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三游洞记

出夷陵州治,西北陆行二十里,濒大江之左,所谓下牢之关也。

路狭不可行,舍舆登舟。

舟行里许,闻水声汤汤,出于两崖之间。

复舍舟登陆,循仄径曲折以上。

穷山之巅,则又自上缒危滑以下。

其下地渐平,有大石覆压当道,乃伛俯径石腹以出。

出则豁然平旷,而石洞穹起,高六十馀尺,广可十二丈。

二石柱屹立其口,分为三门,如三楹之室焉。

中室如堂,右室如厨,左室如别馆。

其中一石,乳而下垂,扣之,其声如钟。

而左室外小石突立正方,扣之如磬。

其地石杂以土,撞之则逄逄然鼓音。

背有石如床,可坐,予与二三子浩歌其间,其声轰然,如钟磬助之响者。

下视深溪,水声泠然出地底。

溪之外翠壁千寻,其下有径,薪采者负薪行歌,缕缕不绝焉。

昔白乐天自江州司马徙为忠州剌史,而元微之适自通州将北还,乐天携其弟知退,与微之会于夷陵,饮酒欢甚,留连不忍别去,因共游此洞,洞以此三人得名。

其后欧阳永叔暨黄鲁直二公皆以摈斥流离,相继而履其地,或为诗文以纪之。

予自顾而嘻,谁摈斥予乎?

谁使予之流离而至于此乎?

偕予而来者,学使陈公之子曰伯思、仲思。

予非陈公,虽欲至此无由,而陈公以守其官未能至,然则其至也,其又有幸有不幸邪?

夫乐天、微之辈,世俗之所谓伟人,能赫然取名位于一时,故凡其足迹所经,皆有以传于后世,而地得因人以显。

若予者,虽其穷幽陟险,与虫鸟之适去适来何异?

虽然,山川之胜,使其生于通都大邑,则好游者踵相接也。

顾乃置之于荒遐僻陋之区,美好不外见,而人亦无以亲炙其光。

呜呼!

此岂一人之不幸也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从夷陵州的州府出发,向西北方向走陆路二十里,靠近江的南岸,就是所说的下牢关。路很窄,走不了,便下车上船。坐船走了一里左右,听见两崖之间传出“汤汤”的流水声。于是又下船走陆路,顺着窄窄的小路曲折上山,直至山顶,就又从上面用绳子从高处滑下。下面的土地渐渐平了,有一块大石头挡在路中,便弯着腰从石头下面过去。一出去便见开阔的平地,有一个石洞隆起,高六十多尺,宽约十二丈。两根石柱屹立在洞口,把洞口分为三个门,就像三室的房子一样。 中室像客厅,右室像厨房,左室像招待宾客的住所。洞中有一块下垂的钟乳石,敲它就会发出像钟声一样的声音。左室外有一块小石突出,形状规则,敲它就会发出像磬声一样的声音。这地方还有些石头杂着土,撞它就会发出“逄逄”鼓音般的声音。后面还有一块石头像床,可以坐。我与几个朋友在洞内大声放歌,声音轰响,就像是钟磬等乐器加大了我们的音量。向下看是一条深溪,水声清越,就像是从地底传出来一样。深溪两岸,是高达千寻的山壁,下面还有小路,山中樵夫背着柴边走边唱,歌声缕缕不绝于耳。 以前白乐天(居易)从江州司马升为忠州剌史,他的好友元微之(稹)恰好从通州将回北方,乐天携同弟弟知退,和元稹在夷陵相会,喝酒喝得十分高兴,流连忘返不忍离去,所以一起来此洞游玩,洞因为这三人而得名;后来,欧阳永叔(修)及黄鲁直(庭坚)两个人都因为被排斥贬官,相继来到此洞,有的还写了诗文来记这件事。我想到自己,不禁笑了,是谁排斥我吗?是谁把我贬到这里的吗?和我一起来游玩的,有学使陈公的儿子伯思、仲思。我不是陈公,即使想来这里,也没有上面说的那些原因,而陈公因为公务不能一起来。但是就算他来了,到底是有幸还是不幸呢? 像乐天、微之这样的人就是世俗所说的高人,地位显赫,名重一时,所以凡是他们足迹经过的地方,都流传后世,而且那个地方也因为那些人出名。像我这样的人,即使走遍幽奇险峻的山水,和虫儿鸟儿来来去去又有什么不同呢?山川之美,如果是在交通方便的大城市,那么喜好游玩的人就会争先恐后地去游玩。然而把它放在荒远偏僻的地方,美好的风景就不能显现出来,人们也就不能亲自前来领略它的美好风光。唉,这哪里是一个人的不幸呢?


注释

下牢关:在今宜昌市西北。 汤(shāng)汤:水流的声音。 白乐天:白居易,乐天是他的字。 江州:今江西九江。 忠州:今四川忠县。 元微之:元稹,微之是他的字。 通州:今四川达县。 将北还:指由通州司马改任虢州(今河南灵宝)长史。 知退:白行简的字。 欧阳永叔:欧阳修,永叔是他的字。 黄鲁直:黄庭坚,鲁直是他的字。 学使陈公:指陈浩。学使,即提督学政,也称提学使。 伯思、仲思:指陈浩的长子陈本忠,次子陈本敬。


简介

《游三游洞记》是清代桐城派作家刘大櫆的一篇记游散文,记述的是作者的三游洞之行的经历。文中描绘了三游洞的美景,追忆了唐宋时期多位诗人来此游览的经历,然后由历史人物联想到自身被贬的际遇,表达了他郁郁不得志的感慨。



游万柳堂记

〔刘大櫆〕 〔清〕

昔之人贵极富溢,则往往为别馆以自娱,穷极土木之工,而无所爱惜。

既成,则不得久居其中,偶一至焉而已,有终身不得至者焉。

而人之得久居其中者,力又不足以为之。

夫贤公卿勤劳王事,固将不暇于此。

而卑庸者类欲以此震耀其乡里之愚。

临朐相国冯公,其在廷时无可訾,亦无可称。

而有园在都城之东南隅。

其广三十亩,无杂树,随地势之高下,尽植以柳,而榜其堂曰“万柳之堂”。

短墙之外,骑行者可望而见其中。

径曲而深,因其洼以为池,而累其土以成山。

池旁皆兼葭,云水萧疏可爱。

雍正之初,予始至京师,则好游者咸为予言此地之胜。

一至,犹稍有亭榭。

再至,则向之飞梁架于水上者,今欹卧于水中矣。

三至,则凡其所植柳,斩焉无一株之存。

人世富贵之光荣,其与时升降,盖略与此园等。

然则士苟有以自得,宜其不外慕乎富贵。

彼身在富贵之中者,方殷忧之不暇,又何必朘民之膏以为苑囿也哉!

樵髯传

〔刘大櫆〕 〔清〕

樵髯翁,姓程氏,名骏,世居桐城县之西鄙。

性疏放,无文饰,而多髭须,因自号曰“樵髯”云。

少读书聪颖,拔出凡辈。

于艺术匠巧嬉游之事,靡不涉猎,然皆不肯穷竟其学,曰:“吾以自娱而已。

”尤嗜弈棋,常与里人弈。

翁不任苦思,里人或注局凝神,翁辄颦蹙曰:“我等岂真知弈者?

聊用为戏耳。

乃复效小儿辈,强为解事!

”时时为人治病,亦不用以为意。

诸富家尝与往来者病作欲得翁诊视使僮奴候之。

翁方据棋局哓哓然,竟不往也。

翁季父官建宁,翁随至建宁官廨,得以恣情山水,其言武夷九曲幽绝可爱,令人遗弃世事,欲往游焉。

金圣叹先生传

〔廖燕〕 〔清〕

先生金姓,采名,若采字,吴县诸生也。

为人倜傥高奇,俯视一切。

好饮酒,善衡文,评书议论皆发前人所未发。

时有以讲学闻者,先生辄起而排之,于所居贯华堂设高座,召徒讲经。

经名“圣自觉三昧”,稿本自携自阅,秘不示人。

每升座开讲,声音洪亮,顾盼伟然。

凡一切经史子集笺疏训诂,与夫释道内外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蛮之所记载,无不供其齿颊,纵横颠倒,一以贯之,毫无剩义。

座下缁白四众,顶礼膜拜,叹未曾有。

先生则抚掌自豪,虽向时讲学者闻之,攒眉浩叹。

不顾也。

生平与王斫山交最善。

斫山固侠者流,一日以千金与先生,曰:“君以此权子母,母后仍归我,子则为君助灯火,可乎?

”先生应诺,甫越月,已挥霍殆尽,乃语斫山曰:“此物在君家,适增守财奴名,吾已为君遣之矣。

”斫山一笑置之。

鼎革后,绝意仕进,更名人瑞,字圣叹,除朋从谈笑外,惟兀坐贯华堂中读书著述为务。

或问“圣叹”二字何义,先生曰:“《论语》有两‘喟然叹曰’,在颜渊为叹圣,在与点则为圣叹。

予其为点之流亚欤。

”所评《离骚》、《南华》、《史记》、杜诗、《西厢》、《水浒》,以次序定为六才子书,俱别出手眼。

尤喜讲《易》乾、坤两卦,多至十万馀言。

其馀评论尚多,兹行世者,独《西厢》、《水浒》、唐诗、制义、《唱经堂杂评》诸刻本。

传先生解杜诗时,自言有人从梦中语云:“诸诗皆可说,惟不可说《古诗十九首》。

”先生遂以为戒。

后因醉纵谈“青青河畔草”一章,未几遂罹惨祸。

临刑叹曰:“斫头最是苦事,不意于无意中得之。

” 先生殁,效先生所评书,如长洲毛序始、徐而庵,武进吴见思、许庶庵为最著,至今学者称焉。

曲江廖燕曰:“予读先生所评诸书,领异标新,迥出意表,觉千百年来,至此始开生面。

呜呼!

何其贤哉!

虽罹惨祸,而非其罪,君子伤之。

而说文者谓文章妙秘,即天地妙秘,一旦发泄无馀,不无犯鬼神所忌。

则先生之祸,其亦有以致欤?

然画龙点睛,金针随度,使天下后学,悉悟作文用笔墨法者,先生力也,又乌可少乎哉?

其祸虽冤屈一时,而功实开拓万世,顾不伟耶?

”予过吴门,访先生故居,而莫知其处。

因为诗吊之,并传其略如此云。

马伶传

〔侯方域〕 〔清〕

马伶者,金陵梨园部也。

金陵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当太平盛时,人易为乐。

其士女之问桃叶渡、游雨花台者,趾相错也。

梨园以技鸣者,无虑数十辈,而其最著者二:曰兴化部,曰华林部。

一日,新安贾合两部为大会,遍徵金陵之贵客文人,与夫妖姬静女,莫不毕集。

列兴化于东肆,华林于西肆,两肆皆奏《鸣凤》,所谓椒山先生者。

迨半奏,引商刻羽,抗坠疾徐,并称善也。

当两相国论河套,而西肆之为严嵩相国者曰李伶,东肆则马伶。

坐客乃西顾而叹,或大呼命酒,或移座更近之,首不复东。

未几更进,则东肆不复能终曲。

询其故,盖马伶耻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

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

既去,而兴化部又不肯辄以易之,乃竟辍其技不奏,而华林部独着。

去后且三年而马伶归,遍告其故侣,请于新安贾曰:“今日幸为开宴,招前日宾客,愿与华林部更奏《鸣凤》,奉一日欢。

”既奏,已而论河套,马伶复为严嵩相国以出,李伶忽失声,匍匐前,称弟子。

兴化部是日遂凌出华林部远甚。

其夜,华林部过马伶:“子,天下之善技也,然无以易李伶。

李伶之为严相国,至矣。

子又安从授之而掩其上哉?

”马伶曰:“固然,天下无以易李伶。

李伶即又不肯授我。

我闻今相国昆山顾秉谦者,严相国俦也。

我走京师,求为其门卒三年,日侍昆山相国于朝房,察其举止,聆其语言,久乃得之。

此吾之所为师也。

”华林部相与罗拜而去。

马伶,名锦,字云将,其先西域人,当时犹称马回回云。

侯方域曰:异哉,马伶之自得师也。

夫其以李伶为绝技,无所干求,乃走事昆山,见昆山犹之见分宜也。

以分宜教分宜,安得不工哉?呜乎!

耻其技之不若,而去数千里为卒三年,倘三年犹不得,即犹不归耳。

其志如此,技之工又须问耶?

弟子规

〔李毓秀〕 〔清〕

【总序】 弟子规,圣人训。

首孝悌。

次谨信。

泛爱众,而亲仁。

有馀力。

则学文。

【入则孝】 父母呼,应勿缓。

父母命,行勿懒。

父母教,须敬听。

父母责,须顺承。

冬则温,夏则凊。

晨则省,昏则定。

出必告,反必面。

居有常,业无变。

事虽小,勿擅为。

苟擅为,子道亏。

物虽小,勿私藏。

苟私藏,亲心伤。

亲所好,力为具。

亲所恶,谨为去。

身有伤,贻亲忧。

德有伤,贻亲羞。

亲爱我,孝何难。

亲憎我,孝方贤。

亲有过,谏使更。

怡吾色,柔吾声。

谏不入,悦复谏。

号泣随,挞无怨。

亲有疾,药先尝。

昼夜侍,不离床。

丧三年,常悲咽。

居处变,酒肉绝。

丧尽礼,祭尽诚。

事死者,如事生。

【出则弟】 兄道友,弟道恭。

兄弟睦,孝在中。

财物轻,怨何生。

言语忍,忿自泯。

或饮食,或坐走。

长者先,幼者后。

长呼人,即代叫。

人不在,己即到。

称尊长,勿呼名。

对尊长,勿见能。

路遇长,疾趋揖。

长无言,退恭立。

骑下马,乘下车。

过犹待,百步馀。

长者立,幼勿坐。

长者坐,命乃坐。

尊长前,声要低。

低不闻,却非宜。

进必趋,退必迟。

问起对,视勿移。

事诸父,如事父。

事诸兄,如事兄。

【谨】 朝起早,夜眠迟。

老易至,惜此时。

晨必盥,兼漱口。

便溺回,辄净手。

冠必正,纽必结。

袜与履,俱紧切。

置冠服,有定位。

勿乱顿,致污秽。

衣贵洁,不贵华。

上循分,下称家。

对饮食,勿拣择。

食适可,勿过则。

年方少,勿饮酒。

饮酒醉,最为丑。

步从容,立端正。

揖深圆,拜恭敬。

勿践阈,勿跛倚。

勿箕踞,勿摇髀。

缓揭帘,勿有声。

宽转弯,勿触棱。

执虚器,如执盈。

入虚室,如有人。

事勿忙,忙多错。

勿畏难,勿轻略。

斗闹场,绝勿近。

邪僻事,绝勿问。

将入门,问孰存。

将上堂,声必扬。

人问谁,对以名。

吾与我,不分明。

用人物,须明求。

倘不问,即为偷。

借人物,及时还。

后有急,借不难。

【信】 凡出言,信为先。

诈与妄,奚可焉。

话说多,不如少。

惟其是,勿佞巧。

奸巧语,秽污词。

市井气,切戒之。

见未真,勿轻言。

知未的,勿轻传。

事非宜,勿轻诺。

苟轻诺,进退错。

凡道字,重且舒。

勿急疾,勿模糊。

彼说长,此说短。

不关己,莫闲管。

见人善,即思齐。

纵去远,以渐跻。

见人恶,即内省。

有则改,无加警。

唯德学,唯才艺。

不如人,当自砺。

若衣服,若饮食。

不如人,勿生戚。

闻过怒,闻誉乐。

损友来,益友却。

闻誉恐,闻过欣。

直谅士,渐相亲。

无心非,名为错。

有心非,名为恶。

过能改,归于无。

倘掩饰,增一辜。

【泛爱众】 凡是人,皆须爱。

天同覆,地同载。

行高者,名自高。

人所重,非貌高。

才大者,望自大。

人所服,非言大。

己有能,勿自私。

人所能,勿轻訾。

勿谄富,勿骄贫。

勿厌故,勿喜新。

人不闲,勿事搅。

人不安,勿话扰。

人有短,切莫揭。

人有私,切莫说。

道人善,即是善。

人知之,愈思勉。

扬人恶,即是恶。

疾之甚,祸且作。

善相劝,德皆建。

过不规,道两亏。

凡取与,贵分晓。

与宜多,取宜少。

将加人,先问己。

己不欲,即速已。

恩欲报,怨欲忘。

报怨短,报恩长。

待婢仆,身贵端。

虽贵端,慈而宽。

势服人,心不然。

理服人,方无言。

【亲仁】 同是人,类不齐。

流俗众,仁者希。

果仁者,人多畏。

言不讳,色不媚。

能亲仁,无限好。

德日进,过日少。

不亲仁,无限害。

小人进,百事坏。

【馀力学文】 不力行,但学文。

长浮华,成何人。

但力行,不学文。

任己见,昧理真。

读书法,有三到。

心眼口,信皆要。

方读此,勿慕彼。

此未终,彼勿起。

宽为限,紧用功。

工夫到,滞塞通。

心有疑,随札记。

就人问,求确义。

房室清,墙壁净。

几案洁,笔砚正。

墨磨偏,心不端。

字不敬,心先病。

列典籍,有定处。

读看毕,还原处。

虽有急,卷束齐。

有缺坏,就补之。

非圣书,屏勿视。

蔽聪明,坏心志。

勿自暴,勿自弃。

圣与贤,可驯致。

论文偶记

〔刘大櫆〕 〔清〕

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

曹子桓、苏子由论文,以气为主,是矣。

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灏,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

至专以理为主,则未尽其妙。

盖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词鄙倍空疏。

人无经济,则言虽累牍,不适于用。

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实,若行文自另是—事。

譬如大匠操斤,无土木材料,纵有成风尽垩手段,何处设施?

然有土木材料,而不善设施者甚多,终不可为大匠。

故文人者,大匠也。

神气音节者,匠人之能事也,义理、书卷、经济者,匠人之材料也。

神者,文家之宝。

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其所归也。

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

神只是气之精处。

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则死法而已。

要在自家于读时微会之。

李翰云:“文章如千军万马。

风恬雨霁,寂无人声。

”此语最形容得气好。

论气不论势,文法总不备。

文章最要节奏。

管之管弦繁奏中,必有希声窃渺处。

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

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

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

然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

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

字句者,音节之矩也。

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

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

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

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

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

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

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

文贵奇,所谓“珍爱者必非常物”。

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笔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气者,有奇在神者。

字句之奇,不足为奇。

气奇则真奇矣。

神奇则古来亦不多见。

次第虽如此,然字句亦不可不奇、自是文家能事。

扬子《太玄》、《法言》,昌黎甚好之,故昌黎文奇。

奇气最难识,大约忽起忽落,其来无端,其去无迹。

读古人文,于起灭转接之间,觉有不可测识处,便是奇气。

奇,正与平相对。

气虽盛大,一片行去,不可谓奇。

奇者,于一气行走之中,时时提起。

太史公《伯夷传》可谓神奇。

文贵简。

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

故简为文章尽境。

程子云:“立言贵含蓄意思,勿使天德者眩,知德者厌。

”此语最有味。

文贵变。

《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

”又曰:“物相杂,故曰文。

”故文者,变之谓也。

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之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节变、字句变,惟昌黎能之。

文法有平有奇,须是兼备,乃尽文人之能事。

上古文字初开,实字多,虚字少。

典漠训诰,何等简奥,然文法自是未备。

至孔于之时,虚字详备,作者神态毕出。

《左氏》情韵并美,文采照耀。

至先秦战国,更加疏纵。

汉人敛之,稍归劲质,惟子长集其大成。

唐人宗汉,多峭硬。

宋人宗秦,得其疏纵,而失其厚茂,气味亦少薄矣。

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何可节损?

然校蔓软弱,少古人厚重之气,自是后人文渐薄处。

史迁句法似赘拙,而实古厚可爱。

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情不可以显言也,故即事以寓情。

即物以明理,《庄子》之文也。

即事以寓情,《史记》之文也。

凡行文多寡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

学者求神气而得之于音节,求音节而得之于字句,则思过半矣。

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便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

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久之自然铿锵发金石声。

骡说

〔刘大櫆〕 〔清〕

乘骑者皆贱骡而贵马。

夫煦之以恩任其然而不然,迫之以威使之然而不得不然者,世之所谓贱者也。

煦之以恩任其然而然,迫之以威使之然而愈不然,行止出于其心,而坚不可拔者,世之所谓贵者也,然则马贱而骡贵矣。

虽然,今夫轶之而不善,榎楚以威之而可以入于善者,非人耶?

人岂贱于骡哉?

然则骡之刚愎自用,而自以为不屈也久矣。

呜呼!

此骡之所以贱于马欤?

醉乡记

〔戴名世〕 〔清〕

昔众尝至一乡陬,颓然靡然,昏昏冥冥,天地为之易位,日月为之失明,目为之眩,心为之荒惑,体力之败乱。

问之人:“是何乡也?

”曰:“酣适之方,甘旨之尝,以徜以徉,是为醉乡。

” 呜呼!

是为醉乡也欤?

古之人不余欺也,吾尝闻夫刘伶、阮籍之徒矣。

当是时,神州陆沉,中原鼎沸,所天下之入,放纵恣肆,淋漓颠倒,相率入醉乡不巳。

而以吾所见,其间未尝有可乐者。

或以为可以解忧云耳。

夫忧之可以解者,非真忧也,夫果有其忧焉,抑亦必不解也。

况醉乡实不能解其忧也,然则入醉乡者,皆无有忧也。

呜呼!

自刘、阮以来,醉乡追天下。

醉乡有人,天下无人矣。

昏昏然,冥冥然,颓堕委靡,入而不知出焉。

其不入而迷者,岂无其人音欤?

而荒惑败乱者,率指以为笑,则真醉乡之徒也已。

再至浮山记

〔方苞〕 〔清〕

昔吾友未生、北固在京师,数言白云、浮渡之胜,相期筑室课耕于此。

康熙己丑,余至浮山,二君子犹未归,独与宗六上人游。

每天气澄清,步山下,岩影倒入方池。

及月初出,坐华严寺门庑,望最高峰之出木末者,心融神释,莫可名状。

将行,宗六谓余曰:“兹山之胜,吾身所历,殆未有也。

然有患焉!

方春时,士女杂至。

吾常闭特室,外键以避之。

夫山而名,尚为游者所败坏若此!

”辛卯冬,《南山集》祸作,余牵连被逮,窃自恨曰:“是宗六所谓也。

” 又十有二年,雍正甲辰,始荷圣恩,给假归葬。

八月上旬至枞阳,卜日奉大父柩改葬江宁,因展先墓在桐者。

时未生已死,其子移居东乡。

将往哭,而取道白云以返于枞。

至浮山,计日已迫,乃为一昔之期,招未生子秀起会于宗六之居而遂行。

白云去浮山三十里,道曲艰,遇阴雨则不达,又无僧舍旅庐可托宿,故余再欲往观而未能。

既与宗六别,忽忆其前者之言为不必然。

盖路远处幽,而游者无所取资,则其迹自希,不系乎山之名不名也。

既而思楚、蜀、百粤间,与永、柳之山比胜而人莫知者众矣。

惟子厚所经,则游者亦浮慕焉。

今白云之游者,特不若浮渡之杂然耳。

既为众所指目,徒以路远处幽,无所取资而幸至者之希,则曷若一无闻焉者,为能常保其清淑之气,而无游者猝至之患哉!

然则宗六之言盖终无以易也。

余之再至浮山,非游也,无可记者,而斯言之义则不可没,故总前后情事而并识之。

逆旅小子

〔方苞〕 〔清〕

戊戌秋九月,余归自塞上,宿石槽。

逆旅小子形苦羸,敞布单衣,不袜不履,而主人挞击之甚猛,泣甚悲。

叩之东西家,曰“是其兄之孤也。

有田一区,畜产什器粗具,恐孺子长而与之分,故不恤其寒饥而苦役之。

夜则闭之户外,严风起,弗活矣。

”余至京师,再书告京兆尹,宜檄县捕诘,俾乡邻保任而后释之。

逾岁四月,复过此里,人曰:“孺子果以是冬死,而某亦暴死,其妻子、田宅、畜物皆为他人有矣。

”叩以“吏曾呵诘乎?

”则未也。

昔先王以道明民,犹恐顽者不喻,故“以乡八刑纠万民”,其不孝、不弟、不睦、不姻、不任、不恤者,则刑随之,而五家相保,有罪奇邪则相及,所以闭其涂,使民无由动于邪恶也。

管子之法,则自乡师以至什伍之长,转相督察,而罪皆及于所司。

盖周公所虑者,民俗之偷而已,至管子而又患吏情之遁焉,此可以观世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