重又遇到他的残部,于是带领他们进入关塞。匈奴出动追捕的骑兵几百名来追赶他,李广一边逃一边拿起匈奴少年的弓射杀追来的骑兵,因此才能逃脱。于是回到汉朝京城,朝廷把李广交给执法官吏。执法官判决李广损失伤亡太多,他自己又被敌人活捉,应该斩首,李广用钱物赎了死罪,削职为民。转眼间,李广在家已闲居数年,李广家和已故颖阴侯灌婴的孙子灌强一起隐居在蓝田,常到南山中打猎。曾在一天夜里带着一名骑马的随从外出,和别人一起在田野间饮酒。回来时走到灞陵亭,霸陵尉喝醉了,大声喝斥,禁止李广通行。李广的随从说:「这是前任李将军。」亭尉说:「现任将军尚且不许通行,何况是前任呢!」便扣留了李广,让他停宿在霸陵亭下。没过多久,匈奴入侵杀死辽西太守,打败了韩将军(韩安国),韩将军迁调右北平。于是天子就召见李广,任他为右北平太守。李广随即请求派霸陵尉一起赴任,到了军中就把他杀了。李广驻守右北平,匈奴听说後,称他为「汉飞将军」,躲避他好几年,不敢入侵右北平。李广外出打猎,看见草里的一块石头,认为是老虎就向它射去,射中了石头,箭头都射进去了,过去一看,原来是石头。接着重新再射,始终不能再射进石头了。李广驻守过各郡,听说有老虎,常常亲自去射杀。到驻守右北平时,一次射虎,老虎跳起来伤了李广,李广也终于射死了老虎。李广为官清廉,得到赏赐就分给他的部下,饮食总与士兵在一起。李广一生到死,做二千石俸禄的官共四十多年,家中没有多馀的财物,始终也不谈及家产方面的事。李广身材高大,两臂如猿,他善于射箭也是天赋,即便是他的子孙或外人向他学习,也没人能赶上他。李广语言迟钝,说话不多,与别人在一起就在地上画军阵,然後比射箭,按射中较密集的行列还是较宽疏的行列来定罚谁喝酒。他专门以射箭为消遣,一直到死。李广带兵,遇到缺粮断水的地方,见到水,士兵还没有完全喝到水,李广不去靠近水;士兵还没有完全喫上饭,李广一口饭也不尝。李广对士兵宽厚和缓不苛刻,士兵因此爱戴他,乐于为他所用。李广射箭的方法是,看见敌人逼近,如果不在数十步之内,估计射不中,就不发射。衹要一发射,敌人立即随弓弦之声倒地。因此他领兵有几次被困受辱,射猛兽也曾被猛兽所伤。没过多久,石建死了,于是皇上召见李广,让他接替石建任郎中令。元朔六年(西元前一二三年)李广又被任为後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的军队从定襄出塞,征伐匈奴。许多将领因斩杀敌人首级符合规定数额,以战功被封侯,而李广的军队却没有战功。过了两年,李广以郎中令官职率领四千骑兵从右北平出塞,博望侯张骞(qiān)率领一万骑兵与李广一同出征,分行两条路。行军约几百里,匈奴左贤王率领四万骑兵包围了李广,李广的士兵都很害怕,李广就派他的儿子李敢骑马往匈奴军中奔驰。李敢独自和几十名骑兵飞奔,直穿匈奴骑兵阵,又从其左右两翼突出,回来向李广报告说:「匈奴敌兵很容易对付啊!」士兵们这才安心。李广布成圆形兵阵,面向外,匈奴猛攻,箭如雨下。汉兵死了一半多,箭也用光了。李广就命令士兵拉满弓,不要放箭,而李广亲自用大黄弩弓射匈奴的副将,杀死了好几个,匈奴军才渐渐散开。这时天色已晚,军吏士兵都面无人色,可是李广却神态自然,更加注意整顿军队。军中从此都很佩服他的勇敢。第二天,又去奋力作战,博望侯的军队也赶到了,匈奴军才解围退去。汉军非常疲惫,所以也不能去追击。当时李广军几乎全军覆没,衹好收兵回朝。按汉朝法律,博望侯行军迟缓,延误限期,应处死刑,用钱赎罪,降为平民。李广功过相抵,没有封赏。当初,李广的堂弟李蔡和李广一起侍奉文帝。到景帝时,李蔡累积功劳已得到年俸二千石的官位。武帝时,做到代国的国相。元朔五年(西元前一二四年)被任为轻车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攻打匈奴右贤王有功,达到斩杀敌人首级的规定,被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西元前一二一年)间,代公孙弘任丞相。李蔡的才幹在下等之中,声名比李广差得很远,然而李广得不到封爵和封地,官位没超过九卿,可是李蔡却被封为列侯,官位达到三公。李广属下的军官和士兵们,也有人得到了侯爵之封。李广曾和星象家王朔私下闲谈说:「自从汉朝攻打匈奴以来,我没有一次不参加。可是各部队校尉以下的军官,才能还不如中等人,然而由于攻打匈奴有军功被封侯的有几十人。我李广不算比别人差,但是没有一点功劳用来得到封地,这是什么原因呢?难道是我的骨相就不该封侯吗?还是本来就命该如此呢?」王朔说:「将军自己回想一下,难道曾经有过值得悔恨的事吗?」李广说:「我曾当过陇西太守,羌人有一次反叛,我诱骗他们投降,投降的有八百多人,我用欺诈手段在同一天把他们都杀了。直到今天我最大的悔恨衹有这件事。」王朔说:「能使人受祸的事,没有比杀死已投降的人更大的了,这也就是将军不能封侯的原因。」又过了两年,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军大举出征匈奴,李广几次亲自请求随行。天子认为他已年老,没有答应;好久才准许他前去,让他任前将军。这一年是元狩四年(西元前一一九年)。李广不久随大将军卫青出征匈奴,出边塞以後,卫青捉到敌兵,知道了单于住的地方,就自己带领精兵去追逐单于,而命令李广和右将军的队伍合并,从东路出击。东路有些迂回绕远,而且大军走在水草缺少的地方,势必不能并队行进。李广就亲自请求说:「我的职务是前将军,如今大将军却命令我改从东路出兵,况且我从少年时就与匈奴作战,到今天才得到一次与单于对敌的机会,我愿做前锋,先和单于决一死战。」大将军卫青曾暗中受到皇上的警告,认为李广年老,命运不好,不要让他与单于对敌,恐怕不能实现俘获单于的愿望。那时公孙敖刚刚丢掉了侯爵,任中将军,随从大将军出征,大将军也想让公孙敖跟自己一起与单于对敌,故意把前将军李广调开。李广当时也知道内情,所以坚决要求大将军收回调令。大将军不答应他的请求,命令长史写文书发到李广的幕府,并对他说:「赶快到右将军部队中去,照文书上写的办。」李广不向大将军告辞就起程了,心中非常恼怒地前往军部,领兵与右将军赵食其(YìJī)合兵後从东路出发。军队没有向导,有时迷失道路,结果落在大将军之後。大将军与单于交战,单于逃跑了,卫青没有战果衹好回兵。大将军向南行渡过沙漠,遇到了前将军和右将军。李广谒见大将军之後,回到自己军中。大将军派长史带着干粮和酒送给李广,顺便向李广和赵食其询问迷失道路的情况,卫青要给天子上书报告详细的军情。李广没有回答。大将军派长史急切责令李广幕府的人员前去受审对质。李广说:「校尉们没有罪,是我自己迷失道路,我现在亲自到大将军幕府去受审对质。」到了大将军幕府,李广对他的部下说:「我从少年起与匈奴打过大小七十多仗,如今有幸跟随大将军出征同单于军队交战,可是大将军又调我的部队去走迂回绕远的路,偏又迷失道路,难道不是天意吗!况且我已六十多岁了,毕竟不能再受那些刀笔吏的侮辱。」于是就拔刀自刎了。李广军中的所有将士都为之痛哭。百姓听到这个消息,不论认识的不认识的,也不论老的少的都为李广落泪。右将军赵食其单独被交给执法官吏,应判为死罪,用财物赎罪,降为平民。李广有三个儿子,名叫当户、椒、敢,都任郎官。一次天子和弄臣韩嫣戏耍,韩嫣有点放肆的举动,李当户去打韩嫣,韩嫣逃跑了,于是天子认为当户很勇敢。当户死得早,李椒被封为代郡太守,二人都比李广先死。当户有遗腹子名李陵。李广死在军中的时候,李敢正跟随骠骑将军霍去病。李广死後第二年,李蔡以丞相之位侵占景帝陵园前大道两旁的空地,因而获罪,应送交法吏查办,李蔡不愿受审对质,也自杀了,他的封国被废除。李敢以校尉官职随从骠骑将军出击匈奴左贤王,奋力作战,夺得左贤王的战鼓和军旗,斩杀很多敌人首级,因而赐封了关内侯的爵位,封给食邑二百户,接替李广任郎中令。不久,李敢怨恨大将军卫青使他父亲饮恨而死,就打伤了大将军,大将军把这件事隐瞒下来,没有张扬。又过了不久,李敢随从皇上去雍县,到甘泉宫打猎。骠骑将军霍去病和卫青有亲戚关系,就把李敢射死了。霍去病当时正在显贵并且受宠,皇上就隐瞒真相,说李敢是被鹿撞死的。又过一年多,霍去病死了。李敢有个女儿是太子的侍妾,很受宠爱,李敢的儿子李禹也受太子宠爱,但他贪财好利,李氏家族日渐败落衰微了。李陵到壮年以後,被选任为建章营的监督官,监管所有骑兵。他善于射箭,爱护士兵,天子认为李家世代为将,因而让李陵率领八百骑兵。李陵曾深入匈奴境内两千多里,穿过居延海,观察地形,没有遇见敌人就回来了。後被封为骑都尉,统率丹阳的楚兵五千人,在酒泉、张掖教练射箭,屯驻在那里防备匈奴。几年後,天汉二年(西元前九九年)秋天,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三万骑兵在祁连山进攻匈奴右贤王,武帝派李陵率领他的步兵射手五千人,出兵到居延海以北大约一千里的地方,想用此法分散敌人的兵力,不让他们专门去对付贰师将军。李陵已到预定期限就要回兵,而单于用八万大军包围截击李陵的军队。李陵军队衹有五千人,箭射光了,士兵死了大半,但他们杀伤匈奴也有一万多人。李陵军边退边战,接连战斗了八天,往回走到离居延海还有一百多里的地方,匈奴兵拦堵住狭窄的山谷,截断了他们的归路。李陵军队缺乏粮食,救兵也不到,敌人加紧进攻,并劝诱李陵投降。李陵说:「我没脸面去回报皇帝了!」于是就投降了匈奴。他的军队全军覆没,馀下逃散能回到汉朝的衹有四百多人。单于得到李陵之後,因平素就听说过李陵家的名声,打仗时又很勇敢,于是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李陵,使他显贵。汉朝知道後,就杀了李陵的母亲妻儿全家。从此以後,李家名声败落,陇西一带的人士曾为李氏门下宾客的,都以此为耻辱。太史公说:《论语》里说:「在上位的人自身行为端正,不下命令事情也能实行;自身行为不正,发下命令也没人听从。」这就是说的李将军吧!我所看到的李将军,老实厚道像个乡下人,开口不善讲话,可在他死的那天,天下人不论认识他的还是不认识他的,都为他尽情哀痛。他那忠实的品格确实得到了将士们的信赖呀!谚语说:「桃树李树不会讲话,树下却自然地被人踩出一条小路。」这话虽然说的是小事,但可以用来比喻大道理呀。


简介

《李将军列传》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传。载于《史记》。通过描写西汉「飞将军」李广的机智勇敢、廉洁宽厚,以及有功不得封爵,最后被迫自刎的不幸遭遇,塑造了一位悲剧英雄的形象。文章叙事突出重点,多细节描写,是《史记》中的传记名篇。



史记·七十列传·匈奴列传

〔司马迁〕 〔汉〕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

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

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扆、驴、骡、駃騠、騊駼、驒騱。

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

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

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

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

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

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

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

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

苟利所在,不知礼义。

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

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馀。

贵壮健,贱老弱。

父死,妻其后母。

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

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

 夏道衰,而公刘失其稷官,变于西戎,邑于豳。

其后三百有馀岁,戎狄攻大王亶父,亶父亡走岐下,而豳人悉从亶父而邑焉,作周。

其后百有馀岁,周西伯昌伐畎夷氏。

后十有馀年,武王伐纣而营雒邑,复居于酆鄗,放逐戎夷泾、洛之北,以时入贡,命曰“荒服”。

其后二百有馀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

自是之后,荒服不至。

于是周遂作甫刑之辟。

穆王之后二百有馀年,周幽王用宠姬襃姒之故,与申侯有郤。

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遂取周之焦获,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

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酆鄗而东徙雒邑。

当是之时,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为诸侯。

是后六十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齐,齐釐公与战于齐郊。

其后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

燕告急于齐,齐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

其后二十有馀年,而戎狄至洛邑,伐周襄王,襄王奔于郑之氾邑。

初,周襄王欲伐郑,故娶戎狄女为后,与戎狄兵共伐郑。

已而黜狄后,狄后怨,而襄王后母曰惠后,有子子带,欲立之,于是惠后与狄后、子带为内应,开戎狄,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带为天子。

于是戎狄或居于陆浑,东至于卫,侵盗暴虐中国。

中国疾之,故诗人歌之曰“戎狄是应”,“薄伐猃狁,至于大原”,“出舆彭彭,城彼朔方”。

周襄王既居外四年,乃使使告急于晋。

晋文公初立,欲修霸业,乃兴师伐逐戎翟,诛子带,迎内周襄王,居于雒邑。

当是之时,秦晋为强国。

晋文公攘戎翟,居于河西圁、洛之间,号曰赤翟、白翟。

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于秦,故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翟、豲之戎,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

而晋北有林胡、楼烦之戎,燕北有东胡、山戎。

各分散居溪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馀戎,然莫能相一。

自是之后百有馀年,晋悼公使魏绛和戎翟,戎翟朝晋。

后百有馀年,赵襄子逾句注而破并代以临胡貉。

其后既与韩魏共灭智伯,分晋地而有之,则赵有代、句注之北,魏有河西、上郡,以与戎界边。

其后义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蚕食,至于惠王,遂拔义渠二十五城。

惠王击魏,魏尽入西河及上郡于秦。

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

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残义渠。

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

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

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

而置云中、雁门、代郡。

其后燕有贤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

归而袭破走东胡,东胡却千馀里。

与荆轲刺秦王秦舞阳者,开之孙也。

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

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

当是之时,冠带战国七,而三国边于匈奴。

其后赵将李牧时,匈奴不敢入赵边。

后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

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适戍以充之。

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巉溪谷可缮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馀里。

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

当是之时,东胡彊而月氏盛。

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

十馀年而蒙恬死,诸侯畔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适戍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

单于有太子名冒顿。

后有所爱阏氏,生少子,而单于欲废冒顿而立少子,乃使冒顿质于月氏。

冒顿既质于月氏,而头曼急击月氏。

月氏欲杀冒顿,冒顿盗其善马,骑之亡归。

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

冒顿乃作为鸣镝,习勒其骑射,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

”行猎鸟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者,辄斩之。

已而冒顿以鸣镝自射其善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顿立斩不射善马者。

居顷之,复以鸣镝自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冒顿又复斩之。

居顷之,冒顿出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

于是冒顿知其左右皆可用。

从其父单于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亦皆随鸣镝而射杀单于头曼,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

冒顿自立为单于。

冒顿既立,是时东胡强盛,闻冒顿杀父自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头曼时有千里马。

冒顿问群臣,群臣皆曰:“千里马,匈奴宝马也,勿与。

”冒顿曰:“柰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

”遂与之千里马。

居顷之,东胡以为冒顿畏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单于一阏氏。

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阏氏!

请击之。

”冒顿曰:“柰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

”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

东胡王愈益骄,西侵。

与匈奴间,中有弃地,莫居,千馀里,各居其边为瓯脱。

东胡使使谓冒顿曰:“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匈奴非能至也,吾欲有之。

”冒顿问群臣,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

”于是冒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柰何予之!

”诸言予之者,皆斩之。

冒顿上马,令国中有后者斩,遂东袭击东胡。

东胡初轻冒顿,不为备。

及冒顿以兵至,击,大破灭东胡王,而虏其民人及畜产。

既归,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

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那、肤施,遂侵燕、代。

是时汉兵与项羽相距,中国罢于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彊,控弦之士三十馀万。

 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馀岁,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尚矣,其世传不可得而次云。

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彊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中国为敌国,其世传国官号乃可得而记云。

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

匈奴谓贤曰“屠耆”,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

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

诸大臣皆世官。

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

诸左方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往者,东接秽貉、朝鲜。

右方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

而单于之庭直代、云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

而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最为大,左右骨都侯辅政。

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之属。

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

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

秋,马肥,大会蹛林,课校人畜计。

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

有罪小者轧,大者死。

狱久者不过十日,一国之囚不过数人。

而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

其坐,长左而北乡。

日上戊己。

其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裘,而无封树丧服。

近幸臣妾从死者,多至数千百人。

举事而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

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

故其战,人人自为趣利,善为诱兵以冒敌。

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

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矣。

战而扶舆死者,尽得死者家财。

后北服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

于是匈奴贵人大臣皆服,以冒顿单于为贤。

是时汉初定中国,徙韩王信于代,都马邑。

匈奴大攻围马邑,韩王信降匈奴。

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

高帝自将兵往击之。

会冬大寒雨雪,卒之堕指者十二三,于是冒顿详败走,诱汉兵。

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精兵,见其羸弱,于是汉悉兵,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

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

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

高帝乃使使间厚遗阏氏,阏氏乃谓冒顿曰:“两主不相困。

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

且汉王亦有神,单于察之。

”冒顿与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期,而黄、利兵又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亦取阏氏之言,乃解围之一角。

于是高帝令士皆持满傅矢外乡,从解角直出,竟与大军合,而冒顿遂引兵而去。

汉亦引兵而罢,使刘敬结和亲之约。

是后韩王信为匈奴将,及赵利、王黄等数倍约,侵盗代、云中。

居无几何,陈豨反,又与韩信合谋击代。

汉使樊哙往击之,复拔代、雁门、云中郡县,不出塞。

是时匈奴以汉将众往降,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

于是汉患之,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冒顿乃少止。

后燕王卢绾反,率其党数千人降匈奴,往来苦上谷以东。

高祖崩,孝惠、吕太后时,汉初定,故匈奴以骄。

冒顿乃为书遗高后,妄言。

高后欲击之,诸将曰:“以高帝贤武,然尚困于平城。

”于是高后乃止,复与匈奴和亲。

至孝文帝初立,复修和亲之事。

其三年五月,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葆塞蛮夷,杀略人民。

于是孝文帝诏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诣高奴,击右贤王。

右贤王走出塞。

文帝幸太原。

是时济北王反,文帝归,罢丞相击胡之兵。

其明·年,单于遗汉书曰:“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

前时皇帝言和亲事,称书意,合欢。

汉边吏侵侮右贤王,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与汉吏相距,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

皇帝让书再至,发使以书报,不来,汉使不至,汉以其故不和,邻国不附。

今以小吏之败约故,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

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彊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

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

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

北州已定,原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始古,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

未得皇帝之志也,故使郎中系雩浅奉书请,献橐他一匹,骑马二匹,驾二驷。

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

使者至,即遣之。

”以六月中来至薪望之地。

书至,汉议击与和亲孰便。

公卿皆曰:“单于新破月氏,乘胜,不可击。

且得匈奴地,泽卤,非可居也。

和亲甚便。

”汉许之。

孝文皇帝前六年,汉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

使郎中系雩浅遗朕书曰:‘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汉以故不和,邻国不附。

今以小吏败约,故罚右贤王使西击月氏,尽定之。

原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

’朕甚嘉之,此古圣主之意也。

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遗单于甚厚。

倍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

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单于勿深诛。

单于若称书意,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

使者言单于自将伐国有功,甚苦兵事。

服绣袷绮衣、绣袷长襦、锦袷袍各一,比余一,黄金饰具带一,黄金胥纰一,绣十匹,锦三十匹,赤绨、绿缯各四十匹,使中大夫意、谒者令肩遗单于。

” 后顷之,冒顿死,子稽粥立,号曰老上单于。

老上稽粥单于初立,孝文皇帝复遣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说傅公主。

说不欲行,汉彊使之。

说曰:“必我行也,为汉患者。

”中行说既至,因降单于,单于甚亲幸之。

初,匈奴好汉缯絮食物,中行说曰:“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然所以彊者,以衣食异,无仰于汉也。

今单于变俗好汉物,汉物不过什二,则匈奴尽归于汉矣。

其得汉缯絮,以驰草棘中,衣袴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

得汉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

”于是说教单于左右疏记,以计课其人众畜物。

汉遗单于书,牍以尺一寸,辞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所遗物及言语云云。

中行说令单于遗汉书以尺二寸牍,及印封皆令广大长,倨傲其辞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所以遗物言语亦云云。

 汉使或言曰:“匈奴俗贱老。

”中行说穷汉使曰:“而汉俗屯戍从军当发者,其老亲岂有不自脱温厚肥美以赍送饮食行戍乎?

”汉使曰:“然。

”中行说曰:“匈奴明以战攻为事,其老弱不能斗,故以其肥美饮食壮健者,盖以自为守卫,如此父子各得久相保,何以言匈奴轻老也?

”汉使曰:“匈奴父子乃同穹庐而卧。

父死,妻其后母。

兄弟死,尽取其妻妻之。

无冠带之饰,阙庭之礼。

”中行说曰:“匈奴之俗,人食畜肉,饮其汁,衣其皮。

畜食草饮水,随时转移。

故其急则人习骑射,宽则人乐无事,其约束轻,易行也。

君臣简易,一国之政犹一身也。

父子兄弟死,取其妻妻之,恶种姓之失也。

故匈奴虽乱,必立宗种。

今中国虽详不取其父兄之妻,亲属益疏则相杀,至乃易姓,皆从此类。

且礼义之敝,上下交怨望,而室屋之极,生力必屈。

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筑城郭以自备,故其民急则不习战功,缓则罢于作业。

嗟土室之人,顾无多辞,令喋喋而占占,冠固何当?

” 自是之后,汉使欲辩论者,中行说辄曰:“汉使无多言,顾汉所输匈奴缯絮米糵,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己矣,何以为言乎?

且所给备善则已。

不备,苦恶,则候秋孰,以骑驰蹂而稼穑耳。

”日夜教单于候利害处。

汉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

、萧关,杀北地都尉昂,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

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

于是文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发车千乘,骑十万,军长安旁以备胡寇。

而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甯侯魏?

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前将军,大发车骑往击胡。

单于留塞内月馀乃去,汉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

匈奴日已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云中、辽东最甚,至代郡万馀人。

汉患之,乃使使遗匈奴书。

单于亦使当户报谢,复言和亲事。

孝文帝后二年,使使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

使当户且居雕渠难、郎中韩辽遗朕马二匹,已至,敬受。

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命单于。

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

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无离,臣主相安,俱无暴逆。

今闻渫恶民贪降其进取之利,倍义绝约,忘万民之命,离两主之欢,然其事已在前矣。

书曰:‘二国已和亲,两主欢说,寝兵休卒养马,世世昌乐,闟然更始。

’朕甚嘉之。

圣人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长,各保其首领而终其天年。

朕与单于俱由此道,顺天恤民,世世相传,施之无穷,天下莫不咸便。

汉与匈奴邻国之敌,匈奴处北地,寒,杀气早降,故诏吏遗单于秫糵金帛丝絮佗物岁有数。

今天下大安,万民熙熙,朕与单于为之父母。

朕追念前事,薄物细故,谋臣计失,皆不足以离兄弟之欢。

朕闻天不颇覆,地不偏载。

朕与单于皆捐往细故,俱蹈大道,堕坏前恶,以图长久,使两国之民若一家子。

元元万民,下及鱼鳖,上及飞鸟,跂行喙息蠕动之类,莫不就安利而辟危殆。

故来者不止,天之道也。

俱去前事:朕释逃虏民,单于无言章尼等。

朕闻古之帝王,约分明而无食言。

单于留志,天下大安,和亲之后,汉过不先。

单于其察之。

” 单于既约和亲,于是制诏御史曰:“匈奴大单于遗朕书,言和亲已定,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犯约者杀之,可以久亲,后无咎,俱便。

朕已许之。

其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 后四岁,老上稽粥单于死,子军臣立为单于。

既立,孝文皇帝复与匈奴和亲。

而中行说复事之。

军臣单于立四岁,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而去。

于是汉使三将军军屯北地,代屯句注,赵屯飞狐口,缘边亦各坚守以备胡寇。

又置三将军,军长安西细柳、渭北棘门、霸上以备胡。

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于甘泉、长安。

数月,汉兵至边,匈奴亦去远塞,汉兵亦罢。

后岁馀,孝文帝崩,孝景帝立,而赵王遂乃阴使人于匈奴。

吴楚反,欲与赵合谋入边。

汉围破赵,匈奴亦止。

自是之后,孝景帝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给遗匈奴,遣公主,如故约。

终孝景时,时小入盗边,无大寇。

今帝即位,明和亲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

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

汉使马邑下人聂翁壹奸兰出物与匈奴交,详为卖马邑城以诱单于。

单于信之,而贪马邑财物,乃以十万骑入武州塞。

汉伏兵三十馀万马邑旁,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护四将军以伏单于。

单于既入汉塞,未至马邑百馀里,见畜布野而无人牧者,怪之,乃攻亭。

是时雁门尉史行徼,见寇,葆此亭,知汉兵谋,单于得,欲杀之,尉史乃告单于汉兵所居。

单于大惊曰:“吾固疑之。

”乃引兵还。

出曰:“吾得尉史,天也,天使若言。

”以尉史为“天王”。

汉兵约单于入马邑而纵,单于不至,以故汉兵无所得。

汉将军王恢部出代击胡辎重,闻单于还,兵多,不敢出。

汉以恢本造兵谋而不进,斩恢。

自是之后,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入盗于汉边,不可胜数。

然匈奴贪,尚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尚关市不绝以中之。

自马邑军后五年之秋,汉使四将军各万骑击胡关市下。

将军卫青出上谷,至茏城,得胡首虏七百人。

公孙贺出云中,无所得。

公孙敖出代郡,为胡所败七千馀人。

李广出雁门,为胡所败,而匈奴生得广,广后得亡归。

汉囚敖、广,敖、广赎为庶人。

其冬,匈奴数入盗边,渔阳尤甚。

汉使将军韩安国屯渔阳备胡。

其明·年秋,匈奴二万骑入汉,杀辽西太守,略二千馀人。

胡又入败渔阳太守军千馀人,围汉将军安国,安国时千馀骑亦且尽,会燕救至,匈奴乃去。

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馀人。

于是汉使将军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李息出代郡,击胡。

得首虏数千人。

其明年,卫青复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于河南,得胡首虏数千,牛羊百馀万。

于是汉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

汉亦弃上谷之什辟县造阳地以予胡。

是岁,汉之元朔二年也。

其后冬,匈奴军臣单于死。

军臣单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攻破军臣单于太子于单。

于单亡降汉,汉封于单为涉安侯,数月而死。

伊稚斜单于既立,其夏,匈奴数万骑入杀代郡太守恭友,略千馀人。

其秋,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馀人。

其明·年,匈奴又复复入代郡、定襄、上郡,各三万骑,杀略数千人。

匈奴右贤王怨汉夺之河南地而筑朔方,数为寇,盗边,及入河南,侵扰朔方,杀略吏民其众。

其明年春,汉以卫青为大将军,将六将军,十馀万人,出朔方、高阙击胡。

右贤王以为汉兵不能至,饮酒醉,汉兵出塞六七百里,夜围右贤王。

右贤王大惊,脱身逃走,诸精骑往往随后去。

汉得右贤王众男女万五千人,裨小王十馀人。

其秋,匈奴万骑入杀代郡都尉朱英,略千馀人。

其明·年春,汉复遣大将军卫青将六将军,兵十馀万骑,乃再出定襄数百里击匈奴,得首虏前后凡万九千馀级,而汉亦亡两将军,军三千馀骑。

右将军建得以身脱,而前将军翕侯赵信兵不利,降匈奴。

赵信者,故胡小王,降汉,汉封为翕侯,以前将军与右将军并军分行,独遇单于兵,故尽没。

单于既得翕侯,以为自次王,用其姊妻之,与谋汉。

信教单于益北绝幕,以诱罢汉兵,徼极而取之,无近塞。

单于从其计。

其明年,胡骑万人入上谷,杀数百人。

其明年春,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馀里,击匈奴,得胡首虏万八千馀级,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

其夏,骠骑将军复与合骑侯数万骑出陇西、北地二千里,击匈奴。

过居延,攻祁连山,得胡首虏三万馀人,裨小王以下七十馀人。

是时匈奴亦来入代郡、雁门,杀略数百人。

汉使博望侯及李将军广出右北平,击匈奴左贤王。

左贤王围李将军,卒可四千人,且尽,杀虏亦过当。

会博望侯军救至,李将军得脱。

汉失亡数千人,合骑侯后骠骑将军期,及与博望侯皆当死,赎为庶人。

其秋,单于怒浑邪王、休屠王居西方为汉所杀虏数万人,欲召诛之。

浑邪王与休屠王恐,谋降汉,汉使骠骑将军往迎之。

浑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降汉。

凡四万馀人,号十万。

于是汉已得浑邪王,则陇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徙关东贫民处所夺匈奴河南、新秦中以实之,而减北地以西戍卒半。

其明·年,匈奴入右北平、定襄各数万骑,杀略千馀人而去。

其明年春,汉谋曰“翕侯信为单于计,居幕北,以为汉兵不能至”。

乃粟马发十万骑,私从马凡十四万匹,粮重不与焉。

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中分军,大将军出定襄,骠骑将军出代,咸约绝幕击匈奴。

单于闻之,远其辎重,以精兵待于幕北。

与汉大将军接战一日,会暮,大风起,汉兵纵左右翼围单于。

单于自度战不能如汉兵,单于遂独身与壮骑数百溃汉围西北遁走。

汉兵夜追不得。

行斩捕匈奴首虏万九千级,北至阗颜山赵信城而还。

单于之遁走,其兵往往与汉兵相乱而随单于。

单于久不与其大众相得,其右谷蠡王以为单于死,乃自立为单于。

真单于复得其众,而右谷蠡王乃去其单于号,复为右谷蠡王。

汉骠骑将军之出代二千馀里,与左贤王接战,汉兵得胡首虏凡七万馀级,左贤王将皆遁走。

骠骑封于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

是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

汉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稍蚕食,地接匈奴以北。

初,汉两将军大出围单于,所杀虏八九万,而汉士卒物故亦数万,汉马死者十馀万。

匈奴虽病,远去,而汉亦马少,无以复往。

匈奴用赵信之计,遣使于汉,好辞请和亲。

天子下其议,或言和亲,或言遂臣之。

丞相长史任敞曰:“匈奴新破,困,宜可使为外臣,朝请于边。

”汉使任敞于单于。

单于闻敞计,大怒,留之不遣。

先是汉亦有所降匈奴使者,单于亦辄留汉使相当。

汉方复收士马,会骠骑将军去病死,于是汉久不北击胡。

数岁,伊稚斜单于立十三年死,子乌维立为单于。

是岁,汉元鼎三年也。

乌维单于立,而汉天子始出巡郡县。

其后汉方南诛两越,不击匈奴,匈奴亦不侵入边。

乌维单于立三年,汉已灭南越,遣故太仆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馀里,至浮苴井而还,不见匈奴一人。

汉又遣故从骠侯赵破奴万馀骑出令居数千里,至匈河水而还,亦不见匈奴一人。

是时天子巡边,至朔方,勒兵十八万骑以见武节,而使郭吉风告单于。

郭吉既至匈奴,匈奴主客问所使,郭吉礼卑言好,曰:“吾见单于而口言。

”单于见吉,吉曰:“南越王头已悬于汉北阙。

今单于即前与汉战,天子自将兵待边。

单于即不能,即南面而臣于汉。

何徒远走,亡匿于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毋为也。

”语卒而单于大怒,立斩主客见者,而留郭吉不归,迁之北海上。

而单于终不肯为寇于汉边,休养息士马,习射猎,数使使于汉,好辞甘言求请和亲。

汉使王乌等窥匈奴。

匈奴法,汉使非去节而以墨黥其面者不得入穹庐。

王乌,北地人,习胡俗,去其节,黥面,得入穹庐。

单于爱之,详许甘言,为遣其太子入汉为质,以求和亲。

汉使杨信于匈奴。

是时汉东拔秽貉、朝鲜以为郡,而西置酒泉郡以鬲绝胡与羌通之路。

汉又西通月氏、大夏,又以公主妻乌孙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国。

又北益广田至胘雷为塞,而匈奴终不敢以为言。

是岁,翕侯信死,汉用事者以匈奴为已弱,可臣从也。

杨信为人刚直屈彊,素非贵臣,单于不亲。

单于欲召入,不肯去节,单于乃坐穹庐外见杨信。

杨信既见单于,说曰:“即欲和亲,以单于太子为质于汉。

”单于曰:“非故约。

故约,汉常遣翁主,给缯絮食物有品,以和亲,而匈奴亦不扰边。

今乃欲反古,令吾太子为质,无几矣。

”匈奴俗,见汉使非中贵人,其儒先,以为欲说,折其辩。

其少年,以为欲刺,折其气。

每汉使入匈奴,匈奴辄报偿。

汉留匈奴使,匈奴亦留汉使,必得当乃肯止。

杨信既归,汉使王乌,而单于复?

以甘言,欲多得汉财物,绐谓王乌曰:“吾欲入汉见天子,面相约为兄弟。

”王乌归报汉,汉为单于筑邸于长安。

匈奴曰:“非得汉贵人使,吾不与诚语。

”匈奴使其贵人至汉,病,汉予药,欲愈之,不幸而死。

而汉使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往使,因送其丧,厚葬直数千金,曰“此汉贵人也”。

单于以为汉杀吾贵使者,乃留路充国不归。

诸所言者,单于特空绐王乌,殊无意入汉及遣太子来质。

于是匈奴数使奇兵侵犯边。

汉乃拜郭昌为拔胡将军,及浞野侯屯朔方以东,备胡。

路充国留匈奴三岁,单于死。

乌维单于立十岁而死,子乌师庐立为单于。

年少,号为儿单于。

是岁元封六年也。

自此之后,单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直酒泉、炖煌郡。

儿单于立,汉使两使者,一吊单于,一吊右贤王,欲以乖其国。

使者入匈奴,匈奴悉将致单于。

单于怒而尽留汉使。

汉使留匈奴者前后十馀辈,而匈奴使来,汉亦辄留相当。

是岁,汉使贰师将军广利西伐大宛,而令因杅将军敖筑受降城。

其冬,匈奴大雨雪,畜多饥寒死。

儿单于年少,好杀伐,国人多不安。

左大都尉欲杀单于,使人间告汉曰:“我欲杀单于降汉,汉远,即兵来迎我,我即发。

”初,汉闻此言,故筑受降城,犹以为远。

其明年春,汉使浞野侯破奴将二万馀骑出朔方西北二千馀里,期至浚稽山而还。

浞野侯既至期而还,左大都尉欲发而觉,单于诛之,发左方兵击浞野。

浞野侯行捕首虏得数千人。

还,未至受降城四百里,匈奴兵八万骑围之。

浞野侯夜自出求水,匈奴间捕,生得浞野侯,因急击其军。

军中郭纵为护,维王为渠,相与谋曰:“及诸校尉畏亡将军而诛之,莫相劝归。

”军遂没于匈奴。

匈奴儿单于大喜,遂遣奇兵攻受降城。

不能下,乃寇入边而去。

其明·年,单于欲自攻受降城,未至,病死。

儿单于立三岁而死。

子年少,匈奴乃立其季父乌维单于弟右贤王呴犁湖为单于。

是岁太初三年也。

呴犁湖单于立,汉使光禄徐自为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千馀里,筑城鄣列亭至庐朐,而使游击将军韩说、长平侯卫伉屯其旁,使强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泽上。

其秋,匈奴大入定襄、云中,杀略数千人,败数二千石而去,行破坏光禄所筑城列亭鄣。

又使右贤王入酒泉、张掖,略数千人。

会任文击救,尽复失所得而去。

是岁,贰师将军破大宛,斩其王而还。

匈奴欲遮之,不能至。

其冬,欲攻受降城,会单于病死。

呴犁湖单于立一岁死。

匈奴乃立其弟左大都尉且鞮侯为单于。

汉既诛大宛,威震外国。

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诏曰:“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

昔齐襄公复九世之雠,春秋大之。

”是岁太初四年也。

且鞮侯单于既立,尽归汉使之不降者。

路充国等得归。

单于初立,恐汉袭之,乃自谓“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

汉天子,我丈人行也”。

汉遣中郎将苏武厚币赂遗单于。

单于益骄,礼甚倨,非汉所望也。

其明年,浞野侯破奴得亡归汉。

其明年,汉使贰师将军广利以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得胡首虏万馀级而还。

匈奴大围贰师将军,几不脱。

汉兵物故什六七。

汉复使因杅将军敖出西河,与强弩都尉会涿涂山,毋所得。

又使骑都尉李陵将步骑五千人,出居延北千馀里,与单于会,合战,陵所杀伤万馀人,兵及食尽,欲解归,匈奴围陵,陵降匈奴,其兵遂没,得还者四百人。

单于乃贵陵,以其女妻之。

后二岁,复使贰师将军将六万骑,步兵十万,出朔方。

强弩都尉路博德将万馀人,与贰师会。

游击将军说将步骑三万人,出五原。

因杅将军敖将万骑步兵三万人,出雁门。

匈奴闻,悉远其累重于余吾水北,而单于以十万骑待水南,与贰师将军接战。

贰师乃解而引归,与单于连战十馀日。

贰师闻其家以巫蛊族灭,因并众降匈奴,得来还千人一两人耳。

游击说无所得。

因杅敖与左贤王战,不利,引归。

是岁汉兵之出击匈奴者不得言功多少,功不得御。

有诏捕太医令随但,言贰师将军家室族灭,使广利得降匈奴。

太史公曰:孔氏着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襃,忌讳之辞也。

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时之权,而务?

纳其说,以便偏指,不参彼己。

将率席中国广大,气奋,人主因以决策,是以建功不深。

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

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

唯在择任将相哉!

史记·七十列传·卫将军骠骑列传

〔司马迁〕 〔汉〕

大将军卫青者,平阳人是也。

其父郑季,为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侯妾卫媪通,生青。

青同母兄卫长子,而姊卫子夫自平阳公主家得幸天子,故冒姓为卫氏。

字仲卿。

长子更字长君。

长君母号为卫媪。

媪长女卫孺,次女少儿,次女即子夫。

后子夫男弟步、广皆冒卫氏。

青为侯家人,少时归其父,其父使牧羊。

先母之子皆奴畜之,不以为兄弟数。

青尝从入至甘泉居室,有一钳徒相青曰:“贵人也,官至封侯。

”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 青壮,为侯家骑,从平阳主。

建元二年春,青姊子夫得入宫幸上。

皇后,堂邑大长公主女也,无子,妒。

大长公主闻卫子夫幸,有身,妒之,乃使人捕青。

青时给事建章,未知名。

大长公主执囚青,欲杀之。

其友骑郎公孙敖与壮士往篡取之,以故得不死。

上闻,乃召青为建章监,侍中,及同母昆弟贵,赏赐数日间累千金。

孺为太仆公孙贺妻。

少儿故与陈掌通,上召贵掌。

公孙敖由此益贵。

子夫为夫人。

青为大中大夫。

元光五年,青为车骑将军,击匈奴,出上谷。

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出云中。

大中大夫公孙敖为骑将军,出代郡。

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出雁门:军各万骑。

青至茏城,斩首虏数百。

骑将军敖亡七千骑。

卫尉李广为虏所得,得脱归:皆当斩,赎为庶人。

贺亦无功。

元朔元年春,卫夫人有男,立为皇后。

其秋,青为车骑将军,出雁门,三万骑击匈奴,斩首虏数千人。

明年,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虏略渔阳二千馀人,败韩将军军。

汉令将军李息击之,出代。

令车骑将军青出云中以西至高阙。

遂略河南地,至于陇西,捕首虏数千,畜数十万,走白羊、楼烦王。

遂以河南地为朔方郡。

以三千八百户封青为长平侯。

青校尉苏建有功,以千一百户封建为平陵侯。

使建筑朔方城。

青校尉张次公有功,封为岸头侯。

天子曰:“匈奴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行诈诸蛮夷,造谋藉兵,数为边害,故兴师遣将,以征厥罪。

诗不云乎,‘薄伐玁狁,至于太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

今车骑将军青度西河至高阙,获首虏二千三百级,车辎畜产毕收为卤,已封为列侯,遂西定河南地,按榆溪旧塞,绝梓领,梁北河,讨蒲泥,破符离,斩轻锐之卒,捕伏听者三千七十一级,执讯获丑,驱马牛羊百有馀万,全甲兵而还,益封青三千户。

” 其明年,匈奴入杀代郡太守友,入略雁门千馀人。

其明年,匈奴大入代、定襄、上郡,杀略汉数千人。

其明年,元朔之五年春,汉令车骑将军青将三万骑,出高阙。

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李蔡为轻车将军,皆领属车骑将军,俱出朔方。

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出右北平:咸击匈奴。

匈奴右贤王当卫青等兵,以为汉兵不能至此,饮醉。

汉兵夜至,围右贤王,右贤王惊,夜逃,独与其爱妾一人壮骑数百驰,溃围北去。

汉轻骑校尉郭成等逐数百里,不及,得右贤裨王十馀人,众男女万五千馀人,畜数千百万,于是引兵而还。

至塞,天子使使者持大将军印,即军中拜车骑将军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大将军立号而归。

天子曰:“大将军青躬率戎士,师大捷,获匈奴王十有馀人,益封青六千户。

”而封青子伉为宜春侯,青子不疑为阴安侯,青子登为发干侯。

青固谢曰:“臣幸得待罪行间,赖陛下神灵,军大捷,皆诸校尉力战之功也。

陛下幸已益封臣青。

臣青子在襁褓中,未有勤劳,上幸列地封为三侯,非臣待罪行间所以劝士力战之意也。

伉等三人何敢受封!

”天子曰:“我非忘诸校尉功也,今固且图之。

”乃诏御史曰:“护军都尉公孙敖三从大将军击匈奴,常护军,傅校获王,以千五百户封敖为合骑侯。

都尉韩说从大将军出窳浑,至匈奴右贤王庭,为麾下搏战获王,以千三百户封说为龙頟侯。

骑将军公孙贺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贺为南窌侯。

轻车将军李蔡再从大将军获王,以千六百户封蔡为乐安侯。

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

将军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有功,赐爵关内侯,食邑各三百户。

” 其秋,匈奴入代,杀都尉朱英。

其明年春,大将军青出定襄,合骑侯敖为中将军,太仆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右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咸属大将军,斩首数千级而还。

月馀,悉复出定襄击匈奴,斩首虏万馀人。

右将军建、前将军信并军三千馀骑,独逢单于兵,与战一日馀,汉兵且尽。

前将军故胡人,降为翕侯,见急,匈奴诱之,遂将其馀骑可八百,奔降单于。

右将军苏建尽亡其军,独以身得亡去,自归大将军。

大将军问其罪正闳、长史安、议郎周霸等:“建当云何?

”霸曰:“自大将军出,未尝斩裨将。

今建弃军,可斩以明将军之威。

”闳、安曰:“不然。

兵法‘小敌之坚,大敌之禽也’。

今建以数千当单于数万,力战一日馀,士尽,不敢有二心,自归。

自归而斩之,是示后无反意也。

不当斩。

”大将军曰:“青幸得以肺腑待罪行间,不患无威,而霸说我以明威,甚失臣意。

且使臣职虽当斩将,以臣之尊宠而不敢自擅专诛于境外,而具归天子,天子自裁之,于是以见为人臣不敢专权,不亦可乎?

”军吏皆曰“善”。

遂囚建诣行在所。

入塞罢兵。

是岁也,大将军姊子霍去病年十八,幸,为天子侍中。

善骑射,再从大将军,受诏与壮士,为剽姚校尉,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斩捕首虏过当。

于是天子曰:“剽姚校尉去病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及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生捕季父罗姑比,再冠军,以千六百户封去病为冠军侯。

上谷太守郝贤四从大将军,捕斩首虏二千馀人,以千一百户封贤为众利侯。

”是岁,失两将军军,亡翕侯,军功不多,故大将军不益封。

右将军建至,天子不诛,赦其罪,赎为庶人。

大将军既还,赐千金。

是时王夫人方幸于上,甯乘说大将军曰:“将军所以功未甚多,身食万户,三子皆为侯者,徒以皇后故也。

今王夫人幸而宗族未富贵,愿将军奉所赐千金为王夫人亲寿。

”大将军乃以五百金为寿。

天子闻之,问大将军,大将军以实言,上乃拜甯乘为东海都尉。

张骞从大将军,以尝使大夏,留匈奴中久,导军,知善水草处,军得以无饥渴,因前使绝国功,封骞博望侯。

冠军侯去病既侯三岁,元狩二年春,以冠军侯去病为骠骑将军,将万骑出陇西,有功。

天子曰:“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讨遫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慑慴者弗取,冀获单于子。

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馀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馀级,收休屠祭天金人,益封去病二千户。

” 其夏,骠骑将军与合骑侯敖俱出北地,异道。

博望侯张骞、郎中令李广俱出右北平,异道:皆击匈奴。

郎中令将四千骑先至,博望侯将万骑在后至。

匈奴左贤王将数万骑围郎中令,郎中令与战二日,死者过半,所杀亦过当。

博望侯至,匈奴兵引去。

博望侯坐行留,当斩,赎为庶人。

而骠骑将军出北地,已遂深入,与合骑侯失道,不相得,骠骑将军逾居延至祁连山,捕首虏甚多。

天子曰:“骠骑将军逾居延,遂过小月氏,攻祁连山,得酋涂王,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师大率减什三,益封去病五千户。

赐校尉从至小月氏爵左庶长。

鹰击司马破奴再从骠骑将军斩遬濮王,捕稽沮王,千骑将得王、王母各一人,王子以下四十一人,捕虏三千三百三十人,前行捕虏千四百人,以千五百户封破奴为从骠侯。

校尉句王高不识,从骠骑将军捕呼于屠王王子以下十一人,捕虏千七百六十八人,以千一百户封不识为宜冠侯。

校尉仆多有功,封为辉渠侯。

”合骑侯敖坐行留不与骠骑会,当斩,赎为庶人。

诸宿将所将士马兵亦不如骠骑,骠骑所将常选,然亦敢深入,常与壮骑先其大军,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也。

然而诸宿将常坐留落不遇。

由此骠骑日以亲贵,比大将军。

其秋,单于怒浑邪王居西方数为汉所破,亡数万人,以骠骑之兵也。

单于怒,欲召诛浑邪王。

浑邪王与休屠王等谋欲降汉,使人先要边。

是时大行李息将城河上,得浑邪王使,即驰传以闻。

天子闻之,于是恐其以诈降而袭边,乃令骠骑将军将兵往迎之。

骠骑既渡河,与浑邪王众相望。

浑邪王裨将见汉军而多欲不降者,颇遁去。

骠骑乃驰入与浑邪王相见,斩其欲亡者八千人,遂独遣浑邪王乘传先诣行在所,尽将其众渡河,降者数万,号称十万。

既至长安,天子所以赏赐者数十巨万。

封浑邪王万户,为漯阴侯。

封其裨王呼毒尼为下摩侯,鹰庇为辉渠侯,禽犁为河綦侯,大当户铜离为常乐侯。

于是天子嘉骠骑之功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攻匈奴西域王浑邪,王及厥众萌咸相奔,率以军粮接食,并将控弦万有馀人,诛獟駻,获首虏八千馀级,降异国之王三十二人,战士不离伤,十万之众咸怀集服,仍与之劳,爰及河塞,庶几无患,幸既永绥矣。

以千七百户益封骠骑将军。

”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宽天下之繇。

居顷之,乃分徙降者边五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为属国。

其明年,匈奴入右北平、定襄,杀略汉千馀人。

其明年,天子与诸将议曰:“翕侯赵信为单于画计,常以为汉兵不能度幕轻留,今大发士卒,其势必得所欲。

”是岁元狩四年也。

元狩四年春,上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将各五万骑,步兵转者踵军数十万,而敢力战深入之士皆属骠骑。

骠骑始为出定襄,当单于。

捕虏言单于东,乃更令骠骑出代郡,令大将军出定襄。

郎中令为前将军,太仆为左将军,主爵赵食其为右将军,平阳侯襄为后将军,皆属大将军。

兵即度幕,人马凡五万骑,与骠骑等咸击匈奴单于。

赵信为单于谋曰:“汉兵既度幕,人马罢,匈奴可坐收虏耳。

”乃悉远北其辎重,皆以精兵待幕北。

而适值大将军军出塞千馀里,见单于兵陈而待,于是大将军令武刚车自环为营,而纵五千骑往当匈奴。

匈奴亦纵可万骑。

会日且入,大风起,沙砾击面,两军不相见,汉益纵左右翼绕单于。

单于视汉兵多,而士马尚彊,战而匈奴不利,薄莫,单于遂乘六骡,壮骑可数百,直冒汉围西北驰去。

时已昏,汉匈奴相纷挐,杀伤大当。

汉军左校捕虏言单于未昏而去,汉军因发轻骑夜追之,大将军军因随其后。

匈奴兵亦散走。

迟明,行二百馀里,不得单于,颇捕斩首虏万馀级,遂至窴颜山赵信城,得匈奴积粟食军。

军留一日而还,悉烧其城馀粟以归。

大将军之与单于会也,而前将军广、右将军食其军别从东道,或失道,后击单于。

大将军引还过幕南,乃得前将军、右将军。

大将军欲使使归报,令长史簿责前将军广,广自杀。

右将军至,下吏,赎为庶人。

大将军军入塞,凡斩捕首虏万九千级。

是时匈奴众失单于十馀日,右谷蠡王闻之,自立为单于。

单于后得其众,右王乃去单于之号。

骠骑将军亦将五万骑,车重与大将军军等,而无裨将。

悉以李敢等为大校,当裨将,出代、右北平千馀里,直左方兵,所斩捕功已多大将军。

军既还,天子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粥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章渠,以诛比车耆,转击左大将,斩获旗鼓,历涉离侯。

济弓闾,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

执卤获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师率减什二,取食于敌,踔行殊远而粮不绝,以五千八百户益封骠骑将军。

”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属骠骑将军,会与城,不失期,从至梼余山,斩首捕虏二千七百级,以千六百户封博德为符离侯。

北地都尉邢山从骠骑将军获王,以千二百户封山为义阳侯。

故归义因淳王复陆支、楼专王伊即靬皆从骠骑将军有功,以千三百户封复陆支为壮侯,以千八百户封伊即靬为众利侯。

从骠侯破奴、昌武侯安稽从骠骑有功,益封各三百户。

校尉敢得旗鼓,为关内侯,食邑二百户。

校尉自为爵大庶长。

军吏卒为官,赏赐甚多。

而大将军不得益封,军吏卒皆无封侯者。

两军之出塞,塞阅官及私马凡十四万匹,而复入塞者不满三万匹。

乃益置大司马位,大将军、骠骑将军皆为大司马。

定令,令骠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等。

自是之后,大将军青日退,而骠骑日益贵。

举大将军故人门下多去事骠骑,辄得官爵,唯任安不肯。

骠骑将军为人少言不泄,有气敢任。

天子尝欲教之孙吴兵法,对曰:“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

”天子为治第,令骠骑视之,对曰:“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

”由此上益重爱之。

然少而侍中,贵,不省士。

其从军,天子为遣太官赍数十乘,既还,重车馀弃粱肉,而士有饥者。

其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而骠骑尚穿域踏鞠。

事多此类。

大将军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称也。

骠骑将军自四年军后三年,元狩六年而卒。

天子悼之,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为冢象祁连山。

谥之,并武与广地曰景桓侯。

子嬗代侯。

嬗少,字子侯,上爱之,幸其壮而将之。

居六岁,元封元年,嬗卒,谥哀侯。

无子,绝,国除。

自骠骑将军死后,大将军长子宜春侯伉坐法失侯。

后五岁,伉弟二人,阴安侯不疑及发干侯登皆坐酎金失侯。

失侯后二岁,冠军侯国除。

其后四年,大将军青卒,谥为烈侯。

子伉代为长平侯。

自大将军围单于之后,十四年而卒。

竟不复击匈奴者,以汉马少,而方南诛两越,东伐朝鲜,击羌、西南夷,以故久不伐胡。

大将军以其得尚平阳长公主故,长平侯伉代侯。

六岁,坐法失侯。

左方两大将军及诸裨将名: 最大将军青,凡七出击匈奴,斩捕首虏五万馀级。

一与单于战,收河南地,遂置朔方郡,再益封,凡万一千八百户。

封三子为侯,侯千三百户。

并之,万五千七百户。

其校尉裨将以从大将军侯者九人。

其裨将及校尉已为将者十四人。

为裨将者曰李广,自有传。

无传者曰: 将军公孙贺。

贺,义渠人,其先胡种。

贺父浑邪,景帝时为平曲侯,坐法失侯。

贺,武帝为太子时舍人。

武帝立八岁,以太仆为轻车将军,军马邑。

后四岁,以轻车将军出云中。

后五岁,以骑将军从大将军有功,封为南窌侯。

后一岁,以左将军再从大将军出定襄,无功。

后四岁,以坐酎金失侯。

后八岁,以浮沮将军出五原二千馀里,无功。

后八岁,以太仆为丞相,封葛绎侯。

贺七为将军,出击匈奴无大功,而再侯,为丞相。

坐子敬声与阳石公主奸,为巫蛊,族灭,无后。

将军李息,郁郅人。

事景帝。

至武帝立八岁,为材官将军,军马邑。

后六岁,为将军,出代。

后三岁,为将军,从大将军出朔方:皆无功。

凡三为将军,其后常为大行。

将军公孙敖,义渠人。

以郎事武帝。

武帝立十二岁,为骑将军,出代,亡卒七千人,当斩,赎为庶人。

后五岁,以校尉从大将军有功,封为合骑侯。

后一岁,以中将军从大将军,再出定襄,无功。

后二岁,以将军出北地,后骠骑期,当斩,赎为庶人。

后二岁,以校尉从大将军,无功。

后十四岁,以因杅将军筑受降城。

七岁,复以因杅将军再出击匈奴,至余吾,亡士卒多,下吏,当斩,诈死,亡居民间五六岁。

后发觉,复系。

坐妻为巫蛊,族。

凡四为将军,出击匈奴,一侯。

将军李沮,云中人。

事景帝。

武帝立十七岁,以左内史为强弩将军。

后一岁,复为强弩将军。

将军李蔡,成纪人也。

事孝文帝、景帝、武帝。

以轻车将军从大将军有功,封为乐安侯。

已为丞相,坐法死。

将军张次公,河车人。

以校尉从卫将军青有功,封为岸头侯。

其后太后崩,为将军,军北军。

后一岁,为将军,从大将军,再为将军,坐法失侯。

次公父隆,轻车武射也。

以善射,景帝幸近之也。

将军苏建,杜陵人。

以校尉从卫将军青,有功,为平陵侯,以将军筑朔方。

后四岁,为游击将军,从大将军出朔方。

后一岁,以右将军再从大将军出定襄,亡翕侯,失军,当斩,赎为庶人。

其后为代郡太守,卒,冢在大犹乡。

将军赵信,以匈奴相国降,为翕侯。

武帝立十七岁,为前将军,与单于战,败,降匈奴。

将军张骞,以使通大夏,还,为校尉。

从大将军有功,封为博望侯。

后三岁,为将军,出右北平,失期,当斩,赎为庶人。

其后使通乌孙,为大行而卒,冢在汉中。

将军赵食其,祋祤人也。

武帝立二十二岁,以主爵为右将军,从大将军出定襄,迷失道,当斩,赎为庶人。

将军曹襄,以平阳侯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出定襄。

襄,曹参孙也。

将军韩说,弓高侯庶孙也。

以校尉从大将军有功,为龙頟侯,坐酎金失侯。

元鼎六年,以待诏为横海将军,击东越有功,为按道侯。

以太初三年为游击将军,屯于五原外列城。

为光禄勋,掘蛊太子宫,卫太子杀之。

将军郭昌,云中人也。

以校尉从大将军。

元封四年,以太中大夫为拔胡将军,屯朔方。

还击昆明,毋功,夺印。

将军荀彘,太原广武人。

以御见,侍中,为校尉,数从大将军。

以元封三年为左将军击朝鲜,毋功。

以捕楼船将军坐法死。

最骠骑将军去病,凡六出击匈奴,其四出以将军,斩捕首虏十一万馀级。

及浑邪王以众降数万,遂开河西酒泉之地,西方益少胡寇。

四益封,凡万五千一百户。

其校吏有功为侯者凡六人,而后为将军二人。

将军路博德,平州人。

以右北平太守从骠骑将军有功,为符离侯。

骠骑死后,博德以卫尉为伏波将军,伐破南越,益封。

其后坐法失侯。

为强弩都尉,屯居延,卒。

将军赵破奴,故九原人。

尝亡入匈奴,已而归汉,为骠骑将军司马。

出北地时有功,封为从骠侯。

坐酎金失侯。

后一岁,为匈河将军,攻胡至匈河水,无功。

后二岁,击虏楼兰王,复封为浞野侯。

后六岁,为浚稽将军,将二万骑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与战,兵八万骑围破奴,破奴生为虏所得,遂没其军。

居匈奴中十岁,复与其太子安国亡入汉。

后坐巫蛊,族。

自卫氏兴,大将军青首封,其后枝属为五侯。

凡二十四岁而五侯尽夺,卫氏无为侯者。

太史公曰:苏建语余曰:“吾尝责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择贤者,勉之哉。

大将军谢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

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

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

’”骠骑亦放此意,其为将如此。

君子豹变,贵贱何常。

青本奴虏,忽升戎行。

姊配皇极,身尚平阳。

宠荣斯僭,取乱彝章。

嫖姚继踵,再静边方。

史记·七十列传·南越列传

〔司马迁〕 〔汉〕

南越王尉佗者,真定人也,姓赵氏。

秦时已并天下,略定杨越,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谪徙民,与越杂处十三岁。

佗,秦时用为南海龙川令。

至二世时,南海尉任嚣病且死,召龙川令赵佗语曰:“闻陈胜等作乱,秦为无道,天下苦之,项羽、刘季、陈胜、吴广等州郡各共兴军聚众,虎争天下,中国扰乱,未知所安,豪杰畔秦相立。

南海僻远,吾恐盗兵侵地至此,吾欲兴兵绝新道,自备,待诸侯变,会病甚。

且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

郡中长吏无足与言者,故召公告之。

”即被佗书,行南海尉事。

嚣死,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溪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

”因稍以法诛秦所置长吏,以其党为假守。

秦已破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

高帝已定天下,为中国劳苦,故释佗弗诛。

汉十一年,遣陆贾因立佗为南越王,与剖符通使,和集百越,毋为南边患害,与长沙接境。

高后时,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

佗曰:“高帝立我,通使物,今高后听谗臣,别异蛮夷,隔绝器物,此必长沙王计也,欲倚中国,击灭南越而并王之,自为功也。

”于是佗乃自尊号为南越武帝,发兵攻长沙边邑,败数县而去焉。

高后遣将军隆虑侯灶往击之。

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逾岭。

岁余,高后崩,即罢兵。

佗因此以兵威边,财物赂遗闽越、西瓯、骆,役属焉,东西万余里。

乃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侔。

及孝文帝元年,初镇抚天下,使告诸侯四夷从代来即位意,喻盛德焉。

乃为佗亲冢在真定,置守邑,岁时奉祀。

召其从昆弟,尊官厚赐宠之。

诏丞相陈平等举可使南越者,平言好畤陆贾,先帝时习使南越。

乃召贾以为太中大夫,往使。

因让佗自立为帝,曾无一介之使报者。

陆贾至南越,王甚恐,为书谢,称曰:“蛮夷大长老夫臣佗,前日高后隔异南越,窃疑长沙王谗臣,又遥闻高后尽诛佗宗族,掘烧先人冢,以故自弃,犯长沙边境。

且南方卑湿,蛮夷中间,其东闽越千人众号称王,其西瓯骆裸国亦称王。

老臣妄窃帝号,聊以自娱,岂敢以闻天王哉!

”乃顿首谢,原长为籓臣,奉贡职。

于是乃下令国中曰:“吾闻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

皇帝,贤天子也。

自今以后,去帝制黄屋左纛。

”陆贾还报,孝文帝大说。

遂至孝景时,称臣,使人朝请。

然南越其居国窃如故号名,其使天子,称王朝命如诸侯。

至建元四年卒。

佗孙胡为南越王。

此时闽越王郢兴兵击南越边邑,胡使人上书曰:“两越俱为籓臣,毋得擅兴兵相攻击。

今闽越兴兵侵臣,臣不敢兴兵,唯天子诏之。

”于是天子多南越义,守职约,为兴师,遣两将军往讨闽越。

兵未逾岭,闽越王弟余善杀郢以降,于是罢兵。

天子使庄助往谕意南越王,胡顿首曰:“天子乃为臣兴兵讨闽越,死无以报德!

”遣太子婴齐入宿卫。

谓助曰:“国新被寇,使者行矣。

胡方日夜装入见天子。

”助去后,其大臣谏胡曰:“汉兴兵诛郢,亦行以惊动南越。

且先王昔言,事天子期无失礼,要之不可以说好语入见。

入见则不得复归,亡国之势也。

”于是胡称病,竟不入见。

后十余岁,胡实病甚,太子婴齐请归。

胡薨,谥为文王。

婴齐代立,即藏其先武帝玺。

婴齐其入宿卫在长安时,取邯郸樛氏女,生子兴。

及即位,上书请立樛氏女为后,兴为嗣。

汉数使使者风谕婴齐,婴齐尚乐擅杀生自恣,惧入见要用汉法,比内诸侯,固称病,遂不入见。

遣子次公入宿卫。

婴齐薨,谥为明王。

太子兴代立,其母为太后。

太后自未为婴齐姬时,尝与霸陵人安国少季通。

及婴齐薨后,元鼎四年,汉使安国少季往谕王、王太后以入朝,比内诸侯。

令辩士谏大夫终军等宣其辞,勇士魏臣等辅其缺,卫尉路博德将兵屯桂阳,待使者。

王年少,太后中国人也,尝与安国少季通,其使复私焉。

国人颇知之,多不附太后。

太后恐乱起,亦欲倚汉威,数劝王及群臣求内属。

即因使者上书,请比内诸侯,三岁一朝,除边关。

于是天子许之,赐其丞相吕嘉银印,及内史、中尉、太傅印,余得自置。

除其故黥劓刑,用汉法,比内诸侯。

使者皆留填抚之。

王、王太后饬治行装重赍,为入朝具。

其相吕嘉年长矣,相三王,宗族官仕为长吏者七十余人,男尽尚王女,女尽嫁王子兄弟宗室,及苍梧秦王有连。

其居国中甚重,越人信之,多为耳目者,得众心愈于王。

王之上书,数谏止王,王弗听。

有畔心,数称病不见汉使者。

使者皆注意嘉,势未能诛。

王、王太后亦恐嘉等先事发,乃置酒,介汉使者权,谋诛嘉等。

使者皆东乡,太后南乡,王北乡,相嘉、大臣皆西乡,侍坐饮。

嘉弟为将,将卒居宫外。

酒行,太后谓嘉曰:“南越内属,国之利也,而相君苦不便者,何也?

”以激怒使者。

使者狐疑相杖,遂莫敢发。

嘉见耳目非是,即起而出。

太后怒,欲鏦嘉以矛,王止太后。

嘉遂出,分其弟兵就舍,称病,不肯见王及使者。

乃阴与大臣作乱。

王素无意诛嘉,嘉知之,以故数月不发。

太后有淫行,国人不附,欲独诛嘉等,力又不能。

天子闻嘉不听王,王、王太后弱孤不能制,使者怯无决。

又以为王、王太后已附汉,独吕嘉为乱,不足以兴兵,欲使庄参以二千人往使。

参曰:“以好往,数人足矣。

以武往,二千人无足以为也。

”辞不可,天子罢参也。

郏壮士故济北相韩千秋奋曰:“以区区之越,又有王、太后应,独相吕嘉为害,原得勇士二百人,必斩嘉以报。

”于是天子遣千秋与王太后弟樛乐将二千人往,入越境。

吕嘉等乃遂反,下令国中曰:“王年少。

太后,中国人也,又与使者乱,专欲内属,尽持先王宝器入献天子以自媚,多从人,行至长安,虏卖以为僮仆。

取自脱一时之利,无顾赵氏社稷,为万世虑计之意。

”乃与其弟将卒攻杀王、太后及汉使者。

遣人告苍梧秦王及其诸郡县,立明王长男越妻子术阳侯建德为王。

而韩千秋兵入,破数小邑。

其后越直开道给食,未至番禺四十里,越以兵击千秋等,遂灭之。

使人函封汉使者节置塞上,好为谩辞谢罪,发兵守要害处。

于是天子曰:“韩千秋虽无成功,亦军锋之冠。

”封其子延年为成安侯。

樛乐,其姊为王太后,首原属汉,封其子广德为龙亢侯。

乃下赦曰:“天子微,诸侯力政,讥臣不讨贼。

今吕嘉、建德等反,自立晏如,令罪人及江淮以南楼船十万师往讨之。

” 元鼎五年秋,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汇水。

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

故归义越侯二人为戈船、下厉将军,出零陵,或下离水,或柢苍梧。

使驰义侯因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柯江:咸会番禺。

元鼎六年冬,楼船将军将精卒先陷寻陕,破石门,得越船粟,因推而前,挫越锋,以数万人待伏波。

伏波将军将罪人,道远,会期后,与楼船会乃有千余人,遂俱进。

楼船居前,至番禺。

建德、嘉皆城守。

楼船自择便处,居东南面。

伏波居西北面。

会暮,楼船攻败越人,纵火烧城。

越素闻伏波名,日暮,不知其兵多少。

伏波乃为营,遣使者招降者,赐印,复纵令相招。

楼船力攻烧敌,反驱而入伏波营中。

犁旦,城中皆降伏波。

吕嘉、建德已夜与其属数百人亡入海,以船西去。

伏波又因问所得降者贵人,以知吕嘉所之,遣人追之。

以其故校尉司马苏弘得建德,封为常海侯。

越郎都稽得嘉,封为临蔡侯。

苍梧王赵光者,越王同姓,闻汉兵至,及越揭阳令定自定属汉。

越桂林监居翁谕瓯骆属汉:皆得为侯。

戈船、下厉将军兵及驰义侯所发夜郎兵未下,南越已平矣。

遂为九郡。

伏波将军益封。

楼船将军兵以陷坚为将梁侯。

自尉佗初王后,五世九十三岁而国亡焉。

太史公曰:尉佗之王,本由任嚣。

遭汉初定,列为诸侯。

隆虑离湿疫,佗得以益骄。

瓯骆相攻,南越动摇。

汉兵临境,婴齐入朝。

其后亡国,徵自樛女。

吕嘉小忠,令佗无后。

楼船从欲,怠傲失惑。

伏波困穷,智虑愈殖,因祸为福。

成败之转,譬若纠墨。

中原鹿走,群雄莫制。

汉事西驱,越权南裔。

陆贾骋说,尉他去帝。

嫪后内朝,吕嘉狼戾。

君臣不协,卒从剿弃。

史记·七十列传·韩长孺列传

〔司马迁〕 〔汉〕

御史大夫韩安国者,梁成安人也,后徙睢阳。

尝受《韩子》、杂家说。

事梁孝王为中大夫。

吴、楚反时,孝王使安国及张羽为将,捍吴兵于东界。

张羽力战,安国持重,以故吴不能过梁。

吴、楚已破,安国、张羽名由此显。

梁孝王,景帝母弟,窦太后爱之,令得自请置相、二千石,出入游戏,僭于天子。

天子闻之,心弗善也。

太后知帝不善,乃怒梁使者,弗见,案责王所为。

韩安国为梁使,见大长公主而泣曰:“何梁王为人子之孝,为人臣之忠,太后曾弗省也?

夫前日吴、楚、齐、赵七国反时,自关以东皆合从西乡,惟梁最亲为艰难。

梁王念太后、帝在中,而诸侯扰乱,一言泣数行下,跪送臣等六人,将兵击却吴楚,吴楚以故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王之力也。

今太后以小节苛礼责望梁王。

梁王父兄皆帝王,所见者大,故出称跸,入言警,车旗皆帝所赐也,即欲以侘鄙县,驱驰国中,以夸诸侯,令天下尽知太后、帝爱之也。

今梁使来,辄案责之。

梁王恐,日夜涕泣思慕,不知所为。

何梁王之为子孝,为臣忠,而太后弗恤也?

”大长公主具以告太后,太后喜曰:“为言之帝。

”言之,帝心乃解,而免冠谢太后曰:“兄弟不能相教,乃为太后遗忧。

”悉见梁使,厚赐之。

其后梁王益亲欢。

太后、长公主更赐安国可直千余金。

名由此显,结于汉。

其后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

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

”田甲曰:“然即溺之。

”居无何,梁内史缺,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徒中为二千石。

田甲亡走。

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而宗。

”甲因肉袒谢。

安国笑曰:“可溺矣!

公等足与治乎?

”卒善遇之。

梁内史之缺也,孝王新得齐人公孙诡,说之,欲请以为内史。

窦太后闻,乃诏王以安国为内史。

公孙诡、羊胜说孝王求为帝太子及益地事,恐汉大臣不听,乃阴使人刺汉用事谋臣。

及杀故吴相袁盎,景帝遂闻诡、胜等计画,乃遣使捕诡、胜,必得。

汉使十辈至梁,相以下举国大索,月余不得。

内史安国闻诡、胜匿孝王所,安国入见王而泣曰:“主辱臣死。

大王无良臣,故事纷纷至此。

今诡、胜不得,请辞赐死。

”王曰:“何至此?

”安国泣数行下,曰:“大王自度于皇帝,孰与太上皇之与高皇帝及皇帝之与临江王亲?

”孝王曰:“弗如也。

”安国曰:“夫太上、临江亲父子之间,然而高帝曰‘提三尺剑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皇终不得制事,居于栎阳。

临江王,适长太子也,以一言过,废王临江。

用宫垣事,卒自杀中尉府。

何者?

治天下终不以私乱公。

语曰:‘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

虽有亲兄,安知其不为狼?

’今大王列在诸侯,悦一邪臣浮说,犯上禁,桡明法。

天子以太后故,不忍致法于王。

太后日夜涕泣,幸大王自改,而大王终不觉寤。

有如太后宫车即晏驾,大王尚谁攀乎?

”语未卒,孝王泣数行下,谢安国曰:“吾今出诡、胜。

”诡、胜自杀。

汉使还报,梁事皆得释,安国之力也。

于是景帝、太后益重安国。

孝王卒,共王即位,安国坐法失官,居家。

建元中,武安侯田蚡为汉太尉,亲贵用事,安国以五百金物遗蚡。

蚡言安国太后,天子亦素闻其贤,即召以为北地都尉,迁为大司农。

闽越、东越相攻,安国及大行王恢将。

未至越,越杀其王降,汉兵亦罢。

建元六年,武安侯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

匈奴来请和亲,天子下议。

大行王恢,燕人也,数为边吏,习知胡事。

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复倍约。

不如勿许,兴兵击之。

”安国曰:“千里而战,兵不获利。

今匈奴负戎马之足,怀禽兽之心,迁徙鸟举,难得而制也。

得其地不足以为广,有其众不足以为彊,自上古不属为人。

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罢,虏以全制其敝。

且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

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

非初不劲,末力衰也。

击之不便,不如和亲。

”群臣议者多附安国,于是上许和亲。

则元光元年,雁门马邑豪聂翁壹因大行王恢言上曰:“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

”阴使聂翁壹为间,亡入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丞吏,以城降,财物可尽得。

”单于爱信之,以为然,许聂翁壹。

聂翁壹乃还,诈斩死罪囚,县其头马邑城,示单于使者为信。

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

”于是单于穿塞将十余万骑,入武州塞。

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二十余万,匿马邑旁谷中。

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

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护军。

约单于入马邑而汉兵纵发。

王恢、李息、李广别从代主击其辎重。

于是单于入汉长城武州塞。

未至马邑百余里,行掠卤,徒见畜牧于野,不见一人。

单于怪之,攻烽燧,得武州尉史。

欲刺问尉史。

尉史曰:“汉兵数十万伏马邑下。

”单于顾谓左右曰:“几为汉所卖!

”乃引兵还。

出塞,曰:“吾得尉史,乃天也。

”命尉史为“天王”。

塞下传言单于已引去。

汉兵追至塞,度弗及,即罢。

王恢等兵三万,闻单于不与汉合,度往击辎重,必与单于精兵战,汉兵势必败,则以便宜罢兵,皆无功。

天子怒王恢不出击单于辎重,擅引兵罢也。

恢曰:“始约虏入马邑城,兵与单于接,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

今单于闻,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是取辱耳。

臣固知还而斩,然得完陛下士三万人。

”于是下恢廷尉。

廷尉当恢逗桡,当斩。

恢私行千金丞相蚡。

蚡不敢言上,而言于太后曰:“王恢首造马邑事,今不成而诛恢,是为匈奴报仇也。

”上朝太后,太后以丞相言告上。

上曰:“首为马邑事者,恢也,故发天下兵数十万,从其言,为此。

且纵单于不可得,恢所部击其辎重,犹颇可得,以慰士大夫心。

今诛恢,无以谢天下。

”于是恢闻之,乃自杀。

安国为人多大略,智足以当世取合,而出于忠厚焉。

贪嗜于财。

所推举皆廉士,贤于己者也。

于梁举壶遂、臧固、郅他,皆天下名士,士亦以此称慕之,唯天子以为国器。

安国为御史大夫四岁余,丞相田蚡死,安国行丞相事,奉引堕车蹇。

天子议置相,欲用安国,使使视之,蹇甚,乃更以平棘侯薛泽为丞相。

安国病免数月,蹇愈,上复以安国为中尉。

岁余,徙为卫尉。

车骑将军卫青击匈奴,出上谷,破胡茏城。

将军李广为匈奴所得,复失之。

公孙敖大亡卒:皆当斩,赎为庶人。

匈奴大入边,杀辽西太守,及入雁门,所杀略数千人。

车骑将军卫青击之,出雁门。

卫尉安国为材官将军,屯于渔阳。

安国捕生虏,言匈奴远去。

即上书言方田作时,请且罢军屯。

罢军屯月余,匈奴大入上谷、渔阳。

安国壁乃有七百余人,出与战,不胜,复入壁。

匈奴虏略千余人及畜产而去。

天子闻之,怒,使使责让安国。

徒安国益东,屯右北平。

是时匈奴虏言当入东方。

安国始为御史大夫及护军,后稍斥疏,下迁。

而新幸壮将军卫青等有功,益贵。

安国既疏远,默默也。

将屯又为匈奴所欺,失亡多,甚自愧。

幸得罢归,乃益东徙屯,意忽忽不乐。

数月,病欧血死。

安国以元朔二年中卒。

太史公曰:余与壶遂定律历,观韩长孺之义,壶遂之深中隐厚。

世之言梁多长者,不虚哉!

壶遂官至詹事,天子方倚以为汉相,会遂卒。

不然,壶遂之内廉行修,斯鞠躬君子也。

《索隐述赞》安国忠厚,初为梁将。

因事坐法,免徒起相。

死灰更然,生虏失防。

推贤见重,贿金贻谤。

雪泣悟主,臣节可亮。

史记·七十列传·魏其武安侯列传

〔司马迁〕 〔汉〕

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

父世观津人。

喜宾客。

孝文时,婴为吴相,病免。

孝景初即位,为詹事。

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

梁孝王朝。

因昆弟燕饮。

是时,上未立太子。

酒酣,从容言曰:“千秋之后传梁王。

”太后欢。

窦婴引卮酒敬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

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

上何以得擅传梁王?

”太后由此憎窦婴。

窦婴亦薄其官,因病免。

太后除窦婴门籍,不得入朝请。

孝景三年,吴、楚反。

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乃召婴。

婴入见,固辞谢病不足任。

太后亦惭。

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让邪?

”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

窦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

所赐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

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

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

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

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

孝景四年,立栗太子。

使魏其侯为太子傅。

孝景七年,栗太子废,魏其数争不能得。

魏其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诸宾客辩士说之,莫能来。

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

能亲将军者,太后也。

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

自引谢病,拥赵女,屏间处而不朝。

相提而论,是自明扬主上之过。

有如两宫螫将军,则妻子毋类矣。

”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请如故。

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侯。

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不相魏其?

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

难以为相,持重。

”遂不用。

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生长陵。

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

蚡为诸郎,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侄。

及孝景晚节,蚡益贵幸,为太中大夫。

蚡辩有口,学盘盂诸书,王太后贤之。

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称制,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策。

蚡、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封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

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魏其诸将相。

建元元年,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

籍福说武安侯曰:“魏其贵久矣,天下士素归之。

今将军初兴,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必让魏其。

魏其其为丞相,将军必为太尉。

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让贤名。

”武安侯乃微言风上,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

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

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废君侯。

君侯能兼容,则幸久。

不能,今以毁去矣。

”魏其不听。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

令诸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

举适诸窦,宗室毋节行者,除其属籍。

时诸外家为列侯。

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

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

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

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

窦太后大怒。

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

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

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

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去魏其归武安。

武安日益横。

建元六年,窦太后崩。

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失不办,免。

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

天下士、郡国诸侯愈益拊武安。

武安者,貌侵,生贵甚。

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蚡以肺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天下不肃。

当时是,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

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

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

吾亦欲除吏!

”尝请考工地益宅。

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

”是后乃退。

尝召客饮,坐其兄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

武安由此滋骄。

治宅甲诸地,田园极膏腴,而市郡县器物相属于道。

前堂罗钟鼓,立曲旃。

后房妇女以百数。

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

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

唯灌将军独不失故。

魏其日默默不得志,而独厚遇灌将军。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

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得幸,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

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属太尉,请灌孟为校尉。

夫与千人与父俱。

灌孟年老,颍阴侯彊请之,郁郁不得意。

故战常陷坚,遂死吴军中。

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得以丧归。

”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之仇。

”于是,灌夫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者数十人。

及出壁门,莫敢前。

独二人及从奴十馀骑驰入吴军,至吴将麾下,所杀伤数十人。

不得前,复驰还,走入汉壁,皆亡其奴,独与一骑归。

夫身中大创十馀,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

夫创少瘳,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请复往。

”将军壮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

太尉乃固止之。

吴已破,灌夫以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言之上,上以夫为中郎将。

数月,坐法去。

后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

孝景时,至代相。

孝景崩,今上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交,劲兵处,故徙夫为淮阳太守。

建元元年,入为太仆。

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

夫醉,搏甫。

甫,窦太后昆弟也。

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

数月,坐法去官,家居长安。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

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不欲加礼,必陵之。

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

稠人广众,荐宠下辈。

士亦以此多之。

夫不喜文学,好任侠,已然诺。

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杰大猾。

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

陂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于颍川。

颍川儿乃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

颍水浊,灌氏族。

”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

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

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

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晚也。

灌夫有服,过丞相。

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

”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

请语魏其侯帐具,将军旦日蚤临!

”武安许诺。

灌夫俱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

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夜洒扫,早帐具至旦。

平明,令门下候视。

至日中,丞相不来。

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

”灌夫不怿曰:“夫以服请,宜往。

”乃驾,自往迎丞相。

丞相特前戏许灌夫,殊无意往。

及夫至门,丞相尚卧。

于是夫入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尝食。

”武安鄂谢,曰:“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

”乃驾往,又徐行。

灌夫愈益怒。

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相,丞相不起。

夫从坐上语侵之。

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

丞相卒饮至夜,极欢而去。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

”不许。

灌夫闻,怒骂籍福。

籍福恶两人有郄,乃谩自好谢丞相,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

”已而武安闻魏其、灌夫实怒不予田,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

蚡事魏其,无所不可,何爱数顷田?

且灌夫何与也?

吾不敢复求田!

”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

请案。

”上曰:“此丞相事,何请?

”灌夫亦持丞相阴事,为奸利。

受淮南王金,与语言。

宾客居间,遂止,俱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

有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

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

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

”魏其曰:“事已解。

”彊与俱。

饮酒酣,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

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馀半膝席。

灌夫不悦,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

”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属之!

”时武安不肯。

行酒次至临汝侯,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

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呫嗫耳语!

”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

”灌夫曰:“今日斩头陷胸,何知程、李乎!

”坐乃起更衣,稍稍去。

魏其侯去,麾灌夫出。

武安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

”乃令骑留灌夫。

灌夫欲出不得。

籍福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

夫愈怒,不肯谢。

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室,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

”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遂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灌氏之属,皆得弃市罪。

魏其侯大媿,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

武安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

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

魏其锐身为救灌夫,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宁可救邪!

”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

且终不令仲孺独死,婴独生!

”乃匿其家,窃出上书。

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

上然之,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

”魏其之东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

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

魏其度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

武安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

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两宫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

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

” 于是上问朝臣:“两人孰是?

”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

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也。

’魏其言是也。

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凌轹宗室,侵犯骨肉,此所为之“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

”’丞相言亦是。

唯明主裁之。

”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

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

馀皆莫敢对。

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

今日廷论,局趣如效辕下驹。

吾并斩若属矣。

”即罢起。

入,上食太后。

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

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

且帝宁能为石人邪!

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

”上谢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辩之。

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

” 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

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召御史大夫载,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为何首鼠两端?

”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

夫魏其废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因非其任,魏其皆是。

’如此,上必多君有让,不废君。

魏其必内愧,杜门齰舌自杀。

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

”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颇不雠,欺谩。

劾系都司空。

孝景时,魏其常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

”及系灌夫,罪至族。

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

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复召见。

书奏上,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

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

乃劾魏其矫先帝诏,罪当弃市。

五年十月,悉论灌夫及家属。

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病痱,不食,欲死。

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

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

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

竟死。

子恬嗣。

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不敬。

淮南王安谋反觉,治。

王前朝,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谓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

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

”淮南王大喜,厚遗金财物。

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特为太后故耳。

及闻淮南王金事,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

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名显。

魏其之举以吴、楚。

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

然魏其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成祸乱。

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

呜呼哀哉!

迁怒及人,命亦不延。

众庶不载,竟被恶言。

呜呼哀哉!

祸所从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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