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四·祁止祥癖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余友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鞠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

壬午,至南都,止祥出阿宝示余,余谓:“此西方迦陵鸟,何处得来?

”阿宝妖冶如蕊女,而娇痴无赖,故作涩勒,不肯着人。

如食橄榄,咽涩无味,而韵在回甘。

如吃烟酒,鲠詰无奈,而软同沾醉。

初如可厌,而过即思之。

止祥精音律,咬钉嚼铁,一字百磨,口口亲授,阿宝辈皆能曲通主意。

乙酉,南都失守,止祥奔归,遇土贼,刀剑加颈,性命可倾,阿宝是宝。

丙戌,以监军驻台州,乱民卤掠,止祥囊箧都尽,阿宝沿途唱曲,以膳主人。

及归,刚半月,又挟之远去。

止祥去妻子如脱屣耳,独以娈童崽子为性命,其癖如此。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陶庵梦忆·卷四·泰安州客店

〔张岱〕 〔明〕

客店至泰安州,不复敢以客店目之。

余进香泰山,未至店里许,见驴马槽房二三十间。

再近,有戏子寓二十馀处。

再近,则密户曲房,皆妓女妖冶其中。

余谓是一州之事,不知其为一店之事也。

投店者,先至一厅事,上簿挂号,人纳店例银三钱八分,又人纳税山银一钱八分。

店房三等:下客夜素早亦素,午在山上用素酒果核劳之,谓之“接顶”。

夜至店,设席贺,谓烧香后求官得官,求子得子,求利得利,故曰贺也。

贺亦三等:上者专席,糖饼、五果、十肴、果核、演戏。

次者二人一席,亦糖饼,亦肴核,亦演戏。

下者三四人一席,亦糖饼、骨核,不演戏,用弹唱。

计其店中,演戏者二十馀处,弹唱者不胜计。

庖厨炊灶亦二十馀所,奔走服役者一二百人。

下山后,荤酒狎妓惟所欲,此皆一日事也。

若上山落山,客日日至,而新旧客房不相袭,荤素庖厨不相混,迎送厮役不相兼,是则不可测识之矣。

泰安一州与此店比者五六所,又更奇。

陶庵梦忆·卷五·范长白

〔张岱〕 〔明〕

范长白园在天平山下,万石都焉。

龙性难驯,石皆笏起,旁为范文正墓。

园外有长堤,桃柳曲桥,蟠屈湖面,桥尽抵园,园门故作低小,进门则长廊复壁,直达山麓。

其绘楼幔阁、秘室曲房,故故匿之,不使人见也。

山之左为桃源,峭壁回湍,桃花片片流出。

右孤山,种梅千树。

渡涧为小兰亭,茂林修竹,曲水流觞,件件有之。

竹大如椽,明静娟洁,打磨滑泽如扇骨,是则兰亭所无也。

地必古迹,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学问。

但桃则溪之,梅则屿之,竹则林之,尽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篱下也。

余至,主人出见。

主人与大父同籍,以奇丑著。

是日释褐,大父嬲之曰:“丑不冠带,范年兄亦冠带了也。

”人传以笑。

余亟欲一见。

及出,状貌果奇,似羊肚石雕一小猱,其鼻垩,颧颐犹残缺失次也。

冠履精洁,若谐谑谈笑面目中不应有此。

开山堂小饮,绮疏藻幕,备极华褥,秘阁请讴,丝竹摇飏,忽出层垣,知为女乐。

饮罢,又移席小兰亭,比晚辞去。

主人曰:“宽坐,请看‘少焉’。

”金不解,主人曰:“吾乡有缙绅先生,喜调文袋,以《赤壁赋》有‘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句,遂字月为‘少焉’。

顷言‘少焉’者,月也。

”固留看月,晚景果妙。

主人曰:“四方客来,都不及见小园雪,山石崡岈,银涛蹴起,掀翻五泄,捣碎龙湫,世上伟观,惜不令宗子见也。

”步月而出,至玄墓,宿葆生叔书画舫中。

陶庵梦忆·卷五·于园

〔张岱〕 〔明〕

于园在瓜州步五里铺,富人于五所园也。

非显者刺,则门钥不得出。

葆生叔同知瓜州,携余往,主人处处款之。

园中无他奇,奇在磥石。

前堂石坡高二丈,上植果子松数棵,缘坡植牡月、芍药,人不得上,以实奇。

后厅临大池,池中奇峰绝壑,陡上陡下,人走池底,仰视莲花,反在天上,以空奇。

卧房槛外,一壑旋下如螺蛳缠,以幽阴深邃奇。

再后一水阁,长如艇子,跨小河,四围灌木蒙丛,禽鸟啾唧,如深山茂林,坐其中,颓然碧窈。

瓜州诸园亭,俱以假山显,胎于石,娠于磥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至于园可无憾矣。

仪真汪园,盖石费至四五万,其所最加意者,为“飞来”一峰,阴翳泥泞,供人唾骂。

余见其弃地下一白石,高一丈、阔二丈而痴,痴妙。

一黑石,阔八尺、高丈五而瘦,瘦妙。

得此二石足矣,省下二三万收其子母,以世守此二石何如?

陶庵梦忆·卷五·诸工

〔张岱〕 〔明〕

竹与漆与铜与窑,贱工也。

嘉兴之腊竹,王二之漆竹,苏州姜华雨之籋箓竹,嘉兴洪漆之漆,张铜之铜,徽州吴明官之窑,皆以竹与漆与铜与窑名家起家,而其人且与缙绅先生列坐抗礼焉。

则天下何物不足以贵人,特人自贱之耳。

陶庵梦忆·卷五·姚简叔画

〔张岱〕 〔明〕

姚简叔画千古,人亦千古。

戊寅,简叔客魏为上宾。

余寓桃叶渡,往来者闵汶水、曾波臣一二人而已。

简叔无半面交,访余,一见如平生欢,遂榻余寓。

与余料理米盐之事,不使余知。

有空,则拉余饮淮上馆,潦倒而归。

京中诸勋戚大老、朋侪缁衲、高人名妓与简叔交者,必使交余,无或遗者。

与余同起居者十日,有苍头至,方知其有妾在寓也。

简叔塞渊不露聪明,为人落落难合,孤意一往,使人不可亲疏。

与余交不知何缘,反而求之不得也。

访友报恩寺,出册叶百方,宋元名笔。

简叔眼光透入重纸,据梧精思,面无人色。

及归,为余仿苏汉臣一图:小儿方据澡盆浴,一脚入水,一脚退缩欲出。

宫人蹲盆侧,一手掖儿,一手为儿擤鼻涕。

旁坐宫娥,一儿浴起伏其膝,为结绣裾。

一图,宫娥盛装端立有所俟,双鬟尾之。

一侍儿捧盘,盘列二瓯,意色向客。

一宫娥持其盘,为整茶锹,详视端谨。

复视原本,一笔不失。

陶庵梦忆·卷四·方物

〔张岱〕 〔明〕

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

北京则苹婆果、黄巤、马牙松。

山东则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

福建则福橘、福橘饼、牛皮糖、红腐乳。

江西则青根、丰城脯。

山西则天花菜。

苏州则带骨鲍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圆、橄榄脯。

嘉兴则马交鱼脯、陶庄黄雀。

南京则套樱桃、桃门枣、地栗团、窝笋团、山查糖。

杭州则西瓜、鸡豆子、花下藕、韭芽、玄笋、塘栖蜜橘。

萧山则杨梅、莼菜、鸠鸟、青鲫、方柿。

诸暨则香狸、樱桃、虎栗。

嵊则蕨粉、细榧、龙游糖。

临海则枕头瓜。

台州则瓦楞蚶、江瑶柱。

浦江则火肉。

东阳则南枣。

山阴则破塘笋、谢橘、独山菱、河蟹、三江屯坚、白蛤、江鱼、鲥鱼、里河鰦。

远则岁致之,近则月致之、日致之。

耽耽逐逐,日为口腹谋,罪孽固重。

但由今思之,四方兵燹,寸寸割裂,钱塘衣带水,犹不敢轻渡,则向之传食四方,不可不谓之福德也。

陶庵梦忆·卷四·张氏声伎

〔张岱〕 〔明〕

谢太傅不畜声伎,曰:“畏解,故不畜。

”王右军曰:“老年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

”曰“解”,曰“觉”,古人用字深确。

盖声音之道入人最微,一解则自不能已,一觉则自不能禁也。

我家声伎,前世无之,自大父于万历年间与范长白、邹愚公、黄贞父、包涵所诸先生讲究此道,遂破天荒为之。

有“可餐班”,以张彩、王可餐、何闰、张福寿名。

次则“武陵班”,以何韵士、傅吉甫、夏清之名。

再次则“梯仙班”,以高眉生、李岕生、马蓝生名。

再次则“吴郡班”,以王畹生、夏汝开、杨啸生名。

再次则“苏小小班”,以马小卿、潘小妃名。

再次则平子“茂苑班”,以李含香、顾岕竹、应楚烟、杨騄駬名。

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童技艺亦愈出愈奇。

余历年半百,小傒自小而老、老而复小、小而复老者,凡五易之。

无论“可餐”、“武陵”诸人,如三代法物,不可复见。

“梯仙”、“吴郡”间有存者,皆为佝偻老人。

而“苏小小班”亦强半化为异物矣。

“茂苑班”则吾弟先去,而诸人再易其主。

余则婆娑一老,以碧眼波斯,尚能别其妍丑。

山中人至海上归,种种海错皆在其眼,请共舐之。

陶庵梦忆·卷四·世美堂灯

〔张岱〕 〔明〕

儿时跨苍头颈,犹及见王新建灯。

灯皆贵重华美,珠灯料丝无论,即羊角灯亦描金细画,缨络罩之。

悬灯百盏尚须秉烛而行,大是闷人。

余见《水浒传》“灯景诗”有云:“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

”已尽灯理。

余谓灯不在多,总求一亮。

余每放灯,必用如椽大烛,专令数人剪卸烬煤,故光迸重垣,无微不见。

十年前,里人有李某者,为闽中二尹,抚台委其造灯,选雕佛匠,穷工极巧,造灯十架,凡两年。

灯成而抚台已物故,携归藏椟中。

又十年许,知余好灯,举以相赠,余酬之五十金,十不当一,是为主灯。

遂以烧珠、料丝、羊角、剔纱诸灯辅之。

而友人有夏耳金者,剪采为花,巧夺天工,罩以冰纱,有烟笼芍药之致。

更用粗铁线界划规矩,匠意出样,剔纱为蜀锦,墁其界地,鲜艳出人。

耳金岁供镇神,必造灯一些,灯后,余每以善价购之。

余一小傒善收藏,虽纸灯亦十年不得坏,故灯日富。

又从南京得赵士元夹纱屏及灯带数副,皆属鬼工,决非人力。

灯宵,出其所有,便称胜事。

鼓吹弦索,厮养臧获,皆能为之。

有苍头善制盆花,夏间以羊毛炼泥墩,高二尺许,筑“地涌金莲”,声同雷炮,花盖亩馀。

不用煞拍鼓饶,清吹唢呐应之,望花缓急为唢呐缓急,望花高下为唢呐高下。

灯不演剧,则灯意不酣。

然无队舞鼓吹,则灯焰不发。

余敕小傒串元剧四五十本。

演元剧四出,则队舞一回,鼓吹一回,弦索一回。

其间浓淡繁简松实之妙,全在主人位置。

使易人易地为之,自不能尔尔。

故越中夸灯事之盛,必曰“世美堂灯”。

陶庵梦忆·卷四·二十四桥风月

〔张岱〕 〔明〕

广陵二十四桥风月,邗沟尚存其意。

渡钞关,横亘半里许,为巷者九条。

巷故九,凡周旋折旋于巷之左右前后者,什百之。

巷口狭而肠曲,寸寸节节,有精房密户,名妓、歪妓杂处之。

名妓匿不见人,非向导莫得入。

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烧,出巷口,倚徙盘礴于茶馆酒肆之前,谓之“站关”。

茶馆酒肆岸上纱灯百盏,诸妓掩映闪灭于其间,疤戾者帘,雄趾者阈。

灯前月下,人无正色,所谓“一白能遮百丑”者,粉之力也。

游子过客,往来如梭,摩睛相觑,有当意者,逼前牵之去。

而是妓忽出身分,肃客先行,自缓步尾之。

至巷口,有侦伺者,向巷门呼曰:“某姐有客了!

”内应声如雷。

火燎即出,一俱去,剩者不过二三十人。

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魆无人声。

茶博士不好请出,惟作呵欠,而诸妓醵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

或发娇声,唱《擘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

然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

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

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

余族弟卓如,美须髯,有情痴,善笑,到钞关必狎妓,向余噱曰:“弟今日之乐,不减王公。

”余曰:“何谓也?

”曰:“王公大人侍妾数百,到晚耽耽望幸,当御者不过一人。

弟过钞关,美人数百人,目挑心招,视我如潘安,弟颐指气使,任意拣择,亦必得一当意者呼而侍我。

王公大人岂过我哉!

”复大噱,余亦大噱。

陶庵梦忆·卷四·乳酪

〔张岱〕 〔明〕

乳酪自驵侩为之,气味已失,再无佳理。

余自豢一牛,夜取乳置盆盎,比晓,乳花簇起尺许,用铜铛煮之,瀹兰雪汁,乳斤和汁四瓯,百沸之。

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自是天供。

或用鹤觞花露入甑蒸之,以热妙。

或用豆粉搀和,漉之成腐,以冷妙。

或煎酥,或作皮,或缚饼,或酒凝,或盐腌,或醋捉,无不佳妙。

而苏州过小拙和以蔗浆霜,熬之、滤之、钻之、掇之、印之,为带骨鲍螺,天下称至味。

其制法秘甚,锁密房,以纸封固,虽父子不轻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