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论

【上篇】 世之言天者二道焉。

拘于昭昭者,则曰:“天与人实影响:祸必以罪降,福必以善徕,穷厄而呼必可闻,隐痛而祈必可答,如有物的然以宰者。

”故阴骘之说胜焉。

泥于冥冥者,则曰:“天与人实剌异:霆震于畜木,未尝在罪。

春滋乎堇荼,未尝择善。

跖、蹻介焉而遂,孔、颜焉而厄,是茫乎无有宰者。

”故自然之说胜焉。

余友河东解人柳子厚作《天说》,以折韩退之之言,文信美矣,盖有激而云,非所以尽天人之际。

故余作《天论》,以极其辩云。

大凡入形器者,皆有能有不能。

天,有形之大者也。

人,动物之尤者也。

天之能,人固不能也。

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

故余曰:天与人交相胜耳。

其说曰: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强弱。

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

阳而阜生,阴而肃杀。

水火伤物,木坚金利。

壮而武健,老而耗眊,气雄相君,力雄相长:天之能也。

阳而爇树,阴而揫敛。

防害用濡,禁焚用光。

斩材窾坚,液矿硎铓。

义制强讦,礼分长幼。

右贤尚功,建极闲邪:人之能也。

人能胜乎天者,法也。

法大行,则是为公是,非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赏,违之必罚。

当其赏,虽三旌之贵,万种之禄,处之咸曰宜。

何也?

为善而然也。

当其罚,虽族属之夷,刀锯之惨,处之咸曰宜。

何也?

为恶而然也。

故其人曰:“天何预乃事耶?

唯告虔报本,肆类授时之礼,曰天而已矣。

福兮可以善取,祸兮可以恶召,奚预乎天邪?

” 法小弛则是非驳,赏不必尽善,罚不必尽恶。

或贤而尊显,时以不肖参焉。

或过而僇辱,时以不辜参焉。

故其人曰:“彼宜然而信然,理也。

彼不当然而固然,岂理邪?

天也。

福或可以诈取,而祸或可以苟免。

”人道驳,故天命之说亦驳焉。

法大弛,则是非易位,赏恒在佞,而罚恒在直,义不足以制其强,刑不足以胜其非,人之能胜天之具尽丧矣。

夫实已丧而名徒存,彼昧者方挈挈然提无实之名,欲抗乎言天者,斯数穷矣。

故曰:天之所能者,生万物也。

人之所能者,治万物也。

法大行,则其人曰:“天何预人邪,我蹈道而已。

”法大弛,则其人曰:“道竟何为邪?

任人而已。

”法小弛,则天人之论驳焉。

今以一己之穷通,而欲质天之有无,惑矣!

余曰:天恒执其所能以临乎下,非有预乎治乱云尔。

人恒执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预乎寒暑云尔。

生乎治者人道明,咸知其所自,故德与怨不归乎天。

生乎乱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举归乎天,非天预乎人尔。

【中篇】 或曰:“子之言天与人交相胜,其理微,庸使户晓,盍取诸譬焉。

” 刘子曰:“若知旅乎?

夫旅者,群适乎莽苍,求休乎茂木,饮乎水泉,必强有力者先焉,否则虽圣且贤莫能竞也。

斯非天胜乎?

群次乎邑郛,求荫于华榱,饱于饩牢,必圣且贤者先焉,否则强有力莫能竞也。

斯非人胜乎?

苟道乎虞、芮,虽莽苍犹郛邑然。

苟由乎匡、宋,虽郛邑犹莽苍然。

是一日之途,天与人交相胜矣。

吾固曰:是非存焉,虽在野,人理胜也。

是非亡焉,虽在邦,天理胜也。

然则天非务胜乎人者也。

何哉?

人不幸则归乎天也,人诚务胜乎天者也。

何哉?

天无私,故人可务乎胜也。

吾于一日之途而明乎天人,取诸近也已。

” 或者曰:“若是,则天之不相预乎人也信矣,古之人曷引天为?

”答曰:“若知操舟乎?

夫舟行乎潍、淄、伊、洛者,疾徐存乎人,次舍存乎人。

风之怒号,不能鼓为涛也。

流之溯洄,不能峭为魁也。

适有迅而安,亦人也。

适有覆而胶,亦人也。

舟中之人未尝有言天者,何哉?

理明故也。

彼行乎江、河、淮、海者,疾徐不可得而知也,次舍不可得而必也。

鸣条之风,可以沃日。

车盖之云,可以见怪。

恬然济,亦天也。

黯然沉,亦天也。

阽危而仅存,亦天也。

舟中之人未尝有言人者,何哉?

理昧故也。

” 问者曰:“吾见其骈焉而济者,风水等耳。

而有沉有不沉,非天曷司欤?

”答曰:“水与舟,二物也。

夫物之合并,必有数存乎其间焉。

数存,然后势形乎其间焉。

一以沉,一以济,适当其数乘其势耳。

彼势之附乎物而生,犹影响也。

本乎徐者其势缓,故人得以晓也。

本乎疾者其势遽,故难得以晓也。

彼江、海之覆,犹伊、淄之覆也。

势有疾徐,故有不晓耳。

” 问者曰:“子之言数存而势生,非天也,天果狭于势邪?

”答曰:“天形恒圆而色恒青,周回可以度得,昼夜可以表候,非数之存乎?

恒高而不卑,恒动而不已,非势之乘乎?

今夫苍苍然者,一受其形于高大,而不能自还于卑小。

一乘其气于动用,而不能自休于俄顷,又恶能逃乎数而越乎势耶?

吾固曰:万物之所以为无穷者,交相胜而已矣,还相用而已矣。

天与人,万物之尤者耳。

” 问者曰:“天果以有形而不能逃乎数,彼无形者,子安所寓其数邪?

”答曰:“若所谓无形者,非空乎?

空者,形之希微者也。

为体也不妨乎物,而为用也恒资乎有,必依于物而后形焉。

今为室庐,而高厚之形藏乎内也。

为器用,而规矩之形起乎内也。

音之作也有大小,而响不能逾。

表之立也有曲直,而影不能逾。

非空之数欤?

夫目之视,非能有光也,必因乎日月火炎而后光存焉。

所谓晦而幽者,目有所不能烛耳。

彼狸、狌、犬、鼠之目,庸谓晦为幽邪?

吾固曰:以目而视,得形之粗者也。

以智而视,得形之微者也。

乌有天地之内有无形者耶?

古所谓无形,盖无常形耳,必因物而后见耳。

乌能逃乎数耶?

” 【下篇】 或曰:“古之言天之历象,有宣夜、浑天、《周髀》之书。

言天之高远卓诡,有邹子。

今子之言,有自乎?

”答曰:“吾非斯人之徒也。

大凡入乎数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

以理揆之,万物一贯也。

今夫人之有颜、目、耳、鼻、齿、毛、颐、口,百骸之粹美者也。

然而其本在夫肾、肠、心、腹。

天之有三光悬寓,万象之神明者也。

然而其本在乎山川五行。

浊为清母,重为轻始。

两位既仪,还相为庸。

嘘为雨露,噫为雷风。

乘气而生,群分汇从。

植类曰生,动类曰虫。

倮虫之长,为智最大,能执人理,与天交胜,用天之利,立人之纪。

纪纲或坏,复归其始。

尧、舜之书,首曰‘稽古’,不曰稽天。

幽、厉之诗,首曰‘上帝’,不言人事。

在舜之廷,元凯举焉,曰‘舜用之”,不曰天授。

在殷高宗,袭乱而兴,心知说贤,乃曰‘帝赉’。

尧民知余,难以神诬。

商俗以讹,引天而驱。

由是而言,天预人乎?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上篇】 世上讨论“天”的问题的大体有两派,一派认为老天爷是我们大家在天上的老大,管着我们;另一派认为天就是大自然,既没头脑也没心没肺。我的朋友柳宗元最近写了个《天说》来反驳韩愈的观点,小柳文章写得还不错,就是嫩了点儿,比较偏激,没把问题谈透。所以还得我老刘亲自出马,写这篇《天论》,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都讲清楚。 但凡有形的东西都不是全能的。天,是有形之物中最大的;人,是动物里边最牛的。有些事天能干可人干不了,也有些事人能干可天干不了,所以说,天和人各有所长。——刘禹锡这里提到的“天与人交相胜”是中国思想史上一个重要命题。 天的规律是生养万物,它能使万物强壮,也能使万物衰弱;人不一样,人是搞法制的,要明辨是非。 【“阳而阜生,阴而肃杀......人之能也。”这段具体来说天怎么工作,人又怎么工作。天用四季轮回来调节万物的生老病死,还让生物们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看,刘禹锡虽然没研究过《进化论》,可早就知道“气雄相君,力雄相长”的道理。——人玩的是礼义,尊老爱幼,表彰好人,惩罚坏蛋。】 人比天强在哪儿呢?就强在法。在一个公正严明的法治氛围里,是非明确,赏罚也明确。如果依法受赏,就算你已经高官厚禄不在乎那点儿小钱,你也理直气壮地接受奖励,为什么呢,因为你做了好事必然就要受赏;如果你做了坏事,就算是对你抄家灭门,你也得认,为什么呢,因为你做了坏事,必然就要受罚。在这样一个公正严明的法治社会里,天能做什么呢?人们也就是在祭祀仪式和颁布历法的时候才会和天发生一点儿走走过场的关系。人如果做好事就会获得好处,做坏事就会受到惩罚,谁还会把老天当回事呢?——刘禹锡这话说得很是一针见血,“福兮可以善取,祸兮可以恶召,奚预乎天邪”,我们想想,如果窦娥能受到公正审判,她还会在刑场上悲愤地呼唤苍天么?如果古代社会能有健全的医疗保障体系,还会有那么多人要靠练功“接地气”什么的去治病强身么? 如果法治社会出毛病了,不再那么公正严明了,做好事不一定受赏,做坏事不一定受罚,十个劳模里塞了两个坏蛋,十个死刑犯里插着三四个无辜的人。大家看到这些情况就疑惑了:怎么会这样呢,没道理啊,这难道是天意吗?造假可以赚大钱,花钱就可以摆平执法机关,这种时候,天命之说就开始小有市场了。 【“法大弛,则是非易位......非天预乎人尔。”这段是个总结归纳。法治败坏的时候,享福的大多都是坏蛋,受苦的大多都是善良之人,哪还有正义,哪还有公理,人要是到了窦娥那份上,除了呼天喊地还能做什么呢?还能指望什么呢?所以说,天能做的是生养万物,人能做的是治理万物,人类社会越是缺乏治理,人们就越是看不懂这世间的道理,也就越来越仰赖苍天了。小韩和小柳都是以个人体会来阐释天人规律,这是不严谨的,个案不能说明普遍规律。嗯,要像我老刘这么研究分析才严谨。】 【中篇】 有人说:“你讲的这套‘天与人交相胜’的道理太深奥了,你要真想让我们明白,最好打个比方,讲得通俗一点儿。”——刘禹锡这人不错,知道讲道理要讲通俗了才好,从这层意思上说,刘老是我的老前辈。 刘老师自问自答:“打个比方有什么难的,你知道旅游是什么回事么?好比我们一伙人组团旅游,到了荒郊野岭什么的,需要大树上摘果子,深潭里取水,谁体格好谁就占便宜,哪怕你有钱钟书那么大的学问,这时候一点儿辙也没有;可如果到了大城市,想到市政府食堂混口饭吃,胳膊再粗也不管用了。如果是去维也纳,即便在乡下也如同在大城市一般,靠的是彬彬有礼;如果在战火中的巴格达,虽然是大城市也如同在荒原,得靠丛林法则来找吃的。这道理很清楚明白吧?” 可能还有人问:“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天不会帮人什么忙,那古人为什么常常说天呢?”我的回答是:“这就和行船的道理一样。如果是在公园的人工湖里划船,你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就算有翻船的,人们也不会把翻船的原因归到老天头上;可你如果是在黄河壶口瀑布或者长江瞿塘峡划船,人力能控制的因素就很有限了,船没翻得谢天谢地,船翻了那叫天不作美。” 还有人问:“你的说法有些道理,可怎么解释那些一起行船却一个沉、一个不沉的情况呢?”这也很简单,告诉你吧:“水和船是两种东西,作用在一起,其间有数有势。”——我来解释一下刘老师的话,他在这里提出了两个看似很玄妙的概念:一个是“数”,一个是“势”,不少算命先生常说这两个词,其实在刘禹锡这里,“数”就是指事物发展的规律,“势”就是指事物发展的趋势,还有一点儿“惯性”的意思。好了,接着听刘老师讲。——“数和势一起作用,势这东西是依附在物体上的,物体运动得快,它的势就强,运动得慢,它的势就弱。船划得慢也可能会翻,但它是怎么翻的,我们看得明白;船要是太快,以每小时二百公里的高速在壶口瀑布一带行进,势很疾,翻了船我们也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刘老师这个解释有点儿必然性和偶然性的意思:所谓偶然事件其实也是必然的,只不过我们了解不到导致这个事件的所有成因,所以它才“看似”偶然。 还有人问:“你那么看重数和势,却不拿老天当回事,天的作用难道还比不上势吗?”我的回答是:“天的形状一直都是圆的,颜色一直都是青的,天运动规律我们都测得出来,所以说天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这就是数;天一直那么高高在上,一直运行不止,这就是它的势。天的运动也无非在于数和势罢了。我一再说:万物都是‘交相胜,还相用’的。爱默生不是有一首寓言诗么,说大山看不起小松鼠,松鼠不服气,说:‘我虽然背不起一座森林,可你也磕不了一枚核桃。’” 提问题的人接着问:“就算你说的对,天因为有形体存在而逃脱不了数的限制,那么,对那些无形的东西你又怎么用你的数来作解释呢?”我的回答是:“你所谓的无形的东西,是不是空啊?空这个东西也是有形体的,只不过它的形体要依附其他东西而存在。一间屋子,里边是空的,这是四四方方的空;一只杯子,里边是空的,这是圆柱体的空。不管你说什么空,就照我这个说法自己推理好了。难道天地之内真有无形的东西存在吗?没那回事!古人所谓的‘无形’,其实是‘无常形’,也就是没有固定的形状,依附在物体上也就现了形了。所以,你所谓的无形的东西也一样逃不了数的限制。” 【下篇】 还有人问:“古时候研究天的问题有三大学派:宣夜、浑天和《周髀》,最著名的专家有个叫邹衍的,你刘禹锡师承哪家哪派啊?”——我先替刘老师解释一下,所谓“宣夜”,大体是说天是个真空的东西,日月星辰都漂浮在上边,靠气来推动;“浑天”大家可能比较熟悉,就是说天像个鸡蛋,地就是鸡蛋黄,被天包着;《周髀》是个书名,这书主张的说法叫“盖天”,大家可能更熟悉,你找一个四方的烟灰缸,拿个碗扣在上边,这个碗就是天,烟灰缸就是地,“天圆地方”就是从这儿来的。邹衍是和孟子同时代的一位大学者,有个外号叫“谈天衍”,是说他是位研究天的专家,对了,我以后也可以给自己起个外号叫“谈《易》熊”,拿这个外号出去招摇一定很牛气。——我解释完了,刘老师该出来回答问题了:“哈哈,我老刘没师承,无门无派!我的理论不是跟他们学来的,是自己推理推出来的。但凡‘入乎数’,也就是有规律的东西,都可以小中见大,我们从人来推天很容易推得出来。人长着五官,五官之本在于内脏,天上挂着日月星辰,日月星辰之本在于山川五行,清澈的东西来自于溷浊之物,轻微的东西来自于厚重之物,而溷浊、厚重的就是地,清澈、轻微的就是天,天和地各就各位,互相发生作用,产生了风雷雨雾,产生了植物、动物。”——还有一点需要我来替刘老师解释一下。有谁注意到没有,刚才刘老师说“日月星辰之本在于山川五行”,提到了“五行”,可这个“五行”怎么感觉上没有相生相克的意思啊?其实呢,“五行”最早的出处是《尚书•洪范》,原本是个分类的概念,所谓相生相克那都是后人附会上的。给世界万物分成几个大类,这在世界各地的古老文明都是有过的,古希腊好几位哲学家都思考过万物本源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基本物质构成了世界万物?佛教讲的“四大皆空”,这个“四大”,也是物质的基本分类。——我的话讲完,刘老师继续上课:“在天和地产生的所有生物里,人是脑子最好使的,能和天各擅胜场。人建立了人类社会的纲纪,我们可以从历史上看到一种显著的现象:尧舜时代是上古的黄金时代,那时候的书开头就说‘稽古’,不说‘稽天’。”——还得打断一下刘老师。他这里说的“那时候的书”是指《尚书》里最古老的那几篇文献,据说是尧舜时代的,刘老师很当真,但现在我们知道这些东西不大当得真的。还有这个“稽古”,是那些文献里开头的用语,本来是四个字“曰若稽古”,就这么四个字,历代无数人考证研究也弄不清个所以然,我们就简单把它当成“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好了。——刘禹锡接着说:“到了周幽王和周厉王这两位暴君的时代,文献上一开篇就谈‘上帝’了,不讲人事了。在舜圣人的政府里,好干部得到提拔,说这是舜提拔他们,不说职位得自天授。商王武丁是个有为之君,看傅说有能耐,想重用他,于是就假装说上帝托梦给自己,让自己提拔傅说。他这么做,是因为他即位的时候接的是个烂摊子,不得不拿上帝糊弄人。道理很清楚了吧,在好世道里,‘天’这个字的使用频率就少;在坏世道里,领导只好拿天命来糊弄老百姓,老百姓受了不公正待遇也只有哭天抢地这一条路好走。天,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送宗判官归滑台序

〔任华〕 〔唐〕

大丈夫其谁不有四方志?

则仆与宗衮二年之间,会而离,离而会,经途所亘,凡三万里。

何以言之?

去年春会于京师,是时仆如桂林,衮如滑台。

今年秋,乃不期而会于桂林。

居无何,又归滑台,王事故也。

舟车往返,岂止三万里乎?

人生几何?

而倏聚忽散,辽夐若此,抑知己难遇,亦复何辞!

岁十有一月,二三子出饯于野。

霜天如扫,低向朱崖。

加以尖山万重,平地卓立。

黑是铁色,锐如笔锋。

复有阳江、桂江,略军城而南走,喷入沧海,横浸三山,则中朝群公岂知遐荒之外有如是山水?

山水既尔,人亦其然。

衮乎对此,与我分手。

忘我尚可,岂得忘此山水哉!

天说

〔柳宗元〕 〔唐〕

韩愈谓柳子曰:「若知天之说乎?

吾为子言天之说。

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

』又仰而呼天曰:『何为使至此极戾也?

』若是者,举不能知天,夫果蓏饮食既坏,虫生之。

人之血气败逆壅底,为痈疡、疣赘、瘘痔,虫生之。

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

物坏,虫由之生。

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

虫之生而物益坏,食啮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

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

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

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窾墓以送死,而又穴为郾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熔,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幸幸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

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

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

蓄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

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

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

子以吾言为何如?

」 柳子曰:「子诚有激而为是耶?

则信辩且美矣。

吾能终其说。

彼上而元者,世谓之天。

下而黄者,世谓之地。

浑然而中处著,世谓之元气。

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

是虽大,无异果蓏、痈痔、草木也。

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

蕃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

天地,大果蓏也。

元气,大痈痔也。

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

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矣。

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

子而信子之仁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痈痔、草木耶?

夏日游山家同夏少府

〔骆宾王〕 〔唐〕

返照下层岑,物外狎招寻。

兰径薰幽佩,槐庭落暗金。

谷静风声彻,山空月色深。

一遣樊笼累,唯馀松桂心。

三游洞序

〔白居易〕 〔唐〕

平淮西之明年冬,予自江州司马授忠州刺史,微之自通州司马授虢州长史。

又明年春,各祗命之郡,与知退偕行。

三月十日参会于夷陵。

翌日,微之反棹送予至下牢戍。

又翌日,将别未忍,引舟上下者久之。

酒酣,闻石间泉声,因舍棹进,策步入缺岸。

初见石如叠如削,其怪者如引臂,如垂幢。

次见泉,如泻如洒,其奇者如悬练,如不绝线。

遂相与维舟岩下,率仆夫芟芜刈翳,梯危缒滑,休而复上者凡四五焉。

仰睇俯察,绝无人迹,但水石相薄,磷磷凿凿,跳珠溅玉,惊动耳目。

自未讫戌,爱不能去。

俄而峡山昏黑,云破月出,光气含吐,互相明灭,昌荧玲珑,象生其中。

虽有敏口,不能名状。

既而,通夕不寐,迨旦将去,怜奇惜别,且叹且言。

知退曰:“斯境胜绝,天地间其有几乎?

如之何府通津繇,岁代寂寥委置,罕有到者乎?

”予曰:“借此喻彼,可为长太息者,岂独是哉,岂独是哉!

”微之曰:“诚哉是。

言讫,矧吾人难相逢,斯境不易得。

今两偶于是,得无述乎?

请各赋古调诗二十韵,书于石壁。

仍命余序而记之。

又以吾三人始游,故目为三游洞。

洞在峡州上二十里北峰下两崖相鏖间。

欲将来好事者知,故备书其事。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柳宗元〕 〔唐〕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书云,欲相师。

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

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

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

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

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

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

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

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

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

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

”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

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

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

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

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

然雪与日岂有过哉?

顾吠者犬耳!

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炫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

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

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

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

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

数百年来,人不复行。

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

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

”应之者咸怃然。

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

”廷中皆大笑。

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

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

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

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

若定是非以敎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

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如何也。

今书来言者皆大过。

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

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

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

远乎?

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

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

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

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

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

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

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

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

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

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

有取乎,抑其无取乎?

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

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

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

宗元复白。

祭韩吏部文

〔刘禹锡〕 〔唐〕

高山无穷,太华削成。

人文无穷,夫子挺生。

典训为徒,百家抗行。

当时者,皆出其下。

古人中求,为敌盖寡。

贞元之中,帝鼓薰琴。

奕奕金马,文章如林。

君自幽谷,升于高岑。

鸾凤一鸣,蜩螗革音。

手持文柄,高视寰海。

权衡低昂,瞻我所在。

三十馀年,声名塞天。

公鼎侯碑,志隧表阡。

一字之价,辇金如山。

权豪来侮,人虎我鼠。

然诺洞开,人金我土。

亲亲尚旧,宜其寿考。

天人之学,可与论道。

二者不至,至者其谁。

岂天与人,好恶背驰。

昔遇夫子,聪明勇奋。

常操利刃,开我混沌。

子长在笔,予长在论。

持矛举楯,卒不能困。

时惟子厚,窜言其间。

赞词愉愉,固非颜颜。

磅礴上下,羲农以还。

会于有极,服之无言。

(阙) 岐山威凤不复鸣,华亭别鹤中夜惊。

畏简书兮拘印绶,思临恸兮志莫就。

生刍一束酒一杯,故人故人歆此来。

山亭兴序

〔王勃〕 〔唐〕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即云深山大泽,龙蛇为得性之场。

广汉巨川,珠贝是有殊之地。

岂徒茂林修竹,王右军山阴之兰亭。

流水长堤,石季伦河阳之梓泽?

下官天性任真,直言淳朴。

拙容陋质,眇小之丈夫。

蹇步穷途,坎壈之君子。

文史足用,不读非道之书。

气调不羁,未被可人之目。

颍川人物,有荀家兄弟之风。

汉代英奇,守陈氏门宗之德。

乐天知命,一十九年。

负笈从师,二千馀里。

有宏农公者,日下无双,风流第一。

仁崖知宇,照临明日月之辉。

广度冲襟,磊落压乾坤之气。

王夷甫之瑶林琼树,直出风尘。

嵇叔夜之龙章凤姿,混同人野。

雄谈逸辩,吐满腹之精神。

达学奇才,抱填胸之文籍。

簪裾见屈,轻脱履于西阳。

山水来游,重横琴于南涧。

百年奇表,开壮志于同明。

千里心期,得神交于下走。

山人对兴,即是桃花之源。

隐士相逢,不异菖蒲之涧。

黄精野馔,赤石神脂。

玉案金盘,徵石髓于蛟龙之窟。

山樽野酌,求玉液于蓬莱之峰。

溪横燕尾,岩竖龙头。

锻野老之真珠,挂幽人之明镜。

山腰半折,溜王烈之香膏。

洞口横开,滴严遵之芳乳。

藤牵赤絮,南方之物产可知。

粉渍青田,外域之谣风在即。

人高调远,地爽气清。

抱玉策而登高,出琼林而更远。

汉家二百所之都郭,宫殿平看。

秦树四十郡之封畿,山河坐见。

班孟坚骋两京雄笔,以为天地之奥区。

张平子奋一代宏才,以为帝王之神丽。

珠城隐隐,阑干象北斗之宫。

清渭澄澄,滉漾即天河之水。

长松茂柏,钻宇宙而顿风云。

大壑横溪,吐江河而悬日月。

凤凰神岳,起烟雾而当轩。

鹦鹉春泉,杂风花而满谷。

望平原,荫丛薄。

山情放旷,即沧浪之水清。

野气萧条,即崆峒之人智。

摇头坐唱,顿足起舞。

风尘洒落,直上天池九万里。

邱墟雄壮,傍吞少华五千仞。

裁二仪为舆盖,倚八荒为户牖。

荣者吾不知其荣,美者吾不知其美。

下官以词峰直上,振笔札而前驱。

高明以翰苑横开,列文章于后殿。

情兴未已,即令樽中酒空。

彩笔未穷,须使山中兔尽。

牛赋

〔柳宗元〕 〔唐〕

若知牛乎?

牛之为物,魁形巨首。

垂耳抱角,毛革疏厚。

牟然而鸣,黄钟满胆。

抵触隆曦,日耕百亩。

往来修直,植乃禾黍。

自种自敛,服箱以走。

输入官仓,己不适口。

富穷饱饥,功用不有。

陷泥蹶块,常在草野。

人不惭愧,利满天下。

皮角见用,肩尻莫保。

或穿缄滕,或实俎豆。

由是观之,物无逾者。

不如羸驴,服逐驽马。

曲意随势,不择处所。

不耕不驾,藿菽自与。

腾踏康庄,出入轻举。

喜则齐鼻,怒则奋踯。

当道长鸣,闻者惊辟。

善识门户,终身不惕。

牛虽有功,于己何益!

命有好丑,非若能力。

慎勿怨尤,以受多福。

感二鸟赋

〔韩愈〕 〔唐〕

吾何归乎!

吾将既行而后思。

诚不足以自存,苟有食其从之。

出国门而东鹜,触白日之隆景。

时返顾以流涕,念西路之羌永。

过潼关而坐息,窥黄流之奔猛。

感二鸟之无知,方蒙恩而入幸。

惟进退之殊异,增余怀之耿耿。

彼中心之何嘉?

徒外饰焉是逞。

余生命之湮厄,曾二鸟之不如?

汩东西与南北,恒十年而不居。

辱饱食其有数,况荣名于荐书。

时所好之为贤,庸有谓余之非愚?

昔殷之高宗,得良弼于宵寐。

孰左右者为之先?

信天同而神比。

及时运之未来,或两求而莫致。

虽家到而户说,只以招尤而速累。

盖上天之生余,亦有期于下地。

盍求配于古人,独怊怅于无位?

惟得之而不能,乃鬼神之所戏。

幸年岁之未暮,庶无羡于斯类。

忆旧游

〔鲍溶〕 〔唐〕

忆求无何乡,了在赤谷村。

仙人居其中,将往问所存。

日入蒙汜宿,石烟抱山门。

明月久不下,半峰照啼猿。

堂上白鹤翁,神清心无烦。

斋心侍席前,跪请长生恩。

云昔崆峒老,何词受轩辕。

从星使变化,任日张乾坤。

若到旧乡里,宛如曾讨论。

风移岩花气,珠贯金经言。

凉夜惜易尽,青烟谢晨喧。

自唯腥膻体,难久留其藩。

几世身在梦,百年云无根。

悠悠竟何事,愚智相忧冤。

叹息几晚寤,蒙师招其魂。

至今瑶华心,每想清水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