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道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

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

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

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

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

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

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

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

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

不入于老,则入于佛。

入于彼,必出于此。

入者主之,出者奴之。

入者附之,出者污之。

噫!

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

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

”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

”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

”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

噫!

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甚矣!

人之好怪也。

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

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

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

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

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

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

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

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

寒,然后为之衣。

饥,然后为之食。

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

为之工,以赡其器用。

为之贾,以通其有无。

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

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

为之礼,以次其先后。

为之乐,以宣其湮郁。

为之政,以率其怠倦。

为之刑,以锄其强梗。

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

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

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

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剖斗折衡,而民不争。

”呜呼!

其亦不思而已矣!

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

何也?

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

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

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

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

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

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

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

”以求其所谓清静寂灭者。

呜呼!

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

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

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

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

”是亦责冬之裘者曰: “曷不为葛之之易也?

”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

”《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

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

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

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

”《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

”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育,何也?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

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

其服,麻丝。

其居,宫室。

其食,粟米果蔬鱼肉。

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

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

以之为人,则爱而公。

以之为心,则和而平。

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

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

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享。

曰:“斯道也,何道也?

”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

”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

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

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

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

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

其亦庶乎其可也。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博爱叫做“仁”,恰当地去实现“仁”就是“义”,沿着“仁义”之路前进便为“道”,使自己具备完美的修养,而不去依靠外界的力量就是“德”。仁和义是意义确定的名词,道和德是意义不确定的名词,所以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而德有吉德和凶德。 老子轻视仁义,并不是诋毁仁义,而是由于他的观念狭小。好比坐在里井看天的人,说天很小,其实天并不小。老子把小恩小惠认为仁,把谨小慎微认为义,他轻视仁义就是很自然的了。老子所说的道,是把他观念里的道当作道,不是我所说的道。他所说的德,是把他观念里的德当作德,不是我所说的德。凡是我所说的道德,都是结合仁和义说的,是天下的公论。老子所说的道德,是抛开了仁和义说的,只是他一个人的说法。 自从周道衰落,孔子去世以后,秦始皇焚烧诗书,黄老学说盛行于汉代,佛教盛行于晋、魏、梁、隋之间。那时谈论道德仁义的人,不归入杨朱学派,就归入墨翟学派;不归入道学,就归入佛学。归入了那一家,必然轻视另外一家。尊崇所归入的学派,就贬低所反对的学派;依附归入的学派,就污蔑反对的学派。唉!后世的人想知道仁义道德的学说,到底听从谁的呢?道家说:“孔子是我们老师的学生。”佛家也说:“孔子是我们老师的学生。”研究孔学的人,听惯了他们的话,乐于接受他们的荒诞言论而轻视自己,也说“我们的老师曾向他们学习”这一类话。不仅在口头说,而且又把它写在书上。唉!后世的人即使要想知道关于仁义道德的学说,又该向谁去请教呢?人们喜欢听怪诞的言论真是太过份了!他们不探求事情的起源,不考察事情的结果,只喜欢听怪诞的言论。 古代的人民只有四类,今天的人民有了六类。古代负有教育人民的任务的,只占四类中的一类,今天却有三类。务农的一家,要供应六家的粮食;务工的一家,要供应六家的器用;经商的一家,依靠他服务的有六家。又怎么能使人民不因穷困而去偷盗呢? 古时候,人民的灾害很多。有圣人出来,才教给人民以相生相养的生活方法,做他们的君王或老师。驱走那些蛇虫禽兽,把人们安顿在中原。天冷就教他们做衣裳,饿了就教他们种庄稼。栖息在树木上容易掉下来,住在洞穴里容易生病,于是就教导他们建造房屋。又教导他们做工匠,供应人民的生活用具;教导他们经营商业,调剂货物有无;发明医药,以拯救那些短命而死的人;制定葬埋祭祀的制度,以增进人与人之间的恩爱感情;制定礼节,以分别尊卑秩序;制作音乐,以宣泄人们心中的郁闷;制定政令,以督促那些怠惰懒散的人;制定刑罚,以铲除那些强暴之徒。因为有人弄虚作假,于是又制作符节、印玺、斗斛、秤尺,作为凭信。因为有争夺抢劫的事,于是设置了城池、盔甲、兵器来守卫家国。总之,灾害来了就设法防备;祸患将要发生,就及早预防。如今道家却说:“如果圣人不死,大盗就不会停止。只要砸烂斗斛、折断秤尺,人民就不会争夺了。”唉!这都是没有经过思考的话罢了。如果古代没有圣人,人类早就灭亡了。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没有羽毛鳞甲以适应严寒酷暑,也没有强硬的爪牙来夺取食物。 因此说,君王,是发布命令的;臣子,是执行君王的命令并且实施到百姓身上的;百姓,是生产粮食、丝麻,制作器物,交流商品,来供奉在上统治的人的。君王不发布命令,就丧失了作为君王的权力;臣子不执行君王的命令并且实施到百姓身上,就失去了作为臣子的职责;百姓不生产粮食、丝麻、制作器物、交流商品来供应在上统治的人,就应该受到惩罚。如今佛家却说,一定要抛弃你们的君臣关系,消除你们的父子关系,禁止你们相生相养的办法,以便追求那些所谓清净寂灭的境界。唉呀!他们也幸而出生在三代之后,没有被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所贬斥。他们又不幸而没有出生在三代以前,没有受到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的教导。 五帝与三王,他们的名号虽然不同,但他们之所以成为圣人的原因是相同的。夏天穿葛衣,冬天穿皮衣,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这些事情虽然各不相同,但它们同样是人类的智慧。如今道家却说:“为什么不实行远古的无为而治呢?”这就好象怪人们在冬天穿皮衣:“为什么你不穿简便的葛衣呢”或者怪人们饿了要吃饭:“为什么不光喝水,岂不简单得多!”《礼记》说:“在古代,想要发扬他的光辉道德于天下的人,一定要先治理好他的国家;要治理好他的国家,一定要先整顿好他的家庭;要整顿好他的家庭,必须先进行自身的修养;要进行自我修养,必须先端正自己的思想;要端正自己的思想,必须先使自己具有诚意。”可见古人所谓正心和诚意,都是为了要有所作为。如今那些修心养性的人,却想抛开天下国家,灭绝天性,做儿子的不把他的父亲当作父亲,做臣子的不把他的君上当作君上,做百姓的不做他们该做的事。孔子作《春秋》,对于采用夷狄礼俗的诸侯,就把他们列入夷狄;对于采用中原礼俗的诸侯,就承认他们是中国人。《论语》说:“夷狄虽然有君主,还不如中国的没有君主。”《诗经》说:“夷狄应当攻击,荆舒应当惩罚。”如今,却尊崇夷礼之法,把它抬高到先王的政教之上,那么我们不是全都要沦为夷狄了? 我所谓先王的政教,是什么呢?就是博爱即称之为仁,合乎仁的行为即称为义。从仁义再向前进就是道。自身具有而不依赖外界的叫做德。讲仁义道德的书有《诗经》、《尚书》、《易经》和《春秋》。体现仁义道德的法式就是礼仪、音乐、刑法、政令。它们教育的人民是士、农、工、商,它们的伦理次序是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兄弟、夫妇,它们的衣服是麻布丝绸,它们的居处是房屋,它们的食物是粮食、瓜果、蔬菜、鱼肉。它们作为理论是很容易明白的,它们作为教育是很容易推行的。所以,用它们来教育自己,就能和顺吉祥;用它们来对待别人,就能做到博爱公正;用它们来修养内心,就能平和而宁静;用它们来治理天下国家,就没有不适当的地方。因此,人活着就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死了就是结束了自然的常态。祭天则天神降临,祭祖则祖先的灵魂来享用。有人问:“你这个道,是什么道呀?”我说:“这是我所说的道,不是刚才所说的道家和佛家的道。这个道是从尧传给舜,舜传给禹,禹传给汤,汤传给文王、武王、周公,文王、武王、周公传给孔子,孔子传给孟轲,孟轲死后,没有继承的人。只有荀卿和扬雄,从中选取过一些但选得不精,论述过一些但并不全面。从周公以上,继承的都是在上做君王的,所以儒道能够实行;从周公以下,继承的都是在下做臣子的,所以他们的学说能够流传。 那么,怎么办才能使儒道获得实行呢?我以为:不堵塞佛老之道,儒道就不得流传;不禁止佛老之道,儒道就不能推行。必须把和尚、道士还俗为民,烧掉佛经道书,把佛寺、道观变成平民的住宅。发扬先王之道作为治理天下的标准,使鳏寡孤独、残疾以及长年患病的人得到照料,这样做大约也就可以了!


注释

宜:合宜。《礼记·中庸》:“义者,宜也。” 之:往。 煦煦(xǔ):和蔼的样子。这里指小恩小惠。 孑孑(jié):琐屑细小的样子。 黄老:汉初道家学派,把传说中的黄帝与老子共同尊为道家始祖。 杨:杨朱,战国时哲学家,主张“轻物重生”、“为我”。 墨:墨翟,战国初年的思想家,主张“兼爱”、“薄葬”。《孟子·滕文公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 污(wū):污蔑、诋毁。 诞:荒诞。 自小:自己轻视自己。 云尔:语助词,相当于“等等”。关于孔子曾向老子请教,《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及《孔子家语·观周》都有记载。 四:指士、农、工、商四类。 六:指士、农、工、商,加上和尚、道士。 资:依靠。 焉:代词,指做生意。 宫室:泛指房屋。 宣:宣泄。 湮(yān)郁:郁闷。 强梗:强暴之徒。 符:古代一种凭证,以竹、木、玉、铜等制成,刻有文字,双方各执一半,合以验真伪。 玺(xī):玉制的印章。 斗斛:量器。 权衡:秤锤及秤杆。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句:语出《庄子·胠箧》。《老子》也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其:指佛家。 而:尔,你。下同。 “清净寂灭”句:佛家以离开一切恶行烦扰为清净。《俱舍论·卷十六》:“诸身语意三种妙行,名身语意三种清净,暂永远离一切恶行烦恼垢,故名为清净。”寂灭:梵语“湼盘”的意译。指本体寂静,离一切诸相(现实世界)。《无量寿经》:“超出世间,深乐寂灭。” 三代:指夏、商、周三朝。 黜(chù):贬斥。 其:指道家。 传(zhuàn):解释儒家经典的书称“传”。这里的引文出自《礼记·大学》。 天常:天性。 夷:中国古代汉族对其他民族的通称。 进:同化。 经:指儒家经典。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句:出自《论语·八佾》。 “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句:引文见《诗经·鲁颂·閟宫》。戎狄,古代西北方的少数民族;膺,攻伐;荆舒,古代指东南方的少数民族。 几何:差不多。 胥:沦落。 郊:郊祀、祭天。 假:通“格”,到。 庙:祭祖。 文:周文王姬昌。 武:周武王姬发。 周公:姬旦。 孟轲:战国时邹(今山东邹县)人。孔子再传弟子,被后来的儒家称为“亚圣”。 荀:荀子,名况,又称荀卿、孙卿。战国末年思想家、教育家。 扬:扬雄(约公元前53年——公元18年),字子雲,西汉末年文学家、思想家。 庐:这里作动词。 其居:指佛寺、道观。 鳏(guān):老而无妻。 独:老而无子。 庶乎:差不多、大概。


简介

《原道》是韩愈复古崇儒、攘斥佛老的代表作。隋唐时佛教盛行,儒学在思想学术界影响日渐衰微。韩愈在政治上排斥佛教的同时,又作此文,以维护儒学的基本观念,扫除佛教的思想影响。文中观点鲜明,有破有立,引证今古,从历史发展、社会生活等方面,层层剖析,驳斥佛老之非,论述儒学之是,归结到恢复古道、尊崇儒学的宗旨,是唐代古文的杰作。“原道”,即探求道之本。韩愈认定道的本原是儒家的“仁义道德”,他以继承道统、恢复儒道为己任,排斥“佛老”,抨击藩镇割据,要求加强君主集权,以缓解日益加深的社会矛盾。


赏析

程颐《二程语录·卷一》:韩愈亦近世豪杰之士,如《原道》中言语虽有病,然自孟子而后,能将许大见识寻求者,才见此人。至如断曰:荀与扬,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若不是他见得,岂千馀年后,便能断得如此分明也。 程颐《二程语录·卷十二》:韩退之言“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已无待于外之谓德。”此言却好。只云“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便乱说。只如《原道》一篇极好。退之每有一两处搏得亲切,直似知道,然却只是搏也。 范温《潜溪诗眼》:山谷言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原道》以仁义布意,而道德从之,故老子舍仁义,则非所谓道德;继承异端之汨正,继叙古之圣人不得不用仁义也如此,继叙佛、老之舍仁义,则不足以治下天也如彼;反复皆数叠,而复结之以“先王之教”,终之以“人其人,火其书”,必以是禁止而后可以行仁义,于是乎成篇。 方孝孺《答王秀才书》:退之之文言圣人之道者,舍《原道》无称焉。 茅坤:辟佛老是退之一生命脉,故此文是退之集中命根。其文源远流洪,最难鉴定;兼之其笔下变化诡谲,足以眩人,若一下打破,分明如时论中一冒一承,六腹一尾。 《唐宋八大家文钞·昌黎文钞·卷九》:退之一生辟佛老在此篇,然到底是说得老子而已,一字不入佛氏域。盖退之元不知佛氏之学,故《佛骨表》亦只以福田上立说。 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三十一·昌黎集》:安溪云:“韩子言道,其论仁义之意甚美,其觝佛老,所谓争四代之惑,比于距杨、墨之功者也。或谓终篇无及释氏者,意退之未读其书,不知其瑕衅之所在。”此可谓轻指古人,不自知其肤略者欤?夫道之裂也,必有一人始为邪诞,然后尤者得以继焉。杨、墨非老氏比也,而皆窃乎老氏之意。及佛之人,自谓超然尚矣,识者审其根实,究其崇长增高之伪,又以为与老源流表里而大注意以夸虚,是故孟子专攻杨墨,障其流也;退之则源之务塞,而为道德仁义之说自老氏杂也,然后杨、墨肆行,佛乃晚出而承其敝。且谓不及释氏者,彼谓清静寂灭之言,去父子君臣之言,老书有之欤?三代之下,为夷狄之人,老氏当之欤?吾则曰:其所谓蔑礼乐弄政者,老氏也;弃君臣父子者,佛氏也。又申其说以为蔑礼乐弄政者,为太古之无者也;弃群臣父子者,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者也。韩之时,佛之祸烈,故悲其不遇列圣而生于夷狄之邦,哀后王之不能黜之正之,而反使加于先王之教之上。老子詖淫之始,而释氏邪遁之穷,其言之盖有序矣。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七》:孔孟没,大道废,异端炽,千有馀年,而后得《原道》之书辞而辟之。理则布帛菽粟,气则山走海飞,发先儒所示发,为后学之阶梯,是大有功名教之文。 沈德潜《评注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卷一》:本布帛菽粟之理,发日星河岳之文。振笔直书,忽擒忽纵,熏之醇粹,运以贾之雄奇,为《孟子》七篇后第一篇大文字。 蔡世远《古文雅正·评论卷八》:其文词则如贾长沙《治安策》,而出之以变化;其论学术治术,则如董江都《贤良策》,而更写之以明畅。三代以下,能有几篇文字?……公自言‘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空’,熟读此篇自见。 过珙《古文评注·评语卷六》:浑浩流转,傲岸不群,可与子舆氏若干卷书并勒不配。 余诚《古文释义新编·卷七》:予则极爱其文之细针密线,重裹叠包,全以大气盘旋,能使辟佛老以原道之意曲折条畅,后学洵不可不读,而尤不可浪读。 蔡铸《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全集·卷六》:《昌黎集》此为开宗第一篇文字也。《淮南子》以《原道》首篇,许氏笺云:“原,本也。”公所作《原道》、《原性》诸篇,史氏谓其奥衍宏深,与孟轲、扬雄相表里而佐佑六经。诚哉是言。黄山谷曰:“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以此概求古人法度。如老杜《赠韦见素》诗,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屋,各有定处,不可乱也。韩文公《原道》,与《书》之《尧典》盖如此。大约此篇前段推究本原仁义道德之说,以求其端;后六段指斥其诞妄(攵)弃为生民之害,以讯其末,却暗藏枢轴于中间。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韩文研究法》:读昌黎《五原》篇,语至平易。然而能必传者,有见道之能,复能以文述其所能者也。昌黎于《原道》一篇,疏濬如导壅,发明如烛暗,理足于中。造语复衷之法律,俾学者循其图轨而进,即可因文以见道。黄山谷曰:“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昌黎平生好弄神通,独于《五原》篇,沉实朴老,使学者有途轨可寻。故《原道》一篇,反复伸明,必大畅其所蓄而后止。 吴闿生《古文范·评语卷三》:凡为文之道,庄言正论,难于出色争胜,独退之此文为例外,由其盛气驱迈磅礴,而不可御也。 钱基博《韩愈志》:韩愈《原道》,理瘠而文则豪。王阳明言:“《原道》一篇,中间以数个古字今字,一正一反,错综震荡,翻出许多议论波澜。其议论笔力,足以陵厉千古。”其实只从《孟子》之排调,而运《论语》之偶句,奥舒宏深,气之鼓盪。而刘海峰谓:“老苏称:韩文如长江大河,浑灏流传,鱼黿蛟龙,万怪惶惑。惟此文足以当之。”其实转换无迹,只是以提折作推勘,看似横转突接,其实文从字顺。亦正无他谬巧,只是文入妙来无过熟,自然意到笔随,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



重送绝句

〔杜牧〕 〔唐〕

绝艺如君天下少,闲人似我世间无。

别后竹窗风雪夜,一灯明暗覆吴图。

山茱萸

〔王维〕 〔唐〕

朱实山下开,清香寒更发。

幸与丛桂花,窗前向秋月。

红牡丹

〔王维〕 〔唐〕

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

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

牡丹芳

〔白居易〕 〔唐〕

牡丹芳,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

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

照地初开锦绣段,当风不结兰麝囊。

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

宿露轻盈泛紫艳,朝阳照耀生红光。

红紫二色间深浅,向背万态随低昂。

映叶多情隐羞面,卧丛无力含醉妆。

低娇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断肠。

浓姿贵彩信奇绝,杂卉乱花无比方。

石竹金钱何细碎,芙蓉芍药苦寻常。

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

庳车软舆贵公主,香衫细马豪家郎。

卫公宅静闭东院,西明寺深开北廊。

戏蝶双舞看人久,残莺一声春日长。

共愁日照芳难驻,仍张帷幕垂阴凉。

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三代以还文胜质,人心重华不重实。

重华直至牡丹芳,其来有渐非今日。

元和天子忧农桑,恤下动天天降祥。

去岁嘉禾生九穗,田中寂寞无人至。

今年瑞麦分两岐,君心独喜无人知。

无人知,可叹息。

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

少回卿士爱花心,同似吾君忧稼穑。

题天回驿(其二)

〔蜀太后徐氏〕 〔唐〕

翠驿红亭近玉京,梦魂犹是在青城。

比来出看江山景,却被江山看出行。

送王大昌龄赴江宁

〔岑参〕 〔唐〕

对酒寂不语,怅然悲送君, 明时未得用,白首徒攻文。

泽国从一官,沧波几千里, 群公满天阙,独去过淮水。

旧家富春渚,尝忆卧江楼, 自闻君欲行,频望南徐州。

穷巷独闭门,寒灯静深屋, 北风吹微雪,抱被肯同宿。

君行到京口,正是桃花时, 舟中饶孤兴,湖上多新诗。

潜虬且深蟠,黄鹄举未晚, 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

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

〔王维〕 〔唐〕

天官动将星,汉地柳条青。

万里鸣刁斗,三军出井陉。

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庭。

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

织妇词

〔元稹〕 〔唐〕

织妇何太忙,蚕经三卧行欲老。

蚕神女圣早成丝,今年丝税抽徵早。

早徵非是官人恶,去岁官家事戎索。

征人战苦束刀疮,主将勋高换罗幕。

缫丝织帛犹努力,变缉撩机苦难织。

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

檐前袅袅游丝上,上有蜘蛛巧来往。

羡他虫豸解缘天,能向虚空织罗网。

送李愿归盘谷序

〔韩愈〕 〔唐〕

太行之阳有盘谷。

盘谷之闲,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

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闲,故曰盘。

”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

”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

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

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

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

喜有赏,怒有刑。

才峻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

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慧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

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

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

采于山,美可茹。

钓于水,鲜可食。

起居无时,惟适之安。

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

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

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

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

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而不肖何如也!

”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

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

盘之土,可以稼。

盘之泉,可濯可沿。

盘之阻,谁争子所?

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

嗟!

盘之乐兮,乐且无央。

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

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

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

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淮上即事,寄广陵亲故

〔韦应物〕 〔唐〕

前舟已眇眇,欲渡谁相待?

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

风波离思满,宿昔容鬓改。

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