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


清山东淄川人,字留仙,号剑臣,又号柳泉,世称聊斋先生。少时应试,为学政施闰章所激赏,至康熙五十年始成贡生。久为乡村塾师,中间一度至宝应县为幕宾。博采传闻,作小说《聊斋志异》,谈狐说鬼,实对时弊多所抨击。另有诗文集及俚曲,均以“聊斋”命名,另有其他著述。一说《醒世姻缘》亦出其手。



聊斋志异·卷四·辛十四娘

〔蒲松龄〕 〔清〕

广平冯生,少轻脱,纵酒。

昧爽偶行,遇一少女,著红帔,容色娟好。

从小奚奴,蹑露奔波,履袜沾濡。

心窃好之。

薄暮醉归,道侧故有兰若,久芜废,有女子自内出,则向丽人也,忽见生来,即转身入。

阴思:「丽者何得在禅院中?

」絷驴于门,往觇其异。

入则断垣零落,阶上细草如毯。

彷徨间,一斑白叟出,衣帽整洁,问:「客何来?

」生曰:「偶过古刹,欲一瞻仰。

」因问:「翁何至此?

」叟曰:「老夫流寓无所,暂借此安顿细小。

既承宠降,山茶可以当酒。

」乃肃宾入。

见殿后一院,石路光明,无复榛莽。

入其室,则帘幌床幕,香雾喷人。

坐展姓字,云:「蒙叟姓辛。

」生乘醉遽问曰:「闻有女公子未适良匹,窃不自揣愿以镜台自献。

」辛笑曰:「容谋之荆人。

」生即索笔为诗曰:「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

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

」主人笑付左右。

少间,有婢与辛耳语。

辛起慰客耐坐,牵幕入,隐约数语即趋出。

生意必有佳报,而辛乃坐与嗢噱,不复有他言。

生不能忍,问曰:「未审意旨,幸释疑抱。

」辛曰:「君卓荦士,倾风已久,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

」生固请,辛曰:「弱息十九人,嫁者十有二。

醮命任之荆人,老夫不与焉。

」生曰:「小生只要得今朝领小奚奴带露行者。

」辛不应,相对默然。

闻房内嘤嘤腻语,生乘醉搴帘曰:「伉俪既不可得,当一见颜色,以消吾憾。

」内闻钩动,群立愕顾。

果有红衣人,振袖倾鬟,亭亭拈带。

望见生入,遍室张皇。

辛怒,命数人捽生出。

酒愈涌上,倒榛芜中,瓦石乱落如雨,幸不著体。

卧移时,听驴子犹龁草路侧,乃起跨驴,踉跄而行。

夜色迷闷,误入涧谷,狼奔鸱叫,竖毛寒心。

踟蹰四顾,并不知其何所。

遥望苍林中灯火明灭,疑必村落,竟驰投之。

仰见高闳,以策挝门,内问曰:「何人半夜来此?

」生以失路告,内曰:「待达主人。

」生累足鹄俟。

忽闻振管辟扉,一健仆出,代客捉驴。

生入,见室甚华好,堂上张灯火。

少坐,有妇人出,问客姓氏,生以告。

逾刻,青衣数人扶一老妪出,曰:「郡君至。

」生起立,肃身欲拜。

妪止之坐,谓生曰:「尔非冯云子之孙耶?

」曰:「然。

」妪曰:「子当是我弥甥。

老身钟漏并歇,残年向尽,骨肉之间,殊多乖阔。

」生曰:「儿少失怙,与我祖父处者,十不识一焉。

素未拜省,乞便指示。

」妪曰:「子自知之。

」生不敢复问,坐对悬想。

妪曰:「甥深夜何得来此?

」生以胆力自矜诩,遂历陈所遇。

妪笑曰:「此大好事。

况甥名士,殊不玷于姻娅,野狐精何得强自高?

甥勿虑,我能为若致之。

」生谢唯唯。

妪顾左右曰:「我不知辛家女儿遂如此端好。

」青衣人曰:「渠有十九女,都翩翩有风格,不知官人所聘行几?

」生曰:「年约十五馀矣。

」青衣曰:「此是十四娘。

三月间,曾从阿母寿郡君,何忘却?

」妪笑曰:「是非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步者乎?

」青衣曰:「是也。

」妪曰:「此婢大会作意,弄媚巧。

然果窈窕,阿甥赏鉴不谬。

」即谓青衣曰:「可遣小狸奴唤之来。

」青衣应诺去。

移时,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

」旋见红衣女子,望妪俯拜。

妪曰:「后为我家甥妇,勿得修婢子礼。

」女子起,娉娉而立,红袖低垂。

妪理其鬓发,捻其耳环,曰:「十四娘近在闺中作么生?

」女低应曰:「闲来只挑绣。

」回首见生,羞缩不安。

妪曰:「此吾甥也。

盛意与儿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终夜窜溪谷?

」女俯首无语。

妪曰:「我唤汝非他,欲为吾甥作伐耳。

」女默默而已。

妪命扫榻展裀褥,即为合卺。

女腆然曰:「还以告之父母。

」妪曰:「我为汝作冰,有何舛谬?

」女曰:「郡君之命,父母当不敢违,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

」妪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夺,真吾甥妇也!

」乃拔女头上金花一朵,付生收之。

命归家检历,以良辰为定。

乃使青衣送女去。

听远鸡已唱,遣人持驴送生出。

数步外,欻一回顾,则村舍已失,但见松楸浓黑,蓬颗蔽冢而已。

定想移时,乃悟其处为薛尚书墓。

薛乃生故祖母弟,故相呼以甥。

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

咨嗟而归,漫检历以待之,而心恐鬼约难恃。

再往兰若,则殿宇荒凉,问之居人,则寺中往往见狐狸云。

阴念:「若得丽人,狐亦自佳。

」至日除舍扫途,更仆眺望,夜半犹寂,生已无望。

顷之门外哗然,踩屣出窥,则绣幰已驻于庭,双鬟扶女坐青庐中。

妆奁亦无长物,惟两长鬣奴扛一扑满,大如瓮,息肩置堂隅。

生喜得佳丽偶,并不疑其异类。

问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

」女曰:「薛尚书,今作五都巡环使,数百里鬼狐皆备扈从,故归墓时常少。

」生不忘蹇修,翼日往祭其墓。

归见二青衣,持贝锦为贺,竟委几上而去。

生以告女,女曰:「此郡君物也。

」 邑有楚银台之公子,少与生共笔砚,颇相狎。

闻生得狐妇,馈遗为餪,即登堂称觞。

越数日,又折简来招饮。

女闻,谓生曰:「曩公子来,我穴壁窥之,其人猿睛鹰准,不可与久居也。

宜勿往。

」生诺之。

翼日公子造门,问负约之罪,且献新什。

生评涉嘲笑,公子大惭,不欢而散。

生归笑述于房,女惨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

子不听吾言,将及于难!

」生笑谢之。

后与公子辄相谀噱,前隙渐释。

会提学试,公子第一,生第二。

公子沾沾自喜,走伻来邀生饮,生辞。

频招乃往。

至则知为公子初度,客从满堂,列筵甚盛。

公子出试卷示生,亲友叠肩叹赏。

酒数行,乐奏于堂,鼓吹伧伫,宾主甚乐。

公子忽谓生曰:「谚云:『场中莫论文。

』此言今知其谬。

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处数语略高一筹耳。

」公子言已,一座尽赞。

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为文章至是耶!

」生言已,一座失色。

公子惭忿气结。

客渐去,生亦遁。

醒而悔之,因以告女。

女不乐曰:「君诚乡曲之儇子也!

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

施之小人,则杀吾身。

君祸不远矣!

我不忍见君流落,请从此辞。

」生惧而涕,且告之悔。

女曰:「如欲我留,与君约:从今闭户绝交游,勿浪饮。

」生谨受教。

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日以纴织为事。

时自归宁,未尝逾夜。

又时出金帛作生计,日有赢馀,辄投扑满。

日杜门户,有造访者辄嘱苍头谢去。

一日,楚公子驰函来,女焚爇不以闻。

翼日,出吊于城,遇公子于丧者之家,捉臂苦约,生辞以故。

公子使圉人挽辔,拥捽以行。

至家,立命洗腆。

继辞夙退。

公子要遮无已,出家姬弹筝为乐。

生素不羁,向闭置庭中,颇觉闷损,忽逢剧饮,兴顿豪,无复萦念。

因而醉酣,颓卧席间。

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妾不敢施脂泽。

日前,婢入斋中,为阮掩执,以杖击首,脑裂立毙。

公子以生嘲慢故,衔生,日思所报,遂谋醉以酒而诬之。

乘生醉寐,扛屍床间,合扉逕去。

生五更酲解,始觉身卧几上,起寻枕榻,则有物腻然,绁绊步履。

摸之,人也。

意主人遣僮伴睡。

又蹴之不动,举之而殭,大骇,出门怪呼。

厮役尽起,爇之,见屍,执生怒闹。

公子出騐之,诬生逼奸杀婢,执送广平。

隔日,十四娘始知,潸泣曰:「早知今日矣!

」因按日以金钱遗生。

生见府尹,无理可伸,朝夕搒掠,皮肉尽脱。

女自诣问,生见之,悲气塞心,不能言说。

女知陷阱已深,劝令诬服,以免刑宪。

生泣听命。

女还往之间,人咫尺不相窥。

归家咨惋,遽遣婢子去。

独居数日,又托媒媪购良家女,名禄儿,年及笄,容华颇丽,与同寝食,抚爱异于群小。

生认误杀拟绞。

苍头得信归,恸述不成声。

女闻,坦然若不介意。

既而秋决有日,女始皇皇躁动,昼去夕来,无停履。

每于寂所,于邑悲哀,至损眠食。

一日,日晡,狐婢忽来。

女顿起,相引屏语。

出则笑色满容,料理门户如平时。

翼日,苍头至狱,生寄语娘子一往永诀。

苍头复命,女漫应之,亦不怆恻,殊落落置之。

家人窃议其忍。

忽道路沸传:楚银台革职,平阳观察奉特旨治冯生案。

苍头闻之,喜告主母。

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视,则生已出狱,相见悲喜。

俄捕公子至,一鞫,尽得其情。

生立释宁家。

归见女,泫然流涕,女亦相对怆楚,悲已而喜,然终不知何以得达上听。

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

」生愕问故。

先是,女遣婢赴燕都,欲达宫闱,为生陈冤抑。

婢至,则宫中有神守护,徘徊御沟间,数月不得入。

婢惧误事,方欲归谋,忽闻今上将幸大同,婢乃预往,伪作流妓。

上至勾栏,极蒙宠眷。

疑婢不似风尘人,婢乃垂泣。

上问:「有何冤苦?

」婢对曰:「妾原籍直隶广平,生员冯某之女。

父以冤狱将死,遂鬻妾勾栏中。

」上惨然,赐金百两。

临行,细问颠末,以纸笔记姓名。

且言欲与共富贵。

婢言:「但得父子团聚,不愿华膴也。

」上颔之,乃去。

婢以此情告生。

生急起拜,泪眦双荧。

居无几何,女忽谓生曰:「妾不为情缘,何处得烦恼?

君被逮时,妾奔走戚眷间,并无一人代一谋者。

尔时酸衷,诚不可以告诉。

今视尘俗益厌苦。

我已为君蓄良偶,可从此别。

」生闻,泣伏不起,女乃止。

夜遣禄儿侍生寝,生拒不纳。

朝视十四娘,容光顿减。

又月馀,渐以衰老。

半载,黯黑如村妪:生敬之,终不替。

女忽复言别,且曰:「君自有佳侣,安用此鸠盘为?

」生哀泣如前日。

又逾月,女暴疾,绝饮食,羸卧闺闼。

生侍汤药,如奉父母。

巫医无灵,竟以溘逝。

生悲怛欲绝。

即以婢赐金,为营斋葬。

数日,婢亦去,遂以禄儿为室。

逾年,生一子。

然比岁不登,家益落。

夫妻无计,对影长愁。

忽忆堂陬扑满,常见十四娘投钱于中,不知尚在否。

近临之,则豉具盐盎,罗列殆满。

头头置去,箸探其中,坚不可入。

扑而碎之,金钱溢出。

由此顿大充裕。

后苍头至太华、遇十四娘,乘青骡,婢子跨蹇以从,问:「冯郎安否?

」且言:「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

」言讫不见。

异史氏曰:「轻薄之词,多出于士类,此君子所悼惜也。

余尝冒不韪之名,言冤则已迂,然未尝不刻苦自励,以勉附于君子之林,而祸福之说不与焉。

若冯生者,一言之微,几至杀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囹圄,以再生于当世耶?

可惧哉?

聊斋志异·卷一·偷桃

〔蒲松龄〕 〔清〕

童时赴郡试,值春节。

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

余从友人戏瞩。

是日游人如堵。

堂上四官,皆赤衣,东西相嚮坐。

时方稚,亦不解其何官。

但闻人语哜嘈,鼓吹聒耳。

忽有一人,率披发童,荷担而上,似有所白。

万声汹动,亦不闻为何语。

但视堂上作笑声。

即有青衣人大声命作剧。

其人应命方兴,问:「作何剧?

」堂上相顾数语。

吏下宣问所长。

答言:「能颠倒生物。

」吏以白官。

少顷复下,命取桃子。

术人声诺,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状,曰:「官长殊不了了!

坚冰未解,安所得桃?

不取,又恐为南面者所怒。

奈何!

」其子曰:「父已诺之,又焉辞?

」术人惆怅良久,乃云:「我筹之烂熟。

春初雪积,人间何处可觅?

惟王母园中,四时常不凋谢,或有之。

必窃之天上,乃可。

」子曰:「嘻!

天可阶而升乎?

」曰:「有术在。

」乃启笥,出绳一团,约数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掷去。

绳即悬立空际,若有物以挂之。

未几,愈掷愈高,渺入云中。

手中绳亦尽。

乃呼子曰:「儿来!

余老惫,体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

」遂以绳授子,曰:「持此可登。

」子受绳,有难色,怨曰:「阿翁亦大愦愦!

如此一线之绳,欲我附之,以登万仞之高天。

倘中道断绝,骸骨何存矣!

」父又强呜拍之,曰:「我已失口,悔无及。

烦儿一行。

儿勿苦,倘窃得来,必有百金赏,当为儿娶一美妇。

」子乃持索,盘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

久之,附一桃,如碗大。

术人喜,持献公堂。

堂上传示良久,亦不知其真伪。

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

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

」移时,一物堕。

视之,其子首也。

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吾儿休矣!

」又移时,一足落。

无何,肢体纷堕,无复存者。

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合之,曰:「老夫止此儿,日从我南北游。

今承严命,不意罹此奇惨!

当负去瘗之。

」乃升堂而跪,曰:「为桃故,杀吾子矣!

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

」坐官骇诧,各有赐金。

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

」忽一蓬头僮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

以其术奇,故至今犹记之。

后闻白莲教能为此术,意此其苗裔耶?

聊斋志异·卷九·大鼠

〔蒲松龄〕 〔清〕

万历间,宫中有鼠,大与猫等,为害甚剧。

遍求民间佳猫捕制之,辄被啖食。

适异国来贡狮猫,毛白如雪。

抱投鼠屋,阖其扉,潜窥之。

猫蹲良久,鼠逡巡自穴中出,见猫,怒奔之。

猫避登几上,鼠亦登,猫则跃下。

如此往复,不啻百次。

众咸谓猫怯,以为是无能为者。

既而鼠跳掷渐迟,硕腹似喘,蹲地上少休。

猫即疾下,爪掬顶毛,口龁首领,辗转争持,猫声呜呜,鼠声啾啾。

启扉急视,则鼠首已嚼碎矣。

然后知猫之避,非怯也,待其惰也。

彼出则归,彼归则复,用此智耳。

噫!

匹夫按剑,何异鼠乎!

聊斋志异·卷五·骂鸭

〔蒲松龄〕 〔清〕

邑西白家庄居民某,盗邻鸭烹之。

至夜,觉肤痒。

天明视之,葺生鸭毛,触之则痛。

大惧,无术可医。

夜梦一人告之曰:「汝病乃天罚。

须得失者骂,毛乃可落。

」而邻翁素雅量,生平失物,未尝征于声色。

某诡告翁曰:「鸭乃某甲所盗。

彼甚畏骂焉,骂之亦可警将来。

」翁笑曰:「谁有闲气骂恶人。

」卒不骂。

某益窘,因实告邻翁。

翁乃骂,其病良已。

异史氏曰:「甚矣,攘者之可惧也:一攘而鸭毛生!

甚矣,骂音之宜戒也:一骂而盗罪减!

然为善有术,彼邻翁者,是以骂行其慈者也。

聊斋志异·卷一·种梨

〔蒲松龄〕 〔清〕

有乡人货梨于市,颇甘芳,价腾贵。

有道士破巾絮衣,丐于车前。

乡人咄之,亦不去。

乡人怒,加以叱骂。

道士曰:「一车数百颗,老衲止丐其一,于居士亦无大损,何怒为?

」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乡人执不肯。

肆中佣保者,见喋聒不堪,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

道士拜谢。

谓众曰:「出家人不解吝惜。

我有佳梨,请出供客。

」或曰:「既有之,何不自食?

」曰:「我特需此核作种。

」于是掬梨大啖,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镵,坎地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

向市人索汤沃灌。

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渖,道士接浸坎处。

万目攒视,见有勾萌出,渐大。

俄成树,枝叶扶苏。

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

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向尽。

已,乃以镵伐树,丁丁良久,方断。

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众中,引领注目,竟忘其业。

道士既去,始顾车中,则梨已空矣。

方悟适所表散,皆己物也。

又细视车上一靶亡,是新凿断者。

心大愤恨。

急迹之。

转过墙隅,则断靶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

道士不知所在。

一市粲然。

异史氏曰:「乡人愦愦,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

每见乡中称素封者,良朋乞米,则怫然,且计曰:『是数日之资也。

』或劝济一危难,饭一茕独,则又忿然,又计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

』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

及至淫博迷心,则倾囊不吝。

刀锯临颈,则赎命不遑。

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尔乡人,又何足怪。

聊斋志异·卷五·武技

〔蒲松龄〕 〔清〕

李超,字魁吾,淄之西鄙人。

豪爽,好施。

偶一僧来托钵,李饱啖之。

僧甚感荷,乃曰:「吾少林出也。

有薄技,请以相授。

」李喜,馆之客舍,丰其给,旦夕从学。

三月,艺颇精,意得甚。

僧问:「汝益乎?

」曰:「益矣。

师所能者,我已尽能之。

」僧笑,命李试其技。

李乃解衣唾手,如猿飞,如鸟落,腾跃移时,诩诩然交人而立。

僧又笑曰:「可矣。

子既尽吾能,请一角低昂。

」李欣然,即各交臂作势。

既而支撑格拒,李时时蹈僧瑕。

僧忽一脚飞掷,李已仰跌丈馀。

僧抚掌曰:「子尚未尽吾能也。

」李以掌致地,惭沮请教。

又数日,僧辞去。

李由此以武名,遨游南北,罔有其对。

偶适历下,见一少年尼僧,弄艺于场,观者填溢。

尼告众客曰:「颠倒一身,殊大冷落。

有好事者,不妨下场一扑为戏。

」如是三言。

众相顾,迄无应者。

李在侧,不觉技痒,意气而进。

尼便笑与合掌。

才一交手,尼便呵止曰:「此少林宗派也。

」即问:「尊师何人?

」李初不言。

固诘之,乃以僧告。

尼拱手曰:「憨和尚汝师耶?

若尔,不必交手足,愿拜下风。

」李请之再四,尼不可。

众怂恿之,尼乃曰:「既是憨师弟子,同是个中人,无妨一戏。

但两相会意可耳。

」李诺之。

然以其文弱故,易之。

又年少喜胜,思欲败之,以要一日之名。

方颉颃间,尼即遽止。

李问其故,但笑不言。

李以为怯,固请再角。

尼乃起。

少间,李腾一踝去。

尼骈五指下削其股。

李觉膝下如中刀斧,蹶仆不能起。

尼笑谢曰:「孟浪迕客,幸勿罪!

」李舁归,月馀始愈。

后年馀,僧复来,为述往事。

僧惊曰:「汝大卤莽!

惹他何为?

幸先以我名告之。

不然,股已断矣!

聊斋自志

〔蒲松龄〕 〔清〕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

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

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

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

逐逐野马之尘,罔两见笑。

才非干宝,雅爱搜神。

情类黄州,喜人谈鬼。

闻则命笔,遂以成编。

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

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

睫在目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

遄飞逸兴,狂固难辞。

永托旷怀,痴且不讳。

展如之人,得毋向我胡卢耶?

然五父衢头,或涉滥听。

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

放纵之言,或有未可概以人废者。

松悬弧时,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偏袒入室,药膏如钱,圆粘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

且也,少羸多病,长命不犹。

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

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

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

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

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

茫茫六道,何可谓无其理哉!

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

萧斋瑟瑟,案冷疑冰。

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

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

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嗟乎!

惊霜寒雀,抱树无温。

吊月秋虫,偎阑自热。

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康熙己末春日。

聊斋志异·卷六·山市

〔蒲松龄〕 〔清〕

奂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然数年恒不一见。

孙公子禹年与同人饮楼上,忽见山头有孤塔耸起,高插青冥,相顾惊疑,念近中无此禅院。

无何,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始悟为山市。

未几,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居然城郭矣。

中有楼若者,堂若者,坊若者,历历在目,以亿万计。

忽大风起,尘气莽莽然,城市依稀而已。

既而风定天清,一切乌有。

惟危楼一座,直接霄汉。

楼五架,窗扉皆洞开。

一行有五点明处,楼外天也。

层层指数,楼愈高,则明愈少。

数至八层,裁如星点。

又其上,则黯然缥缈,不可计其层次矣。

而楼上人往来屑屑,或凭或立,不一状。

逾时,楼渐低,可见其顶。

又渐如常楼。

又渐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见。

又闻有早行者,见山上人烟市肆,与世无别,故又名“鬼市”云。

聊斋志异·卷四·促织

〔蒲松龄〕 〔清〕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

此物故非西产。

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

令以责之里正。

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

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

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

不终岁,薄产累尽。

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

妻曰:「死何裨益?

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

」成然之。

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

即捕得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

宰严限追比,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不能行捉矣。

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

成妻具资诣问。

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

入其室,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

问者爇香于鼎,再拜。

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

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

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

食顷,帘动,片纸抛落。

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

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

旁一蟆,若将跳舞。

展玩不可晓。

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折藏之,归以示成。

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

细瞩景状,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

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

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俨然类画。

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

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

冥搜未已,一癞头蟆猝然跃去。

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

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

遽扑之,入石穴中。

掭以尖草,不出。

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

逐而得之。

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

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

土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

虫跃踯径出,迅不可捉。

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

儿惧,啼告母。

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根,死期至矣!

而翁归,自与汝覆算耳!

」儿涕而出。

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

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

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

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

日将暮,取儿藁葬。

近抚之,气息惙然。

喜置榻上,半夜复苏。

夫妻心稍慰。

但(儿神气痴木,奄奄思睡,成顾)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声吞,亦不敢复究儿。

自昏达曙,目不交睫。

东曦既驾,僵卧长愁。

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

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

覆之以掌,虚若无物。

手裁举,则又超而跃。

急趁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往。

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

审谛之,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

成以其小,劣之。

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

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

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

喜而收之。

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

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

径造庐访成。

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

因出己虫,纳比笼中。

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

少年固强之。

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纳斗盆。

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

少年又大笑。

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

少年又笑。

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

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

少年大骇,解令休止。

虫翘然矜鸣,似报主知。

成大喜。

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一啄。

成骇立愕呼。

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

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

成仓猝莫知所救,顿足失色。

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

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翼日进宰。

宰见其小,怒诃成。

成述其异,宰不信。

试与他虫斗,虫尽靡。

又试之鸡,果如成言。

乃赏成,献诸抚军。

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

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

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

益奇之。

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

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

又嘱学使俾入邑庠。

后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

抚军亦厚赉成。

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

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

而奉行者即为定例。

加之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

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

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

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

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

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

信夫!

浣溪沙

〔蒲松龄〕 〔清〕

旧向长堤缆画桡,秋来秋色倍萧萧,空垂烟雨拂横桥。

斜倚西风无限恨,懒将憔悴舞纤腰,离思别绪一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