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三十三

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

此意如何?

” 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

却是不完全的物件!

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

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

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矣。

” 子莘请问。

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

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

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

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

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

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

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

此‘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之‘教’同。

‘修道’字与‘修道以仁’同。

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

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

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朱熹认为圣人的人品、悟性是天生的,是天下人效法的标榜,比如礼、乐、刑、政之类。是不是这样?” 先生说:“道就是性,就是命,道原本是完完全全的,不可增减,不需要修饰,哪里需要圣人的品节?如此就成了不完整的东西。礼、乐、刑、政是治理天下的法则,固然也可以称之为教化,但这不是子思所说的‘教’的本义。如果真像朱熹先生所说的,资质偏下的人通过教化才能领悟圣道,为何舍弃圣人的礼、乐、刑、政的教化,而另外说出一段‘戒慎恐惧’的功夫来?圣人之教难道仅为一种摆设。” 子莘请问其详。 先生说:“子思所说的性、道、教都是从本源上说的。天命在人,那么命即为性,率性而行,那么性即为道,修道而学,那么道即为教。率性是‘诚者’之事,也就是《中庸》中所说的‘自明诚,谓之性’;修道是‘诚之者’之事,也就是《中庸》中所说的‘自明诚,谓之教’。圣人率性而行,就是修养圣道。圣人以下的普通人不能率性,对于圣道难免有过分或不及的地方,故此需要修道。修道使贤明的人不至过分,才智愚钝的人不至不及,而会遵循圣道,这里圣道便有教化。这个‘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中的‘教’字意思相同。‘修道’两个字也与‘修道以仁’中的‘修道’相同。人能修道,而后能不违背圣道,恢复其天性的本体,那么也就是圣人的‘率性之道’了。《中庸》后面所说的‘戒慎恐惧’就是修道的功夫,‘中和’就是恢复人性的本体。即如《易经》中所说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就是尽性而至命。”



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三十四

〔王守仁〕 〔明〕

黄诚甫问:“先儒以孔子告颜渊为邦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

” 先生曰:“颜子具体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

此等处亦不可忽略,须要是如此方尽善。

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放郑声,远佞人’。

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

若在他人,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许多工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

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

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三十五

〔王守仁〕 〔明〕

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

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

” 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

‘明明德’只是个‘诚意’。

‘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

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

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

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原。

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

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

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

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

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

《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

工夫总是一般。

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传习录·卷中·答顾东桥书·一

〔王守仁〕 〔明〕

来书云:“近时学者务外遗内,博而寡要。

故先生特倡‘诚意’一义,针砭膏肓,诚大惠也!

” 吾子洞见时弊如此矣,亦将同以救之乎?

然则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尽,复何言哉!

复何言哉!

若“诚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但近世学者乃作第二义看,故稍与提掇紧要出来,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传习录·卷中·答顾东桥书·二

〔王守仁〕 〔明〕

来书云:“但恐立说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师傅,影响谬误,未免坠于佛氏明心见性、定慧顿悟之机,无怪闻者见疑。

”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

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突其详,遂以见疑,亦无足怪。

若吾子之高明,自当一语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谓立说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传习录·卷中·答顾东桥书·三

〔王守仁〕 〔明〕

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

然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

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 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

又云“功夫次第,不能不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

“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障蔽,自不察耳。

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

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

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

路岐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岐之险夷者邪?

“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

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

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

然就如吾子之说,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三十二

〔王守仁〕 〔明〕

萧惠问死、生之道。

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

” 问昼、夜之道。

曰:“知昼则知夜。

” 曰:“昼亦有所不知乎?

” 先生曰:“汝能知昼?

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

惟‘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

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更有甚么死、生?

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三十一

〔王守仁〕 〔明〕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如何?

” 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

” 观时请略示气象。

先生曰:“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

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

” 时曰仁在傍,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

” 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三十

〔王守仁〕 〔明〕

萧惠好仙、释。

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

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

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

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窃腐鼠耳。

” 惠请问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

” 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

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辨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

” 惠再三请。

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二十九

〔王守仁〕 〔明〕

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

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传习录·卷上·门人薛侃录·二十八

〔王守仁〕 〔明〕

萧惠问:“己私难克,奈何?

”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

”先生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

能克己,方能成己。

” 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

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

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

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 惠曰:“正是为此。

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

”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

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

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

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

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

须由汝心。

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

汝心之视,发窍于目。

汝心之听,发窍于耳。

汝心之言,发窍于口。

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

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

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

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

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

有这个性,才能生。

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

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

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

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

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

若无真己,便无躯壳。

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

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唯恐亏损了他一些。

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

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

汝今正是认贼做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