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书·权实
群臣奏入,下于有司。
公卿集议,复奏行之。
其所行者,著为故事,因时增易,百职准以决事。
自汉以来皆然,舍是无以为政。
然有治不治者,以实则治,以文则不治。
若徒以文也,譬之优偶之戏,衣冠言貌,陈事辨理,无不合度,而岂其实哉!
群臣奏入,下于有司。
公卿集议,复奏行之。
其所行者,著为故事,因时增易,百职准以决事。
自汉以来皆然,舍是无以为政。
然有治不治者,以实则治,以文则不治。
若徒以文也,譬之优偶之戏,衣冠言貌,陈事辨理,无不合度,而岂其实哉!
谚曰:莫用三爷,废职亡家。
盖子为少爷,婿为姑爷,妻兄弟为舅爷也。
之三者未必才无可用,第内有蔽聪塞明之方,外有投鼠忌器之虑。
威之所行,权辄附焉。
权之所附,威更炽焉。
任以笔墨,则售承行,鬻差票。
任以案牍,则通贿赂,变是非。
任以仓库,则轻出重入,西掩东挪,弊难枚举。
即令总核买办杂务,其细已甚,亦必至于短发价值,有玷官声,故无一而可。
事非十分败坏,不入于耳。
迨入于耳,已难措手。
以法则伤恩,以恩则坏法。
三者相同,而子为尤甚,其见利忘亲者无论。
意在爱亲,而孳孳焉为亲计利,势必陷亲于不义,所以危也。
上世结绳而治,自伏羲画八卦,而文字兴焉。
故前人作字,谓之字画,画分也,界限也。
尔雅释地:涂出其右而还之,画邱。
注言:为道所规画。
释名:道出其右曰画邱,人尚右,凡有指画,皆尚右。
故用右手画字。
或篆,或隶,或楷,或行,或草,皆当不忘画字之义。
为横、为竖、为波、为磔、为钩、为,当永守画字之法。
盖画则笔无不直,笔无不圆,而字之千变万化,穷工极巧,从此出焉。
乃后人不曰画字,而曰写字。
写有二义。
说文:“写,置物也。
”韵书:写,输也。
置者,置物之形。
输者,输我之心。
两义并不相悖,所以字为心画。
若仅能置物之形,而不能输我之心,则画字、写字之义,两失之矣。
无怪书道不成也。
字画本自同工,字贵写,画亦贵写,以书法透入于画,而画无不妙。
以画法参入于书,而书无不神。
故曰:善书者必善画。
善画者亦必善书。
自来书画兼擅者,有若米襄阳,有若倪云林,有若赵松雪,有若沈石田,有若文衡山,有若董思白。
其书其画,类能运用一心,贯串道理,书中有画,画中有书,非若后人之拘形迹以求书,守格辙以求画也。
米元章谓:东坡为画字。
自谓刷字。
此不过前人等而上之,精益求精之语,非谓不能写字,而竟同剔刷成字,描画成字也。
自桧以下无讥。
后之作书者欲求苏、米之刷字、画字,不可得矣。
书法在用笔,用笔贵用锋。
用锋之说吾闻之矣,或曰正锋,或曰中锋,或曰藏锋,或曰出锋,或曰侧锋,或曰扁锋。
知书者有得于心,言之了了,知而不知者各执一见,亦复言之津津,究竟聚讼纷纭,指归莫定,所以然者,因前人指示后学要言不烦,未尝倾筐倒箧而出之。
后人摹仿前贤,一知半解,未能穷追极究而思之也。
余尝辨之,试详言之:所谓中锋者,自然要先正其笔。
柳公权曰:心正则笔正,笔正则锋易于正。
中锋即是正锋,自不必说。
而余则偏有说焉,笔管以竹为之,本是直而不曲,其性刚,欲使之正,则竟正。
笔头以毫为之,本是易起易倒,其性柔,欲使之正,却难保其不偃。
倘无法以驱策之,则笔管坚而笔头已卧,可谓之中锋乎?
又或极力把持,收其锋于笔尖之内,贴毫根于纸素之上,如以箸头画字一般,是笔则正矣、中矣,然锋已无矣,尚得谓之锋乎?
或曰:此藏锋法也。
试问所谓藏锋者,藏锋于笔头之内乎?
抑藏锋于字画之内乎?
必有爽然失、恍然悟者。
第藏锋画内之说,人亦知之。
知之而谓惟藏锋乃是中锋,中锋无不藏锋,则又有未尽然也。
盖藏锋、中锋之法,如匠人钻物,然下手之始四面展动,乃可入木三分。
既定之后,则钻已深入,然后持之以正。
字法亦然。
能中锋自能藏锋,如锥画沙,如印印泥,正谓此也,然笔锋所到收处、结处、掣笔映带处,亦正有出锋者。
字锋出,笔锋亦出。
笔锋虽出,而仍是笔尖之锋,则藏锋、出锋皆谓之中锋,不得专以藏锋为中锋也。
至侧锋之法,则以侧势取其利导,古人间亦有之。
若俗笔笔正锋,则有意于正势,必至无锋而后止。
欲笔笔侧笔,则有意于侧势,必至扁锋而后止。
琴瑟专一,谁能听之?
其理一也。
画家皴石之法,三面皆锋,须以侧锋为之。
笔锋出,则石锋乃出。
若竟横卧其笔,则一片模糊,不成其为石矣。
总之,作字之法,先使腕灵笔活,凌空取势,沈著痛快,淋漓酣畅,纯任自然,不可思议,能将此笔正用、侧用、顺用、重用、轻用、虚用、实用、擒得定,纵得出,遒得紧,拓得开,浑身都是解数,全仗笔尖毫末锋芒指使,乃为合拍。
钝根人胶柱鼓瑟,刻舟求剑,以团笔为中锋,以扁笔为侧锋,犹斤斤曰:若者中锋,若者偏锋,若者是,若者不是。
纯是梦呓!
故知此事虽藉人功,亦关天分,道中、道外,自有定数,一艺之细,尚索解人而不得。
噫,难矣!
用墨之法,浓欲其活,淡欲其华。
活与华非墨宽不可,古砚微凹聚墨多,可想见古人意也。
濡染大笔何淋漓,淋漓二字,正有讲究。
濡染亦自有法。
作书时须通开其笔,点入砚池,如篙之点水,使墨从笔尖入,则笔酣而墨饱,挥洒之下,使墨从笔尖出,则墨浥而笔凝。
杜诗云:元气淋漓障犹湿。
古人字画流传久远之后,如初脱手光景,精气神采不可磨灭。
不善用墨者浓则易枯,淡则近薄,不数年间已淹淹无生气矣。
不知用笔,安知用墨?
此事难为俗工道也。
凡作书不可信笔,董思翁尝言之。
盖以信笔,则中无主宰,波画易偃故也。
吾谓信笔固不可太矜意,亦不可意为。
笔蒙则意阑,笔为意拘,则笔死。
要使我顺笔性,笔随我势,两相得,则两相融。
而字之妙处,从此出矣。
字有一定步武、一定绳尺,不必我去造作。
右军书因物付物,纯任自然,到得自然之极,自能变化从心,涵盖万有,宜其俎豆千秋也。
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人人言之。
然天下最上的境界,人人要到,却非人人所能到,看天分做去。
天分能到,则竟到矣。
天分不能到,到得那将上的地步,偏拦住了,不使你上去。
此即学问止境也。
但天分虽有止境,而学者用功断不能自画,自然要造到上层为是。
惟所造之境,须循序渐进,如登梯然,得一步、进一步。
画曰:若升高必自下。
言不容躐等也。
今之讲字学者,初学执笔,便高谈晋、唐,满口羲、献。
稍得形模,即欲追踪汉、魏,不但苏、黄、米、蔡不在意中,即欧、虞、褚、薛以上,溯羲、献犹以为不足,真可谓探本穷源,识高于顶者矣!
及至写出字来,亦只平平无奇。
噫,何弗思之甚也!
余亦曾犯此病,初学时取欧书以定间架,久之字成印板,因爱褚书跌宕,乃学褚书。
久之又患过于流走,此皆自己习气与欧、褚无干,如是者亦有年。
嗣后东涂西抹,率意酬应,喜作行草,乃取怀仁所集圣教及兴福寺断碑、孙过庭书谱学之,对帖时少,挥洒时多,总觉依稀仿佛无有是处。
乃阅近世石刻墨迹,颇有入处。
再阅同时书家真迹,反觉易于揣摩,而尤难于学步,乃叹自己学问不但远不及古人,且远不及今人。
于是将今人笔墨逐一研究,时而进观董、赵诸公书,更长一见识焉。
又进而观宋人碑帖,又得其解数焉。
又进而摹欧、虞、褚、薛、颜、柳、徐、李诸家书,已略得其蹊径焉,再上而求右军、大令诸法。
已稍能寻其端倪焉。
至此,乃恍然于前此之取法乎上者,真躐等而进也。
近又见得颜鲁公书最好,以其天趣横生、脚踏实地、继往开来,惟此为最。
昔人云:诗至子美,书至鲁公,足叹观止。
此言不余欺也!
余书无所得,惟屡疑屡悟,或出或入,不敢谓三折肱于此,而于书中甘苦尝之久矣,因书之以为知书者告。
字学以用敬为第一义,凡遇笔砚辄起矜庄,则精神自然振作,落笔便有主宰,何患书道不成!
泛泛涂抹,无有是处。
作字须提得笔起,稍知书法者皆知之。
然往往手欲提而转折顿挫辄自偃者,无擒纵故也。
擒纵二字是书家要诀,有擒纵方有节制,有生杀用笔乃醒,醒则骨节通灵,自无僵卧纸上之病。
否则寻行数墨,暗中索摸,虽略得其波磔往来之迹,不过优孟衣冠,登场傀儡,何足语斯道耶?
余自幼观唐、宋诸名家石刻,以为唐书如玉,宋书如水晶,心目中所见如此,未尝申明其所以然也。
后读朱子语类云:孔子之学如玉,孟子之学如水晶,乃拍案惊喜,以为比拟切当。
见得天地间人也、物也、学问也、技艺也,皆各分浑与露之两途,而心目中所见,古今人不甚相远也。
初学不外临摹。
临书得其笔意,摹书得其间架。
临摹既久,则莫如多看、多悟、多商量、多变通。
坡翁学书,尝将古人字帖悬诸壁间,观其举止动静,心摹手追,得其大意。
此中有人、有我,所谓:学不纯,师也。
又尝有句云: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
古人用心不同,故能出人头地。
余尝谓:临摹不过学字中之字,多会悟则字中有字、字外有字,全从虚处着精神。
彼钞帖、画帖者,何曾梦见?
废纸败笔,随意挥洒,往往得心应手。
一遇精纸佳笔,整襟危坐,公然作书,反不免思遏手蒙。
所以然者,一则破空横行,孤行己意,不期工而自工也。
一则刻意求工,局于成见,不期拙而自拙也。
又若高会酬酢,对客挥毫,与闲窗自怡,兴到笔随,其乖合亦复迥别。
欲除此弊,固在平时用功多写,或于临时酬应多尽数纸,则腕愈熟、神愈闲,心空笔脱,指与物化矣。
总之,凡事有人则天不全,不可不知。
徐而庵先生说唐诗,阐发尽致,开卷有论诗数条,内一条云:学诗如僧家托钵,积千家米煮成一锅饭。
余谓学书亦然,执笔之法,始先择笔之相近者仿之,逮步伐点画稍有合处,即宜纵览诸家法帖,辨其同异,审其出入,融会而贯通之,酝酿之久,自成一家面目。
否则刻舟求剑,依样葫芦,米海岳所谓奴书是也。
古人作书,遗貌取神。
今人作书,貌合神离。
其间相去之远,岂可以道里计哉?
名家作书,只是一鼻孔出气。
赵集贤云:书法随时变迁,用笔千古不易,古人得佳帖数行,专心学之,便能名家。
据此似与余前说博观之义相戾,殊不知由一贯万,由万会一,总是一个道理。
所谓千古不易者,要在善于弄翰磬控纵,送锋芒不顿,如庖丁解牛,批却导窾,迎刃而解。
即所谓其中非尔力也。
不明此旨,无论博搜约取,茫无把鼻。
谚云:见一个菩萨磕一个头,不免终身为门外汉耳。
凡学艺,于古人论说总须细心体会,粗心浮气,无有是处。
尝见某帖跋尾有驳赵文敏笔法不易之说者,谓欧、虞、薛、褚笔法已是不同,试以褚书笔法为欧书结构,断难相合,安得谓千古不易乎?
余窃笑其翻案之谬。
盖赵文敏为有元一代大家,岂有道外之语!
所谓千古不易者,指笔之肌理言之,非指笔之面目言之也。
谓笔锋落纸,势如破竹,分肌劈理,因势利导,要在落笔之先腾掷而起,飞行绝迹,不粘定纸上讲求生活,笔所未到,气已吞。
笔所已到,气亦不尽,故能墨无旁渖,肥不剩肉,瘦不露骨,魄力、气韵、风神皆于此出。
书法要旨,不外是矣。
集贤所说只是浑而举之,古人于此等处不落言诠。
余曾得斯旨,不惮反复言之,亦仅能形容及此,会心人定当首肯。
若以形迹求之,何异痴人说梦!
作字有顺逆,有向背,有起伏,有轻重,有聚散,有刚柔,有燥湿,有疾徐,有疏密,有肥瘦,有浓淡,有连有断,有脱御,有承接,具此数者,方能成书。
否则,墨猪、算子,全是魔道矣。
古人作书,落笔一圆便圆到底,落笔一方便方到底,各成一种章法。
兰亭用圆,圣教用方,二帖为百代书法模楷,所谓规矩方圆之至也!
欧颜大、小字皆方。
虞书则大、小皆圆。
褚书则大字用方,小字用圆。
究竟方圆,仍是并用。
以结构言之,则体方而用圆。
以转束言之,则内方而外圆。
以笔质言之,则骨方而肉圆。
此是一定之理。
又晋人体势多扁,唐人体势多长,合晋、唐观之,惟右军、鲁公无长扁之偏,而为方圆之极则。
晋人取韵,唐人取法,宋人取意,人皆知之。
吾谓晋书如仙,唐书如圣,宋书如豪杰。
学书者从此分门别户,落笔时方有宗旨。
字有筋骨、血脉、皮肉、神韵、脂泽、气息,数者缺一不可。
无论真楷行草,皆宜讲究。
楷书须八面俱到,古人称卫夫人、逸少父子、欧阳率更、虞永兴、智永禅师、颜鲁公此七家谓之楷书,其馀不过真书而已。
楷书者字体端正,用笔合法之谓也。
行楷者,字虽绾结,笔仍典则之谓也。
此外或真书,或行书,或真行,或行草,或大草,或墨色不到而意与笔皆到,或笔墨不到而意无不到,总之以法为主,气以辅之,则任笔所之,无不如志矣。
欧、虞、褚、薛不拘拘于说文,犹之韩、柳、欧、苏不斤斤于音韵。
空诸所有,精神乃出。
古人作楷,正体、帖体纷见错出,随意布置。
惟鲁公干禄字书一正一帖,剖析详明,此专为字画偏旁而设,而其用笔尽合楷则。
近来书生笔墨、台阁文章,偏旁布置,穷工极巧,其实不过写正体字,非真楷书也。
楷书如立,行书如走,草书如飞,此就字体言之,用笔亦然,执笔落纸如人之立地,脚根既定,伸腰舒背,骨立自然强健,稍一转动,四面皆应。
不善用笔者,非坐卧纸上,即蹲伏纸上矣。
欲除此弊,无他谬巧,只如思翁所谓:落笔时先提得笔起耳。
所谓落笔先提得笔起者,总不外凌空起步、意在笔先。
一到著纸,便如兔起鹘落,令人不可思议。
笔机到则笔势劲,笔锋出,随倒随起,自无僵卧之病矣!
古人谓:心正则气定,气定则腕活,腕活则笔端,笔端则墨注,墨注则神凝,神凝则象滋,无意而皆意,不法而皆法。
此正是先天一著工夫,省却多少言思拟议,所谓一了百了也。
字无所谓山林、台阁也,古来书家类多置身廓庙之士,若终身隐沦者恐亦不少,而其书之传与不传,或传之远与近,虽各因名位为显晦,而诣之所至,不可磨灭。
且有学问经术超越寻常,反为书名所掩者。
盖亦有数存乎其间也。
自帖括之习成,字法遂别为一体。
土龙木偶,毫无意趣,矫其弊者又复貌为高古,自出新奇。
究之学台阁者,趣入官样。
学山林者,流为野战。
皆非书家正法眼藏也。
字莫患乎散,尤莫病于结。
散则贯注不下,结则摆脱不开。
古人作书,于联络处见章法,于洒落处见意境。
右军书转左侧右,变化迷离,所谓状若断而复连,势如斜而反正者,妙于离合故也。
欧、虞、褚、薛各得其秘,而欧书尤为显露,其要在从谨严得森挺,从密栗得疏朗,或行或楷,必左右揖让,倜傥权奇,戈戟铦锐,物象生动,自成一家风骨。
史称其人貌丑而颖悟,观其书信然!
学者得其一鳞片甲,由唐入晋,自有门径矣。
字有九宫,分行布白是也。
右军黄庭经、乐毅论,欧阳率更醴泉铭、千字文,皆九宫之最准者,其要不外斗笋接缝,八面皆满,字内无短缺处,字外无长出处,总归平直中正,无他谬巧也。
字有解数,大旨在逆,逆则紧,逆则劲,缩者伸之势,郁者畅之机,而又须因迟见速,寓巧于拙,取圆于方。
狐疑不决,病在馁。
剽急不留,病在滑。
得笔须随,失笔须救,细参消息,斯为得之。
用笔之法,太轻则浮,太重则踬。
到恰好处,直当得意。
唐人妙处正在不轻不重之间,重规叠矩,而仍以风神之笔出之。
褚河南谓:字里金生,行间玉润。
又云:如锥画沙,如印印泥。
虞永兴书如抽刀断水,颜鲁公古钗股、屋漏痕,皆是善使笔锋,熨帖不陂,故臻绝境。
不善学者,非失之偏软,即失之生硬。
非失之浅率,即失之重滞。
貌为古拙,反入于颓靡。
托为强健,又流于倔强。
未识用笔分寸,无怪去古人日远也。
古人谓:喜气画兰,怒气画竹,各有所宜。
余谓:笔墨之间,本足觇人气象,书法亦然。
王右军、虞世南字体馨逸,举止安和,蓬蓬然得春夏之气,即所谓喜气也。
徐季海善用渴笔,世状其貌如怒猊抉石、渴骥奔泉,即所谓怒气也。
褚登善、颜常山、柳谏议文章妙古今,忠义贯日月,其书严正之气溢于楮墨。
欧阳父子险劲秀拔,鹰隼摩空,英俊之气咄咄逼人。
李太白书新鲜秀活,呼吸清淑,摆脱尘凡,飘飘乎有仙气。
坡老笔挟风涛,天真烂漫。
米痴龙跳天门,虎卧凤阙。
二公书横绝一时,是一种豪杰之气。
黄山谷清癯雅脱,古澹绝伦,超卓之中寄托深远,是名贵气象。
凡此皆字如其人,自然流露者。
惟右军书,醇粹之中,清雄之气俛视一切,所以为千古字学之圣。
鲁公浑厚天成,精深博大,所以为有唐一代之冠。
凡字每落笔皆纵点起,点定则四面皆圆,笔有主宰,不致偏枯草率,波折钩勒,一气相生,风骨自然遒劲。
董文敏谓:如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辄能起。
又云:自收自到,自起自结。
皆此意也。
褚河南行书、赵文敏行楷,细参自能悟入。
作字先学执笔,明戈汉溪守智书法辨异一书,载有笔阵图,执笔诸式其最正中者,莫如拨镫、平覆两法。
拨镫或谓挑镫,或谓马镫,于义皆是。
总之执笔须浅,浅则易于转动,其法先拓大指,使虎口圆则掌心自虚,大指为捺,食指为压,中指为钩,无名指为抵推导送,五指则紧贴名指之内,相助为力。
字之讲遒劲者用之。
平覆之法,使掌下覆,大指与二、三指稍齐,或用二、三指双钩。
字之讲犀利者用之。
此外有三指立异法,则以大、二、三指搦管,四、五指不用。
四指立异法,则大指在内,二、三、四指在外。
或谓即马镫法,如两人并乘,各不相犯。
此二法最妙,以其不必留心运腕,而指自能不动也。
撮笔法,著纸轻浅,字之尚逸趣者用之。
悬腕法,则运腕离案,能使通身气力贯注笔尖。
回腕法,掌心向内,五指俱平,腕竖锋正,笔画兜裹。
此二法,量字体大小为离案之远近。
即拨镫、平覆、撮笔、立异法,亦无不离案也。
枕腕法,间或为之,亦无不可。
其他如抓斗式、握拳式,擘窠大书用作榜署者,不能不尔,无所为法则也。
运指不如运腕,书家遂有腕活指死之说。
不知腕固宜活,指安得死!
肘使腕,腕使指,血脉本是流通,牵一发而全身尚能皆动,何况臂指之近乎?
此理易明。
若使运腕而指竟漠不相关,则腕之运也,必滞其书,亦必至麻木不仁,所谓腕活指死者,不可以辞害意。
不过腕灵则指定,其运动处不著形迹,运指腕随,运腕指随,有不知指之使腕与腕之使指者,久之,肘中血脉贯注,而腕亦随之定矣。
周身精神贯注,则运肘亦不自知矣。
此自然之气机,非可以矫揉造作也。
所以把笔宜浅,用力宜轻,指宜密、宜直。
或作环抱状,则虎口自圆,掌心自虚。
又先须端坐正心,则气自和,血脉自贯,臂自活,腕自灵,指自凝,笔自端。
是臂也、腕也、掌也、提也、笔也,皆运用在一心,不知所使,而无不一一效命者也。
至于熟极巧生,直便化去,并执笔、运笔之法,亦皆忘之,所谓心忘手,手忘笔也。
王献之少时学书,右军从背后取其笔而不可,知其长大必能名世。
盖谓初学时着意在笔,非谓用笔宜紧也。
又昔有人问索靖笔法,索靖以三指执笔,闭目谓之曰:胆、胆、胆。
欧阳文忠公谓:执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
米襄阳谓:学书贵弄翰,迅速天真,出于意外。
黄涪翁论书谓:须通身气力来笔尾上,直当得意。
坡老云:作书不在笔牢,浩然听笔之所之,而不失法度。
数公之言皆是,由执几化,绝妙悟境。
中庸云: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
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
道也通乎艺矣!
学书者由勉强以渐近自然,艺也进于道矣。
古人书,行间茂密,体势宽博。
唐之颜,宋之米,其精力弥满,令人洞心駴目。
自思翁出,而章法一变,密处皆疏,宽处皆紧,天然秀削,有振衣千仞、洁身自好光景,然篇幅较狭,去古人远矣。
作书能养气,亦能助气。
静坐作楷法数十字或数百字,便觉矜躁俱平。
若行草,任意挥洒,至痛快淋漓之候,又觉灵心焕发。
下笔作诗、作文,自有头头是道,汨汨其来之势。
故知书道,亦足以恢扩才情、酝酿学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