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为墓志铭

山阴徐渭者,少知慕古文词,及长益力。

既而有慕于道,往从长沙公究王氏宗。

谓道类禅,又去扣于禅,久之,人稍许之,然文与道终两无得也。

贱而懒且直,故惮贵交似傲,与众处不浼袒禓似玩,人多病之,然傲与玩,亦终两不得其情也。

生九岁,已能为干禄文字,旷弃者十馀年,及悔学,又志迂阔,务博综,取经史诸家,虽琐至稗小,妄意穷及,每一思废寝食,览则图谱满席间。

故今齿垂四十五矣,藉于学宫者二十有六年,食于二十人中者十有三年,举于乡者八而不一售,人且争笑之。

而己不为动,洋洋居穷巷,僦数椽储瓶粟者十年。

一旦为少保胡公。

罗致幕府,典文章,数赴而数辞,投笔出门。

使折简以招,卧不起,人争愚而危之,而己深以为安。

其后公愈折节,等布衣,留者盖两期,赠金以数百计,食鱼而居庐,人争荣机而安之,而己深以为危,至是,忽自觅死。

人谓渭文士,且操洁,可无死。

不知古文士以人幕操洁而死者众矣,乃渭则自死,孰与人死之。

渭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

故其死也,亲莫制,友莫解焉。

尤不善治生,死之日,至无以葬,独馀收数千卷,浮磬二,研剑图画数,其所著诗若文若干篇而已。

剑画先托市于乡人某,遗命促之以资葬,著稿先为友人某持去。

渭尝曰:余读旁书,自谓别有得于《首楞严》、《庄周》、《列御寇》若《黄帝素问》诸编倘假以岁月,更用绎䌷,当尽斥诸注者缪戾,摽其旨以示后人。

而于《素问》一书,尤自信而深奇。

将以比岁昏子妇,遂以母养付之,得尽游名山,起僵仆,逃外物,而今已矣。

渭有过不肯掩,有不知耻以为知,斯言盖不妄者。

初字文清,改文长。

生正德辛巳二月四日,夔州府同知讳鏓庶子也。

生百日而公卒,养于嫡母苗宜人者十有四年。

而夫人卒,依于伯兄讳淮者六年。

为嘉靖庚子,始籍于学。

试于乡,蹶。

赘于潘,妇翁薄也,地属广阳江。

随之客岭外者二年。

归又二年,夏,伯兄死。

冬,讼失其死业。

又一年冬,潘死。

年秋,出僦居,始立学。

又十年冬,客于幕,凡五年罢。

又四年而死,为嘉靖乙丑某月日,男子二:潘出,曰枚。

继出,曰杜,才四岁。

其祖系散见先公大人志中,不书。

葬之所,为山阴木栅,其日月不知也,亦不书。

铭曰: 杼全婴,疾完亮,可以无死,死伤谅。

兢系固,允收邕,可以无生,生何凭。

畏溺而投早嗤渭,即髡而刺迟怜融。

孔微服,箕佯狂。

三复《蒸民》,愧彼“既明”。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山阴人徐渭,年少时就懂得仰慕古代的文章诗词,等到年长时更加致力古文词的学习。后来我对王氏学说很仰慕,就前往跟从长沙公探求王明阳的思想学说。有人说该学说类似禅道,我又前去向禅道请教叩问,学了很久,人们渐渐认可赞美了我,但我在写文章与探究学说两方面最终还是无所得。我地位卑贱,人怠懒又直爽,所以害怕居贵位的朋友(显得我)好像很傲慢自大,虽别人在旁边赤身露体,也不以为意,不怕玷污(显得我)好像很轻率无礼,人们大都批评指责我,但是傲慢自大与轻率无礼在我的本性中也最终无所得。 长到九岁,已经能作求取功名的文字了,荒废耽误八股文十多年,等到后悔重新学习时,又志向迂腐而不切合实际,追求博学综杂,吸收经史百家之长,即使是琐碎到如稗草般微小,都想穷尽它的末节,每次思考问题废寝忘食,看书时就会把图谱摆满床。所以现在年龄接近四十五岁了,在学校记名二十六年,为山阴县学廪膳生员二十之一有十三年,参加乡试科举考试八次却没有一次考试得中,人们如何不嘲笑我。但我自己不因为这些使感情发生变动,依然从容舒缓地住在冷僻简陋的小巷,租赁几间屋舍过着家无馀粮的贫困生活达十年。忽然某一天被少保胡宗宪公延聘到他的府署,主持写文书奏章的事,多次赴任又多次推却不受,扔下笔砚,想投身疆场,为国立功,施展抱负。(胡公)派人写信叫我来,我躺在床上不起来,人们说我愚笨并忧惧我,但我自已深深觉得心安平静。这之后胡公更加降低自己身份,等候我这平民百姓,不让我离开超过二年,他赠给我的钱财达几百两银子来核算。我能吃上鱼并住上好房子,人们说我富贵认为我应满足舒适,但我自已深深觉得忧惧害怕,以至这时,忽然自己想寻死。人们认为我是一介文人学士,况且操守高洁,可以不去死,不知道做别人幕僚操守高洁而死的古代文士很多吧,可是我徐渭却自己寻死,我的死怎能与古人之死相比较。我做人对道义的推测没有牵涉当前,总是放达不被儒学所拘束,一旦牵涉道义所反对的,触犯到耻辱的事情,介入品行污浊或廉洁,即使死去也不能改变。所以我的死,亲人不能约束,友人不够明白。我尤其不擅长经营家业,死的那日,到了没有什么可以用来下葬的地步,仅仅剩下我收集的几千卷书,能制磬的两块石头,几个砚台宝剑,几张画,我所写的诗词和文章若干篇罢了。剑画之类的东西先前我拜托给同乡的某某卖,遗嘱会催促他来资助我的丧葬,所写的书稿当初被我的朋友某某拿着丢失了。 我曾经说:我读别的书,我自认为对佛经《首楞严》、庄子《庄周》、列子《列御寇》或者古医书《黄帝素问》等书籍有不同的领悟,倘若上天多给些时间,更正书中错误,寻绎义理,理其端绪,应当全部斥责各注者的错误,抛弃他们的旨意来警示后人。尤其对《黄帝素问》这本书,我更是深信自己见解不寻常。或者因为近年来儿子娶了媳妇,就想把生母的供养托付给他们,让我得以尽兴游览名山大川,但已患卒然昏仆倒地的病症,只能逃避身外之事,如今只能罢了。我有过错却不肯掩饰,以有不明了的事却认为明了为耻辱,这些话大约不是不真实的。 我当初的字叫文清,后改作文长。生于正德辛巳年二月四日,是夔州府同知徐鏓的庶子。生下我一百天父亲就死了,被嫡母苗宜人抚养十四年。嫡母死后,我依托长兄徐淮那里六年。在嘉靖庚子年,开始成为县学廪膳生员。参加乡试,却失败了。后我被潘家招为女婿,老丈人看不起我。第二年冬天,我姓潘的妻子死了。第二年秋天,我搬出潘宅居住,才开始拜师学习。又过了十年的一个冬天,我被招聘进了幕府,共五年后回家。又过了四年就要死了,时间是嘉靖乙丑某月日。我有两个儿子,姓潘的妻子所生的叫徐枚;我后妻生的儿子叫徐杜,只有四岁。我埋葬的地方是山阴县的木栅,那埋葬的日期我不知道,所以就不写了。


注释

长沙公:季本(公元1485年—公元1563年),字明德,号彭山,山阴人,曾任长沙府,为王阳明门人。 王氏宗:指王阳明学说。王阳明即王守仁(公元1472年—公元1528年),明代哲学家、教育家。在明代中期以后,阳明学派影响很大。 不浼(měi)袒褐(xī):《孟子·公孙丑上》:“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浼,污染、玷污;袒裼,赤身露体。此句意谓虽别人在旁边赤身露体,也不以为意,不怕会被玷污。 食于二十人中:徐渭被录取为山阴县学生员。山阴县学有廪膳生员二十人。 少保胡公:即胡宗宪,明嘉靖年间(公元1522年—公元1566年)浙江巡抚,因抗击倭寇有功,被加右都御史衔,后获罪下狱死。 《首楞严》:佛经名,全称《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省称《楞严经》。 《庄周》:即《庄子》。 《列御寇》:即《列子》。 《黄帝素问》:古医书名。 《隋书·经籍志》著录。一名《黄帝内经素问》。书内记黄帝与岐伯相问答,故以《素问》为名。 正德辛巳:明武宗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 嘉靖庚子:明世宗嘉靖十九年(公元1540年)。 嘉靖乙丑:明世宗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 杼全婴:《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载:崔杼弑其君主,晏子开门而入,头枕着尸体的大腿而哭,崔杼没有杀他,而是放走了他,后来晏子与崔杼结盟。这里是说崔杼成全了晏婴的志节。杼,崔杼,战国时齐臣;婴,晏婴。 疾完亮:《晋书·庚亮传》:“王敦既有异志,内深忌亮,而外崇重之。亮忧惧,以疾去官。”亮,指晋代庚亮。 谅:诚直、忠信。 兢系固:《后汉书·班固传》:“衩,洛阳令种兢尝行,固奴干其车骑,吏推呼之,奴醉骂,兢大怒,畏宪不敢发,心衔之。及窦氏宾客皆逮考,兢因此捕系固,遂死狱中。”窦氏指窦宪。兢,种兢;固,班固(公元32年—公元92年),东汉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字孟野,著名史学家、文学家。 允收邕:《后汉书·蔡邕传》:“及卓被诛,邕在司徒王允坐,殊不意言之而叹,有动于色。允勃然叱之,即收付廷尉治罪。邕陈辞谢。乞黥首刖足,继成汉史。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邕遂死狱中。”允,王允;邕,蔡邕。 渭:未详,疑即作者自称。 既髡而刺迟怜融:《后汉书·马融传》:“先是融有事忤大将军梁冀旨,冀讽有司奏融在郡贪浊,免官,髡徙朔方。自刺不殊,得赦还。”融,马融,东汉人。 孔微服:《孟子·万章上》:“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孔,孔子;微服,为隐蔽身分而更换平民衣服,使人不识。 箕佯狂:《史记·宋微子世家》:“纣为淫泆,箕子谏,不听。人或曰:‘可以去矣。’箕子曰:‘为人臣谏不听而去,是彰君之恶而自说于民,吾不忍为也。’乃被髮佯狂而为奴。”箕,箕子,殷纣王的伯叔父,另一说为纣王的庶兄。 《蒸民》:即《诗经·大雅·烝民》。周宣王命樊侯仲山甫筑城于齐,尹吉甫作诗送行。诗有“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之语,谓仲山甫既明白事理,又有智慧,以保全他的一身。徐渭再三诵此诗句,自愧不能做到。


简介

《自为墓志铭》是明代徐渭写的散文。墓志铭一般是古代人死后,有亲戚、朋友、同窗等别人根据此人情况所写,多为叙事赞扬之词,而自为墓志铭是在生前由自己撰写墓志铭,以便死后使用,多为讥讽之言。最为代表的是明代徐渭和张岱所作。



虎丘记

〔袁宏道〕 〔明〕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

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

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

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

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

分曹部署,竞以歌喉相斗。

雅俗既陈,妍媸自别。

未几而摇头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

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

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

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剑泉深不可测,飞岩如削。

千顷云得天池诸山作案,峦壑竞秀,最可觞客。

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

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

面北为平远堂旧址,空旷无际,仅虞山一点在望。

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谋所以复之,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于其中。

而病寻作,余既乞归,恐进之之兴亦阑矣。

山川兴废,信有时哉!

吏吴两载,登虎丘者六。

最后与江进之、方子公同登,迟月生公石上,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余因谓进之曰:“甚矣,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哉!

他日去官,有不听曲此石上者,如月!

”今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

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

初至西湖记

〔袁宏道〕 〔明〕

从武林门而西,望保叔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

午刻入昭庆,茶毕,即棹小舟入湖。

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

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

余游西湖始此,时万历丁酉二月十四日也。

晚同子公渡净寺,觅阿宾旧住僧房。

取道由六桥、岳坟、石径塘而归。

草草领略,未及偏赏。

次早得陶石篑帖子,至十九日,石篑兄弟同学佛人王静虚至,湖山好友,一时凑集矣。

晚游六桥待月记

〔袁宏道〕 〔明〕

西湖最盛,为春为月。

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

今岁春雪甚盛,梅花为寒所勒,与杏桃相次开发,尤为奇观。

石篑数为余言:“傅金吾园中梅,张功甫家故物也,急往观之。

”余时为桃花所恋,竟不忍去。

湖上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馀里。

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

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

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

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

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送江陵薛侯入觐序

〔袁宏道〕 〔明〕

当薛侯之初令也,珰而虎者,张甚。

郡邑之良,泣而就逮。

侯少年甫任事,人皆为侯危。

侯笑曰:“不然。

此蒙庄氏所谓养虎者也。

猝饥则噬人,而猝饱必且负嵎。

吾饥之使不至怒。

而饱之使不至骄,政在我矣。

”已而果就约。

至他郡邑,暴横甚,荆则招之亦不至。

而是时适有播酋之变。

部使者檄下如雨,计亩而诛,计丁而夫。

耕者哭于田,驿者哭于邮。

而荆之去川也迩。

沮水之馀,被江而下,惴惴若不能一日处。

侯谕父老曰:“是釜中鱼,何能为?

”戒一切勿嚣。

且曰,“奈何以一小逆疲吾赤子!

”诸徵调皆缓其议,未几果平。

余时方使还,闻之叹曰:“今天下为大小吏者皆若此,无忧太平矣。

”小民无识,见一二官吏与珰相持而击,则群然誉。

故激之名张,而调之功隐。

吾务其张而不顾其害,此犹借锋以割耳。

自古国家之祸,造于小人,而成于贪功幸名之君子者,十常八九。

故自楚、蜀造祸以来,识者之忧,有深于珰与夷者。

辟如病人,冀病之速去也,而纯用攻伐之剂,其人不死于病而死于攻。

今观侯之治荆,激之耶,抑调之耶?

吏侯一日而秉政,其不以贪功幸名之药毒天下也审矣。

侯为人丰颐广额,一见知其巨材。

今年秋以试事分校省闱,首取余友元善,次余弟宗郢。

元善才识卓绝,其为文骨胜其肌,根极幽彻,非具眼如侯,未有能赏识其俊者。

余弟质直温文,其文如其人,能不为师门之辱者。

以此二士度一房,奚啻得五?

侯可谓神于相士者也。

侯之徽政,不可枚举。

略述其大者如此。

汉庭第治行,讵有能出侯上者?

侯行矣。

呜呼。

使逆珰时不为激而为调,宁至决裂乎?

谁谓文人无奇识,不能烛几于先也。

徐文长传

〔袁宏道〕 〔明〕

余少时过里肆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

后适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

意甚骇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余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

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

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忽呼石篑:“《阙编》何人作者?

今耶?

古耶?

”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

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

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

”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长一人。

又当诗道荒秽之时,获此奇秘,如魇得醒。

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

余自是或向人,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

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

一时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

文长为山阴秀才,大试辄不利,豪荡不羁。

总督胡梅林公知之,聘为幕客。

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当具宾礼,非时辄得出入。

”胡公皆许之。

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

胡公大喜。

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

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谈谑,了无忌惮。

会得白鹿,属文长代作表。

表上,永陵喜甚。

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

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后行。

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

文长密以数字驰公,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皆斩之,一军股栗。

有沙门负资而秽,酒间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

其信任多此类。

胡公既怜文长之才,哀其数困,时方省试,凡入帘者,公密属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

”皆曰:“如命。

”一知县以他羁后至,至期方谒公,偶忘属,卷适在其房,遂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

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

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

当其放意,平畴千里。

偶尔幽峭,鬼语秋坟。

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

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

悲夫!

一日,饮其乡大夫家。

乡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赋,阴令童仆续纸丈馀进,欲以苦之。

文长援笔立成,竟满其纸,气韵遒逸,物无遁情,一座大惊。

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

余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徵仲之上。

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

间以其馀,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

张阳和力解,乃得出。

既出,倔强如初。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

显者至门,皆拒不纳。

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

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

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

或槌其囊,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

石篑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

予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

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

狂疾不已,遂为囹圄。

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

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

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

独身未贵耳。

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

”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

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哉!

悲夫!

西湖梦寻·序

〔张岱〕 〔明〕

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

前甲午、丁酉,两至西湖,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

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

及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

余乃急急走避,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

因想余梦与李供奉异。

供奉之梦天姥也,如神女名姝,梦所未见,其梦也幻。

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

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载,梦中犹在故居。

旧役小傒,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

夙习未除,故态难脱。

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惟吾旧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

儿曹诘问,偶为言之,总是梦中说梦,非魇即呓也。

因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

余犹山中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美,乡人竞来共舐其眼。

嗟嗟!

金齑瑶柱,过舌即空,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

岁辛亥七月既望,古剑蝶庵老人张岱题。

陶庵梦忆·卷一·报恩塔

〔张岱〕 〔明〕

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

报恩塔成于永乐初年,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

塔上下金刚佛像千百亿金身。

一金身,琉璃砖十数块凑成之,其衣折不爽分,其面目不爽毫,其须眉不爽忽,斗笋合缝,信属鬼工。

闻烧成时,具三塔相,成其一,埋其二,编号识之。

今塔上损砖一块,以字号报工部,发一砖补之,如生成焉。

夜必灯,岁费油若干斛。

天日高霁,霏霏霭霭,摇摇曳曳,有光怪出其上,如香烟缭绕,半日方散。

永乐时,海外夷蛮重译至者百有馀国,见报恩塔必顶礼赞叹而去,谓四大部洲所无也。

于园

〔张岱〕 〔明〕

于园在瓜州步五里铺,富人于五所园也。

非显者刺,则门钥不得出。

葆生叔同知瓜州,携余往,主人处处款之。

园中无他奇,奇在磥石。

前堂石坡高二丈,上植果子松数棵,缘坡植牡月、芍药,人不得上,以实奇。

后厅临大池,池中奇峰绝壑,陡上陡下,人走池底,仰视莲花,反在天上,以空奇。

卧房槛外,一壑旋下如螺蛳缠,以幽阴深邃奇。

再后一水阁,长如艇子,跨小河,四围灌木蒙丛,禽鸟啾唧,如深山茂林,坐其中,颓然碧窈。

瓜州诸园亭,俱以假山显,胎于石,娠于磥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至于园可无憾矣。

仪真汪园,盖石费至四五万,其所最加意者,为「飞来」一峰,阴翳泥泞,供人唾骂。

余见其弃地下一白石,高一丈、阔二丈而痴,痴妙。

一黑石,阔八尺、高丈五而瘦,瘦妙。

得此二石足矣,省下二三万收其子母,以世守此二石何如?

陶庵梦忆·卷一·濮仲谦雕刻

〔张岱〕 〔明〕

南京濮仲谦,古貌古心,粥粥若无能者,然其技艺之巧,夺天工焉。

其竹器,一帚、一刷,竹寸耳,勾勒数刀,价以两计。

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盘根错节,以不事刀斧为奇,则是经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真不可解也。

仲谦名噪甚,得其一款,物辄腾贵。

三山街润泽于仲谦之手者数十人焉,而仲谦赤贫自如也。

于友人座间见有佳竹、佳犀,辄自为之。

意偶不属,虽势劫之、利啖之,终不可得。

陶庵梦忆·卷二·不二斋

〔张岱〕 〔明〕

不二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

城西稍空,腊梅补之,但有绿天,暑气不到。

后窗墙高于槛,方竹数干,潇潇洒洒,郑子昭“满耳秋声”横披一幅。

天光下射,望空视之,晶沁如玻璃、云母,坐者恒在清凉世界。

图书四壁,充栋连床。

鼎彝尊暴,不移而具。

余于左设石床竹几帷之纱幕,以障蚊虹。

绿暗侵纱,照面成碧。

夏日,建兰、茉莉,芗泽浸人,沁入衣裾。

重阳前后,移菊北窗下,菊盆五层,高下列之,颜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

冬则梧叶落,蜡梅开,暖日晒窗,红炉毾氍。

以昆山石种水仙,列阶趾。

春时,四壁下皆山兰,槛前芍药半亩,多有异本。

余解衣盘礴,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