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史传

开辟草昧,岁纪绵邈,居今识古,其载籍乎?

轩辕之世,史有苍颉,主文之职,其来久矣。

《曲礼》曰∶“史载笔。

”史者,使也。

执笔左右,使之记也。

古者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

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也。

唐虞流于典谟,商夏被于诰誓。

洎周命维新,姬公定法,三正以班历,贯四时以联事。

诸侯建邦,各有国史,彰善瘅恶,树之风声。

自平王微弱,政不及雅,宪章散紊,彝伦攸斁。

昔者夫子闵王道之缺,伤斯文之坠,静居以叹凤,临衢而泣麟,于是就太师以正《雅》、《颂》,因鲁史以修《春秋》。

举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标劝戒。

褒见一字,贵逾轩冕。

贬在片言,诛深斧钺。

然睿旨幽隐,经文婉约,丘明同时,实得微言。

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

传者,转也。

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

及至纵横之世,史职犹存。

秦并七王,而战国有策。

盖录而弗叙,故即简而为名也。

汉灭嬴项,武功积年。

陆贾稽古,作《楚汉春秋》。

爰及太史谈,世惟执简,子长继志,甄序帝勣。

比尧称典,则位杂中贤。

法孔题经,则文非玄圣。

故取式《吕览》,通号曰纪。

纪纲之号,亦宏称也。

故《本纪》以述皇王,《列传》以总侯伯,《八书》以铺政体,《十表》以谱年爵,虽殊古式,而得事序焉。

尔其实录无隐之旨,博雅弘辩之才,爱奇反经之尤,条例踳落之失,叔皮论之详矣。

及班固述汉,因循前业,观司马迁之辞,思实过半。

其《十志》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

至于宗经矩圣之典,端绪丰赡之功,遗亲攘美之罪,征贿鬻笔之愆,公理辨之究矣。

观夫左氏缀事,附经间出,于文为约,而氏族难明。

及史迁各传,人始区详而易览,述者宗焉。

及孝惠委机,吕后摄政,班史立纪,违经失实,何则?

庖牺以来,未闻女帝者也。

汉运所值,难为后法。

牝鸡无晨,武王首誓。

妇无与国,齐桓著盟。

宣后乱秦,吕氏危汉:岂唯政事难假,亦名号宜慎矣。

张衡司史,而惑同迁固,元平二后,欲为立纪,谬亦甚矣。

寻子弘虽伪,要当孝惠之嗣。

孺子诚微,实继平帝之体。

二子可纪,何有于二后哉?

至于《后汉》纪传,发源《东观》。

袁张所制,偏驳不伦。

薛谢之作,疏谬少信。

若司马彪之详实,华峤之准当,则其冠也。

及魏代三雄,记传互出。

《阳秋》、《魏略》之属,《江表》、《吴录》之类。

或激抗难征,或疏阔寡要。

唯陈寿《三志》,文质辨洽,荀张比之于迁固,非妄誉也。

至于晋代之书,系乎著作。

陆机肇始而未备,王韶续末而不终,干宝述《纪》,以审正得序。

孙盛《阳秋》,以约举为能。

按《春秋经传》,举例发凡。

自《史》、《汉》以下,莫有准的。

至邓粲《晋纪》,始立条例。

又摆落汉魏,宪章殷周,虽湘川曲学,亦有心典谟。

及安国立例,乃邓氏之规焉。

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

是以在汉之初,史职为盛。

郡国文计,先集太史之府,欲其详悉于体国也。

阅石室,启金匮,裂帛,检残竹,欲其博练于稽古也。

是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

劝戒与夺,必附圣以居宗。

然后诠评昭整,苛滥不作矣。

然纪传为式,编年缀事,文非泛论,按实而书。

岁远则同异难密,事积则起讫易疏,斯固总会之为难也。

或有同归一事,而数人分功,两记则失于复重,偏举则病于不周,此又铨配之未易也。

故张衡摘史班之舛滥,傅玄讥《后汉》之尤烦,皆此类也。

若夫追述远代,代远多伪。

公羊高云“传闻异辞”,荀况称“录远详近”,盖文疑则阙,贵信史也。

然俗皆爱奇,莫顾实理。

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

于是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

此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蠹也。

至于记编同时,时同多诡,虽定、哀微辞,而世情利害。

勋荣之家,虽庸夫而尽饰。

迍败之士,虽令德而嗤埋,吹霜煦露,寒暑笔端,此又同时之枉,可为叹息者也!

故述远则诬矫如彼,记近则回邪如此,析理居正,唯素心乎!

若乃尊贤隐讳,固尼父之圣旨,盖纤瑕不能玷瑾瑜也。

奸慝惩戒,实良史之直笔,农夫见莠,其必锄也:若斯之科,亦万代一准焉。

至于寻繁领杂之术,务信弃奇之要,明白头讫之序,品酌事例之条,晓其大纲,则众理可贯。

然史之为任,乃弥纶一代,负海内之责,而赢是非之尤。

秉笔荷担,莫此之劳。

迁、固通矣,而历诋后世。

若任情失正,文其殆哉!

赞曰∶ 史肇轩黄,体备周孔。

世历斯编,善恶偕总。

腾褒裁贬,万古魂动。

辞宗邱明,直归南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从开天辟地以来,年代已很长远,生在现.在而能了解古代的事情,就得依靠历史书籍了。相传轩辕黄帝的时候,就有仓颉担任史官,主管文史方面的工作,从此以来,时间已很久了。《礼记》中的《曲礼》里面说:“国家的史官随时准备着记事的笔墨。”所谓“史”,就是令使,就是使史官在帝王周围执笔记录,在古代,左史专管记事,右史专管记言。记言的经典有《尚书》,记事的经典有《春秋》。唐虞时期的历史记载在《尚书》的《尧典》、《皋陶谟》等篇中,夏商时期的历史记载在《汤诰》、《甘誓》等篇中。周人的国运从文王时开始转新,周公制定了记载历史的法则;从此,推算历法来编排年月,按照四时来记载事件,诸侯建立了邦国,也各有自己的国史;表彰善事,批评过错,树立起良好的风气。从周平王东迁,周代开始衰弱,政治不如西周的太平盛世,法纪散乱,道德败坏。那时孔子忧念帝王的正道被废弃,哀伤西周礼乐的衰落,闲居鲁国时曾慨叹凤凰没有飞来,到五父衢哭泣麒麟的出现不在太平时期。于是在和鲁国乐官讨论了音乐之后,校正了《雅》、《颂》的乐曲;根据鲁国的史书编写了《春秋》。他在《春秋》中列举人物的得失以表明称扬或贬斥,验证国家的兴亡以显示规劝和警戒。有谁受到《春秋》中一个字的赞扬,比高官厚禄的价值还珍贵;遭到片言只语的批评,比斧钺砍杀的分量还沉重。但其精深的意旨不很明显,《春秋》的本文又很简约;只有和孔子同时的左丘明,领会到它的精微言辞,便系统地阐明其始末写成《左传》,创造了为经作传的体例。所谓“传”,就是转达,转达出经典的意旨,用以传授给后人。这是圣人著作的辅助读物,也是最早的历史专著了。到了战国时期,修史的官职仍然存在。秦始皇统一七国,这个期间有许多策划谋略;因为只是对这些加以记录而未作系统编次,所以就用简策的“策”,名为《战国策》。 汉高祖消灭赢秦和项羽,经过了多年的战争;汉初陆贾考察这些史迹,写成《楚汉春秋》。到了西汉的史官司马谈,他家世世代代都担任编修史书的职务。司马迁继承父志,对历代帝王事迹做了认真研究而进行叙述。想比之《尧典》而称为“典”,其中所写的又不全是圣主贤君;想要学孔子而题名为“经”,文笔上又不能和《春秋》笔法相比。因此采取《吕氏春秋》的方式,都叫做“纪”。从“纪纲”的意义来命名,也是一种宏大的称谓了。所以,用“本纪”来叙述帝王,用“世家”来记述诸侯,用“列传”来记叙各种重要人物,用“八书”陈述政治体制,用“十表”记录各种大事的年月和爵位;这些方式虽然和古史不同,却把众多的事件处理得很有条理。《史记》按实记录无所隐讳的优点,渊博典雅而高谈阔论的才能,爱好奇特而违反经典的错误,以及在体例安排上的不当等,班彪已作过详细的评论了。到班固编写《汉书》,继承了前代史家的事业,特别是从司马迁的《史记》中,得益更多。《汉书》的“十志”相当丰富,赞辞序言写得弘丽,的确是文质彬彬,意味深厚。至于学习儒家圣人和经书的典雅,条理清楚、内容丰富的功绩,抛开班彪之名而窃取其成就的罪过,接受贿赂而编写历史的错误等,仲长统已讲得很详细了。从《左传》的记事上看,它依附《春秋》,偶尔记叙到一些史实,在文字上比较简约,对某些历史人物就很难做具体记载。《史记》中的各个列传,才分别对历史人物做了详细记载,从而便于观览,这是后继者所取法的。至于汉惠帝死后,吕后代理执政,《史记》、《汉书》中便都为吕后立本纪,这是违反常理而有失忠实的。为什么这样说呢?自从伏牺皇帝以来,就未听说过有女人做皇帝。汉代的这种遭遇,难以成为后代的法式。“母鸡不晨鸣”,这是周公的誓词中早就讲过的;不允许妇女参与国事,齐桓公也这样写在盟文中。从前宣太后扰乱秦国,吕后使汉王朝发生危险;岂只国家大事难以假代,并且要慎重对待名号的问题。张衡在从事历史工作时,也和司马迁、班固同样糊涂,竟主张为汉元帝皇后写本纪,也是够荒谬的了。按理说,惠帝的儿子刘弘虽然是假冒皇后之子,但总是惠帝的后嗣;孺子刘婴虽然年幼,但他才正是汉平帝的继位者。刘弘、刘婴两人应立本纪,哪有给吕后、元帝后立本纪之理呢?东汉的史书,开始于《东观汉纪》。后来袁山松的《后汉书》、张莹的《后汉南纪》,都写得偏颇杂乱,违反伦常。薛莹的《后汉纪》、谢承的《后汉书》,都写得粗疏谬误,很不可信。如像司马彪的《续汉书》,详细而真实,华峤的《后汉书》,准确而恰当,就可算是东汉史中写得最好的了。 到了三国时期,记载三国史迹的著作不断出现。如孙盛的《魏氏春秋》、鱼豢的《魏略》、虞傅的《江表传》、张勃的《吴录》之类。有的过于激切,与众不同,却难以令人信服;有的粗枝大叶,不着边际,很少抓住要点。只有陈寿的《三国志》,文词和内容都清晰和润;晋代的荀勖和张华,把《三国志》比之《史记》、《汉书》,是并不过誉的。到了晋代,史书的编写属于著作郎。陆机的《晋纪》,写晋初的历史但不完备;王韶之的《晋纪》,写晋未的历史但没有写到东晋结束。干宝的《晋纪》,推究得当而有次序;孙盛的《晋阳秋》,以简明扼要为特长,考察《春秋》的经文和传文,都有一定的编写条例。从《史记》、《汉书》以后,就没有几例为编写的依据了。到东晋邓粲编写《晋纪》,又开始拟订条例。他抛开汉魏的史书,而取法殷、周,可见即使僻居湘江的边远学者,也注意到学习古代的典、谟。到孙盛编史也立条例,就是取法邓粲了。 编写史书的根本问题,是必须总贯诸子百家,传之千秋万世,表明历代盛衰的证验,作为后世兴亡的借鉴;使一个朝代的典章制度,和日月一样共同长存;王霸之业的事迹,和天地一样长久光大。因此,在汉朝初年,史官的职务较为隆重。各州郡和诸侯国的文件账目,首先要集中到编写史书的太史府,以求史官能详细了解全国的重大规划;还必须阅读国家珍藏的文件史料,搜检一切残旧的帛书竹简,以求史官能广泛而熟练地考察古代史迹。因此,在确立意义和选用言辞上,应以经典为准则;在进行规劝、警戒的取舍上,必须以圣人为根据;然后才能对史实阐释评价得明白而正确,这样就不至于产生烦琐不实的记载了。但史书的基本格式,就是按年代顺序编纂有关事件,文字上不能进行空泛的议论,而是按照实际记叙。不过年代太远的事是否写得符合,就很难准确;要写的事太多,对每件事的始末就容易忽略:这的确是作综合记叙所存在的困难。有的同属一事,但和几人有关,如果在两人的本传里都写,就造成重复的毛病;如果只记在一人头上,则又出现不周全的缺点:这又是在铨衡轻重、相互配合上存在的困难。所以,东汉张衡指出的《史记》、《汉书》中的不少错误,晋代傅玄批评的《东观汉记》的过失和烦琐,都是由于上述困难造成的。 如果追述很久以前的历史,年代愈远,不可靠的就愈多。战国时的公羊高曾说:“传闻的东西往往各异其辞。”荀况则说:“远的从略,近的从详。”凡是有疑问的地方宁可暂缺不写,这是由于史书以真实可信为贵。可是一般人都有点好奇,不顾“按实而书”的原则。听到点传闻就想大写特写,对遥远的事情却想做详细描写;于是抛开共同一致的而追求奇异的,牵强附会,生拉硬扯;过去的史书上从未记载的东西,竟写在自己的书中。这就是史书错乱不实的根源,是追述远代历史的大害。至于编写当代的历史,却正因同时而往往是虚假的。虽然孔子在《春秋》中,对和他同时的鲁定公、鲁哀公的不当之处,也有委婉的讽刺,但一般的世态人情,就很难超脱当时的利害。对功勋荣显的贵族,即使是平庸无能的人,也要全加粉饰;对遭受困顿不幸的人,虽然有美好的品德也常常加以嗤笑。任意褒贬,形之笔端,这又是歪曲同时史实而令人叹息的事情。所以,记述远的是那样虚假,记载近的也如此歪曲,能够把事理剖析明白而记叙得当的,就只有左丘明了吧!至于对尊长或圣贤有所隐讳,固然是孔子的圣意;因为细微的缺点不能影响整个品德高尚的人,而对坏人坏事进行批评警戒,那正是优秀史家应有的直笔;这就正如农夫见到野草,必然要把它锄掉。这种精神,也是万代必遵的共同准则。至于从繁杂的事件中,抽出纲要来统领全史的方法;力求真实可信,排除奇闻异说的要领;明白交代起头结尾的顺序;斟酌品评人事的原则;能够掌握这个大纲,编写史书的各种道理就都可贯通了。但史家的使命,负担着综述一代史实,要对全国负责的重任,不能不常常受到各种各样的指责。一切写作任务,没有比这更费力的。司马迁和班固已是精通史学了,他们的史书尚且屡遭后人诋毁,如果随意乱写,记述不当,这就很危险了! 史官开始于轩辕黄帝,史书完备于周公孔子。对世代经历的事编成历史,无论好人坏人都总括其中。史书上传以褒扬,断以贬辞,长期使人惊心动魄。文辞方面应学习左丘明,记事方面要像南史氏和董狐那样正直秉公。


注释

草:粗,创。昧:不明。 绵:长远。邈(miǎo秒):久远。 轩辕:指黄帝,传说中的古代帝王。 史:史官,仓颉(jié节):传为黄帝时的左史,文字的创始者。 《曲礼》:儒家经典《礼记》中的一篇。 史载笔:孔颖达疏:“‘史’谓国史,书录王事者。王若举动,史必书之,王若行往,则史载书具而从之也。”笔:这里泛指记事的用具。 左右:有的版本没有这两个字。可能是衍(yǎn演)文,不译。 使:令。《白虎通·记过彻膳之义》中说:“所以谓之史何?明王者使为之也。 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有的本子无二“者”字。左、右史的不同,古代有两种说法:《汉书·艺文志》说:“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礼记·玉藻》说:“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太平御览》卷六○三录刘勰此文,则作“左史记言,右史书事”。译文据《太平御览》。 典、谟:指《尚书》中的《尧典》、《皋陶(gāoyáo高摇)谟》等。 诰、誓:指《尚书》中的《甘誓》、《汤诰》等。 周命维新:《诗经·大雅·文王》中说:“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维新:乃新。指从周文王时开始革新。 姬(jī机)公:指周公,名旦,周武王的弟弟。法:指史书记事之法。西晋杜预在《春秋左氏传序》中说:《春秋》的体例是“周公之垂法”。 紬(chōu抽):抽引。这里是以紬缉比喻对历数的运算。三正:指夏、商、周三代的历法。正:正月。班:分、列。 联事:指记载史事。联:系。上两句即杜预《左传序》中所说:“因其历数,附其行事。” 彰善瘅(dàn但)恶,树之风声:这两句是借用《尚书·毕命》中的原话。瘅:憎恨。 平王:周平王,周幽王之子。周代自平王起进入东周,周朝开始走上衰落时期。 雅:《诗经》中有《大雅》、《小雅》。这里是以《雅》诗中反映太平盛世的作品来指西周兴盛时期。东周以后走向衰微,所以说“政不及雅”。 宪章:法度。紊(wěn稳):乱。 彝(yí宜):永久的,经常的。攸(yōu优):语词。斁(dù度):败坏。 夫子:孔子。闵(mǐn敏):忧。 伤斯文:《论语·子罕》中说,孔子曾叹息:“天之将伤斯文也。”斯:此。文:指礼乐等西周文化。静居:闲居,指孔子周游各国后,晚年闲居鲁国。 叹凤:《论语·子罕》中说,孔子叹息:“凤鸟不至,……吾已矣夫!”传说凤凰出现,表示天下太平。孔子看不见凤凰出现,所以叹息自己也完了。 衢:大路。这里指五父衢,在今山东曲阜东南。《孔丛子·记问》中讲到鲁人“樵于野而获兽焉,众莫之识,以为不祥,弃之五父之衢”。孔子听说后,前往认出是麒麟,便哭泣说:“麟出则死,吾道穷矣!” 太师:乐官的首领。《论语·八佾(yì义)》中有孔子和鲁国太师论乐的记载。《雅》《颂》:指雅乐和颂乐的乐曲。《论语·子罕》中说,孔子从卫国回到鲁国后,校正了雅、颂乐曲。 《春秋》:我国最早的一部编年史。《孟子·滕文公下》中说:“世衰道微,……孔子惧,作《春秋》。”东汉赵岐在《孟子章句》中注这段话说,孔子是“因鲁史记”以作《春秋》,即根据鲁国的史书写成《春秋》。 黜陟(chùzhì触志):人材的进退升降。 征:验证。标:表明。 褒(bāo包):称赞。 逾:超过。轩冕(miǎn免):指高级官位。轩:有帷幕的车。冕:礼帽。 钺(yuè月):似斧的兵器。 睿(ruì瑞):深明。存亡:有的版本无此二字,从句意看,当是衍文。 婉约:简练。婉:简约。 丘明:左丘明,与孔子同时的人,相传是《左传》的作者,但唐宋以来很多人有怀疑。 微言:精微之言。 原始要(yāo腰)终:这是借用《周易·系辞》中的话,指全面探究事物的始末。原:追溯。要:约会,这里有联系的意思。 传体:解释经书的意义叫“传”,记述人物生平事迹的历史著作也叫“传”。《左传》的“传”属前者,史传的“传”属后者,刘勰这里是混而为一了。 羽翮(hé河):翅翼,喻指辅佐。翮:羽毛的茎。 从(zòng纵)横之世:指战国时期。当时苏秦主张东方六国(齐、楚、燕、韩、赵、魏)联合起来抗秦,叫做“合纵”;张仪主张六国和秦国和解,叫做“连横”。从:同纵。 并:合,统一。七王:即七国。 战国有策:刘向《战国策序》说,因其内容主要是战国时游说(shuì睡)之士所献策谋,所以称为《战国策》。 叙:编次。 简:竹简,也称策或简策。《春秋左氏传序》疏:“蔡邕《独断》曰,‘策者,简也。’……单执一札,谓之为简,连编诸简,乃名为策。” 赢(yíng营):秦王的姓。项:项羽。 陆贾:西汉初年文人。他的《楚汉春秋》今不存。稽:查考。 爰(yuán元):于是。太史谈:指司马谈,汉武帝时的太史令(史官)。他是司马迁的父亲。 执简:指担任史官职务。 子长:司马迁的字。他是西汉著名史学家、文学家。 甄(zhēn真):审查。勣(jī机):功业。 典:指《尚书》中的《尧典》。 孔:孔子。经:指《春秋》。《史记·自序》中说,壶遂曾把《史记》比作《春秋》。 元圣:即玄圣,指孔子。 《吕览》:即《吕氏春秋》。其中有十二纪、八览、六论。刘勰认为《史记》中的本纪是模仿《吕氏春秋》中的纪。《史记·大宛(yuān冤)传》讲到《禹本纪》,有人认为《禹本纪》才是司马迁所本。但从《大宛传》中引到《禹本纪》的内容,以及司马迁所说“至《禹本记》、《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来看,刘勰的说法较为可信。 纪纲:法纪政纲。《史记·五帝本纪》索引:“纪者,记也。……而帝王书称纪者,言为后代纲纪也。” 本纪:《史记》中有十二本纪,记述帝王事迹,如《五帝本纪》、《夏本纪》等。 列传:《史记》中有七十列传,记述政治、军事、文化各方面重要人物的生平事迹,如《屈原列传》、《李将军列传》等。总侯伯:这应指记述诸侯王事迹的“世家”而言,《史记》中有三十世家,如《赵世家》、《楚元王世家》等。这里的“列传以总侯伯”,与《史记》不符,可能是文字上有脱漏。 八书:《史记》中有《礼书》、《乐书》等八书。铺:陈列。 十表:《史记》中有《三代世表》、《十二诸侯年表》等十表。谱:叙录。 反经:违反儒家经典。尤:过失。 踳(chuǎn喘》:据《说文》同“舛”,错乱。 叔皮:班彪的字,他是东汉初年历史家、作家,《后汉书·班彪传》载有他的《史记论》。刘勰以上所评《史记》优劣的话,大多见于《史记论》,但有的并未讲到。所以,主要应看作刘勰自己对《史记》的观点。 班固:字孟坚,东汉著名史学家、文学家。《汉》:指《汉书》。 因循前业:班固《汉书》沿用了《史记》和班彪《史记后传》的部分体例和史料。因循:沿袭,依照。 思实过半:指得益甚多,《周易·系辞下》中说:“知者观其彖(tuàn团去)辞,则思过半矣。”孔颖达疏:“言聪明知达之士,观此卦下彖辞,则能思虑有益,以过半矣。” 十志:《汉书》中有《律历志》、《礼乐志》等十志。该:兼,备。 赞:《汉书》纪、传的末尾常有一段“赞曰”,说明作者对该篇所述人物事件的意见。序:《汉书》表、志的前面常有一段类似序文的说明。 彬彬(bīn宾):文质兼备的样子。 矩(jǚ举):画方形的器具,这里引申为模仿、学习。 端绪:指条理。赡(shàn扇):富足。 遗亲攘美:《汉书》中有些是班固的父亲班彪写的,可是班固都算为自己的作品。遗:抛弃。攘:窃取。傅玄的《傅子》中说:“班固《汉书》,因父得成。遂没不言彪,殊异司马迁也。”(《全晋文》卷五十) 征贿鬻(yù玉)笔:指班固写《汉书》,有接受贿赂的错误。征:求。鬻:卖。愆(qiān千):过失。《史通·曲笔》中也有“班固受金而始书”的传说。 公理:仲长统的字。他是汉末著名学者。以上意见,可能是他在《昌言》中讲的。《昌言》今不全,《全后汉文》卷八十八、八十九辑得部分残文。究:穷尽。 左氏:指左丘明的《左传》。缀(zhuì坠):连结。 间出:偶然出现。 氏族:指重要历史人物。 述:循,继。宗:尊重。 孝惠:指西汉惠帝刘盈。委机:抛弃国家大事。 吕后:指汉高祖刘邦的皇后吕雉(zhì志)。摄(shè设)政:代理执政。汉惠帝死后,吕后临朝听政,在位八年。 班:指班固的《汉书》。史:指司马迁的《史记》。立纪:《汉书》中有《高后纪》,《史记》中有《吕后本纪》。 违经:违背正常。 庖(páo袍)牺:即伏牺,传为神农氏之前的古代帝王。 值:逢,遇。 牝(pìn聘)鸡:母鸡。无晨:不晨鸣。这是喻指妇女不能掌管国家大事。 武王:周武王。誓:指《尚书·牧誓》所载周武王的誓辞,“牝鸡无晨”就是这个誓辞中的话。 与(yù玉):参与。 齐桓:指齐桓公。《谷梁传·僖公九年》载齐桓公和诸侯订盟,其中讲到“毋使妇人与国事”。 宣后:宣太后,秦昭王的母亲。秦武王死后,昭王年幼,宣太后自治事,任魏冉(宣大后的异父弟)为政,威震秦国。宣太后理政期间,用魏冉、白起等,对秦国的强大起过一定作用。刘勰所谓“乱秦”,完全从封建正统观念出发。 假:指代摄政事。 张衡:字平子,东汉科学家、文学家。司史:《后汉书·张衡传》说张衡曾“专事东观”,进行《东观汉记》的补缀工作。 迁、固:司马迁、班固。 元帝王后:汉元帝之后王政君,汉平帝九岁即帝位,她曾临朝听政。《后汉书·张衡传》中说,张衡上书主张“宜为元后本纪”。 寻:探讨。子弘:汉惠帝子刘弘,吕后临朝期间,曾立为帝。伪:指不是惠帝张后所生。《史记·吕后本纪》中说:“宣平侯女为孝惠皇后,时无子,详(佯)为有身,取美人子名之,杀其母,立所名子为太子。” 要:总。嗣:后代。 孺子:指刘婴,汉宣帝的玄孙,平帝死后立为皇太子,号“孺子”。微:当时刘婴只有两岁。 二后:指汉高祖吕后和汉元帝王后。刘勰认为吕后摄政时,代表汉王朝的是刘弘,元帝王后临朝时,继承皇权的是孺子刘婴,只能为刘弘、刘婴立本纪,而不应给吕后、王后立本纪。 东观:东汉王朝藏书和编修史书的地方。刘珍、李尤等人的《东观汉记》就在东观编成,载光武帝以后的东汉历史。 袁:指袁山松,东晋文人,著有《后汉书》。张:指张莹(yíng营),东晋文人,著有《后汉南纪》。两书今均残缺不全。 驳:杂乱。伦:常理。 薛:指薛莹,字道言,三国时吴国文人,曾著《后汉纪》。谢:指谢承,字伟平,也是吴国文人,曾著《后汉书》。两书今均不全。 司马彪:字绍统,西晋文人,曾著《续汉书》,今不全。其中“志”的部分,附于范晔(yè夜)《后汉书》之中。 华峤(qiáo桥):字叔骏,西晋文人,曾著《后汉书》,今不全。 三雄:指魏、蜀、吴三国。 互出:相继出现。 《阳秋》:指东晋孙盛的《魏氏春秋》。《魏略》:魏国鱼豢(huàn换)著。两书均不存,《三国志》等书的注中引到这两书的部分资料。 《江表》:西晋虞溥的《江表传》。《吴录》:西晋张勃著。两书均不存,《三国志》等书的注中保存部分残文。 激:激切。抗:对抗,指不同于时俗的观点。《晋书·孙盛传》中说:“殷浩擅名一时,与抗论者,惟盛而已。”征:证验。 疏阔:粗疏,不精密。 陈寿,字承祚(zuò坐),西晋史学家。《三志》:陈寿的《三国志》。 洽(qià恰):和润。 荀:指荀勖(xù续),字公曾,西晋文人。张:指张华,字茂先,西晋文学家。《华阳国志·后贤志》中说:“《三国志》……中书监荀勖、令张华深爱之,以班固、史迁,不足方也。” 繁:应作“系”,译文据“系”字。系:统属,这里指隶属。著作:官职名,晋代设置著作郎,专任史书编撰。 陆机:字士衡,西晋文学家。曾著《晋纪》,今不存。肇(zhào照):开始,指撰写西晋初的历史。 王韶:王韶之,字休泰,南朝宋代文人。曾著《晋纪》,今不存。续末:指撰写东晋末年历史。但只写到义熙九年,下距晋亡还有七年,所以说“不终”。 干宝:字令升,东晋吏学家、小说家。曾著《晋纪》,今不全。 审:推求。序:次序。 《阳秋》:指《晋阳秋》,今不存。 举例发凡:指编写史书原则所订的体例。《春秋》有五例,《左传》有五十几例。 准的:标准,指凡例所作规定。 邓璨:应为邓粲,东晋文人。他的《晋纪》今不存。 始立条例:据《史通·序例》,干宝的《晋纪》已“远述丘明,重立凡例”,邓粲、孙盛都是在干宝之后才立凡例的。 宪章:取法,学习。 湘川:湖南湘水。这里指邓粲,他是长沙人。曲:指曲折偏僻之地。 安国:孙盛字安国。 规:法度,指孙盛写史书是取法邓粲。 百氏:指诸子百家。《汉书·叙传下》说《汉书》是“纬六经,缀道纲;总百氏,赞篇章”。 被:及。 殷鉴:殷人灭夏,殷之子孙以夏亡为借鉴。 制:这里泛指典章、文物、制度。 霸:诸侯国之强大称雄者,如齐桓公、晋文公等春秋五霸。 郡国:汉初兼用郡县制和分封制,诸侯国和郡县并存。这里指全国各地政权机构。文计:文件、账目等。 体国:指全国的重要规划。体:分。 石室、金匮(guì桂):汉代收藏国家重要图书文件的地方。 帛:丝织物,这里帛书。 竹:竹简。 练:熟悉。 与夺:取舍。 宗:本。 昭:明白。整:齐、正。 苛:烦,细。滥:不实。 密:近,切合。 讫(qì气):完结。 功:同工,指事。 铨(quán全):衡量。 摘:选取。《后汉书·张衡传》说,张衡上疏,指出司马迁、班固史书中的十多处错误。舛(chuǎn喘):差错。滥:不恰当。 傅玄:字休奕(yì意),西晋文学家。《后汉》:指《东观汉记》。据《晋书·傅玄传》,傅玄在《傅子》中曾对“三史”进行评论。“三史”指《史记》、《汉书》和《东观汉记》。《隋书·经籍志》说《东观汉记》所记是从光武帝到灵帝的事。 公羊高:战国时齐国人,传为《公羊传》的作者。 传闻异辞:这是《公羊传·隐公元年》中的话。 荀况:战国时著名思想家。 录远略近:据《荀子·非相》的原文:“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这四字应为“录近略远”。 阙:缺。 穿凿:牵强附会。 讹(é俄):错误。 蠹(dù度):蛀虫。 诡(guǐ轨):欺诈。 定、哀微辞:《公羊传·定公元年》中曾说:“定、哀多微辞。”定、哀:鲁定公、鲁哀公,和孔子同时的鲁国国君,孔子写《春秋》,对他们有“微辞”,指对其过失不明言,而用隐讳委婉的话来说。 庸夫:平庸的人。 迍(zhūn谆):困难。 令德:美德。嗤(chī吃):讥笑。 理欲:这两个字是衍文。吹霜喣(xǔ许)露:指随意褒贬。霜:寒。煦:吹。露:温润。“吹霜”指对“迍败之士”的贬抑,“煦露”喻对“勋荣之家”的吹捧。 寒:即上句的“吹霜”。暑:即上句的“煦露”。 在:曲。 矫:假造。 回邪:邪曲不正。 素臣:指左丘明。杜预《春秋左氏传序》中有“仲尼素王,丘明素臣”之说。有人认为“素臣”当作“素心”,从下句说“尼父之圣旨”看,刘勰正是以“素臣”、“素王”并举。 尼父:孔子字仲尼,故尊称尼父。《公羊传·闵公元年》说:“《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这是用史书为统治阶级服务的理论根据。 纤瑕(xiānxiá先匣):小毛病。瑕:玉的斑点。玷(diàn电):玉的瑕点,这里作动词用。瑜瑾(yújīn于仅):美玉。 慝(tè特):奸邪。 莠(yǒu有):恶草。 科:类。 寻:抽绎,整理。 品酌:评量斟酌。条:条例,编写史书所订叙事论人的原则。 大纲:指上面所说“术”、“要”、“序”、“条”四个方面。 弥纶:综合组织,整理阐明。 嬴:当作“赢”(yíng营),多得。尤:责备。 秉:操,持。荷:担,负。 诋(dǐ底):诽谤。 殆(dài代):危险。 史肇轩黄:即本篇开始说的:“轩辕之世,史有仓颉。” 偕(xlé斜):共同。 腾:传播。裁:判断。


简介

《史传》是《文心雕龙》的第十六篇。从本篇到第二十五篇《书记》的十篇,所论文体,都属“笔”类,是对吝体散文的论述。从史学的角度看,本篇对晋宋以前的史书做了比较系统的总结,这对古代历史散文,特别是在古代史学理论上是有一定贡献的;但其重要不足之处,是未能着重从文学的角度来总结古代历史散文和传记文学的特点。



文心雕龙·诸子

〔刘勰〕 〔南北朝〕

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

太上立德,其次立言。

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

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

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

昔风后、力牧、伊尹,咸其流也。

篇述者,盖上古遗语,而战代所记者也。

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谘询,馀文遗事,录为《鬻子》。

子目肇始,莫先于兹。

及伯阳识礼,而仲尼访问,爰序道德,以冠百氏。

然则鬻惟文友,李实孔师,圣贤并世,而经子异流矣。

逮及七国力政,俊乂蜂起。

孟轲膺儒以磬折,庄周述道以翱翔。

墨翟执俭确之教,尹文课名实之符,野老治国于地利,驺子养政于天文,申商刀锯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勋,尸佼兼总于杂术,青史曲缀于街谈。

承流而枝附者,不可胜算,并飞辩以驰术,餍禄而馀荣矣。

暨于暴秦烈火,势炎昆冈,而烟燎之毒,不及诸子。

逮汉成留思,子政雠校,于是《七略》芬菲,九流鳞萃。

杀青所编,百有八十馀家矣。

迄至魏晋,作者间出,谰言兼存,璅语必录,类聚而求,亦充箱照轸矣。

然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

其纯粹者入矩,踳驳者出规。

《礼记·月令》,取乎吕氏之纪。

三年问丧,写乎《荀子》之书:此纯粹之类也。

若乃汤之问棘,云蚊睫有雷霆之声。

惠施对梁王,云蜗角有伏尸之战。

《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谈,《淮南》有倾天折地之说,此踳驳之类也。

是以世疾诸子,混洞虚诞。

按《归藏》之经,大明迂怪,乃称羿毙十日,嫦娥奔月。

殷《易》如兹,况诸子乎!

至如商韩,六虱五蠹,弃孝废仁,轘药之祸,非虚至也。

公孙之白马、孤犊,辞巧理拙,魏牟比之号鸟,非妄贬也。

昔东平求诸子、《史记》,而汉朝不与。

盖以《史记》多兵谋,而诸子杂诡术也。

然洽闻之士,宜撮纲要,览华而食实,弃邪而采正,极睇参差,亦学家之壮观也。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辞雅。

管、晏属篇,事核而言练。

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

邹子之说,心奢而辞壮。

墨翟、随巢,意显而语质。

尸佼尉缭,术通而文钝。

鹖冠绵绵,亟发深言。

鬼谷眇眇,每环奥义。

情辨以泽,文子擅其能。

辞约而精,尹文得其要。

慎到析密理之巧,韩非著博喻之富。

吕氏鉴远而体周,淮南泛采而文丽:斯则得百氏之华采,而辞气之大略也。

若夫陆贾《新语》,贾谊《新书》,扬雄《法言》,刘向《说苑》,王符《潜夫》,崔实《政论》,仲长《昌言》,杜夷《幽求》,或叙经典,或明政术,虽标论名,归乎诸子。

何者?

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彼皆蔓延杂说,故入诸子之流。

夫自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

两汉以后,体势浸弱,虽明乎坦途,而类多依采,此远近之渐变也。

嗟夫!

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矣,声其销乎!

赞曰∶ 丈夫处世,怀宝挺秀。

辨雕万物,智周宇宙。

立德何隐,含道必授。

条流殊述,若有区囿。

文心雕龙·论说

〔刘勰〕 〔南北朝〕

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

论者,伦也。

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

昔仲尼微言,门人追记,故抑其经目,称为《论语》。

盖群论立名,始于兹矣。

自《论语》以前,经无“论”字。

《六韬》二论,后人追题乎!

详观论体,条流多品∶陈政则与议说合契,释经则与传注参体,辨史则与赞评齐行,铨文则与叙引共纪。

故议者宜言,说者说语,传者转师,注者主解,赞者明意,评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辞:八名区分,一揆宗论。

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

是以庄周《齐物》,以论为名。

不韦《春秋》,六论昭列。

至石渠论艺,白虎通讲,述圣通经,论家之正体也。

及班彪《王命》,严尤《三将》,敷述昭情,善入史体。

魏之初霸,术兼名法。

傅嘏、王粲,校练名理。

迄至正始,务欲守文。

何晏之徒,始盛玄论。

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途矣。

详观兰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声》,太初之《本无》,辅嗣之《两例》,平叔之二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论之英也。

至如李康《运命》,同《论衡》而过之。

陆机《辨亡》,效《过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

次及宋岱、郭象,锐思于几神之区。

夷甫、裴頠,交辨于有无之域。

并独步当时,流声后代。

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

贵无者,专守于寂寥。

徒锐偏解,莫诣正理。

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

逮江左群谈,惟玄是务。

虽有日新,而多抽前绪矣。

至如张衡《讥世》,颇似俳说。

孔融《孝廉》,但谈嘲戏。

曹植《辨道》,体同书抄。

言不持正,论如其已。

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

穷于有数,究于无形,钻坚求通,钩深取极。

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

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

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

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

斤利者,越理而横断。

辞辨者,反义而取通。

览文虽巧,而检迹知妄。

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论哉?

若夫注释为词,解散论体,杂文虽异,总会是同。

若秦延君之注《尧典》,十馀万字。

朱文公之解《尚书》,三十万言,所以通人恶烦,羞学章句。

若毛公之训《诗》,安国之传《书》,郑君之释《礼》,王弼之解《易》,要约明畅,可为式矣。

说者,悦也。

兑为口舌,故言资悦怿。

过悦必伪,故舜惊谗说。

说之善者∶伊尹以论味隆殷,太公以辨钓兴周,及烛武行而纾郑,端木出而存鲁:亦其美也。

暨战国争雄,辨士云涌。

从横参谋,长短角势。

转丸骋其巧辞,飞钳伏其精术。

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宝。

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

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隐赈而封。

至汉定秦楚,辨士弭节。

郦君既毙于齐镬,蒯子几入乎汉鼎。

虽复陆贾籍甚,张释傅会,杜钦文辨,楼护唇舌,颉颃万乘之阶,抵戏公卿之席,并顺风以托势,莫能逆波而溯洄矣。

夫说贵抚会,弛张相随,不专缓颊,亦在刀笔。

范雎之言疑事,李斯之止逐客,并顺情入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

至于邹阳之说吴梁,喻巧而理至,故虽危而无咎矣。

敬通之说鲍邓,事缓而文繁,所以历骋而罕遇也。

凡说之枢要,必使时利而义贞,进有契于成务,退无阻于荣身。

自非谲敌,则唯忠与信。

披肝胆以献主,飞文敏以济辞,此说之本也。

而陆氏直称“说炜晔以谲诳”,何哉?

赞曰∶ 理形于言,叙理成论。

词深人天,致远方寸。

阴阳莫忒,鬼神靡遁。

说尔飞钳,呼吸沮劝。

文心雕龙·诏策

〔刘勰〕 〔南北朝〕

皇帝御宇,其言也神。

渊嘿黼扆,而响盈四表,其唯诏策乎!

昔轩辕唐虞,同称为“命”。

命之为义,制性之本也。

其在三代,事兼诰誓。

誓以训戎,诰以敷政,命喻自天,故授官锡胤。

《易》之《姤》象∶“后以施命诰四方。

”诰命动民,若天下之有风矣。

降及七国,并称曰“令”。

令者,使也。

秦并天下,改命曰制。

汉初定仪则,则命有四品∶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戒敕。

敕戒州部,诏诰百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

策者,简也。

制者,裁也。

诏者,告也。

敕者,正也。

《诗》云“畏此简书”,《易》称“君子以制数度”,《礼》称“明神之诏”,《书》称“敕天之命”,并本经典以立名目。

远诏近命,习秦制也。

《记》称“丝纶”,所以应接群后。

虞重纳言,周贵喉舌,故两汉诏诰,职在尚书。

王言之大,动入史策,其出如綍,不反若汗。

是以淮南有英才,武帝使相如视草。

陇右多文士,光武加意于书辞:岂直取美当时,亦敬慎来叶矣。

观文景以前,诏体浮杂,武帝崇儒,选言弘奥。

策封三王,文同训典。

劝戒渊雅,垂范后代。

及制诏严助,即云∶“厌承明庐”,盖宠才之恩也。

孝宣玺书,责博于陈遂,亦故旧之厚也。

逮光武拨乱,留意斯文,而造次喜怒,时或偏滥。

诏赐邓禹,称司徒为尧。

敕责侯霸,称黄钺一下。

若斯之类,实乖宪章。

暨明章崇学,雅诏间出。

和安政弛,礼阁鲜才,每为诏敕,假手外请。

建安之末,文理代兴,潘勖九锡,典雅逸群。

卫觊禅诰,符采炳耀,弗可加已。

自魏晋诰策,职在中书。

刘放张华,并管斯任,施令发号,洋洋盈耳。

魏文帝下诏,辞义多伟。

至于作威作福,其万虑之一蔽乎!

晋氏中兴,唯明帝崇才,以温峤文清,故引入中书。

自斯以后,体宪风流矣。

夫王言崇秘,大观在上,所以百辟其刑,万邦作孚。

故授官选贤,则义炳重离之辉。

优文封策,则气含风雨之润。

敕戒恒诰,则笔吐星汉之华。

治戎燮伐,则声有洊雷之威。

眚灾肆赦,则文有春露之滋。

明罚敕法,则辞有秋霜之烈:此诏策之大略也。

戒敕为文,实诏之切者,周穆命郊父受敕宪,此其事也。

魏武称作敕戒,当指事而语,勿得依违,晓治要矣。

及晋武敕戒,备告百官。

敕都督以兵要,戒州牧以董司,警郡守以恤隐,勒牙门以御卫,有训典焉。

戒者,慎也,禹称“戒之用休”。

君父至尊,在三罔极。

汉高祖之《敕太子》,东方朔之《戒子》,亦顾命之作也。

及马援以下,各贻家戒。

班姬《女戒》,足称母师矣。

教者,效也,出言而民效也。

契敷五教,故王侯称教。

昔郑弘之守南阳,条教为后所述,乃事绪明也。

孔融之守北海,文教丽而罕施,乃治体乖也。

若诸葛孔明之详约,庾稚恭之明断,并理得而辞中,教之善也。

自教以下,则又有命。

《诗》云“有命自天”,明命为重也。

《周礼》曰“师氏诏王”,明诏为轻也。

今诏重而命轻者,古今之变也。

赞曰∶ 皇王施令,寅严宗诰。

我有丝言,兆民伊好。

辉音峻举,鸿风远蹈。

腾义飞辞,涣其大号。

文心雕龙·檄移

〔刘勰〕 〔南北朝〕

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威声。

故观电而惧雷壮,听声而惧兵威。

兵先乎声,其来已久。

昔有虞始戒于国,夏后初誓于军,殷誓军门之外,周将交刃而誓之。

故知帝世戒兵,三王誓师,宣训我众,未及敌人也。

至周穆西征,祭公谋父称“古有威让之令,令有文告之辞”,即檄之本源也。

及春秋征伐,自诸侯出,惧敌弗服,故兵出须名。

振此威风,暴彼昏乱,刘献公之所谓“告之以文辞,董之以武师”者也。

齐桓征楚,诘苞茅之缺。

晋厉伐秦,责箕郜之焚。

管仲、吕相,奉辞先路,详其意义,即今之檄文。

暨乎战国,始称为檄。

檄者,皦也。

宣露于外,皦然明白也。

张仪《檄楚》,书以尺二,明白之文,或称露布。

露布者,盖露板不封,播诸视听也。

夫兵以定乱,莫敢自专,天子亲戎,则称“恭行天罚”。

诸侯御师,则云“肃将王诛”。

故分阃推毂,奉辞伐罪,非唯致果为毅,亦且厉辞为武。

使声如冲风所击,气似欃枪所扫,奋其武怒,总其罪人,征其恶稔之时,显其贯盈之数,摇奸宄之胆,订信慎之心,使百尺之冲,摧折于咫书。

万雉之城,颠坠于一檄者也。

观隗嚣之檄亡新,布其三逆,文不雕饰,而意切事明,陇右文士,得檄之体矣!

陈琳之檄豫州,壮有骨鲠。

虽奸阉携养,章实太甚,发丘摸金,诬过其虐,然抗辞书衅,皦然露骨,敢矣撄曹公之锋,幸哉免袁党之戮也。

锺会檄蜀,征验甚明。

桓温檄胡,观衅尤切,并壮笔也。

凡檄之大体,或述此休明,或叙彼苛虐。

指天时,审人事,算强弱,角权势,标蓍龟于前验,悬鞶鉴于已然,虽本国信,实参兵诈。

谲诡以驰旨,炜晔以腾说。

凡此众条,莫之或违者也。

故其植义扬辞,务在刚健。

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辞缓。

露板以宣众,不可使义隐。

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此其要也。

若曲趣密巧,无所取才矣。

又州郡征吏,亦称为檄,固明举之义也。

移者,易也,移风易俗,令往而民随者也。

相如之《难蜀老》,文晓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

及刘歆之《移太常》,辞刚而义辨,文移之首也。

陆机之《移百官》,言约而事显,武移之要者也。

故檄移为用,事兼文武。

其在金革,则逆党用檄,顺命资移。

所以洗濯民心,坚同符契,意用小异,而体义大同,与檄参伍,故不重论也。

赞曰∶ 三驱弛网,九伐先话。

鞶鉴吉凶,蓍龟成败。

摧压鲸鲵,抵落蜂虿。

移风易俗,草偃风迈。

文心雕龙·封禅

〔刘勰〕 〔南北朝〕

夫正位北辰,向明南面,所以运天枢,毓黎献者,何尝不经道纬德,以勒皇迹者哉?

《绿图》曰∶“潬潬噅噅,棼棼雉雉,万物尽化。

”言至德所被也。

《丹书》曰∶“义胜欲则从,欲胜义则凶。

”戒慎之至也。

则戒慎以崇其德,至德以凝其化,七十有二君,所以封禅矣。

昔黄帝神灵,克膺鸿瑞,勒功乔岳,铸鼎荆山。

大舜巡岳,显乎《虞典》。

成康封禅,闻之《乐纬》。

及齐桓之霸,爰窥王迹,夷吾谲谏,拒以怪物。

固知玉牒金镂,专在帝皇也。

然则西鹣东鲽,南茅北黍,空谈非征,勋德而已。

是以史迁八书,明述封禅者,固禋祀之殊礼,铭号之秘祝,祀天之壮观矣。

秦皇铭岱,文自李斯,法家辞气,体乏弘润。

然疏而能壮,亦彼时之绝采也。

铺观两汉隆盛,孝武禅号于肃然,光武巡封于梁父,诵德铭勋,乃鸿笔耳。

观相如《封禅》,蔚为唱首。

尔其表权舆,序皇王,炳玄符,镜鸿业。

驱前古于当今之下,腾休明于列圣之上,歌之以祯瑞,赞之以介丘,绝笔兹文,固维新之作也。

及光武勒碑,则文自张纯。

首胤典谟,末同祝辞,引钩谶,叙离乱,计武功,述文德。

事核理举,华不足而实有馀矣!

凡此二家,并岱宗实迹也。

及扬雄《剧秦》,班固《典引》,事非镌石,而体因纪禅。

观《剧秦》为文,影写长卿,诡言遁辞,故兼包神怪。

然骨制靡密,辞贯圆通,自称极思,无遗力矣。

《典引》所叙,雅有懿采,历鉴前作,能执厥中,其致义会文,斐然馀巧。

故称“《封禅》靡而不典,《剧秦》典而不实”,岂非追观易为明,循势易为力欤?

至于邯郸《受命》,攀响前声,风末力寡,辑韵成颂,虽文理顺序,而不能奋飞。

陈思《魏德》,假论客主,问答迂缓,且已千言,劳深绩寡,飙焰缺焉。

兹文为用,盖一代之典章也。

构位之始,宜明大体,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

使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坠于浅。

义吐光芒,辞成廉锷,则为伟矣。

虽复道极数殚,终然相袭,而日新其采者,必超前辙焉。

赞曰∶ 封勒帝绩,对越天休。

逖听高岳,声英克彪。

树石九旻,泥金八幽。

鸿律蟠采,如龙如虬。

文心雕龙·谐讔

〔刘勰〕 〔南北朝〕

芮良夫之诗云∶“自有肺肠,俾民卒狂。

”夫心险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欢谑之言无方。

昔华元弃甲,城者发睅目之讴。

臧纥丧师,国人造侏儒之歌。

并嗤戏形貌,内怨为俳也。

又蚕蟹鄙谚,狸首淫哇,苟可箴戒,载于礼典,故知谐辞讔言,亦无弃矣。

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

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

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

意在微讽,有足观者。

及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

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

但本体不雅,其流易弊。

于是东方、枚皋,餔糟啜醨,无所匡正,而诋曼媟弄,故其自称“为赋,乃亦俳也,见视如倡”,亦有悔矣。

至魏人因俳说以著笑书,薛综凭宴会而发嘲调,虽抃笑衽席,而无益时用矣。

然而懿文之士,未免枉辔。

潘岳丑妇之属,束皙卖饼之类,尤而效之,盖以百数。

魏晋滑稽,盛相驱扇,遂乃应瑒之鼻,方于盗削卵。

张华之形,比乎握舂杵。

曾是莠言,有亏德音,岂非溺者之妄笑,胥靡之狂歌欤?

讔者,隐也。

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

昔还社求拯于楚师,喻眢井而称麦曲。

叔仪乞粮于鲁人,歌佩玉而呼庚癸。

伍举刺荆王以大鸟,齐客讥薛公以海鱼。

庄姬托辞于龙尾,臧文谬书于羊裘。

隐语之用,被于纪传。

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违晓惑。

盖意生于权谲,而事出于机急,与夫谐辞,可相表里者也。

汉世《隐书》,十有八篇,歆、固编文,录之赋末。

昔楚庄、齐威,性好隐语。

至东方曼倩,尤巧辞述。

但谬辞诋戏,无益规补。

自魏代以来,颇非俳优,而君子嘲隐,化为谜语。

谜也者,回互其辞,使昏迷也。

或体目文字,或图象品物,纤巧以弄思,浅察以衒辞,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显。

荀卿《蚕赋》,已兆其体。

至魏文、陈思,约而密之。

高贵乡公,博举品物,虽有小巧,用乖远大。

观夫古之为隐,理周要务,岂为童稚之戏谑,搏髀而忭笑哉!

然文辞之有谐讔,譬九流之有小说,盖稗官所采,以广视听。

若效而不已,则髡朔之入室,旃孟之石交乎?

赞曰∶ 古之嘲隐,振危释惫。

虽有丝麻,无弃菅蒯。

会义适时,颇益讽诫。

空戏滑稽,德音大坏。

文心雕龙·杂文

〔刘勰〕 〔南北朝〕

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辩盈乎气。

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

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文。

及枚乘攡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

盖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

扬雄覃思文阁,业深综述,碎文琐语,肇为《连珠》,其辞虽小而明润矣。

凡此三者,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

自《对问》以后,东方朔效而广之,名为《客难》,托古慰志,疏而有辨。

扬雄《解嘲》,杂以谐谑,回环自释,颇亦为工。

班固《宾戏》,含懿采之华。

崔骃《达旨》,吐典言之裁。

张衡《应间》,密而兼雅。

崔寔《答讥》,整而微质。

蔡邕《释诲》,体奥而文炳。

景纯《客傲》,情见而采蔚:虽迭相祖述,然属篇之高者也。

至于陈思《客问》,辞高而理疏。

庾敳《客咨》,意荣而文悴。

斯类甚众,无所取才矣。

原夫兹文之设,乃发愤以表志。

身挫凭乎道胜,时屯寄于情泰,莫不渊岳其心,麟凤其采,此立体之大要也。

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

及傅毅《七激》,会清要之工。

崔骃《七依》,入博雅之巧。

张衡《七辨》,结采绵靡。

崔瑗《七厉》,植义纯正。

陈思《七启》,取美于宏壮。

仲宣《七释》,致辨于事理。

自桓麟《七说》以下,左思《七讽》以上,枝附影从,十有馀家。

或文丽而义暌,或理粹而辞驳。

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猎。

穷瑰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

甘意摇骨髓,艳词洞魂识,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

然讽一劝百,势不自反。

子云所谓“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

唯《七厉》叙贤,归以儒道,虽文非拔群,而意实卓尔矣。

自《连珠》以下,拟者间出。

杜笃、贾逵之曹,刘珍、潘勖之辈,欲穿明珠,多贯鱼目。

可谓寿陵匍匐,非复邯郸之步。

里丑捧心,不关西施之颦矣。

唯士衡运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岂慕朱仲四寸之珰乎!

夫文小易周,思闲可赡。

足使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磊磊自转,可称珠耳。

详夫汉来杂文,名号多品。

或典诰誓问,或览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讽谣咏。

总括其名,并归杂文之区。

甄别其义,各入讨论之域。

类聚有贯,故不曲述也。

赞曰∶ 伟矣前修,学坚才饱。

负文馀力,飞靡弄巧。

枝辞攒映,嚖若参昴。

慕颦之心,于焉只搅。

文心雕龙·哀吊

〔刘勰〕 〔南北朝〕

赋宪之谥,短折曰哀。

哀者,依也。

悲实依心,故曰哀也。

以辞遣哀,盖下流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夭昏。

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赎,事均夭枉,《黄鸟》赋哀,抑亦诗人之哀辞乎?

暨汉武封禅,而霍嬗暴亡,帝伤而作诗,亦哀辞之类矣。

降及后汉,汝阳主亡,崔瑗哀辞,始变前式。

然履突鬼门,怪而不辞。

驾龙乘云,仙而不哀。

又卒章五言,颇似歌谣,亦仿佛乎汉武也。

至于苏顺、张升,并述哀文,虽发其情华,而未极其心实。

建安哀辞,惟伟长差善,《行女》一篇,时有恻怛。

及潘岳继作,实锺其美。

观其虑赡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

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趣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

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

幼未成德,故誉止于察惠。

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

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

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

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

吊者,至也。

诗云“神之吊矣”,言神至也。

君子令终定谥,事极理哀,故宾之慰主,以至到为言也。

压溺乖道,所以不吊矣。

又宋水郑火,行人奉辞,国灾民亡,故同吊也。

及晋筑虒台,齐袭燕城,史赵苏秦,翻贺为吊,虐民构敌,亦亡之道。

凡斯之例,吊之所设也。

或骄贵以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并名为吊。

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

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

及相如之吊二世,全为赋体。

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

及卒章要切,断而能悲也。

扬雄吊屈,思积功寡,意深反骚,故辞韵沈膇。

班彪、蔡邕,并敏于致诘。

然影附贾氏,难为并驱耳。

胡阮之吊夷齐,褒而无间,仲宣所制,讥呵实工。

然则胡阮嘉其清,王子伤其隘,各其志也。

祢衡之吊平子,缛丽而轻清。

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

降斯以下,未有可称者矣。

夫吊虽古义,而华辞末造。

华过韵缓,则化而为赋。

固宜正义以绳理,昭德而塞违,剖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

赞曰∶ 辞之所哀,在彼弱弄。

苗而不秀,自古斯恸。

虽有通才,迷方失控。

千载可伤,寓言以送。

文心雕龙·诔碑

〔刘勰〕 〔南北朝〕

周世盛德,有铭诔之文。

大夫之材,临丧能诔。

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

夏商以前,其词靡闻。

周虽有诔,未被于士。

又贱不诔贵,幼不诔长,其在万乘,则称天以诔之。

读诔定谥,其节文大矣。

自鲁庄战乘丘,始及于士。

逮尼父之卒,哀公作诔,观其慭遗之辞,呜呼之叹,虽非睿作,古式存焉。

至柳妻之诔惠子,则辞哀而韵长矣。

暨乎汉世,承流而作。

扬雄之诔元后,文实烦秽,沙麓撮其要,而挚疑成篇,安有累德述尊,而阔略四句乎!

杜笃之诔,有誉前代。

吴诔虽工,而他篇颇疏,岂以见称光武,而改盼千金哉!

傅毅所制,文体伦序。

孝山、崔瑗,辨絜相参。

观其序事如传,辞靡律调,固诔之才也。

潘岳构意,专师孝山,巧于序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徽厥声者也。

至如崔骃诔赵,刘陶诔黄,并得宪章,工在简要。

陈思叨名,而体实繁缓。

文皇诔末,百言自陈,其乖甚矣!

若夫殷臣咏汤,追褒玄鸟之祚。

周史歌文,上阐后稷之烈。

诔述祖宗,盖诗人之则也。

至于序述哀情,则触类而长。

傅毅之诔北海,云“白日幽光,淫雨杳冥”。

始序致感,遂为后式,影而效者,弥取于工矣。

详夫诔之为制,盖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

论其人也,暧乎若可觌,道其哀也,凄焉如可伤:此其旨也。

碑者,埤也。

上古帝王,纪号封禅,树石埤岳,故曰碑也。

周穆纪迹于弇山之石,亦古碑之意也。

又宗庙有碑,树之两楹,事止丽牲,未勒勋绩。

而庸器渐缺,故后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庙徂坟,犹封墓也。

自后汉以来,碑碣云起。

才锋所断,莫高蔡邕。

观杨赐之碑,骨鲠训典。

陈郭二文,词无择言。

周胡众碑,莫非精允。

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

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

察其为才,自然至矣。

孔融所创,有摹伯喈。

张陈两文,辨给足采,亦其亚也。

及孙绰为文,志在于碑。

温王郗庾,辞多枝杂。

《桓彝》一篇,最为辨裁矣。

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

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

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

夫碑实铭器,铭实碑文,因器立名,事先于诔。

是以勒石赞勋者,入铭之域。

树碑述亡者,同诔之区焉。

赞曰∶ 写远追虚,碑诔以立。

铭德纂行,光采允集。

观风似面,听辞如泣。

石墨镌华,颓影岂戢。

文心雕龙·铭箴

〔刘勰〕 〔南北朝〕

昔帝轩刻舆几以弼违,大禹勒笋虡而招谏。

成汤盘盂,著日新之规。

武王户席,题必诫之训。

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革容于欹器,则先圣鉴戒,其来久矣。

故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慎德。

盖臧武仲之论铭也,曰∶“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

”夏铸九牧之金鼎,周勒肃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

吕望铭功于昆吾,仲山镂绩于庸器,计功之义也。

魏颗纪勋于景钟,孔悝表勤于卫鼎,称伐之类也。

若乃飞廉有石棺之锡,灵公有夺里之谥,铭发幽石,吁可怪矣!

赵灵勒迹于番吾,秦昭刻博于华山,夸诞示后,吁可笑也!

详观众例,铭义见矣。

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泽,亦有疏通之美焉。

若班固《燕然》之勒,张昶《华阴》之碣,序亦盛矣。

蔡邕铭思,独冠古今。

桥公之钺,吐纳典谟。

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长也。

至如敬通杂器,准矱武铭,而事非其物,繁略违中。

崔骃品物,赞多戒少,李尤积篇,义俭辞碎。

蓍龟神物,而居博奕之中。

衡斛嘉量,而在臼杵之末。

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闲哉!

魏文九宝,器利辞钝。

唯张载《剑阁》,其才清采。

迅足骎骎,后发前至,勒铭岷汉,得其宜矣。

箴者,针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

斯文之兴,盛于三代。

夏商二箴,馀句颇存。

周之辛甲,百官箴阙,唯《虞箴》一篇,体义备焉。

迄至春秋,微而未绝。

故魏绛讽君于后羿,楚子训民于在勤。

战代以来,弃德务功,铭辞代兴,箴文委绝。

至扬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

及崔胡补缀,总称《百官》。

指事配位,鞶鉴有征,信所谓追清风于前古,攀辛甲于后代者也。

至于潘勖《符节》,要而失浅。

温峤《侍臣》,博而患繁。

王济《国子》,文多而事寡。

潘尼《乘舆》,义正而体芜:凡斯继作,鲜有克衷。

至于王朗《杂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

观其约文举要,宪章武铭,而水火井灶,繁辞不已,志有偏也。

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

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

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

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攡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

然矢言之道盖阙,庸器之制久沦,所以箴铭寡用,罕施后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远大焉。

赞曰∶铭实器表,箴惟德轨。

有佩于言,无鉴于水。

秉兹贞厉,警乎立履。

义典则弘,文约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