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七十列传·屈原贾生列传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

为楚怀王左徒。

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

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

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

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

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

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

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

」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离骚者,犹离忧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

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

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

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

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

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

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

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

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于之地六百里。

」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

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

」楚使怒去,归告怀王。

怀王怒,大兴师伐秦。

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丐,遂取楚之汉中地。

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

魏闻之,袭楚至邓。

楚兵惧,自秦归。

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

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

」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

」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

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

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

」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眛。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

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

」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

」怀王卒行。

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

怀王怒,不听。

亡走赵,赵不内。

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

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

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

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

此不知人之祸也。

《易》曰:「井泄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

王明,并受其福。

」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

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

何故而至此?

」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

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

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

」 乃作《怀沙》之赋。

其辞曰: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

眴兮窈窈,孔静幽墨。

冤结纡轸兮,离悯之长鞠。

抚情效志兮,俯诎以自抑。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

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

章画职墨兮,前度未改。

内直质重兮,大人所盛。

巧匠不斫兮,孰察其揆正?

玄文幽处兮,蒙谓之不章。

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

变白而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凤皇在笯兮,鸡雉翔舞。

同糅玉石兮,一而相量。

夫党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

怀瑾握瑜兮,穷不得余所示。

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

诽骏疑桀兮,固庸态也。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吾之异采。

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

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

重华不可牾兮,孰知余之从容!

迸固有不并兮,岂知其故也?

汤禹久远兮,邈不可慕也。

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彊。

离湣而不迁兮,愿志之有象。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

含忧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乱曰:浩浩沅、湘兮,分流汨兮。

修路幽拂兮,道远忽兮。

曾吟恒悲兮,永叹慨兮。

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

怀情抱质兮,独无匹兮。

伯乐既殁兮,骥将焉程兮?

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

定心广志,馀何畏惧兮?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

世溷不吾知,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

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

」 于是怀石遂自(投)[沈]汨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

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沈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贾生名谊,雒阳人也。

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

吴廷尉为河南守,闻其秀才,召置门下,甚幸爱。

孝文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乃徵为廷尉。

廷尉乃言贾生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

文帝召以为博士。

是时贾生年二十馀,最为少。

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

诸生于是乃以为能,不及也。

孝文帝说之,超迁,一岁中至太中大夫。

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馀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

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

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

于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

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适去,意不自得。

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

其辞曰: 共承嘉惠兮,俟罪长沙。

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

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

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

呜呼哀哉,逢时不祥!

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

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

世谓伯夷贪兮,谓盗蹠廉。

莫邪为顿兮,铅刀为铦。

于嗟嚜嚜兮,生之无故!

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罢牛兮骖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

章甫荐屦兮,渐不可久。

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

凤漂漂其高遰兮,夫固自缩而远去。

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

弥融爚以隐处兮,夫岂从蚁与蛭螾?

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

使骐骥可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

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

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

凤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览德德而下之。

见细德之险(微)[徵]兮,摇增翮逝而去之。

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

横江湖之鳣鲟兮,固将制于蚁蝼。

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

楚人命鸮曰「服」。

贾生既以适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

其辞曰: 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施兮,服集予舍,止于坐隅,貌甚闲暇。

异物来集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策言其度。

曰「野鸟入处兮,主人将去」。

请问于服兮:「予去何之?

吉乎告我,凶言其菑。

淹数之度兮,语予其期。

」服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

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

形气转续兮,变化而嬗。

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彼吴彊大兮,夫差以败。

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

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

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

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

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

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

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

云蒸雨降兮,错缪相纷。

大专盘物兮,坱轧无垠。

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

迟数有命兮,恶识其时?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

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

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小知自私兮,贱彼贵我。

通人大观兮,物无不可。

贪夫徇财兮,烈士徇名。

夸者死权兮,品庶冯生。

述迫之徒兮,或趋西东。

大人不曲兮,亿变齐同。

拘士系俗兮,攌如囚拘。

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

众人或或兮,好恶积意。

真人淡漠兮,独与道息。

释知遗形兮,超然自丧。

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

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

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

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

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

细故遰葪兮,何足以疑!

后岁馀,贾生徵见。

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

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

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

至夜半,文帝前席。

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居顷之,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

梁怀王,文帝之少子,爱,而好书,故令贾生傅之。

文帝复封淮南厉王子四人皆为列侯。

贾生谏,以为患之兴自此起矣。

贾生数上疏,言诸侯或连数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

文帝不听。

居数年,怀王骑,堕马而死,无后。

贾生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馀,亦死。

贾生之死时年三十三矣。

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通书。

至孝昭时,列为九卿。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

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

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

读服乌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屈原名平,与楚国的王族同姓。他曾担任楚怀王的左徒。见闻广博,记忆力很强,通晓治理国家的道理,熟习外交应对辞令。对内与怀王谋划商议国事,发号施令;对外接待宾客,应酬诸侯。怀王很信任他。上官大夫和他官位相等,想争得怀王的宠幸,心里嫉妒屈原的才能。怀王让屈原制订法令,屈原起草尚未定稿,上官大夫见了想要更改它,屈原不同意,他就在怀王面前谗毁屈原说:「大王叫屈原制订法令,大家没有不知道的,每一项法令发出,屈原就夸耀自己的功劳说:除了我,没有人能做的。」怀王很生气,就疏远了屈原。 屈原痛心怀王不能听信忠言,明辨是非,被谗言和谄媚之辞蒙蔽了聪明才智,让邪恶的小人危害公正的人,端方正直的君子则不为朝廷所容,所以忧愁苦闷,写下了《离骚》。「离骚」,就是离忧的意思。天是人类的原始,父母是人的根本。人处于困境就会追念本原,所以到了极其劳苦疲倦的时候,没有不叫天的;遇到病痛或忧伤的时候,没有不叫父母的。屈原行为正直,竭尽自己的忠诚和智慧来辅助君主,谗邪的小人来离间他,可以说到了困境了。诚信却被怀疑,忠实却被诽谤,能够没有怨恨吗?屈原之所以写《离骚》,就是由怨恨引起的。《国风》虽然多写男女爱情,但不过分。《小雅》虽然多讥讽指责,但并不宣扬作乱。像《离骚》,可以说是兼有二者的特点了。它对远古称道帝喾,近世称述齐桓公,中古称述商汤和周武王,用来讽刺当时的政事。阐明道德的广阔崇高,国家治乱兴亡的道理,无不完全表现出来。他的文笔简约,词意精微,他的志趣高洁,行为廉正。文章说到的虽然细小,但意义却非常重大,列举的事例虽然浅近,但含义却十分深远。由于志趣高洁,所以文章中多用香花芳草作比喻,由于行为廉正,所以到死也不为奸邪势力所容。他独自远离污泥浊水之中,像蝉脱壳一样摆脱浊秽,浮游在尘世之外,不受浊世的玷辱,保持皎洁的品质,出污泥而不染。可以推断,屈原的志向,即使和日月争辉,也是可以的。 屈原已被罢免。后来秦国准备攻打齐国,齐国和楚国结成合纵联盟互相亲善。秦惠王对此担忧。就派张仪假装脱离秦国,用厚礼和信物呈献给楚王,对怀王说:「秦国非常憎恨齐国,齐国与楚国却合纵相亲,如果楚国确实能和齐国绝交,秦国愿意献上商、于之间的六百里土地。」楚怀王起了贪心,信任了张仪,就和齐国绝交,然后派使者到秦国接受土地。张仪抵赖说:「我和楚王约定的衹是六里,没有听说过六百里。」楚国使者愤怒地离开秦国,回去报告怀王。怀王发怒,大规模出动军队去讨伐秦国。秦国发兵反击,在丹水和淅水一带大破楚军,杀了八万人,俘虏了楚国的大将屈匄,于是夺取了楚国的汉中一带。怀王又发动全国的兵力,深入秦地攻打秦国,交战于蓝田。魏国听到这一情况,袭击楚国一直打到邓地。楚军恐惧,从秦国撤退。齐国终于因为怀恨楚国,不来援救,楚国处境极端困窘。第二年,秦国割汉中之地与楚国讲和。楚王说:「我不愿得到土地,衹希望得到张仪就甘心了。」张仪听说后,就说:「用一个张仪来抵当汉中地方,我请求到楚国去。」到了楚国,他又用丰厚的礼品贿赂当权的大臣靳尚,通过他在怀王宠姬郑袖面前编造了一套谎话。怀王竟然听信郑袖,又放走了张仪。这时屈原已被疏远,不在朝中任职,出使在齐国,回来后,劝谏怀王说:「为什么不杀张仪?」怀王很后悔,派人追张仪,已经来不及了。 后来,各国诸侯联合攻打楚国,大败楚军,杀了楚国将领唐昧。这时秦昭王与楚国通婚,要求和怀王会面。怀王想去,屈原说:「秦国是虎狼一样的国家,不可信任,不如不去。」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劝怀王去,说:「怎么可以断绝和秦国的友好关系!」怀王终于前往。一进入武关,秦国的伏兵就截断了他的后路,于是扣留怀王,强求割让土地。怀王很愤怒,不听秦国的要挟。他逃往赵国,赵国不肯接纳。衹好又到秦国,最后死在秦国,尸体运回楚国安葬。 怀王的长子顷襄王即位,任用他的弟弟子兰为令尹。楚国人都抱怨子兰,因为他劝怀王入秦而最终未能回来。屈原也为此怨恨子兰,虽然流放在外,仍然眷恋着楚国,心里挂念着怀王,念念不忘返回朝廷。他希望国君总有一天醒悟,世俗总有一天改变。屈原关怀君王,想振兴国家,而且反覆考虑这一问题,在他每一篇作品中,都再三表现出来。然而终于无可奈何,所以不能够返回朝廷。由此可以看出怀王始终没有觉悟啊。 国君无论愚笨或明智、贤明或昏庸,没有不想求得忠臣来为自己服务,选拔贤才来辅助自己的。然而国破家亡的事接连发生,而圣明君主治理好国家的多少世代也没有出现,这是因为所谓忠臣并不忠,所谓贤臣并不贤。怀王因为不明白忠臣的职分,所以在内被郑袖所迷惑,在外被张仪所欺骗,疏远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和令尹子兰,军队被挫败,土地被削减,失去了六个郡,自己也被扣留死在秦国,为天下人所耻笑。这是不了解人的祸害。《易经》说:「井淘乾净了,还没有人喝井里的水,使我心里难过,因为井水是供人汲取饮用的。君王贤明,天下人都能得福。」君王不贤明,难道还谈得上福吗!令尹子兰得知屈原怨恨他,非常愤怒,终于让上官大夫在顷襄王面前说屈原的坏话。顷襄王发怒,就放逐了屈原。 屈原到了江滨,披散头发,在水泽边一面走,一面吟咏着。脸色憔悴,身体乾瘦。渔父看见他,便问道:「您不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来到这儿?」屈原说:「整个世界都是混浊的,衹有我一人清白;众人都沉醉,衹有我一人清醒。因此被放逐。」渔父说:「圣人,不受外界事物的束缚,而能够随着世俗变化。整个世界都混浊,为什么不随大流而且推波助澜呢?众人都沉醉,为什么不吃点酒糟,喝点薄酒?为什么要怀抱美玉一般的品质,却使自己被放逐呢?」屈原说:「我听说,刚洗过头的一定要弹去帽上的灰沙,刚洗过澡的一定要抖掉衣上的尘土。谁能让自己清白的身躯,蒙受外物的污染呢?宁可投入长流的大江而葬身于江鱼的腹中。又哪能使自己高洁的品质,去蒙受世俗的尘垢呢?」于是他写了《怀沙》赋。因此抱着石头,就自投汨罗江而死。 屈原死了以后,楚国有宋玉、唐勒、景差等人,都爱好文学,而以善作赋被人称赞。但他们都效法屈原辞令委婉含蓄的一面,始终不敢直言进谏。在这以后,楚国一天天削弱,几十年后,终于被秦国灭掉。自从屈原自沉汨罗江后一百多年,汉代有个贾谊,担任长沙王的太傅。路过湘水时,写了文章来凭吊屈原。 贾生名叫贾谊,是洛阳人。在十八岁时就因诵读诗书会写文章而闻名当地。吴廷尉担任河南郡守时,听说贾谊才学优异,就把他召到衙门任职,并非常器重。汉文帝刚即位时,听说河南郡守吴公政绩卓著,为全国第一,而且和李斯同乡,又曾向李斯学习过,于是就征召他担任廷尉。吴廷尉就推荐贾谊年轻有才,能精通诸子百家的学问。这样,汉文帝就征召贾谊,让他担任博士之职。 当时贾谊二十有馀,在博士中最为年轻。每次文帝下令让博士们讨论一些问题,那些年长的老先生们都无话可说,而贾谊却能一一回答,人人都觉得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博士们都认为贾生才能杰出,无与伦比。汉文帝也非常喜欢他,对他破格提拔,一年之内就升任太中大夫。 贾谊认为从西汉建立到汉文帝时已有二十多年了,天下太平,正是应该改正历法、变易服色、订立制度、决定官名、振兴礼乐的时候,于是他草拟了各种仪法,崇尚黄色,遵用五行之说,创设官名,完全改变了秦朝的旧法。汉文帝刚刚即位,谦虚退让而来不及实行。但此后各项法令的更改,以及诸侯必须到封地去上任等事,这都是贾谊的主张。于是汉文帝就和大臣们商议,想提拔贾谊担任公卿之职。而绛侯周勃、灌婴、东阳侯、冯敬这些人都嫉妒他,就诽谤贾谊说:「这个洛阳人,年纪轻而学识浅,衹想独揽大权,把政事弄得一团糟。」此后,汉文帝于是就疏远了贾谊,不再采纳他的意见,任命他为长沙王太傅。 贾谊向文帝告辞之后,前往长沙赴任,他听说长沙地势低洼,气候潮湿,自认为寿命不会很长,又是因为被贬至此,内心非常不愉快。在渡湘水的时候,写下一篇辞赋来凭吊屈原,赋文这样说: 我恭奉天子诏命,带罪来到长沙任职。曾听说过屈原啊,是自沉汨罗江而长逝。今天我来到湘江边上,托江水来敬吊先生的英灵。遭遇纷乱无常的社会,才逼得您自杀失去生命。啊呀,太令人悲伤啦!正赶上那不幸的年代。鸾凤潜伏隐藏,鸱枭却自在翱翔。不才之人尊贵显赫,阿谀奉承之辈得志猖狂;圣贤都不能顺随行事啊,方正的人反屈居下位。世人竟称伯夷贪婪,盗跖廉洁;莫邪宝剑太钝,铅刀反而是利刃。唉呀呀!先生您真是太不幸了,平白遭此横祸!丢弃了周代传国的无价鼎,反把破瓠当奇货。驾着疲惫的老牛和跛驴,却让骏马垂着两耳拉盐车。好端端的礼帽当鞋垫,这样的日子怎能长?哎呀,真苦了屈先生,唯您遭受这飞来祸! 尾声:算了吧!既然国人不了解我,抑郁不快又能和谁诉说?凤凰高飞远离去,本应如此自引退。效法神龙隐渊底,深藏避祸自爱惜。韬光晦迹来隐处,岂能与蚂蚁、水蛭、蚯蚓为邻居?圣人品德最可贵,远离浊世而自隐匿。若是良马可拴系,怎说异于犬羊类!世态纷乱遭此祸,先生自己也有责。游历九州任择君,何必对故都恋恋不捨?凤凰飞翔千仞上,看到有德之君才下来栖止。一旦发现危险兆,振翅高飞远离去。狭小污浊的小水坑,怎能容得下吞舟大鱼?横绝江湖的大鱼,最终还要受制于蝼蚁。 贾谊在担任长沙王太傅的第三年,一次有一支鸮鸟飞进他的住宅,停在了座位旁边。楚国人把鸮叫做「服」。贾谊原来就是因被贬来到长沙,而长沙又地势低洼,气候潮湿,所以自认为寿命不长,悲痛伤感,就写下了一篇赋来自我安慰。赋文写道: 丁卯年四月初夏,庚子日太阳西斜的时分,有一支猫头鹰飞进我的住所,它在座位旁边停下,样子是那样的自在安闲。奇怪之鸟进我家,私下疑怪是为啥。打开卦书来占卜,上面载有这样的话,「野鸟飞入住舍呀,主人将会离开家」。请问鵩鸟啊,「我离开这里将去何方?是吉,就请告我;是凶,也请告我是什么祸殃。生死迟速有定数啊,请把期限对我说端详。」鵩鸟听罢长叹息,抬头振翅已会意。鵩嘴巴不能说话,请以意相示自推度。 天地万物长变化,本来无有终止时。如涡流旋转,反复循环。外形内气转化相续,演变如蝉蜕化一般。其道理深微无穷,言语哪能说得周遍。祸当中傍倚着福,福当中也埋藏着祸。忧和喜同聚一起,吉和凶同在一个领域。当年吴国是何等的强大,但吴王夫差却以此而败亡。越国败处会稽,勾践以此称霸于世。李斯游秦顺利成功,却终于遭受五刑。傅说原为一刑徒,后来却成武丁相。祸对于福来说,与绳索互相缠绕有什么不同?天命无法详解说,谁能预知它的究竟?水成激流来势猛,箭遇强力射得远。万物循环往复长激荡,运动之中相互起变化。云升雨降多反复,错综变幻何纷繁。天地运转造万物,漫无边际何浩瀚。天道高深不可预测,凡人思虑难以谋算。生死的迟早都由命,谁能知其到来时? 何况天地为巨炉,自然本为司炉工。阴阳运转是炉炭,世间万物皆为铜。其中聚散或生灭,哪有常规可寻踪?错综复杂多变化,未曾见过有极终。成人亦为偶然事,不足珍爱慕长生。纵然死去化异物,又何足忧虑心胆惊!小智之人顾自己,鄙薄外物重己身。通人达观何大度,死生祸福无不宜。贪夫为财赔性命,烈士为名忘死生。喜好虚名者为权势而死,平民百姓又怕死贪生。而被名利所诱惑、被贫贱所逼迫的人,为了钻营而奔走西东。而道德修养极高的人,不被物欲所屈服,对千百万化的事物等量齐观。愚夫被俗累羁绊,拘束得如囚徒一般。有至德的人能遗世弃俗,衹与大道同存在。天下众人迷惑不解,爱憎之情积满胸臆。有真德的人恬淡无为,独和大道同生息。捨弃智慧忘形骸,超然物外不知有己。在那空旷恍惚的境界里,和大道一起共翱翔。乘着流水任意行,碰上小洲就停止。将身躯托付给命运,不把它看作私有之体。活着如同寄于世,死了是长休息。内心宁静就如无波的深渊,浮游就如不系缆绳的小舟。不因活着重已命,修养空灵之性不拘泥。至德之人无俗累,乐天知命复何忧!鸡毛蒜皮区区小事,哪里值得忧虑生疑! 一年多之后,贾谊被召回京城拜见皇帝。当时汉文帝正坐在宣室,接受神的降福保佑。因文帝有感于鬼神之事,就向贾谊询问鬼神的本原。贾谊也就乘机周详地讲述了所以会有鬼神之事的种种情形。到半夜时分,文帝已听得很入神,不知不觉地在座席上总往贾谊身边移动。听完之后,文帝慨叹道:「我好长时间没见贾谊了,自认为能超过他,现在看来还是不如他。」过了不久,文帝任命贾谊为粱怀王太傅。粱怀王是汉文帝的小儿子,受文帝宠爱,又喜欢读书,因此才让贾谊当他老师。 汉文帝又封淮南厉王的四个儿子都为列候。贾谊劝谏,认为国家祸患的兴起就要从这里开始了。贾谊又多次上疏皇帝,说有的诸侯封地太多,甚至多达几郡之地,和古代的制度不符,应该逐渐削弱他们的势力,但是汉文帝不肯听从。 几年之后,粱怀王因骑马不慎,从马上掉下来摔死了,没有留下后代。贾谊认为这是自己作太傅没有尽到责任,非常伤心,哭泣了一年多,也死去了。死的时候年仅三十三岁。后来汉文帝去世,汉武帝即位,提拔贾谊的两个孙子任郡守。其中贾嘉最为好学,继承了贾谊的家业,曾和我有过书信往来。到汉昭帝时,他担任九卿之职。 太史公说:我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为他的志向不能实现而悲伤。到长沙,经过屈原自沉的地方,未尝不流下眼泪,追怀他的为人。看到贾谊凭吊他的文章,文中又责怪屈原如果凭他的才能去游说诸侯,哪个国家不会容纳,却自己选择了这样的道路!读了《鵩鸟赋》,把生和死等同看待,把弃官和得官等闲视之,这又使我感到茫茫然失落什么了。


注释

博闻强志:见闻广博,记忆力强。 娴:熟习。 任:信任。 同列:同在朝班,即同事。 害:妒忌。 属:写作。 伐:自我夸耀。 疏:疏远。 疾:怨恨 聪:听觉灵敏,此处指明辨是非。 幽思:苦闷深思。 离忧:遭受忧愁。离,通「罹」(lí),遭受。 穷:走投无路 反本:追念根本。反,同「返」。 疾:疾病 惨怛:忧伤,悲痛。 事:侍奉 间:挑拨离间。 《国风》:《诗经》的组成部分之一,由各地的民间歌谣所组成,有十五国风,一百六十篇。 《小雅》:亦《诗经》的组成部分之一。大部分是西周后期和东周初期贵族宴会的乐歌,小部分是批评当时朝政过失或抒发怨愤的民间歌谣。 上:上古。喾(kù)下:近世。 以:表目的。刺:指责。 明:阐明 条贯:条文 靡:没有。毕:全,都见:同「现」。 约:简约。 举类迩:指《离骚》所称引的都是眼前习见的事例。迩:近。 自疏:自己主动疏远,这里指不放松对自己的严格要求。疏:疏远 濯(zhuó)淖(nào):洗涤污垢。此处以喻超脱世俗。濯淖:脏水 蝉蜕:蝉蜕之壳,此处以喻解脱。 滋:混浊,污黑。 皭(jiào,叫)然:洁白的样子。 绌:通「黜」。贬斥,废退。 从亲:指山东六国团结起来,结成联盟,共同抗秦。 详:通「佯」。假装。 厚币:丰厚的礼品。币:古人用作礼物的丝织品,泛指用作礼品的玉、帛等物。委质:谓人臣拜见人君时,屈膝而委体于地。引申为归顺、臣服。质:指形体。一说「质」通「贽」,指初次拜见尊长时所送的礼物;「委质」也引申为归顺、臣服。 如:往……;到……。 甘心:称心,快意。 当:抵押。 用事者:当权的人。 顾反:等到返回时,反,同「返」。下「入秦而不反」、「不忘欲反」等句之「反」同此。 毋行:不去为好。毋:无,不。 稚子:幼子。 卒:最终。内:同「纳」。接纳。


简介

《屈原贾生列传》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文言文,出自《史记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该篇是屈原、贾谊两个人的传记,他们虽然不是同时代人,但是二人的遭遇有不少共同之处。他们都是才高气盛,又都是因忠被贬,在政治上都不得志,在文学上又都成就卓著。所以,司马迁才把他们同列于一篇。



史记·七十列传·吕不韦列传

〔司马迁〕 〔汉〕

吕不韦者,阳翟大贾人也。

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

秦昭王四十年,太子死。

其四十二年,以其次子安国君为太子。

安国君有子二十余人。

安国君有所甚爱姬,立以为正夫人,号曰华阳夫人。

华阳夫人无子。

安国君中男名子楚,子楚母曰夏姬,毋爱。

子楚为秦质子于赵。

秦数攻赵,赵不甚礼子楚。

子楚,秦诸庶孽孙,质于诸侯,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

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

乃往见子楚,说曰:“吾能大子之门。

”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

”吕不韦曰:“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

”子楚心知所谓,乃引与坐,深语。

吕不韦曰:“秦王老矣,安国君得为太子。

窃闻安国君爱幸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能立适嗣者独华阳夫人耳。

今子兄弟二十余人,子又居中,不甚见幸,久质诸侯。

即大王薨,安国君立为王,则子毋几得与长子及诸子旦暮在前者争为太子矣。

”子楚曰:“然。

为之柰何?

”吕不韦曰:“子贫,客于此,非有以奉献于亲及结宾客也。

不韦虽贫,请以千金为子西游,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立子为适嗣。

”子楚乃顿首曰:“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 吕不韦乃以五百金与子楚,为进用,结宾客。

而复以五百金买奇物玩好,自奉而西游秦,求见华阳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献华阳夫人。

因言子楚贤智,结诸侯宾客遍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

夫人大喜。

不韦因使其姊说夫人曰:“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蚤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适而子之,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后,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

不以繁华时树本,即色衰爱弛后,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

今子楚贤,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为适,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适,夫人则竟世有宠于秦矣。

”华阳夫人以为然,承太子间,从容言子楚质于赵者绝贤,来往者皆称誉之。

乃因涕泣曰:“妾幸得充后宫,不幸无子,原得子楚立以为适嗣,以托妾身。

”安国君许之,乃与夫人刻玉符,约以为适嗣。

安国君及夫人因厚餽遗子楚,而请吕不韦傅之,子楚以此名誉益盛于诸侯。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

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

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

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

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秦昭王五十年,使王齮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

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脱。

亡赴秦军,遂以得归。

赵欲杀子楚妻子。

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

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国君立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

赵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归秦。

秦王立一年,薨,谥为孝文王。

太子子楚代立,是为庄襄王。

庄襄王所母华阳后为华阳太后,真母夏姬尊以为夏太后。

庄襄王元年,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

庄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为王,尊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

秦王年少,太后时时窃私通吕不韦。

不韦家僮万人。

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

吕不韦以秦之彊,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

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

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

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

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

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毐以为舍人,时纵倡乐,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啗太后。

太后闻,果欲私得之。

吕不韦乃进嫪毐,诈令人以腐罪告之。

不韦又阴谓太后曰:“可事诈腐,则得给事中。

”太后乃阴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太后。

太后私与通,绝爱之。

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当避时,徙宫居雍。

嫪毐常从,赏赐甚厚,事皆决于嫪毐。

嫪毐家僮数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余人。

始皇七年,庄襄王母夏太后薨。

孝文王后曰华阳太后,与孝文王会葬寿陵。

夏太后子庄襄王葬芷阳,故夏太后独别葬杜东,曰:“东望吾子,西望吾夫。

后百年,旁当有万家邑”。

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皆匿之。

与太后谋曰“王即薨,以子为后”。

于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实,事连相国吕不韦。

九月,夷嫪毐三族,杀太后所生两子,而遂迁太后于雍。

诸嫪毐舍人皆没其家而迁之蜀。

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

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

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归复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

岁余,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

秦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曰:“君何功于秦?

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

君何亲于秦?

号称仲父。

其与家属徙处蜀!

”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鸩而死。

秦王所加怒吕不韦、嫪毐皆已死,乃皆复归嫪毐舍人迁蜀者。

始皇十九年,太后薨,谥为帝太后,与庄襄王会葬茝阳。

太史公曰:不韦及嫪毐贵,封号文信侯。

人之告嫪毐,毐闻之。

秦王验左右,未发。

上之雍郊,嫪毐恐祸起,乃与党谋,矫太后玺发卒以反蕲年宫。

发吏攻毐,毐败亡走,追斩之好畤,遂灭其宗。

而吕不韦由此绌矣。

孔子之所谓“闻”者,其吕子乎?

索隐述赞:不韦钓奇,委质子楚。

华阳立嗣,邯郸献女。

及封河南,乃号仲父。

徙蜀惩谤,悬金作语。

筹策既成,富贵斯取。

史记·七十列传·刺客列传

〔司马迁〕 〔汉〕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

庄公好力。

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

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

犹复以为将。

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

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

」曹沫曰:「齐彊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

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

」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

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

桓公怒,欲倍其约。

管仲曰:「不可。

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

」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

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

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知专诸之能。

伍子胥既见吴王僚,说以伐楚之利。

吴公子光曰:「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报私雠也,非能为吴。

」吴王乃止。

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

」乃进专诸于公子光。

光之父曰吴王诸樊。

诸樊弟三人:次曰馀祭,次曰夷眛,次曰季子札。

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欲卒致国于季子札。

诸樊既死,传馀祭。

馀祭死,传夷眛。

夷眛死,当传季子札。

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眛之子僚为王。

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

必以子乎,则光真适嗣,当立。

」故尝阴养谋臣以求立。

光既得专诸,善客待之。

九年而楚平王死。

春,吴王僚欲因楚丧,使其二弟公子盖馀、属庸将兵围楚之灊。

使延陵季子于晋,以观诸侯之变。

楚发兵绝吴将盖馀、属庸路,吴兵不得还。

于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

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

」专诸曰:「王僚可杀也。

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后。

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如我何。

」公子光顿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请王僚。

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

夹立侍,皆持长铍。

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

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

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

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

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

其后七十馀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

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

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

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

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

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雠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

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

」左右欲诛之。

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

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

」卒醳去之。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

其妻不识也。

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

」曰:「我是也。

」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

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

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

」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

且吾所为者极难耳!

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 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于所当过之桥下。

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是豫让也。

」使人问之,果豫让也。

于是襄子乃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

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雠,而反委质臣于智伯。

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雠之深也?

」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

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

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

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

」使兵围之。

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

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

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雠之意,则虽死不恨。

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

」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

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

」遂伏剑自杀。

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其后四十馀年而轵有聂政之事。

荆轲者,卫人也。

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

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

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

其后秦伐魏,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于野王。

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

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

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

试往,是宜去,不敢留。

」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

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

」 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

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

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沈深好书。

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

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

燕太子丹者,故尝质于赵,而秦王政生于赵,其少时与丹欢。

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

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

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

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

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

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殽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馀。

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

柰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

」丹曰:「然则何由?

」对曰:「请入图之。

」 居有闲,秦将樊于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

鞠武谏曰:「不可。

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

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

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

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

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其后乃可图也。

」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惛然,恐不能须臾。

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以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

愿太傅更虑之。

」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

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必无事矣。

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

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沈,可与谋。

」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

」鞠武曰:「敬诺。

」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图国事于先生也」。

田光曰:「敬奉教。

」乃造焉。

太子逢迎,却行为导,跪而蔽席。

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

」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

至其衰老,驽马先之。

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

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

」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

」田光曰:「敬诺。

」即起,趋出。

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

」田光俯而笑曰:「诺。

」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

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

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于宫。

」荆轲曰:「谨奉教。

」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

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

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

」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

」因遂自刎而死。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

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

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

」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

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

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

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

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

王剪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

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

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

诸侯服秦,莫敢合从。

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

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

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

则不可,因而刺杀之。

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闲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

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

」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

」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然后许诺。

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

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闲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

秦将王剪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

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

」荆轲曰:「微太子言,臣愿谒之。

今行而毋信,则秦未可亲也。

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

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

」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于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

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柰何?

」于期仰天太息流涕曰:「于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

」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

」于期乃前曰:「为之柰何?

」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

将军岂有意乎?

」樊于期偏袒扼捥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

」遂自刭。

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

既已不可柰何,乃遂盛樊于期首函封之。

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淬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

乃装为遣荆卿。

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

乃令秦舞阳为副。

荆轲有所待,欲与俱。

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

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

丹请得先遣秦舞阳。

」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

往而不返者,竖子也!

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

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

」遂发。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

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

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复为羽声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

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

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

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于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

」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

荆轲奉樊于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柙,以次进。

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

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

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

」秦王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

」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

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

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

拔剑,剑长,操其室。

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

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

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

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

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

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

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

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

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

」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

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桐柱。

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

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

」于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

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溢,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 于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剪军以伐燕。

十月而拔蓟城。

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

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

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

」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

秦复进兵攻之。

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

于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

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

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傍偟不能去。

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

」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

」家丈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

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

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

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

宋子传客之,闻于秦始皇。

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

」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

使击筑,未尝不称善。

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不中。

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

甚矣吾不知人也!

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

」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

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

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

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史记·七十列传·李斯列传

〔司马迁〕 〔汉〕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

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

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

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 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

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

辞于荀卿曰:“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

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鹜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

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

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

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

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 至秦,会庄襄王卒,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吕不韦舍人。

不韦贤之,任以为郎。

李斯因此得说,说秦王曰:“胥人者,去其几也。

成大功者,在因瑕衅而遂忍之。

昔者秦穆公之霸,终不东并六国者,何也?

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五伯迭兴,更尊周室。

自秦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

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

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

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

”秦王乃拜斯为长史,听其计,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

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

离其君臣之计,秦王乃使其良将随其后。

秦王拜斯为客卿。

会韩人郑国来间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觉。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

”李斯议亦在逐中。

斯乃上谏书曰: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

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

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

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

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

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

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

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

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壁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

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

夫击瓮叩击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

《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

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

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

今取人则不然。

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

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

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

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

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

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

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籍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者,可宝者多。

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

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够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

官至廷尉。

二十馀年,竟并天下,尊主为皇帝,以斯为丞相。

夷郡县城,销其兵刃,示不复用。

使秦无尺土之封,不立子弟为王,功臣为诸侯者,使后无战攻之患。

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颂称始皇威德。

齐人淳于越进谏曰:“臣闻之,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支辅。

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无辅弼,何以相救哉?

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今青臣等又面谀以重陛下过,非忠臣也。

”始皇下其议丞相。

丞相谬其说,绌其辞,乃上书曰:“古者天下散乱,莫能相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所建立。

今陛下并有天下,别白黑而定一尊。

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

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

禁之便。

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除去之。

令到满三十日弗去,黥为城旦。

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

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

”始皇可其议,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使天下无以古非今。

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

同文书。

治离宫别馆,周遍天下。

明年,又巡狩,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

斯长男由为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

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

李斯喟然而叹曰:“嗟乎!

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

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骛下,遂擢至此。

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

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抵琅邪。

丞相斯、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皆从。

始皇有二十余子,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上使监兵上郡,蒙恬为将。

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

余子莫从。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书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

书及玺皆在赵高所,独子胡亥、丞相李斯、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余群臣皆莫知也。

李斯以为上在外崩,无真太子,故秘之。

置始皇居辒辌车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官者辄从辒辌可诸奏事。

赵高因留所赐扶苏玺书,而谓公子胡亥曰“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书。

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柰何”胡亥曰“固也。

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

父捐命,不封诸子,何可言者”赵高曰“不然。

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愿子图之。

且夫臣人与见臣于人,制人与见制于人,岂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

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

能薄而材譾,彊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不血食”高曰“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为不忠。

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

夫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

故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

狐疑犹豫,后必有悔。

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

愿子遂之”胡亥喟然叹曰“今大行未发,丧礼未终,岂宜以此事干丞相哉”赵高曰“时乎时乎,间不及谋。

赢粮跃马,唯恐后时”   胡亥既然高之言,高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高乃谓丞相斯曰“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

书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

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

事将何如”斯曰“安得亡国之言。

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

功高孰与蒙恬。

谋远不失孰与蒙恬。

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

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责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内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馀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

皇帝二十馀子,皆君之所知。

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明矣。

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

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

君计而定之”斯曰“君其反位。

斯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何虑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

安危不定,何以贵圣”斯曰“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

岂可负哉。

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

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高曰“盖闻圣人迁徙无常,就变而从时,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

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

方今天下之权命悬于胡亥,高能得志焉。

且夫从外制中谓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

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此必然之效也。

君何见之晚”斯曰“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

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

纣杀亲戚,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

斯其犹人哉,安足为谋”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长久。

中外若一,事无表里。

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

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

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嗟乎。

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于是斯乃听高。

高乃报胡亥曰“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 于是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丞相,立子胡亥为太子。

更为书赐长子扶苏曰:“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

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

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

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封其书以皇帝玺,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于上郡。

使者至,发书,扶苏泣,入内舍,欲自杀。

蒙恬止扶苏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

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

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

”使者数趣之。

扶苏为人仁,谓蒙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

”即自杀。

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系于阳周。

使者还报,胡亥,斯,高大喜。

至咸阳,发丧,太子立为二世皇帝。

以赵高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

二世燕居,乃召高与谋事,谓曰:“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

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安宗庙而乐万姓,长有天下,终吾年寿,其道可乎?

”高曰:“此贤主之所能行也,而昏乱主之所禁也。

臣请言之,不敢避斧钺之诛,愿陛下少留意焉。

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

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

且蒙恬已死,蒙毅将兵居外,臣战战栗栗,唯恐不终。

且陛下安得为此乐乎?

”二世曰:“为之奈何?

”赵高曰:“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至收族,灭大臣而远骨肉。

贫者富之,贱者贵之。

尽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近之。

此则阴德归陛下,害除而奸谋塞,群臣莫不被润泽,蒙厚德,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

计莫出于此。

”二世然高之言,乃更为法律。

于是群臣诸公子有罪,辄下高,令鞠治之?

杀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十公主矺死于杜,财物入于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

御府之衣,臣得赐之。

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

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

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

唯上幸哀怜之。

”书上,胡亥大悦,召赵高而示之,曰:“此可谓急乎?

”赵高曰:“人臣当忧死而不暇,何变之得谋!

”胡亥可其书,赐钱十万以葬。

法令诛罚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众。

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道〕、驰道,赋敛愈重、戍徭无已。

于是楚戍卒陈胜、吴广等乃作乱,起于山东,杰俊相立,自置为侯王,叛秦,兵至鸿门而却。

李斯数欲请间谏,二世不许。

而二世责问李斯曰:“吾有私议而有所闻于韩子也,曰:‘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茅茨不剪,虽逆旅之宿不勤于此矣。

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粝之食,藜藿之羹,饭土匦,啜土铏,虽监门之养不觳于此矣。

禹凿龙门,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决渟水致之海?

,而股无胈,胫无毛,手名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于会稽,臣虏之劳不烈无此矣’。

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

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者之所务也。

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

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

故吾愿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

”李斯子由为三川守,群盗吴广等西略地,过去弗能禁。

章邯以破逐广等兵,使者履案三川相属,诮让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

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书对曰: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

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心竭任以徇其君矣。

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

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姿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

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

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

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

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

凡古之所为尊贤者,为其贵也。

而所为恶不尚者,为其贱也。

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缪矣。

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

不能督责之过也。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何也?

则能罚之加焉必也。

故商君法,刑弃灰于道者。

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

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

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

故民不敢犯也。

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浅也。

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

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

而罚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

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

泰山之高百仞,而跛牧其上。

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岂跛也而易百仞之高哉?

峭堑之势异也。

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

今不务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于圣人之论矣。

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

可不哀邪!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则荒肆之乐辍矣。

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则流漫之志诎矣。

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则淫康之虞废矣。

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重也。

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磨俗,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

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

然后能灭仁义之涂,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掩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

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

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

法修术明而天下乱者,未之闻也。

故曰“王道约而易操”也。

唯明主为能行之。

若此则谓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

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

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

若此则帝道备,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

虽申、韩复生,不能加也。

书奏,二世悦。

于是行督责益严,税民深者为明吏。

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积于市。

杀人众者忠臣。

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 初,赵高为郎中令,所杀及报私怨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乃说二世曰:“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

且陛下富于春秋,未必尽通诸事,今坐朝廷,谴举有不当者,则见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

且陛下深拱禁中,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事来有以揆之。

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称圣主矣。

”二世用其计,乃不坐朝廷见大臣,居禁中。

赵高常侍中用事,事皆决于赵高。

高闻李斯以为言,乃见丞相曰:“关东群盗多,今上急益发繇治阿房宫,聚狗马无用之物。

臣欲谏,为位贱。

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谏?

”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

今时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宫,吾有所言者,不可传也,欲见无间。

”赵高谓曰:“君诚能谏,请为君候上间语君。

”于是赵高待二世方燕乐,妇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间,可奏事。

”丞相至宫门上谒,如此者三。

二世怒曰:“吾常多闲日,丞相不来。

吾方燕私,丞相辄来请事。

丞相岂少我哉?

且固我哉?

”赵高因曰:“如此殆矣!

夫沙丘之谋,丞相与焉。

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

且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

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以故楚盗公行,过三川,城守不肯击。

高闻其文书相往来,未得其审,故未敢以闻。

且丞相居外,权重于陛下。

”二世以为然。

欲案丞相,恐其不审,乃使人案验三川守与盗通状。

李斯闻之。

是时二世在甘泉,方作觳抵优俳之观。

李斯不得见,因上书言赵高之短曰:“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

妾疑其夫,无不危家。

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

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即弑简公于朝,遂有齐国。

此天下所明知也。

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

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

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玘为韩安相也。

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

”二世曰:“何哉?

夫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絜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

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

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

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勿疑。

”李斯曰:“不然。

夫高,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臣故曰殆。

”二世已前信赵高,恐李斯杀之,乃私告赵高。

高曰:“丞相所患者独高,高已死,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

”于是二世曰:“其以李斯属郎中令。

” 赵高案治李斯。

李斯拘执束缚,居囹圄中,仰天而叹曰:“嗟乎!

悲夫!

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

昔者桀杀关逢龙,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

此三臣者,岂不忠哉!

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

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

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

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

吾非不谏也,而不吾听也。

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故能长久治安。

令行逆于昆弟,不顾其咎。

侵杀忠臣,不思其秧。

大为宫室,厚赋天下,不爱其费。

三者已行,天下不听。

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麇鹿游于朝也。

” 于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狱,治罪,责斯与子由谋反状,皆收捕宗族宾客。

赵高治斯,榜掠千余,不胜痛,自诬服。

斯所以不死者,自负其有功,实无反心,幸得上书自陈,幸二世之寤而赦之。

李斯乃从狱中上书曰:“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

逮秦之地狭隘。

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

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饰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

罪一矣。

地非不广,又北逐湖、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

罪二矣。

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

罪三矣。

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

罪四矣。

更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

罪五矣。

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

罪六矣。

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

罪七矣。

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

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

”书上,赵高使吏弃去不奏,曰:“囚安得上书!

” 赵高使其客十馀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更往覆讯斯。

斯更以其实对,辄使人复榜之。

后二世使人验斯,斯以为如前,终不敢更言,辞服。

奏当上,二世喜曰“微赵君,几为丞相所卖”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则项梁已击杀之。

使者来,会丞相下吏,赵高皆妄为反辞。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

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李斯已死,二世拜赵高为中丞相,事无大小辄决于高。

高自知权重,乃献鹿,谓之马。

二世问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马也”。

二世惊,自以为惑,乃召太卜,令卦之,太卜曰“陛下春秋郊祀,奉宗庙鬼神,斋戒不明,故至于此。

可依盛德而明斋戒”于是乃入上林斋戒。

日游弋猎,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杀之。

赵高教其女婿咸阳令阎乐劾不知何人贼杀人移上林。

高乃谏二世曰“天子无故贼杀不辜人,此上帝之禁也,鬼神不享,天且降殃,当远避宫以禳之”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宫。

留三日,赵高诈诏卫士,令士皆素服持兵内乡,入告二世曰“山东群盗兵大至”二世上观而见之,恐惧,高既因劫令自杀。

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从。

上殿,殿欲坏者三。

高自知天弗与,群臣弗许,乃召始皇弟,授之玺。

子婴即位,患之,乃称疾不听事,与宦者韩谈及其子谋杀高。

高上谒,请病,因召入,令韩谈刺杀之,夷其三族。

子婴立三月,沛公兵从武关入,至咸阳,群臣百官皆畔,不适。

子婴与妻子自系其颈以组,降轵道旁。

沛公因以属吏。

项王至而斩之。

遂以亡天下。

太史公曰: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

斯知六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适立庶。

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

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

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

史记·七十列传·蒙恬列传

〔司马迁〕 〔汉〕

蒙恬者,其先齐人也。

恬大父蒙骜,自齐事秦昭王,官至上卿。

秦庄襄王元年,蒙骜为秦将,伐韩,取成皋、荥阳,作置三川郡。

二年,蒙骜攻赵,取三十七城。

始皇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

五年,蒙骜攻魏,取二十城,作置东郡。

始皇七年,蒙骜卒。

骜子曰武,武子曰恬。

恬尝书狱典文学。

始皇二十三年,蒙武为秦裨将军,与王剪攻楚,大破之,杀项燕。

二十四年,蒙武攻楚,虏楚王。

蒙恬弟毅。

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因家世得为秦将,攻齐,大破之,拜为内史。

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

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馀里。

于是渡河,据阳山,逶蛇而北。

暴师于外十馀年,居上郡。

是时蒙恬威振匈奴。

始皇甚尊宠蒙氏,信任贤之。

而亲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

恬任外事而毅常为内谋,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焉。

赵高者,诸赵疏远属也。

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贱。

秦王闻高彊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

高既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

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

毅不敢阿法,当高罪死,除其宦籍。

帝以高之敦于事也,赦之,复其官爵。

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百里。

道未就。

始皇三十七年冬,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走琅邪。

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未反。

始皇至沙丘崩,秘之,群臣莫知。

是时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常从。

高雅得幸于胡亥,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为己也。

因有贼心,乃与丞相李斯、公子胡亥阴谋,立胡亥为太子。

太子已立,遣使者以罪赐公子扶苏、蒙恬死。

扶苏已死,蒙恬疑而复请之。

使者以蒙恬属吏,更置。

胡亥以李斯舍人为护军。

使者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

赵高恐蒙氏复贵而用事,怨之。

毅还至,赵高因为胡亥忠计,欲以灭蒙氏,乃言曰:“臣闻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而毅谏曰‘不可’。

若知贤而俞弗立,则是不忠而惑主也。

以臣愚意,不若诛之。

”胡亥听而系蒙毅于代。

前已囚蒙恬于阳周。

丧至咸阳,已葬,太子立为二世皇帝,而赵高亲近,日夜毁恶蒙氏,求其罪过,举劾之。

子婴进谏曰:“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倍秦之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

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而殃及其身。

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

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独智者不可以存君。

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 胡亥不听。

而遣御史曲宫乘传之代,令蒙毅曰:“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难之。

今丞相以卿为不忠,罪及其宗。

朕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

卿其图之!

”毅对曰:“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则臣少宦,顺幸没世。

可谓知意矣。

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则太子独从,周旋天下,去诸公子绝远,臣无所疑矣。

夫先主之举用太子,数年之积也,臣乃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

非敢饰辞以避死也,为羞累先主之名,愿大夫为虑焉,使臣得死情实。

且夫顺成全者,道之所贵也。

刑杀者,道之所卒也。

昔者秦穆公杀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号曰‘缪’。

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

楚平王杀伍奢。

吴王夫差杀伍子胥。

此四君者,皆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为不明,以是籍于诸侯。

故曰‘用道治者不杀无罪,而罚不加于无辜’。

唯大夫留心!

”使者知胡亥之意,不听蒙毅之言,遂杀之。

二世又遣使者之阳周,令蒙恬曰:“君之过多矣,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内史。

”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秦三世矣。

今臣将兵三十馀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畔,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

昔周成王初立,未离襁緥周公旦负王以朝,卒定天下。

及成王有病甚殆,公旦自揃其爪以沈于河,曰:‘王未有识,是旦执事。

有罪殃,旦受其不祥。

’乃书而藏之记府,可谓信矣。

及王能治国,有贼臣言:‘周公旦欲为乱久矣,王若不备,必有大事。

’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于楚。

成王观于记府,得周公旦沈书,乃流涕曰:‘孰谓周公旦欲为乱乎!

’杀言之者而反周公旦。

故周书曰‘必参而伍之’。

今恬之宗,世无二心,而事卒如此,是必孽臣逆乱,内陵之道也。

夫成王失而复振则卒昌。

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而不悔,身死则国亡。

臣故曰过可振而谏可觉也。

察于参伍,上圣之法也。

凡臣之言,非以求免于咎也,将以谏而死,愿陛下为万民思从道也。

”使者曰:“臣受诏行法于将军,不敢以将军言闻于上也。

”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

”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

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

此乃恬之罪也。

”乃吞药自杀。

太史公曰: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

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彊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

何乃罪地脉哉?

史记·七十列传·张耳陈馀列传

〔司马迁〕 〔汉〕

张耳者,大梁人也。

其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

张耳尝亡命游外黄。

外黄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

父客素知张耳,乃谓女曰:“必欲求贤夫,从张耳。

”女听,乃卒为请决,嫁之张耳。

张耳是时脱身游,女家厚奉给张耳,张耳以故致千里客。

乃宦魏为外黄令。

名由此益贤。

陈馀者,亦大梁人也,好儒术,数游赵苦陉。

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亦知陈馀非庸人也。

馀年少,父事张耳,两人相与为刎颈交。

秦之灭大梁也,张耳家外黄。

高祖为布衣时,尝数从张耳游,客数月。

秦灭魏数岁,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购求有得张耳千金,陈馀五百金。

张耳、陈馀乃变名姓,俱之陈,为里监门以自食。

两人相对。

里吏尝有过笞陈馀,陈馀欲起,张耳蹑之,使受笞。

吏去,张耳乃引陈馀之桑下而数之曰:“始吾与公言何如?

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

”陈馀然之。

秦诏书购求两人,两人亦反用门者以令里中。

陈涉起蕲,至入陈,兵数万。

张耳、陈馀上谒陈涉。

涉及左右生平数闻张耳、陈馀贤,未尝见,见即大喜。

陈中豪杰父老乃说陈涉曰:“将军身被坚执锐,率士卒以诛暴秦,复立楚社稷,存亡继绝,功德宜为王。

且夫监临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也。

”陈涉问此两人,两人对曰:“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

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

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

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

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彊。

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

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

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

”陈涉不听,遂立为王。

陈馀乃复说陈王曰:“大王举梁、楚而西,务在入关,未及收河北也。

臣尝游赵,知其豪桀及地形,愿请奇兵北略赵地。

”于是陈王以故所善陈人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以张耳、陈馀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北略赵地。

武臣等从白马渡河,至诸县,说其豪桀曰:“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数十年矣。

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以供军费,财匮力尽,民不聊生。

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

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雠,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

今已张大楚,王陈,使吴广、周文将卒百万西击秦。

于此时而不成封侯之业者,非人豪也。

诸君试相与计之!

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

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此士之一时也。

”豪桀皆然其言。

乃行收兵,得数万人,号武臣为武信君。

下赵十城,馀皆城守,莫肯下。

乃引兵东北击范阳。

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曰:“窃闻公之将死,故吊。

虽然,贺公得通而生。

”范阳令曰:“何以吊之?

”对曰:“秦法重,足下为范阳令十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

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

今天下大乱,秦法不施,然则慈父孝子且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

今诸侯畔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坚守范阳,少年皆争杀君,下武信君。

君急遣臣见武信君,可转祸为福,在今矣。

” 范阳令乃使蒯通见武信君曰:“足下必将战胜然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窃以为过矣。

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可乎?

”武信君曰:“何谓也?

”蒯通曰:“今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怯而畏死,贪而重富贵,故欲先天下降,畏君以为秦所置吏,诛杀如前十城也。

然今范阳少年亦方杀其令,自以城距君。

君何不赍臣侯印,拜范阳令,范阳令则以城下君,少年亦不敢杀其令。

令范阳令乘朱轮华毂,使驱驰燕、赵郊。

燕、赵郊见之,皆曰此范阳令,先下者也,即喜矣,燕、赵城可毋战而降也。

此臣之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

”武信君从其计,因使蒯通赐范阳令侯印。

赵地闻之,不战以城下者三十馀城。

至邯郸,张耳、陈馀闻周章军入关,至戏却。

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多以谗毁得罪诛,怨陈王不其策不以为将而以为校尉。

乃说武臣曰:“陈王起蕲,至陈而王,非必立六国后。

将军今以三千人下赵数十城,独介居河北,不王无以填之。

且陈王听谗,还报,恐不脱于祸。

又不如立其兄弟。

不,即立赵后。

将军毋失时,时闲不容息。

”武臣乃听之,遂立为赵王。

以陈馀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邵骚为左丞相。

使人报陈王,陈王大怒,欲尽族武臣等家,而发兵击赵。

陈王相国房君谏曰:“秦未亡而诛武臣等家,此又生一秦也。

不如因而贺之,使急引兵西击秦。

”陈王然之,从其计,徙系武臣等家宫中,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

陈王使使者贺赵,令趣发兵西入关。

张耳、陈馀说武臣曰:“王王赵,非楚意,特以计贺王。

楚已灭秦,必加兵于赵。

愿王毋西兵,北徇燕、代,南收河内以自广。

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必不敢制赵。

”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使韩广略燕,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党。

韩广至燕,燕人因立广为燕王。

赵王乃与张耳、陈馀北略地燕界。

赵王闲出,为燕军所得。

燕将囚之,欲与分赵地半,乃归王。

使者往,燕辄杀之以求地。

张耳、陈馀患之。

有厮养卒谢其舍中曰:“吾为公说燕,与赵王载归。

”舍中皆笑曰:“使者往十馀辈,辄死,若何以能得王?

”乃走燕壁。

燕将见之,问燕将曰:“知臣何欲?

”燕将曰:“若欲得赵王耳。

”曰:“君知张耳、陈馀何如人也?

”燕将曰:“贤人也。

”曰:“知其志何欲?

”曰:“欲得其王耳。

”赵养卒乃笑曰:“君未知此两人所欲也。

夫武臣、张耳、陈馀杖马棰下赵数十城,此亦各欲南面而王,岂欲为卿相终己邪?

夫臣与主岂可同日而道哉,顾其势初定,未敢参分而王,且以少长先立武臣为王,以持赵心。

今赵地已服,此两人亦欲分赵而王,时未可耳。

今君乃囚赵王。

此两人名为求赵王,实欲燕杀之,此两人分赵自立。

夫以一赵尚易燕,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而责杀王之罪,灭燕易矣。

”燕将以为然,乃归赵王,养卒为御而归。

李良已定常山,还报,赵王复使良略太原。

至石邑,秦兵塞井陉,未能前。

秦将诈称二世使人遗李良书,不封,曰:“良尝事我得显幸。

良诚能反赵为秦,赦良罪,贵良。

”良得书,疑不信。

乃还之邯郸,益请兵。

未至,道逢赵王姊出饮,从百馀骑。

李良望见,以为王,伏谒道旁。

王姊醉,不知其将,使骑谢李良。

李良素贵,起,惭其从官。

从官有一人曰:“天下畔秦,能者先立。

且赵王素出将军下,今女儿乃不为将军下车,请追杀之。

”李良已得秦书,固欲反赵,未决,因此怒,遣人追杀王姊道中,乃遂将其兵袭邯郸。

邯郸不知,竟杀武臣、邵骚。

赵人多为张耳、陈馀耳目者,以故得脱出。

收其兵,得数万人。

客有说张耳曰:“两君羁旅,而欲附赵,难。

独立赵后,扶以义,可就功。

”乃求得赵歇,立为赵王,居信都。

李良进兵击陈馀,陈馀败李良,李良走归章邯。

章邯引兵至邯郸,皆徙其民河内,夷其城郭。

张耳与赵王歇走入钜鹿城,王离围之。

陈馀北收常山兵,得数万人,军钜鹿北。

章邯军钜鹿南棘原,筑甬道属河,饷王离。

王离兵食多,急攻钜鹿。

钜鹿城中食尽兵少,张耳数使人召前陈馀,陈馀自度兵少,不敌秦,不敢前。

数月,张耳大怒,怨陈馀,使张黡、陈泽往让陈馀曰:“始吾与公为刎颈交,今王与耳旦暮且死,而公拥兵数万,不肯相救,安在其相为死!

苟必信,胡不赴秦军俱死?

且有十一二相全。

”陈馀曰:“吾度前终不能救赵,徒尽亡军。

且馀所以不俱死,欲为赵王、张君报秦。

今必俱死,如以肉委饿虎,何益?

”张黡、陈泽曰:“事已急,要以俱死立信,安知后虑!

”陈馀曰:“吾死顾以为无益。

必如公言。

”乃使五千人令张黡、陈泽先尝秦军,至皆没。

当是时,燕、齐、楚闻赵急,皆来救。

张敖亦北收代兵,得万馀人,来,皆壁馀旁,未敢击秦。

项羽兵数绝章邯甬道,王离军乏食,项羽悉引兵渡河,遂破章邯。

章邯引兵解,诸侯军乃敢击围钜鹿秦军,遂虏王离。

涉闲自杀。

卒存钜鹿者,楚力也。

于是赵王歇、张耳乃得出钜鹿,谢诸侯。

张耳与陈馀相见,责让陈馀以不肯救赵,及问张黡、陈泽所在。

陈馀怒曰:“张黡、陈泽以必死责臣,臣使将五千人先尝秦军,皆没不出。

”张耳不信,以为杀之,数问陈馀。

陈馀怒曰:“不意君之望臣深也!

岂以臣为重去将哉?

”乃脱解印绶,推予张耳。

张耳亦愕不受。

陈馀起如厕。

客有说张耳曰:“臣闻‘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今陈将军与君印,君不受,反天不祥。

急取之!

”张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

而陈馀还,亦望张耳不让,遂趋出。

张耳遂收其兵。

陈馀独与麾下所善数百人之河上泽中渔猎。

由此陈馀、张耳遂有却。

赵王歇复居信都。

张耳从项羽诸侯入关。

汉元年二月,项羽立诸侯王,张耳雅游,人多为之言,项羽亦素数闻张耳贤,乃分赵立张耳为常山王,治信都。

信都更名襄国。

陈馀客多说项羽曰:“陈馀、张耳一体有功于赵。

”项羽以陈馀不从入关,闻其在南皮,即以南皮旁三县以封之,而徙赵王歇王代。

张耳之国,陈馀愈益怒,曰:“张耳与馀功等也,今张耳王,馀独侯,此项羽不平。

”及齐王田荣畔楚,陈馀乃使夏说说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尽王诸将善地,徙故王王恶地,今赵王乃居代!

愿王假臣兵,请以南皮为捍蔽。

”田荣欲树党于赵以反楚,乃遣兵从陈馀。

陈馀因悉三县兵袭常山王张耳。

张耳败走,念诸侯无可归者,曰:“汉王与我有旧故,而项羽又彊,立我,我欲之楚。

”甘公曰:“汉王之入关,五星聚东井。

东井者,秦分也。

先至必霸。

楚虽彊,后必属汉。

”故耳走汉。

汉王亦还定三秦,方围章邯废丘。

张耳谒汉王,汉王厚遇之。

陈馀已败张耳,皆复收赵地,迎赵王于代,复为赵王。

赵王德陈馀,立以为代王。

陈馀为赵王弱,国初定,不之国,留傅赵王,而使夏说以相国守代。

汉二年,东击楚,使使告赵,欲与俱。

陈馀曰:“汉杀张耳乃从。

”于是汉王求人类张耳者斩之,持其头遗陈馀。

陈馀乃遣兵助汉。

汉之败于彭城西,陈馀亦复觉张耳不死,即背汉。

汉三年,韩信已定魏地,遣张耳与韩信击破赵井陉,斩陈馀泜水上,追杀赵王歇襄国。

汉立张耳为赵王。

汉五年,张耳薨,谥为景王。

子敖嗣立为赵王。

高祖长女鲁元公主为赵王敖后。

汉七年,高祖从平城过赵,赵王朝夕袒韛蔽,自上食,礼甚卑,有子婿礼。

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

赵相贯高、赵午等年六十馀,故张耳客也。

生平为气,乃怒曰:“吾王孱王也!

”说王曰:“夫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

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

”张敖啮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误!

且先人亡国,赖高祖得复国,德流子孙,秋豪皆高祖力也。

愿君无复出口。

”贯高、赵午等十馀人皆相谓曰:“乃吾等非也。

吾王长者,不倍德。

且吾等义不辱,今怨高祖辱我王,故欲杀之,何乃污王为乎?

令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

” 汉八年,上从东垣还,过赵,贯高等乃壁人柏人,要之置厕。

上过欲宿,心动,问曰:“县名为何?

”曰:“柏人。

”“柏人者,迫于人也!

”不宿而去。

汉九年,贯高怨家知其谋,乃上变告之。

于是上皆并逮捕赵王、贯高等。

十馀人皆争自刭,贯高独怒骂曰:“谁令公为之?

今王实无谋,而并捕王。

公等皆死,谁白王不反者!

”乃轞车胶致,与王诣长安。

治张敖之罪。

上乃诏赵群臣宾客有敢从王皆族。

贯高与客孟舒等十馀人,皆自髡钳,为王家奴,从来。

贯高至,对狱,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

”吏治榜笞数千,刺剟,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

吕后数言张王以鲁元公主故,不宜有此。

上怒曰:“使张敖据天下,岂少而女乎!

”不听。

廷尉以贯高事辞闻,上曰:“壮士!

谁知者,以私问之。

”中大夫泄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

此固赵国立名义不侵为然诺者也。

”上使泄公持节问之箯舆前。

仰视曰:“泄公邪?

”泄公劳苦如生平欢,与语,问张王果有计谋不。

高曰:“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

今吾三族皆以论死,岂以王易吾亲哉!

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

”具道本指所以为者王不知状。

于是泄公入,具以报,上乃赦赵王。

上贤贯高为人能立然诺,使泄公具告之,曰:“张王已出。

”因赦贯高。

贯高喜曰:“吾王审出乎?

”泄公曰:“然。

”泄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

”贯高曰:“所以不死一身无馀者,白张王不反也。

今王已出,吾责已塞,死不恨矣。

且人臣有篡杀之名,何面目复事上哉!

纵上不杀我,我不愧于心乎?

”乃仰绝肮,遂死。

当此之时,名闻天下。

张敖已出,以尚鲁元公主故,封为宣平侯。

于是上贤张王诸客,以钳奴从张王入关,无不为诸侯相、郡守者。

及孝惠、高后、文帝、孝景时,张王客子孙皆得为二千石。

张敖,高后六年薨。

子偃为鲁元王。

以母吕后女故,吕后封为鲁元王。

元王弱,兄弟少,乃封张敖他姬子二人:寿为乐昌侯,侈为信都侯。

高后崩,诸吕无道,大臣诛之,而废鲁元王及乐昌侯、信诸侯。

孝文帝即位,复封故鲁元王偃为南宫侯,续张氏。

太史公曰:张耳、陈馀,世传所称贤者。

其宾客厮役,莫非天下俊桀,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

然张耳、陈馀始居约时,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

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乡者相慕用之诚,后相倍之戾也!

岂非以势利交哉?

名誉虽高,宾客虽盛,所由殆与大伯、延陵季子异矣。

史记·七十列传·鲁仲连邹阳列传

〔司马迁〕 〔汉〕

鲁仲连者,齐人也。

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

游于赵。

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后四十馀万,秦兵遂东围邯郸。

赵王恐,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

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不进。

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为急围赵者,前与齐湣王争彊为帝,已而复归帝。

今齐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

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

”平原君犹预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柰何?

”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

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

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

胜也何敢言事!

”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

梁客新垣衍安在?

吾请为君责而归之。

”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先生。

”平原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于将军。

”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

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原见鲁仲连先生。

”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

”新垣衍许诺。

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

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

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

”鲁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皆非也。

众人不知,则为一身。

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

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

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柰何?

”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

”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

若乃梁者,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

”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

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 新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

”鲁连曰:“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

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

居岁馀,周烈王崩,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

东籓之臣因齐后至,则斫。

’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

’卒为天下笑。

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

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 新垣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

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

畏之也。

”鲁仲连曰:“呜呼!

梁之比于秦若仆邪?

”新垣衍曰:“然。

”鲁仲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

”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

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

”鲁仲鲁曰:“固也,吾将言之。

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

九侯有子而好,献之于纣,纣以为恶,醢九侯。

鄂侯争之彊,辩之疾,故脯鄂侯。

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

曷为与人俱称王,卒就脯醢之地?

齐湣王之鲁,夷维子为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

’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

’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吾君?

彼吾君者,天子也。

天子巡狩,诸侯辟舍,纳筦籥,摄衽抱机,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

’鲁人投其籥,不果纳。

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途于邹。

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棺,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

’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

’固不敢入于邹。

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赙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

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

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

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

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

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

处梁之宫。

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

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 于是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

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

”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

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

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

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

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

”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其后二十馀年,燕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不敢归。

齐田单攻聊城岁馀,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

鲁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

书曰: 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后君。

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

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于齐,非勇也。

功败名灭,后世无称焉,非智也。

三者世主不臣,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

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原公详计而无与俗同。

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陆,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故定计审处之。

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

衡秦之势成,楚国之形危。

齐弃南阳,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

且夫齐之必决于聊城,公勿再计。

今楚魏交退于齐,而燕救不至。

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

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于外,以万乘之国被围于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

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

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

食人炊骨,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

能见于天下。

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于燕。

车甲全而归燕,燕王必喜。

身全而归于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于世,功业可明。

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功名可立也。

亡意亦捐燕弃世,东游于齐乎?

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

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原公详计而审处一焉。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

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篡也。

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

束缚桎梏,辱也。

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

乡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于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

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况世俗乎!

故管子不耻身在缧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于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

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

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

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

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枝桓公之心于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

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后,功名不立,非智也。

故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

弃忿悁之节,定累世之功。

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相弊也。

原公择一而行之。

燕将见鲁连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

欲归燕,已有隙,恐诛。

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而后见辱。

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自刃。

”乃自杀。

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

归而言鲁连,欲爵之。

鲁连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 邹阳者,齐人也。

游于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

上书而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

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

孝王怒,下之吏,将欲杀之。

邹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

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

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蚀昴,而昭王疑之。

夫精变天地而信不喻两主,岂不哀哉!

今臣尽忠竭诚,毕议原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

原大王孰察之。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

李斯竭忠,胡亥极刑。

是以箕子详狂,接舆辟世,恐遭此患也。

原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

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

原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何则?

知与不知也。

故昔樊于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之事。

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

夫王奢、樊于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

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

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

何则?

诚有以相知也。

苏秦相燕,燕人恶之于王,王按剑而怒,食以夬騠。

白圭显于中山,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

何则?

两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

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

昔者司马喜髌脚于宋,卒相中山。

范睢摺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

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位,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

是以申徒狄自沉于河,徐衍负石入海。

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

故百里奚乞食于路,缪公委之以政。

甯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

此二人者,岂借宦于朝,假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

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

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

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

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

何则?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

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蒙而彊威、宣。

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阿偏之辞哉?

公听并观,垂名当世。

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

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是矣。

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能不说于田常之贤。

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复就于天下。

何则?

欲善无厌也。

夫晋文公亲其雠,彊霸诸侯。

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

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兵彊天下,而卒车裂之。

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

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

今人主诚能去骄泬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蹠之客可使刺由。

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

然则荆轲之湛七族,要离之烧妻子,岂足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者。

何则?

无因而至前也。

蟠木根柢,轮囷离诡,而为万乘器者。

何则?

以左右先为之容也。

故无因至前,虽出随侯之珠,夜光之璧,犹结怨而不见德。

故有人先谈,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

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思,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于卑乱之语,不夺于众多之口。

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

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

故秦信左右而杀,周用乌集而王。

何则?

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沈于谄谀之辞,牵于帷裳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此鲍焦所以忿于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

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摄于威重之权,主于位势之贵,故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伏死堀穴岩之中耳,安肯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

太史公曰: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

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不桡矣,吾是以附之列传焉。

鲁连达士,高才远致。

释难解纷,辞禄肆志。

齐将挫辩,燕军沮气。

邹子遇谗,见诋狱吏。

慷慨献说,时王所器。

史记·七十列传·田单列传

〔司马迁〕 〔汉〕

田单者,齐诸田疏属也。

湣王时,单为临菑市掾,不见知。

及燕使乐毅伐破齐,齐湣王出奔,已而保莒城。

燕师长驱平齐,而田单走安平,令其宗人尽断其车轴末而傅铁笼。

已而燕军攻安平,城坏,齐人走,争涂,以轊折车败为燕所虏,唯田单宗人以铁笼故得脱,东保即墨。

燕既尽降齐城,唯独莒、即墨不下。

燕军闻齐王在莒,并兵攻之。

淖齿既杀湣王于莒,因坚守,距燕军,数年不下。

燕引兵东围即墨,即墨大夫出与战,败死。

城中相与推田单,曰:“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习兵。

”立以为将军,以即墨距燕。

顷之,燕昭王卒,惠王立,与乐毅有隙。

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宣言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

乐毅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而王齐。

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

齐人所惧,惟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

“燕王以为然,使骑劫代乐毅。

乐毅因归赵,燕人士卒忿。

而田单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飞鸟悉翔舞城中下食。

燕人怪之。

田单因宣言曰:“神来下教我。

”乃令城中人曰:“当有神人为我师。

”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

”因反走。

田单乃起,引还,东乡坐,师事之。

卒曰:“臣欺君,诚无能也。

”田单曰:“子勿言也!

”因师之。

每出约束,必称神师。

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置之前行。

与我战,即墨败矣。

”燕人闻之,如其言。

城中人见齐诸降者尽劓,皆怒,坚守,唯恐见得。

单又纵反间曰:“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先人,可为寒心。

”燕军尽掘垄墓,烧死人。

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

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

与士卒分功,妻妾编于行伍之间,尽散饮食飨士。

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约降于燕,燕军皆呼万岁。

田单又收民金,得千溢,令即墨富豪遗燕将,曰:“即墨即降,原无虏掠吾族家妻妾,令安堵。

”燕将大喜,许之。

燕军由此益懈。

田单乃收城中得千余牛,为绛缯衣,画以五彩龙文,束兵刃于其角,而灌脂束苇于尾,烧其端。

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后。

牛尾热,怒而奔燕军,燕军夜大惊。

牛尾炬火光明炫燿,燕军视之皆龙文,所触尽死伤。

五千人因衔枚击之,而城中鼓噪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

燕军大骇,败走。

齐人遂夷杀其将骑劫。

燕军扰乱奔走,齐人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畔燕而归田单。

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卒至河上。

而齐七十馀城皆复为齐。

乃迎襄王于莒,入临菑而听政。

襄王封田单,号曰安平君。

太史公曰:兵以正合,以奇胜。

善之者,出奇无穷。

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

夫始如处女,适人开户。

后如脱兔,适不及距:其田单之谓邪。

初,淖齿之杀湣王也,莒人求湣王子法章,得之太史嬓之家,为人灌园。

嬓女怜而善遇之。

后法章私以情告女,女遂与通。

及莒人共立法章为齐王,以莒距燕,而太史氏女遂为后,所谓“君王后”也。

燕之初入齐,闻画邑人王蠋贤,令军中曰“环画邑三十里无入”,以王蠋之故。

已而使人谓蠋曰“齐人多高子之义,吾以子为将,封子万家”蠋固谢。

燕人曰“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画邑”王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

齐王不听吾谏,故退而耕于野。

国既破亡,吾不能存。

今又劫之以兵为君将,是助桀为暴也。

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遂经其颈于树枝,自奋绝脰而死。

齐亡大夫闻之,曰:“王蠋,布衣也,义不北面于燕,况在位食禄者乎!

”乃相聚如莒,求诸子,立为襄王。

《索隐述赞》军法以正,实尚奇兵。

断轴自免,反间先行。

群鸟或众,五牛扬旌。

卒破骑劫,皆复齐城。

襄王嗣位,乃封安平。

史记·七十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

〔司马迁〕 〔汉〕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

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于诸侯。

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

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

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

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

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

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

”王问:“何以知之?

”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

’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

以此知之,故欲往。

’相如谓臣曰:‘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故燕王欲结于君。

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

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

’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

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

”于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

”相如曰:“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

”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

”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

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

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

”王曰:“谁可使者?

”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

城入赵而璧留秦。

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

”赵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

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

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

”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

议不欲予秦璧。

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

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欢,不可。

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于庭。

何者?

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

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

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

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

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

”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

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

相如度秦王特以诈详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

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臣乃敢上璧。

”秦王度之,终不可强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

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后,乃设九宾礼于廷,引赵使者蔺相如。

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来二十馀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

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

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

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

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

”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

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

”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

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赵,拔石城。

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

赵王畏秦,欲毋行。

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

”赵王遂行,相如从。

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

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

”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

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

”赵王鼓瑟。

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秦王,以相娱乐。

”秦王怒,不许。

于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

秦王不肯击缻。

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

”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

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缻。

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

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

”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

”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

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

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

”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

”相如闻,不肯与会。

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

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

于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

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

臣等不肖,请辞去。

”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

”曰:“不若也。

”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

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

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

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

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

”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

是岁,廉颇东攻齐,破其一军。

居二年,廉颇复伐齐几,拔之。

后三年,廉颇攻魏之防陵、安阳,拔之。

后四年,蔺相如将而攻齐,至平邑而罢。

其明年,赵奢破秦军阏与下。

赵奢者,赵之田部吏也。

收租税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杀平原君用事者九人。

平原君怒,将杀奢。

奢因说曰:“君于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富乎?

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强,国强则赵固,而君为贵戚,岂轻于天下邪?

”平原君以为贤,言之于王。

王用之治国赋,国赋大平,民富而府库实。

秦伐韩,军于阏与。

王召廉颇而问曰:“可救不?

”对曰:“道远险狭,难救。

”又召乐乘而问焉,乐乘对如廉颇言。

又召问赵奢,奢对曰:“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

”王乃令赵奢将,救之。

兵去邯郸三十里,而令军中曰:“有以军事谏者死。

”秦军军武安西,秦军鼓噪勒兵,武安屋瓦尽振。

军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赵奢立斩之。

坚壁,留二十八日不行,复益增垒。

秦间来入,赵奢善食而遣之。

间以报秦将,秦将大喜曰:“夫去国三十里而军不行,乃增垒,阏与非赵地也。

”赵奢既已遣秦间,乃卷甲而趋之,二日一夜至,令善射者去阏与五十里而军。

军垒成,秦人闻之,悉甲而至。

军士许历请以军事谏,赵奢曰:“内之。

”许历曰:“秦人不意赵师至此,其来气盛,将军必厚集其阵以待之。

不然,必败。

”赵奢曰:“请受令。

”许历曰:“请就鈇质之诛。

”赵奢曰:“胥后令邯郸。

”许历复请谏,曰:“先据北山上者胜,后至者败。

”赵奢许诺,即发万人趋之。

秦兵后至,争山不得上,赵奢纵兵击之,大破秦军。

秦军解而走,遂解阏与之围而归。

赵惠文王赐奢号为马服君,以许历为国尉。

赵奢于是与廉颇、蔺相如同位。

后四年,赵惠文王卒,子孝成王立。

七年,秦与赵兵相距长平,时赵奢已死,而蔺相如病笃,赵使廉颇将攻秦,秦数败赵军,赵军固壁不战。

秦数挑战,廉颇不肯。

赵王信秦之间。

秦之间言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为将耳。

”赵王因以括为将,代廉颇。

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

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

”赵王不听,遂将之。

赵括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

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然不谓善。

括母问奢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

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

”及括将行,其母上书言于王曰:“括不可使将。

”王曰:“何以?

”对曰:“始妾事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饮而进食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大王及宗室所赏赐者尽以予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

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藏于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

王以为何如其父?

父子异心,愿王勿遣。

”王曰:“母置之,吾已决矣。

”括母因曰:“王终遣之,即有如不称,妾得无随坐乎?

”王许诺。

赵括既代廉颇,悉更约束,易置军吏。

秦将白起闻之,纵奇兵,详败走,而绝其粮道,分断其军为二,士卒离心。

四十馀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博战,秦军射杀赵括。

括军败,数十万之众遂降秦,秦悉坑之。

赵前后所亡凡四十五万。

明年,秦兵遂围邯郸,岁馀,几不得脱。

赖楚、魏诸侯来救,乃得解邯郸之围。

赵王亦以括母先言,竟不诛也。

自邯郸围解五年,而燕用栗腹之谋,曰“赵壮者尽于长平,其孤未壮”,举兵击赵。

赵使廉颇将,击,大破燕军于鄗,杀栗腹,遂围燕。

燕割五城请和,乃听之。

赵以尉文封廉颇为信平君,为假相国。

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

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

廉颇曰:“客退矣!

”客曰:“吁!

君何见之晚也?

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

”居六年,赵使廉颇伐魏之繁阳,拔之。

赵孝成王卒,子悼襄王立,使乐乘代廉颇。

廉颇怒,攻乐乘,乐乘走。

廉颇遂奔魏之大梁。

其明年,赵乃以李牧为将而攻燕,拔武遂、方城。

廉颇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

赵以数困于秦兵,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

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

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

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

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

”赵王以为老,遂不召。

楚闻廉颇在魏,阴使人迎之。

廉颇一为楚将,无功,曰:“我思用赵人。

”廉颇卒死于寿春。

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

常居代雁门,备匈奴。

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莫府,为士卒费。

日击数牛飨士,习骑射,谨烽火,多间谍,厚遇战士。

为约曰:“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有敢捕虏者斩。

”匈奴每入,烽火谨,辄入收保,不敢战。

如是数岁,亦不亡失。

然匈奴以李牧为怯,虽赵边兵亦以为吾将怯。

赵王让李牧,李牧如故。

赵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将。

岁馀,匈奴每来,出战。

出战,数不利,失亡多,边不得田畜。

复请李牧。

牧杜门不出,固称疾。

赵王乃复强起使将兵。

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

”王许之。

李牧至,如故约。

匈奴数岁无所得。

终以为怯。

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

于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十万人,悉勒习战。

大纵畜牧,人民满野。

匈奴小入,详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

单于闻之,大率众来入。

李牧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馀万骑。

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

其后十馀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

赵悼襄王元年,廉颇既亡入魏,赵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

居二年,庞暖破燕军,杀剧辛。

后七年,秦破杀赵将扈辄于武遂,斩首十万。

赵乃以李牧为大将军,击秦军于宜安,大破秦军,走秦将桓齮。

封李牧为武安君。

居三年,秦攻番吾,李牧击破秦军,南距韩、魏。

赵王迁七年,秦使王剪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御之。

秦多与赵王宠臣郭开金,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

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

李牧不受命,赵使人微捕得李牧,斩之。

废司马尚。

后三月,王剪因急击赵,大破杀赵葱,虏赵王迁及其将颜聚,遂灭赵。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

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

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

史记·七十列传·乐毅列传

〔司马迁〕 〔汉〕

乐毅者,其先祖曰乐羊。

乐羊为魏文侯将,伐取中山,魏文侯封乐羊以灵寿。

乐羊死,葬于灵寿,其后子孙因家焉。

中山复国,至赵武灵王时复灭中山,而乐氏后有乐毅。

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

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乃去赵适魏。

闻燕昭王以子之之乱而齐大败燕,燕昭王怨齐,未尝一日而忘报齐也。

燕国小,辟远,力不能制,于是屈身下士,先礼郭隗以招贤者。

乐毅于是为魏昭王使于燕,燕王以客礼待之。

乐毅辞让,遂委质为臣,燕昭王以为亚卿,久之。

当是时,齐湣王彊,南败楚相唐眛于重丘,西摧三晋于观津,遂与三晋击秦,助赵灭中山,破宋,广地千余里。

与秦昭王争重为帝,已而复归之。

诸侯皆欲背秦而服于齐。

湣王自矜,百姓弗堪。

于是燕昭王问伐齐之事。

乐毅对曰:“齐,霸国之余业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

王必欲伐之,莫如与赵及楚、魏。

”于是使乐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令赵嚪说秦以伐齐之利。

诸侯害齐湣王之骄暴,皆争合从与燕伐齐。

乐毅还报,燕昭王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

乐毅于是并护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破之济西。

诸侯兵罢归,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菑。

齐湣王之败济西,亡走,保于莒。

乐毅独留徇齐,齐皆城守。

乐毅攻入临菑,尽取齐宝财物祭器输之燕。

燕昭王大说,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士,封乐毅于昌国,号为昌国君。

于是燕昭王收齐卤获以归,而使乐毅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

乐毅留徇齐五岁,下齐七十余城,皆为郡县以属燕,唯独莒、即墨未服。

会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

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及即位,齐之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曰:“齐城不下者两城耳。

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欲连兵且留齐,南面而王齐。

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

”于是燕惠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

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诛,遂西降赵。

赵封乐毅于观津,号曰望诸君。

尊宠乐毅以警动于燕、齐。

齐田单后与骑劫战,果设诈诳燕军,遂破骑劫于即墨下,而转战逐燕,北至河上,尽复得齐城,而迎襄王于莒,入于临菑。

燕惠王后悔使骑劫代乐毅,以故破军亡将失齐。

又怨乐毅之降赵,恐赵用乐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

燕惠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雠,天下莫不震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

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

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

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归赵。

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

”乐毅报遗燕惠王书曰: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

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

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

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

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

先王过举,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

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故受令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

”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之遗事也。

练于兵甲,习于战攻。

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

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

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

”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于赵。

顾反命,起兵击齐。

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

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

轻卒锐兵,长驱至国。

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

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

齐器设于宁台,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室,蓟丘之植植于汶篁,自五伯已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

先王以为慊于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国诸侯。

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

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

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

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及至弃群臣之日,余教未衰,执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隶,皆可以教后世。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

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

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

吴王不寤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沈子胥而不悔。

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

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

离毁辱之诽谤,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

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

忠臣去国,不絜其名。

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

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故敢献书以闻,唯君王之留意焉。

于是燕王复以乐毅子乐间为昌国君。

而乐毅往来复通燕,燕、赵以为客卿。

乐毅卒于赵。

乐间居燕三十余年,燕王喜用其相栗腹之计,欲攻赵,而问昌国君乐间。

乐间曰:“赵,四战之国也,其民习兵,伐之不可。

”燕王不听,遂伐赵。

赵使廉颇击之,大破栗腹之军于鄗,禽栗腹、乐乘。

乐乘者,乐间之宗也。

于是乐间奔赵,赵遂围燕。

燕重割地以与赵和,赵乃解而去。

燕王恨不用乐间,乐间既在赵,乃遗乐间书曰:“纣之时,箕子不用,犯谏不怠,以冀其听。

商容不达,身祇辱焉,以冀其变。

及民志不入,狱囚自出,然后二子退隐。

故纣负桀暴之累,二子不失忠圣之名。

何者?

其忧患之尽矣。

今寡人虽愚,不若纣之暴也。

燕民虽乱,不若殷民之甚也。

室有语,不相尽,以告邻里。

二者,寡人不为君取也。

” 乐间、乐乘怨燕不听其计,二人卒留赵。

赵封乐乘为武襄君。

其明年,乐乘、廉颇为赵围燕,燕重礼以和,乃解。

后五岁,赵孝成王卒。

襄王使乐乘代廉颇。

廉颇攻乐乘,乐乘走,廉颇亡入魏。

其后十六年而秦灭赵。

其后二十余年,高帝过赵,问:“乐毅有后世乎?

”对曰:“有乐叔。

”高帝封之乐卿,号曰华成君。

华成君,乐毅之孙也。

而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臣公,赵且为秦所灭,亡之齐高密。

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

太史公曰: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未尝不废书而泣也。

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

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

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

昌国忠谠,人臣所无。

连兵五国,济西为墟。

燕王受间,空闻报书。

义士慷慨,明君轼闾。

间、乘继将,芳规不渝。

史记·七十列传·范睢蔡泽列传

〔司马迁〕 〔汉〕

范睢者,魏人也,字叔。

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

须贾为魏昭王使于齐,范睢从。

留数月,未得报。

齐襄王闻睢辩口,乃使人赐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辞谢不敢受。

须贾知之,大怒,以为睢持魏国阴事告齐,故得此馈,令睢受其牛酒,还其金。

既归,心怒睢,以告魏相。

魏相,魏之诸公子,曰魏齐。

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睢,折胁摺齿。

睢详死,即卷以箦,置厕中。

宾客饮者醉,更溺睢,故僇辱以惩后,令无妄言者。

睢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谢公。

”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

魏齐醉,曰:“可矣。

”范睢得出。

后魏齐悔,复召求之。

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睢亡,伏匿,更名姓曰张禄。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于魏。

郑安平诈为卒,侍王稽。

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

”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

其人有仇,不敢昼见。

”王稽曰:“夜与俱来。

”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

语未究,王稽知范睢贤,谓曰:“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

”与私约而去。

王稽辞魏去,过载范睢入秦。

至湖,望见车骑从西来。

范睢曰:“彼来者为谁?

”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

”范睢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诸侯客,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

”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因立车而语曰:“关东有何变?

”曰:“无有。

”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

无益,徒乱人国耳。

”王稽曰:“不敢。

”即别去。

范睢曰:“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乡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

”于是范睢下车走,曰:“此必悔之。

”行十馀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

王稽遂与范睢入咸阳。

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

曰‘秦王之国危于累卵,得臣则安。

然不可以书传也’。

臣故载来。

”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

待命岁馀。

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

南拔楚之鄢郢,楚怀王幽死于秦。

秦东破齐。

湣王尝称帝,后去之。

数困三晋。

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穰侯,华阳君,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

而泾阳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

穰侯相,三人者更将,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于王室。

及穰侯为秦将,且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欲以广其陶封。

范睢乃上书曰: 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

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

使以臣之言为可,原行而益利其道。

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

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

明主则不然,赏必加于有功,而刑必断于有罪。

”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而要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事尝试于王哉!

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于王邪?

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楚有和朴,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

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

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

为其割荣也。

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

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

意者臣愚而不概于王心邪?

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

自非然者,臣原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

一语无效,请伏斧质。

于是秦昭王大说,乃谢王稽,使以传车召范睢。

于是范睢乃得见于离宫,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

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

”范睢缪为曰:“秦安得王?

秦独有太后、穰侯耳。

”欲以感怒昭王。

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

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

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

”范睢辞让。

是日观范睢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

秦王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睢曰:“唯唯。

”有间,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睢曰:“唯唯。

”若是者三。

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

”范睢曰:“非敢然也。

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滨耳。

若是者,交疏也。

已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

故文王遂收功于吕尚而卒王天下。

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

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原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原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

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

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

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不敢避也。

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厉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

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贤焉而死,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

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

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原也,臣又何患哉!

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昼伏,至於陵水,无以餬其口,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篪,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伯。

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

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发为狂,无益于主。

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可以有补于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耻?

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乡秦耳。

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于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终身迷惑,无与昭奸。

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

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

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于生。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

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

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

先生柰何而言若是!

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原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

”范睢拜,秦王亦再拜 范睢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

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

王并此二者而有之。

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

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

”秦王跽曰:“寡人原闻失计。

”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睢恐,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秦王之俯仰。

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

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

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

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

其于计疏矣。

且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

诸侯见齐之罢弊,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

士辱兵顿,皆咎其王,曰:‘谁为此计者乎?

’王曰:‘文子为之。

’大臣作乱,文子出走。

攻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

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

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

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

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

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

楚彊则附赵,赵彊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

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

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

”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

请问亲魏柰何?

”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

不可,则割地而赂之。

不可,因举兵而伐之。

”王曰:“寡人敬闻命矣。

”乃拜范睢为客卿,谋兵事。

卒听范睢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

后二岁,拔邢丘。

客卿范睢复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

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

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

王不如收韩。

”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柰何?

”对曰:“韩安得无听乎?

王下兵而攻荥阳,则巩、成皋之道不通。

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

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

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

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矣。

”王曰:“善。

”且欲发使于韩。

范睢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因请间说曰:“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

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

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

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

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

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

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

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

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政适伐国,莫敢不听。

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弊御于诸侯。

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

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

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

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之于庙梁,宿昔而死。

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饿死。

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

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弋猎,不听政事。

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

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

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

”昭王闻之大惧,曰:“善。

”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

秦王乃拜范睢为相。

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千乘有馀。

到关,关阅其宝器,宝器珍怪多于王室。

秦封范睢以应,号为应侯。

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范睢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睢已死久矣。

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须贾于秦。

范睢闻之,为微行,敝衣间步之邸,见须贾。

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

”范睢曰:“然。

”须贾笑曰:“范叔有说于秦邪?

”曰:“不也。

睢前日得过于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

”须贾曰:“今叔何事?

”范睢曰“臣为人庸赁。

”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

”乃取其一綈袍以赐之。

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

吾闻幸于王,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

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

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

”范睢曰:“主人翁习知之。

唯睢亦得谒,睢请为见君于张君。

”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

”范睢曰:“原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

” 范睢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

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

须贾怪之。

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

”须贾待门下,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

”门下曰:“无范叔。

”须贾曰:“乡者与我载而入者。

”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

”须贾大惊,自知见卖,乃肉袒行,因门下人谢罪。

于是范睢盛帷帐,待者甚众,见之。

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

贾有汤镬之罪,请自屏于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

”范睢曰:“汝罪有几?

”曰:“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尚未足。

”范睢曰:“汝罪有三耳。

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于荆也。

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为有外心于齐而恶睢于魏齐,公之罪一也。

当魏齐辱我于厕中,公不止,罪二也。

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

罪三矣。

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綈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

”乃谢罢。

入言之昭王,罢归须贾。

须贾辞于范睢,范睢大供具,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

而坐须贾于堂下,置豆其前,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

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

不然者,我且屠大梁。

”须贾归,以告魏齐。

魏齐恐,亡走赵。

匿平原君所。

范睢既相,王稽谓范睢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柰何者亦三。

宫车一日晏驾,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

君卒然捐馆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

使臣卒然填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

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于臣,无可柰何。

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于臣,亦无可柰何。

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于臣,亦无可柰何。

”范睢不怿,乃入言于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于函谷关。

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

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

”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岁不上计。

又任郑安平,昭王以为将军。

范睢于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戹者。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范睢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东伐韩少曲、高平,拔之。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睢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

“寡人闻君之高义,原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原与君为十日之饮。

”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

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

范君之仇在君之家,原使人归取其头来。

不然,吾不出君于关。

”平原君曰:“贵而为交者,为贱也。

富而为交者,为贫也。

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

”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

王使人疾持其头来。

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于关。

”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

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

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

”时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

夫虞卿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

再见,拜为上卿。

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

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

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

急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

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

”信陵君大惭,驾如野迎之。

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

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

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韩汾陉,拔之,因城河上广武。

后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代廉颇将。

秦大破赵于长平,遂围邯郸。

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言而杀之。

任郑安平,使击赵。

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

应侯席请罪。

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

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

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

”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

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

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今大王中朝而忧,臣敢请其罪。

”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

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

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

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

”欲以激励应侯。

应侯惧,不知所出。

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蔡泽者,燕人也。

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不遇。

而从唐举相,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有之乎?

”曰:“有之。

”曰:“若臣者何如?

”唐举孰视而笑曰:“先生曷鼻,巨肩,魋颜,蹙齃,膝挛。

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

”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原闻之。

”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

”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吾持粱刺齿肥,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要,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

”去之赵,见逐。

之韩、魏,遇夺釜鬲于涂。

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于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

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

”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

”使人召蔡泽。

蔡泽入,则揖应。

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应侯因让之曰:“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

”对曰:“然。

”应侯曰:“请闻其说。

”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

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

夫人生百体坚强,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原与?

”应侯曰:“然。

”蔡泽曰:“质仁秉义,行道施德,得志于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原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

”应侯曰:“然。

”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使各得其所。

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

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

名实纯粹,泽流千里,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

”应侯曰:“然。

”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其卒然亦可原与?

”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复谬曰:“何为不可?

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尽公而不顾私。

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

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旧友,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

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易行,行义不辟难,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

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贵富而不骄怠。

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

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

生而辱不如死而荣。

士固有杀身以成名,虽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

何为不可哉?

”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

君明臣直,国之福也。

父慈子孝,夫信妻贞,家之福也。

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吴,申生孝而晋国乱。

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

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

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

其君,非也。

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岂慕不遇世死乎?

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

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

身与名俱全者,上也。

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

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

”于是应侯称善。

蔡泽少得间,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原矣,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

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原孰与闳夭、周公哉?

”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

”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义不倍功臣,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

”应侯曰:“未知何如也。

”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彊兵,批患折难,广地殖穀,富国足家,彊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

”应侯曰:“不若。

”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于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于三子,窃为君危之。

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

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

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

故‘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

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

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饵也。

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贪利不止也。

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

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至于葵丘之会,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

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勇彊以轻诸侯,陵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

夏育、太史噭叱呼骇三军,然而身死于庸夫。

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

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劝民耕农利土,一室无二事,力田稸积,习战陈之事,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

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

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

又越韩、魏而攻彊赵,北阬马服,诛屠四十馀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

楚、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后,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

身所服者七十馀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

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收杨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励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

功已成矣,而卒枝解。

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辟地殖穀,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辅句践之贤,报夫差之雠,卒擒劲吴。

令越成霸。

功已彰而信矣,句践终负而杀之。

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于此。

此所谓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返者也。

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长为陶朱公。

君独不观夫博者乎?

或欲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

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

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

吾闻之,‘鉴于水者见面之容,鉴于人者知吉与凶’。

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

四子之祸,君何居焉?

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

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孰与以祸终哉?

即君何居焉?

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

易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

原君孰计之!

”应侯曰:“善。

吾闻‘欲而不知,失其所以欲。

有而不知,失其所以有’。

先生幸教,睢敬受命。

’于是乃延入坐,为上客。

后数日,入朝,言于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于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

臣之见人甚众,莫及,臣不如也。

臣敢以闻。

”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

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

昭王彊起应侯,应侯遂称病笃。

范睢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画,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

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

居秦十馀年,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

卒事始皇帝,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于秦。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信哉是言也!

范睢、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

及二人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者,固强弱之势异也。

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

然二子不困戹,恶能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