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十列传·淮南衡山列传

淮南厉王长者,高祖少子也,其母故赵王张敖美人。

高祖八年,从东垣过赵,赵王献之美人。

厉王母得幸焉,有身。

赵王敖弗敢内宫,为筑外宫而舍之。

及贯高等谋反柏人事发觉,并逮治王,尽收捕王母兄弟美人,系之河内。

厉王母亦系,告吏曰:“得幸上,有身。

”吏以闻上,上方怒赵王,未理厉王母。

厉王母弟赵兼因辟阳侯言吕后,吕后妒,弗肯白,辟阳侯不彊争。

及厉王母已生厉王,恚,即自杀。

吏奉厉王诣上,上悔,令吕后母之,而葬厉王母真定。

真定,厉王母之家在焉,父世县也。

高祖十一年月,淮南王黥布反,立子长为淮南王,王黥布故地,凡四郡。

上自将兵击灭布,厉王遂即位。

厉王蚤失母,常附吕后,孝惠、吕后时以故得幸无患害,而常心怨辟阳侯,弗敢发。

及孝文帝初即位,淮南王自以为最亲,骄蹇,数不奉法。

上以亲故,常宽赦之。

三年,入朝。

甚横。

从上入苑囿猎,与上同车,常谓上“大兄”。

厉王有材力,力能扛鼎,乃往请辟阳侯。

辟阳侯出见之,即自袖铁椎椎辟阳侯,令从者魏敬刭之。

厉王乃驰走阙下,肉袒谢曰:“臣母不当坐赵事,其时辟阳侯力能得之吕后,弗争,罪一也。

赵王如意子母无罪,吕后杀之,辟阳侯弗争,罪二也。

吕后王诸吕,欲以危刘氏,辟阳侯弗争,罪三也。

臣谨为天下诛贼臣辟阳侯,报母之仇,谨伏阙下请罪。

”孝文伤其志,为亲故,弗治,赦厉王。

当是时,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厉王,厉王以此归国益骄恣,不用汉法,出入称警跸,称制,自为法令,拟于天子。

六年,令男子但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以輂车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闽越、匈奴。

事觉,治之,使使召淮南王。

淮南王至长安。

“丞相臣张仓、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昧死言:淮南王长废先帝法,不听天子诏,居处无度,为黄屋盖乘舆,出入拟于天子,擅为法令,不用汉法。

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为丞相,聚收汉诸侯人及有罪亡者,匿与居,为治家室,赐其财物爵禄田宅,爵或至关内侯,奉以二千石,所不当得,欲以有为。

大夫但、士五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欲以危宗庙社稷。

使开章阴告长,与谋使闽越及匈奴发其兵。

开章之淮南见长,长数与坐语饮食,为家室娶妇,以二千石俸奉之。

开章使人告但,已言之王。

春使使报但等。

吏觉知,使长安尉奇等往捕开章。

长匿不予,与故中尉蕑忌谋,杀以闭口。

为棺椁衣衾,葬之肥陵邑,谩吏曰‘不知安在’。

又详聚土,树表其上,曰‘开章死,埋此下’。

及长身自贼杀无罪者一人。

令吏论杀无罪者六人。

为亡命弃市罪诈捕命者以除罪。

擅罪人,罪人无告劾,系治城旦舂以上十四人。

赦免罪人,死罪十八人,城旦舂以下五十八人。

赐人爵关内侯以下九十四人。

前日长病,陛下忧苦之,使使者赐书、枣脯。

长不欲受赐,不肯见拜使者。

南海民处庐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击之。

陛下以淮南民贫苦,遣使者赐长帛五千匹,以赐吏卒劳苦者。

长不欲受赐,谩言曰‘无劳苦者’。

南海民王织上书献璧皇帝,忌擅燔其书,不以闻。

吏请召治忌,长不遣,谩言曰‘忌病’。

春又请长,原入见,长怒曰‘女欲离我自附汉’。

长当弃市,臣请论如法。

” 制曰:“朕不忍致法于王,其与列侯二千石议。

” “臣仓、臣敬、臣逸、臣福、臣贺昧死言:臣谨与列侯吏二千石臣婴等四十三人议,皆曰‘长不奉法度,不听天子诏,乃阴聚徒党及谋反者,厚养亡命,欲以有为’。

臣等议论如法。

” 制曰:“朕不忍致法于王,其赦长死罪,废勿王。

” “臣仓等昧死言:长有大死罪,陛下不忍致法,幸赦,废勿王。

臣请处蜀郡严道邛邮,遣其子母从居,县为筑盖家室,皆廪食给薪菜盐豉炊食器席蓐。

臣等昧死请,请布告天下。

” 制曰:“计食长给肉日五斤,酒二斗。

令故美人才人得幸者十人从居。

他可。

” 尽诛所与谋者。

于是乃遣淮南王,载以辎车,令县以次传。

是时袁盎谏上曰:“上素骄淮南王,弗为置严傅相,以故至此。

且淮南王为人刚,今暴摧折之。

臣恐卒逢雾露病死。

陛下为有杀弟之名,柰何!

”上曰:“吾特苦之耳,今复之。

”县传淮南王者皆不敢发车封。

淮南王乃谓侍者曰:“谁谓乃公勇者?

吾安能勇!

吾以骄故不闻吾过至此。

人生一世间,安能邑邑如此!

”乃不食死。

至雍,雍令发封,以死闻。

上哭甚悲,谓袁盎曰:“吾不听公言,卒亡淮南王。

”盎曰:“不可柰何,原陛下自宽。

”上曰:“为之柰何?

”盎曰:“独斩丞相、御史以谢天下乃可。

”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考诸县传送淮南王不发封餽侍者,皆弃市。

乃以列侯葬淮南王于雍,守冢三十户。

孝文八年,上怜淮南王,淮南王有子四人,皆七八岁,乃封子安为阜陵侯,子勃为安阳侯,子赐为阳周侯,子良为东成侯。

孝文十二年,民有作歌歌淮南厉王曰:“一尺布,尚可缝。

一斗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上闻之,乃叹曰:“尧舜放逐骨肉,周公杀管蔡,天下称圣。

何者?

不以私害公。

天下岂以我为贪淮南王地邪?

”乃徙城阳王王淮南故地,而追尊谥淮南王为厉王,置园复如诸侯仪。

孝文十六年,徙淮南王喜复故城阳。

上怜淮南厉王废法不轨,自使失国蚤死,乃立其三子:阜陵侯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勃为衡山王,阳周侯赐为庐江王,皆复得厉王时地,参分之。

东城侯良前薨,无后也。

孝景三年,吴楚七国反,吴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欲发兵应之。

其相曰:“大王必欲发兵应吴,臣原为将。

”王乃属相兵。

淮南相已将兵,因城守,不听王而为汉。

汉亦使曲城侯将兵救淮南:淮南以故得完。

吴使者至庐江,庐江王弗应,而往来使越。

吴使者至衡山,衡山王坚守无二心。

孝景四年,吴楚已破,衡山王朝,上以为贞信,乃劳苦之曰:“南方卑湿。

”徙衡山王王济北,所以襃之。

及薨,遂赐谥为贞王。

庐江王边越,数使使相交,故徙为衡山王,王江北。

淮南王如故。

淮南王安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誉天下。

时时怨望厉王死,时欲畔逆,未有因也。

及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

素善武安侯,武安侯时为太尉,乃逆王霸上,与王语曰:“方今上无太子,大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

即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谁立者!

”淮南王大喜,厚遗武安侯金财物。

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为畔逆事。

建元六年,彗星见,淮南王心怪之。

或说王曰:“先吴军起时,彗星出长数尺,然尚流血千里。

今彗星长竟天,天下兵当大起。

”王心以为上无太子,天下有变,诸侯并争,愈益治器械攻战具,积金钱赂遗郡国诸侯游士奇材。

诸辨士为方略者,妄作妖言,谄谀王,王喜,多赐金钱,而谋反滋甚。

淮南王有女陵,慧,有口辩。

王爱陵,常多予金钱,为中诇长安,约结上左右。

元朔三年,上赐淮南王几杖,不朝。

淮南王王后荼,王爱幸之。

王后生太子迁,迁取王皇太后外孙修成君女为妃。

王谋为反具,畏太子妃知而内泄事,乃与太子谋,令诈弗爱,三月不同席。

王乃详为怒太子,闭太子使与妃同内三月,太子终不近妃。

妃求去,王乃上书谢归去之。

王后荼、太子迁及女陵得爱幸王,擅国权,侵夺民田宅,妄致系人。

元朔五年,太子学用剑,自以为人莫及,闻郎中雷被巧,乃召与戏。

被一再辞让,误中太子。

太子怒,被恐。

此时有欲从军者辄诣京师,被即原奋击匈奴。

太子迁数恶被于王,王使郎中令斥免,欲以禁后,被遂亡至长安,上书自明。

诏下其事廷尉、河南。

河南治,逮淮南太子,王、王后计欲无遣太子,遂发兵反,计犹豫,十馀日未定。

会有诏,即讯太子。

当是时,淮南相怒寿春丞留太子逮不遣,劾不敬。

王以请相,相弗听。

王使人上书告相,事下廷尉治。

踪迹连王,王使人候伺汉公卿,公卿请逮捕治王。

王恐事发,太子迁谋曰:“汉使即逮王,王令人衣卫士衣,持戟居庭中,王旁有非是,则刺杀之,臣亦使人刺杀淮南中尉,乃举兵,未晚。

”是时上不许公卿请,而遣汉中尉宏即讯验王。

王闻汉使来,即如太子谋计。

汉中尉至,王视其颜色和,讯王以斥雷被事耳,王自度无何,不发。

中尉还,以闻。

公卿治者曰:“淮南王安拥阏奋击匈奴者雷被等,废格明诏,当弃市。

”诏弗许。

公卿请废勿王,诏弗许。

公卿请削五县,诏削二县。

使中尉宏赦淮南王罪,罚以削地。

中尉入淮南界,宣言赦王。

王初闻汉公卿请诛之,未知得削地,闻汉使来,恐其捕之,乃与太子谋刺之如前计。

及中尉至,即贺王,王以故不发。

其后自伤曰:“吾行仁义见削,甚耻之。

”然淮南王削地之后,其为反谋益甚。

诸使道从长安来,为妄妖言,言上无男,汉不治,即喜。

即言汉廷治,有男,王怒,以为妄言,非也。

王日夜与伍被、左吴等案舆地图,部署兵所从入。

王曰:“上无太子,宫车即晏驾,廷臣必徵胶东王,不即常山王,诸侯并争,吾可以无备乎!

且吾高祖孙,亲行仁义,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

万世之后,吾宁能北面臣事竖子乎!

” 王坐东宫,召伍被与谋,曰:“将军上。

”被怅然曰:“上宽赦大王,王复安得此亡国之语乎!

臣闻子胥谏吴王,吴王不用,乃曰‘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

今臣亦见宫中生荆棘,露沾衣也。

”王怒,系伍被父母,囚之三月。

复召曰:“将军许寡人乎?

”被曰:“不,直来为大王画耳。

臣闻聪者听于无声,明者见于未形,故圣人万举万全。

昔文王一动而功显于千世,列为三代,此所谓因天心以动作者也,故海内不期而随。

此千岁之可见者。

夫百年之秦,近世之吴楚,亦足以喻国家之存亡矣。

臣不敢避子胥之诛,原大王毋为吴王之听。

昔秦绝圣人之道,杀术士,燔诗书,弃礼义,尚诈力,任刑罚,转负海之粟致之西河。

当是之时,男子疾耕不足于糟,女子纺绩不足于盖形。

遣蒙恬筑长城,东西数千里,暴兵露师常数十万,死者不可胜数,僵尸千里,流血顷亩,百姓力竭,欲为乱者十家而五。

又使徐福入海求神异物,还为伪辞曰:‘臣见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

”臣答曰:“然。

”“汝何求?

”曰:“原请延年益寿药。

”神曰:“汝秦王之礼薄,得观而不得取。

”即从臣东南至蓬莱山,见芝成宫阙,有使者铜色而龙形,光上照天。

于是臣再拜问曰:“宜何资以献?

”海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与百工之事,即得之矣。

”’秦皇帝大说,遣振男女三千人,资之五穀种种百工而行。

徐福得平原广泽,止王不来。

于是百姓悲痛相思,欲为乱者十家而六。

又使尉佗逾五岭攻百越。

尉佗知中国劳极,止王不来,使人上书,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以为士卒衣补。

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

于是百姓离心瓦解,欲为乱者十家而七。

客谓高皇帝曰:‘时可矣。

’高皇帝曰:‘待之,圣人当起东南间。

’不一年,陈胜吴广发矣。

高皇始于丰沛,一倡天下不期而响应者不可胜数也。

此所谓蹈瑕候间,因秦之亡而动者也。

百姓原之,若旱之望雨,故起于行陈之中而立为天子,功高三王,德传无穷。

今大王见高皇帝得天下之易也,独不观近世之吴楚乎?

夫吴王赐号为刘氏祭酒,复不朝,王四郡之众,地方数千里,内铸消铜以为钱,东煮海水以为盐,上取江陵木以为船,一船之载当中国数十两车,国富民众。

行珠玉金帛赂诸侯宗室大臣,独窦氏不与。

计定谋成,举兵而西。

破于大梁,败于狐父,奔走而东,至于丹徒,越人禽之,身死绝祀,为天下笑。

夫以吴越之众不能成功者何?

诚逆天道而不知时也。

方今大王之兵众不能十分吴楚之一,天下安宁有万倍于秦之时,原大王从臣之计。

大王不从臣之计,今见大王事必不成而语先泄也。

臣闻微子过故国而悲,于是作麦秀之歌,是痛纣之不用王子比干也。

故孟子曰‘纣贵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

是纣先自绝于天下久矣,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

今臣亦窃悲大王弃千乘之君,必且赐绝命之书,为群臣先,死于东宫也。

”于是气怨结而不扬,涕满匡而横流,即起,历阶而去。

王有孽子不害,最长,王弗爱,王、王后、太子皆不以为子兄数。

不害有子建,材高有气,常怨望太子不省其父。

又怨时诸侯皆得分子弟为侯,而淮南独二子,一为太子,建父独不得为侯。

建阴结交,欲告败太子,以其父代之。

太子知之,数捕系而榜笞建。

建具知太子之谋欲杀汉中尉,即使所善寿春庄芷以元朔六年上书于天子曰:“毒药苦于口利于病,忠言逆于耳利于行。

今淮南王孙建,材能高,淮南王王后荼、荼子太子迁常疾害建。

建父不害无罪,擅数捕系,欲杀之。

今建在,可徵问,具知淮南阴事。

”书闻,上以其事下廷尉,廷尉下河南治。

是时故辟阳侯孙审卿善丞相公孙弘,怨淮南厉王杀其大父,乃深购淮南事于弘,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计谋,深穷治其狱。

河南治建,辞引淮南太子及党与。

淮南王患之,欲发,问伍被曰:“汉廷治乱?

”伍被曰:“天下治。

”王意不说,谓伍被曰:“公何以言天下治也?

”被曰:“被窃观朝廷之政,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长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举错遵古之道,风俗纪纲未有所缺也。

重装富贾,周流天下,道无不通,故交易之道行。

南越宾服,羌僰入献,东瓯入降,广长榆,开朔方,匈奴折翅伤翼,失援不振。

虽未及古太平之时,然犹为治也。

”王怒,被谢死罪。

王又谓被曰:“山东即有兵,汉必使大将军将而制山东,公以为大将军何如人也?

”被曰:“被所善者黄义,从大将军击匈奴,还,告被曰:‘大将军遇士大夫有礼,于士卒有恩,众皆乐为之用。

骑上下山若蜚,材幹绝人。

’被以为材能如此,数将习兵,未易当也。

及谒者曹梁使长安来,言大将军号令明,当敌勇敢,常为士卒先。

休舍,穿井未通,须士卒尽得水,乃敢饮。

军罢,卒尽已度河,乃度。

皇太后所赐金帛,尽以赐军吏。

虽古名将弗过也。

”王默然。

淮南王见建已徵治,恐国阴事且觉,欲发,被又以为难,乃复问被曰:“公以为吴兴兵是邪非也?

”被曰:“以为非也。

吴王至富贵也,举事不当,身死丹徒,头足异处,子孙无遗类。

臣闻吴王悔之甚。

原王孰虑之,无为吴王之所悔。

”王曰:“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

且吴何知反,汉将一日过成皋者四十馀人。

今我令楼缓先要成皋之口,周被下颍川兵塞轘辕、伊阙之道,陈定发南阳兵守武关。

河南太守独有雒阳耳,何足忧。

然此北尚有临晋关、河东、上党与河内、赵国。

人言曰‘绝成皋之口,天下不通’。

据三川之险,招山东之兵,举事如此,公以为何如?

”被曰:“臣见其祸,未见其福也。

”王曰:“左吴、赵贤、朱骄如皆以为有福,什事九成,公独以为有祸无福,何也?

”被曰:“大王之群臣近幸素能使众者,皆前系诏狱,馀无可用者。

”王曰:“陈胜、吴广无立锥之地,千人之聚,起于大泽,奋臂大呼而天下响应,西至于戏而兵百二十万。

今吾国虽小,然而胜兵者可得十馀万,非直适戍之众,釠凿棘矜也,公何以言有祸无福?

”被曰:“往者秦为无道,残贼天下。

兴万乘之驾,作阿房之宫,收太半之赋,发闾左之戍,父不宁子,兄不便弟,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民皆引领而望,倾耳而听,悲号仰天,叩心而怨上,故陈胜大呼,天下响应。

当今陛下临制天下,一齐海内,泛爱蒸庶,布德施惠。

口虽未言,声疾雷霆,令虽未出,化驰如神,心有所怀,威动万里,下之应上,犹影响也。

而大将军材能不特章邯、杨熊也。

大王以陈胜、吴广谕之,被以为过矣。

”王曰:“苟如公言,不可徼幸邪?

”被曰:“被有愚计。

”王曰:“柰何?

”被曰:“当今诸侯无异心,百姓无怨气。

朔方之郡田地广,水草美,民徙者不足以实其地。

臣之愚计,可伪为丞相御史请书,徙郡国豪桀任侠及有耐罪以上,赦令除其罪,产五十万以上者,皆徙其家属朔方之郡,益发甲卒,急其会日。

又伪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诏狱书,诸侯太子幸臣。

如此则民怨,诸侯惧,即使辩武随而说之,傥可徼幸什得一乎?

”王曰:“此可也。

虽然,吾以为不至若此。

”于是王乃令官奴入宫,作皇帝玺,丞相、御史、大将军、军吏、中二千石、都官令、丞印,及旁近郡太守、都尉印,汉使节法冠,欲如伍被计。

使人伪得罪而西,事大将军、丞相。

一日发兵,使人即刺杀大将军青,而说丞相下之,如发蒙耳。

王欲发国中兵,恐其相、二千石不听。

王乃与伍被谋,先杀相、二千石。

伪失火宫中,相、二千石救火,至即杀之。

计未决,又欲令人衣求盗衣,持羽檄,从东方来,呼曰“南越兵入界”,欲因以发兵。

乃使人至庐江、会稽为求盗,未发。

王问伍被曰:“吾举兵西乡,诸侯必有应我者。

即无应,柰何?

”被曰:“南收衡山以击庐江,有寻阳之船,守下雉之城,结九江之浦,绝豫章之口,强弩临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东收江都、会稽,南通劲越,屈彊江淮间,犹可得延岁月之寿。

”王曰:“善,无以易此。

急则走越耳。

” 于是廷尉以王孙建辞连淮南王太子迁闻。

上遣廷尉监因拜淮南中尉,逮捕太子。

至淮南,淮南王闻,与太子谋召相、二千石,欲杀而发兵。

召相,相至。

内史以出为解。

中尉曰:“臣受诏使,不得见王。

”王念独杀相而内史中尉不来,无益也,即罢相。

王犹豫,计未决。

太子念所坐者谋刺汉中尉,所与谋者已死,以为口绝,乃谓王曰:“群臣可用者皆前系,今无足与举事者。

王以非时发,恐无功,臣原会逮。

”王亦偷欲休,即许太子。

太子即自刭,不殊。

伍被自诣吏,因告与淮南王谋反,反踪迹具如此。

吏因捕太子、王后,围王宫,尽求捕王所与谋反宾客在国中者,索得反具以闻。

上下公卿治,所连引与淮南王谋反列侯二千石豪杰数千人,皆以罪轻重受诛。

衡山王赐,淮南王弟也,当坐收,有司请逮捕衡山王。

天子曰:“诸侯各以其国为本,不当相坐。

与诸侯王列侯会肄丞相诸侯议。

”赵王彭祖、列侯臣让等四十三人议,皆曰:“淮南王安甚大逆无道,谋反明白,当伏诛。

”胶西王臣端议曰:“淮南王安废法行邪,怀诈伪心,以乱天下,荧惑百姓,倍畔宗庙,妄作妖言。

春秋曰‘臣无将,将而诛’。

安罪重于将,谋反形已定。

臣端所见其书节印图及他逆无道事验明白,甚大逆无道,当伏其法。

而论国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宗室近幸臣不在法中者,不能相教,当皆免官削爵为士伍,毋得宦为吏。

其非吏,他赎死金二斤八两。

以章臣安之罪,使天下明知臣子之道,毋敢复有邪僻倍畔之意。

”丞相弘、廷尉汤等以闻,天子使宗正以符节治王。

未至,淮南王安自刭杀。

王后荼、太子迁诸所与谋反者皆族。

天子以伍被雅辞多引汉之美,欲勿诛。

廷尉汤曰:“被首为王画反谋,被罪无赦。

”遂诛被。

国除为九江郡。

衡山王赐,王后乘舒生子三人,长男爽为太子,次男孝,次女无采。

又姬徐来生子男女四人,美人厥姬生子二人。

衡山王、淮南王兄弟相责望礼节,间不相能。

衡山王闻淮南王作为畔逆反具,亦心结宾客以应之,恐为所并。

元光六年,衡山王入朝,其谒者卫庆有方术,欲上书事天子,王怒,故劾庆死罪,彊榜服之。

衡山内史以为非是,却其狱。

王使人上书告内史,内史治,言王不直。

王又数侵夺人田,坏人冢以为田。

有司请逮治衡山王。

天子不许,为置吏二百石以上。

衡山王以此恚,与奚慈、张广昌谋,求能为兵法候星气者,日夜从容王密谋反事。

王后乘舒死,立徐来为王后。

厥姬俱幸。

两人相妒,厥姬乃恶王后徐来于太子曰:“徐来使婢蛊道杀太子母。

”太子心怨徐来。

徐来兄至衡山,太子与饮,以刃刺伤王后兄。

王后怨怒,数毁恶太子于王。

太子女弟无采,嫁弃归,与奴奸,又与客奸。

太子数让无采,无采怒,不与太子通。

王后闻之,即善遇无采。

无采及中兄孝少失母,附王后,王后以计爱之,与共毁太子,王以故数击笞太子。

元朔四年中,人有贼伤王后假母者,王疑太子使人伤之,笞太子。

后王病,太子时称病不侍。

孝、王后、无采恶太子:“太子实不病,自言病,有喜色。

”王大怒,欲废太子,立其弟孝。

王后知王决废太子,又欲并废孝。

王后有侍者,善舞,王幸之,王后欲令侍者与孝乱以污之,欲并废兄弟而立其子广代太子。

太子爽知之,念后数恶己无已时,欲与乱以止其口。

王后饮,太子前为寿,因据王后股,求与王后卧。

王后怒,以告王。

王乃召,欲缚而笞之。

太子知王常欲废己立其弟孝,乃谓王曰:“孝与王御者奸,无采与奴奸,王彊食,请上书。

”即倍王去。

王使人止之,莫能禁,乃自驾追捕太子。

太子妄恶言,王械系太子宫中。

孝日益亲幸。

王奇孝材能,乃佩之王印,号曰将军,令居外宅,多给金钱,招致宾客。

宾客来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计,日夜从容劝之。

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救赫、陈喜作輣车镞矢,刻天子玺,将相军吏印。

王日夜求壮士如周丘等,数称引吴楚反时计画,以约束。

衡山王非敢效淮南王求即天子位,畏淮南起并其国,以为淮南已西,发兵定江淮之间而有之,望如是。

元朔五年秋,衡山王当朝,过淮南,淮南王乃昆弟语,除前却,约束反具。

衡山王即上书谢病,上赐书不朝。

元朔六年中,衡山王使人上书请废太子爽,立孝为太子。

爽闻,即使所善白嬴之长安上书,言孝作輣车镞矢,与王御者奸,欲以败孝。

白嬴至长安,未及上书,吏捕嬴,以淮南事系。

王闻爽使白嬴上书,恐言国阴事,即上书反告太子爽所为不道弃市罪事。

事下沛郡治。

元年冬,有司公卿下沛郡求捕所与淮南谋反者未得,得陈喜于衡山王子孝家。

吏劾孝首匿喜。

孝以为陈喜雅数与王计谋反,恐其发之,闻律先自告除其罪,又疑太子使白嬴上书发其事,即先自告,告所与谋反者救赫、陈喜等。

廷尉治验,公卿请逮捕衡山王治之。

天子曰:“勿捕。

”遣中尉安、大行息即问王,王具以情实对。

吏皆围王宫而守之。

中尉大行还,以闻,公卿请遣宗正、大行与沛郡杂治王。

王闻,即自刭杀。

孝先自告反,除其罪。

坐与王御婢奸,弃市。

王后徐来亦坐蛊杀前王后乘舒,及太子爽坐王告不孝,皆弃市。

诸与衡山王谋反者皆族。

国除为衡山郡。

太史公曰:诗之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信哉是言也。

淮南、衡山亲为骨肉,疆土千里,列为诸侯,不务遵蕃臣职以承辅天子,而专挟邪僻之计,谋为畔逆,仍父子再亡国,各不终其身,为天下笑。

此非独王过也,亦其俗薄,臣下渐靡使然也。

夫荆楚僄勇轻悍,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淮南厉王刘长,是汉高祖的小儿子。他母亲是过去赵王张敖的妃嫔。高祖八年(前199),高皇帝从东垣(yuán)县经过赵国,赵王把厉王的母亲献给他。她受到皇上宠幸,怀下身孕。从此赵王张敖不敢让她住在宫内,为她另建外宫居住。次年赵相贯高等人在柏人县谋弑高祖的事情被朝廷发觉,赵王也一并被捕获罪,他的母亲、兄弟和妃嫔悉遭拘捕,囚入河内郡官府。厉王母亲在囚禁中对狱吏说:“我受到皇上宠幸,已有身孕。”狱吏如实禀报,皇上正因赵王的事气恼,没有理会厉王母亲的申诉。厉王母亲的弟弟赵兼拜托辟阳侯审食其(yìjī,亦基)告知吕后,吕后妒嫉,不肯向皇上进言求情,辟阳侯便不再尽力相劝。厉王母亲生下厉王后,心中怨恨而自杀。狱吏抱着厉王送到皇上面前,皇上后悔莫及,下令吕后收养他,并在真定县安葬了厉王的母亲。真定是厉王母亲的故乡,她的祖辈就居住在那里。 高祖十一年(前196)七月,淮南王黥(qíng)布谋反,皇上遂立儿子刘长为淮南王,让他掌管昔日黥布领属的四郡封地。皇上亲自率军出征,剿灭了黥布,于是厉王即淮南王位。 厉王自幼丧母,一直依附吕后长大,因此孝惠帝和吕后当政时期他有幸免遭政治祸患。但是,他心中一直怨恨辟阳侯而不敢发作。 至孝文帝即位,淮南王自视与皇上关系最亲,骄横不逊,一再违法乱纪。皇上念及手足亲情,时常宽容赦免他的过失。 孝文帝三年(前177),淮南王自封国入朝,态度甚为傲慢。他跟随皇上到御苑打猎,和皇上同乘一辆车驾,还常常称呼皇上为“大哥”。厉王有才智和勇力,能奋力举起重鼎,于是前往辟阳侯府上求见。辟阳侯出来见他,他便取出藏在袖中的铁椎(chuí)捶击辟阳侯,又命随从魏敬杀死了他。事后厉王驰马奔至宫中,向皇上袒身谢罪道:我母亲本不该因赵国谋反事获罪,那时辟阳侯若肯竭力相救就能得到吕后的帮助,但他不力争,这是第一桩罪;赵王如意母子无罪,吕后蓄意杀害他们,而辟阳侯不尽力劝阻,这是第二桩罪;吕后封吕家亲戚为王,意欲危夺刘氏天下,辟阳侯不挺身抗争,这是第三桩罪。我为天下人杀死危害社稷的奸臣辟阳侯,为母亲报了仇,特来朝中跪伏请罪。”皇上哀悯厉王的心愿,出于手足亲情,不予治罪,赦免了他。这一时期,薄太后和太子以及列位大臣都惧怕厉王,因此厉王返国后越发骄纵肆志,不依朝廷法令行事,出入宫中皆号令警戒清道,还称自己发布的命令为“制”,另搞一套文法,一切模仿天子的声威。 孝文帝六年(前174),厉王让无官爵的男子组成七十人和棘蒲侯柴武之子柴奇商议,策划用四十辆大货车在谷口县谋反起事,并派出使者前往闽越、匈奴各处联络。朝廷发觉此事,治罪谋反者,派使臣召淮南王入京,他来到长安。 “丞相臣张仓、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冒死罪启奏:淮南王刘长废弃先帝文法,不服从天子诏令,起居从事不遵法度,自制天子所乘张黄缎伞盖的车驾,出入模仿天子声威,擅为法令,不实行汉家王法。他擅自委任官吏,让手下的郎中春任国相,网罗收纳各郡县和诸侯国的人以及负罪逃亡者,把他们藏匿起来安置住处,安顿家人,赐给钱财、物资、爵位、俸禄和田宅,有的人爵位竟封至关内侯,享受二千石的优宠。淮南王给予他们不应得到的这一切,是想图谋不轨。大夫但与有罪失官的开章等七十人,伙同棘蒲侯柴武之子柴奇谋反,意欲危害宗庙社稷。他们让开章去密报刘长,商议使人联络闽越和匈奴发兵响应。开章赴淮南见到刘长,刘长多次与他晤谈宴饮,还为他成家娶妻,供给二千石的薪俸。开章教人报告大夫但,诸事已与淮南王谈妥。国相春也遣使向但通报。朝中官吏发觉此事后,派长安县县尉奇等前去拘捕开章。刘长藏人不交,和原中尉(jiān)忌密议,杀死开章灭口。他们置办棺椁(guǒ)、丧衣、包被,葬开章于肥陵邑,而欺骗办案的官员说‘不知道开章在哪里’。后来又伪造坟冢(zhǒng),在坟上树立标记,说‘开章尸首埋在这里’。刘长还亲自杀过无罪者一人;命令官吏论罪杀死无辜者六人;藏匿逃亡在外的死刑犯,并抓捕未逃亡的犯人为他们顶罪;他任意加人罪名,使受害者无处申冤,被判罪四年劳役以上,如此者十四人;又擅自赦免罪人,免除死罪者十八人。服四年劳役以下者五十八人;还赐爵关内侯以下者九十四人。前些时刘长患重病,陛下为他忧烦,遣使臣赐赠信函、枣脯。刘长不想接受赐赠,便不肯接见使臣。住在庐江郡内的南海民造反,淮南郡的官兵奉旨征讨。陛下体恤淮南民贫苦,派使臣赐赠刘长布帛五千匹,令转发出征官兵中的辛劳穷苦之人。刘长不想接受,谎称‘军中无劳苦者’。南海人王织上书向皇帝敬献玉璧,忌烧了信,不予上奏。朝中官员请求传唤忌论罪,刘长拒不下令,谎称‘忌有病’。国相春又请求刘长准许自己,刘长大怒,说‘你想背叛我去投靠汉廷’,遂判处春死罪。臣等请求陛下将刘长依法治罪。” 皇上下诏说:“我不忍心依法制裁淮南王,交列侯与二千石官商议吧。” “臣仓、臣敬、臣逸、臣福、臣贺冒死罪启奏:臣等已与列侯和二千石官吏臣婴等四十三人论议,大家都说‘刘长不遵从法度,不听从天子诏命,竟然暗中网罗党徒和谋反者,厚待负罪逃亡之人,是想图谋不轨’。臣等议决应当依法制裁刘长。” 皇上批示说:“我不忍心依法惩处淮南王,赦免他的死罪,废掉他的王位吧。” “臣仓等冒死罪启奏:刘长犯有大死之罪,陛下不忍心依法惩治,施恩赦免,废其王位。臣等请求将刘长遣往蜀郡严道县邛(qióng)崃山邮亭,令其妾媵(yìng)有生养子女者随行同居,由县署为他们兴建屋舍,供给粮食、柴草、蔬菜、食盐、豆豉、炊具食具和席蓐(rù)。臣等冒死罪请求,将此事布告天下。” 皇上颁旨说:“准请供给刘长每日食肉五斤,酒二斗。命令昔日受过宠幸的妃嫔十人随往蜀郡同住。其他皆准奏。” 朝廷尽杀刘长的同谋者,于是命淮南王启程,一路用辎(zī)车囚载,令沿途各县递解人蜀。当时袁盎权谏皇上说:“皇上一向骄宠淮南王,不为他安排严正的太傅和国相去劝导,才使他落到如此境地。再说淮南王性情刚烈,现在粗暴地摧折他,臣很担忧他会突然在途中身染风寒患病而死。陛下若落得杀弟的恶名如何是好!”皇上说:“我只是让他尝尝苦头罢了,就会让他回来的。”沿途各县送押淮南王的人都不敢打开囚车的封门,于是淮南王对仆人说:“谁说你老子我是勇猛的人?我哪里还能勇猛!我因为骄纵听不到自己的过失终于陷入这种困境。人生在世,怎能忍受如此郁闷!”于是绝食身亡。囚车行至雍县,县令打开封门,把刘长的死讯上报天子。皇上哭得很伤心,对袁盎说:“我不听你的劝告,终至淮南王身死。”袁盎说:“事已无可奈何,望陛下好自宽解。”皇上说:“怎么办好呢?”袁盎回答:“只要斩丞相、御史来向天下人谢罪就行了。”于是皇上命令丞相、御史收捕拷问各县押送淮南王而不予开封进食者,一律弃市问斩。然后按照列侯的礼仪在雍县安葬了淮南王,并安置三十户人家守冢祭祀。 孝文帝八年(前172),皇上怜悯淮南王,淮南王有儿子四人,年龄都是七、八岁,于是封其子刘安为阜陵侯,其子刘勃为安阳侯,其子刘赐为阳周侯,其子刘良为东城侯。 孝文帝十二年(前168),有百姓作歌歌唱淮南厉王的遭遇说:“一尺麻布,尚可缝;一斗谷子,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皇上听到后,就叹息说:“尧舜放逐自己的家人,周公杀死管叔蔡叔,天下人称赞他们贤明。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能不因私情而损害王朝的利益。天下人难道认为我是贪图淮南王的封地吗?”于是徙(xǐ)封城阳王刘喜去统领淮南王的故国,而谥(shì)封已故淮南王为厉王,并按诸侯仪制为他建造了陵园。 孝文帝十六年(前164),皇上迁淮南王刘喜复返城阳故地。皇上哀怜淮南厉王因废弃王法图谋不轨,而自惹祸患失国早死,便封立他的三个儿子:阜陵侯刘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刘勃为衡山王,阳周侯刘赐为庐江王,他们都重获厉王时封地,三分共享。东城侯刘良此前已死,没有后代。 孝景帝三年(前154),吴楚七国举兵反叛,吴国使者到淮南联络,淮南王意欲发兵响应。淮南国相说:“大王如果非要发兵响应吴王,臣愿为统军将领。”淮南王就把军队交给了他。淮南国相得到兵权后,指挥军队据城防守叛军,不听淮南王的命令而为朝廷效劳;朝廷也派出曲城侯蛊捷率军援救淮南:淮南国因此得以保全。吴国使者来到庐江,庐江王不肯响应,而派人与越国联络。吴国使者往衡山,衡山王效忠朝廷,坚守城池毫无二心。 孝景帝四年(前153),吴楚叛军已被破败,衡山王入朝,皇上认为他忠贞守信,便慰劳他说:“南方之地低洼潮湿。”改任衡山王掌管济水以北的地区,以此作为褒奖。他去世后便赐封为贞王。庐江王的封地邻近越国,屡次派遣使臣与之结交,因此被北迁为衡山王,统管长江以北地区。淮南王依然如故。 淮南王刘安的性情喜好读书弹琴,不爱射猎放狗跑马,他也想暗中做好事来安抚百姓,流播美誉于天下。他常常怨恨厉王之死,常想反叛朝廷,但是没有机会。 到了孝武帝建元二年(前139),淮南王入京朝见皇上。与他一向交好的武安侯田蚡(fén,坟),当时做太尉。田蚡在霸上迎侯淮南王,告诉他说:“现今皇上没有太子,大王您是高皇帝的亲孙,施行仁义,天下无人不知。假如有一天宫车晏驾皇上过世,不是您又该谁继位呢!”淮南王大喜,厚赠武安侯金银钱财物品。淮南王暗中结交宾客,安抚百姓,谋划叛逆之事。 建元六年(前135),慧星出现,淮南王心生怪异。有人劝说淮南王道:“先前吴军起兵时,慧星出现仅长数尺,而兵战仍然血流千里。现在慧星长至满天,天下兵战应当大兴。”淮南王心想皇上没有太子,若天下发生变故,诸侯王将一齐争夺皇位,便更加加紧整治兵器和攻战器械,积聚黄金钱财贿赠郡守、诸侯王、说客和有奇才的人。各位能言巧辩的人为淮南王出谋划策,都胡乱编造荒诞的邪说,阿谀逢迎淮南王。淮南王心中十分欢喜,赏他们很多钱财,而谋反之心更甚。 淮南王有女儿名刘陵,她聪敏,有口才。淮南王喜爱刘陵,经常多给她钱财,让她在长安刺探朝中内情,结交皇上亲近的人。 元朔三年(前126),皇上赏赐淮南王几案手杖,恩准他不必入京朝见。淮南王王后名荼,淮南王很宠幸她。王后生太子刘迁,刘迁娶王皇太后外孙修成君的女儿做妃子。淮南王策划制造谋反的器具,害怕太子的妃子知道后向朝中泄露机密,就和太子策划,让他假装不爱妃子,三个月不和她同席共寝。于是淮南王佯装恼怒太子,把他关起来,让他和妃子同居一室三月,而太子始终不亲近她。妃子请求离去,淮南王便上奏朝廷致歉,把她送回娘家。王后荼、太子刘迁和女儿刘陵受淮南王宠爱,专擅国权,侵夺百姓田地房宅,任意加罪拘捕无辜之人。 元朔五年(前124),太子学习使剑,自以为剑术高超,无人可比。听说郎中雷被剑艺精湛,便召他前来较量。雷被一次二次退让之后,失手击中了太子。太子动怒,雷被恐惧。这时凡想从军的人总是投奔京城,雷被当即决定去参军奋击匈奴。太子刘迁屡次向淮南王说雷被的坏话,淮南王就让郎中令斥退罢免了他的官职,以此儆(jǐng)示后人。于是雷被逃到长安,向朝廷上书申诉冤屈。皇上诏令廷尉、河南郡审理此事。河南郡议决,追捕淮南王太子到底,淮南王、王后打算不遣送太子,趁机发兵反叛。可是反复谋划犹豫,十几天未能定夺。适逢朝中又有诏令下达,让就地传讯太子。就在这时,淮南国相恼怒寿春县丞将逮捕太子的命令扣下不发,控告他犯有“不敬”之罪。淮南王请求国相不追究此事,国相不听。淮南王便派人上书控告国相,皇上将此事交付廷尉审理。办案中有线索牵连到淮南王,淮南王派人暗中打探朝中公卿大臣的意见,公卿大臣请求逮捕淮南王治罪。淮南王害怕事发,太子刘迁献策说:“如果朝廷使臣来逮捕父王,父王可叫人身穿卫士衣裳,持戟站立庭院之中,父王身边一有不测发生,就刺杀他,我也派人刺死淮南国中尉,就此举兵起事,尚不为迟。”这时皇上不批准公卿大臣的奏请,而改派朝中中尉殷宏赴淮南国就地向淮南王询问查证案情。淮南王闻讯朝中使臣前来,立即按太子的计谋做了准备。朝廷中尉到达后,淮南王看他态度温和,只询问自己罢免雷被的因由,揣度不会定什么罪,就没有发作。中尉还朝,把查询的情况上奏。公卿大臣中负责办案的人说:“淮南王刘安阻挠雷被从军奋击匈奴等行径,破坏了执行天子明确下达的诏令,应判处弃市死罪。”皇上诏令不许。公卿大臣请求废其王位,皇上诏令不许。公卿大臣请求削夺其五县封地,皇上诏令削夺二县。朝廷派中尉殷宏去宣布赦免淮南王的罪过,用削地以示惩罚。中尉进入淮南国境,宣布赦免淮南王。淮南王起初听说朝中公卿大臣请求杀死自己,并不知道获得宽赦削地,他听说朝廷使臣已动身前来,害怕自己被捕,就和太子按先前的计谋准备刺杀他。待到中尉已至,立即祝贺淮南王获赦,淮南王因此没有起事。事后他哀伤自己说:“我行仁义之事却被削地,此事太耻辱了。”然而淮南王削地之后,策划反叛的阴谋更为加剧。诸位使者从长安来,制造荒诞骗人的邪说,凡声称皇上无儿,汉家天下不太平的,淮南王闻之即喜;如果说汉王朝太平,皇上有男儿,淮南王就恼怒,认为是胡言乱语,不可信。 淮南王日夜和伍被、左吴等察看地图,部署进军的路线。淮南王说:“皇上没有太子,一旦过世,官中大臣必定征召胶东王,要不就是常山王,诸侯王一齐争夺皇位,我可以没有准备吗?况且我是高祖的亲孙,亲行仁义之道,陛下待我恩厚,我能忍受他的统治;陛下万世之后,我岂能事奉小儿北向称臣呢!” 淮南王坐在东宫,召见伍被一起议事,招呼他说:“将军上殿。”伍被不高兴地说:“皇上刚刚宽恕赦免了大王,您怎能又说这亡国之话呢!臣听说伍子胥劝谏吴王,吴王不用其言,于是伍子胥说‘臣即将看见麋(mí)鹿在姑苏台上出入游荡了’。现在臣也将看到宫中遍生荆棘,露水沾湿衣裳了。”淮南王大怒,囚禁起伍被的父母,关押了三个月。然后淮南王又把伍被召来问道:“将军答应寡人吗?”伍被回答:“不,我只是来为大王筹划而已。臣听说听力好的人能在无声时听出动静,视力好的人能在未成形前看出征兆,所以最智慧、最有道德的圣人做事总是万无一失。从前周文王为灭商纣率周族东进,一行动就功显千代,使周朝继夏、商之后,列入‘三代’,这就是所谓顺从天意而行动的结果,因此四海之内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追随响应他。这是千年前可以看见的史实。至于百年前的秦王朝,近代的吴楚两国,也足以说明国家存亡的道理。臣不敢逃避伍子胥被杀害的厄运,希望大王不要重蹈吴王不听忠谏的覆辙。过去秦朝弃绝圣人之道,坑杀儒生,焚烧《诗》《书》,抛弃礼义,崇尚伪诈和暴力,凭借刑罚,强迫百姓把海滨的谷子运送到西河。在那个时候,男子奋力耕作却吃不饱糟糠,女子织布绩麻却衣不蔽体。秦皇派蒙恬修筑长城,东西绵延数千里,长年戍边、风餐露宿的士兵常常有数十万人,死者不可胜数,僵尸暴野千里,流血遍及百亩,百姓气力耗尽,想造反的十家有五。秦皇帝又派徐福入东海访求神仙和珍奇异物,徐福归来编造假话说:‘臣见到海中大神,他问道:“你是西土皇帝的使臣吗?”臣答道:“是的。”“你来寻求何物?”臣答:“希望求得延年益寿的仙药。”海神说:“你们秦王礼品菲薄,仙药可以观赏却不能拿取。”当即海神随臣向东南行至蓬莱山,看到了用灵芝草筑成的宫殿,有使者肤色如铜身形似龙,光辉上射映照天宇。于是臣两拜而问,说:“应该拿什么礼物来奉献?”海神说:“献上良家男童和女童以及百工的技艺,就可以得到仙药了。”’皇帝大喜,遣发童男童女三千人,并供给海神五谷种籽和各种工匠前往东海。途中徐福觅得一片辽阔的原野和湖泽,便留居那里自立为王不再回朝。于是百姓悲痛思念亲人,想造反的十家有六。秦皇帝又派南海郡尉赵佗(tuó)越过五岭攻打百越。赵佗知道中原疲敝已极,就留居南越称王不归,并派人上书,要求朝廷征集无婆家的妇女三万人,来替士兵缝补衣裳。秦皇帝同意给他一万五千人。于是百姓人心离散犹如土崩瓦解,想造反的十家有七。宾客对高皇帝说:‘时机到了。’高皇帝说:‘等等看,当有圣人起事于东南方。’不到一年,陈胜吴广揭竿造反了。高皇帝自丰邑沛县起事,一发倡议全天下不约而同的响应者便不可胜数。这就是所谓踏到了缝隙窥伺到时机,借秦朝的危亡而举事。百姓期望他,犹如干旱盼雨水,所以他能起于军伍而被拥立为天子,功业高于夏禹、商汤和周文王,恩德流被后世无穷无尽。如今大王看到了高皇帝得天下的容易,却偏偏看不到近代吴楚的覆亡么?那吴王被赐号为刘氏祭酒,颇受尊宠,又被恩准不必依例入京朝见,他掌管着四郡的民众,地域广至方圆数千里,在国内可自行冶铜铸造钱币,在东方可烧煮海水贩卖食盐,溯江而上能采江陵木材建造大船,一船所载抵得上中原数十辆车的容量,国家殷富百姓众多。吴王拿珠玉金帛贿赂诸侯王、宗室贵族和朝中大臣,唯独不给皇戚窦氏。反叛之计谋划已成,吴王便发兵西进。但吴军在大梁被攻克,在狐父被击败,吴王逃奔东归,行至丹徒,让越人俘获,身死绝国,令天下人耻笑。为什么吴楚有那样众多的军队都不能成就功业?实在是违背了天道而不识时势的缘故。如今大王兵力不及吴楚的十分之一,天下安宁却比秦皇帝时代好万倍,希望大王听从臣下的意见。若大王不听臣的劝告,势必眼见大事不成言语却已先自泄露天机。臣听说箕子路过殷朝故都时心中很悲伤,于是作“麦秀之歌”,这首歌就是哀痛纣王不听从王子比干的劝谏而亡国。所以《孟子》说‘纣王贵为天子,死时竟不及平民’。这是因为纣王生前早已自绝于天下人,而不是死到临头天下人才背弃他。现在臣也暗自悲哀大王若抛弃了诸侯国君的尊贵,朝廷必将赐给绝命之书,令大王身先群臣,死于东宫。”于是,伍被怨哀之气郁结胸中而神色黯然,泪水盈眶而满面流淌,即刻站起身,一级级走下台阶离去了。 淮南王有个庶出的儿子名叫刘不害,年纪最大,淮南王不喜爱他,王后和太子也都不把他视为儿子或兄长。刘不害有儿子名叫刘建,他才高负气,时常怨恨太子不来问候自己的父亲;又埋怨当时诸侯王都可以分封子弟为诸侯,而淮南王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当了太子,唯独刘建父亲不得封侯。刘建暗中结交人,想要告发击败太子,让他的父亲取而代之。太子知悉此事,多次拘囚并拷打刘建。刘建尽知太子意欲杀害朝廷中尉的阴谋,就让和自己私交很好的寿春县人庄芷(zhǐ)在元朔六年(前123)向天子上书说:“毒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如今淮南王的孙子刘建才能高,淮南王后荼和荼的儿子太子刘迁常常妒忌迫害他。刘建父亲刘不害无罪,他们多次拘囚想杀害他。今有刘建人在,可召来问讯,他尽知淮南王的隐密。”书奏上达,皇上将此事交付廷尉,廷尉又下达河南郡府审理。这时,原辟阳侯的孙子审卿与丞相公孙弘交好,他仇恨淮南厉王杀死自己的祖父,就极力向公孙弘构陷淮南王的罪状,于是公孙弘怀疑淮南王有叛逆的阴谋,决意深入追究查办此案。河南郡府审问刘建,他供出了淮南王太子及其朋党。淮南王担忧事态严重,意欲举兵反叛,就向伍被问道:“汉朝的天下太平不太平?”伍被回答:“天下太平。”淮南王心中不悦,对伍被说:“您根据什么说天下太平?”伍被回答:“臣私下观察朝政,君臣间的礼义,父子间的亲爱,夫妻间的区别,长幼间的秩序,都合乎应有的原则,皇上施政遵循古代的治国之道,风俗和法度都没有缺失。满载货物的富商周行天下,道路无处不畅通,因此贸易之事盛行。南越称臣归服,羌僰(bó)进献物产,东瓯(ōu)内迁降汉,朝廷拓广长榆塞,开辟朔方郡,使匈奴折翅伤翼,失去援助而萎靡不振。这虽然还不赶不上古代的太平岁月,但也算是天下安定了。”淮南王大怒,伍被连忙告谢死罪。淮南王又对伍被说:“崤山之东若发生兵战,朝廷必使大将军卫青来统兵镇压,您认为大将军人怎样?”伍被说:“我的好朋友黄义,曾跟随大将军攻打匈奴,归来告诉我说:‘大将军对待士大夫有礼貌,对士卒有恩德,众人都乐意为他效劳。大将军骑马上下山冈疾驶如飞,才能出众过人。’我认为他武艺这般高强,屡次率兵征战通晓军事,不易抵挡。又谒者曹梁出使长安归来,说大将军号令严明,对敌作战勇敢,时常身先士卒。安营扎寨休息,井未凿通时,必须士兵人人喝上水,他才肯饮。军队出征归来,士兵渡河已毕,他才过河。皇太后赏给的钱财丝帛,他都转赐手下的军官。即使古代名将也无人比得过他。”淮南王听罢沉默无语。 淮南王眼看刘建被召受审,害怕国中密谋造反之事败露,想抢先起兵,但是伍被认为难以成事,于是淮南王再问他道:“您以为当年吴王兴兵造反是对还是错?”伍被说:“我认为错了。吴王富贵已极,却做错了事,身死丹徒,头足分家,殃及子孙无人幸存。臣听说吴王后悔异常。希望大王三思熟虑,勿做吴王所悔恨的蠢事。”淮南王说:“男子汉甘愿赴死,只是为了自己说出的一句话罢了。况且吴王哪里懂得造反,竟让汉将一日之内有四十多人闯过了成皋关隘。现在我令楼缓首先扼住成皋关口,令周被攻下颍川郡率兵堵住轘辕关、伊阙关的道路,令陈定率南阳郡的军队把守武关。河南郡太守只剩有洛阳罢了,何足担忧。不过,这北面还有临晋关、河东郡、上党郡和河内郡、赵国。人们说‘扼断成皋关口,天下就不能通行了’。我们凭借雄据三川之地的成皋险关,招集崤山之东各郡国的军队响应,这样起事,您以为如何?”伍被答道:“臣看得见它失败的灾祸,看不见它成功的福运。”淮南王说:“左吴、赵贤、朱骄如都认为有福运,十之有九会成功。您偏偏认为有祸无福,是为什么?”伍被说:“受大王宠信的群臣中平素能号令众人的,都在前次皇上诏办的罪案中被拘囚了,余下的已没有可以倚重的人。”淮南王说:“陈胜、吴广身无立锥之地,聚集起一千人,在大泽乡起事,奋臂大呼造反,天下就群起响应,他们西行到达戏水时已有一百二十万人相随。现今我国虽小,可是会用兵器打仗者十几万,他们绝非被迫戍边的乌合之众,所持也不是木弩和戟柄,您根据什么说起事有祸无福?”伍被说:“从前秦王朝暴虐无道,残害天下百姓。朝廷征发民间万辆车驾,营建阿房宫,收取百姓大半的收入作为赋税,还征调家居闾左在贫民去远戌边疆,弄得父亲无法保护儿子平安,哥哥不能让弟弟过上安逸生活,政令苛严刑法峻急,天下人忍受百般熬煎几近枯焦。百姓都廷颈盼望,侧耳倾听,仰首向天悲呼,捶胸怨恨皇上,因而陈胜大呼造反,天下人立刻响应。如今皇上临朝治理天下,统一海内四方,泛爱普天黎民,广施德政恩惠。他即使不开口讲话,声音传播也如雷霆般迅疾;诏令即使不颁布,而教化的飞速推广也似有神力;他心有所想,便威动万里,下民响应主上,就好比影之随形、响之应声一般。而且大将军卫青的才能不是秦将章邯、杨熊可比的。因此,大王您以陈胜、吴广反秦来自喻,我认为不当。”淮南王说:“假如真像你说的那样,不可以侥幸成功吗?”伍被说:“我倒有一条愚蠢的计策。”淮南王说:“怎么办呢?”伍被答道:“当今诸侯对朝廷没有二心,百姓对朝廷没有怨气。但朔方郡田地广阔,水草丰美,已迁徙的百姓还不足以充实开发那个地区。臣的愚计是,可以伪造丞相、御史写给皇上的奏章,请求再迁徙各郡国的豪强、义士和处以耏(nài)罪以上的刑徒充边,下诏赦免犯人的刑罪,凡家产在五十万钱以上的人,都携同家属迁往朔方郡,而且更多调发一些士兵监督,催迫他们如期到达。再伪造宗正府左右都司空、上林苑和京师各官府下达的皇上亲发的办案文书,去逮捕诸侯的太子和宠幸之臣。如此一来就会民怨四起,诸侯恐惧,紧接着让摇唇鼓舌的说客去鼓动说服他们造反,或许可以侥幸得到十分之一的成功把握吧!”淮南王说:“此计可行。虽然你的多虑有道理,但我以为成就此事并不至于难到如此程度。”于是淮南王命令官奴入宫,伪造皇上印玺,丞相、御史、大将军、军史、中二千石、京师各官府令和县丞的官印,邻近郡国的太守和都尉的官印,以及朝廷使臣和法官所戴的官帽,打算一切按伍被的计策行事。淮南王还派人假装获罪后逃出淮南国而西入长安,给大将军和丞相供事,意欲一旦发兵起事,就让他们立即刺杀大将军卫青,然后再说服丞相屈从臣服,便如同揭去一块盖布那么轻而易举了。 淮南王想要发动国中的军队,又恐怕自己的国相和大臣们不听命。他就和伍被密谋先杀死国相与二千石大臣,为此假装宫中失火,国相、二千石大臣必来救火,人一到就杀死他们。谋议未定,又计划派人身穿抓捕盗贼的兵卒的衣服,手持羽檄,从南方驰来,大呼“南越兵入界了”,以借机发兵进军。于是他们派人到庐江郡、会稽郡实施冒充追捕盗贼的计策,没有立即发兵。淮南王问伍被说:“我率兵向西挺进,诸侯一定该有响应的人;要是没人响应怎么办?”伍被回答说:“可向南夺取衡山国来攻打庐江郡,占有寻阳的战船,守住下雉的城池,扼住九江江口,阻断豫章河水北入长江的彭蠡湖口这条通道,以强弓劲弩临江设防,来禁止南郡军队沿江而下;再东进攻占江都国、会稽郡,和南方强有力的越国结交,这样在长江淮水之间屈伸自如,犹可拖延一些时日。”淮南王说:“很好,没有更好的计策了。要是事态危急就奔往越国吧。” 于是廷尉把淮南王孙刘建供词中牵连出淮南王太子刘迁的事呈报了皇上。皇上派廷尉临趁前去拜见淮南国中尉的机会,逮捕太子。廷尉临来到淮南国,淮南王得知,和太子谋划,打算召国相和二千石大臣前来,杀死他们就发兵。召国相入宫,国相来了;内史因外出得以脱身。中尉则说:“臣在迎接皇上派来的使臣,不能前来见王。”淮南王心想只杀死国相一人而内史、中尉不肯前来,没有什么益处,就罢手放走了国相。他再三犹豫,定不下行动的计策。太子想到自己所犯的是阴谋刺杀朝廷中尉的罪,而参与密谋的人已死,便以为活口都堵住断绝,就对父王说:“群臣中可依靠的先前都拘捕了,现今已没有可以倚重举事的人。您在时机不成熟时发兵,恐怕不会成功,臣甘愿前往廷尉处受捕。”淮南王心中也暗想罢手,就答应了太子的请求。于是太子刎颈自杀,却未能丧命。伍被独自往见执法官吏,告发了自己参与淮南王谋反的事情,将谋反的详情全盘供了出来。 法吏因而逮捕了太子、王后,包围了王宫,将国中参与谋反的淮南王的宾客全部搜查抓捕起来,还搜出了谋反的器具,然后书奏向上呈报。皇上将此案交给公卿大臣审理,案中牵连出与淮南王一同谋反的列侯、二千石、地方豪强有几千人,一律按罪刑轻重处以死刑。衡山王刘赐,是淮南王的弟弟,被判同罪应予收捕,负责办案的官员请求逮捕衡山王。天子说:“侯王各以自己的封国为立身之本,不应彼此牵连。你们与诸侯王、列侯一道去跟丞相会集商议吧。”赵王彭祖、列侯曹襄等四十三人商议后,都说:“淮南王刘安极其大逆无道,谋反之罪明白无疑,应当诛杀不赦。”胶西王刘端发表意见说:“淮南王刘安无视王法肆行邪恶之事,心怀欺诈,扰乱天下,迷惑百姓,背叛祖宗,妄生邪说。《春秋》曾说‘臣子不可率众作乱,率众作乱就应诛杀’。刘安的罪行比率众作乱更严重,其谋反态势已成定局。臣所见他伪造的文书、符节、印墨、地图以及其它大逆无道的事实都有明白的证据,其罪极其大逆无道,理应依法处死。至于淮南国中官秩二百石以上和比二百石少的官吏,宗室的宠幸之臣中未触犯法律的人,他们不能尽责匡正阻止淮南王的谋反,也都应当免官削夺爵位贬为士兵,今后不许再当官为吏。那些并非官吏的其它罪犯,可用二斤八两黄金抵偿死罪。朝廷应公开揭露刘安的罪恶,好让天下人都清楚地懂得为臣之道,不敢再有邪恶的背叛皇上的野心。”丞相公孙弘、廷尉张汤等把大家的议论上奏,天子便派宗正手持符节去审判淮南王。宗正还未行至淮南国,淮南王刘安已提前自刎而死。王后荼、太子刘迁和所有共同谋反的人都被满门杀尽。天子因为伍被劝阻淮南王刘安谋反时言词雅正,说了很多称美朝政的话,想不杀他。廷尉张汤说:“伍被最先为淮南王策划反叛的计谋,他的罪不可赦免。”于是杀了伍被。淮南国被废为九江郡。 衡山王名刘赐,王后乘舒生了三个孩子,长男刘爽立为太子,二儿刘孝,三女刘无采。又有姬妾徐来生儿女四人,妃嫔厥姬生儿女二人。衡山王和淮南王两兄弟在礼节上相互责怪抱怨,关系疏远,不相和睦。衡山王闻知淮南王制造用于叛逆谋反的器具,也倾心结交宾客来防范他,深恐被他吞并。 元光六年(前129),衡山王入京朝见,他的谒者卫庆懂方术,想上书请术事奉天子。衡山王很恼怒,故意告发卫庆犯下死罪,用严刑拷打逼他认可。衡山国内史认为不对,不肯审理此案。衡山王便指使人上书控告内史,内史被迫办案,但直言衡山王理屈。衡山王又多次侵夺他人田产,毁坏他人坟墓辟为田地。有关部门长官请求逮捕并追究衡山王的罪责,天子不同意,只收回他原先可以自行委任本国官秩二百石以上的官吏的权力,改为由天子任命。衡山王因此心怀愤恨,和奚慈、张广昌谋划,四处访求谙熟兵法和会观测星象以占卜吉凶的人,他们日夜鼓动衡山王密谋反叛之事。 王后乘舒死了,衡山王立徐来为王后。厥姬也同时得到宠幸。两人互相嫉妒,厥姬就向太子说王后徐来的坏话。她说:“徐来指使婢女用诬蛊(gǔ)邪术杀害了太子的母亲。”从此太子心中怨恨徐来。徐来的哥哥来到衡山国,太子与他饮酒,席间用刀刺伤了王后的哥哥。王后怨恨恼怒,屡次向衡山王诋毁太子。太子的妹妹刘无采出嫁后被休归娘家,就和奴仆通奸,又和宾客通奸。太子屡次责备刘无采,无采很恼火,不再和太子来往。王后得知此事,就殷勤关怀无采。无采和二哥刘孝因年少便失去母亲,不免依附王后徐来,她就巧施心计爱护他们,让他们一起毁谤太子,因此衡山王多次毒打太子。 元朔四年(前125)中,有人杀伤王后的继母,衡山王怀疑是太子指使人所为,就用竹板毒打太子。后来衡山王病了,太子经常声称有病不去服侍。刘孝、王后、刘无采都说他的坏话:“太子其实没病,而自称有病,脸上还带有喜色。”衡山王大怒,想废掉他的太子名份,改立其弟刘孝。王后知道衡山王已决意废除太子,就又想一并也废除刘孝。王后有一个女仆善于跳舞,衡山王宠爱她,王后打算让女仆和刘孝私通来沾污陷害他,好一起废掉太子兄弟而把自己的儿子刘广立为太子。太子刘爽知道了王后的诡计,心想王后屡次诽谤自己不肯罢休,就算计与她发生奸情来堵她的口。一次王后饮酒,太子上前敬酒祝寿,趁势坐在了王后的大腿上,要求与她同宿。王后很生气,把此事告诉了衡山王。于是衡山王召太子来,打算把他捆起来毒打。太子知道父王常想废掉自己而立弟弟刘孝,就对他说:“刘孝和父王宠幸的女仆通奸,无采和奴仆通奸,父王打起精神加餐吧,我请求给朝廷上书。”说罢背向衡山王离去了。衡山王派人去阻止他,不能奏效,就亲自驾车去追捕太子。太子乱说坏话,衡山王便用镣铐把他囚禁在宫中。刘孝越来越受到衡山王的亲近和宠幸。衡山王很惊异刘孝的才能,就给他佩上王印,号称将军,让他住在宫外的府第中,给他很多钱财,用以招揽宾客。登门投靠的宾客,暗中知道淮南王、衡山王都有背叛朝廷的谋划,就日夜奉迎鼓励衡山王。于是衡山王指派刘孝的宾客江都人救赫、陈喜制造战车和箭支,刻天子印玺和将相军吏的官印。衡山王日夜访求像周丘一样的壮士,多次称赞和例举吴楚反叛时的谋略,用它规范自己的谋反计划。衡山王不敢仿效淮南王希冀篡夺天子之位,他害怕淮南王起事吞并自己的国家,认为等待淮南王西进之后,自己可乘虚发兵平定并占有长江和淮水之间的领地,他期望能够如愿。 元朔五年(前124)秋,衡山王将入京朝见天子。经过淮南国时,淮南王竟说了些兄弟情谊的话,消除了从前的嫌隙,彼此约定共同制造谋反的器具。衡山王便上书推说身体有病,皇上赐书准许他不入朝。 元朔六年(前123)中,衡山王指使人上书皇上请求废掉太子刘爽,改立刘孝为太子。刘爽闻讯,就派和自己很要好的白嬴前往长安上书,控告刘孝私造战车箭支,还和淮南王的女侍通奸,意欲以此挫败刘孝。白嬴来到长安,还没来得及上书,官吏就逮捕了他,因他与淮南王谋反事有牵连予以囚禁。衡山王听说刘爽派白嬴去上书,害怕他讲出国中不可告人的隐秘,就上书反告太子刘爽干了大逆不道的事应处死罪,朝廷将此事下交沛郡审理。 元狩元年(前122)冬,负责办案的公卿大臣下至沛郡搜捕与淮南王共同谋反的罪犯,没有捕到,却在衡山王儿子刘孝家抓住了陈喜。官吏控告刘孝带头藏匿陈喜。刘孝以为陈喜平素屡次和衡山王计议谋反,很害怕他会供出此事。他听说律令规定事先自首者可免除其罪责,又怀疑太子指使白嬴上书将告发谋反之事,就抢先自首,控告救赫、陈喜等人参与谋反。廷尉审讯验证属实,公卿大臣便请求逮捕审讯衡山王。天子说:“不要逮捕。”他派遣中尉司马安、大行令李息赴衡山国就地查问衡山王,衡山王一一据实做了回答。官吏把王宫都包围起来严加看守。中尉、大行还朝,将情况上奏,公卿大臣请求派宗正、大行和沛郡府联合审判衡山王。衡山王闻讯便刎颈自杀。刘孝因主动自首谋反之事,被免罪;但他犯下与衡山王女侍通奸之罪,仍处死弃市。王后徐来也犯有以诬蛊谋杀前王后乘舒罪,连同太子刘爽犯了被衡山王控告不孝的罪,都被处死弃市。所有参与衡山王谋反事的罪犯一概满门杀尽。衡山国废为衡山郡。 太史公说:《诗经》上说“抗击戎狄,惩治楚人”,此话不假啊!淮南王、衡山王虽是骨肉至亲,拥有千里疆土,封为诸侯,但是不致力于遵守藩臣的职责去辅助天子,反而一味心怀邪恶之计,图谋叛逆,致使父子相继二次亡国,人人都不得尽享天年,而受到天下人耻笑。这不只是他们的过错,也是当地习俗浇薄和居下位的臣子影响不良的结果。楚国人轻捷勇猛凶悍,喜好作乱,这是早自古代就记载于书的了。


简介

《淮南衡山列传》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文言文,收录于《史记》中。该文详实地记录了西汉历代淮南王和衡山王时期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个方面的发展状况。



史记·七十列传·循吏列传

〔司马迁〕 〔汉〕

太史公曰: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

文武不备,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

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

孙叔敖者,楚之处士也。

虞丘相进之于楚庄王,以自代也。

三月为楚相,施教导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

秋冬则劝民山采,春夏以水,各得其所便,民皆乐其生。

庄王以为币轻,更以小为大,百姓不便,皆去其业。

市令言之相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不定。

”相曰:“如此几何顷乎?

”市令曰:“三月顷。

”相曰:“罢,吾今令之复矣。

”后五日,朝,相言之王曰:“前日更币,以为轻。

今市令来言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之不定’。

臣请遂令复如故。

”王许之,下令三日而市复如故。

楚民俗好庳车,王以为庳车不便马,欲下令使高之。

相曰:“令数下,民不知所从,不可。

王必欲高车,臣请教闾里使高其梱。

乘车者皆君子,君子不能数下车。

”王许之。

居半岁,民悉自高其车。

此不教而民从其化,近者视而效之,远者四面望而法之。

故三得相而不喜,知其材自得之也。

三去相而不悔,知非己之罪也。

子产者,郑之列大夫也。

郑昭君之时,以所爱徐挚为相,国乱,上下不亲,父子不和。

大宫子期言之君,以子产为相。

为相一年,竖子不戏狎,斑白不提挈,僮子不犁畔。

二年,市不豫贾。

三年,门不夜关,道不拾遗。

四年,田器不归。

五年,士无尺籍,丧期不令而治。

治郑二十六年而死,丁壮号哭,老人儿啼,曰:“子产去我死乎!

民将安归?

” 公仪休者,鲁博士也。

以高弟为鲁相。

奉法循理,无所变更,百官自正。

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

客有遗相鱼者,相不受。

客曰:“闻君嗜鱼,遗君鱼,何故不受也?

”相曰:“以嗜鱼,故不受也。

今为相,能自给鱼。

今受鱼而免,谁复给我鱼者?

吾故不受也。

” 食茹而美,拔其园葵而弃之。

见其家织布好,而疾出其家妇,燔其机,云“欲令农士工女安所雠其货乎”?

石奢者,楚昭王相也。

坚直廉正,无所阿避。

行县,道有杀人者,相追之,乃其父也。

纵其父而还自系焉。

使人言之王曰:“杀人者,臣之父也。

夫以父立政,不孝也。

废法纵罪,非忠也。

臣罪当死。

”王曰:“追而不及,不当伏罪,子其治事矣。

”石奢曰:“不私其父,非孝子也。

不奉主法,非忠臣也。

王赦其罪,上惠也。

伏诛而死,臣职也。

”遂不受令,自刎而死。

李离者,晋文公之理也。

过听杀人,自拘当死。

文公曰:“官有贵贱,罚有轻重。

下吏有过,非子之罪也。

”李离曰:“臣居官为长,不与吏让位。

受禄为多,不与下分利。

今过听杀人,傅其罪下吏,非所闻也。

”辞不受令。

文公曰:“子则自以为有罪,寡人亦有罪邪?

”李离曰:“理有法,失刑则刑,失死则死。

公以臣能听微决疑,故使为理。

今过听杀人,罪当死。

”遂不受令,伏剑而死。

太史公曰:孙叔敖出一言,郢市复。

子产病死,郑民号哭。

公仪子见好布而家妇逐。

石奢纵父而死,楚昭名立。

李离过杀而伏剑,晋文以正国法。

奉职循理,为政之先。

恤人体国,良史述焉。

叔孙、郑产,自昔称贤。

拔葵一利,赦父非?

李离伏剑,为法而然。

史记·七十列传·汲郑列传

〔司马迁〕 〔汉〕

汲黯字长孺,濮阳人也。

其先有宠于古之卫君。

至黯七世,世为卿大夫。

黯以父任,孝景时为太子洗马,以庄见惮。

孝景帝崩,太子即位,黯为谒者。

东越相攻,上使黯往视之。

不至,至吴而还,报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

”河内失火,延烧千馀家,上使黯往视之。

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不足忧也。

臣过河南,河南贫人伤水旱万馀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持节发河南仓粟以振贫民。

臣请归节,伏矫制之罪。

”上贤而释之,迁为荥阳令。

黯耻为令,病归田里。

上闻,乃召拜为中大夫。

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迁为东海太守。

黯学黄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

其治,责大指而已,不苛小。

黯多病,卧闺閤内不出。

岁馀,东海大治。

称之。

上闻,召以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

治务在无为而已,弘大体,不拘文法。

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

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士亦以此不附焉。

然好学,游侠,任气节,内行修絜,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常慕傅柏、袁盎之为人也。

善灌夫、郑当时及宗正刘弃。

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

当是时,太后弟武安侯蚡为丞相,中二千石来拜谒,蚡不为礼。

然黯见蚡未尝拜,常揖之。

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柰何欲效唐虞之治乎!

”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

公卿皆为黯惧。

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也!

”群臣或数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

且已在其位,纵爱身,柰辱朝廷何!

” 黯多病,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终不愈。

最后病,庄助为请告。

上曰:“汲黯何如人哉?

”助曰:“使黯任职居官,无以逾人。

然至其辅少主,守城深坚,招之不来,麾之不去,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

”上曰:“然。

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 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

丞相弘燕见,上或时不冠。

至如黯见,上不冠不见也。

上尝坐武帐中,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帐中,使人可其奏。

其见敬礼如此。

张汤方以更定律令为廷尉,黯数质责汤于上前,曰:“公为正卿,上不能襃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空虚,二者无一焉。

非苦就行,放析就功,何乃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

公以此无种矣。

”黯时与汤论议,汤辩常在文深小苛,黯伉厉守高不能屈,忿发骂曰:“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果然。

必汤也,令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矣!

” 是时,汉方征匈奴,招怀四夷。

黯务少事,乘上间,常言与胡和亲,无起兵。

上方向儒术,尊公孙弘。

及事益多,吏民巧弄。

上分别文法,汤等数奏决谳以幸。

而黯常毁儒,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笔吏专深文巧诋,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以胜为功。

上愈益贵弘、汤,弘、汤深心疾黯,唯天子亦不说也,欲诛之以事。

弘为丞相,乃言上曰:“右内史界部中多贵人宗室,难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请徙黯为右内史。

”为右内史数岁,官事不废。

大将军青既益尊,姊为皇后,然黯与亢礼。

人或说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将军,大将军尊重益贵,君不可以不拜。

”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邪?

”大将军闻,愈贤黯,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遇黯过于平生。

淮南王谋反,惮黯,曰:“好直谏,守节死义,难惑以非。

至如说丞相弘,如发蒙振落耳。

” 天子既数征匈奴有功,黯之言益不用。

始黯列为九卿,而公孙弘、张汤为小吏。

及弘、汤稍益贵,与黯同位,黯又非毁弘、汤等。

已而弘至丞相,封为侯。

汤至御史大夫。

故黯时丞相史皆与黯同列,或尊用过之。

黯褊心,不能无少望,见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

”上默然。

有间黯罢,上曰:“人果不可以无学,观黯之言也日益甚。

” 居无何,匈奴浑邪王率众来降,汉发车二万乘。

县官无钱,从民贳马。

民或匿马,马不具。

上怒,欲斩长安令。

黯曰:“长安令无罪,独斩黯,民乃肯出马。

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汉徐以县次传之,何至令天下骚动,罢弊中国而以事夷狄之人乎!

”上默然。

及浑邪至,贾人与市者,坐当死者五百馀人。

黯请间,见高门,曰:“夫匈奴攻当路塞,绝和亲,中国兴兵诛之,死伤者不可胜计,而费以巨万百数。

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皆以为奴婢以赐从军死事者家。

所卤获,因予之,以谢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

今纵不能,浑邪率数万之众来降,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譬若奉骄子。

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物而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于边关乎?

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资以谢天下,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馀人,是所谓『庇其叶而伤其枝』者也,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上默然,不许,曰:“吾久不闻汲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

”后数月,黯坐小法,会赦免官。

于是黯隐于田园。

居数年,会更五铢钱,民多盗铸钱,楚地尤甚。

上以为淮阳,楚地之郊,乃召拜黯为淮阳太守。

黯伏谢不受印,诏数彊予,然后奉诏。

诏召见黯,黯为上泣曰:“臣自以为填沟壑,不复见陛下,不意陛下复收用之。

臣常有狗马病,力不能任郡事,臣原为中郎,出入禁闼,补过拾遗,臣之原也。

”上曰:“君薄淮阳邪?

吾今召君矣。

顾淮阳吏民不相得,吾徒得君之重,卧而治之。

”黯既辞行,过大行李息,曰:“黯弃居郡,不得与朝廷议也。

然御史大夫张汤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务巧佞之语,辩数之辞,非肯正为天下言,专阿主意。

主意所不欲,因而毁之。

主意所欲,因而誉之。

好兴事,舞文法,内怀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以为威重。

公列九卿,不早言之,公与之俱受其僇矣。

”息畏汤,终不敢言。

黯居郡如故治,淮阳政清。

后张汤果败,上闻黯与息言,抵息罪。

令黯以诸侯相秩居淮阳。

七岁而卒。

卒后,上以黯故,官其弟汲仁至九卿,子汲偃至诸侯相。

黯姑姊子司马安亦少与黯为太子洗马。

安文深巧善宦,官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

昆弟以安故,同时至二千石者十人。

濮阳段宏始事盖侯信,信任宏,宏亦再至九卿。

然卫人仕者皆严惮汲黯,出其下。

郑当时者,字庄,陈人也。

其先郑君尝为项籍将。

籍死,已而属汉。

高祖令诸故项籍臣名籍,郑君独不奉诏。

诏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

郑君死孝文时。

郑庄以任侠自喜,脱张羽于戹,声闻梁楚之间。

孝景时,为太子舍人。

每五日洗沐,常置驿马安诸郊,存诸故人,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其明旦,常恐不遍。

庄好黄老之言,其慕长者如恐不见。

年少官薄,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天下有名之士也。

武帝立,庄稍迁为鲁中尉、济南太守、江都相,至九卿为右内史。

以武安侯魏其时议,贬秩为詹事,迁为大农令。

庄为太史,诫门下:“客至,无贵贱无留门者。

”执宾主之礼,以其贵下人。

庄廉,又不治其产业,仰奉赐以给诸公。

然其餽遗人,不过算器食。

每朝,候上之间,说未尝不言天下之长者。

其推毂士及官属丞史,诚有味其言之也,常引以为贤于己。

未尝名吏,与官属言,若恐伤之。

闻人之善言,进之上,唯恐后。

山东士诸公以此翕然称郑庄。

郑庄使视决河,自请治行五日。

上曰:“吾闻『郑庄行,千里不赍粮』,请治行者何也?

”然郑庄在朝,常趋和承意,不敢甚引当否。

及晚节,汉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费多,财用益匮。

庄任人宾客为大农僦人,多逋负。

司马安为淮阳太守,发其事,庄以此陷罪,赎为庶人。

顷之,守长史。

上以为老,以庄为汝南太守。

数岁,以官卒。

郑庄、汲黯始列为九卿,廉,内行修絜。

此两人中废,家贫,宾客益落。

及居郡,卒后家无馀赀财。

庄兄弟子孙以庄故,至二千石六七人焉。

太史公曰: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

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

及废,门外可设雀罗。

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人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

一贫一富,乃知交态。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汲、郑亦云,悲夫!

河南矫制,自古称贤。

淮南卧理,天子伏焉。

积薪兴叹,伉直愈坚。

郑庄推士,天下翕然。

交道势利,翟公怆旃。

史记·七十列传·儒林列传

〔司马迁〕 〔汉〕

太史公曰:余读功令,至于广厉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叹也。

曰:嗟乎!

夫周室衰而关雎作,幽厉微而礼乐坏,诸侯恣行,政由强国。

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

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世以混浊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馀君无所遇,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

西狩获麟,曰“吾道穷矣”。

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其辞微而指博,后世学者多录焉。

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

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

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

是时独魏文侯好学。

后陵迟以至于始皇,天下并争于战国,懦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

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

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阬术士,六艺从此缺焉。

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

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

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适戍,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

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

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

故孔子在陈,曰“归与归与!

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夫齐鲁之间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

故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

,讲习大射乡饮之礼。

叔孙通作汉礼仪,因为太常,诸生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于是喟然叹兴于学。

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庠序之事也。

孝惠、吕后时,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

孝文时颇徵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

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

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

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

言尚书自济南伏生。

言礼自鲁高堂生。

言易自菑川田生。

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

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

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

公孙弘为学官,悼道之郁滞,乃请曰:“丞相御史言:制曰‘盖闻导民以礼,风之以乐。

婚姻者,居屋之大伦也。

今礼废乐崩,朕甚愍焉。

故详延天下方正博闻之士,咸登诸朝。

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兴礼,以为天下先。

太常议,与博士弟子,崇乡里之化,以广贤材焉’。

谨与太常臧、博士平等议曰:闻三代之道,乡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

其劝善也,显之朝廷。

其惩恶也,加之刑罚。

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由内及外。

今陛下昭至德,开大明,配天地,本人伦,劝学修礼,崇化厉贤,以风四方,太平之原也。

古者政教未洽,不备其礼,请因旧官而兴焉。

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

太常择民年十八已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

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者,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二千石谨察可者,当与计偕,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

一岁皆辄试,能通一?

以上,补文学掌故缺。

其高弟可以为郎中者,太常籍奏。

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

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

,辄罢之,而请诸不称者罚。

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

小吏浅闻,不能究宣,无以明布谕下。

治礼次治掌故,以文学礼义为官,迁留滞。

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

以上,补左右内史、大行卒史。

比百石已下,补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边郡一人。

先用诵多者,若不足,乃择掌故补中二千石属,文学掌故补郡属,备员。

请著功令。

佗如律令。

”制曰:“可。

”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

申公者,鲁人也。

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高祖于鲁南宫。

吕太后时,申公游学长安,与刘郢同师。

已而郢为楚王,令申公傅其太子戊。

戊不好学,疾申公。

及王郢卒,戊立为楚王,胥靡申公。

申公耻之,归鲁,退居家教,终身不出门,复谢绝宾客,独王命召之乃往。

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百馀人。

申公独以诗经为训以教,无传,疑者则阙不传。

兰陵王臧既受诗,以事孝景帝为太子少傅,免去。

今上初即位,臧乃上书宿卫上,累迁,一岁中为郎中令。

及代赵绾亦尝受诗申公,绾为御史大夫。

绾、臧请天子,欲立明堂以朝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师申公。

于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弟子二人乘轺传从。

至,见天子。

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馀,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是时天子方好文词,见申公对,默然。

然已招致,则以为太中大夫,舍鲁邸,议明堂事。

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不说儒术,得赵绾、王臧之过以让上,上因废明堂事,尽下赵绾、王臧吏,后皆自杀。

申公亦疾免以归,数年卒。

弟子为博士者十馀人:孔安国至临淮太守,周霸至胶西内史,夏宽至城阳内史,砀鲁赐至东海太守,兰陵缪生至长沙内史,徐偃为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为胶东内史。

其治官民皆有廉节,称其好学。

学官弟子行虽不备,而至于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数。

言诗虽殊,多本于申公。

清河王太傅辕固生者,齐人也。

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

与黄生争论景帝前。

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

”辕固生曰:“不然。

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

”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

履虽新,必关于足。

何者,上下之分也。

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

汤武虽圣,臣下也。

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弑而何也?

”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

”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

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

”遂罢。

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

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

固曰:“此是家人言耳。

”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

”乃使固入圈刺豕。

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

太后默然,无以复罪,罢之。

居顷之,景帝以固为廉直,拜为清河王太傅。

久之,病免。

今上初即位,复以贤良徵固。

诸谀儒多疾毁固,曰“固老”,罢归之。

时固已九十馀矣。

固之徵也,薛人公孙弘亦徵,侧目而视固。

固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

”自是之后,齐言诗皆本辕固生也。

诸齐人以诗显贵,皆固之弟子也。

韩生者,燕人也。

孝文帝时为博士,景帝时为常山王太傅。

韩生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其归一也。

淮南贲生受之。

自是之后,而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

韩生孙商为今上博士。

伏生者,济南人也。

故为秦博士。

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

是时伏生年九十馀,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

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

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

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

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欧阳生教千乘儿宽。

儿宽既通尚书,以文学应郡举,诣博士受业,受业孔安国。

儿宽贫无资用,常为弟子都养,及时时间行佣赁,以给衣食。

行常带经,止息则诵习之。

以试第次,补廷尉史。

是时张汤方乡学,以为奏谳掾,以古法议决疑大狱,而爱幸宽。

宽为人温良,有廉智,自持,而善著书、书奏,敏于文,口不能发明也。

汤以为长者,数称誉之。

及汤为御史大夫,以儿宽为掾,荐之天子。

天子见问,说之。

张汤死后六年,儿宽位至御史大夫。

九年而以官卒。

宽在三公位,以和良承意从容得久,然无有所匡谏。

于官,官属易之,不为尽力。

张生亦为博士。

而伏生孙以治尚书徵,不能明也。

自此之后,鲁周霸、孔安国,雒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事。

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

逸书得十馀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

诸学者多言礼,而鲁高堂生最本。

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及至秦焚书,书散亡益多,于今独有士礼,高堂生能言之。

而鲁徐生善为容。

孝文帝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

传子至孙延、徐襄。

襄,其天姿善为容,不能通礼经。

延颇能,未善也。

襄以容为汉礼官大夫,至广陵内史。

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皆尝为汉礼官大夫。

而瑕丘萧奋以礼为淮阳太守。

是后能言礼为容者,由徐氏焉。

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传易,六世至齐人田何,字子庄,而汉兴。

田何传东武人王同子仲,子仲传菑川人杨何。

何以易,元光元年徵,官至中大夫。

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

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

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

然要言易者本于杨何之家。

董仲舒,广川人也。

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

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舍园,其精如此。

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

今上即位,为江都相。

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

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

中废为中大夫,居舍,著灾异之记。

是时辽东高庙灾,主父偃疾之,取其书奏之天子。

天子召诸生示其书,有刺讥。

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下愚。

于是下董仲舒吏,当死,诏赦之。

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

董仲舒为人廉直。

是时方外攘四夷,公孙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

董仲舒以弘为从谀。

弘疾之,乃言上曰:“独董仲舒可使相缪西王。

”胶西王素闻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

董仲舒恐久获罪,疾免居家。

至卒,终不治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

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

胡毋生,齐人也。

孝景时为博士,以老归教授。

齐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孙弘亦颇受焉。

瑕丘江生为谷梁春秋。

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卒用董仲舒。

仲舒弟子遂者:兰陵褚大,广川殷忠,温吕步舒。

褚大至梁相。

步舒至长史,持节使决淮南狱,于诸侯擅专断,不报,以春秋之义正之,天子皆以为是。

弟子通者,至于命大夫。

为郎、谒者、掌故者以百数。

而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

孔氏之衰,经书绪乱。

言诸六学,始自炎汉。

著令立官,四方鸧腕。

曲台坏壁,书礼之冠。

传易言诗,云蒸雾散。

兴化致理,鸿猷克赞。

史记·七十列传·酷吏列传

〔司马迁〕 〔汉〕

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法令滋章,盗贼多有。

”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

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

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

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

言道德者,溺其职矣。

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下士闻道大笑之”。

非虚言也。

汉兴,破觚而为圜,斫雕而为朴,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烝烝,不至于奸,黎民艾安。

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

高后时,酷吏独有侯封,刻轹宗室,侵辱功臣。

吕氏已败,遂侯封之家。

孝景时,晁错以刻深颇用术辅其资,而七国之乱,发怒于错,错卒以被戮。

其后有郅都、宁成之属。

郅都者,杨人也。

以郎事孝文帝。

孝景时,都为中郎将,敢直谏,面折大臣于朝。

尝从入上林,贾姬如厕,野彘卒入厕。

上目都,都不行。

上欲自持兵救贾姬,都伏上前曰:“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贾姬等乎?

陛下纵自轻,柰宗庙太后何!

”上还,彘亦去。

太后闻之,赐都金百斤,由此重郅都。

济南瞷氏宗人三百馀家,豪猾,二千石莫能制,于是景帝乃拜都为济南太守。

至则族灭瞷氏首恶,馀皆股栗。

居岁馀,郡中不拾遗。

旁十馀郡守畏都如大府。

都为人勇,有气力,公廉,不发私书,问遗无所受,请寄无所听。

常自称曰:“已倍亲而仕,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矣。

” 郅都迁为中尉。

丞相条侯至贵倨也,而都揖丞相。

是时民朴,畏罪自重,而都独先严酷,致行法不避贵戚,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号曰“苍鹰”。

临江王徵诣中尉府对簿,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谢上,而都禁吏不予。

魏其侯使人以间与临江王。

临江王既为书谢上,因自杀。

窦太后闻之,怒,以危法中都,都免归家。

孝景帝乃使使持节拜都为雁门太守,而便道之官,得以便宜从事。

匈奴素闻郅都节,居边,为引兵去,竟郅都死不近雁门。

匈奴至为偶人象郅都,令骑驰射莫能中,见惮如此。

匈奴患之。

窦太后乃竟中都以汉法。

景帝曰:“都忠臣。

”欲释之。

窦太后曰:“临江王独非忠臣邪?

”于是遂斩郅都。

宁成者,穰人也。

以郎谒者事景帝。

好气,为人小吏,必陵其长吏。

为人上,操下如束湿薪。

滑贼任威。

稍迁至济南都尉,而郅都为守。

始前数都尉皆步入府,因吏谒守如县令,其畏郅都如此。

及成往,直陵都出其上。

都素闻其声,于是善遇,与结欢。

久之,郅都死,后长安左右宗室多暴犯法,于是上召宁成为中尉。

其治效郅都,其廉弗如,然宗室豪桀皆人人惴恐。

武帝即位,徙为内史。

外戚多毁成之短,抵罪髡钳。

是时九卿罪死即死,少被刑,而成极刑,自以为不复收,于是解脱,诈刻传出关归家。

称曰:“仕不至二千石,贾不至千万,安可比人乎!

”乃贳贷买陂田千馀顷,假贫民,役使数千家。

数年,会赦。

致产数千金,为任侠,持吏长短,出从数十骑。

其使民威重于郡守。

周阳由者,其父赵兼以淮南王舅父侯周阳,故因姓周阳氏。

由以宗家任为郎,事孝文及景帝。

景帝时,由为郡守。

武帝即位,吏治尚循谨甚,然由居二千石中,最为暴酷骄恣。

所爱者,挠法活之。

所憎者,曲法诛灭之。

所居郡,必夷其豪。

为守,视都尉如令。

为都尉,必陵太守,夺之治。

与汲黯俱为忮,司马安之文恶,俱在二千石列,同车未尝敢均茵伏。

由后为河东都尉,时与其守胜屠公争权,相告言罪。

胜屠公当抵罪,义不受刑,自杀,而由弃市。

自宁成、周阳由之后,事益多,民巧法,大抵吏之治类多成、由等矣。

赵禹者,斄人。

以佐史补中都官,用廉为令史,事太尉亚夫。

亚夫为丞相,禹为丞相史,府中皆称其廉平。

然亚夫弗任,曰:“极知禹无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

”今上时,禹以刀笔吏积劳,稍迁为御史。

上以为能,至太中大夫。

与张汤论定诸律令,作见知,吏传得相监司。

用法益刻,盖自此始。

张汤者,杜人也。

其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儿守舍。

还而鼠盗肉,其父怒,笞汤。

汤掘窟得盗鼠及馀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

其父见之,视其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

父死后,汤为长安吏,久之。

周阳侯始为诸卿时,尝系长安,汤倾身为之。

及出为侯,大与汤交,遍见汤贵人。

汤给事内史,为宁成掾,以汤为无害,言大府,调为茂陵尉,治方中。

武安侯为丞相,徵汤为史,时荐言之天子,补御史,使案事。

治陈皇后蛊狱,深竟党与。

于是上以为能,稍迁至太中大夫。

与赵禹共定诸律令,务在深文,拘守职之吏。

已而赵禹迁为中尉,徙为少府,而张汤为廷尉,两人交欢,而兄事禹。

禹为人廉倨。

为吏以来,舍毋食客。

公卿相造请禹,禹终不报谢,务在绝知友宾客之请,孤立行一意而已。

见文法辄取,亦不覆案,求官属阴罪。

汤为人多诈,舞智以御人。

始为小吏,乾没,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

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己心内虽不合,然阳浮慕之。

是时上方乡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亭疑法。

奏谳疑事,必豫先为上分别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谳决法廷尉,絜令扬主之明。

奏事即谴,汤应谢,乡上意所便,必引正、监、掾史贤者,曰:“固为臣议,如上责臣,臣弗用,愚抵于此。

”罪常释。

即奏事,上善之,曰:“臣非知为此奏,乃正、监、掾史某为之。

”其欲荐吏,扬人之善蔽人之过如此。

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史深祸者。

即上意所欲释,与监史轻平者。

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诋。

即下户羸弱,时口言,虽文致法,上财察。

于是往往释汤所言。

汤至于大吏,内行修也。

通宾客饮食。

于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调护之尤厚。

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

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

而刻深吏多为爪牙用者,依于文学之士。

丞相弘数称其美。

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皆穷根本。

严助及伍被,上欲释之。

汤争曰:“伍被本画反谋,而助亲幸出入禁闼爪牙臣,乃交私诸侯如此,弗诛,后不可治。

”于是上可论之。

其治狱所排大臣自为功,多此类。

于是汤益尊任,迁为御史大夫。

会浑邪等降,汉大兴兵伐匈奴,山东水旱,贫民流徙,皆仰给县官,县官空虚。

于是丞上指,请造白金及五铢钱,笼天下盐铁,排富商大贾,出告缗令,锄豪彊并兼之家,舞文巧诋以辅法。

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晏,天子忘食。

丞相取充位,天下事皆决于汤。

百姓不安其生,骚动,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并侵渔,于是痛绳以罪。

则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汤。

汤尝病,天子至自视病,其隆贵如此。

匈奴来请和亲,群臣议上前。

博士狄山曰:“和亲便。

”上问其便,山曰:“兵者凶器,未易数动。

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

孝惠、高后时,天下安乐。

及孝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矣。

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两宫间,寒心者数月。

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

今自陛下举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民大困贫。

由此观之,不如和亲。

”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

”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

若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蕃臣不自安。

臣固知汤之为诈忠。

”于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

”曰:“不能。

”曰:“居一县?

”对曰:“不能。

”复曰:“居一障间?

”山自度辩穷且下吏,曰:“能。

”于是上遣山乘鄣。

至月馀,匈奴斩山头而去。

自是以后,群臣震慴。

汤之客田甲,虽贾人,有贤操。

始汤为小吏时,与钱通,及汤为大吏,甲所以责汤行义过失,亦有烈士风。

汤为御史大夫七岁,败。

河东人李文尝与汤有却,已而为御史中丞,恚,数从中文书事有可以伤汤者,不能为地。

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不平,使人上蜚变告文奸事,事下汤,汤治论杀文,而汤心知谒居为之。

上问曰:“言变事纵迹安起?

”汤详惊曰:“此殆文故人怨之。

”谒居病卧闾里主人,汤自往视疾,为谒居摩足。

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官事,汤常排赵王。

赵王求汤阴事。

谒居尝案赵王,赵王怨之,并上书告:“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

”事下廷尉。

谒居病死,事连其弟,弟系导官。

汤亦治他囚导官,见谒居弟,欲阴为之,而详不省。

谒居弟弗知,怨汤,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共变告李文。

事下减宣。

宣尝与汤有却,及得此事,穷竟其事,未奏也。

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丞相青翟朝,与汤约俱谢,至前,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当谢,汤无与也,不谢。

丞相谢,上使御史案其事。

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丞相患之。

三长史皆害汤,欲陷之。

始长史朱买臣,会稽人也。

读春秋。

庄助使人言买臣,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侍中,为太中大夫,用事。

而汤乃为小吏,跪伏使买臣等前。

已而汤为廷尉,治淮南狱,排挤庄助,买臣固心望。

及汤为御史大夫,买臣以会稽守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

数年,坐法废,守长史,见汤,汤坐床上,丞史遇买臣弗为礼。

买臣楚士,深怨,常欲死之。

王朝,齐人也。

以术至右内史。

边通,学长短,刚暴彊人也,官再至济南相。

故皆居汤右,已而失官,守长史,诎体于汤。

汤数行丞相事,知此三长史素贵,常凌折之。

以故三长史合谋曰:“始汤约与君谢,已而卖君。

今欲劾君以宗庙事,此欲代君耳。

吾知汤阴事。

”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曰汤且欲奏请,信辄先知之,居物致富,与汤分之,及他奸事。

事辞颇闻。

上问汤曰:“吾所为,贾人辄先知之,益居其物,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

”汤不谢。

汤又详惊曰:“固宜有。

”减宣亦奏谒居等事。

天子果以汤怀诈面欺,使使八辈簿责汤。

汤具自道无此,不服。

于是上使赵禹责汤。

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也。

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

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簿为?

”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为三公,无以塞责。

然谋陷汤罪者,三长史也。

”遂自杀。

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他业。

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污恶言而死,何厚葬乎!

”载以牛车,有棺无椁。

天子闻之,曰:“非此母不能生此子。

”乃尽案诛三长史。

丞相青翟自杀。

出田信。

上惜汤。

稍迁其子安世。

赵禹中废,已而为廷尉。

始条侯以为禹贼深,弗任。

及禹为少府,比九卿。

禹酷急,至晚节,事益多,吏务为严峻,而禹治加缓,而名为平。

王温舒等后起,治酷于禹。

禹以老,徙为燕相。

数岁,乱悖有罪,免归。

后汤十馀年,以寿卒于家。

义纵者,河东人也。

为少年时,尝与张次公俱攻剽为群盗。

纵有姊姁,以医幸王太后。

王太后问:“有子兄弟为官者乎?

”姊曰:“有弟无行,不可。

”太后乃告上,拜义姁弟纵为中郎,补上党郡中令。

治敢行,少蕴藉,县无逋事,举为第一。

迁为长陵及长安令,直法行治,不避贵戚。

以捕案太后外孙修成君子仲,上以为能,迁为河内都尉。

至则族灭其豪穰氏之属,河内道不拾遗。

而张次公亦为郎,以勇悍从军,敢深入,有功,为岸头侯。

宁成家居,上欲以为郡守。

御史大夫弘曰:“臣居山东为小吏时,宁成为济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

成不可使治民。

”上乃拜成为关都尉。

岁馀,关东吏隶郡国出入关者,号曰“宁见乳虎,无值宁成之怒”。

义纵自河内迁为南阳太守,闻宁成家居南阳,及纵至关,宁成侧行送迎,然纵气盛,弗为礼。

至郡,遂案宁氏,尽破碎其家。

成坐有罪,及孔、暴之属皆饹亡,南阳吏民重足一迹。

而平氏朱彊、杜衍、杜周为纵牙爪之吏,任用,迁为廷史。

军数出定襄,定襄吏民乱败,于是徙纵为定襄太守。

纵至,掩定襄狱中重罪轻系二百馀人,及宾客昆弟私入相视亦二百馀人。

纵一捕鞠,曰“为死罪解脱”。

是日皆报杀四百馀人。

其后郡中不寒而栗,猾民佐吏为治。

是时赵禹、张汤以深刻为九卿矣,然其治尚宽,辅法而行,而纵以鹰击毛挚为治。

后会五铢钱白金起,民为奸,京师尤甚,乃以纵为右内史,王温舒为中尉。

温舒至恶,其所为不先言纵,纵必以气凌之,败坏其功。

其治,所诛杀甚多,然取为小治,奸益不胜,直指始出矣。

吏之治以斩杀缚束为务,阎奉以恶用矣。

纵廉,其治放郅都。

上幸鼎湖,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道多不治。

上怒曰:“纵以我为不复行此道乎?

”嗛之。

至冬,杨可方受告缗,纵以为此乱民,部吏捕其为可使者。

天子闻,使杜式治,以为废格沮事,弃纵市。

后一岁,张汤亦死。

王温舒者,阳陵人也。

少时椎埋为奸。

已而试补县亭长,数废。

为吏,以治狱至廷史。

事张汤,迁为御史。

督盗贼,杀伤甚多,稍迁至广平都尉。

择郡中豪敢任吏十馀人,以为爪牙,皆把其阴重罪,而纵使督盗贼,快其意所欲得。

此人虽有百罪,弗法。

即有避,因其事夷之,亦灭宗。

以其故齐赵之郊盗贼不敢近广平,广平声为道不拾遗。

上闻,迁为河内太守。

素居广平时,皆知河内豪奸之家,及往,九月而至。

令郡具私马五十匹,为驿自河内至长安,部吏如居广平时方略,捕郡中豪猾,郡中豪猾相连坐千馀家。

上书请,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尽没入偿臧。

奏行不过二三日,得可事。

论报,至流血十馀里。

河内皆怪其奏,以为神速。

尽十二月,郡中毋声,毋敢夜行,野无犬吠之盗。

其颇不得,失之旁郡国,黎来,会春,温舒顿足叹曰:“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

”其好杀伐行威不爱人如此。

天子闻之,以为能,迁为中尉。

其治复放河内,徙诸名祸猾吏与从事,河内则杨皆、麻戊,关中杨赣、成信等。

义纵为内史,惮未敢恣治。

及纵死,张汤败后,徙为廷尉,而尹齐为中尉。

尹齐者,东郡茌平人。

以刀笔稍迁至御史。

事张汤,张汤数称以为廉武,使督盗贼,所斩伐不避贵戚。

迁为关内都尉,声甚于宁成。

上以为能,迁为中尉,吏民益凋敝。

尹齐木彊少文,豪恶吏伏匿而善吏不能为治,以故事多废,抵罪。

上复徙温舒为中尉,而杨仆以严酷为主爵都尉。

杨仆者,宜阳人也。

以千夫为吏。

河南守案举以为能,迁为御史,使督盗贼关东。

治放尹齐,以为敢挚行。

稍迁至主爵都尉,列九卿。

天子以为能。

南越反,拜为楼船将军,有功,封将梁侯。

为荀彘所缚。

居久之,病死。

而温舒复为中尉。

为人少文,居廷惛惛不辩,至于中尉则心开。

督盗贼,素习关中俗,知豪恶吏,豪恶吏尽复为用,为方略。

吏苛察,盗贼恶少年投缿购告言奸,置伯格长以牧司奸盗贼。

温舒为人谄,善事有埶者。

即无埶者,视之如奴。

有埶家,虽有奸如山,弗犯。

无埶者,贵戚必侵辱。

舞文巧诋下户之猾,以焄大豪。

其治中尉如此。

奸猾穷治,大抵尽靡烂狱中,行论无出者。

其爪牙吏虎而冠。

于是中尉部中中猾以下皆伏,有势者为游声誉,称治。

治数岁,其吏多以权富。

温舒击东越还,议有不中意者,坐小法抵罪免。

是时天子方欲作通天台而未有人,温舒请覆中尉脱卒,得数万人作。

上说,拜为少府。

徙为右内史,治如其故,奸邪少禁。

坐法失官。

复为右辅,行中尉事。

如故操。

岁馀,会宛军发,诏徵豪吏,温舒匿其吏华成,及人有变告温舒受员骑钱,他奸利事,罪至族,自杀。

其时两弟及两婚家亦各自坐他罪而族。

光禄徐自为曰:“悲夫,夫古有三族,而王温舒罪至同时而五族乎!

” 温舒死,家直累千金。

后数岁,尹齐亦以淮阳都尉病死,家直不满五十金。

所诛灭淮阳甚多,及死,仇家欲烧其尸,尸亡去归葬。

自温舒等以恶为治,而郡守、都尉、诸侯二千石欲为治者,其治大抵尽放温舒,而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

南阳有梅免、白政,楚有殷中、杜少,齐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生之属。

大群至数千人,擅自号,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辱郡太守、都尉,杀二千石,为檄告县趣具食。

小群以百数,掠卤乡里者,不可胜数也。

于是天子始使御史中丞、丞相长史督之。

犹弗能禁也,乃使光禄大夫范昆、诸辅都尉及故九卿张德等衣绣衣,持节,虎符发兵以兴击,斩首大部或至万馀级,及以法诛通饮食,坐连诸郡,甚者数千人。

数岁,乃颇得其渠率。

散卒失亡,复聚党阻山川者,往往而群居,无可柰何。

于是作“沈命法”,曰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捕弗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

其后小吏畏诛,虽有盗不敢发,恐不能得,坐课累府,府亦使其不言。

故盗贼浸多,上下相为匿,以文辞避法焉。

减宣者,杨人也。

以佐史无害给事河东守府。

卫将军青使买马河东,见宣无害,言上,徵为大厩丞。

官事辨,稍迁至御史及中丞。

使治主父偃及治淮南反狱,所以微文深诋,杀者甚众,称为敢决疑。

数废数起,为御史及中丞者几二十岁。

王温舒免中尉,而宣为左内史。

其治米盐,事大小皆关其手,自部署县名曹实物,官吏令丞不得擅摇,痛以重法绳之。

居官数年,一切郡中为小治辨,然独宣以小致大,能因力行之,难以为经。

中废。

为右扶风,坐怨成信,信亡藏上林中,宣使郿令格杀信,吏卒格信时,射中上林苑门,宣下吏诋罪,以为大逆,当族,自杀。

而杜周任用。

杜周者,南阳杜衍人。

义纵为南阳守,以为爪牙,举为廷尉史。

事张汤,汤数言其无害,至御史。

使案边失亡,所论杀甚众。

奏事中上意,任用,与减宣相编,更为中丞十馀岁。

其治与宣相放,然重迟,外宽,内深次骨。

宣为左内史,周为廷尉,其治大放张汤而善候伺。

上所欲挤者,因而陷之。

上所欲释者,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

客有让周曰:“君为天子决平,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为狱。

狱者固如是乎?

”周曰:“三尺安出哉?

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

” 至周为廷尉,诏狱亦益多矣。

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不减百馀人。

郡吏大府举之廷尉,一岁至千馀章。

章大者连逮证案数百,小者数十人。

远者数千,近者数百里。

会狱,吏因责如章告劾,不服,以笞掠定之。

于是闻有逮皆亡匿。

狱久者至更数赦十有馀岁而相告言,大抵尽诋以不道以上。

廷尉及中都官诏狱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十万馀人。

周中废,后为执金吾,逐盗,捕治桑弘羊、卫皇后昆弟子刻深,天子以为尽力无私,迁为御史大夫。

家两子,夹河为守。

其治暴酷皆甚于王温舒等矣。

杜周初徵为廷史,有一马,且不全。

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子孙尊官,家訾累数巨万矣。

太史公曰:自郅都、杜周十人者,此皆以酷烈为声。

然郅都伉直,引是非,争天下大体。

张汤以知阴阳,人主与俱上下,时数辩当否,国家赖其便。

赵禹时据法守正。

杜周从谀,以少言为重。

自张汤死后,网密,多诋严,官事浸以秏废。

九卿碌碌奉其官,救过不赡,何暇论绳墨之外乎!

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足以为戒,方略教导,禁奸止邪,一切亦皆彬彬质有其文武焉。

虽惨酷,斯称其位矣。

至若蜀守冯当暴挫,广汉李贞擅磔人,东郡弥仆锯项,天水骆璧推咸,河东褚广妄杀,京兆无忌、冯翊殷周蝮鸷,水衡阎奉朴击卖请,何足数哉!

何足数哉!

史记·七十列传·大宛列传

〔司马迁〕 〔汉〕

大宛之迹,见自张骞。

张骞,汉中人。

建元中为郎。

是时天子问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无与共击之。

汉方欲事灭胡,闻此言,因欲通使。

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

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与堂邑氏胡奴甘父俱出陇西。

经匈奴,匈奴得之,传诣单于。

单于留之,曰:“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

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

”留骞十馀岁,与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

居匈奴中,益宽,骞因与其属亡乡月氏,西走数十日至大宛。

大宛闻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见骞,喜,问曰:“若欲何之?

”骞曰:“为汉使月氏,而为匈奴所闭道。

今亡,唯王使人导送我。

诚得至,反汉,汉之赂遗王财物不可胜言。

”大宛以为然,遣骞,为发导绎,抵康居,康居传致大月氏。

大月氏王已为胡所杀,立其太子为王。

既臣大夏而居,地肥饶,少寇,志安乐,又自以远汉,殊无报胡之心。

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

留岁馀,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

留岁馀,单于死,左谷蠡王攻其太子自立,国内乱,骞与胡妻及堂邑父俱亡归汉。

汉拜骞为太中大夫,堂邑父为奉使君。

骞为人彊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

堂邑父故胡人,善射,穷急射禽兽给食。

初,骞行时百馀人,去十三岁,唯二人得还。

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天子言之。

曰: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汉正西,去汉可万里。

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

有蒲陶酒。

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

有城郭屋室。

其属邑大小七十馀城,众可数十万。

其兵弓矛骑射。

其北则康居,西则大月氏,西南则大夏,东北则乌孙,东则扜鰛、于窴。

于窴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

其东水东流,注盐泽。

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

多玉石,河注中国。

而楼兰、姑师邑有城郭,临盐泽。

盐泽去长安可五千里。

匈奴右方居盐泽以东,至陇西长城,南接羌,鬲汉道焉。

乌孙在大宛东北可二千里,行国,随畜,与匈奴同俗。

控弦者数万,敢战。

故服匈奴,及盛,取其羁属,不肯往朝会焉。

康居在大宛西北可二千里,行国,与月氏大同俗。

控弦者八九万人。

与大宛邻国。

国小,南羁事月氏,东羁事匈奴。

奄蔡在康居西北可二千里,行国,与康居大同俗。

控弦者十馀万。

临大泽,无崖,盖乃北海云。

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妫水北。

其南则大夏,西则安息,北则康居。

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

控弦者可一二十万。

故时彊,轻匈奴,及冒顿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

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

其馀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

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

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蒲陶酒。

城邑如大宛。

其属小大数百城,地方数千里,最为大国。

临妫水,有市,民商贾用车及船,行旁国或数千里。

以银为钱,钱如其王面,王死辄更钱,效王面焉。

画革旁行以为书记。

其西则条枝,北有奄蔡、黎轩。

条枝在安息西数千里,临西海。

暑湿。

耕田,田稻。

有大鸟,卵如甕。

人众甚多,往往有小君长,而安息役属之,以为外国。

国善眩。

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尝见。

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馀里妫水南。

其俗土著,有城屋,与大宛同俗。

无大长,往往城邑置小长。

其兵弱,畏战。

善贾市。

及大月氏西徙,攻败之,皆臣畜大夏。

大夏民多,可百馀万。

其都曰蓝市城,有市贩贾诸物。

其东南有身毒国。

骞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

问曰:‘安得此?

’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

身毒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

其俗土著,大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云。

其人民乘象以战。

其国临大水焉。

’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汉西南。

今身毒国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

今使大夏,从羌中,险,羌人恶之。

少北,则为匈奴所得。

从蜀宜径,又无寇。

”天子既闻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业,而兵弱,贵汉财物。

其北有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彊,可以赂遗设利朝也。

且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

天子欣然,以骞言为然,乃令骞因蜀犍为发间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厓,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

其北方闭氐、筰,南方闭巂、昆明。

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终莫得通。

然闻其西可千馀里有乘象国,名曰滇越,而蜀贾奸出物者或至焉,于是汉以求大夏道始通滇国。

初,汉欲通西南夷,费多,道不通,罢之。

及张骞言可以通大夏,乃复事西南夷。

骞以校尉从大将军击匈奴,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乃封骞为博望侯。

是岁元朔六年也。

其明年,骞为卫尉,与李将军俱出右北平击匈奴。

匈奴围李将军,军失亡多。

而骞后期当斩,赎为庶人。

是岁汉遣骠骑破匈奴西数万人,至祁连山。

其明年,浑邪王率其民降汉,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

匈奴时有候者到,而希矣。

其后二年,汉击走单于于幕北。

是后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

骞既失侯,因言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之父,匈奴西边小国也。

匈奴攻杀其父,而昆莫生弃于野。

乌嗛肉蜚其上,狼往乳之。

单于怪以为神,而收长之。

及壮,使将兵,数有功,单于复以其父之民予昆莫,令长守于西。

昆莫收养其民,攻旁小邑,控弦数万,习攻战。

单于死,昆莫乃率其众远徙,中立,不肯朝会匈奴。

匈奴遣奇兵击,不胜,以为神而远之,因羁属之,不大攻。

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故浑邪地空无人。

蛮夷俗贪汉财物,今诚以此时而厚币赂乌孙,招以益东,居故浑邪之地,与汉结昆弟,其势宜听,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

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

”天子以为然,拜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使,使遗之他旁国。

骞既至乌孙,乌孙王昆莫见汉使如单于礼,骞大惭,知蛮夷贪,乃曰:“天子致赐,王不拜则还赐。

”昆莫起拜赐,其他如故。

骞谕使指曰:“乌孙能东居浑邪地,则汉遣翁主为昆莫夫人。

”乌孙国分,王老,而远汉,未知其大小,素服属匈奴日久矣,且又近之,其大臣皆畏胡,不欲移徙,王不能专制。

骞不得其要领。

昆莫有十馀子,其中子曰大禄,彊,善将众,将众别居万馀骑。

大禄兄为太子,太子有子曰岑娶,而太子蚤死。

临死谓其父昆莫曰:“必以岑娶为太子,无令他人代之。

”昆莫哀而许之,卒以岑娶为太子。

大禄怒其不得代太子也,乃收其诸昆弟,将其众畔,谋攻岑娶及昆莫。

昆莫老,常恐大禄杀岑娶,予岑娶万馀骑别居,而昆莫有万馀骑自备,国众分为三,而其大总取羁属昆莫,昆莫亦以此不敢专约于骞。

骞因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窴、扜鰛及诸旁国。

乌孙发导译送骞还,骞与乌孙遣使数十人,马数十匹报谢,因令窥汉,知其广大。

骞还到,拜为大行,列于九卿。

岁馀,卒。

乌孙使既见汉人众富厚,归报其国,其国乃益重汉。

其后岁馀,骞所遣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

然张骞凿空,其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以为质于外国,外国由此信之。

自博望侯骞死后,匈奴闻汉通乌孙,怒,欲击之。

及汉使乌孙,若出其南,抵大宛、大月氏相属,乌孙乃恐,使使献马,原得尚汉女翁主为昆弟。

天子问群臣议计,皆曰“必先纳聘,然后乃遣女”。

初,天子发书易,云“神马当从西北来”。

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

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

而汉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

因益发使抵安息、奄蔡、黎轩、条枝、身毒国。

而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于道。

诸使外国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馀人,人所赍操大放博望侯时。

其后益习而衰少焉。

汉率一岁中使多者十馀,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反。

是时汉既灭越,而蜀、西南夷皆震,请吏入朝。

于是置益州、越巂、牂柯、沈黎、汶山郡,欲地接以前通大夏。

乃遣使柏始昌、吕越人等岁十馀辈,出此初郡抵大夏,皆复闭昆明,为所杀,夺币财,终莫能通至大夏焉。

于是汉发三辅罪人,因巴蜀士数万人,遣两将军郭昌、卫广等往击昆明之遮汉使者,斩首虏数万人而去。

其后遣使,昆明复为寇,竟莫能得通。

而北道酒泉抵大夏,使者既多,而外国益厌汉币,不贵其物。

自博望侯开外国道以尊贵,其后从吏卒皆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

天子为其绝远,非人所乐往,听其言,予节,募吏民毋问所从来,为具备人众遣之,以广其道。

来还不能毋侵盗币物,及使失指,天子为其习之,辄覆案致重罪,以激怒令赎,复求使。

使端无穷,而轻犯法。

其吏卒亦辄复盛推外国所有,言大者予节,言小者为副,故妄言无行之徒皆争效之。

其使皆贫人子,私县官赍物,欲贱市以私其利外国。

外国亦厌汉使人人有言轻重,度汉兵远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汉使。

汉使乏绝积怨,至相攻击。

而楼兰、姑师小国耳,当空道,攻劫汉使王恢等尤甚。

而匈奴奇兵时时遮击使西国者。

使者争遍言外国灾害,皆有城邑,兵弱易击。

于是天子以故遣从骠侯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至匈河水,欲以击胡,胡皆去。

其明年,击姑师,破奴与轻骑七百馀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

因举兵威以困乌孙、大宛之属。

还,封破奴为浞野侯。

王恢数使,为楼兰所苦,言天子,天子发兵令恢佐破奴击破之,封恢为浩侯。

于是酒泉列亭鄣至玉门矣。

乌孙以千匹马聘汉女,汉遣宗室女江都翁主往妻乌孙,乌孙王昆莫以为右夫人。

匈奴亦遣女妻昆莫,昆莫以为左夫人。

昆莫曰“我老”,乃令其孙岑娶妻翁主。

乌孙多马,其富人至有四五千匹马。

初,汉使至安息,安息王令将二万骑迎于东界。

东界去王都数千里。

行比至,过数十城,人民相属甚多。

汉使还,而后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黎轩善眩人献于汉。

及宛西小国欢潜、大益,宛东姑师、扞鰛、苏薤之属,皆随汉使献见天子。

天子大悦。

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窴,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

是时上方数巡狩海上,乃悉从外国客,大都多人则过之,散财帛以赏赐,厚具以饶给之,以览示汉富厚焉。

于是大觳抵,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行赏赐,酒池肉林,令外国客遍观仓库府藏之积,见汉之广大,倾骇之。

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觳抵奇戏岁增变,甚盛益兴,自此始。

西北外国使,更来更去。

宛以西,皆自以远,尚骄恣晏然,未可诎以礼羁縻而使也。

自乌孙以西至安息,以近匈奴,匈奴困月氏也,匈奴使持单于一信,则国国传送食,不敢留苦。

及至汉使,非出币帛不得食,不市畜不得骑用。

所以然者,远汉,而汉多财物,故必市乃得所欲,然以畏匈奴于汉使焉。

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馀石,久者数十岁不败。

俗嗜酒,马嗜苜蓿。

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

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萄、苜蓿极望。

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俗,相知言。

其人皆深眼,多须珣,善市贾,争分铢。

俗贵女子,女子所言而丈夫乃决正。

其地皆无丝漆,不知铸钱器。

及汉使亡卒降,教铸作他兵器。

得汉黄白金,辄以为器,不用为币。

而汉使者往既多,其少从率多进熟于天子,言曰:“宛有善马在贰师城,匿不肯与汉使。

”天子既好宛马,闻之甘心,使壮士车令等持千金及金马以请宛王贰师城善马。

宛国饶汉物,相与谋曰:“汉去我远,而盐水中数败,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

又且往往而绝邑,乏食者多。

汉使数百人为辈来,而常乏食,死者过半,是安能致大军乎?

无柰我何。

且贰师马,宛宝马也。

”遂不肯予汉使。

汉使怒,妄言,椎金马而去。

宛贵人怒曰:“汉使至轻我!

”遣汉使去,令其东边郁成遮攻杀汉使,取其财物。

于是天子大怒。

诸尝使宛姚定汉等言宛兵弱,诚以汉兵不过三千人,强弩射之,即尽虏破宛矣。

天子已尝使浞野侯攻楼兰,以七百骑先至,虏其王,以定汉等言为然,而欲侯宠姬李氏,拜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伐宛。

期至贰师城取善马,故号“贰师将军”。

赵始成为军正,故浩侯王恢使导军,而李哆为校尉,制军事。

是岁太初元年也。

而关东蝗大起,蜚西至敦煌。

贰师将军军既西过盐水,当道小国恐,各坚城守,不肯给食。

攻之不能下。

下者得食,不下者数日则去。

比至郁成,士至者不过数千,皆饥罢。

攻郁成,郁成大破之,所杀伤甚众。

贰师将军与哆、始成等计:“至郁成尚不能举,况至其王都乎?

”引兵而还。

往来二岁。

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

使使上书言:“道远多乏食。

且士卒不患战,患饥。

人少,不足以拔宛。

原且罢兵,益发而复往。

”天子闻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门,曰军有敢入者辄斩之!

贰师恐,因留敦煌。

其夏,汉亡浞野之兵二万馀于匈奴。

公卿及议者皆原罢击宛军,专力攻胡。

天子已业诛宛,宛小国而不能下,则大夏之属轻汉,而宛善马绝不来,乌孙、仑头易苦汉使矣,为外国笑。

乃案言伐宛尤不便者邓光等,赦囚徒材官,益发恶少年及边骑,岁馀而出敦煌者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

牛十万,马三万馀匹,驴骡橐它以万数。

多赍粮,兵弩甚设,天下骚动,传相奉伐宛,凡五十馀校尉。

宛王城中无井,皆汲城外流水,于是乃遣水工徙其城下水空以空其城。

益发戍甲卒十八万,酒泉、张掖北,置居延、休屠以卫酒泉,而发天下七科适,及载Я给贰师。

转车人徒相连属至敦煌。

而拜习马者二人为执驱校尉,备破宛择取其善马云。

于是贰师后复行,兵多,而所至小国莫不迎,出食给军。

至仑头,仑头不下,攻数日,屠之。

自此而西,平行至宛城,汉兵到者三万人。

宛兵迎击汉兵,汉兵射败之,宛走入葆乘其城。

贰师兵欲行攻郁成,恐留行而令宛益生诈,乃先至宛,决其水源,移之,则宛固已忧困。

围其城,攻之四十馀日,其外城坏,虏宛贵人勇将煎靡。

宛大恐,走入中城。

宛贵人相与谋曰:“汉所为攻宛,以王毋寡匿善马而杀汉使。

今杀王毋寡而出善马,汉兵宜解。

即不解,乃力战而死,未晚也。

”宛贵人皆以为然,共杀其王毋寡,持其头遣贵人使贰师,约曰:“汉毋攻我。

我尽出善马,恣所取,而给汉军食。

即不听,我尽杀善马,而康居之救且至。

至,我居内,康居居外,与汉军战。

汉军熟计之,何从?

”是时康居候视汉兵,汉兵尚盛,不敢进。

贰师与赵始成、李哆等计:“闻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而其内食尚多。

所为来,诛首恶者毋寡。

毋寡头已至,如此而不许解兵,则坚守,而康居候汉罢而来救宛,破汉军必矣。

”军吏皆以为然,许宛之约。

宛乃出其善马,令汉自择之,而多出食食给汉军。

汉军取其善马数十匹。

中马以下牡牝三千馀匹,而立宛贵人之故待遇汉使善者名昧蔡以为宛王,与盟而罢兵。

终不得入中城。

乃罢而引归。

初,贰师起敦煌西,以为人多,道上国不能食,乃分为数军,从南北道。

校尉王申生、故鸿胪壶充国等千馀人,别到郁成。

郁成城守,不肯给食其军。

王申生去大军二百里,而轻之,责郁成。

郁成食不肯出,窥知申生军日少,晨用三千人攻,戮杀申生等,军破,数人脱亡,走贰师。

贰师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往攻破郁成。

郁成王亡走康居,桀追至康居。

康居闻汉已破宛,乃出郁成王予桀,桀令四骑士缚守诣大将军。

四人相谓曰:“郁成王汉国所毒,今生将去,卒失大事。

”欲杀,莫敢先击。

上邽骑士赵弟最少,拔剑击之,斩郁成王,赍头。

弟、桀等逐及大将军。

初,贰师后行,天子使使告乌孙,大发兵并力击宛。

乌孙发二千骑往,持两端,不肯前。

贰师将军之东,诸所过小国闻宛破,皆使其子弟从军入献,见天子,因以为质焉。

贰师之伐宛也,而军正赵始成力战,功最多。

及上官桀敢深入,李哆为谋计,军入玉门者万馀人,军马千馀匹。

贰师后行,军非乏食,战死不能多,而将吏贪,多不爱士卒,侵牟之,以此物故众。

天子为万里而伐宛,不录过,封广利为海西侯。

又封身斩郁成王者骑士赵弟为新畤侯。

军正赵始成为光禄大夫,上官桀为少府,李哆为上党太守。

军官吏为九卿者三人,诸侯相、郡守、二千石者百馀人,千石以下千馀人。

奋行者官过其望,以适过行者皆绌其劳。

士卒赐直四万金。

伐宛再反,凡四岁而得罢焉。

汉已伐宛,立昧蔡为橡王而去#岁馀,宛贵人以为昧蔡善谀,使我国遇侠,乃相与杀昧蔡,立毋寡昆弟曰蝉封为宛王,而遣其子入质于汉。

汉因使使赂赐以镇抚之。

而汉发使十馀辈至宛西诸外国,求奇物,因风览以伐宛之威德。

而敦煌置酒泉都尉。

西至盐水,往往有亭。

而仑头有田卒数百人,因置使者护田积粟,以给使外国者。

太史公曰:禹本纪言“河出昆仑。

昆仑其高二千五百馀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

其上有醴泉、瑶池”。

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

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

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史记·七十列传·司马相如列传

〔司马迁〕 〔汉〕

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

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

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

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

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

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着《子虚》之赋。

会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

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长卿久宦游不遂,而来过我。

”于是相如往,舍都亭。

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

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

临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孙家僮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二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召之。

”并召令。

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

至日中,谒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往,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

相如不得已,强往,一坐尽倾。

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

”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

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

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

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

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

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

家居徒四壁立。

卓王孙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

”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

文君久之不乐,曰:“长卿第俱如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至自苦如此!

”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

相如身自着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

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不出。

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

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独柰何相辱如此!

”卓王孙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

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

居久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

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

”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

”上惊,乃召问相如。

相如曰:“有是。

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

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

”上许,令尚书给笔札。

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

“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

“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

故空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

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

奏之天子,天子大说。

其辞曰: 楚使子虚使于齐,齐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田。

田罢,子虚过诧乌有先生,而无是公在焉。

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田乐乎?

”子虚曰:“乐。

”“获多乎?

”曰:“少。

”“然则何乐?

”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

”曰:“可得闻乎?

”子虚曰:“可。

王驾车千乘,选徒万骑,田于海滨。

列卒满泽,罘罔弥山,掩兔辚鹿,射麋脚麟。

鹜于盐浦,割鲜染轮。

射中获多,矜而自功。

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

楚王之猎何与寡人?

’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馀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恶足以言其外泽者乎!

’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

’ “仆对曰:‘唯唯。

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馀也。

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

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

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

岑岩参差,日月蔽亏。

交错纠纷,上干青云。

罢池陂陁,下属江河。

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附,锡碧金银,众色炫燿,照烂龙鳞。

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琨珸,瑊玏玄厉,瑌石武夫。

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射干,穹穷昌蒲,江离麋芜,诸蔗猼且。

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

其高燥则生葴䔮苞荔,薛莎青薠。

其卑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蔷雕胡,莲藕菰芦,庵䕡轩芋,众物居之,不可胜图。

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

外发芙蓉菱华,内隐钜石白沙。

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玳瑁鳖鼋。

其北则有阴林巨树,楩楠豫章,桂椒木兰,蘗离朱杨,楂梨梬栗,橘柚芬芳。

其上则有赤猿蠼蝚,鹓雏孔鸾,腾远射干。

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豻,兕象野犀,穷奇獌狿。

“‘于是乃使专诸之伦,手格此兽。

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嗥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

阳子骖乘,纤阿为御。

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辚邛邛,槅距虚,轶野马而湜騊駼,乘遗风而射游骐。

儵眒凄浰,雷动熛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腋,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揜草蔽地。

于是楚王乃弭节裴回,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受诎,殚睹物之变态。

“‘于是郑女曼姬,被阿锡,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

襞积褰绉,纡徐委曲,郁桡溪谷。

衯衯裴裴,扬袘恤削,蜚纤垂髾。

扶与猗靡,吸呷萃蔡,下摩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玉绥。

缥乎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于是乃相与獠于蕙圃,媻珊勃窣上金堤,掩翡翠,射鵔鸃,微矰出,纤缴施,弋白鹄,连驾鹅,双鸧下,玄鹤加。

怠而后发,游于清池。

浮文鹢,扬桂枻,张翠帷,建羽盖,罔玳瑁,钓紫贝。

摐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礧石相击,硠硠磕磕,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

“‘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案行,骑就队,纚乎淫淫,班乎裔裔。

于是楚王乃登阳云之台,泊乎无为,澹乎自持,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

不若大王终日驰骋而不下舆,脟割轮淬,自以为娱。

臣窃观之,齐殆不如。

’于是王默然无以应仆也。

”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

足下不远千里,来况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而备车骑之众,以出田,乃欲戮力致获,以娱左右也,何名为夸哉!

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馀论也。

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

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

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恶。

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

章君之恶而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于楚矣。

且齐东陼巨海,南有琅邪,观乎成山,射乎之罘,浮勃澥,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邻,右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傍徨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其于胸中曾不蒂芥。

若乃俶傥瑰伟,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萃,充仞其中者,不可胜记,禹不能名,契不能计。

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

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而不复,何为无用应哉!

” 无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齐亦未为得也。

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

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

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故未可也。

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而正诸侯之礼,徒事争游猎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

且夫齐楚之事又焉足道邪!

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

终始霸浐,出入泾渭。

酆鄗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

荡荡兮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

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径乎桂林之中,过乎泱莽之野。

汨乎浑流,顺阿而下,赴隘陕之口。

触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汹涌滂晞,滭浡滵汩,湢测泌瀄,横流逆折,转腾潎洌,澎濞沆瀣,穹隆云挠,蜿胶戾,逾波趋浥,莅莅下濑,批壧旻壅,饹扬滞沛,临坻注壑,瀺灂霣坠,湛湛隐隐,砰磅訇潏,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驰波跳沫,汩盘漂疾,悠远长怀,寂漻无声,肆乎永归。

然后灝溔潢漾,安翔徐徊,翯乎滈滈,东注大湖,衍溢陂池。

于是乎蛟龙赤螭,靧亸螹离,鰅騄鰬魠,禺禺鱋魶,揵鳍擢尾,振鳞奋翼,潜处于深岩。

鱼鳖讙声,万物众夥,明月珠子,玓瓅江靡,蜀石黄鶗,水玉磊砢,磷磷烂烂,采色霅旰,丛积乎其中。

鸿鹄鹔鸨,磻鹅鸀鳿,䴔䴖鴂目,烦鹜鷛鸬,澥昉䴔鸬,群浮乎其上。

泛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掩薄草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

“于是乎崇山巃嵸,崔巍嵯峨,深林钜木,崭岩嵾嵯,九嵏、巀嶭,南山峨峨,岩陁甗锜,嶊崣崛崎,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谽呀豁閜,阜陵别岛,崴磈岧瘣,丘虚崛{山畾},隐辚郁<山畾>,登降施靡,陂池貏豸,沇溶淫鬻,散涣夷陆,亭皋千里,靡不被筑。

掩以绿蕙,被以江离,糅以蘼芜,杂以流夷。

尃结缕,櫕戾莎,揭车衡兰,稿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橙若荪,鲜枝黄砾,蒋芧青薠,布濩闳泽,延曼太原,丽靡广衍,应风披靡,吐芳扬烈,郁郁斐斐,众香发越,肸蚃布写,䁆瞹苾勃。

“于是乎周览泛观,瞋盼轧沕,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崖。

日出东沼,入于西陂。

其南则隆冬生长,踊水跃波。

兽则牜庸旄貘牦,沈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

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

兽则麒麟角<角专>,騊駼橐驼,蛩蛩驒騱,駃騠驴骡。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纚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

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岩穾洞房,俯杳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

青虬蚴蟉于东箱,象舆婉蝉于西清,灵圉燕于间观,偓佺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乎中庭。

盘石裖崖,嵚岩倚倾,嵯峨磼酺,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瑉玉旁唐,瑸斒文鳞,赤瑕驳荦,杂臿其间,垂绥琬琰,和氏出焉。

“于是乎卢橘夏孰,黄甘橙楱,枇杷橪柿,楟柰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郁棣,榙荔枝,罗乎后宫,列乎北园。

丘陵,下平原,扬翠叶,杌紫茎,发红华,秀朱荣,煌煌扈扈,照曜钜野。

沙棠栎槠,华泛檘栌,留落胥馀,仁频并闾,欃檀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夸条直畅,实叶葰茂,攒立丛倚,连卷累佹,崔错癹骫,坑衡閜砢,垂条扶于,落英幡纚,纷容萧参,旖旎从风,浏莅芔吸,盖象金石之声,管籥之音。

柴池茈虒,旋环后宫,杂遝累辑,被山缘谷,循阪下隰,视之无端,究之无穷。

“于是玄猿素雌,蜼玃飞鸓,蛭蜩蠗蝚,螹胡豰蛫,栖息乎其间。

长啸哀鸣,翩幡互经,夭蟜枝格,偃蹇杪颠。

于是乎隃绝梁,腾殊榛,捷垂条,踔稀间,牢落陆离,烂曼远迁。

“若此辈者,数千百处。

嬉游往来,宫宿馆舍,庖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备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

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

孙叔奉辔,卫公骖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

鼓严簿,纵獠者,江河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隐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

” “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豳文,跨野马。

陵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

俓峻赴险,越壑厉水。

推蜚廉,弄解豸,格瑕蛤,鋋猛氏,罥騕褭,射封豕。

箭不苟害,解脰陷脑。

弓不虚发,应声而倒。

于是乎乘舆弥节裴回,翱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率之变态。

然后浸潭促节,倏敻远去,流离轻禽,蹴履狡兽,轊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燿,追怪物,出宇宙,弯繁弱,满白羽,射游枭,栎蜚虡,择肉后发,先中命处,弦矢分,艺殪仆。

“然后扬节而上浮,陵惊风,历骇飙,乘虚无,与神俱,辚玄鹤,乱昆鸡。

遒孔鸾,促鵔鸃,拂鹥鸟,捎凤皇,捷鸳雏,掩焦明。

“道尽涂殚,回车而还。

招摇乎襄羊,降集乎北纮,率乎直指,暗乎反乡。

蹶石关,历封峦,过鳷䧴鹊,望露寒,下棠梨,息宜春,西驰宣曲,濯鹢牛首,登龙台,掩细柳,观士大夫之勤略,钧獠者之所得获。

徒车之所辚轹,乘骑之所蹂若,人民之所蹈躤,与其穷极倦<谷凡>,惊惮慑伏,不被创刃而死者,佗佗籍籍,填坑满谷,掩平弥泽。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昊天之台,张乐乎轇輵之宇。

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钜。

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

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

巴俞宋蔡,淮南于遮,文成颠歌,族举递奏,金鼓迭起,铿枪铛䶀,洞心骇耳。

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而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

“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姣冶娴都,靓庄刻饬,便嬛绰约,柔桡嬛嬛,妩媚姌袅。

曳独茧之褕袘,眇阎易以戌削,编姺徶㣯,与世殊服。

芬香沤郁,酷烈淑郁。

皓齿粲烂,宜笑旳皪。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

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

曰:‘嗟乎,此泰奢侈!

朕以览听馀间,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世靡丽,遂往而不反,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

’于是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以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

隤墙填堑,使山泽之民得至焉。

实陂池而勿禁,虚宫观而勿仞。

发仓廪以振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

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更正朔,与天下为始。

’ “于是历吉日以齐戒,袭朝衣,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乎六艺之囿,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弋玄鹤,建干戚,载云罕,掩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

于斯之时,天下大说,向风而听,随流而化,喟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乎三皇,功羡于五帝。

若此,故猎乃可喜也。

“若夫终日暴露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而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由也。

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

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民无所食也。

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所侈,仆恐百姓之被其尤也。

” 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闻命矣。

”赋奏,天子以为郎。

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乃子虚言楚云梦所有甚众,侈靡过其实,且非义理所尚,故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

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万馀人,用兴法诛其渠帅,巴蜀民大惊恐。

上闻之,乃使相如责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

檄曰: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

陛下即位,存抚天下,辑安中国。

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诎膝请和。

康居西域,重译请朝,稽首来享。

移师东指,闽越相诛。

右吊番禺,太子入朝。

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怠堕,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争归义,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

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遣中郎将往宾之,发巴蜀士民各五百人,以奉币帛,卫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

今闻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

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亦非人臣之节也。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流汗相属,唯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义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雠。

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

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

故有剖符之封,析珪而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终则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行事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声施于无穷,功烈着而不灭。

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

今奉币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身死无名,谥为至愚,耻及父母,为天下笑。

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

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也。

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

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晓喻百姓以发卒之事,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让三老孝弟以不教诲之过。

方今田时,重烦百姓,已亲见近县,恐远所溪谷山泽之民不遍闻,檄到,亟下县道,使咸知陛下之意,唯毋忽也。

相如还报。

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发巴、蜀、广汉卒,作者数万人。

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费以巨万计。

蜀民及汉用事者多言其不便。

是时邛笮之君长闻南夷与汉通,得赏赐多,多欲愿为内臣妾,请吏,比南夷。

天子问相如,相如曰:“邛、笮、冉、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至汉兴而罢。

今诚复通,为置郡县,愈于南夷。

”天子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

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驰四乘之传,因巴蜀吏币物以赂西夷。

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

于是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

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而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

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邛、笮、冉、駹、斯榆之君皆请为内臣。

除边关,关益斥,西至沬、若水,南至牂柯为徼,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

还报天子,天子大说。

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唯大臣亦以为然。

相如欲谏,业已建之,不敢,乃著书,籍以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知天子之意。

其辞曰: 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纷纭,湛恩汪濊,群生澍濡,洋溢乎方外。

于是乃命使西征,随流而攘,风之所被,罔不披靡。

因朝冉从駹,定笮存邛,略斯榆,举苞满,结轶还辕,东乡将报,至于蜀都。

耆老大夫荐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俨然造焉。

辞毕,因进曰:“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

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三年于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之累也,窃为左右患之。

且夫邛、笮、西僰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

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意者其殆不可乎!

今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 使者曰:“乌谓此邪?

必若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

余尚恶闻若说。

然斯事体大,固非观者之所觏也。

余之行急,其详不可得闻已,请为大夫粗陈其略。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

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

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

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

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

“昔者鸿水浡出,泛滥衍溢,民人登降移徙,崎岖而不安。

夏后氏戚之,乃堙鸿水,决江疏河,漉沈赡灾,东归之于海,而天下永宁。

当斯之勤,岂唯民哉。

心烦于虑而身亲其劳,躬胝无胈,肤不生毛。

故休烈显乎无穷,声称浃乎于兹。

“且夫贤君之践位也。

岂特委琐握⻊齿,拘文牵俗,循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

必将崇论闳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

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

且诗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浔衍溢,怀生之物有不浸润于泽者,贤君耻之。

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矣。

而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之地,舟舆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

内之则犯义侵礼于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弑其上。

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为奴,系累号泣,内向而怨,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而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

举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

盭夫为之垂涕,况乎上圣,又恶能已?

故北出师以讨彊胡,南驰使以诮劲越。

四面风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愿得受号者以亿计。

故乃关沬、若,徼牂柯,镂零山,梁孙原。

创道德之涂,垂仁义之统。

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使疏逖不闭,阻深闇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诛伐于彼。

遐迩一体,中外提福,不亦康乎?

夫拯民于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迟,继周氏之绝业,斯乃天子之急务也。

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哉?

“且夫王事固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佚乐者也。

然则受命之符,合在于此矣。

方将增泰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扬乐颂,上咸五,下登三。

观者未睹指,听者未闻音,犹鹪明已翔乎寥廓,而罗者犹视乎薮泽。

悲夫!

” 于是诸大夫芒然丧其所怀来而失厥所以进,喟然并称曰:“允哉汉德,此鄙人之所愿闻也。

百姓虽怠,请以身先之。

”敞罔靡徙,因迁延而辞避。

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失官。

居岁馀,复召为郎。

相如口吃而善著书。

常有消渴疾。

与卓氏婚,饶于财。

其进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间居,不慕官爵。

常从上至长杨猎,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彘,驰逐野兽,相如上疏谏之。

其辞曰: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捷言庆忌,勇期贲、育。

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

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轶材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伎,力不得用,枯木朽株尽为害矣。

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岂不殆哉!

虽万全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后驰,犹时有衔橛之变,而况涉乎蓬蒿,驰乎丘坟,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祸也不亦难矣!

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而乐,出于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

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

此言虽小,可以喻大。

臣愿陛下之留意幸察。

上善之。

还过宜春宫,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失也。

其辞曰: 登陂阤之长阪兮,坌入曾宫之嵯峨。

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

岩岩深山之谾谾兮,通谷豁兮谽。

汩淢噏习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广衍。

观众树之塕薆兮,览竹林之榛榛。

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

弥节容与兮,历吊二世。

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埶。

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

呜呼哀哉!

操行之不得兮,坟墓芜秽而不修兮,魂无归而不食。

敻邈绝而不齐兮,弥久远而愈佅。

精罔阆而飞扬兮,拾九天而永逝。

呜呼哀哉!

相如拜为孝文园令。

天子既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

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

”相如以为列仙之传居山泽间,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赋。

其辞曰: 世有大人兮,在于中州。

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

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轻举而远游。

垂绛幡之素蜺兮,载云气而上浮。

建格泽之长竿兮,总光耀之采旄。

垂旬始以为幓兮,曳彗星而为髾。

掉指桥以偃蹇兮,又旖旎以招摇。

揽欃枪以为旌兮,靡屈虹而为绸。

红杳渺以眩湣兮,猋风涌而云浮。

驾应龙象舆之蠖略逶丽兮,骖赤螭青虬之<虫幽>蟉蜿蜒。

低卬夭蟜据以骄骜兮,诎折隆穷蠼以连卷。

沛艾赳螑仡以佁拟兮,放散畔岸骧以孱颜。

跮踱輵辖容以委丽兮,绸缪偃蹇怵以梁倚。

纠蓼叫奡踏以艐路兮,蔑蒙踊跃腾而狂趡。

莅飒卉翕熛至电过兮,焕然雾除,霍然云消。

邪绝少阳而登太阴兮,与真人乎相求。

互折窈窕以右转兮,横厉飞泉以正东。

悉征灵圉而选之兮,部乘众神于瑶光。

使五帝先导兮,反太一而后陵阳。

左玄冥而右含雷兮,前陆离而后潏湟。

厮征伯侨而役羡门兮,属岐伯使尚方。

祝融惊而跸御兮,清氛气而后行。

屯余车其万乘兮,綷云盖而树华旗。

使句芒其将行兮,吾欲往乎南嬉。

历唐尧于崇山兮,过虞舜于九疑。

纷湛湛其差错兮,杂遝胶葛以方驰。

骚扰冲苁其相纷拿兮,滂濞泱轧洒以林离。

钻罗列聚丛以茏茸兮,衍曼流烂坛以陆离。

径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洞出鬼谷之崛礨嵬<石睘>。

遍览八纮而观四荒兮,朅渡九江而越五河。

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绝浮渚而涉流沙。

奄息总极泛滥水嬉兮,使灵娲鼓瑟而舞冯夷。

时若薆薆将混浊兮,召屏翳诛风伯而刑雨师。

西望昆仑之轧沕洸忽兮,直径驰乎三危。

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

舒阆风而摇集兮,亢乌腾而一止。

低回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

载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

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

回车朅来兮,绝道不周,会食幽都。

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噍咀芝英兮叽琼华。

嬐侵浔而高纵兮,纷鸿涌而上厉。

贯列缺之倒景兮,涉丰隆之滂沛。

驰游道而修降兮,骛遗雾而远逝。

迫区中之隘陕兮,舒节出乎北垠。

遗屯骑于玄阙兮,轶先驱于寒门。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

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

乘虚无而上假兮,超无友而独存。

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

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

若不然,后失之矣。

”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

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

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

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

无他书。

”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奏所忠。

忠奏其书,天子异之。

其书曰: 伊上古之初肇,自昊穹兮生民,历撰列辟,以迄于秦。

率迩者踵武,逖听者风声。

纷纶葳蕤,堙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也。

续昭夏,崇号谥,略可道者七十有二君。

罔若淑而不昌,畴逆失而能存?

轩辕之前,遐哉邈乎,其详不可得闻也。

五三六经载籍之传,维见可观也。

书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

因斯以谈,君莫盛于唐尧,臣莫贤于后稷。

后稷创业于唐,公刘发迹于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后陵夷衰微,千载无声,岂不善始善终哉。

然无异端,慎所由于前,谨遗教于后耳。

故轨迹夷易,易遵也。

湛恩蒙涌,易丰也。

宪度着明,易则也。

垂统理顺,易继也。

是以业隆于繦褓而崇冠于二后。

揆厥所元,终都攸卒,未有殊尤绝迹可考于今者也。

然犹蹑梁父,登泰山,建显号,施尊名。

大汉之德,逢涌原泉,沕潏漫衍,旁魄四塞,云尃雾散,上畅九垓,下溯八埏。

怀生之类沾濡浸润,协气横流,武节飘逝,迩陕游原,迥阔泳沫,首恶湮没,闇昧昭澈,昆虫凯泽,回首面内。

然后囿驺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兽,䆃一茎六穗于庖,牺双共抵之兽,获周馀珍收龟于岐,招翠黄乘龙于沼。

鬼神接灵圉,宾于间馆。

奇物谲诡,俶傥穷变。

钦哉,符瑞臻兹,犹以为薄,不敢道封禅。

盖周跃鱼陨杭,休之以燎,微夫斯之为符也,以登介丘,不亦恧乎!

进让之道,其何爽与?

于是大司马进曰:“陛下仁育群生,义征不憓,诸夏乐贡,百蛮执贽,德侔往初,功无与二,休烈浃洽,符瑞众变,期应绍至,不特创见。

意者泰山、梁父设坛场望幸,盖号以况荣,上帝垂恩储祉,将以荐成,陛下谦让而弗发也。

挈三神之欢,缺王道之仪,群臣恧焉。

或谓且天为质暗,珍符固不可辞。

若然辞之,是泰山靡记而梁父靡几也。

亦各并时而荣,咸济世而屈,说者尚何称于后,而云七十二君乎?

夫修德以锡符,奉符以行事,不为进越。

故圣王弗替,而修礼地祇,谒款天神,勒功中岳,以彰至尊,舒盛德,发号荣,受厚福,以浸黎民也。

皇皇哉斯事!

天下之壮观,王者之丕业,不可贬也。

愿陛下全之。

而后因杂荐绅先生之略术,使获燿日月之末光绝炎,以展采错事,犹兼正列其义,校饬厥文,作春秋一艺,将袭旧六为七,摅之无穷,俾万世得激清流,扬微波,蜚英声,腾茂实。

前圣之所以永保鸿名而常为称首者用此,宜命掌故悉奏其义而览焉。

” 于是天子沛然改容,曰:“愉乎,朕其试哉!

”乃迁思回虑,总公卿之议,询封禅之事,诗大泽之博,广符瑞之富。

乃作颂曰: 自我天覆,云之油油。

甘露时雨,厥壤可游。

滋液渗漉,何生不育。

嘉谷六穗,我穑曷蓄。

非唯雨之,又润泽之。

非唯濡之,泛尃濩之。

万物熙熙,怀而慕思。

名山显位,望君之来。

君乎君乎,侯不迈哉!

般般之兽,乐我君囿。

白质黑章,其仪可喜。

旼々睦睦,君子之能。

盖闻其声,今观其来。

厥涂靡踪,天瑞之征。

兹亦于舜,虞氏以兴。

濯濯之麟,游彼灵畤。

孟冬十月,君俎郊祀。

驰我君舆,帝以享祉。

三代之前,盖未尝有。

宛宛黄龙,兴德而升。

采色炫燿,熿炳辉煌。

正阳显见,觉寤黎烝,于传载之,云受命所乘。

厥之有章,不必谆谆。

依类托寓,谕以封峦。

披艺观之,天人之际已交,上下相发允答。

圣王之德,兢兢翼翼也。

故曰“兴必虑衰,安必思危”。

是以汤武至尊严,不失肃祗。

舜在假典,顾省厥遗:此之谓也。

司马相如既卒五岁,天子始祭后土。

八年而遂先礼中岳,封于太山,至梁父禅肃然。

相如他所著,若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篇不采,采其尤着公卿者云。

太史公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

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

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

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

余采其语可论者着于篇。

史记·七十列传·西南夷列传

〔司马迁〕 〔汉〕

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

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

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结,耕田,有邑聚。

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榆,名为巂、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

自巂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

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駹最大。

其俗或土箸,或移徙,在蜀之西。

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

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

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

庄蹻者,故楚庄王苗裔也。

蹻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

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

秦时常頞略通五尺道,诸此国颇置吏焉。

十余岁,秦灭。

及汉兴,皆弃此国而开蜀故徼。

巴蜀民或窃出商贾,取其筰马、僰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

建元六年,大行王恢击东越,东越杀王郢以报。

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

南越食蒙蜀枸酱,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柯,牂柯江广数里,出番禺城下”。

蒙归至长安,问蜀贾人,贾人曰:“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

夜郎者,临牂柯江,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

南越以财物役属夜郎,西至同师,然亦不能臣使也。

”蒙乃上书说上曰:“南越王黄屋左纛,地东西万余里,名为外臣,实一州主也。

今以长沙、豫章往,水道多绝,难行。

窃闻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余万,浮船牂柯江,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

诚以汉之彊,巴蜀之饶,通夜郎道,为置吏,易甚。

”上许之。

乃拜蒙为郎中将,将千人,食重万余人,从巴蜀筰关入,遂见夜郎侯多同。

蒙厚赐,喻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

夜郎旁小邑皆贪汉缯帛,以为汉道险,终不能有也,乃且听蒙约。

还报,乃以为犍为郡。

发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柯江。

蜀人司马相如亦言西夷邛、筰可置郡。

使相如以郎中将往喻,皆如南夷,为置一都尉,十余县,属蜀。

当是时,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戍转相饟。

数岁,道不通,士罢饿离湿,死者甚众。

西南夷又数反,发兵兴击,秏费无功。

上患之,使公孙弘往视问焉。

还对,言其不便。

及弘为御史大夫,是时方筑朔方以据河逐胡,弘因数言西南夷害,可且罢,专力事匈奴。

上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稍令犍为自葆就。

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

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

骞因盛言大夏在汉西南,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诚通蜀,身毒国道便近,有利无害。

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使间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国。

至滇,滇王尝羌乃留,为求道西十余辈。

岁余,皆闭昆明,莫能通身毒国。

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

”及夜郎侯亦然。

以道不通故,各自以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

使者还,因盛言滇大国,足事亲附。

天子注意焉。

及至南越反,上使驰义侯因犍为发南夷兵。

且兰君恐远行,旁国虏其老弱,乃与其众反,杀使者及犍为太守。

汉乃发巴蜀罪人尝击南越者八校尉击破之。

会越已破,汉八校尉不下,即引兵还,行诛头兰。

头兰,常隔滇道者也。

已平头兰,遂平南夷为牂柯郡。

夜郎侯始倚南越,南越已灭,会还诛反者,夜郎遂入朝。

上以为夜郎王。

南越破后,及汉诛且兰、邛君,并杀筰侯,冉駹皆振恐,请臣置吏。

乃以邛都为越巂郡,筰都为沈犁郡,冉駹为汶山郡,广汉西白马为武都郡。

上使王然于以越破及诛南夷兵威风喻滇王入朝。

滇王者,其众数万人,其旁东北有劳浸、靡莫,皆同姓相扶,未肯听。

劳浸、靡莫数侵犯使者吏卒。

元封二年,天子发巴蜀兵击灭劳洸、靡莫,以兵临滇。

滇王始首善,以故弗诛。

滇王离难西南夷,举国降,请置吏入朝。

于是以为益州郡,赐滇王王印,复长其民。

西南夷君长以百数,独夜郎、滇受王印。

滇小邑,最宠焉。

太史公曰:楚之先岂有天禄哉?

在周为文王师,封楚。

及周之衰,地称五千里。

秦灭诸侯,唯楚苗裔尚有滇王。

汉诛西南夷,国多灭矣,唯滇复为宠王。

然南夷之端,见枸酱番禺,大夏杖、邛竹。

西夷后揃,剽分二方,卒为七郡。

史记·七十列传·朝鲜列传

〔司马迁〕 〔汉〕

朝鲜王满者,故燕人也。

自始全燕时尝略属真番、朝鲜,为置吏,筑鄣塞。

秦灭燕,属辽东外徼。

汉兴,为其远难守,复修辽东故塞,至浿水为界,属燕。

燕王卢绾反,入匈奴,满亡命,聚党千馀人,魋结蛮夷服而东走出塞,渡浿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稍役属真番、朝鲜蛮夷及故燕、齐亡命者王之,都王险。

会孝惠、高后时天下初定,辽东太守即约满为外臣,保塞外蛮夷,无使盗边。

诸蛮夷君长欲入见天子,勿得禁止。

以闻,上许之,以故满得兵威财物侵降其旁小邑,真番、临屯皆来服属,方数千里。

传子至孙右渠,所诱汉亡人滋多,又未尝入见。

真番旁众国欲上书见天子,又拥阏不通。

元封二年,汉使涉何谯谕右渠,终不肯奉诏。

何去至界上,临浿水,使御刺杀送何者朝鲜裨王长,即渡,驰入塞,遂归报天子曰“杀朝鲜将”。

上为其名美,即不诘,拜何为辽东东部都尉。

朝鲜怨何,发兵袭攻杀何。

天子募罪人击朝鲜。

其秋,遣楼船将军杨仆从齐浮渤海。

兵五万人,左将军荀彘出辽东:讨右渠。

右渠发兵距险。

左将军卒正多率辽东兵先纵,败散,多还走,坐法斩。

楼船将军将齐兵七千人先至王险。

右渠城守,窥知楼船军少,即出城击楼船,楼船军败散走。

将军杨仆失其众,遁山中十馀日,稍求收散卒,复聚。

左将军击朝鲜浿水西军,未能破自前。

天子为两将未有利,乃使卫山因兵威往谕右渠。

右渠见使者顿首谢:“原降,恐两将诈杀臣。

今见信节,请服降。

”遣太子入谢,献马五千匹,及馈军粮。

人众万馀,持兵,方渡浿水,使者及左将军疑其为变,谓太子已服降,宜命人毋持兵。

太子亦疑使者左将军诈杀之,遂不渡浿水,复引归。

山还报天子,天子诛山。

左将军破浿水上军,乃前,至城下,围其西北。

楼船亦往会,居城南。

右渠遂坚守城,数月未能下。

左将军素侍中,幸,将燕代卒,悍,乘胜,军多骄。

楼船将齐卒,入海,固已多败亡。

其先与右渠战,因辱亡卒,卒皆恐,将心惭,其围右渠,常持和节。

左将军急击之,朝鲜大臣乃阴间使人私约降楼船,往来言,尚未肯决。

左将军数与楼船期战,楼船欲急就其约,不会。

左将军亦使人求间郤降下朝鲜,朝鲜不肯,心附楼船:以故两将不相能。

左将军心意楼船前有失军罪,今与朝鲜私善而又不降,疑其有反计,未敢发。

天子曰将率不能,前使卫山谕降右渠,右渠遣太子,山使不能剸决,与左将军计相误,卒沮约。

今两将围城,又乖异,以故久不决。

使济南太守公孙遂往之,有便宜得以从事。

遂至,左将军曰:“朝鲜当下久矣,不下者有状。

”言楼船数期不会,具以素所意告遂,曰:“今如此不取,恐为大害,非独楼船,又且与朝鲜共灭吾军。

”遂亦以为然,而以节召楼船将军入左将军营计事,即命左将军麾下执捕楼船将军,并其军,以报天子。

天子诛遂。

左将军已并两军,即急击朝鲜。

朝鲜相路人、相韩阴、尼溪相参、将军王?

夹相与谋曰:“始欲降楼船,楼船今执,独左将军并将,战益急,恐不能与,王又不肯降。

”阴、唊、路人皆亡降汉。

路人道死。

元封三年夏,尼溪相参乃使人杀朝鲜王右渠来降。

王险城未下,故右渠之大臣成巳又反,复攻吏。

左将军使右渠子长降、相路人之子最告谕其民,诛成巳,以故遂定朝鲜,为四郡。

封参为澅清侯,阴为荻苴侯,唊为平州侯,长为几侯。

最以父死颇有功,为温阳侯。

左将军徵至,坐争功相嫉,乖计,弃市。

楼船将军亦坐兵至洌口,当待左将军,擅先纵,失亡多,当诛,赎为庶人。

太史公曰:右渠负固,国以绝祀。

涉何诬功,为兵发首。

楼船将狭,及难离咎。

悔失番禺,乃反见疑。

荀彘争劳,与遂皆诛。

两军俱辱,将率莫侯矣。

卫满燕人,朝鲜是王。

王险置都,路人作相。

右渠首差,涉何?

上。

兆祸自斯,狐疑二将。

山、遂伏法,纷纭无状。

史记·七十列传·东越列传

〔司马迁〕 〔汉〕

闽越王无诸及越王海王摇者,其先皆越王勾践之后也,姓驺氏。

秦已并天下,皆废为君长,以其地为闽中郡。

及诸侯畔秦,无诸、摇率越归鄱阳令吴芮,所谓鄱君者也,从诸侯灭秦。

当是之时,项籍主命,弗王,以故不附楚。

汉击项籍,无诸、摇率越人佐汉。

汉五年,复立无诸为闽越王,王闽中故地,都东冶。

孝惠三年,举高帝时越功,曰闽君摇功多,其民便附,乃立摇为东海王,都东瓯,世俗号为东瓯王。

后数世,至孝景三年,吴王濞反,欲从闽越,闽越未肯行,独东瓯从吴。

乃吴破,东瓯受汉购,杀吴王丹徙,以故皆得不诛,归国。

吴王子子驹亡走闽越,怨东瓯杀其父,常劝闽越击东瓯。

至建元三年,闽越发兵围东瓯。

东瓯食尽,困,且降,乃使人告急天子。

天子问太尉田蚡,蚡对曰:“越人相攻击,固其常,又数反覆,不足以烦中国往救也。

自秦时弃弗属。

”于是中大夫庄助诘蚡曰:“特患力弗能救,德弗能覆。

诚能,何故弃之?

且秦举咸阳而弃之,何乃越也!

今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天子弗振,彼当安所告愬?

又何以子万国乎?

”上曰:“太尉未足与计。

吾初即位,不欲出虎符发兵郡国。

”乃遣庄助以节发兵会稽。

会稽太守欲距不为发兵,助乃斩一司马,谕意指,遂发兵浮海救东瓯。

未至,闽越引兵而去。

东瓯请举国徙中国,乃悉举众来,处江、淮之间。

闽越:越人的一支。

东海:指今浙江南部靠海的地区。

摇:人名。

先:祖先。

后文“奉闽越先”之“先”同此。

驺:当为“骆”。

按陈直《史记新证》以为“驺为齐大姓,不闻在闽越。

传文为‘骆’字之误无疑。

”君长:此指少数民族的首领。

畔:通“叛”。

主命:把持向诸侯发布命令的大权。

弗王:没有封无诸和摇为王。

汉五年:汉高帝五年(前202)。

按称汉系从刘邦于公元前二○六年被项羽封为汉王开始。

王:称王。

故地:即旧地,原来的地方。

都:建都城。

孝惠三年:汉惠帝三年(前192)。

举:列举。

越功:越国的功劳。

便附:愿意归附。

孝景三年:汉景帝三年(前154)。

吴王濞反:景帝三年正月,吴王濞联合赵、楚等国发动了所谓斩晁错、清君侧的“七国之乱”。

事详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

欲从闽越:意谓想让闽越跟随他造反。

从:随。

购:以重金收买。

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欲从闽越:意谓想让闽越跟随他造反。

从:随。

以重金收习。

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载:“汉使人以利啗东越,东越即绐吴王,吴王出劳军,使人啗杀吴王,盛其头,驰传以闻。

”杀吴王丹徙:即杀吴王于丹徙。

诛:责罚。

归国:指回到东越本土。

亡走:逃跑。

建元三年:即公元前一三八年。

建元为汉武帝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

烦:打扰。

诘:诘难、质问。

特:只是。

患:担心。

诚:如果。

举:全部。

整个。

何乃:何只。

振:救助。

安所:何处。

愬(sù,诉):告。

子:这里是养育、爱护的意思。

与计:同他商量事情。

虎符:兵符,古代调兵遣将的信物。

铜铸虎形,中分为二,右存于朝廷,左由被遣将帅保存。

有事调遣,合符为证。

以节:犹“持节”。

节为使者信物。

距:通“拒”。

后文“至建元六年”段“闽越王郢发兵距汉”、“公鼎六年秋”段“发兵距汉道”等句中的“距”字均同此。

谕:明告。

意指:此指皇帝的命令。

指:同“旨”。

意图。

徙中国:迁移到中原地区。

悉:全。

至建元六年,闽越击南越。

南越守天子约,不敢擅发兵击而以闻。

上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农韩安国出会稽,皆为将军。

兵未逾岭,闽越王郢发兵距险。

其弟馀善乃与相、宗族谋曰:“王以擅发兵击南越,不请,故天子兵来诛。

今汉兵众强,今即幸胜之,后来益多,终灭国而止。

今杀王以谢天子,天子听,罢兵,固一国完。

不听,乃力战,不胜,即亡入海。

”皆曰“善”。

即?

杀王,使使奉其头致大行。

大行曰:“所为来者诛王。

今王头至,谢罪,不战而耘,利莫大焉。

”乃以便宜案兵告大农军,而使使奉王头驰报天子。

诏罢两将兵,曰:“郢等首恶,独无诸孙繇君丑不与谋焉。

”乃使郎中将立丑为越繇王,奉闽越先祭祀。

馀善已杀郢,威行于国,国民多属,窃自立为王。

繇王不能矫其众持正。

天子闻之,为馀善不足复兴师,曰:“馀善数与郢谋乱,而后首诛郢,师得不劳。

”因立馀善为东越王,与繇王并处。

擅:擅自。

闻:把事情报告上级,使上级听到。

相:指闽越的丞相。

不请:指不向汉天子请示。

幸:侥幸。

谢:谢罪。

固:固然。

完:保全完整。

:铁柄小矛。

此指以?

刺杀。

奉:通“捧”。

此指送。

致:送到。

大行:指王恢。

耘:锄草。

此指消除。

便宜:方便灵活地处理事情。

案兵:停止军事活动。

大农军:指韩安国的军队。

首恶:首先做坏事的人。

此指首先挑起战争的人。

丑:人名。

与:参加。

奉:侍奉。

威:威望。

行:传布。

矫:矫正。

持正:保持正道。

劳:劳苦。

因:于是。

至元鼎五年,南越反,东越王馀善上书,请以卒八千人从楼船将军击吕嘉等。

兵至揭扬,以海风波为解,不行,持两端,阴使南越。

及汉破番禺,不至。

是时楼船将军杨仆使使上书,愿便引兵击东越。

上曰士卒劳倦,不许,罢兵,令诸校屯豫章梅领待命。

元鼎六年秋,馀善闻楼船请诛之,汉兵临境,且往,乃遂反,发兵距汉道。

号将军驺力等为“吞汉将军”,入白沙、武林、梅岭,杀汉三校尉。

是时汉使大农张成、故山州侯齿将屯,弗敢击,却就便处,皆坐畏懦诛。

馀善刻“武帝”玺自立,诈其民,为妄言。

天子遣横梅将军韩说出句章,浮海从东方往。

楼船将军杨仆出武林。

中尉王温舒出梅岭。

越侯为戈船、下濑将军,出若邪、白沙。

元封元年冬,咸入东越。

东越素兵发距险,使徇北将军守武林,败楼船将军数校尉,杀长吏。

楼船将军率钱唐辕终古斩徇北将军,为御儿侯。

自兵未往。

元鼎:汉武帝第五个年号(前116-前111)。

海风波:海风掀起大浪。

解:解释。

此指借口。

持两端:采取两不得罪的政策。

阴:暗中。

便:顺便。

引兵:领兵。

许:答应。

梅领:即梅岭。

汉道:汉军经过的道路。

号:加封名号。

故:原来的,从前的。

齿:刘齿。

元朔四年(前125),受封山州侯,元鼎五年(前112)被免去侯爵。

所以这里称“故山州侯”。

将屯:率兵驻防。

却:退。

就:往。

便处:方便有利的地方。

坐:因犯……罪。

畏懦:怯懦惧敌军。

妄言:虚妄不实的言论。

越侯:降汉后被封为侯的两个南越人,即严和甲。

一任戈船将军,一任下濑(一作“下厉”)将军。

元封:汉武帝第六个年号(前110-前105)。

素:一向。

自兵:自己的军队。

故越衍侯吴阳前在汉,汉使归谕馀善,馀善弗听,及横海将军先至,越衍侯吴阳以其邑七百人反,攻越军于汉阳。

从建成侯敖,与其率,从繇王居股谋曰:“侯善首恶,劫守吾属。

今汉兵至,众强,计杀馀善,自归诸将,傥幸得脱。

”乃遂惧杀馀善,以其众降横海将军,故封繇王居股东成侯,万户。

封建成侯敖为开陵侯。

封越衍侯吴阳为北石侯。

封横海将军说为按道侯。

封横海校尉为缭荌侯。

福者,成阳共王子,故为海常侯,坐法失侯。

旧从军无功,以宗室故侯。

诸将皆无成功,莫封。

东越将多军,汉兵至,弃其军降,封为无锡侯。

于是天子曰东越狭多阻,闽越悍,数反覆。

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间。

东越地遂虚。

越衍侯:指东越衍侯。

以:犹“率”。

从:跟,同。

率:率领。

此指敖所率领的部下官吏。

劫守:劫持。

吾属:我们。

傥:通“倘”,或许。

幸:侥幸。

脱:指逃脱被杀的命运。

狭:指地势狭小。

阻:山势险要。

虚:空。

太史公曰:“越虽蛮夷,其先岂尝有大功德于民哉,何其久也!

历数代常为君王,句践一称伯。

然馀善至大逆,灭国迁众,其先苗裔繇王居股等犹尚封为万户侯,由此知越世世为公侯矣。

盖禹之余烈也。

史记·七十列传·南越列传

〔司马迁〕 〔汉〕

南越王尉佗者,真定人也,姓赵氏。

秦时已并天下,略定杨越,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谪徙民,与越杂处十三岁。

佗,秦时用为南海龙川令。

至二世时,南海尉任嚣病且死,召龙川令赵佗语曰:“闻陈胜等作乱,秦为无道,天下苦之,项羽、刘季、陈胜、吴广等州郡各共兴军聚众,虎争天下,中国扰乱,未知所安,豪杰畔秦相立。

南海僻远,吾恐盗兵侵地至此,吾欲兴兵绝新道,自备,待诸侯变,会病甚。

且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

郡中长吏无足与言者,故召公告之。

”即被佗书,行南海尉事。

嚣死,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溪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

”因稍以法诛秦所置长吏,以其党为假守。

秦已破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

高帝已定天下,为中国劳苦,故释佗弗诛。

汉十一年,遣陆贾因立佗为南越王,与剖符通使,和集百越,毋为南边患害,与长沙接境。

高后时,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

佗曰:“高帝立我,通使物,今高后听谗臣,别异蛮夷,隔绝器物,此必长沙王计也,欲倚中国,击灭南越而并王之,自为功也。

”于是佗乃自尊号为南越武帝,发兵攻长沙边邑,败数县而去焉。

高后遣将军隆虑侯灶往击之。

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逾岭。

岁余,高后崩,即罢兵。

佗因此以兵威边,财物赂遗闽越、西瓯、骆,役属焉,东西万余里。

乃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侔。

及孝文帝元年,初镇抚天下,使告诸侯四夷从代来即位意,喻盛德焉。

乃为佗亲冢在真定,置守邑,岁时奉祀。

召其从昆弟,尊官厚赐宠之。

诏丞相陈平等举可使南越者,平言好畤陆贾,先帝时习使南越。

乃召贾以为太中大夫,往使。

因让佗自立为帝,曾无一介之使报者。

陆贾至南越,王甚恐,为书谢,称曰:“蛮夷大长老夫臣佗,前日高后隔异南越,窃疑长沙王谗臣,又遥闻高后尽诛佗宗族,掘烧先人冢,以故自弃,犯长沙边境。

且南方卑湿,蛮夷中间,其东闽越千人众号称王,其西瓯骆裸国亦称王。

老臣妄窃帝号,聊以自娱,岂敢以闻天王哉!

”乃顿首谢,原长为籓臣,奉贡职。

于是乃下令国中曰:“吾闻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

皇帝,贤天子也。

自今以后,去帝制黄屋左纛。

”陆贾还报,孝文帝大说。

遂至孝景时,称臣,使人朝请。

然南越其居国窃如故号名,其使天子,称王朝命如诸侯。

至建元四年卒。

佗孙胡为南越王。

此时闽越王郢兴兵击南越边邑,胡使人上书曰:“两越俱为籓臣,毋得擅兴兵相攻击。

今闽越兴兵侵臣,臣不敢兴兵,唯天子诏之。

”于是天子多南越义,守职约,为兴师,遣两将军往讨闽越。

兵未逾岭,闽越王弟余善杀郢以降,于是罢兵。

天子使庄助往谕意南越王,胡顿首曰:“天子乃为臣兴兵讨闽越,死无以报德!

”遣太子婴齐入宿卫。

谓助曰:“国新被寇,使者行矣。

胡方日夜装入见天子。

”助去后,其大臣谏胡曰:“汉兴兵诛郢,亦行以惊动南越。

且先王昔言,事天子期无失礼,要之不可以说好语入见。

入见则不得复归,亡国之势也。

”于是胡称病,竟不入见。

后十余岁,胡实病甚,太子婴齐请归。

胡薨,谥为文王。

婴齐代立,即藏其先武帝玺。

婴齐其入宿卫在长安时,取邯郸樛氏女,生子兴。

及即位,上书请立樛氏女为后,兴为嗣。

汉数使使者风谕婴齐,婴齐尚乐擅杀生自恣,惧入见要用汉法,比内诸侯,固称病,遂不入见。

遣子次公入宿卫。

婴齐薨,谥为明王。

太子兴代立,其母为太后。

太后自未为婴齐姬时,尝与霸陵人安国少季通。

及婴齐薨后,元鼎四年,汉使安国少季往谕王、王太后以入朝,比内诸侯。

令辩士谏大夫终军等宣其辞,勇士魏臣等辅其缺,卫尉路博德将兵屯桂阳,待使者。

王年少,太后中国人也,尝与安国少季通,其使复私焉。

国人颇知之,多不附太后。

太后恐乱起,亦欲倚汉威,数劝王及群臣求内属。

即因使者上书,请比内诸侯,三岁一朝,除边关。

于是天子许之,赐其丞相吕嘉银印,及内史、中尉、太傅印,余得自置。

除其故黥劓刑,用汉法,比内诸侯。

使者皆留填抚之。

王、王太后饬治行装重赍,为入朝具。

其相吕嘉年长矣,相三王,宗族官仕为长吏者七十余人,男尽尚王女,女尽嫁王子兄弟宗室,及苍梧秦王有连。

其居国中甚重,越人信之,多为耳目者,得众心愈于王。

王之上书,数谏止王,王弗听。

有畔心,数称病不见汉使者。

使者皆注意嘉,势未能诛。

王、王太后亦恐嘉等先事发,乃置酒,介汉使者权,谋诛嘉等。

使者皆东乡,太后南乡,王北乡,相嘉、大臣皆西乡,侍坐饮。

嘉弟为将,将卒居宫外。

酒行,太后谓嘉曰:“南越内属,国之利也,而相君苦不便者,何也?

”以激怒使者。

使者狐疑相杖,遂莫敢发。

嘉见耳目非是,即起而出。

太后怒,欲鏦嘉以矛,王止太后。

嘉遂出,分其弟兵就舍,称病,不肯见王及使者。

乃阴与大臣作乱。

王素无意诛嘉,嘉知之,以故数月不发。

太后有淫行,国人不附,欲独诛嘉等,力又不能。

天子闻嘉不听王,王、王太后弱孤不能制,使者怯无决。

又以为王、王太后已附汉,独吕嘉为乱,不足以兴兵,欲使庄参以二千人往使。

参曰:“以好往,数人足矣。

以武往,二千人无足以为也。

”辞不可,天子罢参也。

郏壮士故济北相韩千秋奋曰:“以区区之越,又有王、太后应,独相吕嘉为害,原得勇士二百人,必斩嘉以报。

”于是天子遣千秋与王太后弟樛乐将二千人往,入越境。

吕嘉等乃遂反,下令国中曰:“王年少。

太后,中国人也,又与使者乱,专欲内属,尽持先王宝器入献天子以自媚,多从人,行至长安,虏卖以为僮仆。

取自脱一时之利,无顾赵氏社稷,为万世虑计之意。

”乃与其弟将卒攻杀王、太后及汉使者。

遣人告苍梧秦王及其诸郡县,立明王长男越妻子术阳侯建德为王。

而韩千秋兵入,破数小邑。

其后越直开道给食,未至番禺四十里,越以兵击千秋等,遂灭之。

使人函封汉使者节置塞上,好为谩辞谢罪,发兵守要害处。

于是天子曰:“韩千秋虽无成功,亦军锋之冠。

”封其子延年为成安侯。

樛乐,其姊为王太后,首原属汉,封其子广德为龙亢侯。

乃下赦曰:“天子微,诸侯力政,讥臣不讨贼。

今吕嘉、建德等反,自立晏如,令罪人及江淮以南楼船十万师往讨之。

” 元鼎五年秋,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汇水。

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

故归义越侯二人为戈船、下厉将军,出零陵,或下离水,或柢苍梧。

使驰义侯因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柯江:咸会番禺。

元鼎六年冬,楼船将军将精卒先陷寻陕,破石门,得越船粟,因推而前,挫越锋,以数万人待伏波。

伏波将军将罪人,道远,会期后,与楼船会乃有千余人,遂俱进。

楼船居前,至番禺。

建德、嘉皆城守。

楼船自择便处,居东南面。

伏波居西北面。

会暮,楼船攻败越人,纵火烧城。

越素闻伏波名,日暮,不知其兵多少。

伏波乃为营,遣使者招降者,赐印,复纵令相招。

楼船力攻烧敌,反驱而入伏波营中。

犁旦,城中皆降伏波。

吕嘉、建德已夜与其属数百人亡入海,以船西去。

伏波又因问所得降者贵人,以知吕嘉所之,遣人追之。

以其故校尉司马苏弘得建德,封为常海侯。

越郎都稽得嘉,封为临蔡侯。

苍梧王赵光者,越王同姓,闻汉兵至,及越揭阳令定自定属汉。

越桂林监居翁谕瓯骆属汉:皆得为侯。

戈船、下厉将军兵及驰义侯所发夜郎兵未下,南越已平矣。

遂为九郡。

伏波将军益封。

楼船将军兵以陷坚为将梁侯。

自尉佗初王后,五世九十三岁而国亡焉。

太史公曰:尉佗之王,本由任嚣。

遭汉初定,列为诸侯。

隆虑离湿疫,佗得以益骄。

瓯骆相攻,南越动摇。

汉兵临境,婴齐入朝。

其后亡国,徵自樛女。

吕嘉小忠,令佗无后。

楼船从欲,怠傲失惑。

伏波困穷,智虑愈殖,因祸为福。

成败之转,譬若纠墨。

中原鹿走,群雄莫制。

汉事西驱,越权南裔。

陆贾骋说,尉他去帝。

嫪后内朝,吕嘉狼戾。

君臣不协,卒从剿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