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外篇·在宥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

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

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

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

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

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

夫不恬不愉。

非德也。

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人大喜邪,毗于阳。

大怒邪,毗于阴。

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

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

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

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

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

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

说聪邪,是淫于声也。

说仁邪,是乱于德也。

说义邪,是悖于理也。

说礼邪,是相于技也。

说乐邪,是相于淫也。

说圣邪,是相于艺也。

说知邪,是相于疵也。

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

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乱天下也。

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

甚矣,天下之惑也!

岂直过也而去之邪!

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舞之。

吾若是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

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

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

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

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

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

”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

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

其居也,渊而静。

其动也,县而天。

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

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

然犹有不胜也。

尧于是放灌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

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

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

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

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

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

于是乎斤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

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

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

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形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

意,甚矣哉!

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

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

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

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

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

”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

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

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剪剪者,又奚足以语至道!

”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复往邀之。

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

”广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

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

至道之极,昏昏默默。

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

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

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

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

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

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

天地有官,阴阳有藏。

慎守女身,物将自壮。

我守其一以处其和。

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

”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

”广成子曰:“来!

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

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

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

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

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

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

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

当我缗乎,远我昏乎!

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

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

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邪?

叟何为此?

”鸿蒙拊脾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

”云将曰:“朕愿有问也。

”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

”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

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

”鸿蒙拊脾雀跃掉头曰:“吾弗知!

吾弗知!

”云将不得问。

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

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

天忘朕邪?

” 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

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

朕又何知!

”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

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

愿闻一言。

”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

意!

治人之过也。

”云将曰:“然则吾奈何?

”鸿蒙曰:“意!

毒哉!

仙仙乎归矣!

”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

”鸿蒙曰:“意!

心养!

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

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

解心释神,莫然无魂。

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

浑浑沌沌,终身不离。

若彼知之,乃是离之。

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

”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

躬身求之,乃今得也。

”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

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

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

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

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

此以人之国侥幸也。

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

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

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

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

有大物者,不可以物。

物而不物,故能物物。

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

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

独有之人,是之谓至贵。

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

处乎无响。

行乎无方。

挈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

颂论形躯,合乎大同。

大同而无己。

无己,恶乎得有有。

睹有者,昔之君子。

睹无者,天地之友。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

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

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

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

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

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

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

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

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

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

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而不去。

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

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

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

不明于道者,悲夫!

何谓道?

有天道,有人道。

无为而尊者,天道也。

有为而累者,人道也。

主者,天道也。

臣者,人道也。

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只听说听任天下安然自在地发展,没有听说要对天下进行治理。听任天下自在地发展,是因为担忧人们超越了原本的真性;宽容不迫各得其所,是因为担忧人们改变了自然的常态。天下人不超越原本的真性,不改变自然的常态,哪里用得着治理天下呢!从前唐尧治理天下,使天下人欣喜若狂人人都为有其真性而欢乐,这就不安宁了;当年夏桀治理天下,使天下人忧心不已人人都为有其真性而痛苦,这就不欢快了。不安宁与不欢快,都不是人们生活和处世的常态。不合于自然的常态而可以长久存在,天下是没有的。 人们过度欢欣,定会损伤阳气;人们过度愤怒,定会损伤阴气。阴与阳相互侵害,四时就不会顺应而至,寒暑也就不会调和形成,这恐怕反倒会伤害自身吧!使人喜怒失却常态,居处没有定规,考虑问题不得要领,办什么事都半途失去章法,于是天下就开始出现种种不平,而后便产生盗跖、曾参、史䲡等各各不同的行为和作法。所以,动员天下所有力量来奖励人们行善也嫌不够,动员天下所有力量来惩戒劣迹也嫌不足,因此天下虽很大仍不足以用来赏善罚恶。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始终是喋喋不休地把赏善罚恶当作当政之急务,他们又哪里有心思去安定人的自然本性和真情呢! 而且,喜好目明吗,这是沉溺于五彩;喜好耳聪吗,这是沉溺于声乐;喜好仁爱吗,这是扰乱人的自然常态;喜好道义吗,这是违反事物的常理;喜好礼仪吗,这就助长了繁琐的技巧;喜好音乐吗,这就助长了淫乐;喜好圣智吗,这就助长了技艺;喜好智巧吗,这就助长了琐细之差的争辩。天下人想要安定自然赋予的真情和本性,这八种作法,存留可以,丢弃也可以;天下人不想安定自然赋予的真情和本性,这八种作法,就会成为拳曲不伸、扰攘纷争的因素而迷乱天下了。可是,天下人竟然会尊崇它,珍惜它,天下人为其所迷惑竟达到如此地步!这种种现象岂只是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呀!人们还虔诚地谈论它,恭敬地传颂它,欢欣地供奉它,对此我将能够怎么样呢! 所以,君子不得已而居于统治天下的地位,那就不如一切顺其自然。顺其自然方才能使天下人保有人类自然的本性与真情。正因为这样,看重自身甚于看重统驭天下的人,便可以把天下交给他;爱护自身甚于爱护统驭天下之事的人,便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也正因为这样,君子倘能不敞露心中的灵气,不表明自己的才华和智巧,那就会安然不动而精神腾飞,默默深沉而撼人至深,精神活动合乎天理,从容自如顺应自然而万事万物都像炊烟游尘那样自由自在。我又何须分出心思去治理天下啊! 崔瞿子向老聃请教:“不治理天下,怎么能使人心向善?”老聃回答说:“你应谨慎而不要随意扰乱人心。人们的心情总是压抑便消沉颓丧而得志便趾高气扬,不过消沉颓丧或者趾高气扬都象是受到拘禁和伤害一样自累自苦,唯有柔弱顺应能软化刚强。端方而棱角外露容易受到挫折和伤害,情绪激烈时像熊熊大火,情绪低落时像凛凛寒冰。内心变化格外迅速转眼间再次巡游四海之外,静处时深幽宁寂,活动时腾跃高天。骄矜不禁而无所拘系的,恐怕就只是人的内心活动吧!“当年黄帝开始用仁义来扰乱人心,尧和舜于是疲于奔波而腿上无肉、胫上秃毛,用以养育天下众多的形体,满心焦虑地推行仁义,并耗费心血来制定法度。然而他还是未能治理好天下。此后尧将欢兜放逐到南方的崇山,将三苗放逐到西北的三峗,将共工放逐到北方的幽都,这些就是没能治理好天下的明证。延续到夏、商、周三代更是多方面地惊扰了天下的人民,下有夏桀、盗跖之流,上有曾参、史䲡之流,而儒家和墨家的争辩又全面展开。这样一来或喜或怒相互猜疑,或愚或智相互欺诈,或善或恶相互责难,或妄或信相互讥刺,因而天下也就逐渐衰败了;基本观念和生活态度如此不同,人类的自然本性散乱了,天下都追求智巧,百姓中便纷争迭起。于是用斧锯之类的刑具来制裁他们,用绳墨之类的法度来规范他们,用椎凿之类的肉刑来惩处他们。天下相互践踏而大乱,罪在扰乱了人心。因此贤能的人隐居于高山深谷之下,而帝王诸侯忧心如焚战栗在朝堂之上。 当今之世,遭受杀害的人尸体一个压着一个,带着脚镣手铐而坐大牢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受到刑具伤害的人更是举目皆然,而儒家墨家竟然在枷锁和羁绊中挥手舞臂地奋力争辩。唉,真是太过份了!他们不知心愧、不识羞耻竟然达到这等地步!我不知道那所谓的圣智不是脚镣手铐上用作连接左右两部分的插木,我也不明白那所谓的仁义不是枷锁上用作加固的孔穴和木拴,又怎么知道曾参和史䲡之流不是夏桀和盗跖的先导!所以说,‘断绝圣人,抛弃智慧,天下就会得到治理而太平无事’。” 黄帝做了十九年天子,诏令通行天下,听说广成子居住在空同山上,特意前往拜见他,说:“我听说先生已经通晓至道,冒昧地请教至道的精华。我一心想获取天地的灵气,用来帮助五谷生长,用来养育百姓。我又希望能主宰阴阳,从而使众多生灵遂心地成长,对此我将怎么办?”广成子回答说:“你所想问的,是万事万物的根本;你所想主宰的,是万事万物的残留。自从你治理天下,天上的云气不等到聚集就下起雨来,地上的草木不等到枯黄就飘落凋零,太阳和月亮的光亮也渐渐地晦暗下来。然而谗谄的小人心地是那么偏狭和恶劣,又怎么能够谈论大道!”黄帝听了这一席话便退了回来,弃置朝政,筑起清心寂智的静室,铺着洁白的茅草,谢绝交往独居三月,再次前往求教。 广成子头朝南地躺着,黄帝则顺着下方,双膝着地匍匐向前,叩头着地行了大礼后问道:“听说先生已经通晓至道,冒昧地请教,修养自身怎么样才能活得长久?”广成子急速地挺身而起,说:“问得好啊!来,我告诉给你至道。至道的精髓,幽深渺远;至道的至极,晦暗沉寂。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持守精神保持宁静,形体自然顺应正道。一定要保持宁寂和清静,不要使身形疲累劳苦,不要使精神动荡恍惚,这样就可以长生。眼睛什么也没看见,耳朵什么也没听到,内心什么也不知晓,这样你的精神定能持守你的形体,形体也就长生。小心谨慎地摒除一切思虑,封闭起对外的一切感官,智巧太盛定然招致败亡。我帮助你达到最光明的境地,直达那阳气的本原。我帮助你进入到幽深渺远的大门,直达那阴气的本原。天和地都各有主宰,阴和阳都各有府藏,谨慎地守护你的身形,万物将会自然地成长。我持守着浑一的大道而又处于阴阳二气调谐的境界,所以我修身至今已经一千二百年,而我的身形还从不曾有过衰老。”黄帝再次行了大礼叩头至地说:“先生真可说是跟自然混而为一了!” 广成子又说:“来,我告诉你。宇宙间的事物是没有穷尽的,然而人们却认为有个尽头;宇宙间的事物是不可能探测的,然而人们却认为有个极限。掌握了我所说的道的人,在上可以成为皇帝,在下可以成为王侯;不能掌握我所说的道的人,在上只能见到日月的光亮,在下只能化为土块。如今万物昌盛可都生于土地又返归土地,所以我将离你而去,进入那没有穷尽的大门,从而遨游于没有极限的原野。我将与日月同光,我将与天地共存。向着我而来,我无所觉察!背着我而去,我无所在意!人们恐怕都要死去,而我还独自留下来吗?” 云将到东方巡游,经过神木扶摇的枝旁恰巧遇上了鸿蒙。鸿蒙正拍着大腿像雀儿一样跳跃游乐。云将见鸿蒙那般模样,惊疑地停下来,纹丝不动地站着,说:“老先生是什么人呀!你老先生为什么这般动作?”鸿蒙拍着大腿不停地跳跃,对云将说:“自在地游乐!”云将说:“我想向你请教。”鸿蒙抬起头来看了看云将道:“哎!”云将说:“天上之气不和谐,地上之气郁结了,阴、阳、风、雨、晦、明六气不调和,四时变化不合节令。如今我希望调谐六气之精华来养育众生灵,对此将怎么办?”鸿蒙拍着大腿掉过头去,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云将得不到回答。 过了三年,云将再次到东方巡游,经过宋国的原野恰巧又遇到了鸿蒙。云将大喜,快步来到近前说:“你老先生忘记了我吗?你老先生忘记了我吗?”叩头至地行了大礼,希望得到鸿蒙的指教。鸿蒙说:“自由自在地遨游,不知道追求什么;漫不经心地随意活动,不知道往哪里去。游乐人纷纷攘攘,观赏那绝无虚假的情景;我又能知道什么!”云将说:“我自以为能够随心地活动,人民也都跟着我走;我不得已而对人民有所亲近,如今却为人民所效仿。我希望能聆听您的一言教诲。”鸿蒙说:“扰乱自然的常规,违背事物的真情,整个自然的变化不能顺应形成。离散群居的野兽,飞翔的鸟儿都夜鸣,灾害波及草木,祸患波及昆虫。唉,这都是治理天下的过错!”云将问:“这样,那么我将怎么办?”鸿蒙说:“唉,你受到的毒害实在太深啊!你还是就这么回去吧。”云将说:“我遇见你实在不容易,恳切希望能听到你的指教。” 鸿蒙说:“唉!修身养性。你只须处心于无为之境,万物会自然地有所变化。忘却你的形体,废弃你的智慧,让伦理和万物一块儿遗忘。混同于茫茫的自然之气,解除思虑释放精神,像死灰一样木然地没有魂灵。万物纷杂繁多,全都各自回归本性,各自回归本性却是出自无心,浑然无知保持本真,终身不得背违;假如有所感知,就是背离本真。不要询问它们的名称,不要窥测它们的实情,万物本是自然地生长。”云将说:“你把对待外物和对待自我的要领传授给我,你把清心寂神的方法晓谕给我;我亲身探求大道,如今方才有所领悟。”叩头至地再次行了大礼,起身告别而去。 世俗人都喜欢别人跟自己相同而讨厌别人跟自己不一样。希望别人跟自己相同,不希望别人跟自己不一样的人,总是把出人头地当作自己主要的内心追求。那些一心只想出人头地的人,何尝又能够真正超出众人呢!随顺众人之意当然能够得到安宁,可是个人的所闻总不如众人的技艺多才智高。希图治理邦国的人,必定是贪取夏、商、周三代帝王之利而又看不到这样做的后患的人。这样做是凭借统治国家的权力贪求个人的侥幸,而贪求个人的侥幸而不至于丧失国家统治权力的又有多少呢!他们中能够保存国家的,不到万分之一,而丧失国家的,自身一无所成而且还会留下许多祸患。可悲呀,拥有土地的统治者是何等的不聪明! 拥有土地的国君,必然拥有众多的物品。拥有众多的物品却不可以受外物所役使,使用外物而不为外物所役使,所以能够主宰天下万物。明白了拥有外物又能主宰外物的人本身就不是物,岂只是治理天下百姓而已啊!这样的人已经能往来于天地四方,游乐于整个世界,独自无拘无束地去,又自由自在地来,这样的人就叫做拥有万物而又超脱于万物。拥有万物而又超脱于万物的人,这就称得上是至高无上的贵人。 至贵之人的教诲,就好像形躯对于身影,传声对于回响。有提问就有应答,竭尽自己所能,为天下人的提问作出应答。处心于没有声响的境界,活动在变化不定的地方,引领着人们往返于纷扰的世界,从而遨游在无始无终的浩渺之境,或出或进都无须依傍,像跟随太阳那样周而复始地没有尽头;容颜、谈吐和身形躯体均和众人一样,大家都是一样也就无所谓自身。无所谓自身,哪里用得着据有各种物象!看到了自身和各种物象的存在,这是过去的君子;看不到自身的各种物象的存在,这就跟永恒的天地结成了朋友。 低贱然而不可不听任的,是万物;卑微然而不可不随顺的,是百姓;不显眼然而不可不去做的,是事情;不周全然而不可不陈述的,是可供效法的言论;距离遥远但又不可不恪守的,是道义;亲近然而不可不扩展的,是仁爱;细末的小节不可不累积的,是礼仪;顺依其性然而不可不尊崇的,是德;本于一气然而不可不变化的,是道;神妙莫测然而不可不顺应的,是自然。所以圣人观察自然的神妙却不去帮助,成就了无暇的修养却不受拘束,行动出于道却不是事先有所考虑,符合仁的要求却并不有所依赖,接近了道义却不积不留,应合礼仪却不回避,接触琐事却不推迟,同于法度而不肆行妄为,依靠百姓而不随意役使,遵循事物变化的规律而不轻率离弃。万事万物均不可强为,但又不可不为。不明白自然的演变和规律,也就不会具备纯正的修养;不通晓道的人,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办成。不通晓道的人,可悲啊! 什么叫做道?有天道,有人道。无所事事无所作为却处于崇高地位的,这就是天道,事必躬亲有所作为而积劳累苦的,这就是人道。君王就是天道,臣下就是人道。天道跟人道比较,相差实在太远,不能不细加体察。


注释

在:自在。一说是存,存而不论的意思。宥:宽容。“在宥天下”意思是任天下自在地发展,人和事物均各得其所而相安无事,也就是无为而治。 淫:过,超出。 迁:改变。德:常态,指遵循于“道”的生活规律和处世的基本态度。 欣欣:高高兴兴的样子。乐其性:为其性而乐,意思是为保有真性而欣喜。一说“其”字指代“尧”,跟下句的“其”字指代“桀”一样,亦可通。姑备参考。 恬:静。 瘁瘁:忧愁的样子。苦其性:为其性而苦,为保有真性而苦恼。 毗(pí):损伤。阳:与下句的“阴”本指日光的向背,引伸指气侯上的冷暖,中国古代哲学著作中又借此解释事物对立对应的正反两个侧面。 章:章法,法度。 乔诘:意不平。卓鸷:行不平。“乔诘”和“卓鸷”泛指世上出现的种种不平之事。一说“乔诘”是狡黠诈伪之意,“卓鸷”是卓尔不群之意,可备参考。 匈匈:即“讻讻”,喧嚣吵嚷的样子。 说(yuè):喜悦,这个意思后代写作“悦”。 淫:沉溺,为之所迷乱。 悖:违背。 相:助。技:技巧,这里指熟悉礼仪。 艺:才能。 疵:毛病,这里指辨别细小的是非。 脔(luán)卷:拳曲而不舒展的样子。仓(cāng)囊:扰攘纷争的样子。 直:止,仅仅。过:经过。“过也而去之”意思是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 齐(zhāi):通作“斋”。 舞(wǔ):舞。 莅(lì):到,临。“临莅天下”意思是来到从政的地位而治理天下。 “故贵以身于为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此两句亦见于《老子》。老庄认为轻身以赴利,弃我而殉物,那么,身且不能安,怎么能治理天下。因此,只有贵身贱利的人才可以托付天下。 五藏:五脏。“无解五藏”意思是,不敞开心中的灵气。 擢(zhuó):拔,提升,引申为有意显露。 尸:表示一动不动的样子。“尸居”的意思就是,像受祭的活人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龙:表示精神腾飞的样子。见(xiàn):显现。“龙见”,意思就是精神里却是腾龙显现。 渊默:意思是像深渊那么默默深沉。雷声:意思是撼人之力就像雷声隆隆。 炊:炊烟。累:游动的尘埃。 崔瞿:虚拟的人名。 藏:乃,“臧”字之讹。“臧”是善的意思。 撄(yīng):纠缠,扰乱。 排:排斥,压抑。进:推进,提升。“排”和“进”分别喻指不得志之时和得志之时;“下”和“上”则分别指两种心态,即颓丧、消沉和欢欣、气盛。 囚:拘禁。 淖约:柔弱美好的样子。彊(qiáng):“强”字之古体。 廉:方正,有棱角,比喻品行端正,不随合世事。刿(guì):割伤。雕琢:犹言刻削。 “热”与下句的“寒”分别形容两种截然的心态:情感激动和情绪低落。 疾:快速;这里指心境变化迅速。俛:“俯”字的异体。“俛仰之间”比喻时间短暂。抚:临。 渊:这里是深沉的意思。 偾(fèn)骄:骄矜而不可禁。系:缀连,这里含有拘绊的意思。 股:大腿。胈(bá):白肉。 胫:小腿。联系上一句,“股无胈”与“胫无毛”都是用来形容劳累奔波的。 五藏:即五脏,这里泛指心胸和思想。 矜:苦。“矜其血气”就是说耗费了无数心血。 三苗:帝尧时代的古国名,地处南方。三峗:又作“三危”,山名,地处西北。 共工:帝尧的水官。幽都:即幽州,地处北方。 施(yì):延续。三王:即夏、商、周三代。骇:惊骇。 大德:指人的基本观念和生活态度。 竭:尽;“求竭”指永远不能满足。一说“求竭”即“纠葛”,与上句之“烂漫”对文。姑备参考。 釿(jīn):“斤”字之异体,即横口之斧。 杀:疑为“设”字之误,处置的意思。“杀”,繁体写作“殺”。 椎凿:穿孔的工具。决:打穿,引伸指刑戮、处决。以上“釿锯”、“绳墨”、“椎凿”都是木匠的工具,借指伤害人和约束人的刑法和礼义。 脊脊:相互践踏的样子。一说是淆乱的意思。 伏处:隐居。嵁(kān)岩:深谷。 乘(shèng):古代一车四马为一乘。“万乘之君”指能统驭上万辆战车的国君,即大国的国君;这里泛指居于统治地位的诸侯。 殊:断。“殊死”也就是斩首。 桁(háng)杨:加在被囚禁者颈上和脚上的刑具。相推:一个挨着一个。 离跂(qí):奋力的样子。攘臂:举臂。桎(zhì)梏(gù):脚镣手铐,用于拘系罪犯刑具,这里喻指用来束缚人的真情本性的工具。 椄(gié)槢(xí):“槢”通作“楔”;“椄槢”就是连接脚镣或手铐左右两部分的插木。 凿:孔。枘(ruì):榫头,即插入孔中的木拴。 嚆(hāo):吼。“嚆矢”即响箭,这里含有导向、先导的意思。 黄帝:轩辕氏,相传为中原部族的祖先。 广成子:传说即老子,实为虚构的人物。空同:亦作崆峒,神话中的山名。佐:辅助。“佐五谷”即帮助五谷生长。 官:用如动词,管、主宰的意思。 遂:顺应,顺着。 质:正,本质。 残:余剩,残损。 族:聚集。雨:用如动词,指下雨。 益:渐渐。荒:迷乱,晦暗。 佞人:谗谄的小人。剪剪:心地狭劣。 捐:弃置。 筑特室:指为了避喧嚣而另辟静室。 席:铺。白茅:古代祭祀时用于缩酒,这里取其洁白的特点,用以表示洁身自好。 间居:犹言独处;清心养性,因而杜绝与他人来往。 遨:请,求教。 南首:头朝南。 下风:下方。 膝行:意思是用膝盖着地而行。 稽首:叩头至地。 蹶(guì)然:急遽的样子。 窈窈(yǎo)冥冥:深远昏暗的样子。 昏昏默默:晦暗沉寂的样子。 抱神:持守精神。 内:内心,精神世界。“慎女内”即持守心思,摒弃思虑的意思。 外:人体外在的感受器官,如眼和耳。“闭女外”就是封闭住你的感受器官,即“无视无听”的意思。 遂:顺,引申为达到。 前一“至”字是动词,去到的意思;后一“至”字是形容词,极的意思。 藏:府,居所。 一:浑一,这里实指“道”。和:指阴、阳调谐。 未常:疑是“未尝”之误。 “百”,言其多;“百昌”就是说万物昌盛。 参:同。 当我:向着我而来。 缗(mín):泯合。一说不在意,不放在心上的意思。 远我:背着我而去。与上句之“当我”对文。 昬(mín):昏暗。一说同“缗”,也是不在意的意思。 云将:云的主帅。 扶摇:神木;一说为飓风。鸿蒙:自然的元气。“鸿蒙”跟“云将”一样,均已拟人化,成为寓言中的人物。 拊(fǔ):拍击。脾:当作“髀”,大腿。雀跃:像小雀一样跳跃。 倘然:惊疑的样子。 贽(zhì)然:站立不动的样子。 辍(zhuò):停止。 朕(zhèn):我,一人称代词。 节:节令;“不节”即不合节令。 有:语助之辞,“有宋”也就是“宋”。 天:这里实指鸿蒙,敬如上天的意思。 猖狂:漫不经心地随意活动。 鞅掌:众多、纷纷攘攘的样子。 妄:虚,不实。“无妄”即真实,现实的存在。 放:依,仿效。 经:本指织物上的纵线,引申为常规,正常序列的意思。 玄天:即指天。 止:亦作“昆”,“止虫”即昆虫。一说“止”是“豸”的意思,“止虫”即豸虫。 毒:这里是受毒害太深的意思。 僊僊(xiān):“僊”是“仙”字的异体。“僊僊”指轻扬的样子。 心养:养心,即摒弃思虑,清心寂神。 徒:只。 堕(huī):通作“隳”,毁弃的意思。 吐:当是“咄”字之讹,“咄”与“黜”同,废弃的意思。“黜”与“隳”相对,“吐”字则不可通。一说“吐”当是“杜”字之误,杜塞的意思;亦可通。姑备参考。 伦:伦理。一说“伦”通作“沦”,沦没,意思是跟外物泯合而一块忘却。 涬(xìng)溟:混混茫茫的自然之气。 莫然:即漠然,像死灰一样没有感知的样子。 云云:众多的样子。 根:这里指固有的真性。 知:感知。 浑浑沌沌:各任自然,浑然无知,保持自然真性的状态。 降:这里是传授、教诲的意思。“降朕以德”即以德降朕,把对待外物和自我所应取的态度传授给我。 默:义同“养心”,即清心寂神的意思。“示朕以默”即以默示朕,把清心寂神的方法晓谕给我。 曷常:即何尝。 因:随顺,顺乎。宁:安。 传统断句把“所闻”列在上句之末,而“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语不可通,故未从之。 揽:把持,撮起。 有土者:拥有国土的人,指国君。 大物:旧注指至高无尚的人物,疑非是,联系下一句,当从字面讲,“有大物”即拥有万物。 九州:九州所指历来含义不定,这里可以理解为当时中原一带人们熟悉的地域。 独有:指不为外物所拘滞。 大人:即上句的“至贵”的人。 响:回声。 配:匹对,这里指应答;问话者为主,应答者则为匹对。 挈:提。适复:往返。挠挠:纷纷。 旁(bàng):依。 颂:容。论:语。“颂论”犹言容颜、谈吐。 这句里有两个“有”字,其中前一“有”字是动词,据有、持有的意思;后一“有”字用如名词,指存在着的各种物象,包括自身的形躯。下一句之“有”字则同于本句后一“有”字的用法。 任:任凭,听任。 因:顺应,依随。 法:效法,这里指可以效法的言论。 广:扩大、推展的意思。亲近容易形成偏爱,扩大了亲近的范围也就成为“仁”。 节:礼仪。积:增多。 中:顺。一说获得的意思。 会:合符。恃:依靠。 薄:通作“迫”,接近、靠拢的意思。 讳:回避。 因:循,遵从。


简介

《庄子·外篇·在宥》是庄子的作品之一。"在"是自在的意思,"宥"是宽容的意思。反对人为,提倡自然,阐述无为而治的主张就是本篇的主旨。全篇大体分为六个部分。



庄子·外篇·天地

〔无名氏〕 〔周〕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

万物虽多,其治一也。

人卒虽众,其主君也。

君原于德而成于天。

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

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

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

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

故通于天地者,德也。

行于万物者,道也。

上治人者,事也。

能有所艺者,技也。

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

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

《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

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

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

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

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

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

不利货财,不近贵富。

不乐寿,不哀夭。

不荣通,不丑穷。

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

显则明。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

金石不得无以鸣。

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

万物孰能定之!

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

其心之出,有物采之。

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

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

荡荡乎!

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

此谓王德之人。

视乎冥冥,听乎无声。

冥冥之中,独见晓焉。

无声之中,独闻和焉。

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

神之又神而能精焉。

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

还归,遗其玄珠。

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

乃使象罔,象罔得之。

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

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

吾藉王倪以要之。

」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

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

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

与之配天乎?

彼且乘人而无天。

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絯,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

夫何足以配天乎!

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

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

请祝圣人,使圣人寿。

」尧曰:「辞。

」「使圣人富。

」尧曰:「辞。

」「使圣人多男子。

」尧曰:「辞。

」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

女独不欲,何邪?

」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

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

」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

天生万民,必授之职。

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

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

夫圣人,鹑居而彀食,鸟行而无彰。

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

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

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

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

」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

」封人曰:「退已!

」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

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

禹往见之,则耕在野。

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

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

敢问其故何也?

」子高曰:「昔者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

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

夫子阖行邪?

无落吾事!

」俋乎耕而不顾。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

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

物得以生谓之德。

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

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

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

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

同乃虚,虚乃大。

合喙鸣。

喙鸣合,与天地为合。

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

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

’若是则可谓圣人乎?

」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

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

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

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

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

有治在人。

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

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 将闾葂见季彻曰:「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

’辞不获命。

既已告矣,未知中否。

请尝荐之。

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

’」季彻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

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众。

」将闾葂覤覤然惊曰:「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

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

」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

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

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

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傦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

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

」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

」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佚汤,其名为槔。

」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

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

曰:「孔丘之徒也。

」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于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

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

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

子往矣,无乏吾事。

」 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

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

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

」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

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

今徒不然。

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

神全者,圣人之道也。

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

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

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

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

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

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

我之谓风波之民。

」反于鲁,以告孔子。

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

识其一,不识其二。

治其内而不治其外。

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

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 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

苑风曰:「子将奚之?

」曰:「将之大壑。

」曰:「奚为焉?

」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

吾将游焉!

」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

愿闻圣治。

」谆芒曰:「圣治乎?

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

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

」「愿闻德人。

」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

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

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

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

」「愿闻神人。

」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是谓照旷。

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溟。

」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

故离此患也。

」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

其乱而后治之与?

」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

有虞氏之药疡也,秃而施髢,病而求医。

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圣人羞之。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

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

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

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

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

而未知此其必然邪?

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

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

谓己道人,则勃然作色。

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

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

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

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也,愚之至也。

知其愚者,非大愚也。

知其惑者,非不惑也。

大惑者,终身不解。

大愚者,终身不灵。

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

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

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

不亦悲乎!

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侉,则嗑然而笑。

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

至言不出,俗言胜也。

以二缶钟惑,而所适不得矣。

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

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

故莫若释之而不推。

不推,谁其比忧!

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

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

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

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

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

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

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

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

此五者,皆生之害也。

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

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

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

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

内支盈于柴栅,外重纆缴睆然在纆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

庄子·外篇·天道

〔无名氏〕 〔周〕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

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

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

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

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

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

水静犹明,而况精神!

圣人之心静乎!

天地之鉴也。

万物之镜也。

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

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

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

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

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

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

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

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

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

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

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

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

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

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

与人和者,谓之人乐。

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庄子曰:“吾师乎!

吾师乎!

赍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

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

’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

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

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

’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

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

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

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

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

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

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

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

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

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

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

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

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

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

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

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

礼法度数,形名比详,治之末也。

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

哭泣衰绖,隆杀之服,哀之末也。

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

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

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

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

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

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

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

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

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

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

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

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

必分其能,必由其名。

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

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

故书曰:“有形有名。

”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

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也。

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

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

倒道而言,迕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

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

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一曲之人也。

礼法数度,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

”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

此吾所以用心已。

”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

”尧曰:“然则何如?

”舜曰:“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

”尧曰:“胶胶扰扰乎!

子,天之合也。

我,人之合也。

”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

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

天地而已矣。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

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

”孔子 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十二经以说。

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

”孔子曰:“要在仁义。

”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

”孔子曰:“然。

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

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

”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

”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

”老聃曰:“意,几乎后言!

夫兼爱,不亦迂乎!

无私焉,乃私也。

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

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

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

又何偈偈乎揭仁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

今吾观子,非圣人也。

鼠壤而余蔬,而弃妹之者,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

”老子漠然不应。

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却矣,何故也?

”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

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

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

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

”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

”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颡頯然,而口阚然,而状义然,似系马而止也。

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

于泰,凡以为不信。

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

” 夫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

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

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

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

而不足以为之累。

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

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

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

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

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

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

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

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

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桓公读书于堂上。

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

”公曰:“圣人之言也。

”曰:“圣人在乎?

”公曰:“已死矣。

”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

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

斫轮,徐则甘而不可,疾则苦而不入。

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

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

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庄子·外篇·天运

〔无名氏〕 〔周〕

“天其运乎?

地其处乎?

日月其争于所乎?

孰主张是?

孰维纲是?

孰居无事推而行是?

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乎?

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

云者为雨乎?

雨者为云乎?

孰隆施是?

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

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仿徨。

孰嘘吸是?

孰居无事而披拂是?

敢问何故?

”巫咸袑曰:“来,吾语女。

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

九洛之事,治成德备,临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

庄子曰:“虎狼,仁也。

”曰:“何谓也?

”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

”曰:“请问至仁。

”庄子曰:“至仁无亲。

”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

谓至仁不孝,可乎?

”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

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

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

则去之远也。

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

以爱孝易,而忘亲难。

忘亲易,使亲忘我难。

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

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

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

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

故曰:至贵,国爵并焉。

至富,国财并焉。

至愿,名誉并焉。

是以道不渝。

”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

”帝曰:“汝殆其然哉!

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

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

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

四时迭起,万物循生。

一盛一衰,文武伦经。

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

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

其卒无尾,其始无首。

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

汝故惧也。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

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

在谷满谷,在坑满坑。

涂却守神,以物为量。

其声挥绰,其名高明。

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

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

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

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

’形充空虚,乃至委蛇。

汝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

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

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

或谓之实,或谓之荣。

行流散徙,不主常声。

世疑之,稽于圣人。

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

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

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

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

’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

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

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

卒之于惑,惑故愚。

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

”师金曰:“惜乎!

而夫子其穷哉!

”颜渊曰:“何也?

”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

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

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

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

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

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

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

古今非水陆与?

周鲁非舟车与?

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

劳而无功,身必有殃。

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

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

引之则俯,舍之则仰。

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

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

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

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蒩梨橘柚邪!

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

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

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龄啮挽裂,尽去而后慊。

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

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

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

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

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

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

老聃曰:“子来乎?

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

子亦得道乎?

”孔子曰:“未得也。

”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

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

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

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

然而不可者,无它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

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

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

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 可久处。

觏而多责。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

逍遥,无为也。

苟简,易养也。

不贷,无出也。

古者谓是采真之游。

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

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

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

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

故曰:正者,正也。

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

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

蚊虻囋肤,则通昔不寐矣。

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

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

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

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

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

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

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

”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

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

予口张而不能脋。

予又何规老聃哉?

”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

赐亦可得而观乎?

”遂以孔子声见老聃。

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

”子贡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

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少进!

子何以谓不同?

”对曰:“尧授舜,舜授禹。

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

”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

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

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

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

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

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

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

自为种而‘天下’耳。

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

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

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

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

其知惨于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

其无耻也!

”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

甚矣!

夫人之难说也?

道之难明邪?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

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

今子之所言,犹迹也。

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

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

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

类自为雌雄,故风化。

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

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

失焉者,无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

乌鹊孺, 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

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

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

”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庄子·外篇·刻意

〔无名氏〕 〔周〕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

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好也。

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

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

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

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者之所好也。

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

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

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

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

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

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故曰: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

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

平易则恬淡矣。

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

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

不为福先,不为祸始。

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

去知与故,遁天之理。

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不思虑,不豫谋。

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

其寝不梦,其觉无忧。

其神纯粹,其魂不罢。

虚无恬淡,乃合天德。

故曰:悲乐者,德之邪也。

喜怒者,道之过也。

好恶者,德之失也。

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

一而不变,静之至也。

无所于忤,虚之至也。

不与物交,淡之至也。

无所于逆,粹之至也。

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竭。

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

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

天德之象也。

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夫有干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

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

纯素之道,唯神是守。

守而勿失,与神为一。

一之精通,合于天伦。

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

”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

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

能体纯素,谓之真人。

庄子·外篇·缮性

〔无名氏〕 〔周〕

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

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

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

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

夫德,和也。

道,理也。

德无不容,仁也。

道无不理,义也。

义明而物亲,忠也。

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

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

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

彼正而蒙己德,德则不冒。

冒则物必失其性也。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焉。

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

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

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

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枭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

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

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

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

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

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

隐故不自隐。

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

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

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为哉!

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

小识伤德,小行伤道。

故曰:正己而已矣。

乐全之谓得志。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

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

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也。

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

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

今寄去则不乐。

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

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庄子·外篇·胠箧

〔无名氏〕 〔周〕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谲,此世俗之所谓知也。

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谲之不固也。

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

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何以知其然邪?

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

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

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

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

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

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何以知其然邪?

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

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

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

”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

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

入先,勇也。

出后,义也。

知可否,知也。

分均,仁也。

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

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

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

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

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

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

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

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

何以知其然邪?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

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

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

掷玉毁珠,小盗不起。

焚符破玺,而民朴鄙。

掊斗折衡,而民不争。

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

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

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

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攊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故曰:大巧若拙。

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

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

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

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

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

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

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戏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

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

若此之时,则至治已。

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

则是上好知之过也!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

何以知其然邪?

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

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

削格罗落罘罝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

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

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

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

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

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

自三代以下者是已!

舍夫种种之机而悦夫役役之佞。

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乱天下矣!

庄子·外篇·马蹄

〔无名氏〕 〔周〕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

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

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

”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

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

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

”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

”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

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

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

一而不党,命曰天放。

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

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

万物群生,连属其乡。

禽兽成群,草木遂长。

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

恶乎知君子小人哉!

同乎无知,其德不离。

同乎无欲,是谓素朴。

素朴而民性得矣。

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

澶漫为乐,摘辟为礼,而天下始分矣。

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

白玉不毁,孰为珪璋!

道德不废,安取仁义!

性情不离,安用礼乐!

五色不乱,孰为文采!

五声不乱,孰应六律!

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

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

马知已此矣!

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

故马之知而能至盗者,伯乐之罪也。

夫赫胥氏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

民能以此矣!

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

此亦圣人之过也。

地藏经·嘱累人天品第十三

〔释迦牟尼〕 〔周〕

尔时世尊举金色臂,又摩地藏菩萨摩诃萨顶,而作是言:地藏地藏,汝之神力不可思议、汝之慈悲不可思议、汝之智慧不可思议、汝之辩才不可思议,正使十方诸佛,赞叹宣说汝之不思议事,千万劫中,不能得尽。

地藏地藏,记吾今日在忉利天中,于百千万亿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菩萨,天龙八部,大会之中,再以人天诸众生等,未出三界,在火宅中者,付嘱于汝。

无令是诸众生,堕恶趣中,一日一夜,何况更落五无间,及阿鼻地狱,动经千万亿劫,无有出期。

地藏,是南阎浮提众生,志性无定,习恶者多。

纵发善心,须臾即退。

若遇恶缘,念念增长。

以是之故,吾分是形,百千亿化度,随其根性而度脱之。

地藏,吾今殷勤,以天人众,付嘱于汝。

未来之世,若有天人,及善男子善女人,于佛法中,种少善根,一毛一尘,一沙一渧,汝以道力,拥护是人,渐修无上,勿令退失。

复次地藏,未来世中,若天若人,随业报应,落在恶趣。

临堕趣中,或至门首,是诸众生,若能念得一佛名,一菩萨名,一句一偈大乘经典。

是诸众生,汝以神力,方便救拔,于是人所,现无边身,为碎地狱,遣令生天,受胜妙乐。

尔时世尊,而说偈言: 现在未来天人众,吾今殷勤付嘱汝,以大神通方便度,勿令堕在诸恶趣。

尔时地藏菩萨摩诃萨,胡跪合掌白佛言:世尊,唯愿世尊不以为虑。

未来世中,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于佛法中,一念恭敬,我亦百千方便,度脱是人,于生死中速得解脱。

何况闻诸善事,念念修行,自然于无上道永不退转。

说是语时,会中有一菩萨,名虚空藏,白佛言:世尊,我自至忉利,闻于如来赞叹地藏菩萨,威神势力,不可思议。

未来世中,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乃及一切天龙,闻此经典及地藏名字,或瞻礼形像,得几种福利?

唯愿世尊,为未来现在一切众等,略而说之。

佛告虚空藏菩萨:谛听谛听!

吾当为汝分别说之。

若未来世,有善男子善女人,见地藏形像,及闻此经,乃至读诵,香华饮食,衣服珍宝,布施供养,赞叹瞻礼,得二十八种利益:一者、天龙护念,二者、善果日增,三者、集圣上因,四者、菩提不退,五者、衣食丰足,六者、疾疫不临,七者、离水火灾,八者、无盗贼厄,九者、人见钦敬,十者、神鬼助持,十一者、女转男身,十二者、为王臣女,十三者、端正相好,十四者、多生天上。

十五者、或为帝王,十六者、宿智命通,十七者、有求皆从,十八者、眷属欢乐,十九者、诸横消灭,二十者、业道永除,二十一者、去处尽通,二十二者、夜梦安乐,二十三者、先亡离苦,二十四者、宿福受生,二十五者、诸圣赞叹,二十六者、聪明利根,二十七者、饶慈愍心,二十八者、毕竟成佛。

复次虚空藏菩萨:若现在未来,天龙鬼神,闻地藏名,礼地藏形,或闻地藏本愿事行,赞叹瞻礼,得七种利益: 一者、速超圣地,二者、恶业消灭,三者、诸佛护临,四者、菩提不退,五者、增长本力,六者、宿命皆通,七者、毕竟成佛。

尔时,十方一切诸来,不可说不可说诸佛如来,及大菩萨天龙八部,闻释迦牟尼佛,称扬赞叹地藏菩萨,大威神力,不可思议,叹未曾有。

是时,忉利天,雨无量香华,天衣珠璎,供养释迦牟尼佛,及地藏菩萨已,一切众会,俱复瞻礼,合掌而退。

地藏经·见闻利益品第十二

〔释迦牟尼〕 〔周〕

尔时世尊,从顶门上,放百千万亿大毫相光,所谓:白毫相光、大白毫相光、瑞毫相光、大瑞毫相光、玉毫相光、大玉毫相光、紫毫相光、大紫毫相光、青毫相光、大青毫相光、碧毫相光、大碧毫相光、红毫相光、大红毫相光、绿毫相光、大绿毫相光、金毫相光、大金毫相光、庆云毫相光、大庆云毫相光、千轮毫光、大千轮毫光、宝轮毫光、大宝轮毫光、日轮毫光、大日轮毫光、月轮毫光、大月轮毫光、宫殿毫光、大宫殿毫光、海云毫光、大海云毫光。

于顶门上放如是等毫相光已,出微妙音,告诸大众,天龙八部、人非人等:听吾今日于忉利天宫,称扬赞叹地藏菩萨于人天中,利益等事、不思议事、超圣因事、证十地事、毕竟不退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事。

说是语时,会中有一菩萨摩诃萨,名观世音,从座而起,胡跪合掌白佛言:世尊,是地藏菩萨摩诃萨具大慈悲,怜愍罪苦众生,于千万亿世界,化千万亿身。

所有功德及不思议威神之力。

我闻世尊,与十方无量诸佛,异口同音,赞叹地藏菩萨云:正使过去现在未来诸佛,说其功德,犹不能尽。

向者,又蒙世尊,普告大众:欲称扬地藏利益等事。

唯愿世尊,为现在未来一切众生,称扬地藏不思议事,令天龙八部,瞻礼获福。

佛告观世音菩萨:汝于娑婆世界有大因缘。

若天若龙、若男若女、若神若鬼、乃至六道罪苦众生,闻汝名者、见汝形者、恋慕汝者、赞叹汝者。

是诸众生,于无上道,必不退转。

常生人天,具受妙乐。

因果将熟,遇佛受记。

汝今具大慈悲,怜愍众生,及天龙八部,听吾宣说地藏菩萨不思议利益之事。

汝当谛听,吾今说之。

观世音言:唯然,世尊,愿乐欲闻!

佛告观世音菩萨:未来现在诸世界中,有天人受天福尽,有五衰相现,或有堕于恶道之者。

如是天人,若男若女,当现相时,或见地藏菩萨形像、或闻地藏菩萨名,一瞻一礼。

是诸天人,转增天福,受大快乐,永不堕三恶道报。

何况见闻菩萨,以诸香华、衣服、饮食、宝贝、璎珞,布施供养,所获功德福利,无量无边。

复次观世音:若未来现在诸世界中,六道众生临命终时,得闻地藏菩萨名,一声历耳根者。

是诸众生,永不历三恶道苦。

何况临命终时,父母眷属,将是命终人舍宅、财物、宝贝、衣服,塑画地藏形像。

或使病人未终之时,眼耳见闻,知道眷属将舍宅、宝贝等为其自身塑画地藏菩萨形像。

是人若是业报合受重病者,承斯功德,寻即除愈,寿命增益。

是人若是业报命尽,应有一切罪障业障,合堕恶趣者。

承斯功德,命终之后,即生人天,受胜妙乐,一切罪障,皆悉消灭。

复次观世音菩萨:若未来世,有男子女人,或乳哺时、或三岁、五岁、十岁以下,亡失父母,乃及亡失兄弟姐妹,是人年既长大,思忆父母及诸眷属,不知落在何趣、生何世界、生何天中?

是人若能塑画地藏菩萨形像,乃至闻名,一瞻一礼,一日至七日,莫退初心,闻名见形,瞻礼供养。

是人眷属,假因业故,堕恶趣者,计当劫数,承斯男女,兄弟姊妹,塑画地藏形像,瞻礼功德,寻即解脱,生人天中,受胜妙乐。

是人眷属,如有福力,已生人天,受胜妙乐者,即承斯功德,转增圣因,受无量乐。

是人更能三七日中,一心瞻礼地藏形像,念其名字,满于万遍。

当得菩萨现无边身,具告是人,眷属生界。

或于梦中,菩萨现大神力,亲领是人,于诸世界,见诸眷属。

更能每日念菩萨名千遍,至于千日。

是人当得菩萨遣所在土地鬼神,终身卫护,现世衣食丰溢,无诸疾苦。

乃至横事不入其门,何况及身。

是人毕竟得菩萨摩顶授记。

复次观世音菩萨:若未来世有善男子善女人,欲发广大慈心,救度一切众生者,欲修无上菩提者,欲出离三界者。

是诸人等,见地藏形像,及闻名者,至心归依,或以香华、衣服、宝贝、饮食,供养瞻礼。

是善男女等,所愿速成,永无障碍。

复次观世音:若未来世,有善男子善女人,欲求现在未来百千万亿等愿,百千万亿等事。

但当归依瞻礼、供养赞叹,地藏菩萨形像。

如是所愿所求,悉皆成就。

复愿地藏菩萨具大慈悲,永拥护我。

是人于睡梦中,即得菩萨摩顶授记。

复次观世音菩萨:若未来世,善男子善女人,于大乘经典,深生珍重,发不思议心,欲读欲诵。

纵遇明师教视令熟,旋得旋忘,动经年月,不能读诵。

是善男子等,有宿业障,未得消除,故于大乘经典,无读诵性。

如是之人,闻地藏菩萨名、见地藏菩萨像,具以本心恭敬陈白,更以香华、衣服、饮食、一切玩具,供养菩萨。

以净水一盏,经一日一夜安菩萨前,然后合掌请服,回首向南。

临入口时,至心郑重,服水既毕,慎五辛酒肉,邪淫妄语,及诸杀害,一七日或三七日。

是善男子善女人,于睡梦中,具见地藏菩萨现无边身,于是人处,授灌顶水。

其人梦觉,即获聪明,应是经典,一历耳根,即当永记,更不忘失一句一偈。

复次观世音菩萨:若未来世,有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愿、或多病疾、或多凶衰、家宅不安、眷属分散、或诸横事,多来忤身,睡梦之间,多有惊怖。

如是人等,闻地藏名、见地藏形,至心恭敬,念满万遍。

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衣食丰益,乃至于睡梦中,悉皆安乐。

复次观世音菩萨:若未来世,有善男子善女人,或因治生、或因公私、或因生死、或因急事,入山林中、过渡河海、乃及大水、或经险道。

是人先当念地藏菩萨名万遍,所过土地,鬼神卫护,行住坐卧,永保安乐。

乃至逢于虎狼师子,一切毒害,不能损之。

佛告观世音菩萨:是地藏菩萨,于阎浮提有大因缘,若说于诸众生见闻利益等事,百千劫中,说不能尽。

是故观世音,汝以神力流布是经,令娑婆世界众生,百千万劫永受安乐。

尔时世尊,而说偈言: 吾观地藏威神力,恒河沙劫说难尽,见闻瞻礼一念间,利益人天无量事。

若男若女若龙神,报尽应当堕恶道,至心归依大士身,寿命转增除罪障。

少失父母恩爱者,未知魂神在何趣,兄弟姊妹及诸亲,生长以来皆不识。

或塑或画大士身,悲恋瞻礼不暂舍,三七日中念其名,菩萨当现无边体, 示其眷属所生界,纵堕恶趣寻出离。

若能不退是初心,即获摩顶受圣记。

欲修无上菩提者,乃至出离三界苦。

是人既发大悲心,先当瞻礼大士像, 一切诸愿速成就,永无业障能遮止。

有人发心念经典,欲度群迷超彼岸, 虽立是愿不思议,旋读旋忘多废失,斯人有业障惑故,于大乘经不能记。

供养地藏以香华,衣服饮食诸玩具,以净水安大士前,一日一夜求服之, 发殷重心慎五辛,酒肉邪淫及妄语,三七日内勿杀害,至心思念大士名, 即于梦中见无边,觉来便得利根耳,应是经教历耳闻,千万生中永不忘。

以是大士不思议,能使斯人获此慧。

贫穷众生及疾病,家宅凶衰眷属离。

睡梦之中悉不安,求者乖违无称遂。

至心瞻礼地藏像,一切恶事皆消灭。

至于梦中尽得安,衣食丰饶神鬼护。

欲入山林及渡海,毒恶禽兽及恶人, 恶神恶鬼并恶风,一切诸难诸苦恼。

但当瞻礼及供养,地藏菩萨大士像, 如是山林大海中,应是诸恶皆消灭。

观音至心听吾说,地藏无尽不思议, 百千万劫说不周,广宣大士如是力。

地藏名字人若闻,乃至见像瞻礼者, 香华衣服饮食奉,供养百千受妙乐。

若能以此回法界,毕竟成佛超生死。

是故观音汝当知,普告恒沙诸国土。

地藏经·地神护法品第十一

〔释迦牟尼〕 〔周〕

尔时坚牢地神白佛言:世尊,我从昔来瞻视顶礼无量菩萨摩诃萨,皆是大不可思议神通智慧,广度众生。

是地藏菩萨摩诃萨,于诸菩萨誓愿深重,世尊,是地藏菩萨于阎浮提有大因缘。

如文殊、普贤、观音、弥勒,亦化百千身形,度于六道,其愿尚有毕竟。

是地藏菩萨教化六道一切众生,所发誓愿劫数,如千百亿恒河沙。

世尊,我观未来及现在众生,于所住处,于南方清洁之地,以土石竹木作其龛室,是中能塑画,乃至金银铜铁,作地藏形像,烧香供养,瞻礼赞叹。

是人居处,即得十种利益。

何等为十: 一者、土地丰壤。

二者、家宅永安。

三者、先亡生天。

四者、现存益寿。

五者、所求遂意。

六者、无水火灾。

七者、虚耗辟除。

八者、杜绝恶梦。

九者、出入神护。

十者、多遇圣因。

世尊,未来世中,及现在众生,若能于所住处方面,作如是供养,得如是利益。

复白佛言:世尊,未来世中,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于所住处,有此经典及菩萨像,是人更能转读经典,供养菩萨。

我常日夜以本神力,卫护是人,乃至水火盗贼,大横小横,一切恶事,悉皆消灭。

佛告坚牢地神:汝大神力,诸神少及。

何以故?

阎浮土地,悉蒙汝护,乃至草木沙石,稻麻竹苇,谷米宝贝,从地而有,皆因汝力。

又常称扬地藏菩萨利益之事。

汝之功德,及以神通,百千倍于常分地神。

若未来世中,有善男子善女人,供养菩萨,及转读是经,但依地藏本愿经一事修行者。

汝以本神力而拥护之,勿令一切灾害及不如意事,辄闻于耳,何况令受。

非但汝独护是人故,亦有释梵眷属,诸天眷属,拥护是人。

何故得如是圣贤拥护,皆由瞻礼地藏形像,及转读是本愿经故,自然毕竟出离苦海,证涅槃乐。

以是之故,得大拥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