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

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

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

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

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

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

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

彼时雨村即传原告之人来审。

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

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

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

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

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

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

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

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尽!

”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

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

”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

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

雨村心下甚为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

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

”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

”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

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

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

”又让坐了好谈。

这门子不敢坐。

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

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

”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

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

”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

我竟不知。

”门子道:“这还了得!

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

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

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

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

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

”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

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

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 雨村犹未看完,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

”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

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

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

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雪’也。

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

老爷如今拿谁去?

”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

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

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

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

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三日后方过门。

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

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

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

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

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

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

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

”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

”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

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

”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

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

”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

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

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疒计〉,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

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

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

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

’这可无疑了。

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

’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

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

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

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

’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

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

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

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

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

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

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

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

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

”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

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

”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

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

是我实不能忍为者。

”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

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

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

”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

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

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

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

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

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

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

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

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

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

老爷细想此计如何?

”雨村笑道:“不妥,不妥。

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

”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

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

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

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

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

当下言不着雨村。

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

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

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

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

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

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

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

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

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

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

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

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见了拐子重卖英莲。

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他,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

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的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

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

在路不记其日。

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

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

”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

”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

咱们这一进京,原该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

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

”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

”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

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

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

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

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

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

”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维持了结,才放了心。

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

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

”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

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

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

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

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

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

”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

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

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

”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

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

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

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

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

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

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约拘禁,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

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虽然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

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

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馀事多不介意。

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任意可以出入,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曹雪芹〕 〔清〕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内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

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

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

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

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

既熟惯,则更觉亲密。

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

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

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顽,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

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

”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

”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

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

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

快出去!

”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

不然往我屋里去吧。

”宝玉点头微笑。

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理?

”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

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

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

”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

你带他来我瞧瞧。

”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往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

”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

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

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

”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

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

”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

”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

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

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

”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

歌声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

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

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 影度回廊。

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 听环佩之铿锵。

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

唇绽樱颗兮, 榴齿含香。

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

珠翠之辉辉兮, 满额鹅黄。

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

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

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

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

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

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

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

其素若何, 春梅绽雪。

其洁若何,秋菊被霜。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

其艳若何,霞映澄塘。

其文若何,龙游曲沼。

其神若何, 月射寒江。

应惭西子,实愧王嫱。

奇矣哉,生于孰地, 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

果何人哉?

如斯之美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

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

”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

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

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

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

”宝玉听说,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

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

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何为‘风月之债’?

从今倒要领略领略。

”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

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至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

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

”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

”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

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

”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

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厨,皆用封条封着。

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

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

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

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

”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

”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

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

”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

下边二厨则又次之。

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

”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

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了不解。

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厨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

便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

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仍不解。

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

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

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

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

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

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见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

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

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

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

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

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

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

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

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

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

”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

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

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

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 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

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

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

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

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

’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

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

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

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

宝玉遂不禁相问。

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

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

”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

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

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

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

”宝玉听了,点头称赏。

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

壁上也见悬着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

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

少刻,有小丫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

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

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

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

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

”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

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

”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

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

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

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

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

”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

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红楼梦引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都只为风月情浓。

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

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

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

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

因又看下道: 〖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

眼睁睁,把万事全抛。

荡悠悠,把芳魂消耗。

望家乡,路远山高。

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牵连。

〖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

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

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

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

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

天生成孤癖人皆罕。

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喜冤家〗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

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

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

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

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

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

到头来,谁把秋捱过?

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

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

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

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

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

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呀!

一场欢喜忽悲辛。

叹人世,终难定!

〖留余庆〗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

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

那美韶华去之何迅!

再休提绣帐鸳衾。

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

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

气昂昂头戴簪缨。

光灿灿胸悬金印。

威赫赫爵禄高登。

昏惨惨黄泉路近。

问古来将相可还存?

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

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

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

宿孽总因情。

〖收尾。

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

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

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

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

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歌毕,还要歌副曲。

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

”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

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

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

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

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

好色即淫,知情更淫。

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

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

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

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

”警幻道:“非也。

淫虽一理,意则有别。

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

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

‘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

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

今夕良时,即可成姻。

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

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

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

因二人携手出去游顽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

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

”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

”警幻道:“此即迷津也。

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

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

”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

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

”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

”正是: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红楼梦·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曹雪芹〕 〔清〕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

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

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

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

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

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

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

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

”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

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

”宝玉道:“一言难尽。

”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

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

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

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

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暂且别无话说。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

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

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

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

且听细讲。

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

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

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

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

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

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

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

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

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

今者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也不敢顶撞。

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

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

你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你那老家之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

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

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

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

在家跳踏会子也不中用。

”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

”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

也到底想法儿大家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

”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

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作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

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

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

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故疏远起来。

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

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

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

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

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

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

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

”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的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样好到他门上去的。

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

没的去打嘴现世。

” 谁知狗儿利名心最重,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

又听他妻子这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

”刘姥姥道:“嗳哟哟!

可是说的,‘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

”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

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件事,我们极好的。

”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

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

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

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

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说毕,大家笑了一回。

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

那板儿才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刘姥姥带他进城逛去,便喜的无不应承。

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

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

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

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

”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

”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

”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

”内中有一老年人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

”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

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

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

” 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

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耍物件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

刘姥姥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

”孩子们道:“那个周大娘?

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的?

”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

”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

”说着,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

”又叫道:“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

”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

”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

”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

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

请家里来坐罢。

”刘姥姥一壁里走着,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呢。

”说着,来至房中。

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

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道:“你都长这们大了!

”又问些别后闲话。

又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

”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

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

”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

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

听如此说,便笑说道:“姥姥你放心。

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呢。

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

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

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

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

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

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

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

”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他!

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

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

”周瑞家的道:“这自然的。

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

今儿宁可不会太太,倒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

”刘姥姥道:“阿弥陀佛!

全仗嫂子方便了。

”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

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

”说着,便叫小丫头到倒厅上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

小丫头去了。

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

刘姥姥因说:“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

”周瑞家的听了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

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

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

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

回来你见了就信了。

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

”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

”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

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个空子,咱们先赶着去。

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

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

”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

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

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

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

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

”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

”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

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

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

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

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

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

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

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

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了茶来吃茶。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

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

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

有甚用呢?

”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

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

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

”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

”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

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

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

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

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

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

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

刘姥姥会意,于是带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过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

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

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

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

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

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

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罢,请坐。

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

”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

”凤姐点头。

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了。

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儿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

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

”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

”凤姐儿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

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了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

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

”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

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

”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儿呢就回,看怎么说。

”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

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

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

”平儿出去了,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

”凤姐点头。

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

多谢费心想着。

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

”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

”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

”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

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

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

”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的小大爷进来了。

”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

”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

”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

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

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

”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

”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

”贾蓉听着,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

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

”凤姐笑道:“也没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

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

”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

只求开恩罢。

”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

”因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抬去。

贾蓉喜的眉开眼笑,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

”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

”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

”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

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

晚饭后你来再说罢。

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

”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

这里刘姥姥心神方定,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

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

”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

打发咱们作煞事来?

只顾吃果子咧。

”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因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

”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

”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

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饭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

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

”于是过东边房里来。

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

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

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

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

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

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就是了。

”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舌詹〉舌咂嘴的道谢。

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

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

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

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

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

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

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

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

”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

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周瑞家的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

凤姐看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都送到刘姥姥的跟前。

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

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

这钱雇车坐罢。

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

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

”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钱,随了周瑞家的来至外面。

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啊!

你见了他怎么倒不会说了?

开口就是‘你侄儿’。

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

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一个侄儿来了。

”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呢。

”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时。

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

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

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红楼梦·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曹雪芹〕 〔清〕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

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

周瑞家的听说,便转出东角门至东院,往梨香院来。

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坡上顽。

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

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

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

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髟赞}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

见他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

”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

”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

”宝钗笑道:“那里的话。

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

”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一势儿除了根才是。

小小的年纪倒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

”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

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

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

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

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

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

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

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

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

” 周瑞家的因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

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

”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

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

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

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

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

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

”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

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

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

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

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

”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

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

”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子没有呢?

”宝钗道:“有。

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

”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

”宝钗道:“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谁在房里呢?

”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

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语,方欲退出,薛姨妈忽又笑道:“你且站住。

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

”说着便叫香菱。

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顽的那个小丫头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

”薛姨妈道:“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

”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

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

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

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

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

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

”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又想着他们作什么。

”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儿。

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

”金钏道:“可不就是他。

”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

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

”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们说呢。

”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

”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

今年十几岁了?

本处是那里人?

”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

”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

一时间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头来。

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

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呢。

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待书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钟,周瑞家的便知他们姊妹在一处坐着呢,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

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缘故。

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

”丫鬟们道:“那屋里不是四姑娘?

”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

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耍呢,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

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

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

”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师父那秃歪剌往那里去了?

”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

我师父见了太太,就往于老爷府内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

”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

”智能儿摇头儿说:“我不知道。

”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

”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

”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

他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

”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劳叨了一会,便往凤姐儿处来。

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遂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

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

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

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

也该请醒了。

”奶子摇头儿。

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

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

平儿便到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

”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儿一事。

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了四枝,转身去了。

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

”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

穿过了穿堂,抬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

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跑来作什么?

”他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

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

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的安去。

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

”周瑞家的笑道:“嗳!

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

这会子还没送清楚呢。

你这会子跑了来,一定有什么事。

”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

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

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呢?

”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呢。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且家去等我,我给林姑娘送了花儿去就回家去。

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

这有什么,忙的如此。

”女儿听说,便回去了,又说:“妈,好歹快来。

”周瑞家的道:“是了。

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得你这样了。

”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

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

”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

拿来给我。

”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

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

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

”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

”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

”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

”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

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

”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

”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

只说我与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

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

”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

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

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

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了去罢?

”王夫人点头。

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派谁送去呢?

”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就叫他们去四个女人就是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

”凤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没有什么事情。

”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

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该过去才是。

”凤姐答应了。

当下李纨,迎,探等姐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

宝玉听了,也要跟了逛去。

凤姐只得答应,立等着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

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

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同入上房来归坐。

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

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就快献上来,我还有事呢。

”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

”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

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

”尤氏道:“出城与老爷请安去了。

可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作什么?

何不也去逛逛?

” 秦氏笑道:“今儿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的我那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想在书房里呢,宝叔何不去瞧一瞧?

”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

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

”一面便吩咐好生小心跟着,别委曲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

凤姐说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一瞧。

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

”尤氏笑道:“罢,罢!

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

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惯了,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

”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

”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

”凤姐道:“凭他什么样儿的,我也要见一见!

别放你娘的屁了。

再不带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

”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扭着,就带他来。

” 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慢向凤姐作揖问好。

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

”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慢慢的问他:几岁了,读什么书,弟兄几个,学名唤什么。

秦钟一一答应了。

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

平儿知道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

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

秦氏等谢毕。

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

那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

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

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

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

‘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

”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

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

”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

忽然宝玉问他读什么书。

秦钟见问,因而答以实话。

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一时摆上茶果,宝玉便说:“我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

”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

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

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此是有的。

”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

”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

”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

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

再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

”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

我因业师上年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呢。

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温习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里读。

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之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着。

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

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

”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

因这里又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

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

”宝玉道:“放心,放心。

咱们回来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

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禀明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

”二人计议一定。

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顽了一回牌。

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

一面就叫送饭。

吃毕晚饭,因天黑了,尤氏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家去。

”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

尤氏问:“派了谁送去?

”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

”尤氏秦氏都说道:“偏又派他作什么!

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

偏要惹他去。

”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了。

”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

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

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

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

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

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

今儿又派了他。

”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

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

”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

”地下众人都应道:“伺候齐了。

” 凤姐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

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

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他,更可以任意洒落洒落。

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

没良心的王八羔子!

瞎充管家!

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

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

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

”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

”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

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

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

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

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

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

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

”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

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

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

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没听见。

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

”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

那是醉汉嘴里混吣,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

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

”唬的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

”凤姐道:“这才是呢。

等到了家,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秦家侄儿学里念书去要紧。

”说着,却自回往荣府而来。

正是: 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

红楼梦·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曹雪芹〕 〔清〕

说凤姐和宝玉回家,见过众人。

宝玉先便回明贾母秦钟要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又着实的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

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语,说的贾母喜欢起来。

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

贾母虽年老,却极有兴头。

至后日,又有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

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

王夫人本是好清净的,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

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无话。

却说宝玉因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意欲还去看戏取乐,又恐扰的秦氏等人不便,因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他一望。

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宁可绕远路罢了。

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府中看戏。

谁知到穿堂,便向东向北绕厅后而去。

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

”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劳叨半日,方才走开。

老嬷嬷叫住,因问:“二位爷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

”二人点头道:“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

”一面说,一面走了。

说的宝玉也笑了。

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

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

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

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

”宝玉笑道:“在那里看见了?

”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

”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与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

”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

闲言少述,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

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们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

”命人倒滚滚的茶来。

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

”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忙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

”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

”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

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

”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软帘。

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髟赞}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

”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

”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

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姐妹们都好。

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畾糸}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

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

”说着便挪近前来。

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

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

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

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

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内衔下。

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废眼光,亦非畅事。

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展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

今注明此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语之谤。

通灵宝玉正面图式 通灵宝玉 注云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通灵宝玉反面图式 注云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

”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

”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

”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

”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

”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

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

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音注云不离不弃 音注云芳龄永继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

”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

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

”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

”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

”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

”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

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

”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

”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

”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

”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

”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

”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

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

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因问:“下雪了么?

”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

”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

”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

”宝玉笑道:“我多早晚儿说要去了?

不过拿来预备着。

”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

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

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

”宝玉应允。

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茶果来留他们吃茶。

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

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

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

”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

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

”宝玉央道:“妈妈,我只喝一钟。

”李嬷嬷道:“不中用!

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

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

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

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

”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

我也不许他吃多了。

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

”一面令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

”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去吃些酒水。

这里宝玉又说:“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

”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飐儿。

”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

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

”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

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

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

”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

”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

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

”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

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

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

”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

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

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

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

”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

李嬷嬷又上来拦阻。

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那肯不吃。

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

”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隄防问你的书!

”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

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

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

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

”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

”那李嬷嬷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

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

”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

我也不犯着劝他。

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

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

”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

你这算了什么。

”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

来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

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

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

”因命:“再烫热酒来!

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

”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

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里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别由着他,多给他吃。

”说着便家去了。

这里虽还有三两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去寻方便去了。

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

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

作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吃了半碗碧粳粥。

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沏上茶来大家吃了。

薛姨妈方放了心。

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

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

”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

”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

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

”说着,二人便告辞。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

那丫头便将着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

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

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

让我自己戴罢。

”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

”宝玉忙就近前来。

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

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

”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

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迟。

”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

”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命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方罢。

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

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

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许再出来了。

因命人好生看侍着。

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

”众人不敢直说家去了,只说:“才进来的,想有事才去了。

”宝玉踉跄回头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

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

”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的卧室。

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

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

”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

”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

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

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

”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

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

”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

”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云轩”。

黛玉笑道:“个个都好。

怎么写的这们好了?

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

”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

”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

”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

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在那里。

宝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

”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

”晴雯道:“快别提。

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

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

’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

”接着茜雪捧上茶来。

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

”众人笑说:“林妹妹早走了,还让呢。

”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

”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

”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

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

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

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

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

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

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

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

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

”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

”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

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

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

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

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

”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

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

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

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

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有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这里,不必限定了。

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些不长进的东西们学。

”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去禀知。

他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

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

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

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

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

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得暂时在家温习旧课。

正思要和亲家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

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乃当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悦。

只是宦囊羞涩,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容易拿不出来,为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

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

正是: 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

红楼梦·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曹雪芹〕 〔清〕

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

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

“后日一早请秦相公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

”----打发了人送了信。

至是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发闷。

见宝玉醒来,只得伏侍他梳洗。

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

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

”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

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

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

别和他们一处顽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

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

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

”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

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

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

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

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

”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

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着才好。

”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

宝玉又去嘱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方出来见贾母。

贾母也未免有几句嘱咐的话。

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书房中见贾政。

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

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

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

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

”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

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

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

”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

”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

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

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

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

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

”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

”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

贾政也撑不住笑了。

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

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的走了。

李贵等一面掸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听见了不曾?

可先要揭我们的皮呢!

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

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

”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曲,我明儿请你。

”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

”说着,又至贾母这边,秦钟早来候着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

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

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

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

我不能送你了。

”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饭。

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

”劳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

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

”宝玉笑而不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

原来这贾家之义学,离此也不甚远,不过一里之遥,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

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

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

如今宝秦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

自此以后,他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

又兼贾母爱惜,也时常的留下秦钟,住上三天五日,与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

因见秦钟不甚宽裕,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

不上一月之工,秦钟在荣府便熟了。

宝玉终是不安本分之人,竟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说道:“咱们俩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

”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叫他的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人丁与些亲戚的子弟,俗语说的好:“一龙生九种,种种各别。

”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

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绵缠,因此二人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脩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

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

更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

虽都有窃慕之意,将不利于孺子之心,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

如今宝,秦二人一来,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绻缱羡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

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

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

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

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贾瑞暂且管理。

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梯己话。

秦钟先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

”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

二人唬的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者。

香怜有些性急,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么?

难道不许我两个说话不成?

”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

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

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

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

”秦,香二人急的飞红的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

”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

”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

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

”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去向贾瑞前告金荣,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

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又丢开一边。

就连金荣亦是当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弃了金荣。

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

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说薛蟠得新弃旧,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也正在醋妒他两个。

今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心中便更不自在起来,虽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

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坐位去了。

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了不忿,两个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

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屁股,一对一肏,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

”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

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

你道这个是谁?

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

他弟兄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

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

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

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

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

总恃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人谁敢来触逆于他。

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

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却忖度一番,想道:“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我们岂不伤和气?

待要不管,如此谣言,说的大家没趣。

如今何不用计制伏,又止息口声,又伤不了脸面。

”想毕,也装作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

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

”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

”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

贾瑞不敢强他,只得随他去了。

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肏屁股不肏屁股,管你〈毛几〉〈毛巴〉相干,横竖没肏你爹去罢了!

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

”唬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

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

”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

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

”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

尚未去时,从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幸未打着,却又打在旁人的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

这贾菌亦系荣国府近派的重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

这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

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

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茗烟,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

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

”骂着,也便抓起砚砖来要打回去。

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

”贾菌如何忍得住,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

终是身小力薄,却抡不到那里,刚到宝玉秦钟桌案上就落了下来。

只听哗啷啷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等至于笔砚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

贾菌便跳出来,要揪打那一个飞砚的。

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

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

”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

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

动了兵器了!

”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

贾瑞急的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

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

登时间鼎沸起来。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起反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

问是何原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又如彼说。

李贵且喝骂了茗烟四个一顿,撵了出去。

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上,打起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了众人,便命:“李贵,收书!

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

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

这还在这里念什么书!

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侮我的。

不如散了罢。

”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

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的咱们没理。

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了结好,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

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着你行事。

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

”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

”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

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是脱不过的。

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

”宝玉道:“撕罗什么?

我必是回去的!

”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

”宝玉道:“这是为什么?

难道有人家来的,咱们倒来不得?

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

”又问李贵:“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

”李贵想了一想道:“也不用问了。

若问起那一房的亲戚,更伤了兄弟们的和气。

” 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

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

璜大奶奶是他姑娘。

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

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

”李贵忙断喝不止,说:“偏你这小狗肏的知道,有这些蛆嚼!

”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来!

”说着便要走。

叫茗烟进来包书。

茗烟包着书,又得意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到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说的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

”李贵忙喝道:“你要死!

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

我这里好容易劝哄好了一半了,你又来生个新法子。

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闹!

”茗烟方不敢作声儿了。

此时贾瑞也怕闹大了,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曲着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

先是他二人不肯。

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

”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禁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说:“原是你起的端,你不这样,怎得了局?

”金荣强不得,只得与秦钟作了揖。

宝玉还不依,偏定要磕头。

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的劝金荣说:“俗语说的好:‘杀人不过头点地。

’你既惹出事来,少不得下点气儿,磕个头就完事了。

”金荣无奈,只得进前来与秦钟磕头。

且听下回分解。

红楼梦·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曹雪芹〕 〔清〕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 号张如圭者。

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

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

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

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次日,面谋之如海。

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

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

但请放心。

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

”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

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

”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

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

”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

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

”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

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

”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

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的门前投了。

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

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

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

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

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

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

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

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

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

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

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

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

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

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

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

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

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

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

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

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

”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

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

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

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

--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

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

”黛玉一一拜见过。

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

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

”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

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

丫鬟们斟上茶来。

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

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

”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

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

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

”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

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

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

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

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

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

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

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

”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

”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

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

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

”说着,便用帕拭泪。

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

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

”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

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

该打,该打!

”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

可也上过学?

现吃什么药?

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

”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

带了几个人来?

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

熙凤亲为捧茶捧果。

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

”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

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

”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

”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

”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

”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

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

”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

”邢夫人答应了一声“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

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在上面,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

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

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

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

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

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

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

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

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

’”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

再坐一刻,便告辞。

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

望舅母容谅。

”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

”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

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

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

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

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

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ы彝,一边是玻璃{台皿}。

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

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

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

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

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

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

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

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

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

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

”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

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

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

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

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

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

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

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

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

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

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

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

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

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

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

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

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

所以嘱咐你别睬他。

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

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

”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

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

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

”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

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

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

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

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

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

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

”黛玉方告了座,坐了。

贾母命王夫人坐了。

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

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

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

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

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

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

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

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

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

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

”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

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

”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

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

”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赖心}人物,懵懂顽童?

--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

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

”宝玉即转身去了。

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

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

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

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

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

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

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

”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

”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

”黛玉便说了名。

宝玉又问表字。

黛玉道:“无字。

”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探春便问何出。

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

’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

”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

”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

”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

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

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

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

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

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

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

你如今怎比得他?

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

”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

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

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

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

”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

”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

”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

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

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

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褕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

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

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

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

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

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

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

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

”黛玉忙让:“姐姐请坐。

”袭人在床沿上坐了。

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

’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

”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

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

快别多心!

”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

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

上面还有字迹?

”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

等我拿来你看便知。

”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

”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

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

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曹雪芹〕 〔清〕

诗云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

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

”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

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

”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

”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

封家人个个都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约二更时,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

众人忙问端的。

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

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

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

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

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

’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

”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

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

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

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

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

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

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侧作正室夫人了。

正是: 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

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

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

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

龙颜大怒,即批革职。

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

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馀。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

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

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

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

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

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

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

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

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

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

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

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

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辞馆别图。

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

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

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

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

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

”想着走入,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

雨村见了,便不在意。

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

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

”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

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

雨村忙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

弟竟不知。

今日偶遇,真奇缘也。

”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

我也无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

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

”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

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

”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

”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

”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

”雨村问是谁家。

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么?

”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

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得来?

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

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

” 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

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

”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

”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

”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

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

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

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

”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

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像不同。

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

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这还是小事。

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

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

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

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

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

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

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

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

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

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

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

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

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

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

不想后来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

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

只怕这人来历不小。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

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

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

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

’因此便大不喜悦。

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

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

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

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你道好笑不好笑?

将来色鬼无疑了!

”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

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

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

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

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

运生世治,劫生世危。

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

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

大仁者,修治天下。

大恶者,挠乱天下。

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

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

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

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

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

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

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

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

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

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

”雨村道:“正是这意。

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

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

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么?

”子兴道:“谁人不知!

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

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

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

”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

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

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

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

’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

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

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

’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

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

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

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

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

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

你岂不愧些!

’他回答的最妙。

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

’你说可笑不可笑?

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

如今在这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

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

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

”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

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

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

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

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

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

”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

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

”子兴道:“不然。

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

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兄弟而来的。

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

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

”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

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

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

”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

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

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

” 雨村道:“正是。

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

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

”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

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

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

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

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

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

”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

”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

”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

”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

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

”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

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

特来报个喜信的。

”雨村忙回头看时——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曹雪芹〕 〔清〕

此开卷第一回也。

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故曰「甄士隐」云云。

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

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

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

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

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

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故曰「贾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

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

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

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

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

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

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

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

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

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

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

」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

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

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

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

」石道:「自然,自然。

」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

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

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

你道好否?

」石头听了,感谢不尽。

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

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

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

」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

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

」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

」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

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

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

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

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

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

」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

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

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

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

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

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

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

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

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

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

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

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事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

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

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

我师意为何如?

」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

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

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

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

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

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

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

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

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

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

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

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

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

」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

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

」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

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

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

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

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

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

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 那道人道:「果是罕闻。

实未闻有还泪之说。

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

」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

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

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

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

」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

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

」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

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

」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

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

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

」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

到那时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

」士隐听了,不便再问。

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

」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

」说着,取出递与士隐。

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

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

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

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

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

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

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

」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

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

」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

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

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

」那僧道:「最妙,最妙!

」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

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

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

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

」士隐笑道:「非也。

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

」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

小童献茶。

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

」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

」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

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

」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

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

雨村不觉看的呆了。

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

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

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

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

」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

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

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

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

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

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

」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

」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

」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

」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

」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

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

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

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

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

可贺,可贺!

」乃亲斟一斗为贺。

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

」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

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

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

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

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

」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

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

」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

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

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

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

』」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

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

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

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

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

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

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

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

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

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

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

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

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

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

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

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

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

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

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

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

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等语。

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

只听见些『好』『了』『好』『了』。

」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

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若不了,便不好。

若要好,须是了。

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

因笑道:「且住!

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

」道人笑道:「你解,你解。

」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

」士隐便说一声「走罢!

」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

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

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

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

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

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

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

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

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

」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菩萨蛮·阑风伏雨催寒食

〔纳兰性德〕 〔清〕

阑风伏雨催寒食,樱桃一夜花狼藉。

刚与病相宜,锁窗薰绣衣。

画眉烦女伴,央及流莺唤。

半晌试开奁,娇多直自嫌。

菩萨蛮·子规啼破城楼月

〔李师中〕 〔清〕

子规啼破城楼月,画船晓载笙歌发。

两岸荔枝红,万家烟雨中。

佳人相对泣,泪下罗衣湿。

从此信音稀,岭南无雁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