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博鸡者事

博鸡者,袁州人,素无赖,不事产业,日抱鸡呼少年博市中。

任气好斗,诸为里侠者皆下之。

元至正间,袁有守多惠政,民甚爱之。

部使者臧新贵,将按郡至袁。

守自负年德易之,闻其至,笑曰:“臧氏之子也。

”或以告臧,臧怒,欲中守法。

会袁有豪民尝受守杖,知使者意嗛守,即诬守纳己赇。

使者遂逮守,胁服,夺其官。

袁人大愤,然未有以报也。

一日,博鸡者遨于市。

众知有为,因让之曰:“若素名勇,徒能藉贫孱者耳。

彼豪民恃其资,诬去贤使君,袁人失父母。

若诚丈夫,不能为使君一奋臂耶?

”博鸡者曰:“诺。

”即入闾左,呼子弟素健者,得数十人,遮豪民于道。

豪民方华衣乘马,从群奴而驰,博鸡者直前捽下,提殴之。

奴惊,各亡去。

乃褫豪民衣自衣,复自策其马,麾众拥豪民马前,反接,徇诸市。

使自呼曰:“为民诬太守者视此!

”一步一呼,不呼则杖,其背尽创。

豪民子闻难,鸠宗族童奴百许人,欲要篡以归。

博鸡者逆谓曰:“若欲死而父,即前斗。

否则阖门善俟。

吾行市毕,即归若父,无恙也。

”豪民子惧遂杖杀其父,不敢动,稍敛众以去。

袁人相聚从观,欢动一城。

郡录事骇之,驰白府。

府佐快其所为,阴纵之不问。

日暮,至豪民第门,捽使跪,数之曰:“若为民不自谨,冒使君,杖汝,法也。

敢用是为怨望,又投间蔑污使君,使罢。

汝罪宜死,今姑贷汝。

后不善自改,且复妄言,我当焚汝庐、戕汝家矣!

”豪民气尽,以额叩地,谢不敢。

乃释之。

博鸡者因告众曰:“是足以报使君未耶?

”众曰:“若所为诚快,然使君冤未白,犹无益也。

”博鸡者曰:“然。

”即连楮为巨幅,广二丈,大书一“屈”字,以两竿夹揭之,走诉行御史台。

台臣弗为理。

乃与其徒日张“屈”字游金陵市中。

台臣惭,追受其牒,为复守官而黜臧使者。

方是时,博鸡者以义闻东南。

高子曰:余在史馆,闻翰林天台陶先生言博鸡者之事。

观袁守虽得民,然自喜轻上,其祸非外至也。

臧使者枉用三尺,以仇一言之憾,固贼戾之士哉!

第为上者不能察,使匹夫攘袂群起,以伸其愤,识音固知元政紊弛,而变兴自下之渐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博鸡者是袁州人,一向游手好闲,不从事劳动生产,每天抱着鸡召唤一帮年轻人,在街市上斗鸡赌输赢。他任性放纵,喜欢与人争斗。许多乡里的侠义好汉,都对他很服从、退让。 元代至正年间,袁州有一位州长官颇多仁爱、宽厚的政绩,百姓很喜欢他。当时上级官署派下的使者姓臧,是一个新得势的权贵,将要巡察各州郡到袁州来。太守依仗着自己年资高有德望,看不起这位新贵,听说他到了,笑着说:“这是臧家的小子啊。”有人把这话告诉了姓臧的。臧大怒,想用法律来中伤陷害太守。正巧袁州有一个土豪,曾经受过太守的杖刑,他得知姓臧的使者心里怀恨太守,就诬陷太守接受过自己的贿赂。使者于是逮捕了太守,威逼其认罪,革掉了太守的官职。袁州人非常愤慨,但是没有什么办法来对付他。 一天,博鸡者在街市上游荡。大家知道他有能力有作为,因而责备他说:“你向来以勇敢出名,但只能欺压贫弱的人罢了。那些土豪依仗他们的钱财,诬陷贤能的使君,使他罢了官,袁州人失去了父母官。你果真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话,就不能为使君出一把力吗?”博鸡者说:“好。”就到贫民聚居的地方,召来一批向来勇健的小兄弟,共有几十个人,在路上拦住那个土豪。土豪正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骑着马,后面跟随了一群奴仆,奔驰而来。博鸡者一直向前把他揪下马,又提起来加以殴打。奴仆们惊恐万分,各自逃去。博鸡者于是剥下土豪的衣服,自己穿着,又自己鞭打着土豪的马,指挥众子弟簇拥着土豪在马的前面,把他的双手反绑着,游街示众。命令土豪自己大声叫道:“作老百姓的要诬陷太守,就看看我的样子!”走一步叫一声,不叫就用杖打,打得土豪的背上全部是伤。土豪的儿子听说有此祸殃,就聚集了同宗本家的奴仆一百人左右,想拦路夺回他的父亲。博鸡者迎面走上去说:“如果想要你父亲死,那就上前来斗。否则还是关起门来在家里好好地等着。我游街结束,就归还你的父亲,不会有危险的。”土豪的儿子害怕博鸡者会因此用棍杖打死他的父亲,不敢动手,匆匆约束招拢了奴仆们而离去。袁州的百姓相互追随着聚集在一起观看,欢呼声振动了整个袁州城。郡中掌管民事的官吏非常惊惧,骑马奔告州府衙门。府里的副官对博鸡者的所作所为感到痛快,暗中放任他而不过问。天黑,博鸡者和游街队伍来到土豪家门口,揪着他命他跪下,列数他的罪状说:“你做老百姓,不能自己检点,冒犯了使君,用杖打你,这是刑法的规定。你竟敢因此而怨恨在心,又趁机诬陷使君,使他罢了官。你的罪行当死,现在暂且饶恕你。今后如果不好好改过自新,并且再胡言乱语,我就要烧掉你的房屋,杀掉你的全家!”土豪气焰完全没有了,用额头碰地,承认自己有罪,表示再不敢了。这才放了他。 博鸡者于是告诉大家说:“这样是否足够报答使君了呢?”大家说:“你所作所为确实令人痛快,但是使君的冤枉没有伸雪,还是没有用的。”博鸡者说:“对。”立即用纸连成一个巨幅,宽有二丈,大写了一个“屈”字,用二根竹竿夹举起来,奔走到行御史台去诉讼,行御史台的官吏不受理。于是便和他的一帮小兄弟,每天张着这个“屈”字游行于金陵城中。行御史台的官吏感到惭愧,追受了他们的状纸,为他们恢复了太守的官职而罢免了姓臧的使者。当时,博鸡者由于他的侠义行为而闻名于东南一方。 高启说:我在史馆,听翰林官天台人陶先生说起博鸡者的事。看来袁州太守虽然能得民心,但是沾沾自喜,轻视上级,他的遭祸不是外来的原因造成的。姓臧的使者,滥用法律权力,用来报复一句话的怨恨,本来就是一个凶残的人!但做上级的人不能察明下情,致使百姓捋起袖子,一起奋起,发泄自己的愤慨。有见识的人本就知道元代的政治混乱松弛,因而变乱的兴起已经从下面慢慢形成了。


注释

博鸡:斗鸡赌输赢。 袁州:治所在今江西省宜春县。 素无赖:平日游手好闲。 不事产业:不从事生产劳动。 任气:意气用事。 “诸为里侠者皆下之”句:许多在当地有侠义行为的人都对他退让。里,乡里、当地;下,佩服、退让。 至正:元顺帝妥欢帖睦尔的年号(公元1341年—公元1368年)。 守:州郡的长官,就是下面说的“太守”,实际是指知府。 惠政:善政。 新贵:新近显贵得势。 按郡:巡察州郡地方。 “守自负年德易之”句:袁州太守依仗着自己年老有德,看不起那个姓臧的使者。易,轻视的意思。 “欲中守法”句:想要利用法律来伤害太守。 会:刚巧。 豪民:土豪。 尝:曾经。 杖:杖刑,用木棍打背、臀或腿。 嗛(xián):怀恨。 纳:接受。 赇(qiú):贿赂。 逮:逮捕。 胁服:威逼认罪。 夺:罢免。 “然未有以报也”句:然而还没有想到对付的办法。报,对付。 遨(áo):游逛。 有为:可以有所作为。 让:责备。 “若素名勇”句:你一向以勇敢出名。 徒能:只能。 藉:践踏。这里是欺压的意思。 贫孱(chán):贫穷弱小。 恃(shī):依仗。 资:钱财。 去:指罢免。 使君:指太守。 父母:比喻有惠政的太守。 诚:确实是。 奋臂:举臂,表示出力。 诺:表示答应的声音。 闾左:这里损贫民聚居的地方。 遮:挡。 华衣: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 从:跟随。 直前:一直向前。 捽(zuó):揪。 提殴:用手提着加以殴打。 亡:逃。 授褫(chǐ):剥。 自衣:穿在自己身上。 复:又。 策:用马鞭子赶马。 麾(huī):指挥。 拥:围。 反接:双手反绑着。 徇诸市:让他在市场上游街示众。 “为民诬太守者视此”句:做老百姓而诬告太守的,就会落得这样下场。 难:祸事。 鸠(jiū):聚集。 宗族:同一父系家族的成员。 童:未成年的仆人。 百许人:一百多人。 要(yāo)篡:拦路抢走。 逆:对面迎上去。 “若欲死而父,即前斗”句说:你如果想让你的父亲死掉,那就上前来对打。而父,你的父亲。 “否则阖门善俟”句:否则就关门坐在家里好好地等着。 行市:在市场上游行。 归:还。 无恙:不会受害。 “豪民子惧遂杖杀其父”句:豪民之子害伯博鸡者会立即用棍杖打死他父亲。遂,即刻。 敛:招拢,约束。 相聚从观:互相追随着挤在一起观看。 郡录事:州郡地方上掌管文书的官吏。 骇:惊惧。 白:告知。 府:古时县以上一级的地方行政单位。 “府佐快其所为”句:府佐对博鸡者所做的事感到高兴。府佐,府一级官员的副职;快,感到高兴。 阴纵之:暗中放任不管。 第:官僚、贵族的家宅。 捽(zuó):揪。 数:列举过错。 不自谨:自己不检点。 冒:冒犯。 用是:因此。 怨望:怨恨。 这初说:你竟敢因此而怀假在心。 投间:趁机、钻空子。 使罢:使他丢了官。罢,罢免。 宜:应当。 姑:暂且。 贷:饶恕。 “后不善自改,且复妄言”句:今后如果不好好改过自新,并且还要胡说乱讲。 庐:房屋。 戕(qiāng):杀害。 谢不敢:认罪,表示不敢再犯。 是:这。报:报答。 白:伸雪。 犹:还,仍然。 楮(chǔ):纸。楮是树,它的树皮纤维可造纸,所以古人把纸叫作楮。 广:宽度。 揭:高举。 行御史台:设在地区的执行御史台职责的官署。御史台是中央监察机关。大德元年,金陵(今南京)被定为江南诸道行御史台,设官品秩同内台,掌监察江浙、江西、湖广三省。 理:处理。 徒:同伙。 张:指打开横幅。 金陵:今江苏省南京市。 追:事后补行。 牒:公文。这里指状纸。 复:恢复。 黜(chù):罢免。 方:正当。 “博鸡者以义闻东南”句:博鸡者由于他的侠义行为而闻名于东南一带地方。 高子:作者自称。 史馆:官署名,掌管监修国史之事。 翰林:官名,明代在科举考试中选拔一部分人入翰林院为翰林官。明代的翰林院是掌管修史、著作、图书等事的官署,史馆就并在其中。 天台:今浙江天台县。 得民:受到人民的爱戴。 自喜:自以为自己很好。 轻上:瞧不起上级。 “其祸非外至也”句:袁守的得祸,不是由于外来的原因。 “臧使者枉用三尺”句说:姓臧的使者滥用权力。三尺,指剑,这里指操生杀之权。 仇(chóu):报复。 憾:怨恨。 贼戾(lì):不正派、凶残。 第:但。为上者:做上级的人。 察:查察。 匹夫:泛指平民。 攘袂(rǎngmèi):挼起袖子。 伸:这里是发泄的意思。 识者:有见识的人。 元政:元代的政治。 紊驰(wěnchí):混乱、松弛。 “而变兴自下之渐矣”句:事变从下面兴起的趋势已经渐渐形成了。


简介

《书博鸡者事》选自《凫藻集》。博鸡者,指以斗鸡为赌博的人。该文记叙了元朝末年以博鸡者为首的袁州下层群众路见不平、“群起奋袂以伸其愤”的事迹,歌颂了博鸡者不畏强横、不畏权势、敢于斗争的侠义精神,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黑暗。作者记叙博鸡者的事迹,如司马迁写《游侠列传》那样,是因为“今游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盖亦有足多者焉(也有很值得赞颂的地方)。”博鸡者的侠义精神,与游侠有共同之处。另外,该文在总体结构方面,先记事,末了用“高子曰”表述作者对有关的人和事的评论,与《史记》中各类传记篇末用“太史公曰”以表达作者的认识一样。因此,无论选材、立意与结构,都如近人林纾所说:“此作乃近《史记》。” 该文所记博鸡者的事迹,暴露了元朝末年统治阶级内部或互相斗争,或互相勾结,上层的人对权贵、豪民的不法行为不闻不问,下层群众却能仗义向恶势力进行冲击,由此反映了“元政紊弛而变兴自下之渐”的社会现实。该文的认识意义也就在此。 该文写法方面的特点,一是善于突出人物矛盾统一的性格特征,二是衬笔的运用。 博鸡者是个充满矛盾的人物。他“不事产业”,社会地位低下,但“诸为里侠者”对他却甘拜下风,更为可贵的是他敢于与有权有势的坏人作斗争,不管他是豪民还是新贵。他“素无赖”,却能为人所不能为,为人所不敢为。他“任气好斗”,但不是一味蛮幹,而能审时度势,采取不同对策。如他惩治豪民,先是组织力量,把豪民从马上揪下来,摔在地上,狠狠地打,并脱下他的衣服,反绑着双手,游街示众等等,都有几分蔑视王法的“无赖”习气,但无一不是侠义精神的体现。当豪民子纠合百馀人想枪回他父亲时,博鸡者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不是只顾“好斗”,而是晓以利害,使对方不敢轻举妄动,从而控制了局势,掌握了斗争的主动权。对豪民的斥责与警告,更是堂堂正正,使豪民不得不叩头认罪。为袁守鸣“屈”的斗争,目的在为袁守复官,问题得由上级官府解决,因此采取合法的又独具特色的斗争形式,“乃与其徒日张‘屈’字游金陵城中”,终于使原来不肯受理此案的台臣不得不“为复守官而黜臧使者”。所有这些,都说明博鸡者不仅有敢于斗争的勇,而且有善于斗争的智。他的侠义行为使他过去被“无赖”行径所蒙住的勇与智,一下子焕发出道德的光辉,而他自己也就“以义闻东南”。作者就是这样通过事态的发展,成功地刻画出博鸡者的矛盾统一的性格特征。 二是衬笔的运用。衬笔分正衬和反衬。正衬也叫烘托,反衬实际就是对比。文中运用了两种衬笔,为的是全面反映有关事物的联系和矛盾,从各方面突出主要人物的特征。正衬:如写“袁人相聚从观,欢动一城”的行动与情绪,以及“若所为诚快”的赞语,说明博鸡者惩治豪民完全符合群众心愿,烘托出他的行动的正义性。写“府佐快其所为,阴纵之,不问”,也有这种作用。反衬:如写“民甚爱之”的袁守被诬陷罢官,“袁人大愤,然未有以报也”,反衬出博鸡者的见义勇为。又如写声势煊赫的豪民“华衣乘马,从群奴而驰”,但被博鸡者揪住,要打就打,要绑就绑,一切唯命是听,直至最后“气尽,以额叩地,谢不敢”,豪民子“纠宗族僮奴百许人”前来,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动”。这些都反衬出“匹夫攘袂群起”的威力,突出了博鸡者敢于斗争的精神。郡录事的“骇之”,“台臣弗为理”,都同样起了反衬的作用。



题竹

〔张居正〕 〔明〕

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 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

邺中歌

〔钟惺〕 〔明〕

城则邺城水漳水,定有异人从此起。

雄谋韵事与文心,君臣兄弟而父子。

英雄未有俗胸中,出没岂随人眼底!

功首罪魁非两人,遗臭流芳本一身。

文章有神霸有气,岂能苟尔化为尘?

横流筑台拒太行,气与理势相低昂。

安有斯人不作逆,小不为霸大不王?

霸王降作儿女鸣,无可奈何中不平。

向帐明知非有益,分香未可谓无情。

呜呼!

古人作事无巨细,寂寞豪华皆有意。

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

咏秋柳

〔纪映淮〕 〔明〕

栖鸦流水点秋光,爱此萧疏树几行。

不与行人绾离别,赋成谢女雪飞香。

陶庵梦忆·卷一·钟山

〔张岱〕 〔明〕

钟山上有云气,浮浮冉冉,红紫间之,人言王气,龙蜕藏焉。

高皇帝与刘诚意、徐中山、汤东瓯定寝穴,各志其处,藏袖中。

三人合,穴遂定。

门左有孙权墓,请徙。

太祖曰:“孙权亦是好汉子,留他守门。

”及开藏,下为梁志公和尚塔。

真身不坏,指爪绕身数匝。

军士辇之,不起。

太祖亲礼之,许以金棺银椁,庄田三百六十,奉香火,舁灵谷寺塔之。

今寺僧数千人,日食一庄田焉。

陵寝定,闭外羡,人不及知。

所见者,门三、飨殿一、寝殿一,后山苍莽而已。

壬午七月,朱兆宣簿太常,中元祭期,岱观之。

飨殿深穆,暖阁去殿三尺,黄龙幔幔之。

列二交椅,褥以黄锦,孔雀翎织正面龙,甚华重。

席地以毡,走其上必去舄轻趾。

稍咳,内侍辄叱曰:“莫惊驾!

”近阁下一座,稍前,为碽妃,是成祖生母。

成祖生,孝慈皇后妊为己子,事甚秘。

再下,东西列四十六席,或坐或否。

祭品极简陋。

朱红木簋、木壶、木酒樽,甚粗朴。

簋中肉止三片,粉一铗,黍数粒,东瓜汤一瓯而已。

暖阁上一几,陈铜炉一、小箸瓶二、杯棬二。

下一大几,陈太牢一、少牢一而已。

他祭或不同,岱所见如是。

先祭一日,太常官属开牺牲所中门,导以鼓乐旗帜,牛羊自出,龙袱盖之。

至宰割所,以四索缚牛蹄。

太常官属至,牛正面立,太常官属朝牲揖,揖未起,而牛头已入燖所。

燖已,舁至飨殿。

次日五鼓,魏国至,主祀,太常官属不随班,侍立飨殿上。

祀毕,牛羊已臭腐不堪闻矣。

平常日进二膳,亦魏国陪祀,日必至云。

戊寅,岱寓鹫峰寺。

有言孝陵上黑气一股,冲入牛斗,百有馀日矣。

岱夜起视,见之。

自是流贼猖獗,处处告警。

壬午,朱成国与王应华奉敕修陵,木枯三百年者尽出为薪,发根,隧其下数丈,识者为伤地脉、泄王气,今果有甲申之变,则寸斩应华亦不足赎也。

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

陶庵梦忆·卷六·水浒牌

〔张岱〕 〔明〕

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铠胄、古器械,章侯自写其所学所问已耳,而辄呼之曰「宋江」,曰「吴用」,而「宋江」、「吴用」亦无不应者,以英雄忠义之气,郁郁芊芊,积于笔墨间也。

周孔嘉丐余促章侯,孔嘉丐之,余促之,凡四阅月而成。

余为作缘起曰:「余友章侯,才足掞天,笔能泣鬼,昌谷道上,婢囊呕血之诗。

兰渚寺中,僧秘开花之字。

兼之力开画苑,遂能目无古人,有索必酬,无求不与。

既蠲郭恕先之癖,喜周贾耘老之贫,画《水浒》四十人,为孔嘉八口计,遂使宋江兄弟,复睹汉官威仪。

伯益考著《山海》遗经,兽毨鸟氄,皆拾为千古奇文。

吴道子画《地狱变相》,青面獠牙,尽化作一团清气。

收掌付双荷叶,能月继三石米,致二㪷酒,不妨持赠。

珍重如柳河东,必日灌蔷薇露,薰玉蕤香,方许解观。

非敢阿私,愿公同好。

侠林序

〔陈继儒〕 〔明〕

天上无雷霆,则人间无侠客。

伊尹,侠始也。

子舆氏推以圣之任,而任侠从此昉矣。

微独孟氏,孔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孔子一匹夫而创二百四十年之《春秋》,知我惟命,罪我为命,夫谁得而夺之?

若其堕三都,却莱夷,沐浴而告三子,直侠中之馀事耳。

太史公慷慨为李将军游说,下蚕室,一时无贤豪可缓争,雅慕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俯仰悲悼,作《游侠传》。

说者谓此等儒不道、吏不赦,使儒夫曲士貌圣贤之虚名,而不是爆然一见豪杰非常之作用,有卿云甘露,无迅雷疾霆,岂天之化工也哉!

人生精神意气,识量胆决,相辅而行,相轧而出:子侠乃孝,臣侠乃忠,妇侠乃烈,友侠乃信。

贫贱非侠不振,患难百侠不赴,斗阋非侠不解,怨非侠不报,恩非侠不酬,冤非侠不伸,情非侠不合,祸乱非侠不克。

古来自伊尹、孔孟而后,上至缨緌,下至岩谷,以及妇人女子笄髽之流,何代无侠,何侠不奇,特未有拈出之以振世人之耳目者。

此洪世恬《侠林》之所由作也。

世恬,新安有道士也,家贫而行洁,博学而好奇,辛苦数十年,纂成《侠林》若干卷,徒步走云间以示陈子。

陈子曰:“人心平,雷不鸣。

吏得职,侠不出。

客有侠,侠有林,似非世道之幸也。

吾私忧窃有二:慕圣贤者,学中行不得,流而为乡愿,又流而为鄙夫。

慕豪杰者,学任侠不得,流而为奸雄,又流而为盗贼。

君独无此虑乎?

”世恬曰:“此正余之志也。

余纂是书,为真侠提榜样,正为伪侠峻提防耳。

自世之有伪侠也,小则斗鸡走狗,呼卢击鞠,汹嚣叫啸,为市井白徒恶少年。

大则探丸发冢,煮海铸钱,结游徼为声援,倚巨室为庇阴,亡命山海,流言辇毂,刺奸司直,莫可谁何!

而甚有士大夫非狷非狂,不夷不惠,外若披胆,内实负心,经此命侠,乃郭解、鲁朱家鬼所唾也。

侠以忠孝廉洁为根,以言必信、行必果为干,以不矜其能、不伐其德、始英雄、终神仙为果。

虽未必事事步趋圣贤,若以豪杰识豪杰,则索之侠林而有馀矣。

善乎古之壮侠也,曰侠气,曰侠肠,曰侠骨。

深沉揫敛,如老氏之处柔,伏生之不斗,而一然诺万人必往,一叱咤千人自废。

惟天壤间大有心人,正大有力人。

今虬髯猬张,鸠眼鹰视,浮态盈于大宅,恶声沸于满座,吾得而相之,吾亦得而易视之。

此不足以泚文士之笔锋,膏杰士之剑血,适以决裂四维,抵触三尺而已。

侠云乎哉?

侠云乎哉?

” 余少好任侠,老觉身心如死灰。

顷读《侠林》,类庐岳道人,听下界霹雳斗,仅同婴儿啼,了不为异,然人间多有怖而失箸者,则《侠从》震世之力大矣。

故诺洪君之请而为之序。

桑维翰论

〔王夫之〕 〔明〕

谋国而贻天下之大患,斯为天下之罪人,而有差等焉。

祸在一时之天下,则一时之罪人,卢杞是也。

祸及一代,则一代之罪人,李林甫是也。

祸及万世,则万世之罪人,自生民以来,唯桑维翰当之。

刘知远决策以劝石敬瑭之反,倚河山之险,恃士马之强,而知李从珂之浅软,无难摧砬,其计定矣。

而维翰急请屈节以事契丹。

敬瑭智劣胆虚,遽以其策,称臣割地,授予夺之权于夷狄,知远争之而不胜。

于是而生民之肝脑,五曾三王之衣冠礼乐,驱以入于狂流。

契丹弱,而女直乘之。

女直弱,而蒙古乘之。

贻祸无穷,人胥为夷。

非敬瑭之始念也,维翰尸之也。

夫维翰起家文墨,为敬瑭书记,固唐教养之士人也,何仇于李氏,而必欲灭之?

何德于敬瑭,而必欲戴之为天子?

敬瑭而死于从珂之手。

维翰自有馀地以居。

敬瑭之篡已成,己抑不能为知远而相因而起。

其为喜祸之奸人,姑不足责。

即使必欲石氏之成乎,抑可委之刘知远辈,而徐收必得之功。

乃力拒群言,决意以戴犬羊为君父也,吾不知其何心!

终始重贵之廷,唯以曲媚契丹为一定不迁之策,使重贵糜天下以奉契丹。

民财竭,民心解,帝昺厓山之祸,势所固然。

毁夷夏之大防,为万世患。

不仅重贵缧系,客死穹庐而已也。

论者乃以亡国之罪归景延广,不亦诬乎?

延广之不胜,特不幸耳。

即其智小谋强,可用为咎,亦仅倾臬捩鸡徼幸之宗社,非有损于尧封禹甸之中原也。

义问已昭,虽败犹荣。

石氏之存亡,恶足论哉!

正名义于中夏者,延广也。

事虽逆而名正者,安重荣也。

存中国以授于宋者,刘知远也。

于当日之俦辈而有取焉,则此三人可录也。

自有生民以来,覆载不容之罪,维翰当之。

胡文定传《春秋》而亟称其功,殆为秦桧之嚆矢与?

题江州琵琶亭

〔杨基〕 〔明〕

枫叶芦花两鬓霜,樱桃杨柳久相忘。

当时莫怪青衫湿,不是琵琶也断肠。

妄心

〔江盈科〕 〔明〕

一市人贫甚,朝不谋夕。

偶一日拾得一鸡卵,喜而告其妻曰:“我有家当矣。

”妻问安在,持卵示之,曰:“此是。

然须十年,家当乃就。

”因与妻计曰:“我持此卵,借邻人伏鸡乳之,待彼雏成,就中取一雌者,归而生卵,一月可得十五鸡,两年之内,鸡又生鸡,可得鸡三百,堪易十金。

我以十金易五牸,牸复生牸,三年可得二十五牛,牸所生者,又复生牸,三年可得百五十牛,堪易三百金矣。

吾持此金举责,三年间,半千金可得也。

就中以三之二市田宅,以三之一市僮仆,买小妻。

我乃与尔优游以终馀年,不亦快乎?

” 妻闻欲买小妻,怫然大怒,以手击卵碎之,曰:“毋留祸种!

”夫怒,挞其妻。

乃质于官,曰:“立败我家者,此恶妇也,请诛之。

”官司问:“家何在?

败何状?

”其人历数自鸡卵起,至小妻止。

官司曰:“如许大家当,坏于恶妇一拳,真可诛。

”命烹之。

妻号曰:“夫所言皆未然事,奈何见烹?

”官司曰:“你夫言买妾,亦未然事,奈何见妒?

”妇曰:“固然,第除祸欲早耳。

”官司笑而释之。

蛛与蚕问答

〔江盈科〕 〔明〕

【原文一】 蛛见蚕吐丝为茧,乃曰:“汝之吐丝,终日辛劳,讫自缚,何苦为?

蚕妇操汝入沸汤,抽为长丝,遂丧躯。

然则其巧也,适以自杀,不亦愚乎?

”蚕对曰:“ 吾固自杀。

然世人无吾,非寒冻而殁乎?

尔口吐经纬,织成网罗,坐伺其间,俟蚊虻投网而自饱。

巧则巧矣,其心何忍!

”噫!

世之人为蚕乎,抑为蛛乎?

【原文二】 蛛与蚕曰:“尔饱食终日,以至于老。

口吐经纬,黄白灿然,因之自裹。

蚕妇操汝入沸汤,抽为长丝,乃丧厥躯。

然则,其巧也适以自杀,不亦愚乎?

”蚕答蛛曰:“我固自杀,我所吐者遂为文章,天子衮龙,百官绂绣,孰非我为?

汝乃枵腹而营,口吐经纬、织成罗网,坐伺其间。

蚊虻蜂蝶之见过者,无不杀之而以自饱。

巧则巧矣,何其忍也!

”蛛曰:“为人谋则为汝。

为自谋宁为我。

”嘻,世之为蚕不为蛛者寡矣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