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兵略训

古之用兵者,非利土壤之广而贪金玉之略,将以存亡继绝,平天下之乱,而 除万民之害也。

凡有血气之虫,含牙带角,前爪后距,有角者触,有齿者噬,有 毒者螫,有蹄者趹。

喜而相戏,怒而相害,天之性也。

人有衣食之情,而物弗 能足也。

故群居杂处,分不均,求不澹,则争。

争,则强胁弱,而勇侵怯。

人无 筋骨之强,爪牙之利,故割革而为甲,铄铁而为刃。

贪昧饕餮之人,残贼天下, 万人搔动,莫宁其所。

有圣人勃然而起,乃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除秽,以浊为 清,以危为宁,故不得不中绝。

兵之所由来者远矣!

黄帝尝与炎帝战矣,颛顼尝 与共工争矣。

故黄帝战于涿鹿之野,尧战于丹水之浦,舜伐有苗,启攻有扈。

自 五帝而弗能偃也,又况衰世乎!

夫兵者,所以禁暴讨乱也。

炎帝为火灾,故黄帝禽之。

共工为水害,故颛顼 诛之。

教之以道,导之以德而不听,则临之以威武。

临之威武而不从,则制之以 兵革。

故圣人之用兵也,若栉发耨苗,所去者少,而所利者多。

杀无辜之民,而 养无义之君,害莫大焉。

殚天下之财,而澹一人之欲,祸莫深焉。

使夏桀、殷纣 有害于民而立被其患,不至于为炮烙。

晋厉、宋康行一不义而身死国亡,不至于 侵夺为暴。

此四君者,皆有小过而莫之讨也,故至于攘天下,害百姓,肆一人之 邪,而长海内之祸,此大伦之所不取也。

所为立君者,以禁暴讨乱也。

今乘万民 之力,而反为残贼,是为虎傅翼,曷为弗除!

夫畜池鱼者必去猵獭,养禽兽者 必去豺狼,又况治人乎!

故霸王之兵,以论虑之,以策图之,以义扶之,非以亡存也,将以存亡也。

故闻敌国之君,有加虐于民者,则举兵而临其境,责之以不义,刺之以过行。

兵 至其郊,乃令军师曰:“毋伐树木,毋抉坟墓,毋烧五谷,毋焚积聚,毋捕民虏, 毋收六畜。

”乃发号施令曰:“其国之君,傲天悔鬼,决狱不辜,杀戮无罪,此 天之所以诛也,民之所以仇也。

兵之来也,以废不义而复有德也。

有逆天之道, 帅民之贼者,身死族灭!

以家听者,禄以家。

以里听者,赏以里。

以乡听者,封 以乡。

以县听者,侯以县。

”克国不及其民,废其君而易其政。

尊其秀士而显其 贤良,振其孤寡,恤其贫穷,出其囹圄,赏其有功,百姓开门而待之,淅米而储 之,唯恐其不来也。

此汤、武之所以致王,而齐桓之所以成霸也。

故君为无道, 民之思兵也,若旱而望雨,渴而求饮。

夫有谁与交兵接刃乎!

故义兵之至也,至 于不战而止。

晚世之兵,君虽无道,莫不设渠堑,傅堞而守,攻者非以禁暴除害也,欲以 侵地广壤也。

是故至于伏尸流血,相支以日,而霸王之功不世出者,自为之故也。

夫为地战者,不能成其王。

为身战者,不能立其功。

举事以为人者,众助之。

举 事以自为者,众去之。

众之所助,虽弱必强。

众之所去,虽大必亡。

兵失道而弱, 得道而强。

将失道而拙,得道而工。

国得道而存,失道而亡。

所谓道者,体圆而 法方,背阴而抱阳,左柔而右刚,履幽而戴明。

变化无常,得一之原,以应无方, 是谓神明。

夫圆者,天也。

方者,地也。

天圆而无端,故不可得而观。

地方而无垠,故 莫能窥其门。

天化育而无形象,地生长而无计量,浑浑沉沉,孰知其藏。

凡物有 朕,唯道无朕。

所以无朕者,以其无常形势也。

轮转而无穷,象日月之运行,若 春秋有代谢,若日月有昼夜,终而复始,明而复晦,莫能得其纪。

制刑而无刑, 故功可成。

物物而不物,故胜而不屈。

刑,兵之极也,至于无刑,可谓极之矣。

是故大兵无创,与鬼神通,五兵不厉,天下莫之敢当。

建鼓不出库,诸侯莫不忄 忄夌沮胆其处。

故庙战者帝,神化者王。

所谓庙战者,法天道也。

神化者,法 四时也。

修政于境内,而远方慕其德。

制胜于未战,而诸侯服其威。

内政治也。

古得道者,静而法天地,动而顺日月,喜怒而合四时,叫呼而比雷霆,音气 不戾八风,诎伸不获五度。

下至介鳞,上及毛羽,条修叶贯,万物百族,由本至 末,莫不有序。

是故入小而不逼,处大而不窕,浸乎金石,润乎草木,宇中六合, 振豪之末,莫不顺比。

道之浸洽,滒淖纤微,无所不在,是以胜权多也。

夫射, 仪度不得,则格的不中。

骥,一节不用,而千里不至。

夫战而不胜者,非鼓之日 也,素行无刑久矣。

故得道之兵,车不发轫,骑不被鞍,鼓不振尘,旗不解卷, 甲不离矢,刃不尝血,朝不易位,贾不去肆,农不离野。

招义而责之,大国必朝, 小城必下。

因民之欲,乘民之力,而为之去残除贼也。

故同利相死,同情相成, 同欲相助。

顺道而动,天下为向。

因民而虑,天下为斗。

猎者逐禽,车驰人趋, 各尽其力,无刑罚之威,而相为斥闉要遮者,同所利也。

同舟而济于江,卒遇风 波,百族之子,捷捽招杼船,若左右手,不以相德,其忧同也。

故明王之用兵也, 为天下除害,而与万民共享其利。

民之为用,犹子之为父,弟之为兄。

威之所加, 若崩山决塘,敌孰敢当!

故善用兵者,用其自为用也。

不能用兵者,用其为己用 也。

用其自为用,则天下莫不可用也。

用其为己用,所得者鲜矣。

兵有三诋,治 国家,理境内,行仁义,布德惠,立正法,塞邪隧,群臣亲附,百姓和辑,上下 一心,君臣同力,诸侯服其威,而四方怀其德。

修政庙堂之上,而折冲千里之外, 拱揖指捴,而天下响应,此用兵之上也。

地广民众,主贤将忠,国富兵强,约束 信,号令明,两军相当,鼓錞相望,未至兵交接刃,而敌奔亡,此用兵之次也。

知土地之宜,羽险隘之利,明奇正之变,察行陈解赎之数,维枹绾而鼓之,白刃 合,流矢接,涉血属肠,舆死扶伤,流血千里,暴骸盈场,乃以决胜,此用兵之 下也。

今夫天下皆知事治其末,而莫知务修其本,释其根而树其枝也。

夫兵之所以 佐胜者众,而所以必胜者寡。

甲坚兵利,车固马良,畜积给足,士卒殷轸,此军 之大资也,而胜亡焉。

明于星辰日月之运,刑德奇该之数,背乡左右之便,此战 之助也,而全亡焉。

良将之所以必胜者,恒有不原之智,不道之道,难以众同也。

夫论除谨,动静时,吏卒辨,兵甲治,正行伍,连什伯,明鼓旗,此尉之官也。

前后知险易,见敌知难易,发斥不忘遗,此候之官也。

隧路亟,行辎治,赋丈均, 处军辑,井灶通,此司空之官也。

收藏于后,迁舍不离,无淫舆,无遗辎,此舆 之官也。

凡此五官之于将也,犹身之有股肱手足也。

必择其人,技能其才,使官 胜其任,人能其事。

告之以政,申之以令,使之若虎豹之有爪牙,飞鸟之有六翮, 莫不为用。

然皆佐胜之具也,非所以必胜也。

兵之胜败,本在于政。

政胜其民,下附其上,则兵强矣。

民胜其政,下畔其 上,则兵弱矣。

故德义足以怀天下之民,事业足以当天下之急,选举足以得贤士 之心,谋虑足以知强弱之势,此必胜之本也。

地广人众,不足以为强。

坚甲利兵, 不足以为胜。

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

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

为存政者,虽小 必存。

为亡政者,虽大必亡。

昔者楚人地,南卷沅、湘,北绕颍、泗,西包巴、 蜀,东裹郯、淮,颍、汝以为洫,江、汉以为池,垣之以邓林,绵之以方城,山 高寻云,溪肆无景,地利形便,卒民勇敢。

蛟革犀兕,以为甲胄,修铩短鏦, 齐为前行,积弩陪后,错车卫旁,疾如锥矢,合如雷电,解如风雨。

然而兵殆于 垂沙,众破于栢举。

楚国之强,大地计众,中分天下,然怀王北畏孟尝君,背 社稷之守,而委身强秦,兵挫地削,身死不还。

二世皇帝,势为天子,富有天下。

人迹所至,舟楫所通,莫不为郡县,然纵耳目之欲,穷侈靡之变,不顾百姓之饥 寒穷匮也。

兴万乘之驾,而作阿房之宫,发闾左之戍,收太半之赋,百姓之随逮 肆刑,挽辂首路死者,一旦不知千万之数。

天下敖然若焦热,倾然若苦烈,上下 不相宁,吏民不相憀。

戍卒陈胜,兴于大泽,攘臂袒右,称为大楚,而天下响应。

当此之时,非有牢甲利兵,劲弩强冲也,伐棘枣而为矜,周锥凿而为刃,剡扌惭?

27,奋儋,以当修戟强弩,攻城略地,莫不降下,天下为之麋沸蚁动,云 彻席卷,方数千里。

势位至贱,而器械甚不利,然一人唱而天下应之者,积怨在 于民也。

武王伐纣,东面而迎岁,至汜而水,至共头而坠,彗星出而授殷人其柄。

当战之时,十日乱于上,风雨击于中,然而前无蹈难之赏,而后无遁北之刑,白 刃不毕拔而天下得矣。

是故善守者无与御,而善战者无与斗,明于禁舍开塞之道,乘时势,因民欲, 而取天下。

故善为政者积其德,善用兵者畜其怒。

德积而民可用,怒畜而威可立 也。

故文之所以加者浅,则势之所胜者小。

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广。

威 之所制者广,则我强而敌弱矣。

故善用兵者,先弱敌而后战者也,故费不半而功 自倍也。

汤之地方七十里而王者,修德也。

智伯有千里之地而亡者,穷武也。

故 千乘之国,行文德者王。

万乘之国,好用兵者亡。

故全兵先胜而后战,败兵先战 而后求胜。

德均则众者胜寡,力敌则智者胜愚,智侔则有数者禽无数。

凡用兵者, 必先自庙战。

主孰贤?

将孰能?

民孰附?

国孰治?

蓄积孰多?

士卒孰精?

甲兵孰 利?

器备孰便?

故运筹于庙堂之上,而决胜乎千里之外矣。

夫有形埒者,天下讼见之。

有篇籍者,世人传学之。

此皆以形相胜者也。

善 形者弗法也,所贵道者,贵其无形也。

无形则不可制迫也,不可度量也,不可巧 诈也,不可规虑也。

智见者,人为之谋。

形见者,人为之功。

众见者,人为之伏。

器见者,人为之备。

动作周还,倨句诎伸,可巧诈者,皆非善者也。

善者之动也, 神出而鬼行,星耀而玄逐,进退诎伸,不见朕■,鸾举麟振,凤飞龙腾。

发如秋 风,疾如骇龙。

当以生击死,以盛乘衰,以疾掩迟,以饱制饥。

若以水灭火,若 以汤沃雪,何往而不遂!

何之而不用达!

在中虚神,在外漠志,运于无形,出于 不意。

与飘飘往,与忽忽来,莫知其所之。

与条出,与间入,莫知其所集。

卒如 雷霆,疾如风雨,若从地出,若从天下,独出独入,莫能应圉。

疾如镞矢,何可 胜偶?

一晦一明,孰知其端绪!

未见其发,固已至矣。

故善用兵者,见敌之虚,乘而勿假也,追而勿舍也,迫而勿去也。

击其犹犹, 陵其与与,疾雷不及塞耳,疾霆不暇掩目。

善用兵,若声之与响,若镗之与鞈, 眯不给抚,呼不给吸。

当此之时,仰不见天,俯不见地,手不麾戈,兵不尽拔, 击之若雷,薄之若风,炎之若火,凌之若波。

敌之静不知其所守,动不知其所为。

故鼓鸣旗麾,当者莫不废滞崩阤,天下孰敢厉威抗节而当其前者!

故凌人者胜, 待人者败,为人杓者死。

兵静则固,专一则威,分决则勇,心疑则北,力分则弱。

故能分人之兵,疑人之心,则锱铢有余。

不能分人之兵,疑人之心,则数倍不足。

故纣之卒,百万之心。

武王之卒,三千人皆专而一。

故千人同心,则得千人力。

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

将卒吏民,动静如身,乃可以应敌合战。

故计定而发, 分决而动,将无疑谋,卒无二心,动无堕容,口无虚言,事无尝试,应敌必敏, 发动必亟。

故将以民为体,而民以将为心。

心诚则支体亲刃,心疑则支体挠北。

心不专 一,则体不节动。

将不诚心,则卒不勇敢。

故良将之卒,若虎之牙,若兕之角, 若鸟之羽,若蚈之足,可以行,可以举,可以噬,可以触。

强而不相败,众而 不相害,一心以使之也。

故民诚从其令,虽少无畏。

民不从令,虽众为寡。

故下 不亲上,其心不用。

卒不畏将,其形不战。

守有必固,而攻有必胜,不待交兵接 刃,而存亡之机固以形矣。

兵有三势,有二权。

有气势,有地势,有因势。

将充勇而轻敌,卒果敢而乐 战,三军之众,百万之师,志厉青云,气如飘风,声如雷霆,诚积逾而威加敌人, 此谓之气势。

硖路津关,大山名塞,龙蛇蟠,却笠居,羊肠道,发笱门,一人守 隘,而千人弗敢过也,此谓地势。

因其劳倦怠乱,饥渴冻曷,推其■,挤其揭 揭,此谓因势。

善用间谍,审错规虑,设蔚施伏,隐匿其形,出于不意,敌人之 兵无所适备,此谓知权。

陈卒正,前行选,进退俱,什伍搏,前后不相撚,左右 不相干,受刃者少,伤敌者众,此谓事权。

权势必形,吏卒专精,选良用才,官得其人,计定谋决,明于死生,举错得 失,莫不振惊,故攻不待冲隆云梯而城拔,战不至交兵接刃而敌破,明于必胜之 攻也。

故兵不必胜,不苟接刃。

攻不必取,不为苟发。

故胜定而后战,铃县而后 动。

故众聚而不虚散,兵出而不徒归。

唯无一动,动则凌天振地。

抗泰山,荡四 海,鬼神移徙,鸟兽惊骇。

如此,则野无校兵,国 无守城矣。

静以合躁,治以待乱,无形而制有形,无为而应变,虽未能得胜 于敌,敌不可得胜之道也。

敌先我动,则是见其形也。

彼躁我静,则是疲其力也。

形见则胜可制也,力疲则威可立也。

视其所为,因与之化。

观其邪正,以制其命。

饵之以所欲,以疲其足。

彼若有间,急填其隙,极其变而束之,尽其节而仆之。

敌若反静,为之出奇,彼不吾应,独尽其调。

若动而应,有见所为,彼持后节, 与之推移。

彼有所积,必有所亏。

精若转左,陷其右陂。

敌溃而走,后必可移。

敌迫而不动,名之曰奄迟,击之如雷霆,斩之若草木,耀之若火电,欲疾以, 人不及步鋗,车不及转毂,兵如植木,弩如羊角,人虽众多,势莫敢格。

诸有象者,莫不可胜也。

诸有形者,莫不可应也。

是以圣人藏形于无,而游 心于虚。

风雨可障蔽,而寒暑不可开闭,以其无形故也。

夫能滑淖精微,贯金石, 穷至远,放乎九天之上,蟠乎黄卢之下,唯无形者也。

善用兵者,当击其乱,不 攻其治,是不袭堂堂之寇,不击填填之旗。

容未可见,以数相持,彼有死形,因 而制之。

敌人执数,动则就阴,以虚应实,必为之禽。

虎豹不动,不入陷阱。

麋 鹿不动,不离罝罘。

飞鸟不动,不絓网罗。

鱼鳖不动,不擐蜃喙。

物未有不以 动而制者也。

是故圣人贵静,静则能应躁,后则能应先,数则能胜疏,博则能禽 缺。

故良将之用卒也,同其心,一其力,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

止如丘 山,发如风雨,所凌必破,靡不毁沮,动如一体,莫之应圉。

是故伤敌者众,而 手战者寡矣。

夫五指之更弹,不若卷手之一挃。

万人之更进,不如百人之俱至 也。

今夫虎豹便捷,熊罴多力,然而人食其肉而席其革者,不能通其知而壹其力 也。

夫水势胜火,章华之台烧,以升勺沃而救之,虽涸井而竭池,无奈之何也。

举壶榼盆盎而以灌之,其灭可立而待也。

今人之与人,非有水火之胜也,而欲以少耦众,不能成其功,亦明矣。

兵家 或言曰:“少可以耦众。

”此言所将,非言所战也。

或将众而用寡者,势不齐也。

将寡而用众者,用力谐也。

若乃人尽其才,悉用其力,以少胜众者,自古及今, 未尝闻也。

神莫贵于天,势莫便于地,动莫急于时,用莫利于人。

凡此四者,兵 之干植也。

然必待道而后行,可一用也。

夫地利胜天时,巧举胜地利,势胜人。

故任天者可迷也,任地者可束也,任人者可迫也,任人者可惑也。

夫仁勇信廉, 人之美才也,然勇者可诱也,仁者可夺也,信者易欺也,廉者易谋也。

将众者有 一见焉,则为人禽矣。

由此观之,则兵以道理制胜,而不以人才之贤,亦自明矣。

是故为麋鹿者,则可以罝罘设也。

为鱼鳖者,则可以网罟取也。

为鸿鹄者, 则可以矰缴加也。

唯无形者,无可奈也。

是故圣人藏于无原,故其情不可得而观。

运于无形,故其陈不可得而经。

无法无仪,来而为之宜。

无名无状,变而为之象。

深哉睭々,远哉悠悠,且冬且夏,且春且秋,上穷至高之末,下测至深之底, 变化消息,无所凝滞,建心乎窈冥之野,而藏志乎九旋之渊,虽有明目,孰能窥 其情!

兵之所隐议者,天道也。

所图画者,地形也。

所明言者,人事也。

所以决 胜者,钤势也。

故上将之用兵也,上得天道,下得地利,中得人心,乃行之以机, 发之以势,是以无破军败兵。

及至中将,上不知天道,下不知地利,专用人与势, 虽未必能万全,胜钤必多矣。

下将之用兵也,博闻而自乱,多知而自疑,居则恐 惧,发则犹豫,是以动为人禽矣。

今使两人接刃,巧诎不异,而勇士必胜者,何也?

其行之诚也。

夫以巨斧击 桐薪,不待利时良日而后破之。

加巨斧于桐薪之上,而无人力之奉,虽顺招摇, 挟刑德,而弗能破者,以其无势也。

故水激则悍,矢激则远。

夫栝淇卫箘簵,载 以银锡,虽有薄缟之詹,腐荷之矰,然犹不能独射也。

假之筋角之力,弓弩之 势,则贯兕甲而径于革盾矣。

夫风之疾,至于飞屋折木,虚举之下大迟,自上高 丘,人之有所推也。

是故善用兵者,势如决积水于千仞之堤,若转员石于万丈之 溪,天下见吾兵之必用也,则孰敢与我战者!

故百人之必死也,贤于万人之必北 也。

况以三军之众,赴水火而不还踵乎!

虽誂合刃于天下,谁敢在于上者!

所谓天数者,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所谓地利者,后生而前死, 左牡而右牝。

所谓人事者,庆赏信而刑罚必。

动静时,举错疾。

此世传之所以为 仪表者,固也,然而非所以生。

仪表者,因时而变化者也。

是故处于堂上之阴, 而知日月之次序。

见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暑。

夫物之所以相形者微,唯圣人 达其至。

故鼓不与于五音,而为五音主。

水不与于五味,而为五味调。

将军不与 于五官之事,而为五官督。

故能调五音者,不与五音者也。

能调五味者,不与五 味者也。

能治五官之事者,不可揆度者也。

是故将军之心,滔滔如春,旷旷如夏, 湫漻如秋,典凝如冬,因形而与之化,随时而与之移。

夫景不为曲物直,响不为 清音浊。

观彼之所以来,各以其胜应之。

是故扶义而动,推理而行,掩节而断割, 因资而成功。

使彼知吾所出,而不知吾所入。

知吾所举,而不知吾所集。

始如狐 狸,彼故轻来。

合如兕虎,敌故奔走。

夫飞鸟之挚也,俯其首。

猛兽之攫也,匿 其爪。

虎豹不外其爪,而噬不见齿。

故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

示之 以弱,而乘之以强。

为之以歙,而应之以张。

将欲西,而示之以东。

先忤而后合, 前冥而后明。

若鬼之无迹,若水之无创。

故所向非所之也,所见非所谋也。

举措 动静,莫能识也。

若雷之击,不可为备。

所用不复,故胜可百全。

与玄明通,莫 知其门,是谓至神。

兵之所以强者,民也。

民之所以必死者,义也。

义之所以能行者,威也。

是 故合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

威仪并行,是谓至强。

夫人之所乐者,生也。

而所憎者,死也。

然而高城深池,矢石若雨,平原广泽,白刃交接,而卒争先合 者,彼非轻死而乐伤也,为其赏信而罚明也。

是故上视下如子,则下视上如父。

上视下如弟,则下视上如兄。

上视下如子,则必王四海。

下视上如父,则必正天 下。

上亲下如弟,则不难为之死。

下视上如兄,则不难为之亡。

是故父子兄弟之 寇,不可与斗者,积恩先施也。

故四马不调,造父不能以致远。

弓矢不调,羿不 能以必中。

君臣乘心,则孙子不能以应敌。

是故内修其政,以积其德。

外塞其丑, 以服其威。

察其劳佚,以知其饱饥。

故战日有期,视死若归。

故将必与卒同甘苦, 俟饥寒,故其死可得而尽也。

故古之善将者,必以其身先之。

暑不张盖,寒不被 裘,所以程寒暑也。

险隘不乘,上陵必下,所以齐劳佚也。

军食孰然后敢食,军 井通然后敢饮,所以同饥渴也。

合战必立矢射之所及,以共安危也。

故良将之用 兵也,常以积德击积怨,以积爱击积憎,何故而不胜!

主之所求于民者二:求民为之劳也,欲民为之死也。

民之所望于主者三:饥 者能食之,劳者能息之,有功者能德之。

民以偿其二积,而上失其三望,国虽大, 人虽众,兵犹且弱也。

若苦者必得其乐,劳者必得其利,斩首之功必全,死事之 后必赏,四者既信于民矣,主虽射云中之鸟,而钓深渊之鱼,弹琴瑟,声钟竽, 敦六博,投高壶,兵犹且强,令犹且行也。

是故上足仰,则下可用也。

德足慕, 则威可立也。

将者必有三隧、四义、五行、十守。

所谓三隧者,上知天道,下习地形,中 察人情。

所谓四义者,便国不负兵,为主不顾身,见难不畏死,决疑不辟罪。

所 谓五行者,柔而不可卷也,刚而不可折也,仁而不可犯也,信而不可欺也,勇而 不可凌也。

所谓十守者,神清而不可浊也,谋远而不可慕也,操固而不可迁也, 知明而不可蔽也,不贪于货,不淫于物,不嚂于辩,不推于方,不可喜也,不 可怒也。

是谓至于,窈窈冥冥,孰知其情!

发必中铨,言必合数,动必顺时,解 必中揍。

通动静之机,明开塞之节,审举措之利害,若合符节。

疾如彍弩,势 如发矢。

一龙一蛇,动无常体,莫见其所中,莫知其所穷。

攻则不可守,守则不 可攻。

盖闻善用兵者,必先修诸己,而后求诸人。

先为不可胜,而后求胜。

修己于 人,求胜于敌。

己未能治也,而攻人之乱,是犹以火救火,以水应水也。

何所能 制!

今使陶人化而为埴,则不能成盆盎。

工女化而为丝,则不能织文锦。

同莫足 以相治也,故以异为奇。

两爵相与斗,未有死者也。

鹯鹰至,则为之解, 以其异 类也。

故静为躁奇,治为乱奇,饱为饥奇,佚为劳奇。

奇正之相应,若水火金木 之代为雌雄也。

善用兵者持五杀以应,故能全其胜。

拙者处五死以贪,故动而为 人禽。

兵贵谋之不测也,形之隐匿也。

出于不意,不可以设备也。

谋见则穷,形 见则制。

故善用兵者,上隐之天,下隐之地,中隐之人。

隐之天者,无不制也。

何谓 隐之天?

大寒甚暑,疾风暴雨,大雾冥晦,因此而为变者也。

何谓隐之地?

山陵 丘阜,林丛险阻,可以伏匿而不见形者也。

何谓隐之人?

蔽之于前,望之于后, 出奇行陈之间,发如雷霆,疾如风雨,扌搴巨旗,止鸣鼓,而出入无形,莫知其 端绪者也。

故前后正齐,四方如绳,出入解续,不相越凌,翼轻边利,或前或后, 离合散聚,不失行伍,此善修行陈者也。

明于奇正賌、该阴阳、刑德、五行、 望气、候星、龟策、禨祥,此善为天道者也。

设规虑,施蔚伏,见用水火,出 珍怪,鼓噪军,所以营其耳也。

曳梢肆柴,扬尘起堨,所以营其目者,此善为 诈佯者也。

錞钺牢重,固植而难恐,势利而不能诱,死亡不能动,此善为充干 者也。

剽疾轻悍,勇敢轻敌,疾若灭没,此善用轻出奇者也。

相地形,处次舍, 治壁垒,审烟斥,居高陵,舍出处,此善为地形者也。

因其饥渴冻曷,劳倦怠 乱,恐惧窘步,乘之以选卒,击之以宵夜,此善因时应变者也。

易则用车,险则 用骑,涉水多弓,隘则用弩,昼则多旌,夜则多火,晦冥多鼓,此善为设施者也。

凡此八者,不可一无也,然而非兵之贵者也。

夫将者,必独见独知。

独见者,见人所不见也。

独知者,知人所不知也。

见 人所不见,谓之明。

知人所不知,谓之神。

神明者,先胜者也。

先胜者,守不可 攻,战不可胜,攻不可守,虚实是也。

上下有隙,将吏不相得,所持不直,卒心 积不服,所谓虚也。

主明将良,上下同心,气意俱起,所谓实也。

若以水投火, 所当者陷,所薄者移,牢柔不相通而胜相奇者,虚实之谓也。

故善战者不在少, 善守者不在小,胜在得威,败在失气。

夫实则斗,虚则走,盛则强,衰则北。

吴 王夫差地方二千里,带甲七十万,南与越战,栖之会稽,北与齐战,破之艾陵, 西遇晋公,禽之黄池,此用民气之实也。

其后骄溢纵欲,拒谏喜谀,忄尧悍遂过, 不可正喻,大臣怨怼,百姓不附,越王选卒三千人,禽之干隧,因制其虚也。

夫 气之有虚实也,若明之必晦也。

故胜兵者非常实也,败兵者非常虚也。

善者能实 其民气,以待人之虚也。

不能者虚其民气,以待人之实也。

故虚实之气,兵之贵 者也。

凡国有难,君自宫召将,诏之曰:“社稷之命在将军,即今国有难,愿请子 将而应之。

”将军受命,乃令祝史太卜斋宿三日,之太庙,钻灵龟,卜吉日,以 受鼓旗。

君入设庙门,西面而立,将入庙门,趋至堂下,北面而立。

主亲操钺, 持头,授将军其柄,曰:“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

”复操斧,持头,授将军 其柄,曰:“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将已受斧钺,答曰:“国不可从外治 也,军不可从中御也。

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

臣既以受制于前矣, 鼓旗斧钺之威,臣无还请。

愿君亦以垂一言之命于臣也。

君若不许,臣不敢将。

君若许之,臣辞而行。

”乃爪<髟前>,设明衣也,凿凶门而出。

乘将军车,载旌 旗斧钺,累若不胜。

其临敌决战,不顾必死,无有二心。

是故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主于后,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民是保,利合于主,国之实 也,上将之道也。

如此,则智者为之虑,勇者为之斗,气厉青云,疾如驰骛。

是 故兵未交接而敌人恐惧,若战胜敌奔,毕受功赏,吏迁官,益爵禄,割地而为调, 决于封外,卒论断于军中。

顾反于国,放旗以入斧钺,报毕于君,曰:“军无后 治。

”乃缟素辟舍,请罪于君。

君曰:“赦之。

”退,斋服。

大胜三年反舍,中 胜二年,下胜期年。

兵之所加者,必无道国也,故能战胜而不报,取地而不反。

民不疾疫,将不夭死,五谷丰昌,风雨时节,战胜于外,福生于内,是故名必成 而后无余害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古时候人的用兵,不是为了谋求扩大地域的利益和贪图获取金玉财宝,而是为了存亡继绝,平息天下暴乱,铲除百姓的祸害。凡是有生命的动物,有的嘴长牙齿、有的头长犄角、有的脚上生着前爪后距。这样,长着犄角的就用角触撞、长着牙齿的就用牙噬咬、长着毒刺的就用刺螫、长着蹄脚的就用蹄踢蹬。这些动物高兴时互相嬉戏,发怒时互相伤残:这些均为天性。人类也有衣食的欲求本能,但这些物资又不能充分满足,所以人们相聚杂处,分配不均匀,需求又不能满足,于是便发生了争斗。争斗时,强壮的就胁迫弱小的,勇猛的就欺凌怯懦的。但同时人类又没有强健的筋骨和锋利的爪牙,于是就裁割兽皮做成甲胄、熔炼金属制成刀枪。而那些贪婪财物且蛮横残暴的人残害天下百姓,使人民受到侵扰而不能安生。这时圣人挺身而出,毅然兴兵讨伐强暴、平定乱世、铲除险恶、清除混乱,使混浊变得清平、将危亡成为安宁,所以使那些凶恶强暴者不得不停止作恶行为。战争的由来已经很久远了,那就是黄帝曾经和炎帝打过仗,颛顼曾经和共工发生过战争。所以是黄帝在琢鹿之野打败蚩尤,尧帝在丹水之浦消灭楚伯,舜帝讨伐过叛乱的有苗,夏启攻打过不服的有扈。这说明战争即使在五帝时代也没有停息过,那就更不用说衰乱的时代了。 战争是用来制止凶暴和讨伐祸乱的。炎帝造成了火灾,所以黄帝将他擒获;共工制造了水患,所以颛顼将他诛灭。对这些事情的处理一般性是这样的:先用道理教育这些坏人,并用德行开导这些恶人,如果不听劝导,就用武力威势震慑他们,武力威势仍然不足以震慑他们,就只能用兵来对他们作出制裁了。所以圣人用兵,如同梳头锄草,清除的是少数害虫,保护的是多数百姓的利益。杀害无辜的百姓来保护不义的君主,祸害之中没有比这更大的了。穷尽天下的财物来满足一个暴君的欲望,灾难之中没有比这更深的了。假若桀和纣危害百姓的事一开始就被及时扼杀,就不会有以后制造炮烙酷刑的事;假若晋厉公和宋康王推行第一件不义的事时就被制止扼杀,就不会有以后侵略别国施强暴的事了。这四位暴君,都是在于只有小过错的时候没有来声讨他们,以至于发展到搞乱天下的地步、祸害百姓的境地。所以,放纵一个暴君的邪恶,实际上就是增加了天下的祸乱,也实际上对百姓造成了祸害,因此按天理人伦来说是不允许放纵一个邪恶的暴君的。之所以要确立君主,为的是禁止强暴讨伐叛乱,但现在设立了可统治万民的君主之后却来残害百姓,这实在不应该;如是这样设立残害百姓的君主,这就像给恶虎添翼,为什么不除掉他。 养鱼的人都知道只有清除池塘里的猵獭才能养好鱼,养家禽家畜的人也知道只有消灭豺狼才能养好家禽家畜,更何况是治理百姓的君主呢!所以能够称霸的诸侯用兵,用伦理来考虑,用策略来谋取,用正义来扶持,目的不是用来消灭存在着的国家,而是用来保存将要灭亡的国家。所以当听到敌国君主有对人民实行暴政的事,就发动军队来到该国边境,谴责暴君的不义行为,列举暴君的罪状过失。部队到达该国国都的郊外,便传令部队“不得砍伐树木、不得挖掘坟墓、不得烧毁庄稼、不得焚毁库存财物、不得俘获人民、不得没收家畜”。接着又向该国的民众发布文告:“你们这个国家的君主傲视天命,欺侮神灵,制造冤狱,滥杀无辜,这就是上天要惩处他、人民仇恨他的原因。今天我们正义之师来到你们国家,就是为了废除不义的昏君,恢复道德,让有德人士执掌朝政。谁要是敢违背天意,保护害民国贼的,一旦抓获,本人处死、家族灭绝;谁能带领全家听从我军命令的,则赐给全家人俸禄;谁率领一里居民顺从我军的,则赏赐全里;谁率领全乡服从我军的命令,就将该乡赐封给领头人;谁率领全县归顺我军,就封他为县侯。”攻克该国不牵连到该国人民,废除该国的昏君、替换该国的公卿、选拔优秀贤良的人士、赈济孤儿寡妇、抚恤贫穷家庭、释放监狱中无辜的冤民、奖赏有功人士。对于这样正义之师、解放大军,百姓是敞开家门等待着,淘好米准备烧饭,唯恐义军不到自己家里来。这就是汤、武能取天下的原因,也是齐桓公能成霸主的原因。所以若一国君主无道暴虐,该国的民众就思念义军的到来,这就像旱天盼及时雨、口渴想饮水一样,又有谁拿着刀枪来抵抗呢!所以义军所到之处,往往不交战就可以达到制止动乱、取得胜利的目的。 后世用兵打仗,某国国君尽管无道,但民众还是开挖壕沟,依靠城墙来防守,为什么这样呢?这是因为来进攻的部队不是为了铲除无道废除暴君的,而是借除暴安良的名义来侵占该国的土地以扩大自己的领土。因此仗打得尸横血流、旷日持久,但是能称王称霸平天下的事业还是不能在世上出现,这是因为战争只是为了少数人利益的缘故。为了扩张领地而发起的战争是不能实现称王平天下的目标的;同样,为了自己的私利而发起的战争是不能建立丰功伟绩的。发起战争是为人民的,人民就会帮助他;兴起战争是为自己的,人民就会抛弃他。得到民众的支持,尽管弱小也必定会强大;被民众唾弃,即使强大也必定会灭亡。 军队失去了道就会衰弱,军队得到了道就会强大;部队将领失去了道就会变得笨拙,得到了道就会变得灵巧;国家得到了道就能长存,国家失去了道就会衰败。所谓“道”,就是体现“圆”又取法“方”,背靠“阴”而怀抱“阳”,左手执“柔”而右手持“刚”,脚踩“幽”而头顶“明”。事物变化没有常规,掌握纯一的本原——“道”,就能应对无穷,这就叫做“神明”。那“圆”是天、那“方”是地。圆圆的天穹没有开端,所以不可能看到它的形状;方方的大地没有界限,所以没法窥视它的门户。上天化育万物没有形迹,大地生育万物无法计量,浑厚而深沉,谁知道其中的蕴藏!所有有形事物均有徵兆,而唯独“道”没有。“道”之所以没有徵兆,是由于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就像车轮转动没有止境,又像日月行空,还像四季更替、日月运动形成昼夜;它是终结了又开始了,明亮了又晦暗了,没有谁能找得出它其中的规律。它制约有形的事物但自身却不受任何制约,所以能完成功业;它产生万物但自身却不归属物类,所以能战胜一切而不失败。 消灭敌军是战争用兵的最终目的;至于能够做到没有伤亡便使敌军屈服则可称作最理想的结局。所以真正的战争并不造成伤害,这是因为战争的艺术性极高,已能与鬼神相通了。在这种情况下,不用秣马厉兵,天下没人敢与之对抗;战鼓用不着推出兵械库,因为诸侯无不闻风丧胆。因此能够在朝廷中通过决策取胜的人可以称为“帝”,能够在精神上感化别人的人可以称为“王”。所谓在朝廷中通过决策取胜,是指效法天道;所谓在精神上感化别人,是指效法四季变化。在国内整治政务,远方的异族就会仰慕你的德政,战争还没发生就已稳操胜券,诸侯也被你的声威所震慑,这是因为国内政治清平安定的缘故。 古代得道者静时效法天地,动时顺应日月,喜怒变化符合四时规律,呼喊与雷霆相应,声音气脉不逆八风,收缩伸展不乱五行。下至甲鳞之虫,上达羽类飞鸟,欣欣向荣,生意盎然,万物林林总总,从本到末,无不井然有序。因此,进入狭小而不感到逼迫,处于阔大而不感到空荡;它浸润金石,滋润草木;大到宇宙天地,小至毫毛尖端,无不顺应有序。“道”的浸润,柔和细微,无所不在,所以得道者的谋略就多。 射箭如要领掌握不得法,就不能射中靶心;千里马如对它驾驭不好,就不能日行千里。同样,战争不能取得胜利,原因不在于交战时有什么不妥,而在于平时治军训练就长期没有搞好。所以得道的军队,其军事行动是战车不必启动,马匹不必套鞍,战鼓不振动尘埃,军旗不必展开,铠甲不遭箭射,兵刃不沾血腥;官员不必更改职位,商人不必离开店铺,农夫不必离开田地;举示正义而斥责不义,这样大国必定归服朝拜,小国必定不战而降。顺应民众的意愿,凭借人民的力量,铲除残暴奸贼。所以说利益一致的人就会拼死相报,情感相投的人会互相成全,愿望相同的人就会互相帮助。遵循天道而行动,天下人就会向往应和;按人民的意愿而行事,天下人就会为之奋战。打猎的人追逐禽兽,马车急驰,随从奔跑,各尽其力,这里并没有刑罚,命令威逼,却能齐心协力追捕,堵截猎物,这是因为大家利益一致——能共享猎物。同船渡江,突遇风浪,平时素不相识的乘客都纷纷拿桨操篙,齐心协力帮助船工摆脱困难,这期间大家配合得就像左右手那样默契,他们并不是为了互相报恩德,而是因为共处危难忧虑之中。所以英明的君王用兵,是为天下百姓除害,和万众百姓共享战争的利益,民众也为之前赴后继,这就像儿子为父亲,弟弟为兄长那样;这样产生的战争能量、威势加到对方敌人头上,有如山峰崩塌,河堤决口,哪个敌军能抵挡得住!所以善于用兵的人,是会让士兵知道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战斗;不善于用兵的人,是让部队为君主将帅的私利而卖命。让士兵知道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战斗,那么天下就没有不可以被利用的;让部队为君主私利而卖命,那么所能得到的支持是少之又少。 用兵打仗大致有三种基本情况:治好国政,理顺要事,施行仁义,广布恩惠,健全法制,堵塞邪道,群臣亲附,百姓和睦,上下一心,君臣同力,诸侯臣服于他的威势,天下感怀他的恩德,在朝廷上修明政治就能使千里之外的敌军不敢进犯,从容指挥、轻松自如而天下纷纷响应,这是用兵的最高境界。地广人多,主贤将忠,国富兵强,纪律严格,号令严明,两军对阵,双方鼓碄都能看清,但还没冲杀交手敌军就吓得奔走逃亡,这是次一等的用兵境界。知道作战区域的相适环境,熟悉有利的险要地形,懂得灵活机变及正面交锋的变化,审察行军布阵,明白兵力分散和集中的规律,然后击鼓进军,刀刃相拼,飞箭迸撞,踩着血水,踏着伤亡者流出的肚肠,抬回牺牲者的尸体,扶下伤员,流血千里,尸骸遍野,经过这样残酷的恶战才决出胜负,这是用兵的最下等的结局。如今天下人都只知道致力于用武力来解决问题的下策,而不懂得下功夫抓好精神感化和以德服人的根本方略,这真是砍去了树根而栽种树枝。 战争取胜的因素很多,但战争必胜的决定因素却很少。铠甲坚固,兵器锋利,战车结实,马匹精良,储备丰富,给养充足,士卒众多且年轻体壮,这些都是战争取胜的重要因素,但战争胜利并不取决于这些条件。同样,知晓日月星辰运行规律、阴阳刑德变化道理、用兵诡秘之术、行军列阵、安营扎寨的方位选择等,这些对战争取胜都有帮助,但战争取胜仍然不决定于这些因素。优秀的将帅打仗之所以常常取胜,总是因为有不可深究的智谋和不可言传的法术,是很难和普通人一样的。那选择任命军吏谨慎、动静适合时宜、军吏士卒管理有方、兵器铠甲装备齐全,这是司马的职责。军队行伍什佰编制齐整、组织严明、战鼓令旗明确,这是尉官的职责。了解部队行军前方是否安全、敌军是否难以对付、始终不忘侦察瞭望敌情,这是候官的职责。保持道路畅通、及时运输辎重并使之安全到达、军垒大小均平、营帐搭扎安稳、军灶水井齐备,这是司空的职责。做到部队收容断后、转移驻扎时保证无人员离散、无流失的军车和无遗失的辎重,这是军舆的职责。这五种官员的职责对于将帅来说,就像身体和手足的关系,一定要挑选恰当的人来担任,使被挑选的人的才能能胜任其职责,并保证做好这些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告诉他们的政务,向他们申述其军令,使他们像有爪牙的虎豹、有健翅的鹰鸟来为将帅效力。然而这些仍然是取得胜利的辅助因素,而不是必胜的决定因素。战争的胜负,根本在于政治。政治能够驾驭民众,人民能亲附君主,那么军队也必然会强大;反之民众反对其现实政治,百姓又背叛君主,那么军队也必然会弱小。所以德政、道义最为关键,德政道义足以感怀天下百姓,其事业就足以能应对天下的当务之急,选用的贤才足以得到天下贤士的拥戴,计谋智虑足以掌握敌我双方力量的强弱,这些才是取得胜利的根本因素。 土地辽阔、人口众多,不足以成为强国;铠甲坚固、兵器锋利,不足以成为取胜的条件;高大城池、深深壕堑,不足以说明牢固;政令严酷、刑罚繁苛,不足以说明威严。而实行仁政,即使是小国也必定能长存;实施暴政,即使是大国也必定要灭亡。从前楚国的地盘:南方席卷沅水、湘水,北方有颍水、泗水环绕,西边包含巴郡、蜀郡,东面包裹着郯、邳;把颍水、汝水当作壕沟;将长江、汉水当作护城河;把邓林险塞当作城墙;用方城作为环绕北疆的屏障;高山耸入云端,深溪不见日影。地理形势十分有利,士卒百姓又非常勇敢。用蛟龙犀牛的皮制成甲胄,长矛短枪整齐排列在前,连发的弓弩陈放在后,纹彩的战车护卫在旁,冲锋有如飞箭,集合如同雷电,散开有似风雨。然而楚军却在垂沙陷入险境,又在柏举遭受挫败。楚国的强大,如果丈量土地、计算人口的话,可算占天下的一半。然而楚怀王北面畏惧齐国的孟尝君,又背弃社稷而将自身委于强悍的秦国,结果兵败地削,自己到死都不能回到自己的国家。秦二世胡亥,论权势则身为天子,论富裕则拥有天下,凡人迹能到的地方、舟船通航的处所,都成为秦国的郡县。但是二世放纵声色贪欲,穷尽奢侈糜烂的各种生活,不顾百姓的饥寒贫乏,调动万乘车辆修建阿房宫,征调贫苦百姓戍守边防,收敛天下一大半的财富作为赋税,百姓不断被捕处死,以至于拉着车子服劳役死在路上的,每天不计其数。天下百姓的痛苦煎熬,如同在火上烧烤,难以忍受的痛苦使人奄奄待毙;这时全国上下都不安宁,小官吏和百姓一样不得安生。戍卒陈胜被迫在大泽乡揭竿而起,振臂高呼号召反秦,自称“大楚”,天下于是纷纷响应。开始的时候,起义军没有坚固的铠甲、锋利的兵器、强劲的弓弩和坚固的战车,他们砍下酸枣树作矛柄、按上椎子凿子作矛刃,挥舞着削尖的竹竿、扁担、锄头去抵抗秦军的长戟和硬弩,但起义军照样能攻城掠地,所到之所,没有不能攻克的。天下也因此沸腾动荡起来,起义军如风卷残云,席卷震撼几千里。陈胜当时的地位极低贱,而且部队的器械也十分简陋,但是就他陈胜能登高一呼,使天下为之响应,这是因为百姓们的心头早就积满了对秦王朝的怨恨和愤怒。 周武王讨伐纣王,向东进发而迎着太岁,到达汜水时遇大洪水,到达共头山时遇山崩。接着又有彗星出现,其星柄指向殷,好像要助殷人一臂之力。两军交战时,战斗异常激烈,真是天昏地暗、狂风乱作、骤雨肆虐。但是武王的部队硬是在前无“蹈难之赏”后无“遁北之刑”的引诱和威逼之下奋勇杀敌,使得许多后到的将士来不及拔出刀剑,天下就被武王得到了。所以,善于防御的人无须设防,善于战斗的人无须动真格。知道禁塞邪恶扶助正气的治国之道,充分顺应时势,因顺民众的愿望,天下便能取得。 所以善于为政者是注意积蓄仁义德行,善于用兵者是注重积聚民众愤怒;仁义德行积蓄得多民众就可以使用,愤怒积聚得充分威严就可以确立。因此,文治(仁义德行)对民众的影响浅少,这威势所能产生的慑服力就小;恩德施予的面广泛,这威势所能产生的慑服力就广。威势慑服的面广,那么我方就强大,敌方就弱小。所以善于用兵的人是先使敌方衰弱,然后方与敌方交战,这样就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商汤原先的领地只有七十里,但却能称王于天下,这是因为修德政的缘故。智伯拥有千里领地,但却被消灭,这是因为穷兵黩武的缘故。所以千乘小国如能施行仁政就能称王天下,万乘大国如好战就必然会灭亡。因此胜利之师总是在政治上胜过对方后才开战的,而败军总是一味诉诸武力以求获胜,而实际结果并非如此。交战双方的德政相同,这时人多的一方能战胜人少的一方;交战双方的兵力相等,这时有智谋的一方能战胜愚蠢的一方;交战双方的智谋相似,这时懂术数的一方能战胜不懂术数的一方。大凡用兵作战,一定先要在朝廷内谋划好:双方君主哪个贤明?双方民众哪方亲附?双方将领哪方能干?国家政权哪方稳定?双方积蓄储备物资哪方充足?双方士兵哪方精悍?双方铠甲兵器哪方精锐?双方器械装备哪方完善精良?诸如此类都将一一在朝廷计算谋划好,这样才能决定千里之外的战场胜利。 有形迹的东西,天下人都能看得见它;记载在书籍文章里的内容,世人都能学习并能流传它:这些都是以形来取得胜利的,而高明者是不会效仿它们的。人们之所以看重“道”,是在于“道”的无形。因为“无形”,所以也就难以制迫它,也难以度量它,更不能用智巧来欺诈它,也无法来规划谋算它。一般而言,你的智慧表现出来,人家也就会用智谋对付你;你的形迹表现出来,人家也就会以相应的行为来对付你;你的部队稍有暴露,人家就会打埋伏;你的器械装备一亮出来,人家就会做好充分的防备。总之,动作周旋、曲直屈伸、使巧用诈,都不算是高明的。高明的人的行为是,神出鬼没,如星辰闪烁不定,像天体恢宏运行,进退屈伸,不留痕迹;像鸾鸟飞升、麒麟跳跃、凤凰飞翔、神龙腾空;发动时如猋风,而迅猛得又像闪电;以生动灵活的态势击败呆滞死板,以旺盛的气势驾御暮气衰败,以迅猛有力压倒迟缓疲软,以饱满精神制迫萎靡不振,这就像以水灭火、用汤浇雪——这样的神兵哪能会不如愿以偿?哪能会不达到目的?在内心使精神虚静,对外界使物欲淡漠,运动不留痕迹,攻击出其不意。像飘忽的云风那样来往飘惚,谁也不知它要到哪里去;从缝隙中出入倏忽,谁也不知它在哪里停歇。突然得像雷霆,快速得像风雨;像从地下冒出,又像从天而降;独来独往,没有办法应对它;快得像飞箭,没有什么能与之相匹敌?忽暗忽明,谁知道它的头绪?还没看到它出发,但早就来到你跟前。所以善于用兵的人,看到敌方的弱点空虚,就紧紧抓住而不放过,穷追猛打而不舍弃,逼迫而消灭之,绝不让敌人逃离。用迅雷不及掩耳、闪电不及遮眼的气势,攻击及压倒犹豫不决之敌。善于用兵,如同回音的应和,击鼓发出响声,使敌人眼睛被灰尘迷着都来不及搓摸,上气不接下气。从天而降的神兵使敌人抬头看不见天、低头看不到地,完全没了方向,手不知挥动长矛,刀剑来不及拔出;攻击迅猛如雷鸣,逼迫气势如狂风;像火势一样蔓延,像波涛一样汹涌。这样使敌人静止时不知如何防守,行动时不知如何来操作。这样的部队一旦擂响战鼓,挥动军旗来开战,对方还没来得及抵挡就土崩瓦解,天底下还有谁敢向这样的部队扬威抗衡、阻挡它前进!所以,能够驾驭对方的部队必胜,消极待敌的部队必败,成为人家攻击目标的部队只有死路一条。 军队安定就稳固,上下一心就有威力,官兵职责确定就勇敢;部队里官兵相互不信任就会导致失败,兵力分散就会削弱战斗力。所以能分散敌军的兵力,使敌军内部产生疑惑,那么用少量的兵力就能绰绰有余对付敌军了。反之,不能分散敌军兵力,不能使敌军内部产生疑惑,那么用数倍于敌的兵力去对付敌军也是不够用的。所以纣王的士卒,百万人是百万条心;武王的部队,三千人是拧成一股绳,凝成一颗心。这样,千人同心就能发挥千人力量,万人异心则抵不上一个人的作用。将帅和士卒、官吏和百姓如能同心同德,互相配合行动像人体各器官那样协调,就可以对付敌军,与敌军决战。所以计划制定之后就要坚决执行,任务明确之后就要付诸实施。将帅计谋不犹豫、士卒思想无异心,行动就不会懈怠;将帅没有不切实际的口号,处事果断坚决,对付敌军就必定敏捷灵活,行动也必定快速。所以将帅将民众当作自己的身体,而民众把将帅看成是自己的心脏;心诚则肢体亲附心脏,心疑则肢体背离心脏;心不专一则躯体就不能有节奏地活动;将帅不诚信,士卒就不会勇敢。所以良将的士卒,就像老虎的牙齿、兕牛的犄角、鸟雀的羽毛、百脚虫的脚,能行、能飞、能咬、能顶;强劲而不互相抵斗、众多而不互相伤残,这是因为它们都受同一颗心的支配控制。所以如果民众都听从将帅的命令,那么即使兵力少也不必害怕;如果民众都不听众将帅的指挥,那么即使兵多将广也等于势单力薄。所以下层民众在战争期间不和上层将帅一条心,民众的心不能凝聚也就形成不了战斗力;下层的士卒不敬畏将帅,将帅没有威信也就不能使士卒奋勇作战乃至献出身躯。防守有它必定牢固的条件和因素,进攻也有它必定胜利的条件和因素,不必等到两军交战、刀枪相见时才分出胜负,胜败存亡的徵兆早已就表现出来了。 用兵有“三势”和“二权”。“三势”是“气势”、“地势”和“因势”。将领充满勇气并且藐视敌人,士卒果断勇敢并且乐于参战,三军人马、百万雄师,壮志凌云、豪气冲天,声如雷霆,积聚忠诚之情,并在气势上压倒敌军,这就叫“气势”。山峡险道,渡口关卡,大山名塞,像龙蛇蟠踞,似斗笠排列;羊肠小道,像鱼笱似的险隘,一人把持隘口,千人莫想通过,这就叫“地势”。乘敌军劳累疲倦、松懈混乱、饥饿干渴、挨冻受热之机,将摇摇欲坠、动荡不安的敌军逼到死境,这就叫“因势”。善于使用间谍侦察敌情,使用反间之计,然后措施审慎周密,规划行动慎重,设置疑阵、布置伏兵,隐藏部队的形迹,行动出乎敌人的意料,使敌人的部队难以适应和防范,这就叫“智权”。排兵布阵严整,队列行军整齐,进退步调一致,队伍行距紧凑,前后不互相践踏,左右不互相干扰,使之受伤的少、杀敌的多,这就叫“事权”。“二权”和“三势”都充分表现出来,军官和士兵都忠诚精悍,选用良才,用人恰当,计划明确,谋划决断,知道如何保护自己避免牺牲,军事行动适应时势,这样的部队,没有谁不被震撼。所以进攻不一定非要冲车和云梯才能使敌城池被攻下,战斗不一定非要刀剑相接才能使敌军败退,只要掌握上述这些战争要素然后进攻就能必胜。所以战争没有必胜的把握就绝对不和敌军开战,进攻没有必胜的把握就绝对不发动进攻。因此一定要料定能胜才开战,不打无准备之仗,审度权衡之后才行动。这样,部队集积就不至于无功而散,部队出击就不至于空手而归。部队要么不行动,一旦行动就要惊天动地,能撼动泰山,翻荡四海,吓走鬼神,惊散鸟兽,这样的话,那就野外无露营的军队、国家无需要防守的城池了。 以静对付躁,以治对付乱,用无形来制约有形,用无为来应付变化,这样即使不能战胜敌人,但也可使敌人不能取得胜利。敌方如先于我方行动,就会暴露他们的形迹;敌方如急躁而我方如宁静,这就会使他们精疲力尽。敌方形迹如暴露,那么我方就能取得战争的主动权;敌方如精疲力尽,那么我方就在此时发挥我军的威力。针对敌方的行动,我方也相应变化;观察敌方的“奇正”形势,来控制他们的命运;用敌方想要得到的东西作诱饵引他们上钩,并调动他们,使之疲于奔命;敌方如露出破绽,就要赶紧抓着机会、乘虚而入;让敌方的变化招数使尽,然后才束缚他们使之无法动弹;等敌方精疲力尽之时才想法将他们打倒。但反过来,敌人由运动返归宁静,那么我方就非得出奇招不可了;敌方如对我方奇招不理不睬,那么我方就可独自完成自己的调整;如果敌方有了反应,那么我们也就能在这当中观察到他们的意图了;如果敌方后于我们行动,控制了我方的行动,那么我方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在与他们周旋之中摆脱困境;敌方如集聚部队追打我方,那么他的后方也必定虚空;敌方的精锐部队在左方,那么我军就可攻击他的右方。如敌方溃败逃走,那么敌方的后阵必定可以击破。敌方如受我方的强大压力而龟缩不动,这就称之为淹留迟滞,我方就尽可用雷霆之势猛攻猛打,像割草伐木一样毫不留情地消灭他,像火烧雷电一样毫不留情地击穿烧毁他;这时的攻击行动务必神速,要使敌方都来不及开拔、战车来不及启动,兵器像插在地上的木头、弓弩像长在羊头上的角,来不及拔和来不及拿,这时敌方即使人多也无法抵挡着这攻势。只要有动向形迹表现出来的敌人,没有不能战胜的;只要暴露形迹,就有办法对付他。正因为这样,所以圣人就将自己隐藏在无形之中,并且让心神处于虚静之中。风雨可以遮挡,是因为它们有形,而寒暑无法关闭控制,是因为它们无形。能够薄滑柔和,精细隐微,贯穿金石,穷尽最遥远的区域,寄身于九天之上,蟠伏在黄泉之下的,只有那“无形”的道。 善于用兵的人,必定会攻击那些阵脚混乱的敌军,但不会去攻击那些整肃的敌军,也不会去攻击那些气势威严的敌军,更不会去攻击那些阵容整齐的敌军。敌方的情况还未摸清之前,就用各种方法与之相持周旋;敌方一旦露出致命的弱点,就因势消灭他。敌方如果掌握术数、准备周密,我方妄动就是自寻凶险;敌方以“虚”来对付我方的“实”,我军也必定会被敌军擒获。虎豹隐伏不乱跑是不会跌入陷阱的;麋鹿安详不乱动是不会触上罗网的;鸟儿停着不乱飞是不会被罗网系绊的;鱼鳖不乱游动是难以被钓钩钩上嘴唇的。万物无不因为妄动而被制约的。所以圣人贵“静”。因为“静”能制“动”,“后”能制“先”;周密能够胜过疏漏,完备能够制服残缺。 所以优秀的将帅带兵,能使士卒同心协力。优秀的将帅带兵能使勇敢的人不会只身逞强冲杀前进,也不使胆怯的人独自一人后退怯阵;优秀的将帅带兵,静止时像山丘那样纹丝不动,冲锋时又像风雨那样迅猛;遭到这样部队的攻击,也必定会溃不成军,没有不崩毁灭亡的。这样优秀的将帅带出的部队,行动时有如一个有机的整体,试想天下谁能抵挡得着!所以是杀伤敌人的多,而遭遇短兵相接的情况少。五根手指交替着弹击,就不如重拳狠狠一击;一万个人一个一个地上去,不如一百号人一起临战。现在那虎豹虽然敏捷,熊罴虽然力大,但人还是能吃它们的肉,用它们的皮做垫席,这是因为它们之间不能互相沟通思想、统一力量。水是能够灭火的,但是当章华台楼失火时还用勺子、升子盛水来灭火,即使舀干深井大池里的水,这火还是难以扑灭;但如果用大盆般的容器盛水灭火,这火也就能立刻扑灭。现在人之间的差距尽管没有水火那样的性质差异,但却想以少胜多,那么不能取得胜利也是显而易见的。有的军事家说“少可以胜多”,但要知道,这话是针对将帅如何带兵这一战略问题来说的,而不是指具体的每一次战斗。有些将帅统率的人多,但战斗力却很弱,这是因为没有将士兵的力量拧成一股绳;有些将帅带的兵并不多,但战斗力却很强,这是因为将士兵的力量协调一致的缘故。假若一支能协调众人力量的大部队,被一支小部队所打败,这大概是从古到今都没听说过的事。 用兵打仗,精神没有比合天道更可贵的,形势没有比占据有利地形更便利的,行动没有比适宜时机更急切的,功用没有比得人和更有用的。以上四方面,是决定战争胜负的主要因素,但一定得依赖“道”才可起作用,才能发挥其中任何一种因素的作用。地形便利胜过天时,而巧妙行动又胜过地形,时势又胜过人和。所以专靠天时可能被“天”迷惘,专靠地形可能被“地”束缚,专靠人和可能被“人”迷惑,专靠时势可能受“时”逼迫。仁、勇、信、廉,是人的美好品质。但是勇敢的人可能被诱骗,仁慈的人可能被侵夺,诚信的人容易被欺骗,廉洁的人容易被谋算。统率大军的将帅一旦表现出以上四种美德的任何一种都有可能被人利用而制服擒获。由此看来,用兵打仗获取胜利,有它的内在规律,不仅仅只依靠人才的贤能,这是相当清楚的。因此部队如像麋鹿那样妄动就有可能被人用兽网捕获,部队如像鱼鳖那样游窜就有可能被人用鱼网抓获,部队如像鸿鹄那样翱翔就有可能被人用飞箭射中。所以唯有不露痕迹——无形,才奈何不得它。因此圣人藏身于无源头的地方,这样他的真实面貌人们无法掌握和观察到;圣人就是行动也运行于无形之中,这样他的布阵用兵人们无法掌握和猜测到。没有法度没有规矩,事情临头才采取相应的措施;没有名称没有形状,事情变化了也跟着变化形态。深幽啊玄妙难测,遥远呵悠悠渺茫;从冬到夏、从春到秋,周而复始,没有尽头。上达最高顶峰,下探最深底层;变化更替,无所阻碍和凝滞;心神游荡于幽静渺茫的旷野,志趣藏匿进九旋回曲的深渊。即使有明亮的眼睛,又怎么能窥察到他的真情? 用兵打仗要考虑这几个因素,即揆度谋虑天象、绘测地理图形、客观评议人事,而用来决定战争胜利的是权变和气势。所以高水平的将帅用兵是上得天道,下得地利,中得人心,再能运用机变,以气势因势来发动进攻,因此部队不会吃败仗。次一等的将帅用兵是既不懂天道又不懂地利,而只靠人和与气势因势,这不一定能保证全胜,但取胜的谋略却还是不少的。下等水平的将帅用兵是被道听途说的东西搅乱自己的正常思维,智谋多又不能决断、疑疑惑惑,平时患得患失、怕这怕那,战时又犹豫不决,这样稍有行动就被人窥破意图、被人擒获。现在让两人持刀相打,两人武艺不相上下,但勇敢的一方取得胜利,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勇敢诚意,所以必胜。用斧砍伐小树,不待吉日良辰就能砍断劈开小树;如果只是将斧头放在树枝上,却不用力气去砍伐,即使现在北斗星柄指向吉日良辰,且又占阴阳刑德的变化有利条件,但还是不能砍断劈开,这是因为不用力气的斧头没有砍伐力。所以水流激荡就凶猛有力、箭被激发就射程远广。现在有了良箭,再涂饰银锡,但即使是薄绢做成的车帷,腐叶烂草做成的盾牌,这涂饰银锡的衣箭还是不能自动穿透它。但如果用上硬弓,再借助弓弩的弹力发射出去,那么即使是犀牛皮做成的铠甲、皮制的盾牌也能被射穿。那狂风的猛烈,能掀飞房顶、折断树木;然而空车脱离大路又上高坡,就要人来用力推动它。所以善于用兵的将帅,他所带出来的兵,其气势如冲开决口的积水从千仞高的堤坝奔腾而下,又像滚动的圆石冲下万丈深的溪谷。天下别的军队看到我军官兵这种气贯长虹的气势,还有谁敢与我军交战!所以百把号人抱着拼死的决心,就能击溃一万人心思不齐的军队,更何况拥有赴汤蹈火不回头的三军人马呢?即使向天下挑战寻找交战对手,又有谁敢挡在前面! 所谓天数是指二十八宿的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的天体运行规律。所谓地利是指处后则生处前则死,暴露(牡、阳)则凶隐蔽(牝、阴)则吉。所谓人事是指赏罚分明说到做到,行动要适时,措施贯彻要坚决。以上这些世代相传的东西被认为是军事法则,这当然没错,但这些还不能算作基本的军事法则。基本的军事法则应该是“因时而变化”。所以观察堂前的阴影移动而能知日月运行的位置,看到瓶中的水结冰而知天下寒暑的变化。 事物各自形成、变化的迹象都是相当微妙的,只有圣人能够达到认清这种变化的程度。所以鼓不参与也不产生五音,但它却是五音的主宰,水没有味道,但却能与五味调和,将军不直接参与五官的事务,但却是五官的总督。所以能协调五音的是那奏不出五音的“鼓”;能调和五味的是那没有五味的“水”;能督促管理五官各自完成事务的,是难以揣度估量的。因此将军的心,和暖如春,清朗如夏,寂寥如秋,凝固如冬,因顺形势变化而变化,随着时势推移而推移。 物体是曲的,影子就不可能是直的;声音是清脆的,回声就不可能是浊的。观察对方的行动意图,用我方的各种优势条件来对付他们。所以战争行动要靠正义来扶持、用事理来推动,打乱对方的部署使其失去主动权,依靠我方的优势条件去获得成功;让对方看到我方的出现,但却不让他们知道我将隐入何处;让对方知道我方的行动,但却不让他们知道我将怎样集聚。战争开始时要像狐狸那样细心弱小,于是对手就会轻率出战;一旦战争爆发,就要像猛虎那样凶猛,所以敌人就必溃退。那飞鸟准备攫取猎物时,总缩着脑袋装成若无其事,猛兽捕捉猎物时也总是藏匿着它的利爪,虎豹是不轻易暴露它的利牙,噬狗也不随便外露它的利齿。所以用兵的策略,有时故意向敌方显示我军的柔弱,但真要开战时,就用刚强给予迎头痛击;有时故意向敌方暴露我军的弱小,但在关键时刻,就用强硬的势态将敌方压倒;有时故意向敌方示以收敛的姿态,但当对方进犯时,却大张旗鼓并配以强盛的气势给予敌方沉重的打击;有时想往西进,却故意制造成东去的假象。先处逆境,然后达到最终目的;先在黑暗中摸索,然后有光明的前途;用兵要像“鬼”那样来无踪去无影,又要像“水”那样渗透深入不留痕迹。所以军事上有这种情况,即外表上的趋向并不是他真要去的地方,表露出来的迹象并不代表他的真实意图,所以一举一动很难吃准这到底是为什么。由此就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像晴天炸雷,你没法防备;而且一定记着军事招数不可重复使用,这样才能稳操胜券;与神奇的光明相通,但却不知它的门径。这就叫做用兵如神。 军队之所以强大,是在于得到民众的拥戴;民众之所以用牺牲自己来换取战争胜利,是在于这场战争的正义性;正义之所以能为民众信仰,是在于君王将帅具有崇高的威信,且与民众利益一致。所以用文德来团结人民,用勇武来整齐士兵,这样就能必定胜利;正义和威信同时发挥作用,这是最强大的。一般来说,人都是喜欢活着,憎恨死去的。但是,面对高高的城墙、深深的壕沟、矢箭如雨,平原广泽短兵相接厮杀时,士兵们仍然争先恐后抢在前面与敌军交战,不是他们不怕死、高兴受伤,而是因为君王将帅奖赏守信用、惩罚严明的缘故。 所以君王如果将民众看成是自己的子女,那么民众就会将君王看成是自己的父亲;君王如果将民众看成是自己的兄弟,那么民众就会将君王看成是自己的兄长。君王如能将民众看成是自己的子女,那么也就必定能统治天下。民众将君王看成是自己的父亲,那么天下也就安定团结。君王将民众看成是自己的兄弟,那么民众就不会把为人民牺牲生命当作难事;民众将君王看成是自己的兄长,那么民众就不会把为君王牺牲生命当成难事。因此部队中官兵亲如父子兄弟,敌人就无法与之相斗的,因为这样的部队君王将帅平时就爱兵如子的。所以驷马动作不协调,即使有造父也无法驾车赶远路;弓和箭不相配,即使是羿也无法用来百发百中;君臣离心离德,即使是孙武也无法率领部队与敌交战。因此,君王一定要内修清明政治,广积恩德;外塞丑行恶迹,树立威信;体察民众的疾苦,以知道民众的生活状况。这样,一旦爆发战争,民众就会和君王将帅同心同德,面对残酷战争会视死如归。所以将帅真与士兵同甘苦、共饥寒,那么到战时士兵的牺牲精神就会体现出来,也使部队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所以古代善于带兵打仗的将帅一定是身先士卒,各方面都起到表率作用;酷暑也与士兵一样不张伞盖,寒冬也与士兵一样不穿皮衣,以体察士兵的寒暑;遇险要关隘也不骑马,上山爬坡也必下车步行,以体验士兵的劳逸;部队饭菜做好后才敢用餐、部队水井凿通后才肯饮水,以体验士兵的饥渴;两军交战时也与士兵一样随时有可能被箭射中,这样与士兵共安危。所以良将用兵,常常以这种恩德来凝聚部队的战斗力去迎战怨气极盛的敌军的;又用仁爱去团结部队去迎战内部充满仇恨的敌军的。这样,哪有不取胜的道理? 君王要求民众做到的是两条:要求民众为他辛劳,要想民众为他牺牲生命。而民众对君王的期望不过三点:饥者有食,劳者能息,有功者施予恩赏。假若民众已经履行了君王所要求的两条职责,而君王却没有满足民众的三点期望,那么,国家再大、人口再多,这军队的战斗力还是弱小的。假若辛苦者事后能就得到快乐,劳累者必能得到一定利益,立功者一定得到奖赏,为国牺牲者的后代一定得到抚恤,这四方面都能兑现、取信于民,那么君王即使去射猎云天的飞鸟、垂钓深渊的游鱼,弹琴奏瑟、鸣钟吹竽、掷六博、投高壶、安逸清闲万分,但他的部队照样强大,军令照样能贯彻执行。这样,君王将帅令人景仰,下属百姓士兵随时听候使用;这说明德政施行的足以使人敬慕,那么这君王的威信也就随之树立。 将帅必须具备的条件有三隧、四义、五行和十守。所谓“三隧”是指将帅必须上知天道、下熟习地形、中体察人情。所谓“四义”是指将帅是为国家利益而不是依仗兵权谋私,是为君王尽忠而奋不顾身,面对危难而不怕牺牲,处理疑难问题时不怕承担责任。所谓“五行”是指将帅能柔软但不卷曲,能刚强但不折断,秉仁慈但不可侵犯,有信誉但不容欺骗,具勇敢但不可凌辱。所谓“十守”是指将帅神志清澈而不混浊、谋略深远而不易仿效、节操坚定而不迁移、智慧明达而不受蒙蔽、不贪钱财、不沉溺于物欲、不贪求花言巧语、不贪图名声、不易被引逗喜悦、不易被激怒。将帅如能做到上述这些,也就叫达到了深远奥妙的境界,有谁能知道他的真情!行动则必定符合明确的目标,言论则必定符合道理和规律;行为必定顺应时宜,分析必定有条有理。通晓动和静的奥妙,明白开和塞的时机;审察行动的利和害,如同符节相合;快得像发动满弦的弓箭,气势如同离弦的飞箭;像龙那样腾飞、像蛇那样游行,行动没有一定的形态。看不清所要攻击什么目标,也不知道最终的归宿是什么;要进攻时就使你无法防守,要防守时就使你攻不破。 听说善于用兵的人,必定先从自我修养做起,然后才要求他人也能这样;先做到不可被战胜,然后才争取去战胜别人。自我都没修养好,还得依靠别人;自身的条件都不具备,却只想寄希望于敌人自己出乱子而取胜他,自己的部队混乱不堪却想乘敌人出乱之机去战胜他的做法,就像用火救火,用水堵水一样,哪里能制服?如果让陶工自己变为粘土,那么他就再也不可能用粘土来制造盆盎了;如果让女工自己变为丝线,那么她就不可能再用丝线织成锦缎了。这说明相同的东西是不能达到治理目的的,而只能用与众不同的奇招、异招才能制服对手。两只麻雀相斗,是不大可能出现其中一只将另一只斗死的,但一旦老鹰飞到,这问题就解决了,这是因为鹰和雀是两种不同的种类。所以用安静之兵对应急躁之兵就显示出奇异来了,用治理整齐之兵对付混乱之兵就显示出奇异来了,以饱食之兵来对付饥寒之兵就显示出奇异来了,以逸待劳也同样显示出奇异来了。奇正相对就像水火、金木相对一样,互相相克而显示出胜负来了。善于用兵者,就掌握着五行相克相生的道理来应对敌人,所以能取得胜利;而不善于用兵者,就不能掌握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故常被人制服而被俘。 所以,用兵贵在于谋略不被测度,部队行动隐藏不露,常常能出其不意使对手无法设防。这说明谋略如果被对手掌握,那么就要陷于困境;行动如果被对手掌握,那么就要陷入被动。所以真正能用兵的人是,上利用天象隐蔽自身,下利用地形藏匿自我,中发挥人的作用来隐蔽自身。如果用天象来隐蔽自我,就没有什么敌人不能被制服。那么什么叫利用天象隐蔽自我呢?就是利用大寒酷暑、狂风暴雨、大雾昏天这样一种天气条件来因顺变化、迷惑对方。那么什么叫利用地形隐蔽自我呢?就是利用山地丘陵、丛林险阻这些地形条件来藏隐部队以作埋伏袭击。又什么叫发挥人的作用来隐蔽自我呢?就是在敌手前进的道上埋伏,或尾随敌军跟踪观察,或出奇兵冲入敌军阵营,这攻击的迅猛如雷霆,推进的速度如风雨,一旦达到目的就偃旗息鼓悄然离去不见踪影、不留形迹,没有人知道他的来龙去脉。 所以队伍前后整齐严正、四面像墨线那般笔直,队伍进退有分有合、有散有聚,隔而不断,互不超越;两翼轻捷,四边便利,或前或后,离合散聚,不乱队形:这就是善于训练管理的行军队列和布阵。明白奇正、阴阳、刑德、五行、望气、占星、龟策、祭祀,这就是善于运用天道。制定计划、布设埋伏、运用水攻、火攻;制造奇异假象,让士兵鼓躁呐喊来搅乱敌人的听觉;拖着树枝扬起尘土来迷乱敌人的视觉:这就是善于运用欺诈佯装战术。意志观念像碄钺那样坚定厚重,毫不动摇,难以恐吓倒,权势利益不能诱惑,死亡威胁吓不退:这就是善于鼓舞士气坚定信念。刚猛快速、英勇果断、藐视敌人、行动神速、瞬时一闪即逝:这就是善于运用轻骑兵来出奇制胜。观察选择地形,安排宿营地址,修筑军营围墙,审察查明路障,驻扎高坡山地,营地能进能退:这就是善于利用有利地形。利用敌军饥冻渴热,疲劳困倦,松懈混乱,恐惧困窘之机,派出精锐干练的部队,在深夜对敌人实现偷袭:这就是善于利用时机来应对变化的环境。平坦的地方用战车,险峻的地方用骑兵,渡水时用弓,险隘之处用弩,白天作战用旌旗壮大声势,夜晚作战用篝火营造气氛,阴暗多雾天气多用战鼓:这就是善于利用各种器械装备来为战争服务。以上总共八种战术方法,不能缺少一样,但这些还不是用兵打仗中最重要的方面。 用兵打仗中主要的方面是,将帅一定要有独到的见解和胆识。所谓独到见解是指能够观察到别人观察不到的东西;所谓独到胆识是指能够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东西。能够观察到别人观察不到的东西,这叫做“明”;能够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东西,这叫做“神”。这神明就是取得胜利的先决条件。如能这样,那么防守时就不易被攻破,交战时不易被打败,进攻时就容易取胜,这就是虚和实的关系道理。上下级之间有间隙矛盾,文官武将关系不融洽,处事不公正,士兵内心充满怨气,这就叫“虚”。反之,君王圣明,将领精良,上下同心,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就叫“实”。如果像泼水灭火,敢抵抗的即将他攻陷,敢逼近过来的即将他迁移,这样刚柔显示出差别,战争的胜败也即表现出来,这就是虚实的不同。所以善于作战的部队不在于人少,善于防守的部队不在于城池狭小;取胜在于有否威势,失败在于丧失斗志。 如果军队实力强就打,实力不济就走;气势旺盛部队战斗力就强,气势低落则必定败北。过去吴王夫差拥有方圆二千里的土地,统率步卒七十万,向南和越国开战,逼迫越王退守会稽山;向北和齐国交战,在艾陵击败齐军;向西能和晋国对阵,在黄池制服晋国国君,为什么能做到这样呢?是在于充分利用了人民士兵的士气和斗志这种实力。后来夫差骄横纵欲、拒绝劝谏、爱听奉承话又暴戾骁悍,从而铸成大错而不能及时醒悟悔过,这时大臣怨恨、百姓离心离德。越王勾践只率精兵三千就在干遂消灭了夫差,这就在于利用了夫差吴王及吴国整个虚弱的气势将他制服。这气势有虚有实,二者会转化,就像光明转向黑暗一样。所以胜利之师也不总是士气高昂、斗志昂扬的,败军也不总是士气低落的。这样,善于用兵的人就要鼓起自己民众的士气以等待敌军出现虚弱气势的时机,以便能击败他;反之不能用兵的人常常是挫伤自己民众士兵的斗志和士气以等待敌军气势旺盛。所以气势的“虚”与“实”,是决定战争胜负的最重要的因素。 凡是国家有危难,君王便在宫中召见将帅,对他发出诏令:“社稷的命运托付给你,现在国家有危难,希望你能率兵应敌。”将帅接受了君令,就下令祝史、太卜斋戒三天,然后前往太庙,钻灵龟,卜定吉日来举行授旗仪式。授旗那天,君王进入太庙门以后,面朝西边站立;将帅进入太庙门,急步走到厅堂台阶下,面朝北站立。君王亲自拿着大斧,手持斧头将斧柄授给将帅,说:“从现在起,上至苍天,都由将军控制。”君王又拿着大斧,手持斧头将斧柄交给将帅,说:“从现在起,下至深渊,都由将军指挥。”将军接过斧钺后回答君王说:“国家的政事不能由受命在外的武将治理,军队的事务不可由宫廷来干预,臣如怀有二心是不能侍奉君王的;心志疑惑的将帅是不能出征应战的。臣既然已经在君王面前接受了任命,象征权力的鼓旗和斧钺已为臣所掌握,臣行使权力时就不必再回朝请示君王了,但愿君王以后再也不要对臣下达任何军事命令。君王如果不同意臣下的这一请求,臣就不敢率领军队出征。君王如果同意臣下的这一请求,臣就告辞出发。”于是剪短指甲,穿上“冥衣”,打开“凶门”,出城上路。将帅乘坐帅车,插着军旗、斧钺,神情凝重。当他面对敌人决战时,不顾一切,不怀二心。因此不怕天不怕地,不怕敌人在前头,不怕君王从后牵制;进攻打仗不是为了名利,后退撤离不逃避罪责;一心只想保卫人民,为君王争取利益,这才是国家的珍宝,也是将帅应具有的德行。将帅如能做到这些,那么有智慧的人就会替他出谋划策,勇敢的人就会替他英勇作战,气壮山河,疾速如同烈马奔驰,因此,两军尚未交战,敌军就恐惧害怕了。如果打了胜仗赶走敌人,全军上下都会受到奖赏,军吏也会得到升迁、增加爵禄,分割出土地来调配给立功军吏。在境外就作出决定,全部事情都在军中得到处理。率军返回国内以后,交还军旗和斧钺,向君王禀报战事结果,说:“军中没有什么遗留的事要处理。”然后穿上素白衣服,离开府第居舍,向君王请没有完全尽责之罪。君王说:“免罪。”于是将帅退下斋戒独居。取得重大胜利的将帅经三年后才返回府第居住,取得中等胜利的将帅则二年后才返回府第居住,取得小胜利的将帅则需一年后才返回府第居住。正义战争的矛头总是指向昏君统治的国家,所以能够做到战胜敌国而不遭敌国的报复,夺取土地而不会被敌国反攻,人民将不会有疾病瘟疫发生,将官将不会早死,五谷丰收,风调雨顺;在国外打了胜仗,为国家带来福祉。所以这样的战争必定给君王和将帅带来名声而不会留下祸害。



淮南子·说山训

〔刘安〕 〔汉〕

魄问于魂曰:“道何以为体?

”曰:“以无有为体。

”魄曰:“无有有形乎?

”魂曰:“无有。

”“何得而闻也?

”魂曰:“吾直有所遇之耳。

视之无形,听 之无声,谓之幽冥。

幽冥者,所以喻道,而非道也。

魄曰:“吾闻得之矣。

乃内 视而自反也。

”魂曰:“凡得道者,形不可得而见,名不可得而扬。

今汝已有形 名矣,何道之所能乎!

”魄曰:“言者,独何为者?

”“吾将反吾宗矣。

”魄反 顾,魂忽然不见,反而自存,亦以沦于无形矣。

人不小学,不大迷。

不小慧,不大愚。

人莫鉴于沫雨,而鉴于澄水者,以其 休止不荡也。

詹公之钓,千岁之鲤不能避。

曾子攀柩车,引楯者为之止也。

老母 行歌而动申喜,精之至也。

瓠巴鼓瑟,而淫鱼出听。

伯牙鼓琴,驷马仰秣。

介子 歌龙蛇,而文君垂泣。

故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岸不枯。

螾无筋骨之强, 爪牙之利,上食晞堁,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清之为明,杯水见眸子。

浊之为 暗,河水不见太山。

视日者眩,听雷者聋。

人无为则治,有为则伤。

无为而治者, 载无也。

为者,不能有也。

不能无为者,不能有为也。

人无言而神,有言则伤。

无言而神者载无,有言则伤其神。

之神者,鼻之所以息,耳之所以听,终以其无 用者为用矣。

物莫不因其所有,而用其所无。

以为不信,视籁与竽。

念虑者不得卧,止念 虑,则有为其所止矣,两者俱忘,则至德纯矣。

圣人终身言治,所用者非其言也, 用所以言也。

歌者有诗,然使人善之者,非其诗也。

鹦鹉能言,而不可使长。

是 何则?

得其所言,而不得其所以言。

故循迹者,非能生迹者也。

神蛇能断而复续, 而不能使人勿断也。

神龟能见梦元王,而不能自出渔者之笼。

四方皆道之门户牖 向也,在所从窥之。

故钓可以教骑,骑可以教御,御可以教刺舟。

越人学远射, 参天而发,适在五步之内,不易仪也。

世已变矣,而守其故,譬犹越人之射也。

月望,日夺其光,阴不可以乘阳也。

日出星不见,不能与之争光也。

故末不可以 强本,指不可以大于臂。

下轻上重,其覆必易。

一渊不两鲛。

水定则清正,动则 失平。

故惟不动,则所以无不动也。

江河所以能长百谷者,能下之也。

夫惟能下之,是以能上之。

天下莫相憎于 胶漆,而莫相爱于冰炭。

胶漆相贼,冰炭相息也。

墙之坏,愈其立也。

冰之泮, 愈其凝也,以其反宗。

泰山之容,巍巍然高,去之千里,不见埵堁,远之故 也。

秋豪之末,沦于不测。

是故小不可以为内者,大不可以为外矣。

兰生幽谷, 不为莫服而不芳。

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

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夫 玉润泽而有光,其声舒扬,涣乎其有似也。

无内无外,不匿瑕秽,近之而濡,望 之而隧。

夫照镜见眸子,微察秋豪,明照晦冥。

故和氏之璧,随侯之珠,出于山 渊之精,君子服之,顺祥以安宁,侯王宝之,为天下正。

陈成子恒之劫子渊捷也, 子罕之辞其所不欲,而得其所欲,孔子之见黏蝉者,白公胜之倒杖策也,卫姬之 请罪于桓公,子见子夏曰:“何肥也?

”魏文侯见之反被裘而负刍也,说之为 宋王解闭结也,此皆微眇可以观论者。

人有嫁其子而教之曰:“尔行矣。

慎无为善。

”曰:“不为善,将为不善邪?

”应之曰:“善且由弗为,况不善乎?

”此全其天器者。

拘囹圄者,以日为修。

当死市者,以日为短。

日之修短有度也,有所在而短,有所在而修也,则中不平 也。

故以不平为平者,其平不平也。

嫁女于病消者,夫死则后难复处也。

故沮舍 之下,不可以坐。

倚墙之傍,不可以立。

执狱牢者无病,罪当死者肥泽,刑者多 寿,心无累也。

良医者,常治无病之病,故无病。

圣人者,常治无患之患,故无 患也。

夫至巧不用剑,善闭者不用关楗,淳于髡之告失火者,此其类。

以清入浊, 必困辱。

以浊入清,必覆倾。

君子之于善也,犹采薪者见一芥掇之,见青葱则拔 之。

天二气则成虹,地二气则泄藏,人二气则成病。

阴阳不能且冬且夏,月不知 昼,日不知夜。

善射者发不失的,善于射矣,而不善所射。

善钓者无所失,善于 钓矣,而不善所钓。

故有所善,则不善矣。

钟之与磬也,近之则钟音充,远之则磬音章,物固有近不若远,远不若近者。

今曰稻生于水,而不能生于湍濑之流。

紫芝生于山,而不能生于盘石之上。

慈石 能引铁,及其于铜,则不行也。

水广者鱼大,山高者木修。

广其地而薄其德,璧 犹陶人为器也,揲挻其土而不益厚,破乃愈疾。

圣人不先风吹,不先雷毁,不 得已而动,故无累。

月盛衰于上,则蠃蠬应于下,同气相动,不可以为远。

执 弹而招鸟,挥棁而呼狗,欲致之,顾反走。

故鱼不可以无饵钓也,兽不可以虚气 召也。

剥牛皮,鞟以为鼓,正三军之众,然为牛计者,不若服于厄也。

狐白 之裘,天子被之而坐庙堂,然为狐计者,不若走于泽。

亡羊而得牛,则莫不利失 也。

断指而免头,则莫不利为也。

故人之情,于利之中则争取大焉,于害之中则 争取小焉。

将军不敢骑白马,亡者不敢夜揭炬,保者不敢畜噬狗。

鸡知将旦,鹤 知夜半,而不免于鼎俎。

山有猛兽,林木为之不斩,园有螫虫,藜藿为之不采。

为儒而踞里闾,为墨而朝吹竽,欲灭迹而走雪中,拯溺者而欲无濡,是非所行而 行所非。

今夫暗饮者,非尝不遗饮也,使之自以平,则虽愚无失矣。

是故不同于 和,而可以成事者,天下无之矣。

求美则不得美,不求美则美矣。

求丑则不得丑,求不丑则有丑矣。

不求美又 不求丑,则无美无丑矣。

是谓玄同。

申徒狄负石自沉于渊,而溺者不可以为抗。

弦高诞而存郑,诞者不可以为常。

事有一应,而不可循行。

人有多言者,犹百舌 之声。

人有少言者,犹不脂之户也。

六畜生多耳目者不详,谶书著之。

百人抗浮, 不若一人挈而趋。

物固有众而不若少者,引车者二六而后之。

事固有相待而成者, 两人俱溺,不能相拯,一人处陆则可矣。

故同不可相治,必待异而后成。

千年之松,下有茯苓,上有兔丝,上有丛蓍,下有伏龟,圣人从外知内,以 见知隐也。

喜武非侠也,喜文非儒也,好方非医也,好马非驺也,知音非瞽也, 知味非庖也。

此有一概而未得主名也。

被甲者非为十步之内也,百步之外,则争 深浅,深则达五藏,浅则至肤而止矣。

死生相去,不可为道里。

楚王亡其猿,而 林木为之残。

宋君亡其珠,池中鱼为之殚。

故泽失火而林忧。

上求材,臣残木。

上求鱼,臣乾谷。

上求楫,而下致船。

上言若丝,下言若纶。

上有一善,下有二 誉。

上有三衰,下有九杀。

大夫种知所以强越,而不知所以存身。

苌弘知周之所 存,而不知身所以亡。

知远而不知近。

畏马之辟也,不敢骑。

惧车之覆也,不敢乘。

是以虚祸距公利也。

不孝弟者, 或詈父母。

生子者,所不能任其必孝也,然犹养而长之。

范氏之败,有窃其钟负 而走者,鎗然有声,惧人闻之,遽掩其耳。

憎人闻之,可也。

自掩其耳,悖矣。

升之不能大于石也,升在石之中。

夜不能修其岁也,夜在岁之中。

仁义之不能大 于道德也,仁义在道德之包。

先针而后缕,可以成帷。

先缕而后针,不可以成衣。

针成幕,<艹累>成城。

事之成败,必由小生。

言有渐也。

染者先青而后黑则可, 先黑而后青则不可。

工人下漆而上丹则可,下丹而上漆则不可。

万事由此,所先 后上下,不可不审。

水浊而鱼噞,形劳而神乱。

故国有贤君,折冲万里。

因媒 而嫁,而不因媒而成。

因人而交,不因人而亲。

行合趋同,千里相从。

行不合, 趋不同,对门不通。

海水虽大,不受胔芥,日月不应非其气,君子不容非其类也。

人不爱倕之手,而爱己之指,不爱江、汉之珠,而爱己之钩。

以束薪为鬼,以 火烟为气。

以束薪为鬼,朅而走。

以火烟为气,杀豚烹狗。

先事如此,不如其后。

巧者善度,知其善豫。

羿死桃部,不给射。

庆忌死剑锋,不给搏。

灭非者户告之 曰:“我实不与我谀乱。

”谤乃愈起。

止言以言,止事以事,譬犹扬堁而弭尘, 抱薪而救火。

流言雪污,譬犹以涅拭素也。

矢之于十步贯兕甲,于三百步不能入鲁缟。

骐骥一日千里,其出致释驾而僵。

大家攻小家则为暴,大国并小国则为贤,小马非大马之类也,小知非大知之类也。

被羊裘而赁,固其事也。

貂裘而负笼,其可怪也。

以洁白为污辱,譬犹沐浴而抒 溷,薰燧而负彘。

治疽不择善恶丑肉而并割之,农夫不察苗莠而并耘之,岂不虚 哉!

坏塘以取龟,发屋而求狸,掘室而求鼠,割唇而治龋。

桀、跖之徒,君子不 与。

杀戎马而求狐狸,援雨鳖而失灵龟,断右臂而争一毛,折镆邪而争锥刀,用 智如此,岂足高乎!

宁百刺以针,无一刺以刀。

宁一引重,无久持轻。

宁一月饥,无一旬饿。

万 人之蹪,愈于一人之隧。

有誉人之力俭者,舂至旦,不中员呈,犹谪之。

察之, 乃其母也。

故小人之誉人,反为损。

东家母死,其子哭之不哀,西家子见之,归 谓其母曰:“社何爱速死,吾必悲哭社!

”夫欲其母之死者,虽死亦不能悲哭矣。

谓学不暇者,虽暇亦不能学矣。

见窾木浮而知为舟,见飞蓬转而知为车,见鸟迹 而知著书,以类取之。

以非义为义,以非礼为礼,譬犹倮走而追狂人,盗财而予 乞者,窃简而写法律,蹲踞而诵《诗》、《书》。

割而舍之,镆邪不断肉。

执而 不释,马牦截玉。

圣人无止,无以岁贤昔,日愈昨也。

马之似鹿者千金,天下无千金之鹿。

玉待礛诸而成器,有千金之璧,而无 锱锤之礛诸。

受光于隙,照一隅。

受光于牖,照北壁。

受光于户,照室中无遗 物。

况受光于宇宙乎!

天下莫不藉明于其前矣。

由此观之,所受者小,则所见者 浅。

所受者大,则所照者博。

江出岷山,河出昆仑,济出王屋,颍出少室,汉出 嶓冢,分流舛驰,注于东海,所行则异,所归则一。

通于学者若车轴,转毂之中, 不运于己,与之致千里,终而复始,转无穷之源。

不通于学者若迷惑,告之以东 西南北,所居聆聆,背而不得,不知凡要。

寒不能生寒,热不能生热。

不寒不热,能生寒热。

故有形出于无形,未有天 地能生天地者也,至深微广大矣!

雨之集无能沾,待其止而能有濡。

矢之发无能 贯,待其止而能有穿。

唯止能止众止。

因高而为台,就下而为池,各就其势,不 敢更为。

圣人用物,若用朱丝约刍狗,若为土龙以求雨。

刍狗待之而求福,土龙 待之而得食。

鲁人身善制冠,妻善织履,往徙于越而大困穷,以其所修而游不用 之乡。

譬若树荷山上,而畜火井中。

操钓上山,揭斧入渊,欲得所求,难也。

方 车而庶越,乘桴而入胡,欲无穷,不可得也。

楚王有白蝯,王自射之,则搏 矢而熙。

使养由基射之,始调弓矫矢,未发而蝯拥柱号矣,有先中中者也。

呙氏之璧,夏后之璜,揖让而进之,以合欢。

夜以投人,则为怨,时与不时。

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说,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

君形者亡焉。

人有昆弟相 分者,无量,而众称义焉。

夫惟无量,故不可得而量也。

登高使人欲望,临深使 人欲窥,处使然也。

射者使人端,钓者使人恭,事使然也。

曰:“杀疲牛可以赎 良马之死,莫之为也。

杀牛,必亡之数,以必亡赎不必死,未能行之者矣。

季孙 氏劫公家,孔子说之。

先顺其所为,而后与之入政。

曰:“举枉与直,如何而不 得?

举直与枉,勿与遂往。

”此所谓同污而异途者。

众曲不容直,众枉不容正,故人众则食狼,狼众则食人。

欲为邪者,必相明 正。

欲为曲者,必相达直。

公道不立,私欲得容者,自古及今,未尝闻也。

此以 善托其丑。

众议成林,无翼而飞,三人成市虎,一里能挠椎。

夫游没者不求沐浴, 已自足其中矣。

故食草之兽,不疾易薮。

水居之虫,不疾易水。

行小变而不失常。

信有非礼而失礼。

尾生死其梁柱之下,此信之非也。

孔氏不丧出母,此礼之失者。

曾子立孝,不过胜母之闾。

墨子非乐,不入朝歌之邑。

曾子立廉,不饮盗泉。

所 谓养志者也。

纣为象箸而箕子希,鲁以偶人葬而孔子叹。

故圣人见霜而知冰。

有鸟将来,张罗而待之,得鸟者,罗之一目也。

今为一目之罗,则无时得鸟 矣。

今被甲者,以备矢之至,若使人必知所集,则悬一扎而已矣。

事或不可前规, 物或不可虑,卒然不戒而至,故圣人畜道以待时。

髡屯犁牛,既扌科以牜修,决 鼻而羁,生子而牺,尸祝斋戒以沉诸河,河伯岂羞其所从出,辞而不享哉!

得万 人之兵,不如闻一言之当。

得隋侯之珠,不若得事之所由。

得呙氏之璧,不若得 事之所适。

撰良马者,非以逐狐狸,将以射麋鹿。

砥利剑者,非以斩缟衣,将以 断兕犀。

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乡者其人。

见弹而求号炙,见卵而求晨夜, 见■而求成布,虽其理哉,亦不病暮。

象解其牙,不憎人之利之也。

死而弃其招 箦,不怨人取之。

人能以所不利利人则可。

狂者东走,逐者亦东走,东走则同, 所以东走则异。

溺者入水,拯者亦入水,入水则同,所以入水者则异。

故圣人同 死生,愚人亦同死生。

圣人之同死生,通于分理。

愚人之同死生,不知利害所在。

徐偃王以仁义亡国,国亡者非必仁义。

比干以忠靡其体,被诛者非必忠也。

故寒颤,惧者亦颤,此同名而异实。

明月之珠,出于蠬蜄。

周之简圭, 生于垢石。

大蔡神龟,出于沟壑。

万乘之主,冠锱锤之冠,履百金之车。

牛皮为 贱,正三军之众。

欲学歌讴者,必先徵羽乐风。

欲美和者,必先始于《阳阿》、 《采菱》。

此皆学其所不学,而欲至其所欲学者。

耀蝉者务在明其火,钓鱼者务 在芳其饵。

明其火者,所以耀而致之也。

芳其饵者,所以诱而利之也。

欲致鱼者 先通水,欲致鸟者先树木。

水积而鱼聚,木茂而鸟集。

好弋者先具缴与矰,好鱼 者先具罟与罛,未有无其具而得其利。

遗人马而解其羁,遗人车而税其羲,所爱者少,而所亡者多。

故里人谚曰: “烹牛而不盐,败所为也。

”桀有得事,尧有遗道,嫫母有所美,西施有所丑。

故亡国之法,有可随者。

治国之俗,有可非者。

琬琰之玉,在洿泥之中,虽廉者 弗释。

弊箄甑瓾,在袇茵之上,虽贪者不搏。

美之所在,虽污辱,世 不能贱。

恶之所在,虽高隆,世不能贵。

春贷秋赋,民皆欣。

春赋秋贷,众皆怨。

得失同,喜怒为别,其时异也。

为鱼德者,非挈而入渊。

为蝯赐者,非负而缘木。

纵之其所而已。

貂裘而 杂,不若狐裘而粹,故人莫恶于无常行。

有相马而失马者,然良马犹在相之中。

今人放烧,或操火往益之,或接水往救之,两者皆未有功,而怨德相去亦远矣。

郢人有买屋栋者,求大三围之木,而人予车毂,跪而度之,巨虽可,而修不足。

遽伯玉以德化,公孙鞅以刑罪,所极一也。

病者寝席,医之用针石,巫之用糈藉, 所以救钧也。

狸头愈鼠,鸡头已瘘,虻散积血,斫木愈龋,此类之推者也。

膏之 杀鳖,鹊矢中猬,烂灰生蝇,漆见蟹而不干,此类之不推者也。

推与不推,若非 而是,若是而非,孰能通其微!

天下无粹白狐,而有粹白之裘。

掇之众白也。

善学者,若齐王之食鸡,必食 其庶数十而后足。

刀便剃毛,至伐大木,非斧不克。

物固有以克适成不逮者。

视方寸于牛,不知其大于羊。

总视其体,乃知其大相去之远。

孕妇见兔而子缺唇, 见麋而子四目。

小马大目,不可谓大马。

大马之目眇,可谓之眇马。

物固有似然 而似不然者。

故决指而身死,或断臂而顾活。

类不可必推。

厉利剑者必以柔砥, 击钟磬者必以濡木,毂强必以弱辐,两坚不能相和,两强不能引服。

故梧桐断角, 马牦截玉,媒但者,非学谩也,但成而生不信。

立慬者,非学斗争也,慬立 而生不让。

故君子不入狱,为其伤恩也。

不入市,为其侳廉也。

积不可不慎者 也。

走不以手,缚手,走不能疾。

飞不以尾,屈尾,飞不能远。

物之用者,必待 不用者。

故使之见者,乃不见者也。

使鼓鸣者,乃不鸣者也。

尝一脔肉,知一镬 之味。

悬羽与炭,而知燥湿之气。

以小明大。

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

睹瓶中 之冰,而知天下之寒。

以近论远。

三人比肩,不能外出户。

一人相随,可以通天 下。

足蹍地而为迹,暴行而为影,此易而难。

庄王诛里史,孙叔敖制冠浣衣, 文公弃荏席,后霉黑,咎犯辞归,故桑叶落而长年悲也。

鼎错日用而不足贵,周 鼎不爨而不可贱。

物固有以不用而为有用者。

地平则水不流,重钧则衡不倾,物 之尤必有所感,物固有以不用为大用者。

先倮而浴则可,以浴而倮则不可。

先祭而后飨则可,先飨而后祭则不可。

物 之先后,各有所宜也。

祭之日而言狗生,取妇夕而言衰麻,置酒之日而言上冢, 渡江河而言阳侯之波。

或曰知其且赦也,而多杀人。

或曰知其且赦也,而多活人。

其望赦同,所利害异。

故或吹火而然,或吹火而灭,所以吹者异也。

烹牛以飨其 里,而骂其东家母,德不报而身见殆。

文王污膺,鲍申伛背,以成楚国之治。

裨 谌出郭而知,以成子产之事。

朱儒问径天高于修人,修人曰:“不知。

”曰:“ 子虽不知,犹近之于我。

”故凡问事,必于近者。

寇难至,躃者告盲者,盲者 负而走,两人皆活,得其所能也。

故使盲者语,使躃者走,失其所也。

郢人有 鬻其母,为请于买者曰:“此母老矣。

幸善食之而勿苦。

”此行大不义而欲为小 义者。

介虫之动以固,贞虫之动以毒螫,熊罴之动以攫搏,兕牛之动以牴触,物 莫措其所修,而用其所短也。

治国者若鎒田,去害苗者而已。

今沐者堕发,而 犹为之不止,以所去者少,所利者多。

砥石不利,而可以利金。

擏不正,而可 以正弓。

物固有不正而可以正,不利而可以利。

力贵齐,知贵捷。

得之同,速为 上,胜之同,迟为下。

所以贵镆邪者,以其应物而断割也。

几刂靡勿释,牛车绝 辚。

为孔子之穷于陈、蔡而废六艺,则惑。

为医之不能自治其病,病而不就药, 则勃矣。

淮南子·说林训

〔刘安〕 〔汉〕

以一世之度制治天下,譬犹客之乘舟,中流遗其剑,遽契其舟桅,暮薄而求之,其不知物类亦甚矣!

夫随一隅之迹,而不知因天地以游,惑莫大焉。

虽时有所合,然而不足贵也。

譬若旱岁之土龙,疾疫之刍狗,是时为帝者也。

曹氏之裂布,蛷者贵之,然非夏后氏之璜。

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天地而生天地,至深微广大矣。

足以蹍者浅矣,然待所不蹍而后行。

智所知者偏矣,然待所不知而后明。

游者以足■,以手扌市,不得其数,愈■愈败。

及其能游者,非手足者矣。

鸟飞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寒将翔水,各哀其所生。

毋贻盲者镜,毋予躄者履,毋赏越人章甫,非其用也。

椎固有柄,不能自椓。

目见百步之外,不能自见其眦。

狗彘不择甂瓯而食,偷肥其体而顾近其死。

凤皇高翔千仞之上,故莫之能致。

月照天下,蚀于詹诸。

腾蛇游雾,而殆于蝍蛆。

鸟力胜日,而服于鵻礼,能有修短也。

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矣。

短绠不可以汲深,器小不可以盛大,非其任也。

怒出于不怒,为出于不为。

视于无形,则得其所见矣。

听于无声,则得其所闻矣。

至味不慊,至言不文,至乐不笑,至音不叫,大匠不斫,大豆不具,大勇不斗,得道而德从之矣。

譬若黄钟之比宫,太簇之比商,无更调焉。

以瓦鉒者全,以金钅主者跋,以玉鉒者发,是故所重者在外,则内为之掘。

逐兽者目不见太山,嗜欲在外,则明所蔽矣。

听有音之音者聋,听无音之音者聪。

不聋不聪,与神明通。

卜者操龟,筮者端策,以问于数,安所问之哉!

舞者举节,坐者不期而皆如一,所极同也。

日出旸谷,入于虞渊,莫知其动,须臾之间,俯人之颈。

人莫欲学御龙,而皆欲学御马。

莫欲学治鬼,而欲学治人。

急所用也。

解门以为薪,塞井以为臼,人之从事,或时相似,水火相憎,鏏在其间,五味以和。

骨肉相爱,谗贼间之,而父子相危。

夫所以养而害所养,譬犹削足而适履,杀头而便冠。

昌羊去蚤虱而来蚙穷,除小害而致大贼,欲小快而害大利。

墙之坏也,不若无也,然逾屋之覆。

璧瑗成器,礛诸之功。

镆邪断割,砥砺之力。

狡兔得而猎犬烹,高鸟尽而强弩藏。

虻与骥,致千里而不飞,无糗粮之资而不饥。

失火而遇雨,失火则不幸,遇雨则幸也。

故祸中有福也。

鬻棺者,欲民之疾病也。

畜粟者,欲岁之荒饥也。

水静则平,平则清,清则见物之形,弗能匿也。

故可以为正。

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塞,唇竭而齿寒,河水之深,其壤在山。

钧之缟也,一端以为冠,一端以为纟末,冠则戴致之,纟末则蹍履之。

知己者不可诱以物,明于死生者,不可却以危。

故善游者不可惧以涉。

亲莫亲于骨肉,节族之属连也。

心失其制,乃反自喜,况疏远乎!

圣人之一道,犹葵之与日也。

虽不能与终始哉,其向之诚也。

宫池涔则溢,旱则涸。

江水之原,渊泉不能竭。

盖非橑不能蔽日,轮非辐不能追疾,然而橑辐未足恃也。

金胜木者,非以一刃残林也。

土胜水者,非以一■塞江也。

躃者见虎而不走,非勇,势不便也。

倾者易覆也。

倚者易軵也。

几易助也,湿易雨也。

设鼠者机动,钓鱼者泛杭,任动者车鸣也。

刍狗能立而不能行,蛇床似麋芜而不能芳。

谓许由无德,乌获无力,莫不丑于色。

人莫不奋于其所不足。

以兔之走,使犬如马,则逮日归风。

及其为马,则又不能走矣。

冬有雷电,夏有霜雪,然而寒暑之势不易,小变不足以妨大节。

黄帝生阴阳,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娲所以七十化也。

终日之言,必有圣之事。

百发之中,必有羿、逢蒙之巧。

然而世不与也,其守节非也。

牛蹄彘颅亦骨也,而世弗灼,必问吉凶于龟者,以其历岁久矣。

近敖仓者,不为之多饭。

临江河者,不为之多饮。

期满腹而已。

兰芝以芳,未尝见霜。

鼓造辟兵,寿尽五月之望。

舌之与齿,孰先礲也?

錞之与刃,孰先弊也?

绳之与矢,孰先直也?

今鳝之与蛇,蚕之与蠋,状相类而爱憎异。

晋以垂棘之璧得虞、虢,骊戎以美女亡晋国。

聋者不歌,无以自乐。

盲者不观,无以接物。

射者遗其■,观书者忘其爱。

意有所在,则忘其所守。

古之所为不可更,则推车至今无蝉■,使但吹竽,使工厌窍,虽中节而不可听。

无其君形者也。

与死者同病,难为良医。

与亡国同道,难与为谋。

为客治饭而自藜藿,名尊于实也。

乳狗之噬虎也,伏鸡之搏狸也,恩之所加,不量其力。

使景曲者,形也。

使响浊者,声也。

情泄者,中易测,华不时者,不可食也。

庶越者,或以舟,或以车,虽异路,所极一也。

佳人不同体,美人不同面,而皆说于目。

梨橘枣栗不同味,而皆调于口。

人有盗而富者,富者未必盗。

有廉而贫者,贫者未必廉。

蔐苗类絮,而不可以絮。

■不类布,而可以为布。

出林者不得直道,行者不得履绳。

羿之所以射远中微者,非弓矢也。

造父之所以追速致远者,非辔衔也。

海内其所出,故能大。

轮复其所过,故能远。

羊肉不慕蚁,蚁慕于羊肉,羊肉膻也。

醯酸不慕蚋,而蚋慕于醯酸。

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悬羽与炭而知燥湿之气。

以小见大,以近喻远。

十顷之陂,可以灌四十顷。

而一顷之陂,不可以灌四顷。

大小之衰然。

明月之光,可以远望,而不可以细书。

甚雾之朝,可以细书,而不可以远望寻常之外。

画者谨毛而失貌,射者仪小而遗大。

治鼠穴而坏里闾,溃小皰而发痤疽,若珠之有颣,玉之有瑕,置之而全,去之而亏。

榛巢者处林茂,安也。

窟穴者托埵防,便也。

王子庆忌足嗫麋鹿,手搏兕虎,置之冥室之中,不能搏龟鳖,势不便也。

汤放其主而有荣名,崔杼弑其君而被大谤,所为之则同,所以为之则异。

吕望使老者奋,项托使婴儿矜,以类相慕。

使叶落者风摇之,使水浊者鱼挠之。

虎豹之文来射,蝯狖之捷来乍。

行一棋,不足以见智。

弹一弦,不足以见悲。

三寸之管而无当,天下弗能满。

十石而有塞,百斗而足矣。

以篙测江,篙终而以水为测,惑矣。

渔者走渊,木者走山,所急者存也。

朝之市则走,夕过市则步,所求者亡也。

豹裘而杂,不若狐裘之粹。

白璧有考,不得为宝。

言至纯之难也。

战兵死之鬼憎神巫,盗贼之辈丑吠狗。

无乡之社,易为黍肉。

无国之稷,易为求福。

鳖无耳,而目不可以蔽,精于明也。

瞽无目,而耳不可以塞,精于聪也。

遗腹子不思其父,无貌于心也。

不梦见像,无形于目也。

蝮蛇不可为足,虎豹不可使缘木,马不食脂,桑扈不啄粟,非廉也。

秦通崤塞,而魏筑城也。

饥马在厩,寂然无声,投刍其旁,争心乃生。

引弓而射,非弦不能发矢,弦之为射,百分之一也。

道德可常,权不可常。

故遁关不可复,亡犴不可再,环可以喻员,不可以轮。

绦可以为繶,不必以紃。

日月不并出,狐不二雄,神龙不匹,猛兽不群,鸷鸟不双。

循绳而斫则不过,悬衡而量则不差,植表而望则不惑,损年则嫌于弟,益年则疑于兄,不如循其理,若其当。

人不见龙之飞举而能高者,风雨奉之。

蠹众则木折,隙大则墙坏。

悬垂之类,有时而隧。

枝格之属,有时而驰。

当冻而不死者,不失其适。

当暑而不曷者,不亡其适。

未尝适,亡其适。

汤沐具而虮虱相吊,大厦成而燕雀相贺,忧乐别也。

柳下惠见饴,曰:“可以养老。

”盗跖见饴,曰:“可以黏牡。

”见物同,而用之异。

蚕食而不饮,二十二日而化。

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而脱。

蜉蝣不食不饮,三日而死。

人食石而死,蚕食之而不饥。

鱼食巴菽而死,鼠食之而肥。

类不可必推。

瓦以火成,不可以得火。

竹以水生,不可以得水。

扬堁而欲弭尘,被裘而以翣翼,岂若适衣而已哉!

槁竹有火,弗钻不<难灬>,土中有水,弗掘无泉。

龙象之病,人之宝也。

人之病,将有谁宝之者乎?

为酒人之利而不酤,则竭。

为车人之利而不僦,则不达。

握火提人,反先之热。

邻之母死,往哭之。

妻死而不泣,有所劫以然也。

西方之倮国,鸟兽弗辟,与为一也。

一膊炭,掇之则烂指。

万石俱,去之十步而不死。

同气异积也。

大勇小勇,有似于此。

今有六尺之席,卧而越之,下材弗难。

植而逾之,上材弗易。

势施异也。

百梅足以为百人酸,一梅不足以为一人和。

有以饭死者,而禁天下之食。

有以车为败者,而禁天下之乘。

则悖矣。

钓者静之,罧者扣舟,罩者抑之,罣者举之,为之异,得鱼一也。

见象牙乃知其大于牛,见虎尾乃知其大于狸,一节见而百节知也。

小国不斗于大国之间,两鹿不斗于伏兕之旁。

佐祭者得尝,救斗者得伤。

荫不祥之木,为电雷所扑。

或谓冢,或谓陇,或谓笠,或谓簦。

头虱与空木之瑟,名同实异也。

日月欲明,而浮云盖之。

兰芝欲修,而秋风败之。

虎有子,不能搏攫者,辄杀之,为堕武也。

龟纽之玺,贤者以为佩。

土壤布在田,能者以为富。

予拯溺者金玉,不若寻常之缠索。

视书,上有酒者,下必有肉。

上有年者,下必有月。

以类而取之。

蒙尘而眯,固其理也,为其不出户而堁之也。

屠者羹藿,为车者步行,陶者用缺盆,匠人处狭庐。

为者不必用,用者弗肯为。

毂立,三十辐各尽其力,不得相害。

使一辐独入,众辐皆弃,岂能致千里哉!

夜行者掩目而前其手,涉水者解其马载之舟。

事有所宜,而有所不施。

橘柚有乡,雚苇有丛。

兽同足者相从游,鸟同翼者相从翔。

田中之潦,流入于海。

附耳之言,闻于千里也。

苏秦步,曰何故。

趋,曰何趋驰。

有为则议,多事固苛。

皮将弗睹,毛将何顾?

畏首畏尾,身凡有几?

欲观九州之土,足无千里之行,心无政教之原,而欲为万民之上,则难。

旳々者获,提提者射,故大白若辱,大德若不足。

未尝稼穑,粟满仓。

未尝桑蚕,丝满囊。

得之不以道,用之必横。

海不受流胔,太山不上小人,旁光不升俎,駠驳不入牲。

中夏用箑,快之,至冬而不知去。

褰衣涉水,至陵而不知下。

未可以应变。

有山无林,有谷无风,有石无金。

满堂之坐,视钩各异,于环带一也。

献公之贤,欺于骊姬。

叔孙之智,欺于竖牛。

故郑詹入鲁,《春秋》曰:“佞人来。

佞人来。

”君子有酒,鄙人鼓缶,虽不见好,亦不见丑。

人性便丝衣帛,或射之则被铠甲,为其不便以得所便。

辐之入毂,各值其凿,不得相通,犹人臣各守其职,不得相干。

尝被甲而免射者,被而入水。

尝抱壶而度水者,抱而蒙火。

可谓不知类矣。

君子之居民上,若以腐索御奔马,若蹍薄冰,蛟在其下,若入林而遇乳虎。

善用人者,若蚈之足,众而不相害。

若唇之与齿,坚柔相摩而不相败。

清醠之美,始于耒耜。

黼黻之美,在于杼轴。

布之新,不如纻。

纻之弊,不如布。

或善为新,或恶为故。

<面厌><面甫>在颊则好,在颡则丑。

绣以为裳则宜,以为冠则讥。

马齿非牛蹄,檀根非椅枝,故见其一本而万物知。

石生而坚,兰生而芳,少自其质,长而愈明。

扶之与提,谢之与让,故之与先,诺之与已也,之与矣,相去千里。

污准而粉其颡,腐鼠在坛,烧薰于宫,入水而憎濡,怀臭而求芳,虽善者弗能为工。

再生者不获,华大早者不胥时落,毋曰不幸,甑终不堕井,抽簪招磷,有何为惊!

使人无度河,可。

中河使无度,不可。

见虎一文,不知其武。

见骥一毛,不知善走。

水虿为蟌,孑孑为蚊,兔啮为螚。

物之所为,出于不意,弗知者惊,知者不怪。

铜英青,金英黄,玉英白,■烛捔,膏烛泽也。

以微知明,以外知内。

象肉之味不知于口,鬼神之貌不著于目,捕景之说不形于心。

冬冰可折,夏木可结,时难得而易失。

木方茂盛,终日采而不知。

秋风下霜,一夕而殚。

病热而强之餐,救曷而饮之寒,救经而引其索,拯溺而授之石。

欲救之,反为恶。

虽欲谨亡马,不发户辚,虽欲豫就酒,不怀蓐。

孟贲探鼠穴,鼠无时死,必噬其指,失其势也。

山云蒸,柱础湿。

伏苓掘,兔丝死,一家失熛,百家皆烧。

谗夫阴谋,百姓暴骸。

粟得水湿而热,甑得火而液。

水中有火,火中有水。

疾雷破石,阴阳相薄。

汤沐之于河,有益不多。

流潦注海,虽不能益,犹愈于已。

一目之罗,不可以得为鸟。

无饵之钓,不可以得鱼。

遇士无礼,不可以得贤。

兔丝无根而生,蛇无足而行,鱼无耳而听,蝉无口而鸣。

有然之者也。

鹤寿千岁,以极其游。

蜉蝣朝生而暮死,而尽其乐。

纣醢梅伯,文王与诸侯构之。

桀辜谏者,汤使人哭之。

狂马不触木,猘狗不自投于河,虽聋虫而不自陷,又况人乎!

爱熊而食之盐,爱獭而饮之酒,虽欲养之,非其道。

心所说,毁舟为杕。

心所欲,毁钟为铎。

管子以小辱成大荣,苏秦以百诞成一诚。

质的张而弓矢集,林木茂而斧斤入,非或召之,形势所致者也。

待利而后拯溺人,亦必以利溺人矣。

舟能沉能浮,愚者不能加足。

骐骥驱之不进,引之不止,人君不以取道里。

刺我行者,欲与我交。

訾我货者,欲与我市。

以水和水不可食,一弦之瑟不可听。

骏马以抑死,直士以正穷,贤者摈于朝,美女摈于宫。

行者思于道,而居者梦于床,慈母吟于巷,适子怀于荆。

赤肉县则乌鹊集,鹰隼鸷则众鸟散。

物之散聚,交感以然。

食其食者不毁其器,食其实者不折其枝,塞其源者竭,背其本者枯。

交画不畅,连环不解,其解之不以解。

临河而羡鱼,不如归家织网。

明月之珠,蠬之病而我之利。

虎爪象牙,禽兽之利而我之害。

易道良马,使人欲驰。

饮酒而乐,使人欲歌。

是而行之,是谓之断。

非而行之,必谓之乱。

矢疾,不过二里也。

步之迟,百舍不休,千里可致。

圣人处于阴,众人处于阳。

圣人行于水,众人行于霜。

异音者不可听以一律,异形者不可合于一体。

农夫劳而君子养焉,愚者言而智者择焉。

舍茂林而集于枯,不弋鹄而弋乌,难与有图。

寅丘无壑,泉原不溥,寻常之壑,灌千顷之泽。

见之明白,处之如玉石。

见之暗晦,必留其谋。

以天下之大,托于一人之才,譬若悬千钧之重于木之一枝。

负子而登墙,谓之不祥,为其一人陨而两人伤。

善举事者,若乘舟而悲歌,一人唱而千人和。

不能耕而欲黍粱,不能织而喜采裳,无事而求其功,难矣。

有荣华者,必有憔悴。

有罗纨者,必有麻蒯。

鸟有沸波者,河伯为之不潮,畏其诚也。

故一夫出死,千乘不轻。

蝮蛇螫人,傅以和堇则愈,物故有重而害反为利者。

圣人之处乱世,若夏暴而待暮,桑榆之间,逾易忍也。

水虽平,必有波。

衡虽正,必有差。

尺寸虽齐,必有诡。

非规矩不能定方圆,非准绳不能正曲直。

用规矩准绳者,亦有规矩准绳焉。

舟覆乃见善游,马奔乃见良御。

嚼而无味者,弗能内于喉。

视而无形者,不能思于心。

兕虎在于后,随侯之珠在于前,弗及掇者,先避患而后就利。

逐鹿者不顾兔,决千金之货者不争铢两之价。

弓先调而后求劲,马先驯而后求良,人先信而后求能。

陶人弃索,车人掇之。

屠者弃销,而锻者拾之。

所缓急异也。

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

十牖之开,不如一户之明。

矢之于十步贯兕甲,及其极,不能入鲁缟。

太山之高,背而弗见。

秋豪之末,视之可察。

山生金,反自刻。

木生蠹,反自食。

人生事,反自贼。

巧冶不能铸木,巧工不能斫金者,形性然也。

白玉不琢,美珠不文,质有余也。

故跬步不休,跛鳖千里。

累积不辍,可成丘阜。

城成于土,木直于下,非有事焉,所缘使然。

凡用人之道,若以燧取火,疏之则弗得,数之则弗中,正在疏数之间。

从朝视夕者移,从枉准直者亏。

圣人之偶物也,若以镜视形,曲得其情。

扬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

墨子见练丝而泣之,为其可以黄,可以黑。

趋舍之相合,犹金石之一调,相去千岁,合一音也。

鸟不干防者,虽近弗射。

其当道,虽远弗释。

酤酒而酸,买肉而臭。

然酤酒买肉,不离屠沽之家。

故求物必于近之者。

以诈应诈,以谲应谲,若披蓑而救火,毁渎而止水,乃愈益多。

西施、毛嫱,状貌不可同,世称其好,美钧也。

尧、舜、禹、汤,法籍殊类,得民心一也。

圣人者,随时而举事,因资而立功,涔则具擢对,旱则修土龙。

临淄之女,织纨而思行者,为之悖戾。

室有美貌,缯为之纂绎。

徵羽之操,不入鄙人之耳。

扌和切适,举坐而善,过府而负手者,希不有盗心。

故侮人之鬼者,过社而摇其枝。

晋阳处父伐楚以救江,故解捽者不在于捌格,在于批伔。

木大者根扌瞿,山高者基扶,庶巨者志远,体大者节疏。

狂者伤人,莫之怨也。

婴儿詈老,莫之疾也。

贼心亡也。

尾生之信,不如随牛之诞,而又况一不信者乎!

忧父之疾者子,治之者医。

进献者祝,治祭者庖。

淮南子·人间训

〔刘安〕 〔汉〕

清净恬愉,人之性也。

仪表规矩,事之制也。

知人之性,其自养不勃,知事之制,其举错不惑。

发一端,散无竟,周八极,总一管,谓之心。

见本而知末, 观指而睹归,执一而应万,握要而治详,谓之术。

居知所为,行智所之,事智所秉,动智所由,谓之道。

道者,置之前而不挚,错之后而不轩,内之寻常而 不塞,布之天下而不窕。

是故使人高贤称誉己者,心之力也。

使人卑下诽谤己者, 心之罪也。

夫言出于口者,不可止于人。

行发于迩者,不可禁于远。

事者,难成而易败也。

名者,难立而易废也。

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漏。

百寻之屋,以突隙之烟焚。

《尧戒》曰:“战战栗栗,日慎一日。

”人莫蹪于山,而蹪于蛭。

” 是故人皆轻小害,易微事,以多悔。

患至而多后忧之,是犹病者已惓而索良医也。

虽有扁鹊、俞跗之巧,犹不能生也。

夫祸之来也,人自生之。

福之来也,人自成之。

祸与福同门,利与害为邻,非神圣人,莫之能分。

凡人之举事,莫不先以其知规虑揣度,而后敢以定谋,其 或利或害,此愚智之所以异也。

晓自然以为智,知存亡之枢机,祸福之门户,举 而用之,陷溺于难者,不可胜计也。

使知所为是者,事必可行,则天下无不达之 途矣。

是故知虑者,祸福之门户也。

动静者,利害之枢机也。

百事之变化,国家之治乱,待而后成。

是故不溺于难者成,是故不可不慎也。

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宠,一危也。

才下而位高,二危也。

身无大功而受厚禄,三危也。

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

何以知其然也?

昔者,楚庄王既胜 晋于河、雍之间,归而封孙叔敖,辞而不受。

病疽将死,谓其子曰:“吾则死矣, 王必封女。

女必让肥铙之地,而受沙石之间有寝丘者。

其地确石而名丑,荆 人鬼,越人禨,人莫之利也。

”孙叔敖死,王果封其子以肥铙之地。

其子辞而不受,请有寝之丘。

楚国之俗,功臣二世而爵禄,惟孙叔敖独存。

此所谓损 之而益也。

何谓益之而损?

昔晋厉公南伐楚,东伐齐,西伐秦,北伐燕,兵横行 天下而无所绻,威服四方而无所诎,遂合诸侯于嘉陵。

气充志骄,淫侈无度,暴虐万民。

内无辅拂之臣,外无诸侯之助,戮杀大臣,亲近导谀。

明年出游匠骊氏, 栾书、中行偃劫而幽之。

诸侯莫之救,百姓莫之哀,三月而死。

夫战胜攻取,地广而名尊,此天下所愿也,然而终于身死国亡,此所谓益之而损者也。

夫孙叔敖之请有寝之丘,沙石之地,所以累世不夺也。

晋厉公之合诸侯于嘉陵,所以身死于匠骊氏也。

众人皆知利利而病病也,唯圣人知病之为利,知利之为病也。

夫再实之木根必伤,掘藏之家必有殃。

以言大利而反为害也。

张武教智伯夺韩、 魏之地而禽于晋阳,申叔时教庄王封陈氏之后而霸天下。

孔子读《易》,至《损》 、《益》,未尝不愤然而叹,曰:“益损者,其王者之事与!

事或欲与利之,适 足以害之。

或欲害之,乃反以利之。

利害之反,祸福之门户,不可不察也。

” 阳虎为乱于鲁,鲁君令人闭城门而捕之,得者有重赏,失者有重罪。

圉三匝, 而阳虎将举剑而伯颐,门者止之曰:“天下探之不穷,我将出子。

”阳虎因赴围 而逐,扬剑提戈而走。

门者出之,顾反取其出之者,以戈推之,攘祛薄腋。

出之 者怨之曰:“我非故与子反也,为之蒙死被罪,而乃反伤我,宜矣其有此难也。

” 鲁君闻阳虎失,大怒,问所出之门,使有司拘之,以为伤者受大赏,而不伤者被 重罪。

此所谓害之而反利者也。

何谓欲利之而反害之?

楚恭王与晋人战于鄢陵, 恭王伤而未休。

司马子反渴而求饮,竖阳谷奉酒而进之。

子反之为人也,嗜酒而甘之,不能绝于口,遂醉而卧。

恭王欲复战,使人召司马子反。

辞以心痛。

王驾而往视之,入幄中而闻酒臭。

恭王大怒,曰:“今日之战,不谷亲伤。

所恃者, 司马也。

而司马又若此,是亡楚国之社稷,而不率吾众也。

不谷无与复战矣。

” 于是罢师而去之,斩司马子反为僇。

故竖阳谷之进酒也,非欲祸子反也,诚爱而 欲快之也,而适足以杀之。

此所谓欲利之而反害之者也。

夫病湿而而强之食,病曷而饮之寒,此众人之所以为养也,而良医之所以 为病也。

悦于目,悦于心,愚者之所利也,然而有道者之所辟也。

故圣人先忤而 后合,众人先合而后忤。

有功者,人臣之所务也。

有罪者,人臣之所辟也。

或有 功而见疑,或有罪而益信,何也?

则有功者离恩义,有罪者不敢失仁心也。

魏将 乐羊攻中山,其子执在城中。

城中县其子以示乐羊。

乐羊曰:“君臣之义,不得 以子为私。

”攻之愈急。

中山因烹其子,而遗之鼎羹与其首。

乐羊循而泣之曰: “是吾子!

”已,为使者跪而啜三杯。

使者归报,中山曰:“是伏约死节者也, 不可忍也。

”遂降之。

为魏文侯大开地,有功。

自此之后,日以不信。

此所谓有功而见疑者也。

何谓有罪而益信?

孟孙猎而得鹿,使秦西巴持归烹之。

鹿母随之 而啼,秦西巴弗忍,纵而予之。

孟孙归,求鹿安在,秦西巴对曰:“其母随而啼, 臣诚弗忍,窃纵而予之。

”孟孙怒,逐秦西巴。

居一年,取以为子傅。

左右曰: “秦西巴有罪于君,今以为子傅,何也?

”孟孙曰:“夫一鹿而不忍,又何况于人乎!

”此谓有罪而益信者也。

故趋舍不可不审也。

此公孙鞅之所以抵罪于秦,而不得入魏也。

功非不大也,然而累足无所践者,不义之故也。

事或夺之而反与之,或与之而反取之。

智伯求 地于魏宣子。

宣子弗欲与之。

任登曰:“智伯之强,威行于天下,求地而弗与, 是为诸侯先祸也。

不若与之。

”宣子曰:“求地不已,为之奈何?

”任登曰:“ 与之,使喜,必将复求地于诸侯,诸侯必植耳。

与天下同心而图之,一心所得者, 非直吾所亡也。

”魏宣子裂地而授之。

又求地于韩康子,韩康子不敢不予。

诸侯 皆恐。

又求地于赵襄子。

襄子弗与。

于是智伯乃从韩、魏,围襄子于晋阳。

三国 通谋,禽智伯而三分其国。

此所谓夺人而反为人所夺者也。

何谓与之而反取之?

晋献公欲假道于虞以伐虢,遗虞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

虞公惑于璧与马,而欲与之道。

宫之奇谏曰:“不可!

夫虞之与虢,若车之有轮,轮依于车,车亦依轮。

虞之与虢,相恃而势也。

若假之道,虢朝亡而虞夕从之矣。

”虞公弗听,遂假之道。

荀息伐虢,遂克之。

还反伐虞,又拔之。

此所谓与之而反取者也。

圣王布德施惠,非求其报于百姓也。

郊望褅尝,非求福于鬼神也。

山致其高,而云起焉。

水致其深,而蛟龙生焉。

君子致其道,而福禄归焉。

夫有阴德者, 必有阳报。

有阴行者,必有昭名。

古者,沟防不修,水为民害。

禹凿龙门,辟伊阙,平治水土,使民得陆处。

百姓不亲,五品不慎,契教以君臣之义,父子之亲, 夫妻之辨,长幼之序。

田野不修,民食不足,后稷乃教之辟地垦草,粪土种谷,令百姓家给人足。

故三后之后,无不王者,有阴德也。

周室衰,礼义废,孔子以三代之道教导于世。

其后嗣至今不绝者,有隐行也。

秦王赵政兼吞天下而亡,智 伯侵地而灭,商鞅支解,李斯车裂。

三代种德而王,齐桓继绝而霸。

故树黍者不 获稷,树怨者无报德。

昔者,宋人好善者,三世不解。

家无故而黑牛生白犊。

以问先生。

先生曰: “此吉祥,以飨鬼神。

”居一年,其父无故而盲。

牛又复生白犊。

其父又复使其子以问先生。

其子曰:“前听先生言而失明,今又复问之,奈何?

”其父曰:“ 圣人之言,先忤而后合。

其事未究,固试往,复问之。

”其子又复问先生。

先生曰:“此喜祥也,复以飨鬼神。

”归致命其父。

其父曰:“行先生之言也。

”居一年,其子又无故而盲。

其后楚攻宋,围其城。

当此之时,易子而食,析骸而炊。

丁壮者死,老病童儿皆上城,牢守而不下。

楚王大怒。

城已破,诸城守者皆屠之。

此独以父子盲之故,得无乘城。

军罢围解,则父子俱视。

夫祸富之转而相生,其变难见也。

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而入胡。

人皆吊之。

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

”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

人皆贺之。

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

”家富良马,其子好骑,堕而折其髀。

人皆吊之。

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

”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引弦而战, 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之故,父子相保。

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 可极,深不可测也。

或直于辞而不害于事者,或亏于耳以忤于心,而合于实者。

高阳魋将为室,问匠人。

匠人对曰:“未可也。

木尚生,加涂其上,必将挠。

以 生材任重涂,今虽成,后必败。

”高阳魋曰:“不然。

夫木枯则益劲,涂干则益 轻,以劲材任轻涂,今虽恶,后必善。

”匠人穷于辞,无以对。

受令而为室。

其 始成,竘然善也,而后果败。

此所谓直于辞而不可用者也。

何谓亏于耳、忤于心而合于实?

靖郭君将城薛,宾客多止之,弗听。

靖郭君 谓谒者曰:“无为宾通言。

”齐人有请见者,曰:“臣请道三言而已。

过三言, 请烹。

”靖郭君闻而见之。

宾趋而进,再拜而兴。

因称曰:“海大鱼。

”则反走。

靖郭君止之曰:“愿闻其说。

”宾曰:“臣不敢以死为熙。

”靖郭君曰:“先生 不远道而至此,为寡人称之。

”宾曰:“海大鱼,网弗能止也,钓弗能牵也。

荡而失水,则蝼蚁皆得志焉。

今夫齐,君之渊也。

君失齐,则薛能自存乎?

”靖郭 君曰:“善!

”乃止不城薛。

此所谓亏于耳、忤于心而得事实者也。

以“无城薛” 止城薛,其于以行说,乃不若“海大鱼”。

故物或远之而近,或近之而远。

或说听计当而身疏,或言不用、计不行而益 亲。

何以明之?

三国伐齐,围平陆,括子以报于牛子曰:“三国之地,不接于我, 逾邻国而围平陆,利不足贪也。

然则求名于我也。

请以齐侯住。

”牛子以为善。

括子出,无害子入。

牛子以括子言告无害子。

无害子曰:“异乎臣之所闻。

”牛子曰:“国危而不安,患结而不解。

何谓贵智?

”无害子曰:“臣闻之,有裂壤土以安社稷者,闻杀身破家以存其国者,不闻出其君以为封疆者。

”牛子不听无 害子之言,而用括子之计,三国之兵罢,而平陆之地存。

自此之后,括子日以疏, 无害子日以进。

故谋患而患解,图国而国存,括子之智得矣。

无害子之虑无中于 策,谋无益于国,然而心调于君,有义行也。

今人待冠而饰首,待履而行地。

冠履之于人也,寒不能暖,风不能障,暴不能蔽也。

然而冠冠履履者,其所自托者然也。

夫咎犯战胜城濮,而雍季无尺寸之功,然而雍季先赏而咎犯后存者,其言有贵者也。

故义者,天下之所赏也。

百言百当,不如择趋而审行也。

或无功而先举,或 有功而后赏。

何以明之?

昔晋文公将与楚战城濮,问于咎犯曰:“为奈何?

”咎犯曰:“仁义之事,君子不厌忠信。

战陈之事,不厌诈伪。

君其诈之而已矣。

” 辞咎犯,问雍季。

雍季对曰:“焚林而猎,愈多得兽,后必无兽。

以诈伪遇人,虽愈利,后无复。

君其正之而已矣。

”于是不听雍季之计,而用咎犯之谋。

与楚 人战,大破之。

还归赏有功者,先雍季而后咎犯。

左右曰:“城濮之战,咎犯之谋也,君行赏先雍季何也?

”文公曰:“咎犯之言,一时之权也。

雍季之言,万 世之利也。

吾岂可以先一时之权,而后万世之利哉?

” 智伯率韩、魏二国伐赵。

围晋阳,决晋水而灌之。

城下缘木而处,县釜而炊。

襄子谓张孟谈曰:“城中力已尽,粮食匮乏,大夫病,为之奈何?

”张孟谈曰: “亡不能存,危不能安,无为贵智士。

臣请试潜行,见韩、魏之君而约之。

”乃 见韩、魏之君,说之曰:“臣闻之,唇亡而齿寒。

今智伯率二君而伐赵,赵将亡 矣。

赵亡则君之次矣。

及今而不图之,祸将及二君!

”二君曰:“智伯之为人也, 粗中而少亲,我谋而泄,事必败,为之奈何?

”张孟谈曰:“言出君之口,入臣之耳,人孰知之者乎?

且同情相成,同利相死。

君其图之。

”二君乃与张孟谈阴 谋,与之期。

张孟谈乃报襄子。

至其日之夜,赵氏将杀其守堤之吏,决水灌智伯。

智伯军救水而乱。

朝、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军,杀其身而三分其国。

襄子乃赏有功者,而高赫为赏首。

群臣请曰:“晋阳之存,张孟谈之功也。

而赫为赏首,何也?

”襄子曰:“晋阳之围也,寡人国家危,社稷殆。

群臣无不有骄侮之心者,唯赫不失君臣之礼,吾是以先之。

”由此观之,义者,人之 大本也,虽有战胜存亡之功,不如行义之隆。

故君子曰:“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

” 或有罪而可赏也,或有功而可罪也。

西门豹治邺,廪无积粟,府无储钱,库 无甲兵,官无计会,人数言其过于文侯。

文侯身行其县,果若人言。

文侯曰:“ 翟璜任子治邺,而大乱。

子能道则可,不能,将加诛于子!

”西门豹曰:“臣闻 王主富民,霸主富武,亡国富库。

今王欲为霸王者也,臣故稸积于民。

君以为 不然,臣请升城鼓之,甲兵粟米,可立具也。

”于是乃升城而鼓之。

一鼓,民被 甲括矢,操兵弩而出。

再鼓,负辇粟而至。

文侯曰:“罢之。

”西门豹曰:“与民约信,非一日之积也。

一举而欺之,后不可复用也。

燕常侵魏入城,臣请北击 之,以复侵地。

”遂举兵击燕,复地而后反。

此有罪而可赏者也。

解扁为东封, 上计而入三倍。

有司请赏之。

文侯曰:“吾土地非益广也,人民非益众也,入何 以三倍?

”对曰:“以冬伐木而积之,于春浮之河而鬻之。

”文侯曰:“民春以 力耕,暑以强耘,秋以收敛,冬间无事,以伐林而积之,负轭而浮之河。

是用民 不得休息也,民以敝矣。

虽有三倍之入,将焉用之!

”此有功而可罪者也。

贤主不苟得,忠臣不苟利。

何以明之?

中行穆伯攻鼓,弗能下。

餽闻伦曰: “鼓之啬夫,闻伦知之。

请无罢武大夫,而鼓可得也。

”穆伯弗应。

左右曰:“ 不折一戟,不伤一卒,而鼓可得也。

君奚为弗使?

”穆伯曰:“闻伦为人,佞而不仁。

若使闻伦下之,吾可以勿赏乎?

若赏之,是赏佞人。

佞人得志,是使晋国 之武,舍仁而从佞。

虽得鼓,将何所用之!

”攻城者,欲以广地也,得地不取者, 见其本而知其末也。

秦穆公使孟盟举兵袭郑。

过周以东。

郑之贾人弦高、蹇他相与谋曰:“师行 数千里,数绝诸侯之地,其势必袭郑。

凡袭国者,以为无备也。

今示以知其情, 必不敢进。

”乃矫郑伯之命,以十二牛劳之。

三率相与谋曰:“凡袭人者,以为弗知。

今已知之矣。

守备必固,进必无功。

”乃还师而反。

晋先轸举兵击之,大 破之殽。

郑伯乃以存国之功赏弦高,弦高辞之曰:“诞而得赏,则郑国之信废矣。

为国而无信,是俗败也,赏一人而败国俗,仁者弗为也。

以不信得厚赏,义者弗为也。

”遂以其属徙东夷,终身不反。

故仁者不以欲伤生,知者不以利害义。

圣人之思修,愚人之思叕。

忠臣者务 崇君之德,谄臣者务广君之地。

何以明之?

陈夏徵舒弑其君,楚庄王伐之,陈人 听令。

庄王以讨有罪,遣卒戍陈,大夫毕贺。

申叔时使于齐,反还而不贺。

庄王曰:“陈为无道,寡人起九军以讨之。

征暴乱,诛罪人,君臣皆贺,而子独不贺, 何也?

”申叔时曰:“牵牛蹊人之田,田主杀其人而夺之牛,罪则有之,罚亦重 矣。

今君王以陈为无道,兴兵而攻,因以诛罪人,遣人戍陈。

诸侯闻之,以王为 非诛罪人也,贪陈国也。

盖闻君子不弃义以取利。

”王曰:“善”。

乃罢陈之戍, 立陈之后。

诸侯闻之,皆朝于楚。

此务崇君之德者也。

张武为智伯谋曰:“晋六 将军,中行文子最弱,而上下离心,可伐以广地。

”于是伐范、中行。

灭之矣, 又教智伯求地于韩、魏、赵。

朝、魏裂地而授之,赵氏不与,乃率韩、魏而伐赵, 围晋阳三年,三国阴谋同计,以击智氏,遂灭之。

此务为君广地者也。

夫为君崇德者霸,为君广地者灭。

故千乘之国,行文德者王,汤、武是也。

万乘之国,好广地者亡,智伯是也。

非其事者勿仞也,非其名者勿就也。

无故有显名者勿处也,无功而富贵者勿 居也。

夫就人之名者废,仞人之事者败,无功而大利者后将为害。

譬犹缘高木而 望四方也,虽愉乐哉,然而疾风至,未尝不恐也。

患及身,然后忧之,六骥追之, 弗能及也。

是故忠臣事君也,计功而受赏,不为苟得。

积力而受官,不贪爵禄。

其所能者,受之勿辞也。

其所不能者,与之勿喜也。

辞所能则匿,欲所不能则惑。

辞所不能而受所能,则得无损堕之势,而无不胜之任矣。

昔者智伯骄,伐范、中行而克之,又劫韩、魏之君而割其地,尚以为未足,遂兴兵伐赵。

韩、魏反之, 军败晋阳之下,身死高梁之东,头为饮器,国分为三,为天下笑。

此不知足之祸 也。

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修久。

”此之谓也。

或誉人而适足以败之,或毁人而乃反以成之。

何以知其然也?

费无忌复于荆平王曰:“晋之所以霸者,近诸夏也。

而荆之所以不能与之争者,以其僻远也。

楚王若欲从诸侯,不若大城城父,而令太子建守焉,以来北方,王自收其南,是得天下也。

”楚王悦之,因命太子建守城父,命伍子奢傅之。

居一年,伍子奢游 人于王侧,言太子建甚仁且勇,能得民心。

王以告费无忌,无忌曰:“臣固闻之,太子内抚百姓,外约诸侯。

齐、晋又辅之, 将以害楚,其事已构矣。

”王曰:’为我太子,又尚何求?

”曰:“以秦女之事 怨王。

”王因杀太子建而诛伍子奢,此所谓见誉而为祸者也。

何谓毁人而反利之?

唐子短陈骈子于齐威王,威王欲杀之,陈骈子与其属出亡奔薛。

孟尝君闻之,使 人以车迎之,至而养以刍豢黍粱五味之膳,日三至,冬日被裘罽,夏日服絺纻, 出则乘牢车,驾良马。

孟尝君问之曰:“夫子生于齐,长于齐,夫子亦何思于齐?

”对曰:“臣思夫唐子者。

”孟尝君曰:“唐子者,非短子者邪?

”曰:“是也。

”孟尝君曰:“子何为思之?

”对曰:“臣之处于齐也,粝粢之饭,藜藿之羹, 冬日则寒冻,夏日则暑伤。

自唐子之短臣也,以身归君,食刍豢,饭黍粱,服轻 暖,乘牢良,臣故思之。

”此谓毁人而反利之者也。

是故毁誉之言,不可不审也。

或贪生而反死,或轻死而得生,或徐行而反疾。

何以知其然也?

鲁人有为父 报仇于齐者,刳其腹而见其心,坐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门,上车而步马, 颜色不变。

其御欲驱,抚而止之曰:“今日为父报雠,以出死,非为生也。

今事 已成矣,又何去之!

”追者曰:“此有节行之人,不可杀也。

”解围而去之。

使被衣不暇带,冠不及正,蒲伏而走,上车而驰,必不能自免于千步之中矣。

今坐 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门,上车而步马,颜色不变,此众人所以为必死也, 而乃反以得活。

此所谓徐而驰,迟于步也。

夫走者,人之所以为疾也。

步者,人 之所以为迟也。

今反乃以人之所为迟者反为疾,明于分也。

有知徐之为疾,迟之为速者,则几于道矣。

故黄帝亡其玄珠,使离朱、捷剟索之,而弗能得之也。

于是使忽恍,而后能得之。

圣人敬小慎微,动不失时。

百射重戒,祸乃不滋。

计福勿及,虑祸过之。

同日被霜,蔽者不伤。

愚者有备,与知者同功。

夫爝火在缥烟之中也,一指所能息 也。

唐漏若鼷穴,一抔之所能塞也。

及至火之燔孟诸而炎云台,水决九江而渐荆 州,虽起三军之众,弗能救也。

夫积爱成福,积怨成祸。

若痈疽之必溃也,所浼 者必多矣。

诸御鞅复于简公曰:“陈成常、宰予二子者,甚相憎也。

臣恐其构难 而危国也。

君不如去一人。

”简公不听。

居无几何,陈成常果攻宰予于庭中,而 弑简公于朝。

此不知敬小之所生也。

鲁季氏郈氏斗鸡,郈氏介其鸡,而季氏 为之金距。

季氏之鸡不胜。

季平子怒,因侵郈氏之宫而筑之。

郈昭伯怒,伤之鲁昭公曰:“祷于襄公之庙,舞者二人而已,其余尽舞于季氏。

季氏之无道无 上,久矣。

弗诛,必危社稷!

”公以告子家驹。

子家驹曰:“季氏之得众,三家 为一。

其德厚,其威强,君胡得之!

”昭公弗听,使郈昭伯将卒以攻之。

仲孙 氏、叔孙氏相与谋曰:“无季氏,死亡无日矣。

”遂兴兵以救之。

郈昭伯不胜而死,鲁昭公出奔齐。

故祸之所从生者,始于鸡定。

及其大也,至于亡社稷。

故蔡女荡舟,齐师大侵楚。

两人构怨,廷杀宰予,简公遇杀,身死无后,陈氏代之, 齐乃无吕。

两家斗鸡,季氏金距,郈公作难,鲁昭公出走。

故师之所处,生以 棘楚,祸生而不蚤灭,若火之得燥,水之得湿,浸而益大。

痈疽发于指,其痛遍 于体。

故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此之谓也。

人皆务于救患之备,而莫能知使患无生。

夫使患无生,易于救患而莫能加务焉,则未可与言术也。

晋公子重耳过曹,曹君欲见其骿肋,使之袒而捕鱼。

厘负羁止之曰:“公子非常也。

从者三人,皆霸王之佐也。

遇之无礼,必为国忧。

”君弗听。

重耳反国,起师而伐曹,遂灭之。

身死人手,社稷为墟。

祸生于袒而 捕鱼,齐、楚欲救曹,不能存也。

听厘负羁之言,则无亡患矣。

今不务使患无生,患生而救之,虽有圣知,弗能为谋耳。

患祸之所由来者,万端无方。

是故圣人深 居以避辱,静安以待时。

小人不知祸福之门户,妄动而絓罗网,虽曲为之备, 何足以全其身!

譬犹失火而凿池,被裘而用箑也。

且唐有万穴,塞其一,鱼何遽 无由出?

室有百户,闭其一,盗何遽无从入。

夫墙之坏也于隙,剑之折必有齿。

圣人见之密,故万物莫能伤也。

太宰子朱待饭于令尹子国。

令尹子国啜羹而热, 投卮浆而沃之。

明日,太宰子朱辞官而归。

其仆曰:“楚太宰未易得也,辞官去 之,何也?

”子朱曰:“令尹轻行而简礼,其辱人不难。

”明年,伏郎尹而笞之 三百。

夫仕者先避之,见终始微矣。

夫鸿鹄之未孚于卵也,一指蔑之,则靡而无形矣。

及至其筋骨之已就,而羽 翮之既成也,则奋翼挥䎚,凌乎浮云,背负青天,膺摩赤霄,翱翔乎忽荒之上,析惕乎虹霓之间。

虽有劲弩利矰微缴,蒲且子之巧,亦弗能加也。

江水之始出于岷山也,可扌搴衣而越也,及至乎下洞庭,骛石城,经丹徒,起波涛,舟杭一日不能济也。

是故圣人者,常从事于无形之外,而不留思尽虑于成事之内。

是 故患祸弗能伤也。

人或问孔子曰:“颜回何如人也?

”曰:“仁人也。

丘弗如也。

”“子贡何如人也?

”曰:“辩人也。

丘弗如也。

”“子路何如人也?

”曰:“ 勇人也。

丘弗如也。

”宾曰:“三人皆贤夫子,而为夫子役。

何也?

”孔子曰: “丘能仁且忍,辩且讷,勇且怯。

以三子之能,易丘一道,丘弗为也。

”孔子知 所施之也。

秦牛缺径于山中,而遇盗。

夺之车马,解其橐笥,拖其衣被,盗还反顾之, 无惧色忧志,欢然有以处得也。

盗遂问之曰:“吾夺子财货,劫子以刀,而志不 动,何也?

”秦牛缺曰:“车马所以载身也,衣服所以掩形也,圣人不以所养害 其养。

”盗相视而笑曰:“夫不以欲伤生,不以利累形者,世之圣人也。

以此而 见王者,必且以我为事也。

”还反杀之。

此能以知知矣,而未能以知不知也。

能 勇于敢,而未能勇于不敢也。

凡有道者,应卒而不乏,遭难而能免,故天下贵之。

今知所以自行也,而未知所以为人行也。

其所论未之究者也。

人能由昭昭于冥冥, 则几于道矣。

《诗》曰:“人亦有言,无哲不愚。

”此之谓也。

事或为之,适足以败之。

或备之,适足以致之。

何以知其然也?

秦皇挟录图, 见其传曰:“亡秦者,胡也。

”因发卒五十万,使蒙公、杨翁子将,筑修城。

西 属流沙,北击辽水,东结朝鲜,中国内郡挽车而饷之。

又利越之犀角、象齿、翡 翠、珠玑,乃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 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

三年不解甲驰弩,使临禄 无以转饷。

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以与越人战,杀西呕君译吁宋。

而越人皆入丛 薄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虏。

相置桀骏以为将,而夜攻秦人,大破之。

杀尉屠 睢,伏尸流血数十万,乃发谪戍以备之。

当此之时,男子不得修农亩,妇人不得 剡麻考缕,羸弱服格于道,大夫箕会于衢,病者不得养,死者不得葬。

于是陈胜 起于大泽,奋臂大呼,天下席卷,而至于戏。

刘、项兴义兵随,而定若折槁振落, 遂失天下。

祸在备胡而利越也。

欲知筑修城以备亡,不知筑修城之所以亡也。

发 谪戍以备越,而不知难之从中发也。

夫鹊先识岁之多风也,去高木而巢扶枝,大 人过之则控■,婴儿过之则挑其卵。

知备远难而忘近患。

故秦之设备也,鸟鹊之 智也。

或争而反强之,或听从而反止之。

何以知其然也?

鲁哀公欲西益宅,史争之, 以为西益宅不祥。

哀公作色而怒。

左右数谏不听。

乃以问其傅宰折睢,曰:“吾 欲益宅,而史以为不祥。

子以为何如?

”宰折睢曰:“天下有三不祥,西益宅不 与焉。

”哀公大悦而喜。

顷,复问曰:“何谓三不祥?

”对曰:“不行礼义,一 不祥也。

嗜欲无止,二不祥也。

不听强谏,三不祥也。

”哀公默然深念,愤然自 反,遂不西益宅。

夫史以争为可以止之,而不知不争而反取之也。

智者离路而得道,愚者守道而失路。

夫说之巧,于闭结无不解。

非能闭结而尽解之也,不解 不可解也。

至乎以弗解解之者,可与及言论矣。

或明礼义、推体而不行,或解构妄言而反当。

何以明之?

孔子行游,马失, 食农夫之稼,野人怒,取马而系之。

子贡往说之,卑辞而不能得也。

孔子曰:“ 夫以人之所不能听说人,譬以大牢享野兽,以《九韶》乐飞鸟也。

予之罪也,非 彼人之过也。

”乃使马圉往说之。

至,见野人曰:“予耕于东海,至于西海,吾 马之失,安得不食子之苗?

”野人大喜,解而与之。

说若此其无方也,而反行。

事有所至,而巧不若拙。

故圣人量凿而正枘。

夫歌《采菱》,发《阳阿》,鄙人 听之,不若此《延路》、《阳局》。

非歌者拙也,听者异也。

故交画不畅,连环 不解,物之不通者,圣人不争也。

仁者,百姓之所慕也。

义者,众庶之所高也。

为人之所慕,行人之所高,此 严父之所以教子,而忠臣之所以事君也。

然世或用之而身死国亡者,不同于时也。

昔徐偃王好行仁义,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

王孙厉谓楚庄王曰:“王不伐徐,必 反朝徐。

”王曰:“偃王,有道之君也,好行仁义,不可伐。

”王孙厉曰:“臣 闻之,大之与小,强之与弱也,犹石之投卵,虎之啖豚,又何疑焉?

且夫为文而 不能达其德,为武而不能任其力,乱莫大焉。

”楚王曰:“善”。

乃举兵而伐徐, 遂灭之。

知仁义而不知世变者也。

申菽、杜茝,美人之所怀服也。

及渐之于滫, 则不能保其芳矣。

古者,五帝贵德,三王用义,五霸任力。

今取帝王之道,而施 之五霸之世,是由乘骥逐人于榛薄,而蓑笠盘旋也。

今霜降而树谷,冰泮而求获, 欲其食则难矣。

故《易》曰:“潜龙勿用”者,言时之不可以行也。

故“君子终 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终日乾乾,以阳动也。

夕惕若厉,以阴息也。

因日 以动,因夜以息,唯有道者能行之。

夫徐偃王为义而灭,燕子哙行仁而亡,哀公 好儒而削,代君为墨而残。

灭亡削残,暴乱之所致也,而四君独以仁义儒墨而亡 者,遭时之务异也。

非仁义儒墨不行,非其世而用之,则为之禽矣。

夫戟者,所以攻城也。

镜者,所以照形也。

宫人得戟,则以刈葵。

盲者得镜, 则以盖卮。

不知所施之也。

故善鄙不同,诽誉在俗。

趋舍不同,逆顺在君。

狂谲 不受禄而诛,段干木辞相而显,所行同也,而利害异者,时使然也。

故圣人虽有 其志,不遇其世,仅足以容身,何功名之可致也!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行,则 有以任于世矣。

知天而不知人,则无以与俗交。

知人而不知天,则无以与道游。

单豹倍世离俗,岩居谷饮,不衣丝麻,不食五谷,行年七十,犹有童子之颜色。

卒而遇饥虎,杀而食之。

张毅好恭,过宫室廊庙必趋,见门闾聚众必下,厮徒马圉,皆与伉礼。

然不终其寿,内热而死。

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修其外而疾攻 其内。

故直意适情,则坚强贼之。

以身役物,则阴阳食之。

此皆载务而戏乎其调者也。

得道之士,外化而内不化,外化,所以入人也,内不化,所以全其身也。

故内有一定之操,而外能诎伸、赢缩、卷舒,与物推移,故万举而不陷。

所以贵圣 人者,以其能龙变也。

今卷卷然守一节,推一行,虽以毁碎灭沉,犹且弗易者,此察于小好,而塞于大道也。

赵宣孟活饥人于委桑之下,而天下称仁焉。

荆 亻次非犯河中之难,不失其守,而天下称勇焉。

是故见小行则可以论大体矣。

田 子方见老马于道,喟然有志焉。

以问其御曰:“此何马也?

”其御曰:“此故公 家畜也。

老疲而不为用,出而鬻之。

”田子方曰:“少而贪其力,老而弃其身, 仁者弗为也。

”束帛以赎之。

疲武闻之,知所以归心矣。

齐庄公出猎,有一虫举足将搏其轮,问其御曰:“此何虫也?

”对曰:“此所谓螳螂者也。

其为虫也, 知进而不知却,不量力而轻敌。

”庄公曰:“此为人而必为天下勇武矣。

”回车而避之。

勇武闻之,知所尽死矣。

故田子方隐一老马而魏国载之,齐庄公避一螳螂而勇武归之。

汤教祝网者,而四十国朝。

文王葬死人之骸,而九夷归之。

武王荫曷人于樾下,左拥而右扇之,而天下怀其德。

越王勾践一决狱不辜,援龙渊 而切其股,血流至足,以自罚也,而战武士必其死。

故圣人行之于小,则可以覆 大矣。

审之于近,则可以怀远矣。

孙叔敖决期思之水,而灌雩娄之野,庄王知其可以为令尹也。

子发辩击剧而劳佚齐,楚国知其可以为兵主也。

此皆形于小微而通于大理者也。

圣人之举事, 不加忧焉,察其所以而已矣。

今万人调钟,不能比之律。

诚得知者,一人而足矣。

说者之论,亦犹此也。

诚得其数,则无所用多矣。

夫车之所以能转千里者,以其 要在三寸之辖。

夫劝人而弗能使也,禁人而弗能止也,其所由者非理也。

昔者, 卫君朝于吴,吴王囚之,欲流之于海。

说者冠盖相望,而弗能止。

鲁君闻之,撤 钟鼓之县,缟素而朝。

仲尼入见,曰:“君胡为有忧色?

”鲁君曰:“诸侯无亲, 以诸侯为亲。

大夫无党,以大夫为党。

今卫君朝于吴王,吴王囚之,而欲流之于 海,孰意卫君之仁义而遭此难也!

吾欲免之而不能,为奈何?

”仲尼曰:“若欲 免之,则请子贡行。

”鲁君召子贡,授之将军之印。

子贡辞曰:“贵无益于解患, 在所由之道。

”敛躬而行,至于吴,见太宰嚭。

太宰嚭甚悦之,欲荐之于王。

子 贡曰:“子不能行说于王,奈何吾因子也!

”太宰嚭曰:“子焉知嚭之不能也?

” 子贡曰:“卫君之来也,卫国之半曰:‘不若朝于晋。

’其半曰:‘不若朝于吴。

’然卫君以为吴可以归骸骨也。

故束身以受命。

今子受卫君而囚之,又欲流之于海,是赏言朝于晋者,而罚言朝于吴也。

且卫君之来也,诸侯皆以为蓍龟兆,今 朝于吴而不利,则皆移心于晋矣。

子之欲成霸王之业,不亦难乎!

”太宰嚭入, 复之于王。

王报出令于百官曰:“比十日,而卫君之礼不具者,死!

”子贡可谓 知所以说矣。

鲁哀公为室而大,公宣子谏曰:“室大,众与人处则哗,少与人处则悲。

愿 公之适。

”公曰:“寡人闻命矣。

”筑室不辍。

公宣子复见曰:“国小而室大。

百姓闻之,必怨吾君。

诸侯闻之,必轻吾国。

”鲁君曰:“闻命矣。

”筑室不辍。

公宣子复见曰:“左昭而右穆,为大室以临二先君之庙,得无害于子乎?

”公乃 令罢役,除版而去之。

鲁君之欲为室,诚矣。

公宣子止之,必矣。

然三说而一听 者,其二者非其道也。

夫临河而钓,日入而不能得一鲦鱼者,非江河鱼不食也, 所以饵之者非其欲也。

及至良工执竿,投而擐唇吻者,能以其所欲而钓者也。

夫物无不可奈何,有人无奈何。

铅之与丹,异类殊色,而可以为丹者,得其数也。

故繁称文辞,无益于说,审其所由而已矣。

物类之相摩,近而异门户者, 众而难识也。

故或类之而非,或不类之而是。

或若然而不然者,或不若然而然者。

谚曰:“鸢堕腐鼠,而虞氏以亡。

”何谓也?

曰:虞氏,梁之大富人也。

家充盈殷富,金钱无量,财货无赀。

升高楼,临大路,设乐陈酒,积博其上。

游侠相随 而行楼下,博上者射朋张,中反两而笑,飞鸢适堕其腐鼠而中游侠。

游侠相与言曰:“虞氏富乐之日久矣,而常有轻易人之志。

吾不敢侵犯,而乃辱我以腐鼠。

如此不报,无以立务于天下。

请与公僇力一志,悉率徒属,而必以灭其家。

”此所谓类之而非者也。

何谓非类而是?

屈建告石乞曰:“白公胜将为乱。

”石乞曰:“不然。

白公 胜卑身下士,不敢骄贤,其家无管龠之信,关楗之固。

大斗斛以出,轻斤两以内, 而乃论之,以不宜也。

”屈建曰:“此乃所以反也。

”居三年,白公胜果为乱, 杀令尹子椒、司马子期。

此所谓弗类而是者也。

何谓若然而不然?

子发为上蔡令,民有罪当刑,狱断论定,决于令尹前。

子 发喟然有凄怆之心,罪人已刑而不忘其恩。

此其后,子发盘罪威王而出奔,刑者 遂袭恩者,恩者逃之于城下之庐。

追者至,踹足而怒,曰:“子发视决吾罪而被吾刑,怨之憯于骨髓,使我得其肉而食之,其知厌乎!

”追者以为然而不索其内, 果活子发。

此所谓若然而不然者。

何谓不然而若然者?

昔越王勾践卑下吴王夫差,请身为臣,妻为妾,奉四时之祭祀,而入春秋之贡职,委社稷,效民力,隐居为蔽,而战为锋行。

礼甚卑,辞其服,其离叛之心远矣。

然而甲卒三千人,以禽夫差于姑胥。

此四策者,不可不审也。

夫事之所以难知者,以其窜端匿迹。

立私于公,倚邪于正,而以胜惑人之心 者也。

若使人之怀于内者,与所见于外者,若合符节,则天下无亡国败家矣。

夫 狐之捕雉也,必先卑体弥耳,以待其来也。

雉见而信之,故可得而禽也。

使狐瞋目植睹,见必杀之势,雉亦知惊惮远飞,以避其怒矣。

夫人伪之相欺也,非直禽兽之诈计也,物类相似若然,而不可从外论者,众而难识矣。

是故不可不察也。

淮南子·修务训

〔刘安〕 〔汉〕

或曰:“无为者,寂然无声,漠然不动,引之不来,推之不往。

如此者,乃 得道之像。

”吾以为不然。

尝试问之矣:“若夫神农、尧、舜、禹、汤,可谓圣 人乎?

”有论者必不能废。

以五圣观之,则莫得无为,明矣。

古者,民茹草饮水, 采树木之实,食蠃蠬之肉。

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 相土地宜,燥湿肥墝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

当此 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

尧立孝慈仁爱,使民如子弟。

西教沃民,东至黑齿,北 抚幽都,南道交趾。

放讙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流共工于幽州,殛鲧于羽山。

舜作室,筑墙茨屋,辟地树谷,令民皆知去岩穴,各有家室。

南征三苗,道死苍 梧。

禹沐浴霪雨,栉扶风,决江疏河,凿龙门,辟伊阙,修彭蠡之防,乘四载, 随山刊木,平治水土,定千八百国。

汤夙兴夜寐,以致聪明,轻赋薄敛,以宽民 氓,布德施惠,以振困穷,吊死问疾,以养孤孀。

百姓亲附,政令流行,乃整兵 鸣条,困夏南巢,谯以其过,放之历山。

此五圣者,天下之盛主,劳形尽虑,为 民兴利除害而不懈。

奉一爵酒不知于色,挈一石之尊则白汗交流,又况赢天下之 忧,而海内事者乎?

其重于尊亦远也!

且夫圣人者,不耻身之贱,而愧道之不行。

不忧命之短,而忧百姓之穷。

是故禹之为水,以身解于阳盱之河。

汤旱,以身祷 于桑山之林。

圣人忧民,如此其明也,而称以“无为”,岂不悖哉!

且古之立帝王者,非以奉养其欲也。

圣人践位者,非以逸乐其身也。

为天下 强掩弱,众暴寡,诈欺愚,勇侵怯,怀知而不以相教,积财而不以相分,故立天 子以齐一之。

为一人聪明而不足以遍照海内,故立三公九卿以辅翼之。

绝国殊俗、 僻远幽间之处,不能被德承泽,故立诸侯以教诲之。

是以地无不任,时无不应, 官无隐事,国无遗利。

所以衣寒食饥,养老弱而息劳倦也。

若以布衣徒步之人观 之,则伊尹负鼎而干汤,吕望鼓刀而入周,百里奚转鬻,管仲束缚,孔子无黔■, 墨子无暖席。

是以圣人不高山,不广河,蒙耻辱以干世主,非以贪禄慕位,欲事 起天下利,而除万民之害。

盖闻传书曰:“神农憔悴,尧瘦癯,舜霉黑,禹胼胝。

”由此观之,则圣人之忧劳百姓甚矣。

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四胑不动,思 虑不用,事治求澹者,未之闻也。

夫地势,水东流,人必事焉,然后水潦得谷行。

禾稼春生,人必加功焉,故 五谷得遂长。

听其自流,待其自生,则鲧、禹之功不立,而后稷之智不用。

若吾 所谓无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权自 然之势,而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非谓其感而不应,攻 而不动者。

若夫以火井,以淮灌山,此用己而背自然,故谓之有为。

若夫水之 用舟,沙之用鸠,泥之用輴,山之用<艹累>,夏渎而冬陂,因高为田,因下为 池,此非吾所谓为之。

圣人之从事也,殊体而合于理,其所由异路而同归,其存 危定倾若一,志不忘于欲利人也。

何以明之?

昔者楚欲攻宋,墨子闻而悼之,自 鲁趋而十日十夜,足重趼而不休息,裂衣裳裹足,至于郢,见楚王。

曰:“臣闻 大王举兵将攻宋,计必得宋而后攻之乎?

亡其苦众劳民,顿兵挫锐,负天下以不 义之名,而不得咫尺之地,犹且攻之乎?

”王曰:“必不得宋,又且为不义,曷 为攻之!

”墨子曰:“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宋。

”王曰:“公输,天下之巧 士,作云梯之械,设以攻宋,曷为弗取!

”墨子曰:“令公输设攻,臣请守之。

” 于是公输般设攻宋之械,墨子设守宋之备,九攻而墨子九却之,弗能入。

于是乃 偃兵,辍不攻宋。

段干木辞禄而处家,魏文侯过其闾而轼之。

其仆曰:“君何为 轼?

”文侯曰:“段干木在,是以轼。

”其仆曰:“段干木布衣之士,君轼其闾, 不已甚乎?

”文侯曰:“段干木不趋势利,怀君子之道,隐处穷巷,声施千里, 寡人敢勿轼乎!

段干木光于德,寡人光于势。

段干木富于义,寡人富于财。

势不 若德尊,财不若义高。

干木虽以己易寡人不为。

吾日悠惭于影,子何以轻之哉!

” 其后秦将起兵伐魏,司马庾谏曰:“段干木贤者,其君礼之,天下莫不知,诸侯 莫不闻,举兵伐之,无乃妨于义乎!

”于是秦乃偃兵,辍不攻魏。

夫墨子跌蹄而趋千里,以存楚、宋。

段干木阖门不出,以安秦、魏。

夫行与 止也,其势相反,而皆可以存国,此所谓异路而同归者也。

今夫救火者,汲水而 趋之,或以瓮瓴,或以盆盂,其方员锐橢不同,盛水各异,其于灭火钧也。

故秦、 楚、燕、魏之歌也,异转而皆乐。

九夷八狄之哭也,殊声而皆悲。

一也。

夫讠 哥者,乐之徵也。

哭者,悲之效也。

愤于中则应于外,故在所以感。

夫圣人之心, 日夜不忘于欲利人,其泽之所及者,效亦大矣。

世俗废衰,而非学者多。

“人性各有所修短,若鱼之跃,若鹊之驳,此自然 者,不可损益。

”吾以为不然。

夫鱼者跃,鹊者驳也,犹人马之为人马,筋骨形 体,所受于天,不可变。

以此论之,则不类矣。

夫马之为草驹之时,跳跃扬蹄, 翘尾而走,人不能制,啮咋足以噆肌碎骨,蹶蹄足以破颅陷匈。

及至圉人扰之, 良御教之,掩以衡扼,连以辔衔,则虽历险超堑弗敢辞。

故其形之为马,马不可 化。

其可驾御,教之所为也。

马,聋虫也,而可以通气志,犹待教而成,又况人 乎!

且夫身正性善,发愤而成仁,帽凭而为义,性命可说,不待学问而合于道者, 尧、舜、文王也。

沉湎耽荒,不可教以道,不可喻以德,严父弗能正,贤师不能 化者,丹朱、商均也。

曼颊皓齿,形夸骨佳,不待脂粉芳泽而性可说者,西施、 阳文也。

啳癸哆噅,籧蒢戚施,虽粉白黛黑弗能为美者,嫫母、仳倠也。

夫上不及尧、舜,下不及商均,美不及西施,恶不若嫫母,此教训之所谕也,而 芳泽之所施。

且子有弑父者,然而天下莫疏其子,何也?

爱父者众也。

儒有邪辟 者,而先王之道不废,何也?

其行之者多也。

今以为学者之有过而非学者,则是 以一饱之故,绝谷不食,以一蹪之难,辍足不行,惑也。

今有良马,不待策錣而行,驽马虽两錣之不能进,为此不用策錣而御, 则愚矣。

夫怯夫操利剑,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及至勇武攘卷一捣,则摺肋 伤干,为此弃干将、镆邪而以手战,则悖矣。

所谓言者,齐于众而同于俗。

今不 称九天之顶,则言黄泉之底,是两末之端议,何可以公论乎!

夫橘柚冬生,而人 曰冬死,死者众。

荠麦夏死,人曰夏生,生者众。

江、河之回曲,亦时有南北者, 而人谓江、河东流。

摄提镇星日月东行,而人谓星辰日月西移者。

以大氐为本。

胡人有知利者,而人谓之駤。

越人有重迟者,而人谓之訬。

以多者名之。

若 夫尧眉八彩,九窍通洞,而公正无私,一言而万民齐。

舜二瞳子,是谓重明,作 事成法,出言成章。

禹耳参漏,是谓大通,兴利除害,疏河决江。

文王四乳,是 谓大仁,天下所归,百姓所亲。

皋陶马喙,是谓至信,决狱明白,察于人情。

禹 生于石。

契生于卵。

史皇产而能书。

羿左臂修而善射。

若此九贤者,千岁而一出, 犹继踵而生。

今无五圣之天奉,四俊之才难,欲弃学而循性,是谓犹释船欲蹍 水也。

夫纯钩、鱼肠始下型,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及加之以砥砺,摩其锋锷, 则水断龙舟,陆剸犀甲。

明镜之始下型,蒙然未见形容,及其粉以玄锡,摩以 白旃,鬓眉微豪,可得而察。

夫学,亦人之砥锡也,而谓学无益者,所以论之过。

知者之所短,不若愚者之所修。

贤者之所不足,不若众人之有余。

何以知其然?

夫宋画吴冶,刻刑镂法,乱修曲出,其为微妙,尧、舜之圣不能及。

蔡之幼女, 卫之稚质,梱纂组,杂奇彩,抑墨质,扬赤文,禹、汤之智不能逮。

夫天之所 覆,地之所载,包于六合之内,托于宇宙之间,阴阳之所生,血气之精,含牙戴 角,前爪后距,奋翼攫肆,蚑行蛲动之虫,喜而合,怒而斗,见利而就,避害 而去,其情一也。

虽所好恶,其与人无以异。

然其爪牙虽利,筋骨虽强,不免制 于人者,知不能相通,才力不能相一也。

各有其自然之势,无禀受于外,故力竭 功沮。

夫雁顺风,以爱气力,衔芦而翔,以备矰弋。

蚁知为垤,獾貉为曲穴,虎 豹有茂草,野彘有艽<艹肖>,槎栉堀虚,连比以像宫室,阴以防雨,景以蔽日。

此亦鸟兽之所以知求合于其所利。

今使人生于辟陋之国,长于穷櫩漏室之下, 长无兄弟,少无父母,目未尝见礼节,耳未尝闻先古,独守专室而不出门,使其 性虽不愚,然其知者必寡矣。

昔者,苍颉作书,容成造历,胡曹为衣,后稷耕稼, 仪狄作酒,奚仲为车,此六人者,皆有神明之道,圣智之迹,故人作一事而遗后 世,非能一人而独兼有之。

各悉其知,贵其所欲达,遂为天下备。

今使六子者易 事,而明弗能见者何?

万物至众,而知不足以奄之。

周室以后,无六子之贤,而 皆修其业。

当世之人,无一人之才,而知其六贤之道者何?

教顺施续,而知能流 通。

由此观之,学不可已,明矣!

今夫盲者目不能别昼夜,分白黑,然而搏琴抚弦,参弹复徽,攫援摽拂,手 若蔑蒙,不失一弦。

使未尝鼓瑟者,虽有离朱之明,攫掇之捷,犹不能屈伸其指。

何则?

服习积贯之所致。

故弓待而后能调,剑待砥而后能利。

玉坚无敌,镂 以为兽,首尾成形,礛诸之功。

木直中绳,揉以为轮,其曲中规,隐括之力。

唐碧坚忍之类,犹可刻镂,揉以成器用,又况心意乎!

且夫精神滑淖纤微,倏忽 变化,与物推移,云蒸风行,在所设施。

君子有能精摇摩监,砥砺其才,自试神 明,览物之博,通物之壅,观始卒之端,见无外之境,以逍遥仿佯于尘埃之外, 超然独立,卓然离世,此圣人之所以游心。

若此而不能,间居静思,鼓琴读书, 追观上古及贤大夫,学问讲辩,日以自娱,苏援世事,分白黑利害,筹策得失, 以观祸福,设仪立度,可以为法则,穷道本末,究事之情,立是废非,明示后人, 死有遗业,生有荣名。

如此者,人才之所能逮。

然而莫能至焉者,偷慢懈惰,多 不暇日之故。

夫瘠地之民多有心力者,劳也。

沃地之民多不才者,饶也。

由此观 之,知人无务,不若愚而好学。

自人君公卿至于庶人,不自强而功成者,天下未 之有也。

《诗》云:“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

”此之谓也。

名可务立,功 可强成,故君子积志委正,以趣明师,励节亢高,以绝世俗。

何以明之?

昔者南荣畴耻圣道之独亡于己,身淬霜露,敕蹻趹,跋涉山 川,冒蒙荆棘,百舍重跰,不敢休息,南见老聃。

受教一言,精神晓泠,纯闻 条达,欣然七日不食,如飨太牢,是以明照四海,名施后世,达略天地,察分秋 豪,称誉叶语,至今不休。

此所谓名可强立者。

吴与楚战,莫嚣大心抚其御之手 曰:“今日距强敌,犯白刃,蒙矢石,战而身死,卒胜民治,全我社稷,可以庶 几乎?

”遂入不返,决腹断头,不旋踵运轨而死。

申包胥竭筋力以赴严敌,伏尸 流血,不过一卒之才,不如约身卑辞,求于诸侯。

于是乃赢粮跣走,跋涉谷行, 上峭山,赴深溪,游川水,犯津关,躐蒙笼,■沙石,庶达膝曾茧重胝,七日 七夜,至于秦庭。

鹤跱而不食,昼吟宵哭,面若死灰,颜色霉墨,涕液交集, 以见秦王。

曰:“吴为封豨修蛇,蚕食上国,虐始于楚。

寡君失社稷,越在草茅, 百姓离散,夫妇男女,不遑启处,使下臣告急。

”秦王乃发车千乘,步卒七万, 属之子虎,逾塞而东,击吴浊水之上,果大破之,以存楚国。

烈藏庙堂,著于宪 法。

此功之可强成者也。

夫七尺之形,心知忧愁劳苦,肤知疾痛寒暑,人情一也。

圣人知时之难得,务可趣也,苦身劳形,焦心怖肝,不避烦难,不违危殆。

盖闻 子发之战,进如激矢,合如雷电,解如风雨,员之中规,方之中矩,破敌陷陈, 莫能壅御,泽战必克,攻城必下。

彼非轻身而乐死,务在于前,遗利于后,故名 立而不堕。

此身强而成功者也。

是故田者不强,囷仓不盈。

官御不厉,心意不精。

将相不强,功烈不成。

侯王懈惰,后世无名。

《诗》云:“我马唯骐,六辔如丝。

载驰载驱,周爰谘谟。

”以言人之有所务也。

通于物者,不可惊以怪。

喻于道者,不可动以奇。

察于辞者,不可耀以名。

审于形者,不可遁以状。

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 帝而后能入说。

乱世暗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

为学者蔽于论而尊其所闻, 相与危坐而称之,正领而诵之。

此见是非之分不明。

夫无规矩,虽奚仲不能以定 方圆。

无准绳,虽鲁般不能定曲直。

是故钟子期死而伯牙绝弦破琴,知世莫赏也。

惠施死而庄子寝说言,见世莫可为语者也。

夫项托七岁为孔子师,孔子有以听 其言也。

以年之少,为闾丈人说,救敲不给,何道之能明也?

昔者,谢子见于秦惠王,惠王说之,以问唐姑梁,唐姑梁曰:“谢子,山东 辩士,固权说以取少主。

”惠王因藏怒而待之。

后日复见,逆而弗听也。

非其说 异也,所以听者易。

夫以徵为羽,非弦之罪。

以苦为甘,非味之过。

楚国有烹猴 而召其邻人,以为狗羹也,而甘之。

后闻其猴也,据地而吐之,尽写其食。

此未 始知味者也。

邯郸师有出新曲者,托之李奇,诸人皆争学之。

后知其非也,而 皆弃其曲,此未始知音者也。

鄙人有得玉璞者,喜其状,以为宝而藏之。

以示人, 人以为石也,因而弃之。

此未始知玉者也。

故有符于中,则贵是而同今古。

无以 听其说,则所从来者远而贵之耳。

此和氏之所以泣血于荆山之下。

今剑或绝侧羸文,啮缺卷銋,而称以顶襄之剑,则贵人争带之。

琴或拨刺 枉桡,阔解漏越,而称为楚庄之琴,侧室争鼓之。

苗山之鋋,羊头之销,虽水断 龙舟,陆剸兕甲,莫之服带。

山桐之琴,涧梓之腹,虽鸣廉修营,唐牙莫之鼓也。

通人则不然。

服剑者期于銛利,而不期于墨阳、莫邪。

乘马者期于千里,而不期 于骅骝、绿耳。

鼓琴者期于鸣廉修营,而不期于滥肋、号钟。

诵《诗》、《书》 者期于通道略物,而不期于《洪范》、《商颂》。

圣人见是非,若白黑之于目辨, 清浊之于耳听。

众人则不然。

中无主以受之,譬若遗腹子之上陇,以礼哭泣之, 而无所归心。

故夫孪子之相似者,唯其母能知之。

玉石之相类者,唯良工能识之。

书传之微者,惟圣人能论之。

今取新圣人书,名之孔、墨,则弟子句指而受者必 众矣。

故美人者,非必西施之种。

通士者,不必孔、墨之类。

晓然意有所通于物, 故作书以喻意,以为知者也。

诚得清明之士,执玄鉴于心,照物明白,不为古今 易意,摅书明指以示之,虽阖棺亦不恨矣。

昔晋平公令官为钟。

钟成,而示师旷。

师旷曰:“钟音不调。

”平公曰:“ 寡人以示工,工皆以为调。

而以为不调,何也?

”师旷曰:“使后世无知音者则 已,若有知音者,必知钟之不调。

”故师旷之欲善调钟也,以为后之有知音者也。

三代与我同行,五伯与我齐智,彼独有圣智之实,我曾无有闾里之闻,穷巷之知 者何?

彼并身而立节,我诞谩而悠忽。

今夫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若使之衔 腐鼠,蒙猬皮,衣豹裘,带死蛇,则布衣韦带之人过者,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

尝试使之施芳泽,正娥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纨,粉白黛黑,佩玉环,揄步, 杂芝若,笼蒙目视,冶由笑,目流眺,口曾挠,奇牙出,<面厌><面甫>摇,则虽 王公大人,有严志颉颃之行者,无不惮悇痒心而悦其色矣。

今以中人之才,蒙 愚惑之智,被污辱之行,无本业所修,方术所务,焉得无有睥面掩鼻之容哉!

今鼓舞者,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猗那,动容转曲,便媚拟神。

身若秋 药被风,发若结旌,骋驰若骛。

木熙者,举梧槚,据句枉,蝯自纵,好茂叶, 龙夭矫,燕枝拘,援丰条,舞扶疏,龙从鸟集,搏援攫肆,蔑蒙踊跃。

且夫观者 莫不为之损心酸足,彼乃始徐行微笑,被衣修擢。

夫鼓舞者非柔纵,而木熙者非 眇劲,淹浸渍渐摩使然也。

是故生木之长,莫见其益,有时而修。

砥砺靡坚, 莫见其损,有时而薄。

藜藿之生,蠕蠕然日加数寸,不可以为栌栋。

楩柟豫 章之生也,七年而后知,故可以为棺舟。

夫事有易成者名小,难成者功大。

君子 修美,虽未有利,福将在后至。

故《诗》云:“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

” 此之谓也。

淮南子·泰族训

〔刘安〕 〔汉〕

天设日月,列星辰,调阴阳,张四时,日以暴之,夜以息之,风以干之,雨 露以濡之。

其生物也,莫见其所养而物长。

其杀物也,莫见其所丧而物亡。

此之 谓神明。

圣人象之,故其起福也,不见其所由而福起。

其除祸也,不见其所以而 祸除。

远之则迩,延之则疏。

稽之弗得,察之不虚。

日计无算,岁计有余。

夫湿 之至也,莫见其形而炭已重矣。

风之至也,莫见其象而木已动矣。

日之行也,不 见其移。

骐骥倍日而驰,草木为之靡。

县烽未转,而日在其前。

故天之且风,草 木未动而鸟已翔矣。

其且雨也,阴曀未集而鱼已噞矣。

以阴阳之气相动也。

故寒暑燥湿,以类相从。

声响疾徐,以音应也。

故《易》曰:“鸣鹤在阴, 其子和之。

”高宗谅暗,三年不言,四海之内寂然无声。

一言声然,大动天下。

是以天心呿吟者也,故一动其本而百枝皆应,若春雨之灌万物也,浑然而流, 沛然而施,无地而不澍,无物而不生。

故圣人者怀天心,声然能动化天下者也。

故精诚感于内,形气动于天,则景星见,黄龙下,祥凤至,醴泉出,嘉谷生,河 不满溢,海不溶波。

故《诗》云:“怀柔百神,及河峤岳。

”逆天暴物,则日月 薄蚀,五星失行,四时干乖,昼冥宵光,山崩川涸,冬雷夏霜。

《诗》曰:“正 月繁霜,我心忧伤。

”天之与人,有以相通也。

故国危亡而天文变,世惑乱而虹霓现,万物有以相连,精祲有以相荡也。

故 神明之事,不可以智巧为也,不可以筋力致也。

天地所包,阴阳所呕,雨露所濡, 化生万物,瑶碧玉珠,翡翠玳瑁,文彩明朗,润泽若濡,摩而不玩,外而不渝, 奚仲不能旅,鲁般不能造,此谓之大巧。

宋人有以象为其君为楮叶者,三年而成, 茎柯豪芒,锋杀颜泽,乱之楮叶之中而不可知也。

列子曰:“使天地三年而成一 叶,则万物之有叶者寡矣。

夫天地之施化也,呕之而生,吹之而落,岂此契契哉!

”故凡可度者,小也。

可数者,少也。

至大,非度所能及也,至众,非数所能领 也。

故九州不可顷亩也,八极不可道里也,太山不可丈尺也,江海不可斗斛也。

故大人者,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鬼神合灵,与四时合信。

故圣人怀天气, 抱天心,执中含和,不下庙堂而衍四海,变习易俗,民化而迁善,若性诸己,能 以神化也。

《诗》云:“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夫鬼神视之无形,听之无声, 然而郊天、望山川,祷祠而求福,雩兑而请雨,卜筮而决事。

《诗》云:“神之 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此之谓也。

天致其高,地致其厚,月照其夜,日 照其昼,阴阳化,列星朗,非其道而物自然。

故阴阳四时,非生万物也。

雨露时 降,非养草木也。

神明接,阴阳和,而万物生矣。

故高山深林,非为虎豹也。

大 木茂枝,非为飞鸟也。

流源千里,渊深百仞,非为蛟龙也。

致其高崇,成其广大, 山居木栖,巢枝穴藏,水潜陆行,各得其所宁焉。

夫大生小,多生少,天之道也。

故丘阜不能生云雨,荥水不能生鱼鳖者,小 也。

牛马之气蒸,生虮虱。

虮虱之气蒸,不能生牛马。

故化生于外,非生于内也。

夫蛟龙伏寝于渊,而卵割於陵。

螣蛇雄鸣于上风,雌鸣于下风而化成形,精之至 也。

故圣人养心,莫善于诚,至诚而能动化矣。

今夫道者,藏精于内,栖神于心, 静漠恬淡,讼缪胸中,邪气无所留滞,四枝节族,毛蒸理泄,则机枢调利,百脉 九窍莫不顺比,其所居神者得其位也,岂节拊而毛修之哉!

圣主在上,廓然无形,寂然无声,官府若无事,朝廷若无人。

无隐士,无轶 民,无劳役,无冤刑,四海之内,莫不仰上之德,象主之指,夷狄之国,重译而 至,非户辩而家说之也,推其诚心,施之天下而已矣。

《诗》曰:“惠此中国, 以绥四方。

”内顺而外宁矣。

太王亶父处邠,狄人攻之,杖策而去。

百姓携幼扶 老,负釜甑,逾梁山,而国乎岐周,非令之所能召也。

秦穆公为野人食骏马肉之 伤也,饮之美酒,韩之战,以其死力报,非券之所责也。

密子治亶父,巫马期往 观化焉,见夜渔者,得小即释之,非刑之所能禁也。

孔子为鲁司寇,道不拾遗, 市买不豫贾,田渔皆让长,而斑白不戴负,非法之所能致也。

夫矢之所以射远贯牢者,弩力也。

其所以中的剖微者,正心也。

赏善罚暴者, 政令也。

其所以能行者,精诚也。

故弩虽强,不能独中。

令虽明,不能独行。

必 自精气所以与之施道。

故摅道以被民,而民弗从者,诚心弗施也。

天地四时,非 生万物也,神明接,阴阳和,而万物生之。

圣人之治天下,非易民性也,拊循其 所有而涤荡之,故因则大,化则细矣。

禹凿龙门,辟伊阙,决江濬河,东注之海, 因水之流也。

后稷垦草发菑,粪土树谷,使五种各得其宜,因地之势也。

汤、武 革车三百乘,甲卒三千人,讨暴乱,制夏、商,因民之欲也。

故能因,则无敌于 天下矣。

夫物有以自然,而后人事有治也。

故良匠不能斫金,巧冶不能铄木,金 之势不可斫。

而木性不可铄也。

埏埴而为器,窬木而为舟,铄铁而为刃,铸金而 为钟,因其可也。

驾马服牛,令鸡司夜,令狗守门,因其自然也。

民有好色之性, 故有大婚之礼。

有饮食之性,故有大飨之谊。

有喜乐之性,故有钟鼓管弦之音。

有悲哀之性,故有衰绖哭踊之节。

故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而为之节文者也。

因其好色而制婚姻之礼,故男女有别。

因其喜音而正《雅》、《颂》之声,故风 俗不流。

因其宁家室、乐妻子,教之以顺,故父子有亲。

因其喜朋友而教之以悌, 故长幼有序。

然后修朝聘以明贵贱,飨饮习射以明长幼,时搜振旅以习用兵也, 入学庠序以修人伦。

此皆人之所有于性,而圣人之所匠成也。

故无其性,不可教训。

有其性,无其养,不能遵道。

茧之性为丝,然非得工 女煮以热汤而抽其统纪,则不能成丝。

卵之化为雏,非慈雌呕暖覆伏,累日积久, 则不能为雏。

人之性有仁义之资,非圣人为之法度而教导之,则不可使向方。

故 先王之教也,因其所喜以劝善,因其所恶以禁奸。

故刑罚不用,而威行如流。

政 令约省,而化耀如神。

故因其性则天下听从,拂其性则法县而不用。

昔者,五帝 三王之莅政施教,必用参五。

何谓参五?

仰取象于天,俯取度于地,中取法于人, 乃立明堂之朝,行明堂之令,以调阴阳之气,以和四时之节,以辟疾病之菑。

俯 视地理,以制度量,察陵陆水泽肥墽高下之宜,立事生财,以除饥寒之患。

中 考乎人德,以制礼乐,行仁义之道,以治人伦而除暴乱之祸。

乃澄列金木水火土 之性,故立父子之亲而成家。

别清浊五音六律相生之数,以立君臣之义而成国。

察四时季孟之序,以立长幼之礼而成官。

此之谓参。

制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 妇之辨,长幼之序,朋友之际,此之谓五。

乃裂地而州之,分职而治之,筑城而 居之,割宅而异之,分财而衣食之,立大学而教诲之,夙兴夜寐而劳力之。

此治 之纲纪也。

然得其人则举,失其人则废。

尧治天下,政教平,德润洽,在位七十载,乃 求所属天下之统,令四岳扬侧陋。

四岳举舜而荐之尧。

尧乃妻以二女,以观其内。

任以百官,以观其外。

既入大麓,烈风雷雨而不迷,乃属以九子,赠以昭华之玉, 而传天下焉。

以为虽有法度,而朱弗能统也。

夫物未尝有张而不驰,成而不毁者 也。

惟圣人能盛而不衰,盈而不亏。

神农之初作琴也,以归神。

及其淫也,反其 天心。

夔之初作乐也,皆合六律而调五音,以通八风。

及其衰也,以沉湎淫康, 不顾政治,至于灭亡。

苍颉之初作书,以辩治百官,领理万事,愚者得以不忘, 智者得以志远。

至其衰也,为奸刻伪书,以解有罪,以杀不辜。

汤之初作囿也, 以奉宗庙鲜犞之具,简士卒,习射御,以戒不虞。

及至其衰也,驰骋猎射,以 夺民时,疲民之力。

尧之举禹、契、后稷、皋陶,政教平,奸宄息,狱讼止而衣 食足,贤者劝善而不肖者怀其德。

及至其末,朋党比周,各推其与,废公趋私, 内外相推举,奸人在朝,而贤者隐处。

故《易》之失也,卦。

《书》之失也,敷。

乐之失也,淫。

《诗》之失也, 辟。

礼之失也,责。

《春秋》之失也,刺。

天地之道,极则反,盈则损。

五色虽 朗,有时而渝。

茂木丰草,有时而落。

物有隆杀,不得自若。

故圣人事穷而更为, 法弊而改制,非乐变古易常也,将以救败扶衰,黜淫济非,以调天地之气,顺万 物之宜也。

圣人天覆地载,日月照,阴阳调,四时化,万物不同,无故无新,无 疏无亲,故能法天。

天不一时,地不一利,人不一事,是以绪业不得不多端,趋 行不得不殊方。

五行异气而皆适调,六艺异科而皆同道。

温惠柔良者,《诗》之 风也。

淳庞敦厚者,《书》之教也。

清明条达者,《易》之义也。

恭俭尊让者, 礼之为也。

宽裕简易者,乐之化也。

刺几辩义者,《春秋》之靡也。

故《易》之 失,鬼。

乐之失,淫。

《诗》之失,愚。

《书》之失,拘。

礼之失,忮。

《春秋》 之失,訾。

六者,圣人兼用而财制之。

失本则乱,得本则治。

其美在和,其失在 权。

水火金木土谷,异物而皆任。

规矩权衡准绳,异形而皆施。

丹青胶漆,不同 而皆用,各有所适,物各有宜。

轮圆舆方,辕从衡横,势施便也。

骖欲驰,服欲 步,带不厌新,钩不厌故,处地宜也。

《关睢》兴于鸟,而君子美之,为其雌雄 之不乖居也。

《鹿鸣》兴于兽,君子大之,取其见食而相呼也。

泓之战,军败君 获,而《春秋》大之,取其不鼓不成列也。

宋伯姬坐烧而死,《春秋》大之,取 其不逾礼而行也。

成功立事,岂足多哉!

方指所言而取一概焉尔。

王乔、赤松, 去尘埃之间,离群慝之纷,吸阴阳之和,食天地之精,呼而出故,吸而入新,■ 虚轻举,乘云游雾,可谓养性矣,而未可谓孝子也。

周公诛管叔、蔡叔,以平国 弭乱,可谓忠臣也,而未可谓弟也。

汤放桀,武王伐纣,以为天下去残除贼,可 谓惠君,而未可谓忠臣矣。

乐羊攻中山未能下,中山烹其子,而食之以示威,可 谓良将,而未可谓慈父也。

故可乎可,而不可乎不可。

不可乎不可,而可乎可。

舜、许由异行而皆圣, 伊尹、伯夷异道而皆仁,箕子、比干异趋而皆贤。

故用兵者,或轻或重,或贪或 廉,此四者相反,而不可一无也。

轻者欲发,重者欲止,贪者欲取,廉者不利非 其有。

故勇者可令进斗,而不可令持牢。

重者可令埴固,而不可令凌敌。

贪者可 令进取,而不可令守职。

廉者可令守分,而不可令进取。

信者可令持约,而不可 令应变。

五者相反,圣人兼用而财使之。

夫天地不包一物,阴阳不生一类。

海不 让水潦以成其大,山不让土石以成其高。

夫守一隅而遗万方,取一物而弃其余, 则所得者鲜矣,而所治者浅矣。

治大者道不可以小,地广者制不可以狭,位高者事不可以烦,民众者教不可 以苛。

夫事碎难治也,法烦难行也,求多难澹也。

寸而度之,至丈必差。

铢而称 之,至石必过。

石称丈量,径而寡失。

简丝数米,烦而不察。

故大较易为智,曲 辩难为慧。

故无益于治,而有益于烦者,圣人不为。

无益于用,而有益于费者, 智者弗行也。

故功不厌约,事不厌省,求不厌寡。

功约,易成也。

事省,易治也。

求寡,易澹也。

众易之,于以任人,易矣。

孔子曰:“小辩破言,小利破义,小 艺破道,小见不达,必简。

”河以逶蛇,故能远。

山以陵迟,故能高。

阴阳无为, 故能和。

道以优游,故能化。

夫彻于一事,察于一辞,审于一技,可以曲说,而未可广应也。

蓼菜成行, 甂瓯有?,称薪而爨,数米而炊,可以治小,而未可以治大也。

员中规, 方中矩,动成兽,止成文,可以愉舞,而不可以陈军。

涤杯而食,洗爵而饮,盥 而后馈,可以养少,而不可以飨众。

今夫祭者,屠割烹杀,剥狗烧豕,调平五味 者,庖也。

陈簠簋,列樽俎,设笾豆者,祝也。

齐明盛服,渊默而不言,神之所 依者,尸也。

宰、祝虽不能,尸不越樽俎而代之。

故张瑟者,小弦急而大弦缓。

立事者,贱者劳而贵者逸。

舜为天子,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

周公肴臑不收于前,钟鼓不解于悬,而四夷服。

赵政昼决狱而夜理书,御史冠盖 接于郡县,覆稽趋留,戍五岭以备越,筑修城以守胡,然奸邪萌生,盗贼群居, 事愈烦而乱愈生。

故法者,治之具也,而非所以为治也,而犹弓矢,中之具,而非所以为中也。

黄帝曰:“芒芒昧昧,因天之威,与元同气。

”故同气者帝,同义者王,同力者 霸,无一焉者亡。

故人主有伐国之志,邑犬群嗥,雄鸡夜鸣,库兵动而戎马惊。

今日解怨偃兵,家老甘卧,巷无聚人,妖菑不生,非法之应也,精气之动也。

故 不言而信,不施而仁,不怒而威。

是以天心动化者也。

施而仁,言而信,怒而威。

是以精诚感之者也。

施而不仁,言而不信,怒而不威,是以外貌为之者也。

故有 道以统之,法虽少,足以化矣。

无道以行之,法虽众,足以乱矣。

治身,太上养神,其次养形。

治国,太上养化,其次正法。

神清志平,百节 皆宁,养性之本也。

肥肌肤,充肠腹,供嗜欲,养生之末也。

民交让争处卑,委 利争受寡,力事争就劳,日化上迁善而不知其所以然,此治之上也。

利赏而劝善, 畏刑而不为非,法令正于上而百姓服于下,此治之末也。

上世养本,而下世事末, 此太平之所以不起也。

夫欲治之主不世出,而可与兴治之臣不万一,以万一求不 世出,此所以千岁不一会也。

水之性,淖以清,穷谷之污,生以青苔,不治其性 也。

掘其所流而深之,茨其所决而高之,使得循势而行,乘衰而流,虽有腐< 骨 差>流渐,弗能污也。

其性非异也,通之与不通也。

风俗犹此也。

诚决其善志, 防其邪心,启其善道,塞其奸路,与同出一道,则民性可善,而风俗可美也。

所 以贵扁鹊者,非贵其随病而调药,贵其息脉血,知病之所从生也。

所以贵圣人 者,非贵随罪而鉴刑也,贵其知乱之所由起也。

若不修其风俗,而纵之淫辟,乃 随之以刑,绳之以法,虽残贼天下,弗能禁也。

禹以夏王,桀以夏亡。

汤以殷王,纣以殷亡。

非法度不存也,纪纲不张,风 俗坏也。

三代之法不亡,而世不治者,无三代之智也。

六律具存,而莫能听者, 无师旷之耳也。

故法虽在,必待圣而后治。

律虽具,必待耳而后听。

故国之所以 存者,非以有法也,以有贤人也。

其所以亡者,非以无法也,以无贤人也。

晋献 公欲伐虞,宫之奇存焉,为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而不敢加兵焉。

赂以宝玉骏 马,宫之奇谏而不听,言而不用,越疆而去,荀息伐之,兵不血刃,抱宝牵马而 去。

故守不待渠堑而固,攻不待冲降而拔,得贤之与失贤也。

故臧武仲以其智存 鲁,而天下莫能亡也。

璩伯玉以其仁宁卫,而天下莫能危也。

《易》曰:“丰其 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

”无人者,非无众庶也,言无圣人以统理之也。

民无廉耻,不可治也。

非修礼义,廉耻不立。

民不知礼义,弗能正也。

非崇善废 丑,不向礼义。

无法不可以为治也。

不知礼义,不可以行法。

法能杀不孝者,而 不能使人为孔、曾之行。

法能刑窃盗者,而不能使人为伯夷之廉。

孔子弟子七十, 养徒三千人,皆入孝出悌,言为文章,行为仪表,教之所成也。

墨子服役者百八 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化之所致也。

夫刻肌肤,镵皮革,被创流血, 至难也。

然越为之,以求荣也。

圣王在上,明好恶以示之,经诽誉以导之,亲贤 而进之,贱不肖而退之,无被创流血之苦,而有高世尊显之名,民孰不从!

古者设法而不犯,刑错而不用,非可刑而不刑也。

百工维时,庶绩咸熙,礼 义修而任贤德也。

故举天下之高,以为三公。

一国之高,以为九卿。

一县之高, 以为二十七大夫。

一乡之高,以为八十一元士。

故智过万人者谓之英,千人者谓 之俊,百人者谓之豪,十人者谓之杰。

明于天道,察于地理,通于人情。

大足以 容众,德足以怀远,信足以一异,知足以知变者,人之英也。

德足以教化,行足 以隐义,仁足以得众,明足以照下者,人之俊也。

行足以为仪表,知足以决嫌疑, 廉足以分财,信可使守约,作事可法,出言可道者,人之豪也。

守职而不废,处 义而不比,见难不苟免,见利不苟得者,人之杰也。

英、俊、豪、杰,各以小大 之材,处其位,得其宜,由本流末,以重制轻,上唱而民和,上动而下随,四海 之内,一心同归,背贪鄙而向义理,其于化民也,若风之摇草木,无之而不靡。

今使愚教知,使不肖临贤,虽严刑罚,民弗从也。

小不能制大,弱不能使强也。

故圣主者举贤以立功,不肖主举其所与同。

文王举太公望、召公奭而王,桓 公任管仲、隰朋而霸,此举贤以立功也。

夫差用太宰嚭而灭,秦任李斯、赵高而 亡,此举所与同。

故观其所举,而治乱可见也。

察其党与,而贤不肖可论也。

夫 圣人之屈者,以求伸也。

枉者,以求直也。

故虽出邪辟之道,行幽昧之途,将欲 以直大道,成大功。

犹出林之中不得直道,拯溺之人不得不濡足也。

伊尹忧天下 之不治,调和五味,负鼎俎而行。

五就桀,五就汤,将欲以浊为清,以危为宁也。

周公股肱周室,辅翼成王,管叔、蔡叔奉公子禄父而欲为乱,周公诛之以定天下, 缘不得已也。

管子忧周室之卑,诸侯之力征,夷狄伐中国,民不得宁处,故蒙耻 辱而不死,将欲以忧夷狄之患,平夷狄之乱也。

孔子欲行王道,东西南北七十说 而无所偶,故因卫夫人、弥子瑕而欲通其道。

此皆欲平险除秽,由冥冥至照々, 动于权而统于善者也。

夫观逐者于其反也,而观行者于其终也。

故舜放弟,周公杀兄,犹之为仁也。

文公树米,曾子架羊,犹之为知也。

当今之世,丑必托善以自为解,邪必蒙正以 自为辟。

游不论国,仕不择官,行不辟污,曰伊尹之道也。

分别争财,亲戚兄弟 构怨,骨肉相贼,曰周公之义也。

行无廉耻,辱而不死,曰管子之趋也。

行货赂, 趣势门,立私废公,比周而取容,曰孔子之术也。

此使君子小人,纷然淆乱,莫 知其是非者也。

故百川并流,不注海者不为川谷。

趋行蹐驰,不归善者不为君子。

故善言归乎可行,善行归乎仁义。

田子方、段干木轻爵禄而重其身,不以欲伤生, 不以利累形,李克竭股肱之力,领理百官,辑穆万民,使其君生无废事,死无遗 忧,此异行而归于善者。

张仪、苏秦家无常居,身无定君,约从衡之事,为倾覆 之谋,浊乱天下,挠滑诸侯,使百姓不遑启居,或从或横,或合众弱,或辅富强, 此异行而归于丑者也。

故君子之过也,犹日月之蚀,何害于明!

小人之可也,犹狗之昼吠,鸱之夜 见,何益于善!

夫知者不妄发,择善而为之,计义而行之,故事成而功足赖也, 身死而名足称也。

虽有知能,必以仁义为之本,然后可立也,知能蹐驰,百事并 行。

圣人一以仁义为之准绳,中之者谓之君子,弗中者谓之小人。

君子虽死亡, 其名不灭。

小人虽得势,其罪不除。

使人左据天下之图而右刎喉,愚者不为也, 身贵于天下也。

死君亲之难,视死若归,义重于身也。

天下,大利也,比之身则 小。

身之重也,比之义则轻。

义所全也。

《诗》曰:“恺悌君子,求福不回。

” 言以信义为准绳也。

欲成霸王之业者,必得胜者也。

能得胜者,必强者也。

能强 者,必用人力者也。

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者也。

能得人心者,必自得者也。

故心者,身之本也。

身者,国之本也。

未有得己而失人者也,未有失己而得 人者也。

故为治之本,务在宁民。

宁民之本,在于足用。

足用之本,在于勿夺时。

勿夺时之本,在于省事。

省事之本,在于节用。

节用之本,在于反性。

未有能摇 其本而静其末,浊其源而清其流者也。

故知性之情者,不务性之所无以为。

知命 之情者,不忧命之所无奈何。

故不高宫室者,非爱木也。

不大钟鼎者,非爱金也。

直行性命之情,而制度可以为万民仪。

今目悦五色,口嚼滋味,耳淫五声,七窍交争以害其性,日引邪欲而浇其身 夫调和,身弗能治,奈天下何!

故自养得其节,则养民得其心矣。

所谓有天下者, 非谓其履势位,受传籍,称尊号也,言运天下之力,而得天下之心。

纣之地,左 东海,右流沙,前交趾,后幽都,师起容关,至浦水,士亿有余万,然皆倒矢而 射,傍戟而战。

武王左操黄钺,右执白旄以麾之,则瓦解而走,遂土崩而下。

纣 有南面之名,而无一人之德,此失天下也。

故桀、纣不为王,汤、武不为放。

周 处酆镐之地,方不过百里,而誓纣牧之野,入据殷国,朝成汤之庙,表商容之闾, 封比干之墓,解箕子之囚。

乃折枹毁鼓,偃五兵,纵牛马,搢笏而朝天下,百姓 歌讴而乐之,诸侯执禽而朝之,得民心也。

阖闾伐楚,五战入郢,烧高府之粟, 破九龙之钟,鞭荆平王之墓,舍昭王之宫,昭王奔随,百姓父兄携幼扶老而随之, 乃相率而为致勇之寇,皆方命奋臂而为之斗。

当此之时,无将卒以行列之,各致 其死,却吴兵,复楚地。

灵王作章华之台,发乾溪之役,外内搔动,百姓疲敝, 弃疾乘民之怨而立公子比。

百姓放臂而去之,饿于乾溪,食莽饮水,枕块而死。

楚国山川不变,土地不易,民性不殊,昭王则相率而殉之,灵王则倍畔而去之, 得民之与失民也。

故天子得道,守在四夷。

天子失道,守在诸侯。

诸侯得道,守在四邻。

诸侯 失道,守在四境。

故汤处亳七十里,文王处酆百里,皆令行禁止于天下。

周之衰 也,戎伐凡伯于楚丘以归。

故得道则以百里之地令于诸侯,失道则以天下之大畏 于冀州。

故曰:无恃其不吾夺也,恃吾不可夺。

行可夺之道,而非篡弑之行,无 益于持天下矣。

凡人之所以生者,衣与食也,今囚之冥室之中,虽养之以刍豢, 衣之以绮绣,不能乐也。

以目之无见,耳之无闻,穿隙穴,见雨零,则快然而叹 之,况开户发牖,从冥冥见照々乎!

从冥冥见照々,犹尚肆然而喜,又况出 室坐堂,见日月光乎!

见日月光,旷然而乐,又况登泰山,履石封,以望八荒, 视天都若盖,江河若带,又况万物在其间者乎!

其为乐岂不大哉!

且聋者,耳形 具而无能闻也。

盲者,目形存而无能见也。

夫言者,所以通己于人也。

闻者,所 以通人于己也,喑者不言,聋者不闻,既喑且聋,人道不通。

故有喑、聋之病者, 虽破家求医,不顾其费,岂独形骸有喑、聋哉!

心志亦有之。

夫指之拘也,莫不 事申也。

心之塞也,莫知务通也。

不明于类也。

夫观六艺之广崇,穷道德之渊深, 达乎无上,至乎无下,运乎无极,翔乎无形,广于四海,崇于太山,富于江河, 旷然而通,昭然而明,天地之间无所系戾,其所以监观,岂不大哉!

人之所知者 浅,而物变无穷,曩不知而今知之,非知益多也,问学之所加也。

夫物常见则识 之,尝为则能之,故因其患则造其备,犯其难则得其便。

夫以一世之寿,而观千 岁之知,知今古之论,虽未尝更也,其道理素具,可不谓有术乎!

人欲知高下而 不能,教之用管准则说。

欲知轻重而无以,予之以权衡则喜。

欲知远近而不能, 教之以金目则快射。

又况知应无方而不穷哉!

犯大难而不慑,见烦缪而不惑,晏 然自得,其为乐也,岂直一说之快哉!

夫道,有形者皆生焉,其为亲亦戚矣。

享谷食气者皆受焉,其为君亦惠矣。

诸有智者皆学焉,其为师亦博矣。

射者数发不中,人教之以仪则喜矣,又况生仪 者乎!

人莫不知学之有益于己也,然而不能者,嬉戏害人也。

人皆多以无用害有 用,故智不博而日不足,以凿观池之力耕,则田野必辟矣。

以积土山之高修堤防, 则水用必足矣。

以食狗马鸿雁之费养士,则名誉必荣矣。

以弋猎博弈之日诵《诗》 读《书》,闻识必博矣。

故不学之与学也,犹喑、聋之比于人也。

凡学者能明于 天下之分,通于治乱之本,澄心清意以存之,见其终始,可谓知略矣。

天之所为, 禽兽草木。

人之所为,礼节制度。

构而为宫室,制而为舟舆是也。

治之所以为本 者,仁义也。

所以为末者,法度也。

凡人之所以事生者,本也。

其所以事死者, 末也。

本末,一体也。

其两爱之,一性也。

先本后末,谓之君子。

以末害本,谓 之小人。

君子与小人之性非异也,所在先后而已矣。

草木之性,洪者为本,而杀 者为末。

禽兽之性,大者为首,而小者为尾。

末大于本则折,尾大于要则不掉矣。

故食其口而百节肥,灌其本而枝叶美,天地之性也。

天地之生物也有本末,其养 物也有先后,人之于治也,岂得无终始哉!

故仁义者,治之本也。

今不知事修其本,而务沼其末,是释其根而灌其枝也。

且法之生也,以辅仁义,今重法而弃义,是贵其冠履而忘其头足也。

故仁义者, 为厚基者也。

不益其厚而张其广者毁,不广其基而增其高者覆。

赵政不增其德而 累其高,故灭。

智伯不行仁义而务广地,故亡其国。

语曰:不大其栋,不能任重。

重莫若国,栋莫若德。

国主之有民也,犹城之有基,木之有根。

根深则本固,基 美则上宁。

五帝三王之道,天下之纲纪,治之仪表也。

今商鞅之启塞,申子之三 符,韩非之孤愤,张仪、苏秦之从衡,皆掇取之权,一切之术也。

非治之大本, 事之恒常,可博闻而世传者也。

子囊北而全楚,北不可以为庸。

弦高诞而存郑, 诞不可以为常。

今夫《雅》、《颂》之声,皆发于词,本于情,故君臣以睦,父 子以亲,故《韶》、《夏》之乐也,声浸乎金石,润乎草木。

今取怨思之声,施 之于弦管,闻其音者,不淫则悲,淫则乱男女之辨,悲则感怨思之气。

岂所谓乐 哉!

赵王迁流于房陵,思故乡,作《山水》之讴,闻者莫不殒涕。

荆轲西刺秦王, 高渐离、宋意为击筑而歌于易水之上,闻者瞋目裂眦,发植穿冠。

因以此声为乐 而入宗庙,岂古之所谓乐哉!

故弁冕辂舆,可服而不可好也。

大羹之和,可食而 不可尝也。

朱弦漏越,一唱而三叹,可听而不可快也。

故无声者,正其可听者也。

其无味者,正其足味者也。

吠声清于耳,兼味快于口,非其贵也。

故事不本于道 德者,不可以为仪。

言不合乎先王者,不可以为道。

音不调乎《雅》、《颂》者, 不可以为乐。

故五子之言,所以便说掇取也,非天下之通义也。

圣王之设政施教 也,必察其终始,其县法立仪,必原其本末,不苟以一事备一物而已矣。

见其造 而思其功,观其源而知其流,故博施而不竭,弥久而不垢。

未水出于山而入于海, 稼生于田而藏于仓。

圣人见其所生,则知其所归矣。

故舜深藏黄金于崭岩之山, 所以塞贪鄙之心也。

仪狄为酒,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而绝旨酒,所以遏流湎之 行也。

师延为平公鼓朝歌北鄙之音,师旷曰:“此亡国之乐也。

”大息而抚之, 所以防淫辟之风也。

故民知书而德衰,知数而厚衰,知券契而信衰,知机械而实衰也。

巧诈藏于 胸中,则纯白不备,而神德不全矣。

琴不鸣,而二十五弦各以其声应。

轴不运, 而三十辐各以其力旋。

弦有缓急小大,然后成曲。

车有劳逸动静,而后能致远。

使有声者,乃无声者也。

能致千里者,乃不动者也。

故上下异道则治,同道则乱。

位高而道大者从,事大而道小者凶。

故小快害义,小慧害道,小辩害治,苛削伤 德。

大政不险,故民易道。

至治宽裕,故下不相贼。

至忠复素,故民无匿情。

商 鞅为秦立相坐之法,而百姓怨矣。

吴起为楚减爵禄之令。

而功臣畔矣。

商鞅之立 法也,吴起之用兵也,天下之善者也。

然商鞅之法亡秦,察于刀笔之迹,而不知 治乱之本也。

吴起以兵弱楚,习于行陈之事,而不知庙战之权也。

晋献公之伐骊, 得其女,非不善也,然而史苏叹之,见其四世之被祸也。

吴王夫差破齐艾陵,胜 晋黄池,非不捷也,而子胥忧之,见其必禽于越也。

小白奔莒,重耳奔曹,非不 困也,而鲍叔、咎犯随而辅之,知其可与至于霸也。

勾践栖于会稽,修政不殆, 谟虑不休,知祸之为福也。

襄子再胜而有忧色,畏福之为祸也。

故齐桓公亡汶阳之田而霸,智伯兼三晋之地而亡。

圣人见祸福于重闭之内, 而虑患于九拂之外者也。

原蚕一岁再收,非不利也,然而王法禁之者,为其残桑 也。

离先稻熟,而农夫耨之,不以小利伤大获也。

家老异饭而食,殊器而享,子 妇跣而上堂,跪而斟羹,非不费也,然而不可省者,为其害义也。

待媒而结言, 聘纳而取妇,初絻而亲迎,非不烦也,然而不可易者,所以防淫也。

使民居处 相司,有罪相觉,于以举奸,非不掇也,然而伤和睦之心,而构仇雠之怨。

故事 有凿一孔而生百隟,树一物而生万叶者,所凿不足以为便,而所开足以为败, 所树不足以为利,而所生足以为氵岁。

愚者惑于小利,而忘其大害。

昌羊去蚤虱, 而人弗庠者,为其来蛉穷也。

狸执鼠,而不可脱于庭者,为捕鸡也。

故事有利于 小而害于大,得于此而亡于彼者。

故行棋者或食两而路穷,或予踦而取胜。

偷利 不可以为行,而智术不可以为法。

故仁知,人材之美者也。

所谓仁者,爱人也。

所谓知者,知人也。

爱人则无 虐刑矣,知人则无乱政矣。

治由文理,则无悖谬之事矣。

刑不侵滥,则无暴虐之 行矣。

上无烦乱之治,下无怨望之心,则百残除而中和作矣,此三代之所昌。

故 《书》曰:“能哲且惠,黎民怀之。

何忧讙兜,何迁有苗。

”智伯有五过人之材, 而不免于身死人手者,不爱人也。

齐王建有三过人之巧,而身虏于秦者,不知贤 也。

故仁莫大于爱人,知莫大于知人,二者不立,虽察慧捷巧,劬禄疾力,不免 于乱也。

淮南子·诠言训

〔刘安〕 〔汉〕

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

同出于一,所为各异,有鸟、 有鱼、有兽,谓之分物。

方以类别,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于有。

隔而不通, 分而为万物,莫能及宗,故动而谓之生,死而谓之穷。

皆为物矣,非不物而物物 者也,物物者亡乎万物之中。

稽古太初,人生于无,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

能 反其所生,故未有形,谓之真人。

真人者,未始分于太一者也。

圣人不为名尸, 不为谋府,不为事任,不为智主。

藏无形,行无迹,游无朕,不为福先,不为祸 始,保于虚无,动于不得已。

欲福者或为祸,欲利者或离害。

故无为而宁者,失 其所以宁则危。

无事而治者,失其所以治则乱。

星列于天而明,故人指之。

义列 于德而见,故人视之。

人之所指,动则有章。

人之所视,行则有迹。

动有章则词, 行有迹则议。

故圣人掩明于不形,藏迹于无为。

王子庆忌死于剑,羿死于桃棓, 子路菹于卫,苏秦死于口。

人莫不贵其所有,而贱其所短,然而皆溺其所贵,而 极其所贱。

所贵者有形,所贱者无朕也。

故虎豹之强来射,蝯狖之捷来措。

人 能贵其所贱,贱其所贵,可与言至论矣。

自信者,不可以诽誉迁也。

知足者,不可以势利诱也。

故通性情者,不务性 之所无以为。

通命之情者,不忧命之所无奈何。

通于道者,物莫不足滑其调。

詹 何曰:“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

”矩不正,不可以为 方。

规不正,不可以为员。

身者,事之规矩也。

未闻枉己而能正人者也。

原天命, 治心术,理好憎,适情性,则治道通矣。

原天命,则不惑祸福。

治心术,则不妄 喜怒。

理好憎,则不贪无用。

适情性,则欲不过节。

不惑祸福,则动静循理。

不 妄喜怒,则赏罚不阿。

不贪无用,则不以欲用害性。

欲不过节,则养性知足。

凡 此四者,弗求于外,弗假于人,反己而得矣。

天下不可以智为也,不可以慧识也,不可以事治也,不可以仁附也,不可以 强胜也。

五者皆人才也,德不盛,不能成一焉。

德立则五无殆,五见则德无位矣。

故得道则愚者有余,失道则智者不足。

渡水而无游数,虽强必沉。

有游数,虽羸 必遂。

又况托于舟航之上乎!

为政之本,务在于安民。

安民之本,在于足用。

足 用之本,在于勿夺时。

勿夺时之本,在于省事。

省事之本,在于节欲。

节欲之本, 在于反性。

反性之本,在于去载。

去载则虚,虚则平。

平者,道之素也。

虚者, 道之舍也。

能有天下者,必不失其国。

能有其国者,必不丧其家。

能治其家者, 必不遗其身。

能修其身者,必不忘其心。

能原其心者,必不亏其性。

能全其性者, 必不惑于道。

故广成子曰:“慎守而内,周闭而外,多知为败。

毋视毋听,抱神 以静,形将自正。

不得之己而能知彼者,未之有也。

”故《易》曰:“括囊,无 咎无誉。

”能成霸王者,必得胜者也。

能胜敌者,必强者也。

能强者,必用人力 者也。

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也。

能得人心者,必自得者也。

能自得者,必柔弱 也。

强胜不若己者,至于与同则格,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度。

故能以众不胜 成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善游者,不学刺舟而便用之,劲■者,不学骑马而便居之。

轻天下者,身不 累于物,故能处之。

泰王亶父之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币珠玉而不听,乃谢 耆老而徙岐周。

百姓携幼扶老而从之,遂成国焉。

推此意,四世而有天下,不亦 宜乎!

无以天下为者,必能活天下者。

霜雪雨露,生杀万物,天无为焉,犹之贵 天也。

厌文搔法,治官理民者,有司也,君无事焉,犹尊君也。

辟地垦草者,后 稷也。

决河濬江者,禹也。

听狱制中者,皋陶也。

有圣名者,尧也。

故得道以御 者,身虽无能,必使能者为己用。

不得其道,伎艺虽多,未有益也。

方船济乎江, 有虚船从一方来,触而覆之,虽有忮心,必无怨色。

有一人在其中,一谓张之, 一谓歙之,再三呼而不应,必以丑声随其后。

向不怒而今怒,向虚而今实也。

人 能虚己以游于世,孰能訾之!

释道而任智者必危,弃数而用才者必困。

有以欲多而亡者,未有以无欲而危 者也。

有以欲治而乱者,未有以守常而失者也。

故智不足免患,愚不足以至于失 宁。

守其分,循其理,失之不忧,得之不喜,故成者非所为也,得者非所求也。

入者有受而无取,出者有授而无予,因春而生,因秋而杀,所生者弗德,所杀者 非怨,则几于道也。

圣人不为可非之行,不憎人之非己也。

修足誉之德,不求人 之誉己也。

不能使祸不至,信己之不迎也。

不能使福必来,信己之不攘也。

祸之 至也,非其求所生,故穷而不忧。

福之至也,非其求所成,故通而弗矜。

知祸福 之制不在于己也,故闲居而乐,无为而治。

圣人守其所以有,不求其所未得。

求 其所无,则所有者亡矣。

修其所有,则所欲者至。

故用兵者,先为不可胜,以待 敌之可胜也。

治国者,先为不可夺,待敌之可夺也。

舜修之历山,而海内从化。

文王修之岐周,而天下移风。

使舜趋天下之利,而忘修己之道,身犹弗能保,何 尺地之有!

故治未固于不乱,而事为治者,必危。

行未固于无非,而急求名者,必挫也。

福莫大无祸,利莫美不丧。

动之为物,不损则益,不成则毁,不利则病,皆险, 道之者危。

故秦胜乎戎,而败乎殽。

楚胜乎诸夏,而败乎栢莒。

故道不可以劝 而就利者,而可以宁避害者。

故常无祸,不常有福。

常无罪,不常有功。

圣人无 思虑,无设储,来者弗迎,去者弗将。

人虽东西南北,独立中央,故处众枉之中, 不失其直,天下皆流,独不离其坛域。

故不为善,不避丑,遵天之道。

不为始, 不专己,循天之理。

不豫谋,不弃时,与天为期。

不求得,不辞福,从天之则。

不求所无,不失所得,内无旁祸,外无旁福。

祸福不生,安有人贼!

为善则观,为不善则议。

观则生贵,议则生患。

故道术不可以进而求名,而 可以退而修身。

不可以得利,而可以离害。

故圣人不以行求名,不以智见誉。

法 修自然,己无所与。

虑不胜数,行不胜德,事不胜道。

为者有不成,求者有不得。

人有穷而道无不通,与道争则凶。

故《诗》曰:“弗识弗知,顺帝之则。

”有智 而无为,与无智者同道。

有能而无事,与无能者同德。

其智也,告之者至,然后 觉其动也。

使之者至,然后觉其为也。

有智若无智,有能若无能,道理为正也。

故功盖天下,不施其美。

泽及后世,不有其名。

道理通而人伪灭也。

名与道不两明,人受名则道不用,道胜人则名息矣。

道与人竞长。

章人者, 息道者也。

人章道息,则危不远矣。

故世有盛名,则衰之日至矣。

欲尸名者必为 善,欲为善者必生事,事生则释公而就私,货数而任己。

欲见誉于为善,而立名 于为质,则治不修故,而事不须时。

治不修故,则多责。

事不须时,则无功。

责 多功鲜,无以塞之,则妄发而邀当,妄为而要中。

功之成也,不足以更责。

事之 败也,不足以敝身。

故重为善若重为非,而几于道矣。

天下非无信士也,临货分财,必控筹而定分,以为有心者之于平,不若无心 者也。

天下非无廉士也,然而守重宝者必关户而全封,以为有欲者之于廉,不若 无欲者也。

人举其疵则怨人,鉴见其丑则善鉴,人能接物而不与己焉,则免于累 矣。

公孙龙粲于辞而贸名,邓析巧辩而乱法,苏秦善说而亡国。

由其道,则善无 章。

修其理,则巧无名。

故以巧斗力者,始于阳,常卒于阴。

以慧治国者,始于 治,常卒于乱。

使水流下,孰弗能治。

激而上之,非巧不能。

故文胜则质掩,邪 巧则正塞之也。

德可以自修,而不可以使人暴。

道可以自治,而不可以使人乱。

虽有圣贤之宝,不遇暴乱之世,可以全身,而未可以霸王也。

汤、武之王也,遇 桀、纣之暴也。

桀、纣非以汤、武之贤暴也,汤、武遭桀、纣之暴而王也。

故虽 贤王,必待遇。

遇者,能遭于时而得之也,非智能所求而成也。

君子修行而使善 无名,布施而使仁无章,故士行善而不知善之所由来,民澹利而不知利之所由出。

故无为而自治。

善有章则士争名,利有本则民争功,二争者生,虽有贤者,弗能 治。

故圣人掩迹于为善,而息名于为仁也。

外交而为援,事大而为安,不若内治 而待时。

凡事人者,非以宝币,必以卑辞。

事以玉帛,则货殚而欲厌。

卑礼婉辞, 则论说而交不结。

约束誓盟,则约定而反无日。

虽割国之锱锤以事人,而无自恃 之道,不足以为全。

若诚外释交之策,而慎修其境内之事。

尽其地力,以多其积。

厉其民死,以牢其城。

上下一心,君臣同志。

与之守社稷,斅死而民弗离,则为 名者不伐无罪,而为利者不攻难胜,此必全之道也。

民有道所同道,有法所同守, 为义之不能相固,威之不能相必也,故立君以一民。

君执一则治,无常则乱。

君 道者,非所以为也,所以无为也。

何谓无为?

智者不以位为事,勇者不以位为暴, 仁者不以位为患,可谓无为矣。

夫无为,则得于一也。

一也者,万物之本也,无 敌之道也。

凡人之性,少则猖狂,壮则暴强,老则好利,一人之身,既数变矣,又况君 数易法,国数易君!

人以其位通其好憎,下之径衢,不可胜理,故君失一则乱, 甚于无君之时。

故《诗》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

”此之谓也。

君好智则倍 时而任己,弃数而用虑,天下之物博而智浅,以浅澹博,未有能者也。

独任其智, 失必多矣。

故好智,穷术也。

好勇,则轻敌而简备,自负而辞助。

一人之力以御 强敌,不杖众多而专用身才,必不堪也。

故好勇,危术也。

好与,则无定分。

上 之分不定,则下之望无止。

若多赋敛,实府库,则与民为仇。

少取多与,数未之 有也。

故好与,来怨之道也。

仁智勇力,人之美才也,而莫足以治天下。

由此观 之,贤能之不足任也,而道术之可修明矣。

圣人胜心,众人胜欲。

君子行正气,小人行邪气。

内便于性,外合于义,循 理而动,不系于物者,正气也。

重于滋味,淫于声色,发于喜怒,不顾后患者, 邪气也。

邪与正相伤,欲与性相害,不可两立。

一置一废。

故圣人损欲而从事于 性。

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接而说之,不知利害,嗜欲也。

食之不宁于体, 听之不合于道,视之不便于性。

三官交争,以义为制者,心也。

割痤疽,非不痛 也。

饮毒药,非不苦也。

然而为之者,便于身也。

渴而饮水,非不快也。

饥而大 食,非不澹也。

然而弗为者,害于性也。

此四者,耳目鼻口不知所取去,必为 之制,各得其所。

由是观之,欲之不可胜,明矣。

凡治身养性,节寝处,适饮食,和喜怒,便动静,使在己者得,而邪气因而 不生,岂若忧瘕疵之与痤疽之发,而豫备之哉!

夫函牛之鼎沸,而蝇蚋弗敢入。

昆山之玉瑱,而尘垢弗能污也。

圣人无去之心,而心无丑。

无取之美,而美不 失。

故祭祀思亲不求福,飨宾修敬不思德,唯弗求者能有之。

处尊位者,以有公 道而无私说,故称尊焉,不称贤也;有大地者,以有常术而无钤谋, 故称平焉, 不称智也。

内无暴事以离怨于百姓,外无贤行以见忌于诸侯,上下之礼,袭而不 离,而为论者莫然不见所观焉,此所谓藏无形者。

非藏无形,孰能形!

三代之所 道者,因也。

故禹决江河,因水也。

后稷播种树谷,因地也。

汤、武平暴乱,因 时也。

故天下可得而不可取也,霸王可受而不可求也。

在智则人与之讼,在力则人与之争。

未有使人无智者,有使人不能用其智于 己者也。

未有使人无力者,有使人不能施其力于己者也。

此两者,常在久见。

故 君贤不见,诸侯不备。

不肖不见,则百姓不怨。

百姓不怨,则民用可得。

诸侯弗 备,则天下之时可承。

事所与众同也,功所与时成也,圣人无焉。

故老子曰:“ 虎无所措其爪,兕无所措其角。

”盖谓此也。

鼓不灭于声,故能有声。

镜不没于 形,故能有形。

金石有声,弗叩弗鸣。

管箫有音,弗吹无声。

圣人内藏,不为物 先倡,事来而制,物至而应。

饰其外者伤其内,扶其情者害其神,见其文者蔽其 质,无须臾忘为质者,必困于性。

百步之中,不忘其容者,必累其形。

故羽翼美者伤骨骸,枝叶美者害根茎,能两美者,天下无之也。

天有明,不 忧民之晦也,百姓穿户凿牖,自取照焉。

地有财,不忧民之贫也,百姓伐木芟草, 自取富焉。

至德道者若丘山,嵬然不动,行者以为期也。

直己而足物,不为人赣, 用之者亦不受其德,故宁而能久。

天地无予也,故无夺也。

日月无德也,故无怨 也。

喜德者必多怨,喜予者必善夺。

唯灭迹于无为,而随天地自然者,唯能胜理, 而为受名。

名兴则道行,道行则人无位矣。

故誉生则毁随之,善见则怨从之。

利 则为害始,福则为祸先。

唯不求利者为无害,唯不求福者为无祸。

侯而求霸者, 必失其侯。

霸而求王者,必丧其霸。

故国以全为常,霸王其寄也。

身以生为常, 富贵其寄也。

能不以天下伤其国,而不以国害其身者,为可以托天下也。

不知道者,释其所已有,而求其所未得也。

苦心愁虑以行曲,故福至则喜, 祸至则怖,神劳于谋,智遽于事,祸福萌生,终身不悔,己之所生,乃反愁人。

不喜则忧,中未尝平。

持无所监,谓之狂生。

人主好仁,则无功者赏,有罪者释。

好刑,则有功者废,无罪者诛。

及无好者,诛而无怨,施而不德,放准循绳,身 无与事,若天若地,何不覆载!

故合而舍之者,君也。

制而诛之者,法也。

民已 受诛,怨无所灭,谓之道。

道胜,则人无事矣。

圣人无屈奇之服,无瑰异之行, 服不视,行不观,言不议,通而不华,穷而不慑,荣而不显,隐而不穷,异而不 见怪,容而与众同。

无以名之,此之谓大通。

升降揖让,趋翔周游,不得已而为 也,非性所有于身,情无符检,行所不得已之事,而不解构耳,岂加故为哉!

故不得已而歌者,不事为悲。

不得已而舞者,不矜为丽。

歌舞而不事为悲丽 者,皆无有根心者。

善博者不欲牟,不恐不胜,平心定意,捉得其齐,行由其理, 虽不必胜,得筹必多。

何则?

胜在于数,不在于欲。

駎者不贪最先,不恐独后, 缓急调乎手,御心调乎马,虽不能必先载,马力必尽矣。

何则?

先在于数,而不 在于欲也。

是故灭欲则数胜,弃智则道立矣。

贾多端则贫,工多技则穷,心不一 也。

故木之大者害其条,水之大者害其深。

有智而无术,虽钻之不通。

有百技而 无一道,虽得之弗能守。

故《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一也。

其仪一也,心如 结也。

”君子其结于一乎!

舜弹五弦之琴,而歌《南风》之诗,以治天下。

周公 殽臑不收于前,钟鼓不解于县,以辅成王而海内平。

匹夫百畮一守,不遑启处, 无所移之也。

以一人兼听天下,日有余而治不足,使人为之也。

处尊位者如尸, 守官者如祝宰。

尸虽能剥狗烧彘,弗为也,弗能无亏。

俎豆之列次,黍稷之先后, 虽知弗教也,弗能害也。

不能祝者,不可以为祝,无害于为尸。

不能御者,不可 以为仆,无害于为佐。

故位愈尊而身愈佚。

身愈大而事愈少。

譬如张琴,小弦虽 急,大弦必缓。

无为者,道之体也。

执后者,道之容也。

无为制有为,术也。

执后之制先, 数也。

放于术则强,审于数则宁。

今与人卞氏之璧,未受者,先也。

求而致之, 虽怨不逆者,后也。

三人同舍,二人相争,争者各自以为直,不能相听,一人虽 愚,必从旁而决之,非以智,不争也。

两人相斗,一羸在侧,助一人则胜,救一 人则免,斗者虽强,必制一羸,非以勇也,以不斗也。

由此观之,后之制先,静 之胜躁,数也。

倍道弃数,以求苟遇,变常易故,以知要遮,过则自非,中则以 为候,暗行缪改,终身不寤,此之谓狂。

有祸则诎,有福则嬴,有过则悔,有功 则矜,遂不知反,此谓狂人。

员之中规,方之中矩,行成兽,止成文,可以将少, 而不可以将众。

蓼菜成行,瓶瓯有堤,量粟而舂,数米而炊,可以治家,而不可 以治国。

涤杯而食,洗爵而饮,浣而后馈,可以养家老,而不可以飨三军。

非易不可以治大,非简不可以合众。

大乐必易,大礼必简。

易故能天,简故 能地。

大乐无怨,大礼不责,四海之内,莫不系统,故能帝也。

心有忧者,筐床 衽席,弗能安也。

菰饭■解牛,弗能甘也。

琴瑟鸣竽,弗能乐也。

患解忧除,然 后食甘寝宁,居安游乐。

由是观之,生有以乐也,死有以哀也。

今务益性之所不 能乐,而以害性之所以乐,故虽富有天下,贵为天子,而不免为哀之人。

凡人之 性,乐恬而憎悯,乐佚而憎劳。

心常无欲,可谓恬矣。

形常无事,可谓佚矣。

游 心于恬,舍形于佚,以俟天命。

自乐于内,无急于外,虽天下之大,不足以易其 一概。

日月<广叟>而无溉于志,故虽贱如贵,虽贫如富。

大道无形,大仁无亲, 大辩无声,大廉不嗛,大勇不矜。

五者无弃,而几向方矣。

军多令则乱,酒多 约则辩。

乱则降北,辩则相贼。

故始于都者,常大于鄙。

始于乐者,常大于悲。

其作始简者,其终本必调。

今有美酒嘉肴以相飨,卑体婉辞以接之,欲以合欢。

争盈爵之间反生斗,斗而相伤,三族结怨,反其所憎,此酒之败也。

《诗》之失僻,乐之失刺,礼之失责。

徵音非无羽声也,羽音非无徵声也, 五音莫不有声,而以徵羽定名者,以胜者也。

故仁义智勇,圣人之所备有也,然 而皆立一名者,言其大者也。

阳气起于东北,尽于西南,。

阴气起于西南,尽于 东北。

阴阳之始,皆调适相似,日长其类,以侵相远,或热焦沙,或寒凝水,故 圣人谨慎其所积。

水出于山,而入于海。

稼生于野,而藏于廪。

见所始则知终矣。

席之先雚蕈,樽之上玄酒,俎之先生鱼,豆之先泰羹,此皆不快于耳目,不适于 口腹,而先王贵之,先本而后末。

圣人之接物,千变万轸,必有不化而应化者。

夫寒之与暖相反,大寒地坼水凝,火弗为衰其暑。

大热烁石流金,火弗为益其烈。

寒暑之变,无损益于己,质有之也。

圣人常后而不先,常应而不唱。

不进而求, 不退而让。

随时三年,时去我先。

去时三年,时在我后。

无去无就,中立其所。

天道无亲,唯德是与。

有道者,不失时与人。

无道者,失于时而取人。

直己 而待命,时之至不可迎而反也。

要遮而求合,时之去不可追而援也。

故不曰我无 以为而天下远,不曰我不欲而天下不至。

古之存己者,乐德而忘贱,故名不动志。

乐道而忘贫。

故利不动心。

名利充天下,不足以概志,故廉而能乐,静而能澹。

故其身治者,可与言道矣。

自身以上,至于荒芒尔远矣,自死而天下无穷尔滔矣, 以数杂之寿,忧天下之乱,犹忧河水之少,泣而益之也。

龟三千岁,浮游不过三 日,以浮游而为龟忧养生之具,人必笑之矣。

故不忧天下之乱,而乐其身之治者, 可与言道矣。

君子为善,不能使福必来。

不为非,而不能使祸无至。

福之至也, 非其所求,故不伐其功。

祸之来也,非其所生,故不悔其行。

内修极而横祸至者, 皆天也,非人也。

故中心常恬漠,累积其德,狗吠而不惊,自信其情。

故知道者 不惑,知命者不忧。

万乘之主卒,葬其骸于广野之中,祀其鬼神于明堂之上,神 贵于形也。

故神制则形从,形胜则神穷。

聪明虽用,必反诸神,谓之太冲。

淮南子·汜论训

〔刘安〕 〔汉〕

古者有鍪而绻领,以王天下者矣。

其德生而不辱,予而不夺,天下不非其服,同怀其德。

当此之时,阴阳和平,风雨时节,万物蕃息。

乌鹊之巢可俯而探也,禽兽可羁而从也。

岂必褒衣博带,句襟委章甫哉?

古者民泽处复穴,冬日则不胜霜雪雾露,夏日则不胜暑蛰蚊虻。

圣人乃作,为之筑土构木,以为宫室,上栋下宇,以蔽风雨,以避寒暑,而百姓安之。

伯余之初作衣也,緂麻索缕,手经指挂,其成犹网罗。

后世为之机杼胜复,以便其用,而民得以掩形御寒。

古者剡耜而耕,摩蜃而耨,木钩而樵,抱甀而汲,民劳而利薄。

后世为之耒耜櫌锄,斧柯而樵,桔槔而汲,民逸而利多焉。

古者大川名谷,冲绝道路,不通往来也。

乃为窬木方版,以为舟航。

故地势有无,得相委输。

乃为靻蹻而超千里,肩荷负儋之勤也,而作为之楺轮建舆,驾马服牛,民以致远而不劳。

为鸷禽猛兽之害伤人,而无以禁御也。

而作为之铸金锻铁以为兵刃,猛兽不能为害。

故民迫其难,则求其便。

困其患,则造其备。

人各以其所知,去其所害,就其所利。

常故不可循,器械不可因也,则先王之法度,有移易者矣。

古之制,婚礼不称主人,舜不告而娶,非礼也。

立子以长,文王舍伯邑考而用武王,非制也。

礼三十而娶,文王十五而生武王,非法也。

夏后氏殡于阼阶之上,殷人殡于两楹之间,周人殡于西阶之上,此礼之不同者也。

有虞氏用瓦棺,夏后氏堲周,殷人用椁,周人墙置翣,此葬之不同者也。

夏后氏祭于暗,殷人祭于阳,周人祭于日出以朝,此祭之不同者也。

尧《大章》,舜《九韶》,禹《大夏》,汤《大濩》,周《武象》,此乐之不同者也。

故五帝异道,而德覆天下。

三王殊事,而名施后世。

此皆因时变而制礼乐者。

譬犹师旷之施瑟柱也,所推移上下者,无寸尺之度,而靡不中音,故通于礼乐之情者能作音,有本主于中,而以知榘彟之所周者也。

鲁昭公有慈母而爱之,死,为之练冠,故有慈母之服。

阳侯杀蓼侯而窃其夫人,故大飨废夫人之礼。

先王之制,不宜则废之。

末世之事,善则著之,是故礼乐未始有常也。

故圣人制礼乐,而不制于礼乐。

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

政教有经,而令行为上。

苟利于民,不必法古。

苟周于事,不必循旧。

夫夏、商之衰也,不变法而亡。

三代之起也,不相袭而王。

故圣人法与时变,礼与俗化。

衣服器械,各便其用。

法度制令,各因其宜。

故变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多也。

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

百家殊业,而皆务于治。

王道缺而《诗》作,周室废,礼义坏,而《春秋》作。

《诗》、《春秋》,学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导于世,岂若三代之盛哉!

以《诗》、《春秋》为古之道而贵之,又有未作《诗》、《春秋》之时。

夫道其缺也,不若道其全也。

诵先王之《诗》、《书》,不若闻得其言,闻得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得其所以言者,言弗能言也。

故道可道者,非常道也。

周公事文王也,行无专制,事无由己,身若不胜衣,言若不出口,有奉持于文王,洞洞属属,而将不能,恐失之,可谓能子矣。

武王崩,成王幼少。

周公继文王之业,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政,平夷狄之乱,诛管、蔡之罪,负扆而朝诸侯,诛赏制断,无所顾问,威动天地,声慑四海,可谓能武矣。

成王既壮,周公属籍致政,北面委质而臣事之,请而后为,复而后行,无擅恣之志,无伐矜之色,可谓能臣矣。

故一人之身而三变者,所以应时矣。

何况乎君数易世,国数易君,人以其位达其好憎,以其威势供嗜欲,而欲以一行之礼,一定之法,应时偶变,其所不能中权亦明矣。

故圣人所由曰道,所为曰事。

道犹金石,一调不更。

事犹琴瑟,每弦改调。

故法制礼义者,治人之具也,而非所以为治也。

故仁以为经,义以为纪,此万世不更者也。

若乃人考其才,而时省其用,虽日变可也。

天下岂有常法哉!

当于世事,行于人理,顺于天地,祥于鬼神,则可以正治矣。

古者人醇工庞,商朴女重,是以政教易化,风俗易移也。

今世德益衰,民俗益薄,欲以朴重之法,治既弊之民,是犹无镝衔■策錣而御馯马也。

昔者,神农无制令而民从,唐、虞有制令而无刑罚,夏后氏不负言,殷人誓,周人盟。

逮至当今之世,忍訽而轻辱,贪得而寡羞,欲以神农之道治之,则其乱必矣。

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天下高之。

今之时人,辞官而隐处,为乡邑之下,岂可同哉!

古之兵,弓剑而已矣,槽矛无击,修戟无刺。

晚世之兵,隆冲以攻,渠詹以守,连弩以射,销车以斗。

古之伐国,不杀黄口,不获二毛。

于古为义,于今为笑。

古之所以为荣者,今之所以为辱也。

古之所以为治者,今之所以为乱也。

夫神农、伏羲不施赏罚而民不为非,然而立政者不能废法而治民。

舜执干戚而服有苗,然而征伐者不能释甲兵而制强暴。

由此观之,法度者,所以论民俗而节缓急也。

器械者,因时变而制宜适也。

夫圣人作法,而万物制焉。

贤者立礼,而不肖者拘焉。

制法之民,不可与远举。

拘礼之人,不可使应变。

耳不知清浊之分者,不可令调音。

心不知治乱之源者,不可令制法。

必有独闻之耳,独见之明,然后能擅道而行矣。

夫殷变夏,周变殷,春秋变周,三代之礼不同,何古之从!

大人作而弟子循。

知法治所由生,则应时而变。

不知法治之源,虽循古,终乱。

今世之法籍与时变,礼义与俗易,为学者循先袭业,据籍守旧教,以为非此不治,是犹持方枘而周员凿也。

欲得宜适致固焉,则难矣!

今儒、墨者称三代、文武而弗行,是言其所不行也。

非今时之世而弗改,是行其所非也。

称其所是,行其所非,是以尽日极虑而无益于治,劳形竭智而无补于主也。

今夫图工而好画鬼魅,而憎图狗马者,何也?

鬼魅不世出,而狗马可日见也。

夫存危治乱,非智不能。

道而先称古,虽愚有余。

故不用之法,圣王弗行。

不验之言,圣王弗听。

天地之气莫大于和,和者,阴阳调,日夜分,而生物。

春分而生,秋分而成,生之与成,必得和之精。

故圣人之道,宽而栗,严而温,柔而直,猛而仁。

太刚则折,太柔则卷,圣人正在刚柔之间,乃得道之本。

积阴则沉,积阳则飞,阴阳相接,乃能成和。

夫绳之为度也,可卷而伸也,引而伸之,可直而睎,故圣人以身体之。

夫修而不横,短而不穷,直而不刚,久而不忘者,其唯绳乎?

故恩推则懦,懦则不威。

严推则猛,猛则不和。

爱推则纵,纵则不令。

刑推则虐,虐则无亲。

昔者,齐简公释其国家之柄,而专任其大臣,将相摄威擅势,私门成党,而公道不行,故使陈成田常、鸱夷子皮得成其难。

使吕氏绝祀而陈氏有国者,此柔懦所生也。

郑子阳刚毅而好罚,其于罚也,执而无赦。

舍人有折弓者,畏罪而恐诛,则因猘狗之惊,以杀子阳,此刚猛之所致也。

今不知道者,见柔懦者侵,则矜为刚毅。

见刚毅者亡,则矜为柔懦。

此本无主于中,而见闻舛驰于外者也,故终身而无所定趋。

譬犹不知音者之歌也,浊之则郁而无转,清之则燋而不讴,及至韩娥、秦青、薛谈之讴,侯同、曼声之歌,愤于志,积于内,盈而发音,则莫不比于律而和于人心。

何则?

中有所本主,以定清浊,不受于外,而自为仪表也。

今夫盲者行于道,人谓之左则左,谓之右则右,遇君子则易道,遇小人则陷沟壑。

何则?

目无以接物也。

故魏两用楼翟、吴起,而亡西河,湣王专用淖齿,而死于东庙,无术以御之也。

文王两用吕望、召公奭而王,楚庄王专任孙叔敖而霸,有术以御之也。

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

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

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

趋舍人异,各有晓心。

故是非有处,得其处则无非。

失其处则无是。

丹穴、太蒙、反踵、空同、大夏、北户、奇肱、修股之民,是非各异,习俗相反,君臣上下,夫妇父子,有以相使也。

此之是,非彼之是也。

此之非,非彼之非也。

譬若斤斧椎凿之各有所施也。

禹之时,以五音听治,悬钟鼓磬铎,置鞀,以待四方之士,为号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谕寡人以义者击钟,告寡人以事者振铎,语寡人以忧者击磬,有狱讼者摇鞀。

”当此之时,一馈而十起,一沐而三捉发,以劳天下之民。

此而不能达善效忠者,则才不足也。

秦之时,高为台榭,大为苑囿,远为驰道,铸金人,发适戍,入刍稿,头会箕赋,输于少府。

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东至会稽、浮石。

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阳原,道路死人以沟量。

当此之时,忠谏者谓之不祥,而道仁义者谓之狂。

逮至高皇帝存亡继绝,举天下之大义,身自奋袂执锐,以为百姓请命于皇天。

当此之时,天下雄俊豪英,暴露于野泽,前蒙矢石,而后堕溪壑,出百死而绐一生,以争天下之权,奋武厉诚,以决一旦之命。

当此之时,丰衣博带而道儒、墨者,以为不肖。

逮至暴乱已胜,海内大定,继文之业,立武之功,履天子之图籍,造刘氏之貌冠,总邹、鲁之儒、墨,通先圣之遗教,戴天子之旗,乘大路,建九斿,撞大钟,击鸣鼓,奏《咸池》,扬干戚。

当此之时,有立武者见疑,一世之间,而文武代为雌雄,有时而用也。

今世之为武者,则非文也。

为文者,则非武也。

文武更相非,而不知时世之用也。

此见隅曲之一指,而不知八极之广大也。

故东面而望,不见西墙。

南面而视,不睹北方。

唯无所向者,则无所不通。

国之所以存者,道德也。

家之所以亡者,理塞也。

尧无百户之郭,舜无置锥之地,以有天下。

禹无十人之众,汤无七里之分,以王诸侯。

文王处岐周之间也,地方不过百里,而立为天子者,有王道也。

夏桀、殷纣之盛也,人迹所至,舟车所通,莫不为郡县,然而身死人手,而为天下笑者,有亡形也。

故圣人见化以观其征,德有盛衰,风先萌焉。

故得王道者,虽小必大。

有亡形者,虽成必败。

夫夏之将亡,太史令终古先奔于商,三年而桀乃亡。

殷之将败也,太史令向艺先归文王,期年而纣乃亡。

故圣人见存亡之迹,成败之际也,非待鸣条之野,甲子之日也。

今谓强者胜,则度地计众。

富者利,则量粟称金。

若此,则千乘之君无不霸王者,而万乘之国无不破亡者矣。

存亡之迹,若此其易知也,愚夫蠢妇,皆能论之。

赵襄子以晋阳之城霸,智伯以三晋之地擒,湣王以大齐亡,田单以即墨有功。

故国之亡也,虽大不足恃。

道之行也,虽小不可轻。

由此观之,存在得道,而不在于大也。

亡在失道,而不在于小也。

《诗》云:“乃眷西顾,此惟与宅。

”言去殷而迁于周也。

故乱国之君,务广其地而不务仁义,务高其位而不务道德。

是释其所以存,而造其所以亡也。

故桀囚于焦门,而不能自非其所行,而悔不杀汤于夏台。

纣居于宣室,而不反其过,而悔不诛文王于羑里。

二君处强大势位,修仁义之道,汤、武救罪之不给,何谋之敢当!

若上乱三光之明,下失万民之心,虽微汤、武,孰弗能夺也!

今不审其在己者,而反备之于人,天下非一汤、武也,杀一人,则必有继之者也。

且汤、武之所以处小弱而能以王者,以其有道也。

桀、纣之所以处强大而见夺者,以其无道也。

今不行人之所以王者,而反益己之所以夺,是趋亡之道也。

武王克殷,欲筑宫于五行之山,周公曰:“不可。

夫五行之山,固塞险阻之地也。

使我德能覆之,则天下纳其贡职者回也。

使我有暴乱之行,则天下之伐我难矣。

”此所以三十六世而不夺也。

周公可谓能持满矣。

昔者,《周书》有言曰:“上言者,下用也。

下言者,上用也。

上言者,常也。

下言者,权也。

”此存亡之术也,唯圣人为能知权。

言而必信,期而必当,天下之高行也。

直躬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尾生与妇人期而死之。

直而证父,信而溺死,虽有直信,孰能贵之?

夫三军矫命,过之大者也。

秦穆公兴兵袭郑,过周而东,郑贾人弦高将西贩牛,道遇秦师于周、郑之间,乃矫郑伯之命,犒以十二牛,宾秦师而却之,以存郑国。

故事有所至,信反为过,诞反为功。

何谓失礼而有大功?

昔楚恭王战于阴陵,潘尪、养由基、黄衰微、公孙丙相与篡之。

恭王惧而失礼,黄衰微举足蹴其体,恭王乃觉。

怒其失礼,奋体而起,四大夫载而行。

昔苍吾绕娶妻而美,以让兄,此所谓忠爱而不可行者也。

是故圣人论事之局曲直,与之屈伸偃仰,无常仪表,时屈时伸。

卑弱柔如蒲苇,非摄夺也。

刚强猛毅,志厉青云,非本矜也,以乘时应变也。

夫君臣之接,屈膝卑拜,以相尊礼也。

至其迫于患也,则举足蹴其体,天下莫能非也。

是故忠之所在,礼不足以难之也。

孝子之事亲,和颜卑体,奉带运履,至其溺也,则捽其发而拯。

非敢骄侮,以救其死也。

故溺则捽父,祝则名君,势不得不然也。

此权之所设也。

故孔子曰:“可以共学矣,而未可以适道也。

可与适道,未可以立也。

可以立,未可与权。

”权者,圣人之所独见也。

故忤而后合者,谓之知权。

合而后舛者,谓之不知权。

不知权者,善反丑矣。

故礼者,实之华而伪之文也,方于卒迫穷遽之中也,则无所用矣。

是故圣人以文交于世,而以实从事于宜,不结于一迹之途,凝滞而不化。

是故败事少而成事多,号令行于天下,而莫之能非矣。

猩猩知往而不知来,乾鹄知来而不知往,此修短之分也。

昔者苌弘,周室之执数者也。

天地之气,日月之行,风雨之变,律历之数,无所不通。

然而不能自知,车裂而死。

苏秦,匹夫徒步之人也,靻蹻嬴盖,经营万乘之主,服诺诸侯,然不自免于车裂之患。

徐偃王被服慈惠,身行仁义,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然而身死国亡,子孙无类。

大夫种辅翼越王勾践,而为之报怨雪耻,擒夫差之身,开地数千里,然而身伏属镂而死。

此皆达治乱之机,而未知全性之具者。

故苌宏知天道而不知人事,苏秦知权谋而不知祸福,徐偃王知仁义而不知时,大夫种知忠而不知谋。

圣人则不然,论世而为之事,权事而为之谋,是以舒之天下而不窕,内之寻常而不塞。

使天下荒乱,礼义绝,纲纪废,强弱相乘,力征相攘,臣主无差,贵贱无序,甲胄生虮虱,燕雀处帷幄,而兵不休息,而乃始服属臾之貌,恭俭之礼,则必灭抑而不能兴矣。

天下安宁,政教和平,百姓肃睦,上下相亲,而乃始立气矜,奋勇力,则必不免于有司之法矣。

是故圣人者,能阴能阳,能弱能强,随时而动静,因资而立功,物动而知其反,事萌而察其变,化则为之象,运则为之应,是以终身而无所困。

故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有可言而不可行者,有易为而难成者,以难成而易败者。

所谓可行而不可言者,趋舍也。

可言而不可行者,伪诈也。

易为而难成者,事也。

难成而易败者,名也。

此四策者,圣人之所独见而留意也。

誳寸而伸尺,圣人为之。

小枉而大直,君子行之。

周公有杀弟之累,齐桓有争国之名。

然而周公以义补缺,桓公以功灭丑,而皆为贤。

今以人之小过,掩其大美,则天下无圣王贤相矣。

故目中有疵,不害于视,不可灼也。

喉中有病,无害于息,不可凿也。

河上之丘冢,不可胜数,犹之为易也。

水激兴波,高下相临,差以寻常,犹之为平。

昔者,曹子为鲁将兵,三战不胜,亡地千里。

使曹子计不顾后,足不旋踵,刎颈于陈中,则终身为破军擒将矣。

然而曹子不羞其败,耻死而无功。

柯之盟,揄三尺之刃,造桓公之胸,三战所亡,一朝而反之,勇闻于天下,功立于鲁国。

管仲辅公子纠而不能遂,不可谓智。

遁逃奔走,不使其难,不可谓勇。

束缚桎梏,不讳其耻,不可谓贞。

当此三行者,布衣弗友,人君弗臣。

然而管仲免于累绁之中,立齐国之政,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使管仲出死捐躯,不顾后图,岂有此霸功哉!

今人君之论其臣也,不计其大功,总其略行,而求其小善,则失贤之数也。

故人有厚德,无问其小节。

而有大誉,无疵其小故。

夫牛蹄之涔,不能生鳝鲔,而蜂房不容鹄卵。

小形不足以包大体也。

夫人之情,莫不有所短。

诚其大略是也,虽有小过,不足以为累。

若其大略非也,虽有闾里之行,未足大举。

夫颜喙聚,梁父之大盗也。

而为齐忠臣。

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

而为文侯师。

孟卯妻其嫂,有五子焉。

然而相魏,宁其危,解其患。

景阳淫酒,被发而御于妇人。

威服诸修。

此四人者,皆有所短,然而功名不灭者,其略得也。

季襄、陈仲子,立节抗行,不入洿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遂饿而死。

不能存亡接绝者何?

小节伸而大略屈。

故小谨者无成功,訾行者不容于众,体大者节疏,庶距者举远。

自古及今,五帝三王,未有能全其行者也。

故《易》曰:“小过亨,利贞。

”言人莫不有过,而不欲其大也。

夫尧、舜、汤、武,世主之隆也。

齐桓、晋文,五霸之豪英也。

然尧有不慈之名,舜有卑父之谤,汤武有放弑之事,五伯有暴乱之谋。

是故君子不责备于一人,方正而不以割,廉直而不以切,博通而不以訾,文武而不以责。

求于一人则任以人力,自修则以道德。

责人以人力,易偿也。

自修以道德,难为也。

难为则行高矣,自偿则求澹矣。

夫夏后氏之璜不能无考,明月之珠不能无类。

然而天下宝之者,何也?

其小恶不足妨大美。

今志人之所短,而忘人之所修,而求得其贤乎天下,则难矣。

夫百里奚之饭牛,伊尹之负鼎,太公之鼓刀,甯戚之商歌,其美有存焉者矣。

众人见其位之卑贱,事之洿辱,而不知其大略,以为不肖。

及其为天子三公,而立为诸侯贤相,乃始信于异众也。

夫发于鼎俎之间,出于屠酤之肆,解于累绁之中,兴于牛颔之下,洗之以汤沐,祓之以爟火,立之于本朝之上,倚之于三公之位,内不惭于国家,外不愧于诸侯,符势有以内合。

故未有功而知其贤者,尧之知舜。

功成事立而知其贤者,市人之知舜也。

为是释度数而求之于朝肆草莽之中,其失人也必多矣。

何则?

能效其求,而不知其所以取人也。

夫物之相类者,世主之所乱惑也。

嫌疑肖象者,众人之所眩耀。

故狠者类知而非知,愚者类仁而非仁,戆者类勇而非勇。

使人之相去也,若玉之与石,美之与恶,则论人易矣。

夫乱人者,芎䓖之与稿本也,蛇床之与麋芜也,此皆相似者。

故剑工惑剑之似莫邪者,唯欧冶能名其种。

玉工眩玉之似碧卢者,唯猗顿不失其情。

暗主乱于奸臣、小人之疑君子者,唯圣人能见微以知明。

故蛇举首尺,而修短可知也。

象见其牙,而大小可论也。

薛烛庸子,见若狐甲于剑,而利纯识矣。

臾儿、易牙,淄、渑之水合者,尝一哈水而甘苦知矣。

故圣人之论贤也,见其一行而贤不肖分矣。

孔子辞廪丘,终不盗刀钩。

许由让天子,终不利封侯。

故未尝灼而不敢握火者,见其有所烧也。

未尝伤而不敢握刃者,见其有所害也。

由此观之,见者可以论未发也,而观小节可以知大体矣。

故论人之道,贵则观其所举,富则观其所施,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贫则观其所不取。

视其更难,以知其勇。

动以喜乐,以观其守。

委以财货,以论其仁。

振以恐惧,以知其节。

则人情备矣。

古之善赏者,费少而劝众。

善罚者,刑省而奸禁。

善予者,用约而为德。

善取者,入多而无怨。

赵襄子围于晋阳,罢围而赏有功者五人,高赫为赏首,左右曰:“晋阳之难,赫无大功,今为赏首,何也?

”襄子曰:“晋阳之围,寡人社稷危,国家殆,群臣无不有骄侮之心,唯赫不失君臣之礼。

”故赏一人,而天下为忠之臣者莫不愿忠于其君。

此赏少而劝善者众也。

齐威王设大鼎于庭中,而数无盐令曰:“子之誉日闻吾耳,察子之事,田野芜,仓廪虚,囹圄实。

子以奸事我者也。

”乃烹之。

齐以此三十二岁道路不拾遗。

此刑省奸禁者也。

秦穆公出游而车败,右服失马,野人得之。

穆公追而及之岐山之阳,野人方屠而食之。

穆公曰:“夫食骏马之肉,而不还饮酒者,伤人。

吾恐其伤汝等。

”遍饮而去之。

处一年,与晋惠公为韩之战,晋师围穆公之车,梁由靡扣穆公之骖,获之。

食马肉者三百余人,皆出死为穆公战于车下,遂克晋,虏惠公以归。

此用约而为德者也。

齐桓公将欲征伐,甲兵不足,令有重罪者出犀甲一戟,有轻罪者赎以金分,讼而不胜者出一束箭。

百姓皆说,乃矫箭为矢,铸金而为刃,以伐不义而征无道,遂霸天下。

此入多而无怨者也。

故圣人因民之所喜而劝善,因民之所恶而禁奸。

故赏一人而天下誉之,罚一人而天下畏之。

故至赏不费,至刑不滥。

孔子诛少正卯而鲁国之邪塞。

子产诛邓析,而郑国之奸禁。

以近喻远,以小知大也。

故圣人守约而治广者,此之谓也。

天下莫易于为善,而莫难于为不善也。

所谓为善者,静而无为也。

所谓为不善者,躁而多欲也。

适情辞馀,无所诱惑,循性保真,无变于己,故曰为善易。

越城郭,逾险塞,奸符节,盗管金,篡弑矫诬,非人之性也,故曰为不善难。

今人所以犯囹圄之罪,而陷于刑戮之患者,由嗜欲无厌,不循度量之故也。

何以知其然?

天下县官法曰:“发墓者诛,窃盗者刑。

”此执政之所司也。

夫法令者,网其奸邪,勒率随其踪迹。

无愚夫蠢妇,皆知为奸之无脱也,犯禁之不得免也。

然而不材子不胜其欲,蒙死亡之罪,而被刑戮之羞。

然而立秋之后,司寇之徒继踵于门,而死市之人血流于路。

何则?

惑于财利之得,而蔽于死亡之患也。

夫今陈卒设兵,两军相当,将施令曰:“斩首拜爵,而屈挠者要斩。

”然而队阶之卒皆不能前遂斩首之功,而后被要斩之罪,是去恐死而就必死也。

故利害之反,祸福之接,不可不审也。

事或欲之,适足以失之。

或避之,适足以就之。

楚人有乘船而遇大风者,波至而自投于水。

非不贪生而畏死也,惑于恐死而反忘生也。

故人之嗜欲,亦犹此也。

齐人有盗金者,当市繁之时,至掇而走。

勒问其故,曰:“而盗金于市中,何也?

”对曰:“吾不见人,徒见金耳。

”志所欲,则忘其为矣。

是故圣人审动静之变,而适受与之度,理好憎之情,和喜怒之节。

夫动静得,则患弗过也。

受与适,则罪弗累也。

好憎理,则忧弗近也。

喜怒节,则怨弗犯也。

故达道之人,不苟得,不让福,其有弗弃,非其有弗索,常满而不溢,恒虚而易足。

今夫霤水足以溢壶榼,而江河不能实漏卮。

故人心犹是也。

自当以道术度量,食充虚,衣御寒,则足以养七尺之形矣。

若无道术度量而以自俭约,则万乘之势不足以为尊,天下之富不足以为乐矣。

叔孙敖三去令尹而无忧色,受罪禄不能累也。

荆佽非两蛟夹绕其船而志不动,怪物不能惊也。

圣人心平志易,精神内守,物莫足以惑之。

夫醉者俯入城门,以为七尺之闺也。

超江、淮,以为寻常之沟也。

酒浊其神也。

怯者夜见立表,以为鬼也。

见寝石,以为虎也。

惧掩其气也。

又况无天地之怪物乎?

夫雌雄相接,阴阳相薄,羽者为雏,毛者为驹犊,柔者为皮肉,坚者为齿角,人弗怪也。

水生蠬蜄,山生金玉,人弗怪也。

老槐生火,久血为磷,人弗怪也。

山出枭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人怪之,闻见鲜而识物浅也。

天下之怪物,圣人之所独见。

利害之反覆,知者之所独明达也。

同异嫌疑者,世俗之所眩惑也。

夫见不可布于海内,闻不可明于百姓,是故鬼神禨祥,而为之立禁。

总形推类,而为之变象。

何以知其然也?

世俗言曰:“飨大高者,而彘为上牲。

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

相戏以刃者,太祖軵其肘。

枕户橉而卧者,鬼神庶其首。

”此皆不著于法令,而圣人之所不口传也。

夫飨大高而彘为上牲者,非彘能贤于野兽麋鹿也,而神明独飨之,何也?

以为彘者,家人所常畜,而易得之物也。

故因其便以尊之。

裘不可以藏者,非能具绨绵曼帛,温暖于身也。

世以为裘者,难得贵贾之物也,而不可传于后世,无益于死者,而足以养生,故因其资以詟之。

相戏以刃,太祖軵其肘者,夫以刃相戏,必为过失,过失相伤,其患必大,无涉血之仇争忿斗,而以小事自内于刑戮,愚者所不知忌也,故因太祖以累其心。

枕户橉而卧,鬼神履其首者,使鬼神能玄化,则不待户牖之行,若循虚而出入,则亦无能履也。

夫户牖者,风气之所从往来,而风气者,阴阳相捔者也。

离者必病,故托鬼神以伸诫之也。

凡此之属,皆不可胜著于书策竹帛,而藏于官府者也。

故以禨祥明之。

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所由来者远矣。

而愚者以为禨祥,而狠者以为非,唯有道者能通其志。

今世之祭井灶、门户、箕帚、臼杵者,非以其神为能飨之也,恃赖其德,烦苦之无已也。

是故以时见其德,所以不忘其功也。

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者,唯太山。

赤地三年而不绝流,泽及百里而润草木者,唯江、河也。

是以天子秩而祭之。

故马免人于难者,其死也,葬之。

牛,其死也,葬以大车为荐。

牛马有功,犹不可忘,又况人乎!

此圣人所以重仁袭恩。

故炎帝于火,而死为灶。

禹劳天下,而死为社。

后稷作稼穑,而死为稷。

羿除天下之害,死而为宗布。

此鬼神之所以立。

北楚有任侠者,其子孙数谏而止之,不听也。

县有贼,大搜其庐,事果发觉。

夜惊而走,追,道及之。

其所施德者皆为之战,得免而遂反。

语其子曰:“汝数止吾为侠。

今有难,果赖而免身,而谏我,不可用也。

”知所以免于难,而不知所以无难。

论事如此,岂不惑哉!

宋人有嫁子者,告其子曰:“嫁未必成也。

有如出,不可不私藏。

私藏而富,其于以复嫁易。

”其子听父之计,窃而藏之。

若公知其盗也,逐而去之。

其父不自非也,而反得其计。

知为出藏财,而不知藏财所以出也。

为论如此,岂不勃哉!

今夫僦载者,救一车之任,极一牛之力,为轴之折也,有如辕轴其上以为造,不知轴辕之趣轴折也。

楚王之佩玦而逐菟,为走而破其玦也,因佩两玦以为之豫。

两玦相触,破乃逾疾。

乱国之治,有似于此。

夫鸱目大而视不若鼠,蚈足众而走不若蛇。

物固有大不若小,众不若少者,及至夫强之弱,弱之强,危之安,存之亡也,非圣人,孰能观之!

大小尊卑,未足以论也,唯道之在者为贵。

何以明之?

天子处于郊亭,则九卿趋,大夫走,坐者伏,倚者齐。

当此之时,明堂太庙,悬冠解剑,缓带而寝。

非郊亭大而庙堂狭小也,至尊居之也。

天道之贵也,非特天子之为尊也,所在而众仰之。

夫蛰虫鹊巢,皆向天一者,至和在焉尔。

帝者诚能包禀道,合至和,则禽兽草木莫不被其泽矣,而况兆民乎!

淮南子·道应训

〔刘安〕 〔汉〕

太清问于无穷子曰:“子知道乎?

”无穷子曰:“吾弗知也。

”又问于无为“吾知道有数。

”曰:“其数奈何?

”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强。

可以柔,可以刚。

可以阴,可以阳。

可以窈,可以明。

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应待无方。

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

”太清又问于无始曰:“向者,吾道于无穷,曰:‘吾弗知之。

”又问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

’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

’无为曰:‘吾知道有数。

’曰:‘其数奈何?

’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强。

可以柔,可以刚。

可以阴,可以阳。

可以窈,可以明。

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应待无方。

吾所以知道之数也。

’若是,则无为知与无穷之弗知,孰是孰非?

”无始曰:“弗知之深,而知之浅。

弗知内,而知之外。

弗知精,而知之粗。

”太清仰而叹曰:“然则不知乃知邪?

知乃不知邪?

孰知知之为弗知,弗知之为知邪?

”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

道不可见,见而非也。

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孰知形之不形者乎?

”故老子曰:“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也。

”故“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也。

白公问于孔子曰:“人可以微言?

”孔子不应。

白公曰:“若以石投水中,何如?

”曰:“吴、越之善没者能取之矣。

”曰:“若以水投水,何如?

”孔子曰:“菑、渑之水合,易牙尝而知之。

”白公曰:“然则人固不可以微言乎?

”孔子曰:“何谓不可?

谁知言之谓者乎?

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

争鱼者濡,逐兽者趋,非乐之也。

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夫浅知之所争者,末矣。

”白公不得也,故死于浴室。

故老子曰:“言有宗,事有君。

夫唯无知,是以不吾知也。

”白公之谓也。

惠子为惠王为国法,已成而示诸先生,先生皆善之,奏之惠王。

惠王甚说之。

以示翟煎,曰:“善”!

惠王曰:“善,可行乎?

”翟煎曰:“不可。

”惠王曰:“善而不可行,何也?

”翟煎对曰:“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

此举重劝力之歌也,岂无郑、卫激楚之音哉?

然而不用者,不若此其宜也。

治国有礼,不在文辩。

”故老子曰:“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此之谓也。

田骈以道术说齐王,王应之曰:“寡人所有,齐国也。

道术虽以除患,愿闻国之政。

”田骈对曰:“臣之言无政,而可以为政。

譬之若林木无材,而可以为材。

愿王察其所谓,而自取齐国之政焉已。

虽无除其患害,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可陶冶而变化也。

齐国之政,何足问哉!

”此老聃之所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者也。

若王之所问者,齐也。

田骈所称者,材也。

材不及林,林不及雨,雨不及阴阳,阴阳不及和,和不及道。

白公胜得荆国,不能以府库分人。

七日,石乙入曰:“不义得之,又不能布施,患必至矣!

不能予人,不若焚之,毋令人害我!

”白公弗听也。

九日,叶公入,乃发大府之货以予众,出高库之兵以赋民,因而攻之。

十有九日而禽白公。

夫国非其有也,而欲有之,可谓至贪也。

不能为人,又无以自为,可谓至愚矣!

譬白公之啬也,何以异于枭之爱其子也?

故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也。

” 赵简子以襄子为后,董阏于曰:“无恤贱,今以为后,何也?

”简子曰:“是为人也,能为社稷忍羞。

”异日,知伯与襄子饮,而批襄子之首。

大夫请杀之。

襄子曰:“先君之立我也,曰:能为社稷忍羞。

岂曰能刺人哉!

”处十月,知伯围襄子于晋阳,襄子疏队而击之,大败知伯,破其首以为饮器。

故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其为天下溪。

” 啮缺问道于被衣,被衣曰:“正女形,壹女视,天和将至。

摄女知,正女度,神将来舍。

德将来附若美,而道将为女居。

憃乎若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

”言未卒,啮缺继以仇夷。

被衣行歌而去,曰:“形若槁骸,心如死灰。

直实不知,以故自持。

墨墨恢恢,无心可与谋。

彼何人哉!

”故老子曰:“明白四达。

能以无知乎!

” 赵襄子攻翟而胜之,取尤人、终人。

使者来谒之,襄子方将食,而有忧色。

左右曰:“一朝而两城下,此人之所喜也。

今君有忧色,何也?

”襄子曰:“江、河之大也,不过三日,飘风暴雨,日中不须臾。

今赵氏之德行无所积,今一朝两城下,亡其及我乎!

”孔子闻之,曰:“赵氏其昌乎!

”夫忧,所以为昌也。

而喜,所以为亡也。

胜非其难也,持之者其难也。

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

齐、楚、吴、越,皆尝胜矣,然而卒取亡焉,不能乎持胜也。

唯有道之主能持胜。

孔子劲杓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

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而不肯以兵知。

善持胜者,以强为弱。

故老子曰:“道冲,而用之又弗盈也。

” 惠孟见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所说者,勇有功也,不说为仁义者也客将何以教寡人?

”惠孟对曰:“臣有道于此,人虽勇,刺之不入。

虽巧有力,击之不中。

大王独无意邪?

”宋王曰:“善。

此寡人之所欲闻也。

”惠孟曰:“夫刺之而不入,击之而不中,此犹辱也。

臣有道于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不敢击,夫不敢刺不敢击,非无其意也。

臣有道于此,使人本无其意也。

夫无其意,未有爱利之也。

臣有道于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心。

此其贤于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

大王独无意邪!

”宋王曰:“此寡人所欲得也。

”惠孟对曰:“孔、墨是已。

孔丘、墨翟,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

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者。

今大王,万乘之主也。

诚有其志,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

此贤于孔、墨也远矣。

”宋王无以应。

惠孟出。

宋王谓左右曰:“辩矣!

客之以说胜寡人也。

”故老子曰:“勇于不敢则活。

”由此观之,大勇反为不勇耳。

昔尧之佐九人,舜之佐七人,武王之佐五人。

尧、舜、武王于九、七、五者,不能一事焉。

然而垂拱受成功者,善乘人之资耳。

故人与骥逐走,则不胜骥。

托于车上,则骥不能胜人。

北方有兽,其名曰■,鼠前而兔后,趋则顿,走则颠,常为蛩蛩駏驉取甘草以与之。

■有患害,蛩蛩駏驉必负而走。

此以其能,托其所不能。

故老子曰:“夫代大匠斫者,希不伤其手。

” 薄疑说卫嗣君以王术。

嗣君应之曰:“予所有者,千乘也。

愿以受教。

”薄疑对曰:“乌获举千钧,又况一斤乎?

”杜赫以安天下说周昭文君,文君谓杜赫曰:“愿学所以安周。

”赫对曰:“臣之所言不可,则不能安周。

臣之所言可,则周自安矣。

”此所谓弗安而安者也。

故老子曰:“大制无割,故致数舆无舆也。

” 鲁国之法,鲁人为人妾于诸侯,有能赎之者,取金于府。

子赣赎鲁人于诸侯。

来,而辞不受金。

孔子曰:“赐失之矣。

夫圣人之举事也,可以移风易俗,而受教顺可施后世,非独以适身之行也。

今国之富者寡而贫者众,赎而受金,则为不廉。

不受金,则不复赎人。

自今以来,鲁人不复赎人于诸侯矣。

”孔子亦可谓知礼矣。

故老子曰:“见小曰明。

” 魏武侯问于李克曰:“吴之所以亡者,何也?

”李克对曰:“数战而数胜。

”武侯曰:“数战数胜,国之福。

其独以亡,何故也?

”对曰:“数战则民疲,数胜则主骄。

以骄主使疲民,而国不亡者,天下鲜矣!

骄则恣,恣则极物。

疲则怨,怨则极虑。

上下俱极,吴之亡犹晚矣!

夫差之所以自刭于干遂也。

”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 甯越欲干齐桓公,困穷无以自达,于是为商旅,将任车,以商于齐,暮宿于郭门之外。

桓公郊迎客,夜开门,辟任车,爝火甚盛,从者甚众,甯越饭牛车下,望见桓公而悲。

击牛角而疾商歌。

桓公闻之,抚其仆之手曰:“异哉!

歌者非常人也。

”命后车载之。

桓公及至,从者以请。

桓公赣之衣冠而见,说以为天下。

桓公大说,将任之。

君臣争之曰:“客,卫人也。

卫之去齐不远,君不若使人问之。

问之而故贤者也,用之未晚。

”桓公曰:“不然。

问之,患其有小恶也。

以人之小恶而忘人之大美,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

”凡听必有验,一听而弗复问,合其所以也。

且人固难合也,权而用其长者而已矣。

当是举也,桓公得之矣。

故老子曰:“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其一焉。

”以言其能包裹之也。

大王亶父居邠,翟人攻之。

事之以皮帛、珠玉而弗受。

曰“翟人之所求者地。

无以财物为也。

”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处而杀其子,吾弗为。

皆勉处矣!

为吾臣,与翟人奚以异?

且吾闻之也,不以其所养害其养。

”杖策而去。

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

大王亶父可谓能保生矣。

虽富贵,不以养伤身。

虽贫贱,不以利累形。

今受其先人之爵禄,则必重失之。

所自来者久矣,而轻失之,岂不惑哉!

故老子曰:“贵以身为天下,焉可以托天下。

爱以身为天下,焉可以寄天下矣!

” 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身处江海之上,心在魏阙之下,为之奈何?

”詹子曰:“重生。

重生则轻利。

”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犹不能自胜。

”詹子曰:“不能自胜,则从之。

从之,神无怨乎!

不能自胜而强弗从者,此之谓重伤。

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故老子曰:“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

”是故“用其光,复归其明也。

” 楚庄王问詹何曰:“治国奈何?

”对曰:“何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国?

”楚王曰:“寡人得立宗庙社稷,愿学所以守之。

”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

故本任于身,不敢对以末。

”楚王曰:“善。

”故老子曰:“修之身,其德乃真也。

” 桓公读书于堂,轮扁斫轮于堂下。

释其椎凿,而问桓公曰:“君之所读者,何书也?

”桓公曰:“圣人之书。

”轮扁曰:“其人焉在?

”桓公曰:“已死矣。

”轮扁曰:“是直圣人之糟粕耳。

”桓公曰悖然作色而怒曰:“寡人读书,工人焉得而讥之哉!

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轮扁曰:“然。

有说。

臣试以臣之斫轮语之。

大疾则苦而不入,大徐则甘而不固,不甘不苦,应于手,厌于心,而可以至妙者,臣不能以教臣之子,而臣之子亦不能得之于臣。

是以行年七十,老而为轮。

今圣人之所言者,亦以怀其实,穷而死,独其糟粕在耳。

”故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谓宋君曰:“夫国家之安危,百姓之治乱,在君行赏罚。

夫爵赏赐予,民之所好也,君自行之。

杀戮刑罚,民之所怨也,臣请当之。

”宋君曰:“善。

寡人当其美,子受其怨。

寡人自知不为诸侯笑矣。

”国人皆知杀戮之专,制在子罕也,大臣亲之,百姓畏之,居不至期年,子罕遂却宋君而专其政。

故老子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 王寿负书而行,见徐冯于周,徐冯曰:“事者,应变而动,变生于时,故知时者无常行。

书者,言之所出也。

言出于知者,知者藏书。

”于是王寿乃焚书而舞之。

故老子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 令尹子佩请饮庄王。

庄王许诺。

子佩疏揖,北面立于殿下。

曰:“昔者君王许之,今不果往。

意者臣有罪乎?

”庄王曰:“吾闻子具于强台。

强台者,南望料山,以临方皇,左江而右淮,其乐忘死,若吾薄德之人,不可以当此乐也。

恐留而不能反。

”故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

” 晋公子重耳出亡,过曹,无礼焉。

厘负羁之妻谓厘负羁曰:“君无礼于晋公子,吾观其从者,皆贤人也。

若以相夫子反晋国,必伐曹,子何不先加德焉?

”厘负羁遗之壶饭而加璧焉。

重耳受其饭而反其璧。

及其反国,起师伐曹,克之。

令三军无入厘负羁之里。

故老子曰:“曲则全,枉则正。

” 越王勾践与吴战而不胜,国破身亡,困于会稽。

忿心张胆,气如涌泉,选练甲卒,赴火若灭。

然而请身为臣,妻为妾,亲执戈,为吴兵先马走,果禽之于干遂。

故老子曰:“柔之胜刚也,弱之胜强也,天下莫不知,而莫之能行。

”越王亲之,故霸中国。

赵简子死,未葬,中牟入齐。

已葬五日,襄子起兵攻围之。

未合而城自坏者数十丈。

襄子击金而退之。

军吏谏曰:“君诛中牟之罪,而城自坏,是天助我,何故去之?

”襄子曰:“吾闻之叔向曰:‘君子不乘人于利,不迫人于险。

’使之治城,城治而后攻之。

”中牟闻其义,乃请降。

故老子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 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

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

”对曰:“良马者,可以形容筋骨相也。

相天下之马者,若灭若失,若亡其一。

若此马者,绝尘弭辙。

臣之子皆下材也,可告以良马,而不可告以天下之马。

臣有所与供儋缠采薪者方九堙,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

请见之。

”穆公见之,使之求马。

三月而反报曰:“已得马矣。

在于沙丘。

”穆公曰:“何马也?

”对曰:“牡而黄。

”使人往取之,牝而骊。

穆公不说。

召伯乐而问之曰:“败矣。

子之所使求者。

毛物、牝牡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

”伯乐喟然大息曰:“一至此乎!

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

若堙之所观者,天机也。

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

若彼之所相者,乃有贵乎马者!

”马至,而果千里之马。

故老子曰:“大直若屈,大巧若拙。

” 吴起为楚令尹,适魏。

问屈宜若曰:“王不知起之不肖,而以为令尹。

先生试观起之为人也。

”屈子曰:“将奈何?

”吴起曰:“将衰楚国之爵,而平其制禄。

损其有余,而绥其不足。

砥砺甲兵,时争利于天下。

”屈子曰:“宜若闻之,昔善治国家者,不变其故,不易其常。

今子将衰楚国之爵,而平其制禄。

损其有余,而绥其不足。

是变其故,易其常也。

行之者不利。

宜若闻之曰:‘怒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

争者人之所本也。

’今子阴谋逆德,好用凶器,始人之所本,逆之至也。

且子用鲁兵,不宜得志于齐,而行志焉。

子用魏兵,不宜得志于秦,而得志焉。

宜若闻之,非祸人不能成祸。

吾固惑吾王之数逆天道,戾人理,至今无祸。

差须夫子也。

”吴起惕然曰:“尚可更乎?

”屈子曰:“成形之徒,不可更也。

子不若敦爱而笃行之。

”老子曰:“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 晋伐楚,三舍不止。

大夫请击之。

庄王曰:“先君之时,晋不伐楚。

及孤之身,而晋伐楚,是孤之过也。

若何其辱群大夫?

”曰:“先臣之时,晋不伐楚。

今臣之身,而晋伐楚,此臣之罪也。

请三击之。

”王俯而泣,涕沾襟,起而拜群大夫。

晋人闻之,曰:“君臣争以过为在己,且轻下其臣,不可伐也。

”夜还师而归。

老子曰:“能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

” 宋景公之时,荧惑在心。

公惧,召子韦而问焉。

曰:“荧惑在心,何也?

”子韦曰:“荧惑,天罚也。

心,宋分野,祸且当君。

虽然,可移于宰相。

”公曰:“宰相,所使治国家也。

而移死焉。

不祥。

”子韦曰:“可移于民。

”公曰:“民死,寡人谁为君乎?

宁独死耳!

”子韦曰:“可移于岁。

”公曰“岁,民之命。

岁饥,民必死矣。

为人君而欲杀其民以自活也,其谁以我为君者乎?

是寡人之命,固已尽矣!

子韦无复言矣。

”子韦还走,北面再拜曰:“敢贺君。

天之处高而听卑。

君有君人之言三,天必有三赏君。

今夕星必徙三舍,君延年二十一岁。

”公曰:“子奚以知之?

”对曰:“君有君人之言三,故有三赏,星必三徙舍。

舍行七里,三七二十一,故君移年二十一岁。

臣请伏于陛下以伺之。

星不徙,臣请死之。

”公曰:“可”。

是夕也,星果三徙舍。

故老子曰:“能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王。

” 昔者,公孙龙在赵之时,谓弟子曰:“人而无能者,龙不能与游。

”有客衣褐带索而见曰:“臣能呼。

”公孙龙顾谓弟子曰:“门下故有能呼者乎?

”对曰:“无有。

”公孙龙曰:“与之弟子籍。

”后数日,往说燕王。

至于河上,而航在一汜,使善呼者呼之。

一呼而航来。

故曰:圣人之处世,不逆有伎能之士。

故老子曰:“人无弃人,物无弃物,是谓袭明。

” 子发攻蔡,逾之。

宣王郊迎,列田百顷,而封之执圭。

子发辞不受。

曰:“治国立政,诸侯入宾,此君之德也。

发号施令,师未合而失敌遁,此将军之威也。

兵陈战而胜敌者,此庶民之力也。

夫乘民之功劳,而取其爵禄者,非仁义之道也。

”故辞而弗受。

故老子曰:“功成而不居。

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 晋文公伐原,与大夫期三日。

三日而原不降。

文公令去之。

军吏曰:“原不过一二日将降矣。

”君曰:“吾不知原三日而不得下也。

以与大夫期,尽而不疲,失信得原,吾弗为也。

”原人闻之,曰:“有君若此,可弗降也?

”遂降。

温人闻,亦请降。

故老子曰:“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故“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

公仪休相鲁,而嗜鱼。

一国献鱼,公仪子弗受。

其弟子谏曰:“夫子嗜鱼。

弗受,何也?

”答曰:“夫唯嗜鱼,故弗受。

夫受鱼而免于相,虽嗜鱼,不能自给鱼。

毋受鱼而不免于相,则能长自给鱼。

”此明于为人为己者也。

故老子曰:“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非以其无私邪?

故能成其私。

”一曰:知足不辱。

狐丘丈人谓孙叔敖曰:“人有三怨,子知之乎?

”孙叔敖曰:“何谓也?

”对曰:“爵高者,士妒之。

官大者,主恶之。

禄厚者,怨处之。

”孙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

吾官益大,吾心益小。

吾禄益厚,吾施益博。

是以免三怨,可乎?

”故老子曰:“贵必以贱为本,高必以下为基。

” 大司马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钩芒。

大司马曰:“子巧邪?

有道邪?

”曰:“臣有守也。

臣年二十好捶钩,于物无视也。

非钩无察也。

”是以用之者,必假于弗用也,而以长得其用。

而况持而不用者乎?

物孰不济焉!

故老子曰:“从事于道者,同于道。

” 文王砥德修政,三年而天下二垂归之。

纣闻而患之,曰:“余夙兴夜寐,与之竞行,则苦心劳形,纵而置之,恐伐余一人。

”崇侯虎曰:“周伯昌行仁义而善谋,太子发勇敢而不疑,中子旦恭俭而知时。

若与之从,则不堪其殃。

纵而赦之,身必危亡。

冠虽弊,必加于头。

及未成,请图之。

”屈商乃拘文王于羑里。

于是散宜生乃以千金求天下之珍怪,得驺虞、鸡斯之乘,玄玉百工,大贝百朋,玄豹、黄罴、青豻、白虎文皮千合,以献于纣。

因费仲而通。

纣见而说之,乃免其身,杀牛而赐之。

文王归,乃为玉门,筑灵台,相女童,击钟鼓,以待纣之失也。

纣闻之,曰:“周伯昌改道易行,吾无忧矣。

”乃为炮烙,剖比干,剔孕妇,杀谏者。

文王乃遂其谋。

故老子曰:“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 成王问政于尹佚曰:“吾何德之行,而民亲其上?

”对曰:“使之时而敬顺之。

”王曰:“其度安在?

”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王曰:“惧哉!

王人乎。

”尹佚曰:“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善之则吾畜也,不善则吾仇也。

昔夏、商之臣反仇桀、纣,而臣汤、武,宿沙之民皆自攻其君,而归神农,此世之所明知也。

如何其无惧也?

”故老子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

” 跖之徒问跖曰:“盗亦有盗乎?

”跖曰:“奚适其无道也!

夫意而中藏者,圣也。

入先者,勇也。

出后者,义也。

分均者,仁也。

知可否者,智也。

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无之。

”由此观之,盗贼之心,必托圣人之道而后可行。

故老子曰:“绝圣弃智,民利百倍。

” 楚将子发好求技道之士。

楚有善为偷者,往见曰:“闻君求技道之士。

臣,偷也,愿以技赍一卒。

”子发闻之,衣不给带,冠不暇正,出见而礼之。

左右谏曰:“偷者,天下之盗也。

何为之礼?

”君曰:“此非左右之所得与。

”后无几何,齐兴兵伐楚,子发将师以当之,兵三却。

楚贤良大夫皆尽其计而悉其诚,齐师愈强。

于是市偷进请曰:“臣有薄技,愿为君行之。

”子发曰:“诺”。

不问其辞而遣之。

偷则夜解齐将军之帱帐而献之。

子发因使人归之。

曰:“卒有出薪者,得将军之帷,使归之于执事。

”明又复往,取其枕。

子发又使人归之。

明日又复往,取其簪。

子发又使归之。

齐师闻之,大骇。

将军与军吏谋曰:“今日不去,楚君恐取吾头。

”乃还师而去。

故曰:无细而能薄,在人君用之也。

故老子曰:“不善人,善人之资也。

” 颜回谓仲尼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礼乐矣。

”仲尼曰:“可矣。

犹未也。

”异日复见,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也。

”仲尼曰:“可矣。

犹未也。

”异日复见。

曰:“回坐忘矣。

”仲尼遽然曰:“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支体,黜聪明,离形去知,洞于化通。

是谓坐忘。

”仲尼曰:“洞则无善也,化则无常矣。

而夫子荐贤。

丘请从之后。

”故老子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专气至柔,能如婴儿乎!

” 秦穆公兴师,将以袭郑。

蹇叔曰:“不可。

臣闻袭国者,以车不过百里,以人不过三十里,为其谋未及发泄也,甲兵未及锐弊也,粮食未及乏绝也,人民未及疲病也。

皆以其气之高与其力之盛至,是以犯敌能威。

今行数千里,又数绝诸侯之地。

以袭国,臣不知其可也。

君重图之。

”穆公不听。

蹇叔送师,衰绖而哭之。

师遂行,过周而东。

郑贾人弦高矫郑伯之命,以十二牛劳秦师而宾之。

三师乃惧而谋曰:“吾行数千里以袭人,未至而人已知之。

其备必先成,不可袭也。

”还师而去。

当此之时,晋文公适薨,未葬。

先轸言于襄公曰:“昔吾先君与穆公交,天下莫不闻,诸侯莫不知,今君薨未葬,而不吊吾丧,而不假道,是死吾君而弱吾孤也。

请击之。

”襄公许诺。

先轸举兵而与秦师遇于殽。

大破之,禽其三帅以归。

穆公闻之,素服庙临,以说于众。

故老子曰:“知而不知,尚矣。

不知而知,病也!

” 齐王后死,王欲置后而未定。

使群臣议。

薛公欲中王之意,因献十珥而美其一。

旦日,因问美珥之所在。

因劝立以为王后。

齐王大说,遂尊重薛公。

故人主之意欲见于外,则为人臣之所制。

故老子曰:“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

” 卢敖游乎北海,经乎太阴,入乎玄阙,至于蒙谷之上。

见一士焉,深目而玄鬓,泪注而鸢肩,丰上而杀下。

轩轩然方迎风而舞。

顾见卢敖,慢然下其臂,遁逃乎碑。

卢敖就而视之,方倦龟壳而食蛤梨。

卢敖与之语曰:“唯敖为背群离党,穷观于六合之外者,非敖而已乎?

敖幼而好游,至长不渝。

周行四极,唯北阴之未窥。

今卒睹夫子于是,子殆可与敖为友乎?

”若士者,?

23然而笑曰:“嘻!

子,中州之民,宁肯而远至此,此犹光乎日月而载列星,阴阳之所行,四时之所生,其比夫不名之地,犹窔奥也。

若我南游乎冈<宀良>之野,北息乎沉墨之乡,西穷窅冥之党,东关鸿蒙之光,此其下无地而上无天,听焉无闻,视焉无眴。

此其外犹有汰沃之汜。

其余一举而千万里,吾犹未能之在。

今子游始于此,乃语穷观,岂不亦远哉!

然子处矣!

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外,吾不可以久驻。

”若士举臂而竦身,遂入云中。

卢敖仰而视之,弗见,乃止驾,柸治,悖若有丧也。

曰:“吾比夫子,犹黄鹄与壤虫也。

终日行,不离咫尺,而自以为远。

岂不悲哉!

”故庄子曰:“小年不及大年,小知不及大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此言明之有所不见也。

季子治亶父三年,而巫马期絻衣短褐,易容貌,往观化焉。

见得鱼释之。

巫马期问焉,曰:“凡子所为鱼者,欲得也。

今得而释之,何也?

”渔者对曰:“季子不欲人取小鱼也。

所得者小鱼,是以释之。

”巫马期归,以报孔子曰:“季子之德至矣。

使人暗行,若有严刑在其侧者。

季子何以至于此?

”孔子曰:“丘尝问之以治,言曰:‘诫于此者刑于彼。

’季子必行此术也。

”故老子曰:“去彼取此。

” 罔两问于景曰:“昭昭者,神明也?

”景曰:“非也。

”罔两曰:“子何以知之?

”景曰:“扶桑受谢,日照宇宙,昭昭之光,辉烛四海,阖户塞牖,则无由入矣。

若神明,四通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

化育万物而不可为象,俯仰之间而抚四海之外。

昭昭何足以明之!

”故老子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 光耀问于无有曰:”子果有乎?

其果无有乎?

”无有弗应也。

光耀不得问,而就视其状貌,冥然、忽然,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搏之不可得,望之不可极也。

光耀曰:“贵矣哉!

孰能至于此乎!

予能有无矣,未能无无也。

及其为无无,又何从至于此哉!

”故老子曰:“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

” 白公胜虑乱。

罢朝而立,倒杖策,錣上贯颐,血流至地而弗知也。

郑人闻之,曰:“颐之忘,将何不忘哉!

”此言精神之越于外,智虑之荡于内,则不能漏理其形也。

是故神之所用者远,则所遗者近也。

故老子曰:“不出户以知天下,不窥牖以见天道。

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此之谓也。

秦皇帝得天下,恐不能守,发边戍,筑长城,修关梁,设障塞,具传车,置边吏。

然刘氏夺之,若转闭锤。

昔者武王伐纣,破之牧野,乃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柴箕子之门,朝成汤之庙,发钜桥之粟,散鹿台之钱,破鼓折枹,驰弓绝弦,去舍露宿以示平易,解剑带笏以示无仇。

于此天下歌谣而乐之,诸侯执币相朝,三十四世不夺。

故老子曰:“善闭者,无关键而不可开也。

善结者,无绳约而不可解也。

” 尹需学御,三年而无得焉。

私自苦痛,常寝想之。

中夜,梦受秋驾于师。

明日往朝,师望之,谓之曰:“吾非爱道于子也,恐子不可予也。

今日教子以秋驾。

”尹需反走,北面再拜曰:“臣有天幸,今夕固梦受之。

”故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也。

” 昔孙叔敖三得令尹,无喜志。

三去令尹,无忧色。

延陵季子,吴人愿一以为王而不肯。

许由,让天下而弗受。

晏子与崔杼盟,临死地不变其仪。

此皆有所远通也。

精神通于死生,则物孰能惑之!

荆有亻次非,得宝剑于干队,还反度江,至于中流,阳侯之波,两蛟挟绕其船,亻次非谓枻船者曰:“尝有如此而得活者乎?

”对曰:“未尝见也。

”于是亻次非瞑目,勃然攘臂拔剑曰:“武士可以仁义之礼说也,不可劫而夺也。

此江中之腐肉朽骨,弃剑而已。

余有奚爱焉!

”赴江刺蛟,遂断其头,船中人尽活。

风波毕除,荆爵为执圭。

孔子闻之,曰:“夫善哉!

腐肉朽骨弃剑者,亻次非之谓乎!

”故老子曰:“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焉。

” 齐人淳于髡以从说魏王,魏王辩之。

约车十乘,将使荆,辞而行。

人以为从未足也,复以衡说,其辞若然。

魏王乃止其行而疏其身。

失从心志,而又不能成衡之事。

是其所以固也。

夫言有宗,事有本,失其宗本,技能虽多,不若其寡也。

故周鼎著倕,而使啮其指,先王以见大巧之不可也。

故慎子曰:“匠人知为门,能以门,所以不知门也,故必杜,然后能门”。

墨者有田鸠者,欲见秦惠王。

约车申辕,留于秦,周年不得见。

客有言之楚王者,往见楚王,楚王甚悦之。

予以节,使于秦。

至,因见。

予之将军之节。

惠王见而说之。

出舍,喟然而叹,告从者曰:“吾留秦三年不得见,不识道之可以从楚也。

”物故有近之而远,远之而近者。

故大人之行,不掩以绳,至所极而已矣。

此所谓《管子》“枭飞而维绳”者。

沣水之深千仞,而不受尘垢,投金铁针焉,则形见于外。

非不深且清也,鱼鳖龙蛇莫之肯归也。

是故石上不生五谷,秃山不游麋鹿,无所阴蔽隐也。

昔赵文子问于叔向曰:“晋六将军,其孰先亡乎?

”对曰:“中行、知氏。

”文子曰:“何乎?

”对曰:“其为政也,以苛以察,以切为明,以刻下为忠,以计多为功,譬之犹廓革者也。

廓之,大则大矣,裂之道也。

”故老子曰:“其政闷闷,其民纯纯,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 景公谓太卜曰:“子之道何能?

”对曰:“能动地。

”晏子往见公,公曰:“寡人问太卜曰:‘子之道何能?

’对曰:‘能动地。

’地可动乎?

”晏子默然不对。

出,见太卜,曰:“昔吾见句星在房、心之间,地其动乎?

”太卜曰:“然”。

晏子出。

太卜走往见公曰:“臣非能动地,地固将动也。

”田子阳闻之,曰:“晏子默然不对者,不欲太卜之死。

往见太卜者,恐公之欺也。

晏子可谓忠于上而惠于下矣。

”故老子曰:“方而不割,廉而不刿。

” 魏文侯觞诸大夫于曲阳,饮酒酣,文侯喟然叹曰:“吾独无豫让以为臣乎?

”蹇重举白而进之,曰:“请浮君。

”君曰:“何也?

”对曰:“臣闻之,有命之父母,不知孝子。

有道之君,不知忠臣。

夫豫让之君,亦何如哉?

”文侯受觞而饮釂不献。

曰:“无管仲、鲍叔以为臣,故有豫让之功。

”故老子曰:“国家昏乱有忠臣。

” 孔子观桓公之庙,有器焉,谓之宥卮。

孔子曰:善哉!

予得见此器。

”顾曰:“弟子取水。

”水至,灌之。

其中则正,其盈则覆。

孔子造然革容曰:“善哉,持盈者乎!

”子贡在侧曰:“请问持盈。

”曰:“益而损之。

”曰:’何谓益而损之?

”曰:“夫物盛而衰,乐极则悲,日中而移,月盈而亏。

是故聪明睿智,守之以愚。

多闻博辩,守之以陋。

武力毅勇,守之以畏。

富贵广大,守之以俭。

德施天下,守之以让。

此五者,先王所以守天下而弗失也。

反此五者,未尝不危也。

”故老子曰:“服此道者不欲盈。

夫唯不盈,故能弊而不新成。

” 武王问太公曰:“寡人伐纣天下,是臣杀其主而下伐其上也。

吾恐后世之用兵不休,斗争不已,为之奈何?

”太公曰:“甚善,王之问也!

夫未得兽者,唯恐其创之小也。

已得之,唯恐伤肉之多也。

王若欲久持之,则塞民于兑,道全为无用之事,烦扰之教,彼皆乐其业,供其情,昭昭而道冥冥,于是乃去其瞀而载之木,解其剑而带之笏。

为之三年之丧,令类不蕃,高辞卑让,使民不争。

酒肉以通之,竽瑟以娱之,鬼神以畏之,繁文滋礼以弇其质,厚葬久丧以亶其家,含珠鳞、施纶组以贫其财,深凿高垄以尽其力,家贫族少,虑患者贫,以此移风,可以持天下弗失。

”故老子曰:“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也。

淮南子·齐俗训

〔刘安〕 〔汉〕

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

性失然后贵仁,道失然后贵义。

是故仁 义立而道德迁矣,礼乐饰则纯朴散矣,是非形则百姓眩矣,珠玉尊则天下争矣。

凡此四者,衰世之造也,末世之用也。

夫礼者,所以别尊卑,异贵贱。

义者,所以合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 友之际也。

今世之为礼者,恭敬而忮。

为义者,布施而德。

君臣以相非,骨肉以 生怨,则失礼义之本也。

故构而多责。

夫水积则生相食之鱼,圭积则生自肉之兽, 礼义饰则生伪匿之本。

夫吹灰而欲无眯,涉水而欲无濡,不可得也。

古者,民童 蒙不知东西,貌不羡乎情,而言不溢乎行。

其衣致暖而无文,其兵戈铢而无刃, 其歌乐而无转,其哭哀而无声。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无所施其美,亦不求得。

亲戚不相毁誉,朋友不相怨德。

及至礼义之生,货财之贵,而诈伪萌兴,非誉相 纷,怨德并行。

于是乃有曾参、孝己之美,而生盗跖、庄乔之邪。

故有大路龙 旌,羽盖垂,结驷连骑,则必有穿窬拊楗,抽箕逾备之奸。

有诡文繁绣,弱纟 易罗纨,必有菅ハ此,短褐不完者。

故高下之相倾也,短修之相形也,亦明 矣。

夫虾蟆为鹑,水虿为?

19?

20,皆生非其类,唯圣人知其化。

夫胡人见?

不知其可以为布也。

越人见毳,不知其可以为旃也。

故不通于物者,难与言化。

昔太公望、周公旦受封而相见。

太公问周公曰:“何以治鲁?

”周公曰:“尊尊 亲亲。

”太公曰:“鲁从此弱矣。

”周公问太公曰:“何以治齐?

”太公曰:“ 举贤而上功。

”周公曰:“后世必有劫杀之君。

”其后,齐日以大,至于霸,二 十四世而田氏代之。

鲁日以削,至三十二世而亡。

故《易》曰:“履霜,坚冰至。

”圣人之见终始微言。

故糟丘生乎象著,炮烙生乎热斗。

子路扌登溺而受牛谢。

孔子曰:“鲁国必好救人于患。

”子赣赎人,而不受金于府,孔子曰:“鲁国不 复赎人矣。

”子路受而劝德,子赣让而止善。

孔子之明,以小知大,以近知远, 通于论者也。

由此观之,廉有所在,而不可公行也。

故行齐于俗,可随也。

事周于能,易 为也。

矜伪以惑世,伉行以违众,圣人不以为民俗。

广厦阔屋,连闼通房,人之 所安也。

鸟入之而忧。

高山险阻,深林丛薄,虎豹之所乐也。

人入之而畏。

川谷 通原,积水重泉,鼋鼍之所便也。

人入之而死。

咸池、承云,九韶、六英,人之 所乐也。

鸟兽闻之而惊。

深溪峭岸,峻木寻枝,猿之所乐也。

人上之而栗。

形 殊性诡,所以为乐者,乃所以为哀。

所以为安者,乃所以为危也。

乃至天地之所 覆载,日月之所昭讠忌,使各便其性,安其居,处其宜,为其能。

故愚者有所修, 智者有所不足。

柱不可以摘齿,筐不可以持屋,马不可以服重,牛不可以追速, 铅不可以为刀,铜不可以为弩,铁不可以为舟,木不可以为釜。

各用之于其所适, 施之于其所宜,即万物一齐,而无由相过。

夫明镜便于照形,其于以函食,不如 箪。

牺牛粹毛,宜于庙牲,其于以致雨,不若黑戾。

由此观之,物无贵贱。

因其所贵而贵之,物无不贵也。

因其所贱而贱之,物 无不贱也。

夫玉璞不厌厚,角<角乔>不厌薄,漆不厌黑,粉不厌白。

此四者相反 也,所急则均,其用一也。

今之裘与蓑,孰急?

见雨则裘不用,升堂则蓑不御, 此代为常者也。

譬若舟、车、、肆、穷庐,故有所宜也。

故老子曰“不上贤” 者,言不致鱼于木,沉鸟于渊。

故尧之治天下也,舜为司徒,契为司马,禹为司 空,后稷为大田师,奚仲为工。

其导万民也,水处者渔,山处者木,谷处者牧, 陆处者农。

地宜其事,事宜其械,械宜其用,用宜其人,泽皋织网,陵阪耕田, 得以所有易所无,以所工易所拙。

是故离叛者寡,而听从者众。

譬若播棋丸于地, 员者走泽,方者处高,各从其所安,夫有何上下焉?

若风之遇箫,忽然感之,各 以清浊应矣。

夫猿得茂木,不舍而穴,犭亘犭各得垂防,弗去而缘。

物莫避 其所利,而就其所害。

是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而足迹不接诸侯之境,车 轨不结千里之外者,皆各得其所安。

故乱国若盛,治国若虚,亡国若不足,存国若有余。

虚者,非无人也,皆守 其职也。

盛者,非多人也,皆徼于末也。

有余者,非多财也,欲节事寡也。

不足 者,非无货也,民躁而费多也。

故先王之法籍,非所作也,其所因也。

其禁诛, 非所为也,其所守也。

凡以物治物者不以物,以睦。

治睦者不以睦,以人。

治人 者不以人,以君。

治君者不以君,以欲。

治欲者不以欲,以性。

治性者不于性, 以德。

治德者不以德,以道。

原人之性,芜不得清明者,物或果之也。

羌、 氐、翟,婴儿生皆同声,及其长也,虽重象狄是,不能通其言,教俗殊也。

今三月婴儿,生而徙国,则不能知其故俗。

由此观之,衣服礼俗者,非人之性也, 所受于外也。

夫竹之性浮,残以为牒,束而投之水则沉,失其体也。

金之性沉,托之于舟 上则浮,势有所支也。

夫素之质白,染之以涅则黑。

缣之性黄,染之以丹则赤。

人之性无邪,久湛于俗则易,易而忘本,合于若性。

故日月欲明,浮云盖之,河 水欲清,沙石氵岁之。

人性欲平,嗜欲害之,惟圣人能遗物而反己。

夫乘舟而惑 者,不知东西,见斗极则寤矣。

夫性,亦人之斗极也。

有以自见也,则不失物之 情。

无以自见,则动而惑营。

譬若陇西之游,愈躁愈沉。

孔子谓颜回曰:“吾服 汝也忘,而汝服于我也亦忘。

虽然,汝虽忘乎吾,犹有不忘者存。

”孔子知其本 也。

夫纵欲而失性,动未尝正也,以治身则危,以治国则乱,以入军则破。

是故 不闻道者,无以反性。

故古之圣王,能得诸己,故令行禁止,名传后世,德施四 海。

是故凡将举事,必先平意清神。

神清意平,物乃可正。

若玺之抑埴,正与之 正,倾与之倾。

故尧之举舜也,决之于目。

桓公之取甯戚也,断之于耳而已矣。

为是释术数而任耳目,其乱必甚矣。

夫耳目之可以断也,反情性也。

听失于诽誉,而目淫于采色,而欲得事正, 则难矣。

夫载哀者闻歌声而泣,载乐者见哭者而笑。

哀可乐者,笑可哀者,载使 然也。

是故贵虚。

故水激则波兴,气乱则智昏。

智昏不可以为政,波水不可以为 平。

故圣王执一而勿失,万物之情既矣,四夷九州服矣。

夫一者至贵,无适于天 下,圣人托于无适,故民命系矣。

为仁者必以哀乐论之,为义者必以取予明之。

目所见不过十里,而欲遍照海内之民,哀乐弗能给也。

无天下之委财,而欲遍瞻 万民,利不能足也。

且喜怒哀乐,有感而自然者也。

故哭之发于口,涕之出于目, 此皆愤于中而形于外者也。

譬若水之下流,烟之上寻也。

夫有孰推之者!

故强哭 者虽病不哀。

强亲者虽笑不和。

情发于中而声应于外,故厘负羁之壶餐,愈于晋 献公之垂棘。

赵宣孟之束脯,贤于智伯之大钟。

故礼丰不足以效爱,而诚心可以 怀远。

故公西华之养亲也,若与朋友处。

曾参之养亲也,若事严主烈君。

其于养, 一也。

故胡人弹骨,越人契臂,中国歃血也。

所由各异,其于信,一也。

三苗ヮ 首,羌人括领,中国冠笄,越人赞刂<髟前>,其于服,一也。

帝颛顼之法,妇人 不辟男子于路者,拂之于四达之衢。

今之国都,男女切,肩摩于道,其于俗,一 也。

故四夷之礼不同,皆尊其主而爱其亲,敬其兄。

猃狁之俗相反,皆慈其子而 严其上。

夫鸟飞成行,兽处成群,有孰教之!

故鲁国服儒者之礼,行孔子之术。

地削名卑,不能亲近来远。

越王勾践赞刂发文身,无皮弁笏之服,拘罢拒折之 容,然而胜夫差于五湖,南面而霸天下,泗上十二诸侯皆率九夷以朝。

胡、貉、 匈奴之国,纵体拖发,箕倨反言,而国不亡者,未必无礼也。

楚庄王裾衣博袍, 令行乎天下,遂霸诸侯。

晋文君大布之衣,<爿羊>羊之裘,韦以带剑,威立于海 内。

岂必邹、鲁之礼之谓礼乎!

是故入其国者从其俗,入其家者避其讳,不犯禁而入,不忤逆而进,虽之夷 狄徒倮之国,结轨乎远方之外,而无所困矣。

礼者,实之文也。

仁者,恩之效也。

故礼因人情而为之节文,而仁发忄并以见容。

礼不过实,仁不溢恩也,治世之道 也。

夫三年之丧,是强人所不及也,而以伪辅情也。

三月之服,是绝哀而迫切之 性也。

夫儒、墨不原人情之终始,而务以行相反之制,五纟衰之服,悲哀抱于情, 葬称于养,不强人之所不能为,不绝人之所能已,度量不失于适,诽誉无所由 生。

古者非不知繁升降还之礼也,蹀采齐、肆夏之容也,以为旷日烦民而无所 用,故制礼足以佐实喻意而已矣。

古者非不能陈钟鼓,盛管箫,扬干戚,奋羽旄, 以为费财乱政,制乐足以合欢宣意而已,喜不羡于音。

非不能竭国麋民,虚府殚 财,含珠鳞施,纶组节束,追送死也,以为穷民绝业而无益于槁骨腐肉也,故葬 足以收敛盖藏而已。

昔舜葬苍梧,市不变其肆。

禹葬会稽之山,农不易其亩。

明乎生死之分,通乎侈侈俭之适者也。

乱国则不然,言与行相悖,情与貌相反,礼饰以烦,乐优以淫,崇死以害生, 久丧以招行,是以风俗浊于世,而诽誉萌于朝。

是故圣人废而不用也。

义者,循 理而行宜也。

礼者,体情制文者也。

义者宜也,礼者体也。

昔有扈氏为义而亡, 知义而不知宜也。

鲁治礼而削,知礼而不知体也。

有虞氏之祀,其社用土,礼中 ニ,葬成亩,其乐咸池、承云、九韶,其服尚黄。

夏后氏其社用松,祀户,葬< 爿啬>置た,其乐夏龠、九成、六佾、六列、六英,其服尚青。

殷人之礼, 其社 用石,祀门,葬树松,其乐大、晨露,其服尚白。

周人之礼,其社用栗,祀灶, 葬树柏,其乐大武、三象、棘下,其服尚赤。

礼乐相诡,服制相反,然而皆不失 亲疏之恩,上下之伦。

今握一君之法籍,以非传代之俗,譬由柱而调瑟也。

故 明主制礼义而为衣,分节行而为带。

衣足以覆形,从典坟,虚循挠,便身体,适 行步,不务于奇丽之容,隅眦之削。

带足以结纽收衽,束牢连固,不亟于为文句 疏短之奚。

故制礼义,行至德,而不拘于儒、墨。

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 自见而已。

所谓聪者,非谓闻彼也,自闻而已。

所谓达者,非谓知彼也,自知而 已。

是故身者,道之所托,身得则道得矣。

道之得也,以视则明,以听则聪,以言 则公,以行则从。

故圣人裁财制物也,犹工匠之斫削凿枘也,宰庖之切割分别也。

曲得其宜而不折伤。

拙工则不然,大则塞而不入,小则窕而不周。

动于心,枝于 手,而愈丑。

夫圣人之斫削物也,剖之判之,离之散之。

已淫已失,复揆以一。

既出其根,复归其门。

已雕已琢,还反于朴。

合而为道德,离而为仪表。

其转入 玄冥,其散应无形。

礼仪节行,又何以穷至治之本哉?

世之明事者,多离道德之 本,曰:“礼义足以治天下。

”此未可与言术也。

所谓礼义者,五帝三王之法籍风俗,一世之迹也。

譬若刍狗土龙之始成,文 以青黄,绢以绮绣,缠以朱丝,尸祝衤匀ㄚ,大夫端冕,以送迎之。

及其已用之 后,则壤土草蓟而已。

夫有孰贵之!

故当舜之时,有苗不服,于是舜修政偃兵, 执干戚而舞之。

禹之时,天下大雨,禹令民聚土积薪,择丘陵而处之。

武王伐纣, 载尸而行,海内未定,故不为三所之丧始。

禹遭洪水之患,陂塘之事,故朝死而 暮葬。

此皆圣人之所以应时耦变,见形而施宜者也。

今之修干戚而笑插,知三 年非一日,是从牛非马,以徵笑羽也。

以此应化,无以异于弹一弦而会棘下。

夫 以一世之变,欲以耦化应时,譬犹冬被葛而夏被裘。

夫一仪不可以百发,一衣不 可以出岁。

仪必应乎高下,衣必迁乎寒暑。

是故世异则事变,时移则俗易。

故圣 人论世而立法,随时而举事。

尚古之王,封于泰山,禅于梁父。

七十余圣,法度 不同,非务相反也,时事异也。

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而法其所以为法。

所以为法者,与化推移者也。

夫能 与化推移为人者,至贵在焉尔。

故狐梁之歌可随也,其所以歌者,不可为也。

圣 人之法可观也,其所以作法,不可原也。

辩士之言可听也,其所以言,不可形也。

淳均之剑不可爱也,而欧冶之巧可贵也。

今夫王乔、赤诵子,吹呕呼吸,吐故内 新,遗形去智,抱素反真,以游玄眇,上通云天。

今欲学其道,不得其养气处神, 而放其一吐一吸,时诎时伸,其不能乘云升假,亦明矣。

五帝三王,轻天下,细 万物,齐死生,同变化,抱大圣之心,以镜万物之情,上与神明为友,下与造化 为人。

今欲学其道,不得其清明玄圣,而守其法籍宪令,不能为治,亦明矣。

故 曰:“得十利剑,不若得欧冶之巧。

得百走马,不若得伯乐之数。

”朴至大者无 形状,道至妙者无度量。

故天之圆也不得规,地之方也不得矩,往古来今谓之宙, 四方上下谓之宇,道在其间,而莫知其所。

故其见不远者,不可与语大。

其智不 闳者,不可与论至。

昔者冯夷得道,以潜大川。

钳且得道,以处昆仑。

扁鹊以治 病,造父以御马。

羿以之射,亻垂以之斫。

所为者各异,而所道者一也。

夫禀道 以通物者,无以相非也。

譬若同陂而溉田,其受水均也。

今屠牛而烹其肉,或以 为酸,或以为甘,煎熬燎炙,齐味万方,其本一牛之体。

伐便冉豫章而剖梨 之,或为棺椁,或为柱梁,披断拨遂,所用万方,然一木之朴也。

故百家之言, 指奏相反,其合道一体也。

譬若丝、竹、金、石之会乐同也,其曲家异而不失于 体。

伯乐、韩风、秦牙、管青,所相各异,其知马一也。

故三皇五帝,法籍殊方, 其得民心均也。

故汤入夏而用其法,武王入殷而行其礼,桀、纣之所以亡 , 而 汤、武之所以为治。

故剞劂销锯陈,非良工不能以制木。

炉橐垂坊设,非巧冶不能以治金。

屠 牛吐一朝解九牛,而刀可以剃毛。

庖丁用刀十九年,而刀如新剖硎。

何则?

游乎 众虚之间。

若夫规矩钩绳者,此巧之具也,而非所以巧也。

故瑟无弦,虽师文不 能以成曲。

徒弦,则不能悲。

故弦,悲之具也。

而非所以为悲也。

若夫工匠之为 连钅几、运开,阴闭、眩错,入于冥冥之眇,神调之极,游乎心手众虚之间,而 莫与物为际者,父不能以教子。

瞽师之放意相物,写神愈舞,而形乎弦者,兄不 能以喻弟。

今夫为平者准也,为直者绳也。

若夫不在于绳准之中,可以平直者, 此不共之术也。

故叩宫而宫应,弹角而角动,此同音之相应也。

其于五音无所比, 而二十五弦皆应,此不传之道也。

故萧条者,形之君。

而寂寞者,音之主也。

天下是非无所定,世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

所谓是与非各异,皆自是而 非人。

由此观之,事有合于己者,而未始有是也。

有忤于心者,而未始有非也。

故求是者,非求道理也,求合于己者也。

去非者,非批邪施也,去忤于心者也。

忤于我,未必不合于人也。

合于我,未必不非于俗也。

至是之是无非,至非之非 无是,此真是非也。

若夫是于此而非于彼,非于此而是于彼者,此之谓一是一非 也。

此一是非,隅曲也。

夫一是非,宇宙也。

今吾欲择是而居之,择非而去之, 不知世之所谓是非者,不知孰是孰非。

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

”为宽裕者 曰勿数挠,为刻削者曰致其咸酸而已矣。

晋平公出言而不当,师旷举琴而撞之, 跌衽宫壁,左右欲涂之,平公曰:“舍之,以此为寡人失。

”孔子闻之曰:“平 公非不痛其体也,欲来谏者也。

”韩子闻之曰:“臣失礼而弗诛,是纵过也。

有 以也,夫平公之不霸也。

”故宾有见人于宓子者,宾出,宓子曰:“子之宾独有 三过。

望我而笑,是扌蹇也。

谈语而不称师,是返也。

交浅而言深,是乱也。

” 宾曰:“望君而笑,是公也。

谈语而不称师,是通也。

交浅而言深,是忠也。

” 故宾之容,一体也,或以为君子,或以为小人,所自视之异也。

故趣舍合,即言 忠而益亲。

身疏,即谋当而见疑。

亲母为其子治扌乞秃,而血流至耳,见者以为 其爱之至也。

使在于继母,则过者以为嫉也。

事之情一也,所从观者异也。

从城 上视牛如羊,视羊如豕,所居高也。

窥面于盘水则员,于杯则隋,面形不变其故, 有所员、有所隋者,所自窥之异也。

今吾虽欲正身而待物,庸遽知世之所自窥我 者乎?

若转化而与世竞走,譬犹逃雨也,无之而不濡。

常欲在于虚,则有不能为 虚矣。

若夫不为虚而自虚者,此所慕而不能致也。

故通于道者如车轴,不运于己, 而与毂致千里,转无穷之原也。

不通于道者若迷惑,告以东西南北,所居聆聆, 一曲而辟,然忽不得,复迷惑也。

故终身隶于人,辟若亻见之见风也,无须臾之 间定矣。

故圣人体道反性,不化以待化,则几于免矣。

治世之体易守也,其事易为也,其礼易行也,其责易偿也。

是以人不兼官, 官不兼事,士农工商,乡别州异,是故农与农言力,士与士言行,工与工言巧, 商与商言数。

是以士无遗行,农无废功,工无苦事,商无折货,各安其性,不得 相干。

故伊尹之兴土功也,修胫者使之跖,强脊者使之负土,眇者使之准,伛 者使之涂,各有所宜,而人性齐矣。

胡人便于马,越人便于舟,异形殊类,易事 而悖,失处而贱,得势而贵。

圣人总而用之,其数一也。

夫先知远见,达视千里, 人才之隆也,而治世不以责于民。

博闻强志,口辩辞给,人智之美也,而明主不 以求于下。

敖世轻物,不污于俗,士之伉行也,而治世不以为民化。

神机阴闭, 剞劂无迹,人巧之妙也,而治世不以为民业。

故苌弘、师旷,先知祸福,言无遗 策,而不可与众同职也。

公孙龙折辩抗辞,别同异,离坚白,不可与众同道也。

北人无择非舜而自投清泠之渊,不可以为世仪。

鲁般、墨子以木为鸢而飞之,三 日不集,而不可使为工也。

故高不可及者,不可以为人量。

行不可逮者,不可以 为国俗。

夫挈轻重不失铢两,圣人弗用,而县之乎铨衡。

视高下不差尺寸,明主 弗任,而求之乎浣准。

何则?

人才不可专用,而度量可世传也。

故国治可与愚守 也,而军制可与权用也。

夫待、飞兔而驾之,则世莫乘车。

待西施、毛嫱而为 配,则终身不家矣。

然非待古之英俊,而人自足者,因所有而并用之。

夫骐骥千 里,一日而通。

驽马十舍,旬亦至之。

由是观之,人材不足专恃,而道术可公行 也。

乱世之法,高为量而罪不及,重为任而罚不胜,危为禁而诛不敢。

民困于三 责,则饰智而诈上,犯邪而干免。

故虽峭法严刑,不能禁其奸。

何者?

力不足也。

故谚曰:“鸟穷则蜀,兽穷则{角牛},人穷则诈。

”此之谓也。

道德之论,譬犹日月也。

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

驰骛千里,不能易其处。

趋舍礼俗,犹室宅之居也,东家谓之西家,西家谓之东家,虽皋陶为之理,不能 定其处。

故趋舍同,诽誉在俗。

意行钧,穷达在时。

汤、武之累行积善,可及也。

其遭桀、纣之世,天授也。

今有汤、武之意,而无桀、纣之时,而欲成霸王之业, 亦不几矣。

昔武王执戈秉钺以伐纣胜殷,笏杖殳以临朝。

武王既没,殷民叛之。

周公践东宫,履乘石,摄天子之位,负而朝诸侯,放蔡叔,诛管叔,克殷残商, 祀文王于明堂,七年而致政成王。

夫武王先武而后文,非意变也,以应时也。

周 公放兄诛弟,非不仁也,以匡乱也。

故事周于世则功成,务合于时则名立。

昔齐 桓公合诸侯以乘车,退诛于国以斧钺。

晋文公合诸侯以革车,退行于国以礼义。

桓公前柔而后刚,文公前刚而后柔。

然而令行乎天下,权制诸侯钧者,审于势之 变也。

颜阖,鲁君欲相之而不肯,使人以币先焉,凿培而遁之,为天下显武。

使 遇商鞅、申不害,刑及三族,又况身乎!

世多称古之人而高其行,并世有与同者,而弗知贵也。

非才下也,时弗宜也。

故六骐骥、四是,以济江河,不若木便者,处世然也。

是故立功之人,简 于行而谨于时。

今世俗之人,以功成为贤,以胜患为智,以遭难为愚,以死为戆。

吾以为各致其所极而已。

王子比干,非不知箕子被发佯狂以免其身也,然而乐直 行尽忠以死节,故不为也。

伯夷、叔齐,非不能受禄任官以致其功也,然而乐离 世伉行以绝众,故不务也。

许由、善卷,非不能抚天下、宁海内以德民也,然而 羞以物滑和,故弗受也。

豫让、要离,非不知乐家室、安妻子以偷生也,然而乐 推诚行,必以死主,故不留也。

今从箕子视比干,则愚矣。

从比干视箕子,则卑 矣。

从管、晏视伯夷,则戆矣。

从伯夷视管、晏,则贪矣。

趋舍相非,嗜欲相反, 而各乐其务,将谁使正子?

曾子曰:“击舟水中,鸟闻之而高翔,鱼闻之而渊藏。

”故所趋各异,而皆得所便。

故惠子从车百乘,以过孟诸,庄子见之,弃其余鱼。

鹈胡饮水数斗而不足,鳝鲔入口若露而死。

智伯有三晋而欲不澹,林类、荣启期, 衣若县衰而意不慊。

由此观之,则趣行各异,何以相非也!

夫重生者不以利害己,立节者见难不苟免,贪禄者见利不顾身,而好名者非 义不苟得。

此相为论,譬犹冰炭钩绳也。

何时而合!

若以圣人为之中,则兼覆而 并之,未有可是非者也。

夫飞鸟主巢,狐狸主穴,巢者巢成而得栖焉,穴者穴成 而得宿焉。

趋舍行义,亦人之所栖宿也。

各乐其所安,致其所庶,谓之成人。

故以道论者,总而齐之。

治国之道,上无苛令,官无烦治,士无伪行,工无淫巧, 其事经而不扰,其器完而不饰。

乱世则不然,为行者相揭以高,为礼者相矜以伪, 车舆极于雕琢,器用逐于刻镂。

求货者争难得以为宝,诋文者处烦挠以为慧,争 为亻危辩,久稽而不诀,无益于治。

工为奇器,历岁而后成,不周于用。

故神农 之法曰:“丈夫丁壮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饥者。

妇人当年而不织,天下有受其寒 者。

”故身自耕,妻亲织,以为天下先。

其导民也,不贵难得之货,不器无用之 物。

是故其耕不强者,无以养生。

其织不强者,无以掩形。

有余不足,各归其身。

衣食饶溢,奸邪不生,安乐无事,而天下均平。

故孔丘、曾参无所施其善。

孟贲、 成荆,无所行其威。

衰世之俗,以其知巧诈伪,饰众无用,贵远方之货,珍难得之财,不积于养 生之具。

浇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朴,牿服马牛以为牢。

滑乱万民,以清为浊,性 命飞扬,皆乱以营。

贞信漫澜,人失其情性。

于是乃有翡翠犀象、黼黻文章以乱 其目。

刍豢黍粱、荆吴芬馨以监其口。

钟鼓管箫、丝竹金石以淫其耳。

趋舍行 义、礼节谤议以营其心。

于是百姓糜沸豪乱,暮行逐利,烦浇浅,法与义相非, 行与利相反。

虽十管仲,弗能治也。

且富人则车舆衣纂锦,马饰傅旄象,帷幕茵 席,绮绣绦组,青黄相错,不可为象。

贫人则夏被褐带索,含菽饮水以充肠,以 支暑热。

冬则羊裘解扎,短褐不掩形,而炀灶口。

故其为编户齐民无以异,然贫 富之相去也,犹人君与仆虏,不足以论之。

夫乘奇技、伪邪施者,自足乎一世之 间。

守正修理,不苟得者,不免乎饥寒之患。

而欲民之去末反本,由是发其原而 壅其流也。

夫雕琢刻镂,伤农事者也。

锦绣纂组,害女工者也。

农事废,女工伤, 则饥之本而寒之原也。

夫饥寒并至,能不犯法干诛者,古今未闻也。

故仕鄙在时 不在行,利害在命不在智。

夫败军之卒,勇武遁逃,将不能止也。

胜军之陈,怯 者死行,惧不能走也。

故江河决,沉一乡,父子兄弟相遗而走,争升陵阪,上高 丘,轻足先升,不能相顾也。

世乐志平,见邻国之人溺,尚犹哀之,又况亲戚乎!

故身安则恩及邻国,志为之灭。

身危则忘亲戚,而人不能解也。

游者不能拯溺, 手足有所急也。

灼者不能救火,身体有所痛也。

夫民有余即让,不足则争,让则 礼义生,争则暴乱起。

扣门求水,莫弗与者,所饶足也。

林中不卖薪,湖上不鬻 鱼,所有余也。

故物丰则欲省,求澹则争止。

秦王之时,或人菹子,利不足也。

刘氏持政,独夫收孤,财有余也。

故世治则小人守政,而利不能诱也。

世乱则君 子为奸,而法弗能禁也。

淮南子·缪称训

〔刘安〕 〔汉〕

道至高无上,至深无下,平乎准,直乎绳,圆乎规,方乎矩,包裹宇宙而无 表里,洞同覆载而无所碍。

是故体道者,不哀不乐,不喜不怒,其坐无虑,其寝 无梦,物来而名,事来而应。

主者,国之心,心治则百节皆安,心扰则百节皆乱。

故其心治者,支体相遗也。

其国治者,君臣相忘也。

黄帝曰:“芒芒昧昧,从天 之道,与元同气。

”故至德者,言同略,事同指,上下一心,无岐道?

9见者,遏 障之于邪,开道之于善,而民乡方矣。

故《易》曰:“同人于野,利涉大川。

” 道者,物之所导也。

德者,性之所扶也。

仁者,积恩之见证也。

义者,比于 人心而合于众适者也。

故道灭而德用,德衰而仁义生。

故上世体道而不德,中世 守德而弗坏也,末世绳绳乎唯恐失仁义。

君子非仁义无以生,失仁义,则失其所 以生。

小人非嗜欲无以活,失嗜欲,则失其所以活。

故君子惧失仁义,小人惧失 利。

观其所惧,知各殊矣。

易曰:“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 吝。

”其施厚者其报美,其怨大者其祸深。

薄施而厚望,畜怨而无患者,古今未 之有也。

是故圣人察其所以往,则知其所以来者。

圣人之道,犹中衢而致尊邪: 过者斟酌,多少不同,各得其所宜。

是故得一人,所以得百人也。

人以其所愿于 上,以交其下,谁弗戴?

以其所欲于下,以事其上,谁弗喜?

《诗》云:“媚兹 一人,应侯慎德。

”慎德大矣,一人小矣。

能善小,其能善大矣。

君子见过忘罚,故能谏。

见贤忘贱,故能让。

见不足忘贫,故能施。

情系于 中,行形于外。

凡行戴情,虽过无怨。

不戴其情,虽忠来恶。

后稷广利天下,犹 不自矜。

禹无废功,无废财,自视犹觖如也。

满如陷,实如虚,尽之者也。

凡人 各贤其所说,而说其所快。

世莫不举贤,或以治,或以乱,非自遁,求同乎己者 也。

己未必得贤,而求与己同者,而欲得贤,亦不几矣!

使尧度舜则可,使桀度 尧,是犹以升量石也。

今谓狐狸,则必不知狐,又不知狸。

非未尝见狐者,必未 尝见狸也。

狐、狸非异,同类也。

而谓狐狸,则不知狐、狸。

是故谓不肖者贤, 则必不知贤。

谓贤者不肖,则必不知不肖者矣。

圣人在上,则民乐其治。

在下,则民慕其意。

小人在上位,如寝关曝纩,不 得须臾宁。

故《易》曰:“乘马班如,泣血涟如。

”言小人处非其位,不可长也。

物莫无所不用,天雄乌喙,药之凶毒也,良医以活人。

侏儒鼓师,人之困慰者也, 人主以备乐。

是故圣人制其刂材,无所不用矣。

勇士一呼,三军皆辟,其出之也 诚。

故倡而不和,意而不戴,中心必有不合者也。

故舜不降席而王天下者,求诸 己也。

故上多故,则民多诈矣,身曲而景直者,未之闻也。

说之所不至者, 容貌 至焉。

容貌之所不至者,感忽至焉。

感乎心,明乎智,发而成形,精之至也。

可 以形势接,而不可以昭讠忌。

戎、翟之马,皆可以驰驱,或近或远,唯造父能尽其 力。

三苗之民,皆可使忠信,或贤或不肖,唯唐、虞能齐其美。

必有不传者。

中 行缪伯手搏虎,而不能生也,盖力优而克不能及也。

用百人之所能,则得百人之 力。

举千人之所爱,则得千人之心。

辟若伐树而引其本,千枝万叶则莫得弗从也。

慈父之爱子,非为报也,不可内解于心。

圣人之养民,非求用也,性不能已。

若 火之自热,冰之自寒。

夫有何修焉!

及恃其力,赖其功者,若失火舟中。

故君子 见始,其知终矣。

媒妁誉人,而莫之德也。

取庸而强饭之,莫之爱也。

虽亲父慈 母,不加于此,有以为,则恩不接矣。

故送往者,非所以迎来也。

施死者,非专 为生也。

诚出于己,则所动者远矣。

锦绣登庙,贵文也。

圭璋在前,尚质也。

文 不胜质,之谓君子。

故终年为车,无三寸之钅害,不可以驱驰。

匠人斫户,无一 尺之楗,不可以闭藏。

故君子行斯乎其所结。

心之精者,可以神化,而不可以导 人。

目之精者,可以消泽,而不可以昭讠忌。

在混冥之中,不可谕于人。

故舜不 降席而天下治,桀不下陛而天下乱,盖情甚乎叫呼也。

无诸己,求诸人,古今未 之闻也。

同言而民信,信在言前也。

同令而民化,诚在令外也。

圣人在上,民迁而化, 情以先之也。

动于上,不应于下者,情与令殊也。

故《易》曰:“亢龙有悔。

”三 月婴儿,未知利害也,而慈母之爱谕焉者,情也。

故言之用者,昭昭乎小哉!

不 言之用者,旷旷乎大哉!

身君子之言,信也。

中君子之意,忠也。

忠信形于内, 感动应于外,故禹执干戚,舞于两阶之间,而三苗服。

鹰翔川,鱼鳖沈,飞鸟扬, 必远害也。

子之死父也,臣之死君也,世有行之者矣,非出死以要名也,恩心之 藏于中,而不能违其难也。

故人之甘甘,非正为庶也,而庶焉往。

君子之惨怛, 非正为伪形也,谕乎人心。

非从外入,自中出者也。

义正乎君,仁亲乎父。

故君 之于臣也,能死生之,不能使为苟简易。

父之于子也,能发起之,不能使无忧寻。

故义胜君,仁胜父,则君尊而臣忠,父慈而子孝。

圣人在上,化育如神。

太上曰: “我其性与!

”其次曰:“微彼,其如此乎!

”故《诗》曰:“执辔如组。

”《 易》曰:“含章可贞。

”运于近,成文于远。

夫察所夜行,周公惭乎景,故君子慎其独也。

释近斯远,塞矣。

闻善易,以 正身难。

夫子见禾之三变也,滔滔然曰:“狐向丘而死,我其首禾乎!

”故君子 见善则痛其身焉。

身苟正,怀远易矣。

故《诗》曰:“弗躬弗亲,庶民弗信。

” 小人之从事也,曰苟得,君子曰苟义。

所求者同,所期者异乎!

击舟水中,鱼沉 而鸟扬,同闻而殊事,其情一也。

僖负羁以壶餐表其闾。

赵宣孟以束脯免其躯, 礼不隆,而德有余,仁心之感恩接而よ怛生。

故其入人深。

俱之叫呼也,在家老 则为恩厚,其在责人则生争斗。

故曰:兵莫よ于意志,莫邪为下。

寇莫大于阴阳, χ鼓为小。

圣人为善,非以求名,而名从之。

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

故人之忧 喜,非为鹿,焉焉往生也。

故至人不容。

故若眯而抚,若跌而据。

圣人之为 治,漠然不见贤焉,终而后知其可大也。

若日之行,骐骥不能与之争远。

今夫夜有求,与瞽师亻并,东方开,斯照矣。

动而有益,则损随之。

故《易》 曰:“剥之不可遂尽也。

故受之以复。

”积薄为厚,积卑为高,故君子日孳孳以 成辉,小人日怏怏以至辱。

其消息也,离朱弗能见也。

文王闻善如不及,宿不善如 不祥。

非为日不足也,其忧寻推之也。

故《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 怀情抱质,天弗能杀,地弗能霾也。

声扬天地之间,配日月之光,甘乐之者也。

苟向善,虽过无怨。

苟不向善,虽忠来患。

故怨人不如自怨,求诸人不如求诸己 得也。

声自召也,貌自示也,名自命也,文自官也,无非己者。

操锐以刺,操刃 以击,何怨乎人?

故管子文锦也,虽丑登庙。

子产练染也,美而不尊。

虚而能满, 淡而有味,被褐怀玉者。

故两心不可以得一人,一心可以得百人。

男子树兰,美 而不芳,继子得食,肥而不泽,情不相与往来也。

生所假也,死所归也。

故宏演直仁而立死,王子闾张掖而受刃,不以所托害 所归也。

故世治则以义卫身,世乱则以身卫义。

死之日,行之终也,故君子慎一用 之。

无勇者,非先慑也,难至而失其守也。

贪婪者,非先欲也,见利而忘其害也。

虞公见垂棘之璧,而不知虢祸之及己也。

故至道之人,不可遏夺也。

人之欲荣也, 以为己也,于彼何益?

圣人之行义也,其忧寻出乎中也,于己何以利?

故帝王者 多矣,而三王独称。

贫贱者多矣,而伯夷独举。

以贵为圣乎?

则圣者众矣。

以贱 为仁乎?

则贱者多矣。

何圣人之寡也。

独专之意乐哉!

忽乎日滔滔以自新,忘老 之及己也。

始乎叔季,归乎伯孟,必此积也。

不身遁,斯亦不遁人。

故若行独梁, 不为无人不兢其容。

故使人信己者易,而蒙衣自信者难。

情先动,动无不得。

无 不得,则无,发而后快。

故唐、虞之举错也,非以偕情也,快己而天下治。

桀、纣非正贼之也,快己而百事废。

喜憎议而治乱分矣。

圣人之行,无所合,无所离,譬若鼓,无所与调,无所不比。

丝管金石,小 大修短有叙,异声而和。

君臣上下,官职有差,殊事而调。

夫织者日以进,耕者 日以却,事相反,成功一也。

申喜闻乞人之歌而悲,出而视之,其母也。

艾陵之 战也,夫差曰:“夷声阳,句吴其庶乎!

”同是声而取信焉异。

有诸情也。

故心 哀而歌不乐,心乐而哭不哀。

夫子曰:“弦则是也,其声非也。

”文者,所以接 物也,情系于中而欲发外者也。

以文灭情,则失情。

以情灭文,则失文。

文情理 通,则凤麟极矣。

言至德之怀远也。

输子阳谓其子曰:“良工渐乎矩凿之中。

” 矩凿之中,固无物而不周。

圣王以治民,造父以治马,医骆以治病。

同材而各自 取焉。

上意而民载,诚中者也。

未言而信,弗召而至,或先之也,忄及于不己知 者,不自知也。

矜怛生于不足,华诬生于矜。

诚中之人,乐而不忄及,如好声, 熊之好经。

夫有谁为矜。

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矣。

号而哭,叽而哀,而知 声动矣。

容貌颜色,理诎亻曳倨佝,徇知情伪矣。

故圣人栗栗乎其内,而至乎至 极矣。

功名遂成,天也。

循理受顺,人也。

太公望、周公旦,天非为武王造之也。

崇侯、恶来,天非为纣生之也。

有其世,有其人也。

教本乎君子,小人被其泽。

利本乎小人,君子享其功。

昔东户季子之世,道路不拾遗,耒耜余粮宿诸每首, 使君子小人各得其宜也。

故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凡高者贵其左,故下之于上曰 左之,臣辞也。

下者贵其右,故上之于下曰右之,君让也。

故上左迁,则失其所 尊也。

臣右还,则失其所贵矣。

小快害道,斯须害仪。

子产腾辞,狱繁而无邪, 失诸情者,则塞于辞矣。

成国之道,工无伪事,农无遗力,士无隐行,官无失法。

譬若设网者,引其纲而万目开矣。

舜、禹不再受命,尧、舜传大焉,先形乎小也。

刑于寡妻,至于兄弟,禅于家国,而天下从风。

故戎兵以大知小,人以小知大。

君子之道,近而不可以至,卑而不可以登,无载焉而不胜,大而章,远而隆,知 此之道,不可求于人,斯得诸己也。

释己而求诸人,去之远矣。

君子者,乐有余而名不足,小人乐不足而名有余。

观于有余不足之相去,昭 然远矣。

含而弗吐,在情而不萌者,未之闻也。

君子思义而不虑利,小人贪利而 不顾义。

子曰:“钧之哭也,曰:‘子予奈何兮乘我何’其哀则同,其所以哀则 异。

”故哀乐之袭人情也深矣。

凿地漂池,非止以劳苦民也。

各从其庶而乱生 焉。

其载情一也,施人则异矣。

故唐、虞日孳孳以致于王,桀、纣日怏怏以致于 死,不知后世之讥己也。

凡人情,说其所苦即乐,失其所乐则哀。

故知生之乐, 必知死之哀。

有义者不可欺以利,有勇者不可劫以惧,如饥渴者不可欺以虚器也。

人多欲亏义,多忧害智,多惧害勇。

曼生乎小人,蛮夷皆能之。

善生乎君子, 诱然与日月争光,天下弗能遏夺。

故治国乐其所以存,亡国亦乐其所以亡也。

金 锡不消释则不流刑,上忧寻不诚则不法民。

忧寻不在民,则是绝民之系也。

君反 本,而民系固也。

至德小节备,大节举。

齐桓举而不密,晋文密而不举。

晋文得 之乎闺内,失之乎境外。

齐桓失之乎闺内,而得之乎本朝。

水下流而广大,君下臣而聪明。

君不与臣争功,而治道通矣。

管夷吾、百里 奚经而成之,齐桓、秦穆受而听之。

照惑者,以东为西,惑也。

见日而寤矣。

卫 武侯谓其臣曰:“小子无谓我老而羸我,有过必谒之。

”是武侯如弗羸之必得羸。

故老而弗舍,通乎存亡之论者也。

人无能作也,有能为也。

有能为也,而无能成 也。

人之为,天成之。

终身为善,非天不行。

终身为不善,非天不亡。

故善否, 我也。

祸福,非我也。

故君子顺其在己者而已矣。

性者,所受于天也。

命者,所 遭于时也。

有其材,不遇其世,天也。

太公何力,比干何罪,循性而行指,或害 或利。

求之有道,得之在命。

故君子能为善,而不能必其得福。

不忍为非,而未 能必免其祸。

君,根本也。

臣,枝叶也。

根本不美,枝叶茂者,未之闻也。

有道 之世,以人与国。

无道之世,以国与人。

尧王天下而忧不解,授舜而忧释。

忧而 守之,而乐与贤终,不私其利矣。

凡万物有所施之,无小不可。

为无所用之,碧瑜粪土也。

人之情,于害之中 争取小焉,于利之中争取大焉。

故同味而嗜厚膊者,必其甘之者也。

同师而超群 者,必其乐之者也。

弗甘弗乐,而能为表者,未之闻也。

君子时则进,得之以义, 何幸之有!

不时则退,让之以义,何不幸之有!

故伯夷饿死首阳之下,犹不自悔, 弃其所贱,得其所贵也。

福之萌也绵绵,祸之生也分分。

祸福之始萌微,故民 曼之。

唯圣人见其始而知其终。

故传曰:“鲁酒薄而邯郸围,羊羹不斟而宋国危。

” 明主之赏罚,非以为己也,以为国也。

适于己而无功于国者,不施赏焉。

逆 于己便于国者,不加罚焉。

故楚庄谓共雍曰:“有德者受吾爵禄,有功者受吾田 宅。

是二者,女无一焉,吾无以与女。

”可谓不逾于理乎!

其谢之也,犹未之莫 与。

周政至,殷政善,夏政行。

行政善,善未必至也。

至至之人,不慕乎行,不 惭乎善。

含德履道,而上下相乐也,不知其所由然。

有国者多矣,而齐桓、晋文 独名。

泰山之上有七十坛焉,而三王独道。

君不求诸臣,臣不假之君,修近弥远, 而后世称其大。

不越邻而成章,而莫能至焉。

故孝己之礼可为也,而莫能夺之名 也。

必不得其所怀也。

义载乎宜之谓君子,宜遗乎义之谓小人。

通智得而不劳,其次劳而不病,其 下病而不劳。

古人味而弗贪也,今人贪而弗味。

歌之修其音也,音之不足于其美 者也。

金石丝竹,助而奏之,犹未足以至于极也。

人能尊道行义,喜怒取予,欲 如草之从风。

召公桑蚕耕种之时,驰狱出拘,使百姓皆得反业修职。

文王辞千里 之地,而请去炮烙之刑。

故圣人之举事也,进退不失时,若夏就,上车授绥 之谓也。

老子学商容,见舌而知守柔矣。

列子学壶子,观景柱而知持后矣。

故圣 人不为物先,而常制之,其类若积薪樵,后者在上。

人以义爱,以党群,以群强。

是故德之所施者博,则威之所行者远。

义之所加者浅,则武之所制者小矣。

铎以 声自毁,膏浊以明自铄,虎豹之文来射,猿之捷来措。

故子路以勇死,苌弘以 智困。

能以智知,而未能以智不知也。

故行险者不得履绳,出林者不得直道,夜 行瞑目而前其手,事有所至,而明有所害。

人能贯冥冥入于昭昭,可与言至矣。

鹊巢知风之所起,獭穴知水之高下,晖目知晏,阴谐知雨,为是谓人智不如 鸟兽,则不然。

故通于一伎,察于一辞,可与曲说,未可与广应也。

甯戚击牛角 而歌,桓公举以大政。

雍门子以哭见孟尝君,涕流沾缨。

歌哭,众人之所能为也, 一发声,入人耳,感人心,情之至者也。

故唐、虞之法可效也。

其谕人心,不可 及也。

简公以懦杀,子阳以猛劫,皆不得其道者也。

故歌而不比于律者,其清浊 一也。

绳之外与绳之内,皆失直者也。

纣为象箸而箕子叽,鲁以偶人葬而孔子叹, 见所始则知所终。

故水出于山,入于海。

稼生乎野,而藏乎仓。

圣人见其所生, 则知其所归矣。

水浊者鱼佥,令苛者民乱。

城峭者必崩,岸青者必陀。

故商鞅立法而支 解,吴起刻削而车裂。

治国譬若张瑟,大弦纟旦,则小弦绝矣。

故急辔数策者, 非千里之御也。

有声之声,不过百里。

无声之声,施于四海。

是故禄过其功者损, 名过其实者蔽。

情行合而名副之,祸福不虚至矣。

身有丑梦,不胜正行。

国有妖 祥,不胜善政。

是故前有轩冕之赏,不可以无功取也。

后有斧钺之禁,不可以无 罪蒙也。

素修正者,弗离道也。

君子不谓小善不足为也而舍之,小善积而为大善。

不谓小不善为无伤也而为之,小不善积而为大不善。

是故积羽沉舟,群轻折轴。

故君子禁于微。

壹快不足以成善,积快而为德。

壹恨不足以成非,积恨而成怨。

故三代之称,千岁之积誉也。

桀、纣之谤,千岁之积毁也。

天有四时,人有四用。

何谓四用?

视而形之,莫明于目。

听而精之,莫聪于 耳。

重而闭之,莫固于口。

含而藏之,莫深于心。

目见其形,耳听其声,口言其 诚,而心致之精,则万物之化咸有极矣。

地以德广,君以德尊,上也。

地以义广, 君以义尊,次也。

地以强广,君以强尊,下也。

故粹者王,者霸,无一焉者亡。

昔二皇凤皇至于庭,三代至乎门,周室至乎泽。

德弥粗,所至弥远。

德弥精,所 至弥近。

君子诚仁,施亦仁,不施亦仁。

小人诚不仁,施亦不仁,不施亦不仁。

善之由我,与其由人若,仁德之盛者也,故情胜欲者昌,欲胜情者亡。

欲知天道, 察其数。

欲行地道,物其树。

欲知人道,从其欲。

勿惊勿骇,万物将自理。

勿挠 勿撄,万物将自清。

察一曲者,不可与言化。

审一时者,不可与言大。

日不知夜,月不知昼,日 月为明而弗能兼也,唯天地能函之。

能包天地,曰唯无形者也。

骄溢之君无忠臣, 口慧之人无必信。

交拱之木,无把之枝。

寻常之沟,无吞舟之鱼。

根浅则末短, 本伤则枝枯。

福生于无为,患生于多欲,害生于弗备,秽生于弗耨。

圣人为善若 恐不及,备祸若恐不免。

蒙尘而欲毋眯,涉水而欲无濡,不可得也。

是故知己者 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

福由己发,祸由己生。

圣人不求誉,不辟诽,正身直行,众邪自息。

今释正而追曲,倍是而从众, 是与俗俪走,而内无绳,故圣人反己而弗由也。

道之有篇章形埒者,非至者也。

尝之而无味,视之而无形,不可传于人。

大戟去水,亭历愈张,用之不节,乃反 为病。

物多类之而非,唯圣人知其微。

善御者不忘其马,善射者不忘其弩,善为 人上者不忘其下。

诚能爱而利之,天下可从也。

弗爱弗利,亲子叛父。

天下有至 贵而非势位也,有至富而非金玉也,有至寿而非千岁也。

原心反性,则贵矣。

适 情知足,则富矣。

明死生之分,则寿矣。

言无常是,行无常宜者,小人也。

察于 一事,通于一伎者,中人也。

兼覆盖而并有之,度伎能而裁使之者,圣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