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韩愈论史官书

正月二十一日,某顿首十八丈退之侍者前:获书言史事,云具《与刘秀才书》,及今乃见书稿,私心甚不喜,与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谬。

若书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馆下,安有探宰相意,以为苟以史荣一韩退之耶?

若果尔,退之岂宜虚受宰相荣己,而冒居馆下,近密地,食奉养,役使掌故,利纸笔为私书,取以供子弟费?

古之志于道者,不若是。

且退之以为纪录者有刑祸,避不肯就,尤非也。

史以名为褒贬,犹且恐惧不敢为。

设使退之为御史中丞大夫,其褒贬成败人愈益显,其宜恐惧尤大也,则又扬扬入台府,美食安坐,行呼唱于朝廷而已耶?

在御史犹尔,设使退之为宰相,生杀出入,升黜天下土,其敌益众,则又将扬扬入政事堂,美食安坐,行呼唱于内庭外衢而已耶?

何以异不为史而荣其号、利其禄者也?

又言“不有人祸,则有天刑”。

若以罪夫前古之为史者,然亦甚惑。

凡居其位,思直其道。

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

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

孔子之困于鲁、卫、陈、宋、蔡、齐、楚者,其时暗,诸侯不能行也。

其不遇而死,不以作《春秋》故也。

当其时,虽不作《春秋》,孔子犹不遇而死也。

若周公、史佚,虽纪言书事,独遇且显也。

又不得以《春秋》为孔子累。

范晔悖乱,虽不为史,其宗族亦赤。

司马迁触天子喜怒,班固不检下,崔浩沽其直以斗暴虏,皆非中道。

左丘明以疾盲,出于不幸。

子夏不为史亦盲,不可以是为戒。

其余皆不出此。

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

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

凡言二百年文武士多有诚如此者。

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

则同职者又所云若是,后来继今者又所云若是,人人皆曰我一人,则卒谁能纪传之耶?

如退之但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同职者、后来继今者,亦各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则庶几不坠,使卒有明也。

不然,徒信人口语,每每异辞,日以滋久,则所云“磊磊轩天地”者决必沉没,且乱杂无可考,非有志者所忍恣也。

果有志,岂当待人督责迫蹙然后为官守耶?

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

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

今学如退之,辞如退之,好议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犹所云若是,则唐之史述其卒无可托乎!

明天子贤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

退之宜更思,可为速为。

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又何以云“行且谋”也?

今人当为而不为,又诱馆中他人及后生者,此大惑已。

不勉己而欲勉人,难矣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正月二十一日,柳宗元向十八丈人退之叩头致意:收到你关于谈论如何做史官的信,信中说你的意见全都写到《与刘秀才书》中了,到今天我才见到信稿,读后内心很不痛快,因为许多说法与退之往年议论修史的看法很不一致。 如果像信中说的那样,那么退之在史馆一天也不应该呆下去,从哪里能探测出宰相的用意,认为他是随便用史官的头衔来给一个韩退之增添荣耀呢?如果真是如此,退之又怎么能白白地领受宰相给你的荣耀,而在史馆里挂一个空名、接近机要地方、享受俸禄、使唤掌握文史资料的官员、利用公家的纸笔为私人写文章和用所得的收入来供给子弟们作费用呢?古代有志于为政治理想奋斗的人,不像这样。 况且退之还认为记录史事的人会受到惩罚、遭到天祸,因而想避开,不愿担任史官职务,这尤其不对。史官只是用善、恶等名称来褒扬或贬斥人,尚且恐惧不敢做;假使让退之做御史中丞、御史大夫,那赞扬人、贬斥人,使人成功或遭到失败就会更加明显,应该更加使人感到恐惧。那么你就意气扬扬地走进御史台的府署,吃着精美的食物,在那里安逸地坐着,上朝时呼呼“万岁”就算了吗?在御史任上尚且如此,假使退之担任宰相,掌握官员们的生死命运,和决定他们调进调出、升级降职的大权,那树敌就更多了,那么你就意气扬扬地走进政事堂,吃着精美的食物,在那里安逸地坐着,只是在宫内和朝堂上呼呼“万岁”就算了吗?那与不做修史的工作却享受史官称号的荣誉、领受史官的俸禄又有什么不同呢? 你又说:“做史官没有人为的祸患,就有上天来惩罚。”如果把从前古代修史的人受到惩罚说成是这种情况的话,也是很糊涂的。凡是在一定职位上的人,就要想到担任这个职务应该坚持的正确原则。如果坚持的原则是正确的,那么即使死也不能违背;如果要违背的话,不如赶快离开这个职位。孔子被困在鲁、卫、陈、宋、蔡、齐、楚等国,是因为当时政治昏暗,诸侯们不能推行他的政治主张。他没有得到被人重用的机会就死了,并不是因为作《春秋》的缘故。在那个时代,即使不作《春秋》,孔子也会得不到被人重用的机会而死去。像周公、史佚,虽然记录史事,还是得到了被人重用的机会,而且地位显贵。这又证明,不能说写《春秋》连累了孔子的命运。范哗参与叛乱,即使不修史书,他的宗族也会被杀尽。司马迁触怒了天子,班固不能约束他手下的人,崔浩卖弄他的正直而与凶残的鲜卑贵族相斗,遵行的都不是大中之道。左丘明因为生病而瞎了眼睛,是出自不幸。子夏没有著史书也瞎了眼睛。不能用这些例子来作为鉴戒。其他史官遇祸的情形都没有超出这个范畴。因此退之应该遵守大中之道,不要忘了坚持正确的原则,不要用其他的事自己恐吓自己。退之应该害怕的只是在于不能坚持正确的原则、没有遵守大中之道,天刑、人祸不是你应该害怕的东西。 你所说的两百年来文臣武将有很多,的确是这样的。现在退之说:我一个人,怎么能把他们的事迹写清楚?假使你的同事又像你这样说,以后继任史官的人也像你这样说,人人都说我只一个人,那最后谁能作纪作传、编出史书呢?如果退之只是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孜孜不倦地写出来,你的同事、后来继任史官的人,也各人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孜孜不倦地写出来,那史实也许就不会失传,终于能把它写清楚了。不这样的话,就只是相信人们的口头传说,而传闻又常常说法不一,日子越久,那你所说的顶天立地的杰出人物的事迹一定会沉没无闻,而且杂乱无章,叫人无从考查,这不是有抱负的人所能容忍和放任不管的。果真有抱负的话,哪会要等到别人督促催逼以后才去履行史官的职责呢? 再说,凡是鬼神一类的事情,本来是荒诞不经,渺茫得很,没有什么定准,明白道理的人是不谈这些的,像退之这样聪明的人难道还怕这些东西。如今像退之这样有学问、像退之这样会写文章、像退之这样好发议论、像退之这样自己认为刚强激昂,还说出像这样的话,那编写大唐史书的事不就终于没有人可以托付了吗?英明的天子和贤明的宰相得到了像你这样会修史书的人才,却又不能达到编出史书的目的,真是太可惜了啊!退之应该再想一想,可以做的事就马上做起来;如果终究感到恐惧不敢做,那在一天之内就可辞职离开,又为什么要说将要考虑考虑呢?如今应当做的事情自己不去做,却又引诱史馆中其他人和青年人去做,这真是太糊涂了。没有勉励自己却想勉励别人,那实在困难啊!


注释

某顿句:顿首,原指以头叩地而拜,属九拜之一。见《周礼·春官·大祝》。后来常把此词用于书信的首或尾,表示谦敬。十八丈:韩愈排行十八,其兄韩会与柳宗元父为友,故柳宗元视韩愈为氐辈。侍者:犹言左右,古人写信时,对尊者常不直指,便用委婉语词如侍者、左右、执事等,以表谦敬。 获书言史事:指韩愈给柳宗元的信中提到论史官的事。 具:原指陈述,此处引申为写在。刘秀才:即刘轲,字希仁,曲江人。 私心:私下。 馆下:指史馆。 安有二句:意谓韩愈怎么能猜测宰相之意,认为宰相出于同情心理,随便给他一个史官之职,以使其荣耀荣耀?探:猜测。苟:随便。 若果尔:如果宰相真的那样想的话。 冒:假充。 密地:机密地方,指史馆。 掌故:汉代官名,掌礼乐制度等故事。 利纸笔:贪图纸笔之便利。为私书:写自己的文章。 设使六句:假如你担任了御史中丞或御史大夫,那么褒贬升降官员就越发明显,你应该是更感到恐惧,又怎能满有把握入于御史台,美食安坐,在朝堂上无任何顾忌地奏事呢?假使:假如。御史中丞大夫:即御史中丞(正四品下)、御史大夫(正三品),御史台官名,执掌监察肃政。扬扬:得意的样子。台府:即御史台,又称宪台,肃政台,为政府的监察机构。 政事堂:唐代宰相议事办公的地方。唐代初期,三省长官议事于门下省之政事堂。武则天时,裴炎将议事堂迁于中书省。开元时,张说为宰相,又改政事堂号中书门下。 内庭:宫禁之内。也作“内廷”。外衢(qú):大道。 何以二句:怎么能把你和那些不修史而贪图名利的人区别开来呢? 罪:怪罪。 回:曲,引申为改变。 莫若句:意谓不如早早离开那个位置。 孔子三句:孔子周游列国,宣传他的治国方略,屡不见用。只好回到鲁国,作《春秋》。以:用,使用。 周公:姬旦,周文王之子,辅助武王灭纣,建立周王朝,封于鲁。因其曾祖太王所居周地(在今陕西岐山县境)为采邑,故称周公。曾辅佐成王。周代的礼乐制度相传都是周公制订的。史佚:周初的史官。佚,一作“逸”。 范晔:南朝宋史学家,字蔚宗,顺阳(今河南淅川东)人。曾任尚书吏部郎。博涉经史,删定自《东观汉记》以下诸书,撰成《后汉书》。元嘉二十二年,因参与孔熙先谋立义康,事泄被杀。四子一弟,同死于市。 司马迁句:司马迁因替投降匈奴的李陵辩解,汉武帝认为是有意攻击贰师将军李广利,且为变节者开脱罪责,将司马迁处以宫刑。 班固:东汉史学家,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市东北)人。初,因续其父班彪所著《史记后传》,被人告发,以私改国史罪下狱。弟超上书力辩,获释。后召为兰台令史(掌书奏),后迁为郎,典校秘书。奉诏续其父所著书,积二十余年,修成《汉书》。永元元年,随大将军窦宪击匈奴,为中护军。后窦宪因擅权被杀,班固也因事被洛阳令种兢逮捕,死于狱中。检下:约束谦让。 崔浩:北魏清河东武城人,字伯渊,小名桃简。太宗初拜博士祭酒,累官至司徒,仕魏三世,军国大计。多所参与。浩工书,通经史,作国书三十卷,为鲜卑诸大臣所忌。太平真君十一年以矫诬罪诛死,并灭族。沽(gū)其直:即沽直,意谓在人前言己行止正直而洁求声名。暴虏:谓邪恶势力。 子夏句:意谓子夏没有任史官但也失明。 所云若是:都这样说。 卒:最终,到底。 磊磊:胸次分明。轩天地:气概不凡顶天立地。 恣(zì):昕之任之。 行行:刚强。


简介

《与韩愈论史官书》是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创作的一篇散文。文章论证了史官遭受刑祸是由社会政治状况和史官本身的品行决定的,与鬼神迷信毫无关系。一面批评韩愈畏惧刑祸而不愿冒政治风险;一面激励他要坚持真理,忠于职守,做一个刚直不阿的优秀史官。全文措词尖锐而态度诚恳,严肃批评而寄予厚望,洋溢着韩柳真诚的友情和坚强的战斗精神。


赏析

南宋 吕祖谦《古文关键》卷上:亦是攻击辨诘体,颇似退之《谏臣论》。 黄震《黄氏日抄》卷六十:盖正论也。 楼昉《崇古文诀》卷十三:掊击辨难之体,沈著痛快!可以想见其人。 谢枋得《文章轨范》卷二:辩难攻击之文,要人心服,子厚此书文公不复辩亦理胜也。 明代 董其昌《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一:昌黎如何人物,书中可见,而有时乎为利害所惑,则河东之辨驳,不能已耳。古人相知之深,洵未尝避其所讳。 吕留良《晚村先生八家古文精选·柳文精选》:史官不任史事,亦古今通例,但非所望于志古人之道者,是责韩退之,非责史官也。乃退之仍以史官自例,迁遁其辞,子厚亦逐节辨驳,而以“不为则当去”一句,为扼其要言,不复可动。譬之用兵,有直捣其巢,有随地转战,有截塞其奔逸之路,攻击之法,可云备矣。 清代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二:句句雷霆,字字风霜。柳州人物高出昌黎上一等,于此书可见。 邱维屏《文章轨范》:如此辨论,乃极精极强,无一字放空处。然在辨论家,要看他有体度处,不似世人逼窄。有斗口景状;文章家,要看他在事理情中,转换出收纵紧缓来,非凿空硬顿放,不中听者心解。 孙琮《山晓阁唐宋八大家选·柳柳州集》卷一:篇中一起,总驳韩书之非。下分段备细痛责,一段责其避人祸,不肯作史;一段责其避天刑,不肯作史;一段责其推委同列,不肯作史;一段责其惑信鬼神,不肯作史;一段责其下负所学,上负君相,不肯作史。末幅一收,作三段看,一段勉励之,一段激发之,一段切责之,皆是疾风骤雨之文,劈头劈脸而来,令人不可躲避,又是一种笔法。 林云铭《古文析义》初编卷五:凡在史馆,未必人人作史。但史才难得,以韩退之而不为史,谁当为着?玩其《与刘秀才书》,言史不易作之意,虽未尽非,至于人祸、天刑为惧则不可训。刊、樵云:“为史官者,明不顾刑辟,幽不见神怪,若梗避於其间,其书可烧也。”此数语方是正论。柳州孥定不作史不宜居馆下一句作主,而以人祸天刑细细翻驳,复为作史设策於不易作中,寻出庶几可作之法。末以退之自诿,为唐史之虑。且为天子宰相痛惜,正所以深惜退之也。笔力奇横极矣。 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评语卷八:“韩、柳相攻,如春秋时晋楚交兵,信勃敌也。此则韩屈于柳矣。亦师直为壮曲为老之故欤! 浦起龙《古文眉诠》卷五十二:据原书条驳,以错举为结构,每一屈笔,力如拗铁,锋不可犯,此等文非取原书对观,惘惘猜论,安得有合处。 爱新觉罗·弘历《御选唐宋文醇》卷十四:词极雄辨,理甚坚正。 近代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与韩愈论史官书》词意严切,文亦仿佛退之。此为子厚与书类中之第一篇。退之《答刘秀才书》,言为史者,“不有人祸,必有天刑”,柳州则以为退之身兼史职,既畏刑祸,则不宜领职。故辟头说破,如退之言“不宜一El在馆下”,更举一个“道”字,即紧对“荣,字说。说得史职非荣,所重在有道之褒贬。退之以道自任,乃畏刑祸而不为,直说得无言可对矣。其下推进一层,言史官且惧祸,若为御史中丞大夫,更当闭口不言。又推进一层,言宰相为主生杀,更当不敢为言。然则但“荣其号,利其禄”而已,“荣利”二字,实为“道”字之反证。以下复将“道”字演说,皆有道者不畏刑祸之意。引孔子、周公、史佚,及作史诸人之不幸,然亦不尽由作史之得祸。综言之,恃直恃道,则一无所恐。不惟斥驳退之,语中亦含推崇与慰勉二意。后幅将“恐”字遏下,言恐刑祸者,非明人。而学如退之,议论之美如退之,生平秉直如退之,似必不惧,乃仍惧而不为,则《唐史》将何望?抬高退之,不遗余力,亦见得朋友相知之深,故责望如此。文逐层翻驳,正气凛然。



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

〔张说〕 〔唐〕

臣闻七声无主,律吕综基和。

五彩无章,黼黻交其丽。

是知气有一郁,非巧辞莫之通。

形有万变,非工文莫之写:先王以是经天地,究人神,阐寂寞,鉴幽昧,文之辞义大矣哉!

上官昭容者,故中书侍郎仪之孙也。

明淑挺生,才华绝代,敏识聪听,探微镜理。

开卷海纳,宛若前闻。

摇笔云飞,咸同宿构。

初沛国夫人之方娠也,梦巨人俾之大秤,曰:“以是秤量天下。

”既而昭容生。

弥月,夫人弄之曰:“秤量天下,岂在子乎?

”孩遂哑哑应之曰:“是。

”生而能言,盖为灵也。

越在襁褓,入于掖庭,天实启之,故毁家而资国。

运将兴也,故成德而受任。

自则天久视之后,中宗景龙之际,十数年间,六合清谧,内峻图书之府,外辟修文之馆。

搜英猎俊,野无遗才,右职以精学为先,大臣以无文为耻。

每豫游宫观,行幸河山,白云起而帝歌,翠华飞而臣赋,雅颂之盛,与三代同风,岂惟圣后之好文,亦云奥主之协赞者也。

古者有女史记功书过,复有女尚书决事,空閤昭宫,两朝专美,一日万机。

顾问不遗,应接如响,虽汉称班媛,晋誉左嫔,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

迹秘九天之上,身没重泉之下,嘉猷令范,代罕得闻,庶姬后学,呜呼何仰!

然则大君据四海之图,悬百灵之命,喜则九围挟纩,怒则千里流血,静则黔黎乂安,动则苍罢弊。

入耳之语,谅其难乎:贵而势大者疑,贱而礼绝者隔,近而言轻者忽,远而意忠者忤。

惟窈窕柔曼,诱掖善心,忘味九德之衢,倾情六艺之圃,故登昆巡海之意寝,剪胡刈越之威息,璿台珍服之态消,从禽嗜乐之端废。

独使温柔之教,渐于生人,风雅之声,流于来叶。

非夫元黄毓粹,贞明助思,众妙扶识,群灵挟志,诞异人之宝,授兴王之瑞,其孰能臻斯懿乎?

镇国太平公主,道高帝妹。

才重天人,昔嚐共游东壁,同宴北诸,倏来忽往,物在人亡。

悯雕琯之残言,悲素扇之空曲,上闻天子,求椒掖之故事。

有命史臣,叙兰台之新集。

凡若干卷,列之如左。

八骏图

〔白居易〕 〔唐〕

穆王八骏天马驹,后人爱之写为图。

背如龙兮颈如象,骨耸筋高脂肉壮。

日行万里疾如飞,穆王独乘何所之。

四荒八极踏欲遍,三十二蹄无歇时。

属车轴折趁不及,黄屋草生弃若遗。

瑶池西赴王母宴,七庙经年不亲荐。

璧台南与盛姬游,明堂不复朝诸侯。

白云黄竹歌声动,一人荒乐万人愁。

周从后稷至文武,积德累功世勤苦。

岂知才及四代孙,心轻王业如灰土。

由来尤物不在大,能荡君心则为害。

文帝却之不肯乘,千里马去汉道兴。

穆王得之不为戒,八骏驹来周室坏。

至今此物尚称珍,不知房星之精下为怪。

八骏图,君莫爱。

饮致用神曲酒三十韵

〔元稹〕 〔唐〕

七月调神曲,三春酿绿醽。

雕镌荆玉盏,烘透内丘瓶。

试滴盘心露,疑添案上萤。

满尊凝止水,祝地落繁星。

翻陋琼浆浊,唯闻石髓馨。

冰壶通角簟,金镜彻云屏。

雪映烟光薄,霜涵霁色泠。

蚌珠悬皎皛,桂魄倒瀴溟。

昼洒蝉将饮,宵挥鹤误聆。

琉璃惊太白,钟乳讶微青。

讵敢辞濡首,并怜可鉴形。

行当遣俗累,便得造禅扃。

何惮说千日,甘从过百龄。

但令长泛蚁,无复恨漂萍。

胆壮还增气,机忘反自冥。

瓮眠思毕卓,糟籍忆刘伶。

仿佛中圣日,希夷夹大庭。

眼前须底物,座右任他铭。

刮骨都无痛,如泥未拟停。

残觞犹漠漠,华烛已荧荧。

真性临时见,狂歌半睡听。

喧阗争意气,调笑学娉婷。

酩酊焉知极,羁离忽暂宁。

鸡声催欲曙,蟾影照初醒。

咽绝鹃啼竹,萧撩雁去汀。

遥城传漏箭,乡寺响风铃。

楚泽一为梗,尧阶屡变蓂。

醉荒非独此,愁梦几曾经。

每耻穷途哭,今那客泪零。

感君澄醴酒,不遣渭和泾。

七夕

〔徐凝〕 〔唐〕

一道鹊桥横渺渺,千声玉佩过玲玲。

别离还有经年客,怅望不如河鼓星。

重寄元九

〔白居易〕 〔唐〕

萧散弓惊雁,分飞剑化龙。

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柳宗元〕 〔唐〕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书云,欲相师。

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

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

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

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

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

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

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

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

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

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

”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

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

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

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

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

然雪与日岂有过哉?

顾吠者犬耳!

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炫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

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

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

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

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

数百年来,人不复行。

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

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

”应之者咸怃然。

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

”廷中皆大笑。

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

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

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

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

若定是非以敎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

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如何也。

今书来言者皆大过。

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

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

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

远乎?

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

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

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

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

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

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

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

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

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

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

有取乎,抑其无取乎?

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

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

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

宗元复白。

三游洞序

〔白居易〕 〔唐〕

平淮西之明年冬,予自江州司马授忠州刺史,微之自通州司马授虢州长史。

又明年春,各祗命之郡,与知退偕行。

三月十日参会于夷陵。

翌日,微之反棹送予至下牢戍。

又翌日,将别未忍,引舟上下者久之。

酒酣,闻石间泉声,因舍棹进,策步入缺岸。

初见石如叠如削,其怪者如引臂,如垂幢。

次见泉,如泻如洒,其奇者如悬练,如不绝线。

遂相与维舟岩下,率仆夫芟芜刈翳,梯危缒滑,休而复上者凡四五焉。

仰睇俯察,绝无人迹,但水石相薄,磷磷凿凿,跳珠溅玉,惊动耳目。

自未讫戌,爱不能去。

俄而峡山昏黑,云破月出,光气含吐,互相明灭,昌荧玲珑,象生其中。

虽有敏口,不能名状。

既而,通夕不寐,迨旦将去,怜奇惜别,且叹且言。

知退曰:“斯境胜绝,天地间其有几乎?

如之何府通津繇,岁代寂寥委置,罕有到者乎?

”予曰:“借此喻彼,可为长太息者,岂独是哉,岂独是哉!

”微之曰:“诚哉是。

言讫,矧吾人难相逢,斯境不易得。

今两偶于是,得无述乎?

请各赋古调诗二十韵,书于石壁。

仍命余序而记之。

又以吾三人始游,故目为三游洞。

洞在峡州上二十里北峰下两崖相鏖间。

欲将来好事者知,故备书其事。

夏日游山家同夏少府

〔骆宾王〕 〔唐〕

返照下层岑,物外狎招寻。

兰径薰幽佩,槐庭落暗金。

谷静风声彻,山空月色深。

一遣樊笼累,唯馀松桂心。

天说

〔柳宗元〕 〔唐〕

韩愈谓柳子曰:「若知天之说乎?

吾为子言天之说。

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

』又仰而呼天曰:『何为使至此极戾也?

』若是者,举不能知天,夫果蓏饮食既坏,虫生之。

人之血气败逆壅底,为痈疡、疣赘、瘘痔,虫生之。

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

物坏,虫由之生。

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

虫之生而物益坏,食啮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

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

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

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窾墓以送死,而又穴为郾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熔,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幸幸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

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

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

蓄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

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

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

子以吾言为何如?

」 柳子曰:「子诚有激而为是耶?

则信辩且美矣。

吾能终其说。

彼上而元者,世谓之天。

下而黄者,世谓之地。

浑然而中处著,世谓之元气。

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

是虽大,无异果蓏、痈痔、草木也。

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

蕃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

天地,大果蓏也。

元气,大痈痔也。

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

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矣。

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

子而信子之仁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痈痔、草木耶?

送宗判官归滑台序

〔任华〕 〔唐〕

大丈夫其谁不有四方志?

则仆与宗衮二年之间,会而离,离而会,经途所亘,凡三万里。

何以言之?

去年春会于京师,是时仆如桂林,衮如滑台。

今年秋,乃不期而会于桂林。

居无何,又归滑台,王事故也。

舟车往返,岂止三万里乎?

人生几何?

而倏聚忽散,辽夐若此,抑知己难遇,亦复何辞!

岁十有一月,二三子出饯于野。

霜天如扫,低向朱崖。

加以尖山万重,平地卓立。

黑是铁色,锐如笔锋。

复有阳江、桂江,略军城而南走,喷入沧海,横浸三山,则中朝群公岂知遐荒之外有如是山水?

山水既尔,人亦其然。

衮乎对此,与我分手。

忘我尚可,岂得忘此山水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