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二·表胜庵

炉峰石屋,为一金和尚结茅守土之地,后住锡柯桥融光寺。

大父造表胜庵成,迎和尚还山住持。

命余作启,启曰: “伏以丛林表胜,惭给孤之大地布金。

天瓦安禅,冀宝掌自五天飞锡。

重来石塔,戒长老特为东坡。

悬契松枝,万回师却逢西向。

去无作相,住亦随缘。

伏惟九里山之精蓝,实是一金师之初地。

偶听柯亭之竹笛,留滞人间。

久虚石屋之烟霞,应超尘外。

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

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

况兹胜域,宜兆异人,了住山之夙因,立开堂之新范。

护门容虎,洗钵归龙。

茗得先春,仍是寒泉风味。

香来破腊,依然茅屋梅花。

半月岩似与人猜,请大师试为标指。

一片石正堪对语,听生公说到点头。

敬藉山灵,愿同石隐。

倘静念结远公之社,定不攒眉。

若居心如康乐之流,自难开口。

立返山中之驾,看回湖上之船,仰望慈悲,俯从大众。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陶庵梦忆·卷二·梅花书屋

〔张岱〕 〔明〕

陔萼楼后老屋倾圮,余筑基四尺,造书屋一大间。

旁广耳室如纱㡡,设卧榻。

前后空地,后墙坛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墙上,岁满三百馀朵。

坛前西府二树,花时积三尺香雪。

前四壁稍高,对面砌石台,插太湖石数峰。

西溪梅骨古劲,滇茶数茎,妩媚其旁。

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缨络。

窗外竹棚,密宝襄盖之。

阶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杂入。

前后明窗,宝襄西府,渐作绿暗。

余坐卧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

慕倪迂“清閟”,又以“云林秘阁”名之。

陶庵梦忆·卷二·砂罐锡注

〔张岱〕 〔明〕

宜兴罐,以龚春为上,时大彬次之,陈用卿又次之。

锡注,以王元吉为上,归懋德次之。

夫砂罐,砂也。

锡注,锡也。

器方脱手,而一罐一注价五六金,则是砂与锡与价,其轻重正相等焉,岂非怪事!

一砂罐、一锡注,直跻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无惭色,则是其品地也。

陶庵梦忆·卷二·沈梅冈

〔张岱〕 〔明〕

沈梅冈先生许相嵩,在狱十八年。

读书之暇,旁攻匠艺,无斧锯,以片铁日夕磨之,遂铦利。

得香楠尺许,琢为文具一,大匣三、小匣七、壁锁二。

棕竹数片,为箑一,为骨十八,以笋、以缝、以键,坚密肉好,巧匠谢不能事。

夫人丐先文恭志公墓,持以为贽,文恭拜受之。

铭其匣曰:“十九年,中郎节,十八年,给谏匣。

节邪匣邪同一辙。

”铭其箑曰:“塞外毡,饥可餐。

狱中箑,尘莫干。

前苏后沈名班班。

”梅冈制,文恭铭,徐文长书,张应尧镌,人称四绝,余珍藏之。

又闻其以粥炼土,凡数年,范为铜鼓者二,声闻里许,胜暹罗铜。

陶庵梦忆·卷二·岣嵝山房

〔张岱〕 〔明〕

岣嵝山房,逼山、逼溪、逼韬光路,故无径不梁,无屋不阁。

门外苍松傲睨,蓊以杂木,冷绿万顷,人面俱失。

石桥低磴,可坐十人。

寺僧刳竹引泉,桥下交交牙牙,皆为竹节。

天启甲子,余键户其中者七阅月,耳饱溪声,目饱清樾。

山上下多西栗、边笋,甘芳无比。

邻人以山房为市,蓏果、羽族日致之,而独无鱼。

乃潴溪为壑,系巨鱼数十头。

有客至,辄取鱼给鲜。

日晡,必步冷泉亭、包园、飞来峰。

一日,缘溪走看佛像,口口骂杨髡。

见一波斯坐龙象,蛮女四五献花果,皆裸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

余椎落其首,并碎诸蛮女,置溺溲处以报之。

寺僧以余为椎佛也,咄咄作怪事,及知为杨髡,皆欢喜赞叹。

陶庵梦忆·卷二·三世藏书

〔张岱〕 〔明〕

余家三世积书三万馀卷。

大父诏余曰:“诸孙中惟尔好书,尔要看者,随意携去”余简太仆、文恭大父丹铅所及有手泽者存焉,汇以请,大父喜,命舁去,约二千馀卷。

天启乙丑,大父去世,余适往武林,父叔及诸弟、门客、匠指、臧获、巢婢辈乱取之,三代遗书一日尽失。

余自垂髫聚书四十年,不下三万卷。

乙酉避兵入剡,略携数簏随行,而所存者,为方兵所据,日裂以吹烟,并舁至江干,籍甲内,挡箭弹,四十年所积,亦一日尽失。

此吾家书运,亦复谁尤!

余因叹古今藏书之富,无过隋、唐。

隋嘉则殿分三品,有红琉璃、绀琉璃、漆轴之异。

殿垂锦幔,绕刻飞仙。

帝幸书室,践暗机,则飞仙收幔而上,橱扉自启。

帝出,闭如初。

隋之书计三十七万卷。

唐迁内库书于东宫丽正殿,置修文、著作两院学士,得通籍出入。

太府月给蜀都麻纸五千番,季给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岁给河间、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为笔,以甲、乙、丙、丁为次。

唐之书计二十万八千卷。

我明中秘书不可胜计,即《永乐大典》一书,亦堆积数库焉。

余书直九牛一毛耳,何足数哉!

陶庵梦忆·卷二·焦山

〔张岱〕 〔明〕

仲叔守瓜州,余借住于园,无事辄登金山寺。

风月清爽,二鼓,犹上妙高台,长江之险,遂同沟浍。

一日,放舟焦山,山更纡谲可喜。

江曲涡山下,水望澄明,渊无潜甲。

海猪、海马,投饭起食,驯扰若豢鱼。

看水晶殿,寻瘗鹤铭,山无人杂,静若太古。

回首瓜州烟火城中,真如隔世。

饭饱睡足,新浴而出,走拜焦处士祠。

见其轩冕黼黻,夫人列坐,陪臣四,女官四,羽葆云罕,俨然王者。

盖土人奉为土谷,以王礼祀之。

是犹以杜十姨配伍髭须,千古不能正其非也。

处士有灵,不知走向何所?

陶庵梦忆·卷二·花石纲遗石

〔张岱〕 〔明〕

越中无佳石。

董文简斋中一石,磊块正骨,窋咤数孔,疏爽明易,不作灵谲波诡,朱勔花石纲所遗,陆放翁家物也。

文简竖之庭除,石后种剔牙松一株,辟咡负剑,与石意相得。

文简轩其北,名“独石轩”,石之轩独之无异也。

石篑先生读书其中,勒铭志之。

大江以南花石纲遗石,以吴门徐清之家一石为石祖。

石高丈五,朱勔移舟中,石盘沉太湖底,觅不得,遂不果行。

后归乌程董氏,载至中流,船复覆。

董氏破资募善入水者取之。

先得其盘,诧异之,又溺水取石,石亦旋起。

时人比之延津剑焉。

后数十年,遂为徐氏有。

再传至清之,以三百金竖之。

石连底高二丈许,变幻百出,无可名状。

大约如吴无奇游黄山,见一怪石,辄瞋目叫曰:“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陶庵梦忆·卷二·绍兴琴派

〔张岱〕 〔明〕

丙辰,学琴于王侣鹅。

绍兴存王明泉派者推侣鹅,学《渔樵回答》、《列子御风》《碧玉调》、《水龙吟》、《捣衣环佩声》等曲。

戊午,学琴于王本吾,半年得二十馀曲:《雁落平沙》、《山居吟》、《静观吟》、《清夜坐钟》、《乌夜咏》、《汉宫秋》《高山流水》、《梅花弄》、《淳化引》、《沧江夜雨》、《庄周梦》,又《胡笳十八拍》、《普庵咒》等小曲十馀种。

王本吾指法圆静,微带油腔。

余得其法,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遂称合作。

同学者,范与兰、尹尔韬、何紫翔、王士美、燕客、平子。

与兰、士美、燕客、平子俱不成,紫翔得本吾之八九而微嫩,尔韬得本吾之八九而微迂。

余曾与本吾、紫翔、尔韬取琴四张弹之,如出一手,听者駴服。

后本吾而来越者,有张慎行、何明台,结实有馀而萧散不足,无出本吾上者。

陶庵梦忆·卷二·朱云崃女戏

〔张岱〕 〔明〕

朱云崃教女戏,非教戏也。

未教戏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萧、管,鼓吹歌舞,借戏为之,其实不专为戏也。

郭汾阳、杨越公、王司徒女乐,当日未必有此。

丝竹错杂,檀板清讴,入妙腠理,唱完以曲白终之,反觉多事矣。

西施歌舞,对舞者五人,长袖缓带,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猗那,弱如秋药。

女官内侍,执扇葆璇盖、金莲宝炬、纨扇宫灯二十馀人,光焰荧煌,锦绣纷叠,见者错愕。

云老好胜,遇得意处,辄盱目视客。

得一赞语,辄走戏房,与诸姬道之,佹出佹入,颇极劳顿。

且闻云老多疑忌,诸姬曲房密户,重重封锁,夜犹躬自巡历,诸姬心憎之。

有当御者,辄遁去,互相藏闪,只在曲房,无可觅处,必叱咤而罢。

殷殷防护,日夜为劳,是无知老贱自讨苦吃者也,堪为老年好色之戒。

陶庵梦忆·卷二·鲁藩烟火

〔张岱〕 〔明〕

兖州鲁藩烟火妙天下。

烟火必张灯,鲁藩之灯,灯其殿、灯其壁、灯其楹柱、灯其屏、灯其座、灯其宫扇伞盖。

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尽收为灯中景物。

及放烟火,灯中景物又收为烟火中景物。

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

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

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

殿前搭木架数层,上放“黄蜂出窠”、“撒花盖顶”、“天花喷礴”。

四旁珍珠帘八架,架高二丈许,每一帘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一大字。

每字高丈许,晶映高明。

下以五色火漆塑狮、象、橐驼之属百余头,上骑百蛮,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诸器,器中实“千丈菊”、“千丈梨”诸火器,兽足蹑以车轮,腹内藏人。

旋转其下,百蛮手中瓶花徐发,雁雁行行,且阵且走。

移时,百兽口出火,尻亦出火,纵横践踏。

端门内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

看者耳目攫夺,屡欲狂易,恒内手持之。

昔者有一苏州人,自夸其州中灯事之盛,曰:“苏州此时有烟火,亦无处放,放亦不得上。

”众曰:“何也?

”曰:“此时天上被烟火挤住,无空隙处耳!

”人笑其诞。

于鲁府观之,殆不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