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卷十·汉纪二

起强圉作噩,尽著雍阉茂,凡二年。

太祖高皇帝上之下三年(丁酉,公元前二零四年) 冬,十月,韩信、张耳以兵数万东击赵。

赵王及成安君陈馀闻之,聚兵井陉口,号二十万。

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韩信、张耳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

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

樵苏后爨,师不宿饱。

’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

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其后。

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路绝其辎重。

足下深沟高垒勿与战。

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之头可致于麾下。

否则必为二子所擒矣。

”成安君尝自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曰:“韩信兵少而疲,如此避而不击,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矣。

” 韩信使人间视,知其不用广武君策,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

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

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

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

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

”令其裨将传餐,曰:“今日破赵会食!

”诸将皆莫信,佯应曰:“诺。

”信曰:“赵已先据便地为壁。

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至阻险而还也。

”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

赵军望见而大笑。

平旦,信建大将旗鼓,鼓行出井陉口。

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

于是信与张耳佯弃鼓旗,走水上军。

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

赵果空壁争汉旗、鼓,逐信、耳。

信、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

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

赵军已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

壁皆汉赤帜,见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

于是汉兵夹击,大破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禽赵王歇。

诸将效首虏,毕贺,因问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泽。

’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

”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

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

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

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

”诸将皆服,曰:“善!

非臣所及也。

” 信募生得广武君者予千金。

有缚致麾下者,信解其缚,东乡坐,师事之。

问曰:“仆欲北攻燕,东代齐,何若而有功?

”广武君辞谢曰:“臣败亡之虏,何足以权大事乎!

”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

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也。

诚令成安君听足下计,若信者亦已为禽矣。

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

今仆委心归计,愿足下勿辞。

”广武君曰:“今将军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

东下井陉,不终朝而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

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衤俞衣甘食,倾耳以待命者,此将军之所长也。

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

今将军欲举倦敝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欲战不得,攻之不拔,情见势屈。

旷日持久,粮食单竭。

燕既不服,齐必距境以自强。

燕、齐相持而不下,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此将军所短也。

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

”韩信曰:“然则何由?

”广武君对曰:“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按甲休兵,镇抚赵民,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

北首燕路,而后遣辨士奉咫尺之书,暴其所长于燕,燕必不敢不听从。

燕已从而东临齐,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

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

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

”韩信曰:“善!

”从其策,发使使燕,燕从风而靡。

遣使报汉,且请以张耳王赵,汉王许之。

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张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兵诣汉。

甲戌晦,日有食之。

十一月,癸卯晦,日有食之。

随何至九江,九江太宰主之,三日不得见。

随何说太宰曰:“王之不见何,必以楚为强,以汉为弱也。

此臣之所以为使。

使何得见,言之而是,大王所欲闻也。

言之而非,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质九江市,足以明王倍汉而与楚也。

”太宰乃言之王。

王见之。

随何曰:“汉王使臣敬进书大王御者,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

”九江王曰:“寡人北乡而臣事之。

”随何曰:“大王与项王俱列为诸侯,北乡而臣事之者,必以楚为强,可以托国也。

项王伐齐,身负版筑,为士卒先。

大王宜悉九江之众,身自将之,为楚前锋。

今乃发四千人以助楚。

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

汉王入彭城,项王未出齐也。

大王宜悉九江之兵渡淮,日夜会战彭城下。

大王乃抚万人之众,无一人渡淮者,垂拱而观其孰胜。

夫托国于人者,固若是乎?

大王提空名以乡楚而欲厚自托,臣窃为大王不取也!

然而大王不背楚者,以汉为弱也。

夫楚兵虽强,天下负之以不义之名,以其背盟约而杀义帝也。

汉王收诸侯,还守成皋、荥阳,下蜀、汉之粟,深沟壁垒,分卒守徼乘塞。

楚人深入敌国八九百里,老弱转粮千里之外。

汉坚守而不动,楚进则不得攻,退则不能解,故曰楚兵不足恃也。

使楚胜汉,则诸侯自危惧而相救。

夫楚之强,适足以致天下之兵耳。

故楚不如汉,其势易见也。

今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托于危亡之楚,臣窃为大王惑之!

臣非以九江之兵足以亡楚也。

大王发兵而倍楚,项王必留。

留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

臣请与大王提剑而归汉,汉王必裂地而封大王。

又况九江必大王有也。

”九江王曰:“请奉命。

”阴许畔楚与汉,未敢泄也。

楚使者在九江,舍传舍,方急责布发兵。

随何直入,坐楚使者上,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

”布愕然。

楚使者起。

何因说布曰:“事已构,可遂杀楚使者,无使归,而疾走汉并力。

”布曰:“如使者教。

”于是杀楚使者,因起兵而攻楚。

楚使项声、龙且攻九江,数月,龙且破九江军。

布欲引兵走汉,恐楚兵杀之,乃间行与何俱归汉。

十二月,九江王至汉。

汉王方踞床洗足,召布入见。

布大怒,悔来,欲自杀。

及出就舍,帐御、饮食、从官皆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

于是乃使人入九江。

楚已使项伯收九江兵,尽杀布妻子,布使者颇得故人、幸臣,将众数千人归汉。

汉益九江王兵,与俱屯成皋。

楚数侵夺汉甬道,汉军乏食。

汉王与郦食其谋桡楚权。

食其曰:“昔汤伐桀,封其后于杞。

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

今秦失德弃义,侵伐诸侯,灭其社稷,使无立锥之地,陛下诚能复立六国之后,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乡风慕义,愿为臣妾。

德义已行,陛下南乡称霸,楚必敛衽而朝。

”汉王曰:“善!

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

”食其未行,张良从外来谒。

汉王方食,曰:“子房前!

客有为我计桡楚权者。

”具以郦生语告良,曰:“何如?

”良曰:“谁为陛下画此计者?

陛下事去矣!

”汉王曰:“何哉?

”对曰:“臣请借前箸,为大王筹之。

昔汤、武封桀、纣之后者,度能制其死生之命也。

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

其不可一也。

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闾,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乎?

其不可二也。

发巨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赐贫穷,今陛下能乎?

其不可三也。

殷事已毕,偃革为轩,倒载干戈,示天下不复用兵,今陛下能乎?

其不可四也。

休马华山之阳,示以无为,今陛下能乎?

其不可五也。

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积,今陛下能乎?

其不可六也。

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

今复立六国之后,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

其不可七也。

且夫楚唯无强,六国立者复桡而从之,陛下焉得而臣之?

其不可八也。

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

”汉王辍食,吐哺,骂曰:“竖儒几败而公事!

”令趣销印。

荀悦论曰:夫立策决胜之术,其要有三:一曰形,二曰势,三曰情。

形者,言其大体得失之数也。

势者,言其临时之宜、进退之机也。

情者,言其心志可否之实也。

故策同、事等而功殊者,三术不同也。

初,张耳、陈馀说陈涉以复六国,自为树党。

郦生亦说汉王。

所以说者同而得失异者,陈涉之起,天下皆欲亡秦。

而楚、汉之分未有所定,今天下未必欲亡项也。

故立六国,于陈涉,所谓多己之党而益秦之敌也。

且陈涉未能专天下之地也,所谓取非其有以与于人,行虚惠而获实福也。

立六国,于汉王,所谓割己之有而以资敌,设虚名而受实祸也。

此同事而异形者也。

及宋义待秦、赵之毙,与昔卞庄刺虎同说者也。

施之战国之时,邻国相攻,无临时之急,则可也。

战国之立,其日久矣,一战胜败,未必以存亡也。

其势非能急于亡敌国也。

进乘利,退自保,故累力待时,承敌之毙,其势然也。

今楚、赵所起,其与秦势不并立,安危之机,呼吸成变,进则定功,退则受祸。

此同事而异势者也。

伐赵之役,韩信军于泜水之上而赵不能败。

彭城之难,汉王战于睢水之上,士卒皆赴入睢水而楚兵大胜。

何则?

赵兵出国迎战,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怀内顾之心,无出死之计。

韩信军孤在水上,士卒必死,无有二心,此信之所以胜也。

汉王深入敌国,置酒高会,士卒逸豫,战心不固。

楚以强大之威而丧其国都,士卒皆有愤激之气,救败赴亡之急,以决一旦之命,此汉之所以败也。

且韩信选精兵以守,而赵以内顾之士攻之。

项羽选精兵以攻,而汉以怠惰之卒应之,此同事而异情者也。

故曰:权不可豫设,变不可先图。

与时迁移,应物变化,设策之机也。

汉王谓陈平曰:“天下纷纷,何时定乎?

”陈平曰:“项王骨鲠之臣亚父、钟离昩、龙且、周殷之属,不过数人耳。

大王诚能捐数万斤金,行反间,间其君臣,以疑其心。

项王为人,意忌信谗,必内相诛,汉因举兵而攻之,破楚必矣。

”汉王曰:“善!

”乃出黄金四万斤与平,恣所为,不问其出入。

平多以金纵反间于楚军,宣言:“诸将钟离昩等为项王将,功多矣,然而终不得裂地而王,欲与汉为一,以灭项氏而分王其地。

”项王果意不信钟离昩等。

夏,四月,楚围汉王于荥阳,急。

汉王请和,割荥阳以西者为汉。

亚父劝羽急攻荥阳。

汉王患之。

项羽使使至汉,陈平使为太牢具。

举进,见楚使,即佯惊曰:“吾以为亚父使,乃项王使!

”复持去,更以恶草具进楚使。

楚使归,具以报项王,项王果大疑亚父。

亚父欲急攻下荥阳城,项王不信,不肯听。

亚父闻项王疑之,乃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请骸骨!

”归,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

五月,将军纪信言于汉王曰:“事急矣!

臣请诳楚,王可以间出。

”于是陈平夜出女子东门二千馀人,楚因而四面击之。

纪信乃乘王车,黄屋左纛,曰:“食尽,汉王降楚。

”楚皆呼万岁,之城东观。

以故汉王得与数十骑出西门遁去,令韩王信与周苛、魏豹、枞公守荥阳。

羽见纪信,问:“汉王安在?

”曰:“已出去矣。

”羽烧杀信。

周苛、枞公相谓曰:“反国之王,难与守城!

”因杀魏豹。

汉王出荥阳,至成皋,入关,收兵欲复东。

辕生说汉王曰:“汉与楚相距荥阳数岁,汉常困。

愿君王出武关,项王必引兵南走。

王深壁勿战,令荥阳、成皋间且得休息,使韩信等得安辑河北赵地,连燕、齐,君王乃复走荥阳。

如此,则楚所备者多,力分。

汉得休息,复与之战,破之必矣!

”汉王从其计,出军宛、叶间。

与黥布行收兵。

羽闻汉王在宛,果引兵南。

汉王坚壁不与战。

汉王之败彭城,解而西也,彭越皆亡其所下城,独将其兵北居河上,常往来为汉游兵击楚,绝其后粮。

是月,彭越渡睢,与项声、薛公战下邳,破,杀薛公。

羽乃使终公守成皋,而自东击彭越。

汉王引兵北,击破终公,复军成皋。

六月,羽已破走彭越,闻汉复军成皋,乃引兵西拔荥阳城,生得周苛。

羽谓苛:“为我将,以公为上将军,封三万户。

”周苛骂曰:“若不趋降汉,今为虏矣。

若非汉王敌也!

”羽烹周苛,并杀枞公而虏韩王信,遂围成皋。

汉王逃,独与滕公共车出成皋玉门,北渡河,宿小修武传舍。

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

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

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

汉王既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徇行,备守赵地。

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

诸将稍稍得出成皋从汉王。

楚拔成皋,欲西。

汉使兵距之巩,令其不得西。

秋,七月,有星孛于大角。

临江王龙薨,子尉嗣。

汉王得韩信军,复大振。

八月,引兵临河,南乡,军小修武,欲复与楚战。

郎中郑忠说止汉王,使高垒深堑勿与战。

汉王听其计,使将军刘贾、卢绾将卒二万人,骑数百,度白马津,入楚地,佐彭越,烧楚积聚,以破其业,无以给项王军食而已。

楚兵击刘贾,贾辄坚壁不肯与战,而与彭越相保。

彭越攻徇梁地,下睢阳、外黄等十七城。

九月,项王谓大司马曹咎曰:“谨守成皋。

即汉王欲挑战,慎勿与战,勿令得东而已。

我十五日必定梁地,复从将军。

”羽引兵东行,击陈留、外黄、睢阳等城,皆下之。

汉王欲捐成皋以东,屯巩、洛以距楚。

郦生曰:“臣闻‘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

夫敖仓,天下转输久矣,臣闻其下乃有藏粟甚多。

楚人拔荥阳,不坚守敖仓,乃引而东,令适卒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资汉也。

方今楚易取而汉反却,自夺其便,臣窃以为过矣。

且两雄不俱立,楚、汉久相持不决,海内摇荡,农夫释耒,红女下机,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

愿足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太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

”王从之,乃复谋取敖仓。

食其又说王曰:“方今燕、赵已定,唯齐未下,诸田宗强,负海、岱,阻河、济,南近于楚,人多变诈。

足下虽遣数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

臣请得奉明诏说齐王,使为汉而称东籓。

”上曰:“善!

”乃使郦生说齐王曰:“王知天下之所归乎?

”王曰:“不知也。

天下何所归?

”郦生曰:“归汉。

”曰:“先生何以言之?

”曰:“汉王先入咸阳,项王负约,王之汉中。

项王迁杀义帝,汉王闻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出关而责义帝之处。

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

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即以分其士。

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

项王有倍约之名,杀义帝之实。

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

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

天下畔之,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

故天下之事归于汉王,可坐而策也!

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

涉西河,破北魏。

出井陉,诛成安君。

此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

今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太行之阪,距蜚狐之口。

天下后服者先亡矣。

王疾先下汉王,齐国可得而保也。

不然,危亡可立而待也!

”先是,齐闻韩信且东兵,使华无伤、田解将重兵屯历下以距汉。

及纳郦生之言,遣使与汉平,乃罢历下守战备,与郦生日纵酒为乐。

韩信引兵东,未度平原,闻郦食其已说下齐,欲止。

辨士蒯彻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

何以得毋行也?

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馀城,将军以数万众,岁馀乃下赵五十馀城。

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

”于是信然之,遂渡河。

太祖高皇帝上之下四年(戊戌,公元前二零三年) 冬,十月,信袭破齐历下军,遂至临淄。

齐王以郦生为卖己,乃烹之。

引兵东走高密,使使之楚请救。

田横走博阳,守相田光走城阳,将军田既军于胶东。

楚大司马咎守成皋,汉数挑战,楚军不出。

使人辱之,数日,咎怒,渡兵汜水。

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金玉、货赂,咎及司马欣皆自刭汜水上。

汉王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就敖仓食。

项羽下梁地十馀城,闻成皋破,乃引兵还。

汉军方围钟离昩于荥阳东,闻羽至,尽走险阻。

羽亦军广武,与汉相守。

数月,楚军食少。

项王患之,乃为高祖,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

”汉王曰:“吾与羽俱北面受命怀王,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

必欲烹而翁,幸分我一杯羹!

”项王怒,欲杀之。

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

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只益祸耳!

”项王从之。

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

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

”汉王笑谢曰。

“吾宁斗智,不能斗力!

”项王三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辄射杀之。

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

楼烦欲射之,项王真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

汉王使人间问之,乃项王也,汉王大惊。

于是项王乃即汉王,相与临广武间而语。

羽欲与汉王独身挑战。

汉王数羽曰:“羽负约,王我于蜀、汉,罪一。

矫杀卿子冠军,罪二。

救赵不还报,而擅劫诸侯兵入关,罪三。

烧秦宫室,掘始皇帝冢,收私其财,罪四。

杀秦降王子婴,罪五。

诈坑秦子弟新安二十万,罪六。

王诸将善地而徙逐故主,罪七。

出逐义帝彭城,自都之,夺韩王地,并王梁、楚,多自与,罪八。

使人阴杀义帝江南,罪九。

为政不平,王约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无道,罪十也。

吾以义兵从诸侯诛残贼,使刑馀罪人击公,何苦乃与公挑战!

”羽大怒,伏弩射中汉王。

汉王伤胸,乃扪足曰:“虏中吾指。

”汉王病创卧,张良强请汉王起行劳军,以安士卒,毋令楚乘胜。

汉王出行军,疾甚,因驰入成皋。

韩信已定临淄,遂东追齐王。

项王使龙且将兵,号二十万,以救齐,与齐王合军高密。

客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战,其锋不可当。

齐、楚自居其地,兵易败散。

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

亡城闻王在,楚来救,必反汉。

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地,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

”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

寄食于漂母,无资身之策。

受辱于袴下,无兼人之勇,不足畏也。

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

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也。

”十一月,齐、楚与汉夹潍水而陈。

韩信储夜令人为万馀囊,满盛沙,壅水上流。

引军半渡击龙且,佯不胜,还走。

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

”遂追信。

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太半不得渡。

即急击杀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

信遂追北至成阳,虏齐王广。

汉将灌婴追得齐守相田光,进至博阳。

田横闻齐王死,自立为齐王,还击婴,婴败横军于嬴下。

田横亡走梁,归彭越。

婴进击齐将田吸于千乘,曹参击田既于胶东,皆杀之,尽定齐地。

立张耳为赵王。

汉王疾愈,西入关。

至栎阳,枭故塞王欣头栎阳市。

留四日,复如军,军广武。

韩信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

南边楚。

请为假王以镇之。

”汉王发书,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

”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自王乎!

不如因而立之,善遇,使自为守。

不然,变生。

”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春,二月,遣张良操印立韩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

项王闻龙且死,大惧,使盱台人涉往说齐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

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

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

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

且汉王不可必,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怜而活之。

然得脱,辄倍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

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必终为所禽矣。

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

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

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

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

今释此时而自必于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

”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

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

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

夫人深亲我,我倍之不祥。

虽死不易!

幸为信谢项王!

” 武涉已去,蒯彻知天下权在信,乃以相人之术说信曰:“仆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

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

”韩信曰:“何谓也?

”蒯彻曰:“天下初发难也,忧在亡秦而已。

今楚、汉分争,使天下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

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乘利席卷,威震天下。

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三年于此矣。

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巩、雒,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

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

百姓罢极怨望,无所归倚。

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

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

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

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聚,据强齐,从赵、燕,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

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

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

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愿足下熟虑之!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吾岂可乡利而倍义乎!

”蒯生曰:“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

后争张黡、陈泽之事,常山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

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

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

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泽者。

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

大夫种存亡越,霸句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尽而猎狗烹。

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

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之于句践也,此二者足以观矣!

愿足下深虑之。

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

归汉,汉人震恐。

足下欲持是安归乎?

”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

”后数日,蒯彻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也。

计者,事之机也。

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

故知者,决之断也。

疑者,事之害也。

审豪厘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

夫功者,难成而易败。

时者,难得而易失也。

时乎时,不再来!

”韩信犹豫,不忍倍汉。

又自以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

蒯彻因去,佯狂为巫。

秋,七月,立黥布为淮南王。

八月,北貉燕人来致枭骑助汉。

汉王下令:军士不幸死者,吏为衣衾棺敛,转送其家。

四方归心焉。

是岁,以中尉周昌为御史大夫。

昌,苛从弟也。

项羽自知少助。

食尽,韩信又进兵击楚,羽患之。

汉遣侯公说羽请太公。

羽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洪沟以西为汉,以东为楚。

九月,楚归太公、吕后,引兵解而东归。

汉王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

楚兵疲食尽,此天亡之时也。

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

”汉王从之。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汉纪二汉高帝三年(丁酉,公元前204年) 冬季,十月,韩信和张耳率领几万名士兵向东攻打赵。赵王赵歇和成安君陈馀闻讯,即在井陉口集结部队,号称二十万大军。 广武君李左车劝说成安君道:“韩信、张耳乘胜势离开本国远征,锋芒锐不可当。我听说:‘从千里之外供给军粮,士兵当会面有饥色;临时拾柴割草来做饭,军队当会常常食不果腹。’而今井陉这条路,车辆不能并行,骑兵不能成列,行军队伍前后拉开几百里,依此形势,随军的粮草必定落在大部队的后面。望您暂时拨给我三万人作为突击队,抄小路去截断对方的辎重粮草,而您则深挖壕沟、高筑营垒,坚守不出战。这样一来,他们向前无仗可打,退后无路可回,野外又无什么东西可抢,如此不到十天,韩信、张耳这两个将领的头颅就可以献到您的帐前了;否则便肯定要被他们二人所俘获。”但陈馀曾经自称是义兵,不屑于使用诈谋奇计,故说:“韩信兵力单薄且又疲惫不堪,对这样的军队还避而不击,各诸侯便会认为我胆怯而随便来攻打我了。” 韩信派人暗中打探消息,得知陈馀不采纳广武君的计策,高兴异常,因此便敢率军径直前进,在距离井陉口三十里的地方停下来宿营。到半夜时分,韩信传令部队出发,挑选两千名轻骑兵,每人手拿一面红旗,从小道上山隐蔽起来,观察赵军的动向;并告诫他们说:“交战时赵军看到我军退逃,必会倾巢出动来追赶我们,你们即趁机迅速冲入赵军营垒,拔掉赵军的旗帜,遍插汉军的红旗。”又命他的副将传送一些食品给将士,说道:“待今天打败赵军后再会餐!”众将领们都不相信,只是假意应承道:“好吧。”韩信说:“赵军已经抢先占据了有利地形安营扎寨,而且他们没有看见我军大将的旗鼓,是不肯出兵攻打我们的先头部队的,这是因为他们怕我军到了险要的地方,遇阻后就会撤回去。”韩信随即派遣一万人打先锋,开出营寨,背靠河水摆开阵势。赵军望见后都哗然大笑。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韩信打出了大将的旗鼓,鼓乐喧天地开出了井陉口。赵军洞开营门迎击,双方激战了很久。这时,韩信和张耳便假装丢旗弃鼓,逃回河边的阵营。河边部队大开营门放他们进去,然后又和赵军鏖战。赵军果然倾巢出动,争抢汉军抛下的旗鼓,追逐韩信和张耳。韩信、张耳进入河边的阵地后,全军即都拼死奋战,赵军无法打败他们。韩信派出的二千名骑兵突击队一起等到赵军将士全体出动去追逐争夺战利品时,立刻奔驰进入赵军营地,拔掉所有赵军旗帜,插上两千面汉军红旗。赵军已经无法抓获韩信等人,便想退崐回营地,但却见自己的营垒中遍是汉军的红旗,都惊慌失措,以为汉军已将赵王的将领全部擒获了,于是士兵们大乱,纷纷逃跑,赵将尽管不停地斩杀逃兵,也无法禁止溃败之势。汉军随即又前后夹击,大败赵军,在水边杀了陈馀,活捉了赵王赵歇。 将领们献上敌人的首级和俘虏,都向韩信祝贺,并趁势问韩信说:“兵法上提出:‘布军列阵要右边和背面靠山,前面和左边临水。’而这次您却反而让我们背水布阵,还说什么‘待打败赵军后再会餐’,我们当时都颇不信服,但是竟然取胜了,这是什么战术呀?”韩信说:“这战术也是兵法上有的,只不过你们没有留意罢了!兵法上不是说‘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吗?况且我所率领的并不是平时训练有素的将士,这即是所谓的‘驱赶着街市上的平民百姓去作战’,势必非把他们置于死地,使他们人人为各自的生存而战不可;倘若给他们留下活路,他们就会逃走了,那样一来,难道还能够用他们去冲锋陷阵吗!”将领们于是都心悦诚服地说:“对啊!您的谋略的确非我们所能比呀!” 韩信悬赏千金征求能活捉广武君李左车的人。不久即有人将李左车绑送到韩信帐前。韩信立刻为他松绑,让他面朝东而坐,把他当作老师来对待,并问李左车道:“我想要北进攻打燕国,向东征伐齐国,该如何做才能建立功绩呢?”李左车推辞说:“我不过是一个兵败国亡的阶下囚罢了,哪里有资格来谋划大事啊!”韩信道:“我听说:百里奚在虞国而虞国灭亡,在秦国而秦国称霸,这并不是由于他在虞国时愚蠢,在秦国时却聪明,而是在于国君用不用他,接不接受他的建议。倘若果真让成安君陈馀采纳了您的计策,像我韩信这样的人也早就被俘虏啦;只是因为他不接受您的意见,所以我才能够侍奉在您身边向您请教啊。现在我全心全意地听从您的计策,还望您不要推辞。”李左车于是说:“如今您渡过西河,俘获魏王,生擒夏说;东下井陉口,用不到一个早上的时间就打垮了赵军二十万人马,杀了成安君,名闻海内,威震天下,使农民们慑于您的声势,无不放下农具停止耕作,只图穿好的吃好的,侧耳倾听,等候您进军的号令,这是您用兵的长处所在。但是百姓实已劳苦不堪,士兵确已疲惫之极,实际状况是很难再用他们去继续攻伐了。现在您想要调动疲惫困乏的全部军队去停扎在燕国防守坚固的城池下面,结果是想打打不了,要攻又攻不下,军队内情暴露在敌前,威势也就随之减弱,如此旷日持久,粮食必将耗尽。且燕国这样弱小的国家都不肯屈服,齐国当然也必定要据守边境逞一时之强。这么一来,燕、齐两国都与汉军对峙,相持不下,刘邦和项羽双方胜崐负的趋势便也难见分晓,这即是您用兵的短处所在了。善于用兵的人,从不以自己的短处去攻击他人的长处,而是要用自己的长处去对付他人的短处。”韩信说:“既然如此,那么该怎么办呢?”李左车答道:“现在为您谋算,不如按兵不动,暂作休整,镇守并安抚赵国的百姓,使方圆百里之内,天天都有人送来牛肉美酒,宴请犒劳众将士。将部队向北移动,指向通往燕的道路,然后派遣能言善辩的说客拿着一封书信去向燕国炫耀自己的长处,燕国肯定不敢不听从。燕国已经顺服了,即可向东威临齐国,如此,纵使有聪明人,也不知道该怎样为齐国出谋划策了。这样,天下大事就都可图谋成功了。用兵之道原本便有先造声势而后才实际行动的,我这里所说的就是这个道理。”韩信说:“不错。”随即采用李左车的计策,派使者出使燕国,燕国听到消息就立即归降了。韩信于是派人回报汉王刘邦,并请求封张耳为赵王,刘邦应允了。这时楚国屡次派遣突击队渡过黄河袭击赵国,张耳、韩信往来奔波,救援赵国,乘势夺取所经过的赵国的城邑,随即又调兵遣将赴汉王处增援。 甲戌晦(疑误),发生日食。 十一月,癸卯晦(疑误),发生日食。 汉军谒者随何来到九江王黥布处,九江太宰出面接待他,连过三天仍未能见到黥布。于是随何便劝太宰说:“九江王之所以不接见我,必定是由于他认为楚国强大,汉国弱小。而这正是我此次出使的原因啊。假如能让我见到九江王,若说得有理,就是大王想要听到的;倘若说得不对,就把我们二十人斩首在九江国的街市上,这将足够表明九江王背叛汉王而与楚王相交好了。”太宰便把这些话报告给了黥布。 黥布于是召见随何。随何说:“汉王派我敬呈书信给大王您,是因为我们私下里有些疑惑,不知大王您和楚王是个什么关系。”黥布道:“我是面朝北以臣子的身分事奉他。”随何说:“大王您与楚王项羽同列诸侯,地位相等,而您却面北向他称臣,肯定是认为楚国强大,可以作为九江国的靠山了。但当项王攻打齐国,背负修筑营墙的墙版和筑杵,身先士卒地冲杀时,您本应出动九江国的全部兵力,亲自率领他们去为楚军打先锋,可如今却只调拨四千人去支援楚军。面向北事奉他人的臣子,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吗?汉王攻入彭城时,项王还没离开齐地回师,您理应率领九江国的全部兵力抢渡淮河,奔赴彭城投入与汉军的日夜会战,可您却拥兵万人,而无一人渡过淮河,只是袖手旁观人家的胜负。把江山社稷托付给别人的人,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吗?您这是借依附楚国之名而想要行独立自主之实,我私下里认为您的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然而您还不背弃楚国,不过是因为您以为汉国弱小罢了。但是,楚国的崐军队虽然强大,天下的人却给它背上了不义的恶名,这是由于它既违背盟约又杀害义帝的缘故。而汉王联合诸侯,率军回守成皋、荥阳,运来蜀和汉中的粮食,深挖壕沟,加固营垒,分兵把守边防要塞。楚军则因反攻荥阳、成皋,深入反楚的梁地八九百里,老弱残兵从千里之外转运粮食,汉军却只坚守不出战。这么一来,楚军进不能攻取,退又无法脱身,所以说楚军是不足以依赖的。如果楚军战胜了汉军,各诸侯便会人人自危而相互救援。这么一来,楚军的强盛,倒恰好招致天下的军队都来与它抗衡了。所以楚国不如汉国的形势,是显而易见的。现在您不与万无一失的汉国结好,却要把自身托付给行将灭亡的楚国,我暗中对您的这种做法困惑不解。我并不是认为九江国的兵力足够用来消灭楚军了,而是觉得您如能起兵反叛楚国,项王就必定得留下来,只要拖住项王几个月,汉王夺取天下就会万无一失了。我请求随您一起提剑归汉,汉王保证会划分一块土地封给您,又何况九江国必定也仍旧归您所有啊。”黥布于是说:“那就遵命了。”即暗中许诺随何叛楚归汉,只是一时还不敢走露风声。 楚国的使者在九江,住在客舍中,正加紧督促黥布发兵援楚。随何径直闯入客舍,坐到楚使者上面的座位上,说:“九江王已经归汉,楚国凭什么能来征调他的军队?”黥布听了大吃一惊。这时楚国使者便起身要走。随何乘势劝黥布说:“事已至此,可以就杀掉楚使者,不要让他回去,而您即火速投奔汉王,与汉军协力作战。”黥布道:“就按您指教的办。”于是杀掉了楚国使者,趁机起兵攻打楚国。 楚国派项声、龙且进攻九江国,历时几个月,龙且打败了九江国的军队。黥布便想领兵逃奔汉国,因害怕楚军会截杀他,就与随何捡小路行走,一起逃归了汉国。十二月,九江王黥布抵达汉军驻地。汉王刘邦当时正坐在床边洗脚,即召黥布进见。黥布为此怒火中烧,后悔来到这里,想要自杀。待出来后进入为自己安排的客舍,发现那里的陈设、饮食、侍从官员都与汉王的住所相同,便又喜出望外;于是即派人到九江国去联络。这时楚王已派项伯收编了九江军,并把黥布的妻子儿女都杀了。黥布的使者找到不少黥布的旧友和宠爱的臣僚,带领着几千人回到汉王处。汉王随即增拨兵力给黥布,与黥布的军队一起驻扎在成皋。 楚军屡次袭击截夺汉军运粮的通道,使汉军中粮食短缺。汉王因此与郦食其谋划如何削弱楚国的实力。郦食其说:“从前商汤讨伐夏桀,将夏桀王的后裔封在杞国;周武王讨伐商纣,将商纣王的子孙封在宋国。如今秦朝丧失德行、背弃道义,侵伐各诸侯国,灭掉各国后,使诸侯的后代生无立锥之地。陛下若真能重新扶立六国的后裔,当今六国的君臣、百姓都对陛下感恩戴德,无一不向往陛下的风范,仰慕陛下的仁义,都甘愿做陛下的臣民。如此德义已经施行,陛下即可面向南居帝位称霸天下,楚王也必定会整理衣冠,肃然起敬地前来朝拜了。”汉王说:“好!赶快去刻制印玺,您就可带上它们出使各国了。” 郦食其尚未起程,张良从外面回来谒见汉王。汉王当时正在吃饭,说道:“子房,你过来!宾客中有人为我策划了削弱楚国实力的办法。”随即把郦食其的话都告诉了张良,说:“你看怎么样呀?”张良道:“什么人为陛下谋划了这个计策?陛下统一天下的大事要完了!”汉王说:“为什么呢?”张良答道:“我请求借用您面前的筷子,来为您指划一下目前的形势:从前商汤、周武王之所以封立夏桀、商纣王的后裔,是因为估量到自己可以掌握住对他们的生死大权。而如今陛下能够决定项羽灭亡的命运吗?这是不可封六国国君后代的第一个理由。周武王进入殷商的都城,在里门表彰商纣王时的贤人商容的德行,释放了被囚禁的箕子,翻修比干的坟墓。而如今陛下能够这样做吗?这是不可封六国之后的第二个理由。周武王曾经发放商纣王巨桥粮仓的粮食,散拨鹿台府库的金钱,以赈济贫苦百姓。如今陛下可以这么做吗?这是不可封六国之后的第三个理由。殷商灭亡后,周武王废弃战车,改作乘车,倒置兵器,以向天下人表示不再用兵。如今陛下能这样做吗?这是不可封六国后代的第四个理由。把战马放养在华山的南面,以显示让它们休息不再驱用。如今陛下可以这么做吗?这是不可封六国后代的第五个理由。将牛放牧到桃林的北面,以表示不再用它们运输粮草辎重。如今陛下能够这样做吗?这是不可封六国后代的第六个理由。天下远游的士子,所以要远离自己的父母兄弟,抛弃自己祖先的坟墓,离开自己的老友,跟随陛下辗转奔波,为的就是得到那日思夜想的一点点封地。倘若今天重新封立六国国君的后裔,使天下远游之士各自回去事奉他们的君主,伴随他们的父母妻儿,返归他们旧友、祖坟所在的故土,那么陛下还依靠谁去夺取天下呢?这是不可封六国之后的第七个理由。况且当今只有楚国强大,尚无超过它的,假如复立的六国后代重又屈从楚国,那么陛下还怎么使他们臣服于汉呢?这是不可封六国之后的第八个理由。如若真的采用了那位宾客的计策,陛下统一天下的大事可不就完了吗!”汉王听了这番话后饭也不吃了,吐出口中的食物,骂道:“这个书呆子几乎坏了老子的大事!”立即下令赶快销毁那些印玺。 荀悦论曰:确立决定胜负策略的方法,要点有三:一是形,二是势,三是情。所谓形,说的是得与失大体上的趋向;所谓势,说的是对临时情况灵活应付和对进与退随机应变的形势;所谓情,则指的是心意志向上坚定还是懈怠的实际心理。所以采用的策略相同,所干的事情相等,而取得的功效却各异,即是由于这三个方法运用得不同的缘故。 当初,张耳、陈馀劝说陈胜借恢复六国,来为自己培植党羽;郦食其也是这样劝说汉王刘邦的。之所以劝说的内容相同,得与失却各异,是因为陈胜起事时,天下的人都想要灭亡秦朝;而如今楚、汉的胜、负之分还无定势,天下的人未必都想要项羽覆灭。所以重立六国的后裔,对陈胜来说,是为自己广植党羽而给秦朝增树强敌。况且陈胜那时并没能独占天下之地,即所谓把不是自己的东西取来送给别人,行施恩惠之虚名,获得福益之实惠。但重立六国之后,对汉王来说,却是所谓的分割自己拥有的东西去资助敌人,空设虚名而实受崐祸害。这便是所做的事情相同,可得与失的趋向已各异的例子。 谈到宋义劝说项羽,先让秦、赵两国相斗,待秦军疲惫后再乘机攻秦,自己却终被项羽杀了,与卞庄子刺杀老虎时,管竖子劝他等待两虎与牛相搏,双方有伤亡时再乘机刺虎,卞庄子最后果然获得二虎,两次的游说之辞也都相同。但这套说辞,施用在战国时,邻国相互攻伐,没有临时情势变化的危急发生,还是可以的。因为战国局面的确立,日子已经很久了,一次战役的胜与败,未必就会决定一个国家的生存和灭亡。那时的进退变化形势决定了一个国家不能够急于使敌国灭亡,而是进可以凭借有利条件,退也能够自保安全,故可以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乘敌方精疲力尽,再去进攻。这是可以灵活行事、随机应变的形势所造成的。但今日楚、赵两国起兵抗秦,与秦的地位互不相同,安全与危亡的机会,在呼吸的一瞬间就会发生变化,因此进即能建立功绩,退就将遭受祸殃。这便是事情相同,而灵活应付和随机应变的形势、时机已各异的例子。 汉军攻打赵国的战役,韩信率军驻扎在地形不利的水边上,但赵军却无法打败他;彭城遭陷落一仗,汉王也在睢水岸边作战,但士兵却被赶入睢水,楚军大获全胜。这是为什么呢?赵军出国迎战汉军,见到可以打嬴就前进,知道难于取胜就后退,怀着关顾自身存亡的心理,毫无出阵拼死一搏的打算;而韩信的军队孤立无援地列阵在水边,士兵背水作战,不进就必死无疑,故将士们都不怀二心,抱定决一胜负的信念。这即是韩信所以能获胜的原因。汉王深入敌国,摆设酒宴盛会宾朋,士兵们享受安逸欢乐,求战心理不稳固;而楚军凭着它的威势却丧失了自己的国都,将士们都义愤填膺,急于挽救败局,无畏惧地奔向死亡,以决出一时的胜败命运。这便是汉军所以又失败的原因。况且韩信挑选精兵坚守阵地,赵军却用瞻前顾后的士兵去攻打他;项羽选择精兵发动进攻,汉军却用怠惰散漫的将士去对付他。这就是所做的事情相同,而坚定与懈怠的心理已各异的例子。 所以说,应事的权宜机变是不能够预先设计的,事态的变化是不能够事先谋划;随时机的转动而转动,应事物的变化而变化,是制订策略的关键。 汉王刘邦对陈平说:“天下纷扰混乱,到什么时候才能安定呀?”陈平说:“项王身边刚直不阿的臣子,如亚父范增、钟离昧、龙且、周殷之辈,也不过几个人罢了。大王您如果确能拿出几万斤黄金,施用反间计,离间楚国的君臣关系,使他们内心互相猜疑,而项羽的为人原就猜忌多疑,易听信谗言,这样一来,他们内部必然会自相残杀,我们即可乘机发兵去攻打他们,如此击败楚军是一定的啦。”汉王说:“对啊!”便取出黄金四万斤交给陈平,任凭他自行活动,不过问他使用的情况。陈平于是用许多黄金雇请间谍到楚军中去进行离间活动,扬言说:“各位将领如钟离昧等人为项王领兵打仗,功劳卓著,但是却终究不能分得一块土地而称王,因此他们便想与汉军联合起来,借崐此灭掉项氏,瓜分楚国的土地,各自称王。”项羽果然有所猜忌,不再信任钟离昧等人。 夏季,四月,楚军在荥阳围攻汉王,形势紧急。汉王向项羽请求议和,将荥阳西面的地区划归汉国。但范增却劝项羽火速攻打荥阳,汉王为此忧心忡忡。这时项羽派使者前往汉王处,陈平置备了丰富盛大的宴席,命人端去款待楚国的使者,一见到楚使,就假装惊诧地说:“我还以为是亚父的使者呢,原来竟是项王的使者啊!”随即将酒菜又端了出去,改换粗劣的饭菜送给楚使食用。楚使回国后,即把这些情况汇报给了项羽,项羽果然又对范增大加猜疑。范增想要加紧攻下荥阳城,项羽不信任他,不肯听从他的意见。范增闻听项羽对他有怀疑,便怒气冲冲地说:“天下事大体上已有定局了,您自己干吧,望能准许我辞职回家!”于是范增踏上了归途,还没有到达彭城时,就背上毒疮发作死去了。 五月,将军纪信告诉汉王说:“势态紧急!我请求去迷惑一下楚军,您即可以悄悄地溜出荥阳城了。”随即由陈平趁着黑夜把二千多名妇女放出城东门,楚军即刻便从四面围攻这群妇女;纪信于是乘坐汉王的车驾,黄绸车盖、车衡左边的装饰物等一应俱全,驶到楚军前,说:“我军粮食已经吃光了,汉王前来乞降。”楚军都山呼万岁,涌到城东观望。汉王因此得以带领几十骑人马从西门出城逃走,命韩王信与周苛、魏豹、枞公继续把守荥阳。项羽见到纪信后问道:“汉王在哪里呀?”纪信说:“已经出城了。”项羽于是烧死了纪信。周苛、枞公这时相互商议说:“背叛汉国、反复无常的君王魏豹,很难让人和他一道守城!”随即就杀了魏豹。 汉王出了荥阳,到达成皋,进入函谷关,收集兵马,准备再次东进。辕生劝汉王说:“汉军与楚军已在荥阳相持好几年了,汉军常常陷入困境。现在希望您能从武关出兵,项羽见状必定会领兵南下。而您则修筑深沟高垒,坚守不出战,使荥阳、成皋一线的汉军得到休整;同时派韩信等人去安抚黄河以北赵地的军民,联合燕、齐两国,然后您再奔赴荥阳。如此一来,楚军需要多处设防,兵力即会分散,汉军却得到了休整,这样重与楚军交锋,打垮他便是必定无疑的了!”汉王采纳了辕生的计策,出兵到宛、叶一带,并与黥布一路上收集兵马。项羽听说汉王在宛,果然领兵南下,汉王却只是坚守营垒,不与楚军接战。 汉王在彭城吃了败仗,军队向西溃退,彭越这时又失去了他原来攻下的所有城镇,便独自率领他的部队向北留住在黄河沿岸,经常作为汉军的游击部队往来袭击楚军,断绝楚军后方的粮草供给。这个月,彭越渡过睢水,与项声、薛公在下邳交战,打败了楚军,杀掉了薛公。项羽于是派终公守卫成皋,而自己率军向东去攻打彭越。汉王乘机领兵北进,击垮了终公的防军,重又在成皋崐驻扎下来。 六月,项羽已打跑了彭越。获悉汉军重又驻军成皋后,项羽就领兵西进,攻下荥阳,生擒了周苛。项羽对周苛说:“你若归降我,我将任命你为上将军,并分给你三万户的封地。”周苛斥骂道:“你不赶快投降汉王,眼看着就要被俘虏了。你绝不是汉王的对手!”项羽便煮杀了周苛,并杀了枞公,俘获了韩王信,随即包围了成皋。汉王逃跑,只身与滕公夏侯婴共乘一辆车子出成皋城的玉门,往北渡过黄河,投宿在小修武驿站的客舍中。次日清晨,汉王自称是汉国的使者,奔驰进入赵军营地。这时张耳、韩信还没起床。汉王即闯入他们的卧室,夺走他们的印信兵符,用指挥旗召集众将领们,调换了众将的职位。韩信、张耳起床后才知道汉王来了,大吃一惊。汉王就夺了两人手下的军队,即命张耳去巡行收集兵员,守备赵地。授韩信相国的职位,让他集结赵国尚未征发的部队去攻打齐国。汉军将领们陆陆续续地从成皋逃出,继续追随汉王。楚军于是便攻下了成皋,接着又打算西进。汉王即派兵在巩县抵御楚军,使他无法西进。 秋季,七月,有异星出现于大角星旁。 临江王共敖去世,他的儿子尉继位。 汉王得到韩信的军队后,重又士气大振。八月,领兵来到黄河岸边,向南驻扎在小修武,想要与楚军再战。郎中郑忠劝阻汉王,让他高筑营垒、深挖壕沟,不要与楚军交锋。汉王听从了他的计策,派将军刘贾、卢绾率步兵两万人、骑兵几百人,渡过白马津,进入楚地,协助彭越,烧毁楚国积聚的粮草辎重,以破坏楚国的后备基础,使它无法再给前方项羽的军队供给粮草。楚军进攻刘贾,刘贾总是坚守营垒不肯与楚军接战,而与彭越相互呼应救援。 彭越攻夺故梁国的土地,攻下了睢阳、外黄等十七个城邑。九月,项羽对大司马曹咎说:“谨慎地把守成皋!即使汉军要来挑战,你也千万不可应战,只须不让他能够东进就行了。我十五天之内必能平定梁地,重与你汇合到一起。”项羽随即领兵向东进发,攻打陈留、外黄、睢阳等城,都攻克了。 汉王想放弃成皋以东地区,驻扎到巩县、洛阳,以抗拒楚军的西进。郦食其说道:“我听说‘懂得民以食为天这一道理的人,帝王的事业可以成功’。治理天下的国君把百姓当作天,而百姓则把粮食当作天。敖仓,作为天下转运粮食的集散地已经很久了,我获悉那里贮藏的粮食非常之多。现在楚军攻下荥崐阳,竟然不坚守敖仓,而却领兵东去,只派些因获罪被罚充军的士兵分守成皋,这真是上天对汉军的帮助啊。目前楚军容易攻取,汉军反倒退却,自己贻误有利战机,我私下里认为这是个过错!而且两雄不可并立,楚、汉长久地相持不下,使得海内动荡不定,农夫放下农具停止耕作,织女离开织机不再纺纱织布,普天之下民心惶惶没有归属。因此希望您赶快再度进兵,收复荥阳,占有敖仓的粮食,扼守住成皋的险要,断绝太行的通道,在蜚狐隘口设防抵抗,把守白马津,向诸侯显示汉军已占据有利地形能够克敌制胜的态势,这么一来,天下人便都知道自己的归向了。”汉王接受了郦食其的建议,随即重又去谋取敖仓。 郦食其于是又劝说汉王道:“目前燕和赵都已平定,只有齐尚未攻克。而今齐的田氏宗族势力强大,以东海、泰山为依靠,黄河、济水为屏障,南面临近楚,百姓多狡诈善变,您即使派遣几万人的军队去征伐,也无法在一年或数月的短时间内攻下。为此我请求准许我奉您的诏令前去游说齐王田广,使他归顺汉,自称作汉东面的藩属。”汉王说:“好!” 汉王即派郦食其去劝说齐王道:“大王您可知道天下的人心所向吗?”齐王说:“不知道啊。天下人都归向哪里呀?”郦食其说:“归向汉王!”齐王道:“您为什么这样说呢?”郦食其说:“是汉王率先攻入咸阳的,但项羽却背弃先前的盟约,让汉王到汉中去作王。项羽随后又迁徙并杀害了义帝。汉王闻讯,即调动蜀、汉的军队攻打三秦,出函谷关,责问义帝的下落。同时收集天下的兵员,扶立诸侯的后裔,降服了城邑就把它们封给有功的将领作侯王,获得了财物就把它们封赐给手下的士兵,与天下人同享利益,因此豪杰英雄和贤能才士都乐意为他驱使。而项羽有违约背信的恶名及杀害义帝忘恩负义的罪责;且对人家的功劳毫不记在心中,对人家的过失却总是耿耿于怀;将士打了胜仗得不到奖赏,攻陷了城镇得不到赐封,不是项姓的人就没有谁能够当权主事;致使天下人都反叛他,贤能才士都怨恨他,无一人愿意为他效力。所以天下大业将归属汉王,是可以坐着就算定的啦!汉王从蜀、汉出兵,平定三秦,渡过西河,打垮北魏,出井陉,杀成安君陈馀,这些并不是靠人的力量,而是仰赖上天降下的洪福啊!现在汉军已经占有了敖仓的粮食,扼守住了成皋的险要,控制了白马津,断绝了太行的山路,设防在蜚狐隘口。依此形势,天下诸侯后来归服的当会先遭覆灭的命运了。大王您若抢先降服汉王,齐国便可以得到保全,否则的话,危亡的结局片刻就会到来!”在此之前,齐国听说韩信将要领兵东进,即派华无伤、田解率重兵驻扎在历下,以抵御汉军。待到齐王采纳了郦食其的建议,派使者与汉王媾和后,齐王便解除了历下城的战备防守,与郦食其天天纵情地饮酒作乐。 这时韩信领兵东来,尚未从平原渡口渡过黄河,就听说郦食其已经劝说得齐国归降了,便想停止前进。辩士蒯彻劝韩信说:“您受汉王诏命攻打齐国,崐而汉王只不过是另派密使去劝降齐国,难道又发出了诏令命将军您停止进攻了吗?您怎么能不继续前进了呢?况且郦食其这个人,不过是个说客,俯身在车前的横木上,驶入齐国去鼓弄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凭此便降服了齐国七十多个城池;而您统率着几万人马,历时一年多才攻下赵国的五十余座城池。这样看来,您作大将军几年,反倒不如一个书呆子的功劳大了!”韩信因此同意了蒯彻的意见,即率军渡过黄河。 四年(戊戌,公元前203年) 冬季,十月,韩信打败了齐国的历下守军,随后直打到齐国的都城临淄。齐王田广认为郦食其出卖了自己,就煮杀了他。然后领兵向东逃往高密,派使者到楚国去请求救援。田横这时逃奔博阳,守相田光逃奔城阳,将军田既驻扎在胶东。 楚国大司马曹咎驻守成皋,汉军屡次挑战,楚军只是坚守不出。汉军于是派人到阵前百般辱骂曹咎,一连几天,激得曹咎暴怒,即领兵横渡汜水。楚国的士兵刚渡过一半,汉军就对它发起攻击,大败楚军,缴获了楚国的全部金银玉器和财物。曹咎和长史司马欣都在汜水之畔自杀身亡。汉王随即领兵渡过黄河,再次收复成皋,驻扎到广武,取用敖仓的粮食作军粮。 项羽攻下了梁地十多个城邑后,听说成皋又被攻破,就率军返回。这时汉军正在荥阳东面围攻钟离昧,听说项羽大军到了,就全部撤往险要的地方。项羽也在广武驻扎下来,与汉军对峙。这样过了几个月,楚军粮食短缺。项羽很是担忧,便架设肉案,把刘邦的父亲放到上面,通告汉王说:“今日你如不赶快投降,我就煮杀了太公!”汉王道:“我曾与你一起面向北作为臣子接受楚怀王的命令,盟誓结为兄弟,因此我的父亲就犹如你的父亲。倘若你一定要煮杀你的父亲,那么望你也分给我一杯肉羹!”项羽怒不可遏,想要杀掉太公。项伯说:“天下的事情不可预料。况且有志争夺天下的人是不顾及自己家人的,即使杀了太公也没什么好处,不过徒增祸患罢了!”项羽依从了他的话。 项羽对汉王说:“天下沸沸扬扬地闹腾了好几年了,只是由于我们两个人相持不下的缘故。现在我愿意向你挑战,一决雌雄,不要再让天下的老百姓白白地忍受煎熬了!”汉王笑着推辞道:“我宁肯斗智,不肯斗力。”项羽便连着三次命楚军壮士出阵挑战,但次次都被汉营中善于骑射的楼烦射杀了。项羽因此勃然大怒,就亲自披甲持戟上阵挑战。楼烦又想要射项羽,项羽这时愤怒地瞪着大眼厉声喝斥,使楼烦双眼不敢直视项羽的目光,双手不敢张弓发箭,随即奔回营垒,不敢再露面了。汉王派人悄悄地探听那挑战者是谁,才知道竟是项羽本人,汉王为此大吃一惊。 这时项羽便靠近汉王,相互隔着广武涧对话。项羽想要单独向汉王挑战。汉王历数项羽的罪状说:“你项羽违背先约,封我到蜀、汉为王,这是第一条罪状;假托怀王的命令,杀害卿子冠军宋义,是第二条罪状;救赵之后不回报怀王,竟擅自胁迫诸侯军入关,是第三条罪状;焚烧秦朝宫室,掘毁秦始皇陵墓,盗取财物据为私有,是第四条罪状;诛杀已经归降的秦王子婴,是第五条罪状;采用欺诈手段,在新安活埋了已经归顺的二十万秦兵,是第六条罪状;把好的地方封给各将领,却迁徙放逐原来的诸侯王,是第七条罪状;将义帝逐出彭城,自己在那里建都,侵夺韩王的封地,并在梁、楚之地称王称霸,竭力扩充自己的地盘,是第八条罪状;派人到江南暗杀了义帝,是第九条罪状;执政不公平,主持盟约不守信义,为天下所不容,实属大逆不道,是第十条罪状。如今我率领正义的军队随各诸侯一起征讨你这残虐的贼子,只须让那些受过刑罚的罪犯来攻打你就行了,又何苦要与你单独挑战呢!”项羽闻言大怒,用暗伏的弩箭射中了汉王。汉王胸部负伤,却摸着脚说:“这贼子射中我的脚趾了!”汉王因受创伤而卧床休息,张良却坚持请他起身去军中抚慰将士,以安定军心,不要让楚军乘势取胜。汉王于是出去巡视军营,但终因伤势加重,而赶赴成皋养伤。 韩信已经平定了临淄,即向东追赶齐王田广。项羽派龙且领兵,号称二十万大军,前来援救齐国,在高密与齐王的军队会师。 宾客中有人劝龙且说:“汉军远离本土,拼死战斗,它的锋芒锐不可当。而齐、楚两军在自己的家门口作战,士兵容易逃散。因此不如修筑深沟高垒固守,让齐王派遣他的心腹大臣去招抚已经丢失的城邑。已丧汉军之手的城邑听说自己的君王还健在,楚军前来救援时,必定都会反叛汉军。汉军客居在远离本土二千里的齐地,如果齐国的城邑全起来反叛它,汉军势必无处取得粮草,这样即可以不战就使他们投降了。”龙且说:“我一向了解韩信的为人,容易对付得很!他曾依赖漂洗丝绵的老太太分给他饭吃,毫无自己养活自己的办法;还曾蒙受从人胯下爬过去的耻辱,毫无胜过他人的勇气。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得害怕。况且现在援救齐国,不打一仗便使汉军主动投降,我还有什么功劳可谈啊!如今与他交锋而战胜了他,半个齐国就可以归我了。” 十一月,齐、楚两国军队隔潍水摆开阵势。韩信命人连夜赶做了一万多个袋子,装满沙土,投堵潍水的上游,然后率领一半部队渡河去袭击龙且,随即假装战败,往回奔逃。龙且果然高兴地说:“我本来就知道韩信胆小如鼠嘛!”于是渡潍水追击韩信。韩信即派人挖开堵塞在潍水上游的沙袋,大水立刻奔泻而下,龙且的军队因此大部分没能渡过河去。韩信迅速组织反击,杀了龙且,阻留在潍水东岸的楚军四散奔逃,齐王田广也逃走了。韩信随即追逐败兵到了城阳,俘获了田广。汉军将领灌婴这时追击捉住了齐国守相田光,进军到博阳。田横听说齐王田广已死,就自立为齐王,回头迎击灌婴的队伍,灌婴在嬴崐城下打败了田横的军队。田横逃往梁地,归顺了彭越。灌婴接着又进军到千乘攻打齐将田吸,曹参则在胶东进攻田既,将田吸、田既都杀掉了,全部平定了齐地。 汉王刘邦立张耳为赵王。 汉王箭伤痊愈后,西入函谷关。抵达栎阳时,斩杀过去的塞王司马欣,在栎阳街市中悬首示众。逗留栎阳四天后,汉王重返汉军,驻扎在广武。 韩信派人向汉王上书说:“齐国伪诈多变,是个反复无常的国家,且它的南边又临近楚国。请让我暂时代理齐王去镇抚齐国。”汉王打开书信一看,即大发雷霆,骂道:“我被困在这里,朝思暮想地盼你来协助我,你却想要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连忙暗踩汉王的脚,接着就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汉军目前正处在不利的形势中,哪能禁止韩信擅自称王啊!倒不如就趁势立他为王,好好地对待他,让他自行镇守齐国。不然的话,就可能会发生兵变。”汉王这时也醒悟过来,乘机又改口骂道:“大丈夫平定了诸侯国,要做就做正式的君王,何必要当个代理国王呢!”春季,二月,汉王即派张良带着印信去封韩信为齐王,并征调他的部队去攻打楚军。 项羽获悉龙且已死,非常害怕,立刻派遣盱台人武涉去游说齐王韩信说:“天下人同受秦朝暴政的苦累已经很久了,因此同心协力攻打秦朝。秦王朝灭亡后,诸侯军将领按照功劳的大小,划分土地,分封为王,使士兵得到休整。而今汉王重又兴兵东进,侵犯人家的王位,掠夺人家的封地,已经攻陷了三秦,还要再领兵出函谷关,收集诸侯的军队向东去攻打楚国,他的心意是不吞并天下誓不罢休,贪得无厌竟到了如此过分的地步!况且汉王是靠不住的,他好几次身落项王的掌握之中,项王因可怜他而留给他活路,但是他一脱身就背弃盟约,重新攻打项王,不可亲近信赖竟也到了这步田地。现在您虽然自以为与汉王交情深厚,替他竭尽全力地用兵打仗,但是最终还是要被他拿下的。您之所以能苟延至今,就是由于项王还存在的缘故啊。目前楚、汉二王成败之事,关键就在您了。您向西依附汉王,汉王即获胜;向东投靠项王,项王即成功。倘若项王今日遭覆灭,那么接着就轮到灭您了。您和项王曾经有过交情,为什么不反叛汉国来与楚国联合,三家瓜分天下各立为王呢?!现在放过这个良机,自下决心投靠汉王来进攻楚国,作为智者难道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吗?”韩信辞谢道:“我事奉项王的时候,官职不过是个郎中,地位不过是个持戟的卫士;所说的话项王不听,所献的计策项王不用,为此我才背叛楚国归顺汉国。而汉王则授给我上将军的官印,拨给我几万人马,脱下他的衣服让我穿,推过他的食物让我吃,并且对我言听计从,所以我才能达到今天这个地位。人家如此亲近、信任我,我背叛人家是不吉利的。我即使死了也不会改变跟定汉崐王的主意!望您替我向项王致歉。” 武涉走了后,蒯彻知道天下胜负大势就取决于韩信,便用看相人的说法劝韩信道:“我相您的面,不过是封个侯,而且又危险不安全;相您的背,却是高贵得无法言表。”韩信说:“这是什么意思呀?”蒯彻道:“天下开始兴兵抗秦的时候,所担忧的只是能否灭亡秦朝罢了。而如今楚、汉纷争,连年战火,使天下的百姓肝胆涂地横遭惨死,父子老少的尸骨暴露在荒郊野外,数也数不清。楚国人从彭城起兵,辗转作战,追逃逐败,乘着胜利势如卷席,威震天下。然而兵困京县、索城一带,被阻在成皋西面的山地中无法前进,于今已经三年了。汉王率十万大军,在巩县、洛阳一带抵御楚军,凭借山河地形的险要,一天之内打几次仗,却无法取得一点点功绩,而是受挫败逃,难以自救。这即叫作智者勇者都已困窘不堪了。百姓被折腾得精疲力尽,怨声载道,民心无所归倚。据我所料,这种形势如果没有天下各国的圣贤出面,天下的祸乱就必定无法平息。目前楚、汉二王的命运就牵系在您的手中,您为汉王效力,汉国就会获胜;您为楚王助威,楚国就会取胜。若您真肯听从我的计策,那就不如让楚、汉都不受损害,并存下去,您与他们三分天下,鼎足而立。这种形势一构成,便没有谁敢先行举手投足了。再凭着您的圣德贤才和拥兵众多,占据强大的齐国,迫令赵、燕两国顺从,出击刘、项兵力薄弱的地区以牵制住他们的后方,顺应百姓的意愿,向西去制止楚、汉纷争,为百姓请求解除疾苦、保全生命。这样,天下的人即会闻风响应您,哪还有谁胆敢不听从号令!然后您就分割大国,削弱强国以封立诸侯。诸侯已被扶立起来,天下的人便将顺从,并把功德归给齐国。您随即盘据齐国原有的领地,控制住胶河、泗水流域,同时恭敬谦逊地对待各诸侯国,天下的各国君王就会相继前来朝拜齐国表示归顺了。我听说‘上天的赐与如不接受,反而会受到上天的惩罚;时机到来如不行动,反而会遭受贻误良机的灾祸’。因此,望您能对这件事仔细斟酌!”韩信说:“汉王对我非常优待,我怎么能因贪图私利而忘恩负义啊!”蒯彻道:“当初常山王张耳和成安君陈馀还是平民百姓的时候,彼此就结成了生死之交。待后来为张、陈泽的事发生争执构怨颇深时,常山王终于在水南面杀掉了成崐安君,使成安君落了个头脚分家的结局。这二人相互交往时,感情是天下最深厚的,但最终却彼此捕杀对方,这是为什么呢?是由于祸患从无止境的欲望中产生,而这欲望使得人心难以预料啊。现在您想要凭忠诚和信义与汉王交往,但你们两人的友好关系肯定不会比常山王、成安君二人的友情牢固,而且你们之间所涉及的事情又多比张、陈泽类的事件大,故此我认为您坚信汉王绝不会危害您,也是大错特错的了!大夫文种保住了濒临灭亡的越国,使勾践称霸于诸侯国,但他自己功成名就却身遭杀害,犹如野兽捕尽,猎狗即被煮杀一样。从结交朋友的角度说,您与汉王的交情不如张耳和陈馀的交情深;从忠诚信义的角度说,您对汉王的忠信又比不过文种对勾践的忠信。这两点已经足够供您观察反思的了,望您能深深地考虑。况且我听说,‘勇敢和谋略过人,令君主为之震动的人,自身即遇危险;功勋卓著,雄冠天下的人,即无法给与封赏’。如今您拥有震撼君主的威势,挟持无法封赏的伟绩,归依楚国,楚国人不会信任您;归附汉国,汉国人将因您而震惊恐惧。那么您带着这样的威势和功绩,想要到哪里去安身呢?”韩信推辞道:“您先别说了,我将考虑一下这件事。”过了几天,蒯彻又劝韩信说:“善于听取意见,就能够预见到事物发生的征兆;善于谋划思索,就能够把握住事情成败的关键。不善于听取意见、思考问题而能长久地维持安全的人,天下少有!所以为人明智坚定,决择事情就会果断;为人犹疑多虑,处理事情时就会招来危害。一味在极其微小的枝节末梢问题上精打细算,遗漏掉那些关系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智慧足以预知事情应该如何去做,作出了决定却又不敢去执行,就会为一切事情埋下祸根。功业难得成功而容易失败,时机难以把握却容易贻误。时机啊时机,失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但是韩信仍然犹豫不决,不忍心背叛汉王;且又自认为功劳多,汉王终究不会夺走自己手中的齐国,于是就谢绝了蒯彻。蒯彻随即离去,假装疯狂做了巫师。 秋季,七月,汉王立黥布为淮南王。 八月,北方的貉族人和燕人派勇猛的骑兵前来协助汉军。 汉王下令:凡军士在战争中不幸死亡的,官吏要为他们用衣被棺木殓尸,并转送回死者家中。此令一施行,四面八方的人都心甘情愿地来归附汉王了。 这一年,汉王任命中尉周昌为御史大夫。周昌是周苛的堂弟。 项羽自己明白楚军颇为缺乏援助力量,而且军粮已经全部吃完,韩信又在进兵攻打楚军,为此十分忧虑。汉王这时派侯公前来劝说项羽,请求接汉王的父亲太公回去。项羽于是就同汉王定下条约:二人平分天下,以战国时魏惠王所开的名为“鸿沟”的运河为界,鸿沟以西划归汉王,鸿沟以东划归楚王。九月,楚军将太公、汉王王后吕雉送归汉王,项羽随即领兵解阵而东行归去。汉王于是也想西行回国,张良、陈平便劝他道:“汉国已经得到了大半个天下,诸侯又都来归附,楚军却兵疲粮尽,这正是上天让我们灭亡楚国的大好时机啊。如今放走楚军而不去追击,这即叫作‘饲养猛虎给自己留下后患’呀。”汉王接受了他们的意见。



资治通鉴·卷十一·汉纪三

〔司马光〕 〔宋〕

起屠维大渊献,尽重光赤奋若,凡三年。

太祖高皇帝中五年(己亥,公元前二零二年) 冬,十月,汉王追项羽至固陵,与齐王信、魏相国越期会击楚。

信、越不至,楚击汉军,大破之。

汉王复坚壁自守,谓张良曰:“诸侯不从,奈何?

”对曰:“楚兵且破,二人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

君王能与共天下,可立致也。

齐王信之立,非君王意,信亦不自坚。

彭越本定梁地,始,君王以魏豹故拜越为相国,今豹死,越亦望王,而君王不早定。

今能取睢阳以北至穀城皆以王彭越,从陈以东傅海与齐王信。

信家在楚,其意欲复得故邑。

能出捐此地以许两人,使各自为战,则楚易破也。

”汉王从之。

于是韩信、彭越皆引兵来。

十一月,刘贾南渡淮,围寿春,遣人诱楚大司马周殷。

殷畔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迎黥布,并行屠城父,随刘贾皆会。

十二月,项王至垓下,兵少,食尽,与汉战不胜,入壁。

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

项王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

是何楚人之多也?

”则夜起,饮帐中,悲歌慷慨,泣数行下。

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乘其骏马名骓,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馀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

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

项王渡淮,骑能属者才百馀人。

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

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

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

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

身七十馀战,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

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溃围,斩将,刈旗,三胜之,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乡。

汉军围之数重。

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

”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

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

是时,郎中骑杨喜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喜人马俱惊,辟易数里。

项王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

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

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

乃谓其骑曰:“何如?

”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

愿大王急渡!

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

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

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乃以所乘骓马赐亭长,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

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身亦被十馀创。

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

”马童面之,指示中郎骑王翳曰:“此项王也!

”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

”乃刎而死。

王翳取其头,馀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

最其后,杨喜、吕马童及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

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户,封五人皆为列侯。

楚地悉定,独鲁不下。

汉王引天下兵欲屠之。

至其城下,犹闻弦诵之声,为其守礼义之国,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以示鲁父兄,鲁乃降。

汉王以鲁公礼葬项王于穀城,亲为发哀,哭之而去。

诸项氏枝属皆不诛。

封项伯等四人皆为列侯,赐姓刘氏。

诸民略在楚者皆归之。

太史公曰:羽起陇畮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

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

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

怨王侯叛己,难矣!

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

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扬子《法言》:或问:“楚败垓下,方死,曰‘天也!

’谅乎?

”曰:“汉屈群策,群策屈群力。

楚憞群策而自屈其力。

屈人者克,自屈者负。

天曷故焉!

” 汉王还,至定陶,驰入齐王信壁,夺其军。

临江王共尉不降,遣卢绾、刘贾击虏之。

春,正月,更立齐王信为楚王,王淮北,都下邳。

封魏相国建城侯彭越为梁王,王魏故地,都定陶。

令曰:“兵不得休八年,万民与苦甚。

今天下事毕,其赦天下殊死以下。

” 诸侯王皆上疏请尊汉王为皇帝。

二月甲午,王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阳。

更王后曰皇后,太子曰皇太子。

追尊先媪曰昭灵夫人。

诏曰:“故衡山王吴芮,从百粤之兵,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

诸侯立以为王,项羽侵夺之地,谓之番君。

其以芮为长沙王。

”又曰:“故粤王无诸,世奉粤祀。

秦侵夺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

诸侯伐秦,无诸身率闽中兵以佐灭秦,项羽废而弗立。

今以为闽粤王,王闽中地。

” 帝西都洛阳。

夏,五月,兵皆罢归家。

诏:“民前或相聚保山泽,不书名数。

今天下已定,令各归其县,复故爵、田宅。

吏以文法教训辨告,勿笞辱军吏卒。

爵及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非七大夫已下,皆复其身及户,勿事。

” 帝置酒洛阳南宫,上曰:“彻侯、诸将毋敢隐朕,皆言其情。

吾所以有天下者何?

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

”高起、王陵对曰:“陛下使人攻城略地,因以与之,与天下同其利。

项羽不然,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此其所以失天下也。

”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

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填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

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禽也。

”群臣说服。

韩信至楚,召漂母,赐千金。

召辱己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

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

杀之无名,故忍而就此。

” 彭越既受汉封,田横惧诛,与其徒属五百馀人入海,居岛中。

帝以田横兄弟本定齐地,齐贤者多附焉。

今在海中,不取,后恐为乱。

乃使使赦横罪,召之。

横谢曰:“臣烹陛下之使郦生,今闻其弟商为汉将。

臣恐惧,不敢奉诏,请为庶人,守海岛中。

”使还报,帝乃诏卫尉郦商曰:“齐王田横即至,人马从者敢动摇者,致族夷!

”乃复使使持节具告以诏商状,曰:“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

不来,且举兵加诛焉!

”横乃与其客二人乘传诣洛阳。

未至三十里,至尸乡厩置。

横谢使者曰:“人臣见天子,当洗沐。

”因此留,谓其客曰:“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

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

且吾烹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主,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独不愧于心乎!

且陛下所以欲见我者,不过欲一见吾面貌耳。

今斩吾头,驰三十里间,形容尚未能败,犹可观也。

”遂自刭,令客奉其头,从使者驰奏之。

帝曰:“嗟乎!

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不贤哉!

”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为都尉。

发卒二千人,以王者礼葬之。

既葬,二客穿其冢傍孔,皆自刭,下从之。

帝闻之,大惊。

以横客皆贤,馀五百人尚在海中,使使召之。

至,则闻田死,亦皆自杀。

初,楚人季布为项籍将,数窘辱帝。

项籍灭,帝购求布千金。

敢有舍匿,罪三族。

布乃髡钳为奴,自卖于朱家。

朱家心知其季布也,买置田舍,身之洛阳见藤公,说曰。

“季布何罪!

臣各为其主用,职耳。

项氏臣岂可尽诛邪?

今上始得天下,而以私怨求一人,何示不广也!

且以季布之贤,汉求之急,此不北走胡,南走越耳。

夫忌壮士以资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之墓也。

君何不从容为上言之!

”滕公待间言于上,如朱家指。

上乃赦布,召拜郎中,朱家遂不复见之。

布母弟丁公,亦为项羽将,逐窘帝彭城西。

短兵接,帝急,顾谓丁公曰:“两贤相厄哉!

”丁公引兵而还。

及项王灭,丁公谒见。

帝以丁公徇军中,曰:“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也。

”遂斩之,曰:“使后为人臣无效丁公也!

” 臣光曰:高祖起丰、沛以来,罔罗豪桀,招亡纳叛,亦已多矣。

及即帝位,而丁公独以不忠受戮,何哉?

夫进取之与守成,其势不同。

当群雄角逐之际,民无定主,来者受之,固其宜也。

及贵为天子,四海之内,无不为臣。

苟不明礼义以示之,使为臣者,人怀贰心以徼大利,则国家其能久安乎!

是故断以大义,使天下晓然皆知为臣不忠者无所自容。

而怀私结恩者,虽至于活己,犹以义不与也。

戮一人而千万人惧,其虑事岂不深且远哉!

子孙享有天禄四百馀年,宜矣!

齐人娄敬戍陇西,过洛阳,脱輓辂,衣羊裘,因齐人虞将军求见上。

虞将军欲与之鲜衣,娄敬曰:“臣衣帛,衣帛见。

衣褐,衣褐见,终不敢易衣。

”于是虞将军入言上,上召见,问之。

娄敬曰:“陛下都洛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

”上曰:“然。

”娄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异。

周之先,自后稷封邰,积德累善,十有馀世,至于太王、王季、文王、武王而诸侯自归之,遂灭殷为天子。

及成王即位,周公相焉,乃营洛邑,以为此天下之中也,诸侯四方纳贡职,道里均矣。

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

故周之盛时,天下和洽,诸侯、四夷莫不宾服,效其贡职。

及其衰也,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

非唯其德薄也,形势弱也。

今陛下起丰、沛,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羽战荥阳、成皋之间,大战七十,小战四十。

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夷者未起。

而欲比隆于成、康之时,臣窃以为不侔也。

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立具也。

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

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

夫与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

今陛下案秦之故地,此亦扼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帝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即亡。

洛阳东有成皋,西有殽、渑,倍河,乡伊、洛,其固亦足恃也。

”上问张良。

良曰:“洛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

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

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

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

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给京师。

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

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

娄敬说是也。

”上即日车驾西,都长安。

拜娄敬为郎中,号曰奉春君,赐姓刘氏。

张良素多病,从上入关,即道引,不食穀,杜门不出,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雠强秦,天下振动。

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

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

” 臣光曰:夫生之有死,譬犹夜旦之必然。

自古及今,固未尝有超然而独存者也。

以子房之明辨达理,足以知神仙之为虚诡矣。

然其欲从赤松子游者,其智可知也。

夫功名之际,人臣之所难处。

如高帝所称者,三杰而已。

淮阳诛夷,萧何系狱,非以履盛满而不止耶!

故子房托于神仙,遗弃人间,等功名于外物,置荣利而不顾,所谓明哲保身者,子房有焉。

六月,壬辰,大赦天下。

秋,七月,燕王臧荼反。

上自将征之。

赵景王耳、长沙文王芮皆薨。

九月,虏藏荼。

壬子,立太尉长安侯卢绾为燕王。

绾家与上同里闬,绾生又与上同日。

上宠幸绾,群臣莫敢望,故特王之。

项羽故将利几反,上自击破之。

后九月,治长乐宫。

项王将钟离昧,素与楚王信善。

项王死后,亡归信。

汉王怨昧,闻其在楚,诏楚捕昧。

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

太祖高皇帝中六年(庚子,公元前二零一年) 冬,十月,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者。

帝以问诸将,皆曰:“亟发兵,坑竖子耳!

”帝默然。

又问陈平。

陈平曰:“人上书言信反,信知之乎?

”曰:“不知。

”陈平曰:“陛下精兵孰与楚?

”上曰:“不能过。

”平曰:“陛下诸将,用兵有能过韩信者乎?

”上曰:“莫及也。

”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将不及,举兵攻之,是趣之战也,窃为陛下危之。

”上曰:“为之奈何?

”平曰:“古者天子有巡狩,会诸侯。

陛下第出,伪游云梦,会诸侯于陈。

陈,楚之西界。

信闻天子以好出游,其势必无事而郊迎谒。

谒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

”帝以为然,乃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南游云梦。

”上因随以行。

楚王信闻之,自疑惧,不知所为。

或说信曰:“斩钟离昧以谒上,上必喜,无患。

”信从之。

十二月,上会诸侯于陈,信持昧首谒上。

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

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走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

敌国破,谋臣亡。

’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上曰:“人告公反。

”遂械系信以归,因赦天下。

田肯贺上曰:“陛下得韩信,又治秦中。

秦,形胜之国也,带河阻山,地势便利。

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

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

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此东西秦也,非亲子弟,莫可使王齐者。

”上曰:“善!

”赐金五百斤。

上还,至洛阳,赦韩信,封为淮阴侯。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多称病,不朝从。

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

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

”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

”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将兵多少。

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

”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

”上曰:“于君何如?

”曰:“臣多多而益善耳。

”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

”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

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 甲申,始剖符封诸功臣为彻侯。

萧何封酂侯,所食邑独多。

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坚执锐,多者百馀战,小者数十合。

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顾反居臣等上,何也?

”帝曰:“诸君知猎乎?

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

而发纵指示兽处者,人也。

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

至如萧何,发纵指示,功人也。

”群臣皆不敢言。

张良为谋臣,亦无战斗功。

帝使自择齐三万户。

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

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

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

”乃封张良为留侯。

封陈平为户牖侯。

平辞曰:“此非臣之功也。

”上曰:“吾用先生谋计,战胜克敌,非功而何?

”平曰:“非魏无知,臣安得进?

”上曰:“若子,可谓不背本矣!

”乃复赏魏无知。

帝以天下初定,子幼,昆弟少,惩秦孤立而亡,欲大封同姓以填抚天下。

春,正月,丙午,分楚王信地为二国,以淮东五十三县立从兄将军贾为荆王,以薛郡、东海、彭城三十六县立弟文信君交为楚王。

壬子,以云中、雁门、代郡五十三县立兄宜信侯喜为代王。

以胶东、胶西、临淄、济北、博阳、城阳郡七十三县立微时外妇之子肥为齐王,诸民能齐言者皆以与齐。

上以韩王信材武,所王北近巩、洛,南迫宛、叶,东有淮阳,皆天下劲兵处。

乃以太原郡三十一县为韩国,徙韩王信王太原以北,备御胡,都晋阳。

信上书曰:“国被边,匈奴数入寇。

晋阳去塞远,请治马邑。

”上许之。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馀人,其馀日夜争功不决,未得行封。

上在洛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

上曰:“此何语?

”留侯曰:“陛下不知乎?

此谋反耳!

”上曰:“天下属安定,何故反乎?

”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

今陛下为天子,而所封皆故人所亲爱,所诛皆平生所仇怨。

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不足遍封。

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恐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即相聚谋反耳。

”上乃忧曰:“为之奈何?

”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

”上曰:“雍齿与我有故怨,数尝窘辱我。

我欲杀之,为其功多,故不忍。

”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齿,则群臣人人自坚矣。

”于是上乃置酒,封雍齿为什方侯。

而急趋丞相、御史定功行封。

群臣罢酒,皆喜,曰:“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 臣光曰:张良为高帝谋臣,委以心腹,宜其知无不言。

安有闻诸将谋反,必待高帝目见偶语,然后乃言之邪?

盖以高帝初得天下,数用爱憎行诛赏,或时害至公,群臣往往有觖望自危之心,故良因事纳忠以变移帝意,使上无阿私之失,下无猜惧之谋,国家无虞,利及后世。

若良者,可谓善谏矣。

列侯毕已受封,诏定元功十八人位次。

皆曰:“平阳侯曹参,身被七十创,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

”谒者、关内侯鄂千秋进曰:“群臣议皆误。

夫曹参虽有野战略地之功,此特一时之事耳。

上与楚相距五岁,失军亡众,跳身遁者数矣,然萧何常从关中遣军补其处,非上所诏令召,而数万众会。

上之乏绝者数矣。

又军无见粮,萧何转漕关中,给食不乏。

陛下虽数亡山东,萧何常全关中以待陛下。

此万世之功也。

今虽无曹参等百数,何缺于汉。

汉得之,不必待以全。

奈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万世之功哉!

萧何第一,曹参次之。

”上曰:“善!

”于是乃赐萧何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上曰:“吾闻进贤受上赏。

萧何功虽高,得鄂君乃益明。

”于是因鄂千秋故所食邑,封为安平侯。

是日,悉封何父子兄弟十馀人,皆有食邑。

益封何二千户。

上归栎阳。

夏,五月,丙午,尊太公为太上皇。

初,匈奴畏秦,北徙十馀年。

及秦灭,匈奴复稍南渡河。

单于头曼有太子曰冒顿。

后有所爱阏氏,生少子,头曼欲立之。

是时,东胡强而月氏盛,乃使冒顿质于月氏。

既而头曼急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

冒顿盗其善马骑之,亡归。

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

冒顿乃作鸣镝,习勒其骑射。

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

”冒顿乃以鸣镝自射其善马,既又射其爱妻。

左右或不敢射者,皆斩之。

最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

于是冒顿知其可用。

从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亦皆随鸣镝而射。

遂杀头曼,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

冒顿自立为单于。

东胡闻冒顿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头曼时千里马。

”冒顿问群臣,群臣皆曰:“此匈奴宝马也,勿与!

”冒顿日。

“奈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

”遂与之。

居顷之,东胡又使使谓冒顿:“欲得单于一阏氏。

”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阏氏!

请击之!

”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

”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

东胡王愈益骄。

东胡与匈奴中间有弃地莫居,千馀里,各居其边,为瓯脱。

东胡使使谓冒顿:“此弃地,欲有之。

”冒顿问群臣,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亦乎,勿与亦可!

”于是冒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之!

”诸言予之者,皆斩之。

冒顿上马,令:“国中有后出者斩!

”遂袭击东胡。

东胡初轻冒顿,不为备。

冒顿遂灭东胡。

既归,又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遂侵燕、代,悉收蒙恬所夺匈奴故地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那、肤施。

是时,汉兵方与项羽相距,中国罢于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强,控弦之士三十馀万,威服诸国。

秋,匈奴围韩王信于马邑。

信数使使胡,求和解。

汉发兵救之。

疑信数间使,有二心,使人责让信。

信恐诛,九月,以马邑降匈奴。

匈奴冒顿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

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

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帝益厌之。

叔孙通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

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

”帝曰:“得无难乎?

”叔孙通曰:“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

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

”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者为之。

”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馀人。

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

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

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

吾不忍为公所为。

公去矣,无污我!

”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遂与所微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馀人,为绵蕞,野外习之。

月馀,言于上曰:“可试观矣。

”上使行礼,曰:“吾能为此。

”乃令群臣习肄。

太祖高皇帝中七年(辛丑,公元前二零零年) 冬,十月,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贺。

先平明,谒者治礼,以次引入殿门,陈东、西乡。

卫官侠陛及罗立廷中,皆执兵,张旗帜。

于是皇帝传警,辇出房。

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莫不振恐肃敬。

至礼毕,复置法酒。

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

以尊卑次起上寿。

觞九行,谒者言“置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

竟朝置酒,无敢讙哗失礼者。

于是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乃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

初,秦有天下,悉内六国礼仪,采择其尊君、抑臣者存之。

及通制礼,颇有所增损,大抵皆袭秦故,自天子称号下至佐僚及宫室、官名,少所变改。

其书,后与律、令同录,藏于理官。

法家又复不传,民臣莫有言者焉。

臣光曰:礼之为物大矣!

用之于身,则动静有法而百行备焉。

用之于家,则内外有别而九族睦焉。

用之于乡,则长幼有伦而俗化美焉。

用之于国,则君臣有叙而政治成焉。

用之于天下,则诸侯顺服而纪纲正焉。

岂直几席之上、户庭之间得之而不乱哉!

夫以高祖之明达,闻陆贾之言而称善,睹叔孙通之仪而叹息。

然所以不能比肩于三代之王者,病于不学而已。

当是之时,得大儒而佐之,与之以礼为天下,其功烈岂若是而止哉!

惜夫,叔孙生之为器小也!

徒窃礼之糠粃,以依世、谐俗、取宠而已,遂使先王之礼沦没而不振,以迄于今,岂不痛甚矣哉!

是以扬子讥之曰:“昔者鲁有大臣,史失其名,曰:‘何如其大也!

’曰:‘叔孙通欲制君臣之仪,召先生于鲁,所不能致者二人。

’曰:‘若是,则仲尼之开迹诸侯也非邪?

”曰:‘仲尼开迹,将以自用也。

如委己而从人,虽有规矩、准绳,焉得而用之!

’”善乎扬子之言也!

夫大儒者,恶肯毁其规矩、准绳以趋一时之功哉!

上自将击韩王信,破其军于铜鞮,斩其将王喜。

信亡走匈奴。

白土人曼丘臣、王黄等立赵苗裔赵利为王,复收信败散兵,与信及匈奴谋攻汉。

匈奴使左、右贤王将万馀骑,与王黄等屯广武以南,至晋阳,汉兵击之,匈奴辄败走,已复屯聚,汉兵乘胜追之。

会天大寒,雨雪,士卒堕指者什二三。

上居晋阳,闻冒顿居代谷,欲击之。

使人觇匈奴,冒顿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

使者十辈来,皆言匈奴可击。

上复使刘敬往使匈奴,未还。

汉悉兵三十二万北逐之,逾句注。

刘敬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

今臣往,徒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

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

”是时,汉兵已业行,上怒,骂刘敬曰:“齐虏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军!

”械系敬广武。

帝先至平城,兵未尽到。

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

帝用陈平秘计,使使间厚遗阏氏。

阏氏谓冒顿曰:“两主不相困。

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

且汉主亦有神灵,单于察之!

”冒顿与王黄、赵利期,而黄、利兵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乃解围之一角。

会天大雾,汉使人往来,匈奴不觉。

陈平请令强弩傅两矢,外乡,从解角直出。

帝出围,欲驱。

太仆滕公固徐行。

至平城,汉大军亦到,胡骑遂解去。

汉亦罢兵归,令樊哙止定代地。

上至广武,赦刘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

吾皆已斩前使十辈矣。

”乃封敬二千户为关内侯,号为建信侯。

帝南过曲逆,曰:“壮哉县!

吾行天下,独见洛阳与是耳。

”乃更封陈平为曲逆侯,尽食之。

平从帝征伐,凡六出奇计,辄益封邑焉。

十二月,上还,过赵。

赵王敖执子婿礼甚卑,上箕倨慢骂之。

赵相贯高、赵午等皆怒,曰:“吾王,孱王也!

”乃说王曰:“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

今王事帝甚恭,而帝无礼。

请为王杀之!

”张敖啮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误!

先人亡国,赖帝得复,德流子孙。

秋豪皆帝力也。

愿君无复出口!

”贯高、赵午等皆相谓曰:“乃吾等非也。

吾王长者,不倍德。

且吾等义不辱。

今帝辱我王,故欲杀之,何洿王为!

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

” 匈奴攻代。

代王喜弃国自归,赦为郃阳侯。

辛卯,立皇子如意为代王。

春,二月,上至长安。

萧何治未央宫,上见其壮丽,甚怒,谓何曰:“天下匈匈,苦战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

”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宫室。

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

”上说。

臣光曰:王者以仁义为丽,道德为威,未闻其以宫室填服天下也。

天下未定,当克己节用以趋民之急。

而顾以宫室为先,岂可谓之知所务哉!

昔禹卑宫室而桀为倾宫。

创业垂统之君,躬行节俭以示子孙,其末流犹入于淫靡,况示之以侈乎!

乃云“无令后世有以加”,岂不谬哉!

至于孝武,卒以宫室罢敝天下,未必不由酂侯启之也!

上自栎阳徙都长安。

初置宗正官,以序九族。

夏,四月,帝行如洛阳。

资治通鉴·卷十二·汉纪四

〔司马光〕 〔宋〕

起玄黓摄提格,尽昭阳赤奋若,凡十二年。

太祖高皇帝下八年(壬寅,公元前一九九年) 冬,上东击韩王信馀寇于东垣,过柏人。

贯高等壁人于厕中,欲以要上。

上欲宿,心动,问曰:“县名为何?

”曰:“柏人。

”上曰:“柏人者,迫于人也。

”遂不宿而去。

十二月,帝行自东垣至。

春,三月,行如洛阳。

令贾人毋得衣锦、绣、绮、縠、絺、纻、罽,操兵、乘、骑马。

秋,九月,行自洛阳至。

淮南王、梁王、赵王、楚王皆从。

匈奴冒顿数苦北边。

上患之,问刘敬,刘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未可以武服也。

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

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

然恐陛下不能为。

”上曰:“奈何?

”对曰:“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彼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

陛下以岁时汉所馀,彼所鲜,数问遗,因使辨士风谕以礼节。

冒顿在,固为子婿。

死,则外孙为单于。

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

可无战以渐臣也。

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彼知,不肯贵近,无益也。

”帝曰:“善!

”欲遣长公主。

吕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奈何弃之匈奴!

”上竟不能遣。

太祖高皇帝下九年(癸卯,公元前一九八年) 冬,上取家人子名为长公主,以妻单于。

使刘敬往结和亲约。

臣光曰:建信侯谓冒顿残贼,不可以仁义说,而欲与为婚姻,何前后之相违也!

夫骨肉之恩,尊卑之叙,唯仁义之人为能知之。

奈何欲以此服冒顿哉!

盖上世帝王之御夷狄也,服则怀之以德,叛则震之以威,未闻与为婚姻也。

且冒顿视其父如禽兽而猎之,奚有于妇翁!

建信侯之术,固已疏矣。

况鲁元已为赵后,又可夺乎!

刘敬从匈奴来,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

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

夫诸侯初起时,非齐诸田、楚昭、屈、景莫能兴。

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民,东有六国之强族,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

臣愿陛下徙六国后及豪桀、名家居关中,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

此强本弱末之术也。

”上曰:“善!

”十一月,徙齐、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怀氏、田氏五族及豪桀于关中,与利田、宅,凡十馀万口。

十二月,上行如洛阳。

贯高怨家知其谋,上变告之。

于是上逮捕赵王及诸反者。

赵午等十馀人皆争自刭,贯高独怒骂曰:“谁令公为之?

今王实无谋,而并捕王。

公等皆死,谁白王不反者?

”乃轞车胶致,与王诣长安。

高对狱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

”吏治,扌旁笞数千,刺剟,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

吕后数言:“张王以公主故,不宜有此。

”上怒曰:“使张敖据天下,岂少而女乎!

”不听。

廷尉以贯高事辞闻。

上曰:“壮士!

谁知者?

以私问之。

”中大夫泄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此固赵国立义不侵,为然诺者也。

”上使泄公持节往问之箯舆前。

泄公与相劳苦,如生平欢,因问:“张王果有计谋不?

”高曰:“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

今吾三族皆以论死,岂爱王过于吾亲哉?

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

”具道本指所以为者、王不知状。

于是泄公入,具以报上。

春,正月,上赦赵王敖,废为宣平侯,徒代王如意为赵王。

上贤贯高为人,使泄公具告之曰:“张王已出。

”因赦贯高。

贯高喜曰:“吾王审出乎?

”泄公曰:“然。

”泄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

”贯高曰:“所以不死,一身无馀者,白张王不反也。

今王已出,吾责已塞,死不恨矣。

且人臣有篡弑之名,何面目复事上哉!

纵上不杀我,我不愧于心乎!

”乃仰绝亢,遂死。

荀悦论曰:贯高首为乱谋,杀主之贼。

虽能证明其王,小亮不塞大逆,私行不赎公罪。

《春秋》之义大居正,罪无赦可也。

臣光曰:高祖骄以失臣,贯高狠以亡君。

使贯高谋逆者,高祖之过也。

使张敖亡国者,贯高之罪也。

诏:“丙寅前有罪,殊死已下,皆赦之。

” 二月,行自洛阳至。

初,上诏:“赵群臣宾客敢从张王者,皆族。

”郎中田叔、客孟舒皆处髡钳为王家奴以从。

及张敖既免,上贤田叔、孟舒等。

召见,与语,汉廷臣无能出其右者。

上尽拜为郡守、诸侯相。

夏,六月,乙未晦,日有食之。

是岁,更以丞相何为相国。

太祖高皇帝下十年(甲辰,公元前一九七年) 夏,五月,太上皇崩于栎阳宫。

秋,七月,癸卯,葬太上皇于万年。

楚王、梁王皆来送葬。

赦栎阳囚。

定陶戚姬有宠于上,生赵王如意。

上以太子仁弱,谓如意类己。

虽封为赵王,常留之长安。

上之关东,戚姬常从,日夜啼泣,欲立其子。

吕后年长,常留守,益疏。

上欲废太子而立赵王,大臣争之,皆莫能得。

御史大夫周昌廷争之强,上问其说。

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

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上欣然而笑。

吕后侧耳于东厢听,既罢,见昌,为跪谢,曰:“微君,太子几废!

”时赵王年十岁,上忧万岁之后不全也。

符玺御史赵尧请为赵王置贵强相,及吕后、太子、群臣素所敬惮者。

上曰:“谁可者?

”尧曰:“御史大夫昌,其人也。

”上乃以昌相赵,而以尧代昌为御史大夫。

初,上以阳夏侯陈豨为相国,监赵、代边兵。

豨过辞淮阴侯。

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

”豨曰:“唯将军令之!

”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

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

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

再至,陛下乃疑矣。

三至,必怒而自将。

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

”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

”豨常慕魏无忌之养士,及为相守边,告归,过赵,宾客随之者千馀乘,邯郸官舍皆满。

赵相周昌求入见上,具言豨宾客甚盛,擅兵于外数岁,恐有变。

上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诸不法事,多连引豨。

豨恐,韩王信因使王黄、曼丘臣等说诱之。

太上皇崩,上使人召豨,豨称病不至。

九月,遂与王黄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

上自东击之。

至邯郸,喜曰:“豨不南据邯郸而阻漳水,吾知其无能为矣。

” 周昌奏:“常山二十五城,亡其二十城。

请诛守、尉。

”上曰:“守、尉反乎?

”对曰:“不。

”上曰:“是力不足,亡罪。

”上令周昌选赵壮士可令将者,白见四人。

上嫚骂曰:“竖子能为将乎?

”四人惭,皆伏地。

上封各千户,以为将。

左右谏曰。

“从入蜀、汉,伐楚,赏未遍行。

今封此,何功?

”上曰:“非汝所知。

陈豨反,赵、代地皆豨有。

吾以羽檄征天下兵,未有至者,今计唯独邯郸中兵耳。

吾何爱四千户,不以慰赵子弟!

”皆曰:“善!

”又闻豨将皆故贾人,上曰:“吾知所以与之矣。

”乃多以金购豨将,豨将多降。

太祖高皇帝下十一年(乙巳,公元前一九六年) 冬,上在邯郸。

陈豨将侯敞将万馀人游行,王黄将骑千馀军曲逆,张春将卒万馀人渡河攻聊城。

汉将军郭蒙与齐将击,大破之。

太尉周勃道太原入定代地,至马邑,不下,攻残之。

赵利守东垣,帝攻拔之,更命曰真定。

帝购王黄、曼丘臣以千金,其麾下皆生致之。

于是陈豨军遂败。

淮阴侯信称病,不从击豨,阴使人至豨所,与通谋。

信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

部署已定,待豨报。

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

春,正月,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

吕后欲召,恐其傥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

相国绐信曰:“虽疾,强入贺。

”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

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彻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

”遂夷信三族。

臣光曰:世或以韩信为首建大策,与高祖起汉中,定三秦,遂分兵以北,禽魏,取代,仆赵,胁燕,东击齐而有之,南灭楚垓下,汉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也。

观其距蒯彻之说,迎高祖于陈,岂有反心哉!

良由失职怏怏,遂陷悖逆。

夫以卢绾里闬旧恩,犹南面王燕,信乃以列侯奉朝请,岂非高祖亦有负于信哉!

臣以为高祖用诈谋禽信于陈,言负则有之。

虽然,信亦有以取之也。

始,汉与楚相距荥阳,信灭齐,不还报而自王。

其后汉追楚至固陵,与信期共攻楚而信不至。

当是之时,高祖固有取信之心矣,顾力不能耳。

及天下已定,则信复何恃哉!

夫乘时以徼利者,市井之志也。

酬功而报德者,士君子之心也。

信以市井之志利其身,而以君子之心望于人,不亦难哉!

是故太史公论之曰:“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

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

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

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 将军柴武斩韩王信于参合。

上还洛阳,闻淮阴侯之死,且喜且怜之,问吕后曰:“信死亦何言?

”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彻计。

”上曰:“是齐辩士蒯彻也。

”乃诏齐捕蒯彻。

蒯彻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

”对曰:“然,臣固教之。

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

如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

”上怒曰。

“烹之!

”彻曰:“嗟乎!

冤哉烹也!

”上曰:“君教韩信反,何冤?

”对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疾足者先得焉。

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固吠非其主。

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

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烹之邪?

”上曰:“置之。

” 立子恒为代王,都晋阳。

大赦天下。

上之击陈豨也,征兵于梁。

梁王称病,使将将兵诣邯郸。

上怒,使人让之。

梁王恐,欲自往谢。

其将扈辄曰:“王始不往,见让而往,往则为禽矣。

不如遂发兵反。

”梁王不听。

梁太仆得罪,亡走汉,告梁王与扈辄谋反。

于是上使使掩梁王,梁王不觉,遂囚之洛阳。

有司治“反形已具,请论如法”,上赦以为庶人,传处蜀青衣。

西至郑,逢吕后从长安来。

彭王为吕后泣涕,自言无罪,愿处故昌邑。

吕后许诺,与俱东。

至洛阳,吕后白上曰:“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

不如遂诛之。

妾谨与俱来。

”于是吕后乃令其舍人告彭越复谋反。

廷尉王恬关奏请族之,上可其奏。

三月,夷越三族。

枭越首洛阳,下诏:“有收视者,辄捕之。

”梁大夫栾布使于齐,还,奏事越头下,祠而哭之。

吏捕以闻。

上召布,骂,欲烹之。

方提趋汤,布顾曰:“愿一言而死。

”上曰:“何言?

”布曰:“方上之困于彭城,败荥阳、成皋间,项王所以遂不能西者,徒以彭王居梁地,与汉合从苦楚也。

当是之时,王一顾,与楚则汉破,与汉则楚破。

且垓下之会,微彭王,项氏不亡。

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亦欲传之万世。

今陛下一征兵于梁,彭王病不行。

而陛下疑以为反。

反形未具,以苛小案诛灭之。

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

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请就烹。

”于是上乃释布罪,拜为都尉。

丙午,立皇子恢为梁王。

丙寅,立皇子友为淮阳王。

罢东郡,颇益梁。

罢颍川郡,颇益淮阳。

夏,四月,行自洛阳至。

五月,诏立秦南海尉赵佗为南粤王,使陆贾即授玺绶,与剖符通使,使和集百越,无为南边患害。

初,秦二世时,南海尉任嚣病且死。

召龙川令赵佗,语曰:“秦为无道,天下苦之。

闻陈胜等作乱,天下未知所安。

南海僻远,吾恐盗兵侵地至此,欲兴兵绝新道自备,待诸侯变。

会病甚。

且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

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

郡中长吏,无足与言者,故召公告之。

”即被佗书,行南海尉事。

嚣死,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溪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

”因稍以法诛秦所置长吏,以其党为假守。

秦已破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

陆生至,尉佗魋结、箕倨见陆生。

陆生说佗曰:“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墓在真定。

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祸且及身矣!

且夫秦失其政,诸族、豪桀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

项羽倍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强。

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遂诛项羽,灭之。

五年之间,海内平定。

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

天子闻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诛暴逆,将相欲移兵而诛王。

天子怜百姓新劳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

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

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强于此!

汉诚闻之,掘烧王先人冢,夷灭宗族,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则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

”于是尉佗乃蹶然起坐,谢陆生曰:“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

”因问陆生曰:“我孰与萧何、曹参、韩信贤?

”陆生曰:“王似贤也。

”复曰:“我孰与皇帝贤?

”陆生曰:“皇帝继五帝、三皇之业,统理中国。

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万物殷富。

政由一家,自天地剖判未始有也。

今王众不过十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若汉一郡耳,何乃比于汉!

”尉佗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

使我居中国,何遽不若汉!

”乃留陆生与饮。

数月,曰:“越中无足与语。

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

”赐陆生橐中装直千金,他送亦千金。

陆生卒拜违法佗为南越王,令称臣,奉汉约。

归报,帝大悦,拜贾为太中大夫。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

”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

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

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

昔者吴王夫差、智伯、秦始皇,皆以极武而亡。

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

”帝有惭色,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败之国。

”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

每奏一篇,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

号其书曰《新语》。

帝有疾,恶见人,卧禁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群臣绛、灌等莫敢入,十馀日。

舞阳侯樊哙排闼直入,大臣随之。

上独枕一宦者卧。

哙等见上,流涕曰:“始陛下与臣等起丰、沛,定天下,何其壮也!

今天下已定,又何惫也!

且陛下病甚,大臣震恐。

不见臣等计事,顾独与一宦者绝乎?

且陛下独不见赵高之事乎?

”帝笑而起。

秋,七月,淮南王布反。

初,淮阴侯死,布已心恐。

及彭越诛,醢其肉以赐诸侯。

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

布所幸姬病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赫乃厚馈遗,从姬饮医家。

王疑其与乱,欲捕赫。

赫乘传诣长安上变,言:“布谋反有端,可先未发诛也。

”上读其书,语萧相国,相国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诬之。

请系赫,使人微验淮南王。

”淮南王布见赫以罪亡上变,固已疑其言国阴事。

汉使又来,颇有所验。

遂族赫家,发兵反。

反书闻,上乃赦贲赫,以为将军。

上召诸将问计,皆曰:“发兵击之,坑竖子耳,何能为乎!

”汝阴侯滕公召故楚令尹薛公问之。

令尹曰:“是固当反。

”滕公曰:“上裂地而封之,疏爵而王之。

其反何也?

”令尹曰:“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

此三人者,同功一体之人也,自疑祸及身,故反耳。

”滕公言之上,上乃召见,问薛公,薛公对曰:“布反不足怪也。

使布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

出于中计,胜败之数未可知也。

出于下计,陛下安枕而卧矣。

”上曰:“何谓上计?

”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

”“何谓中计?

”“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口,胜败之数未可行也。

”“何谓下计?

”“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

”上曰:“是计将安出?

”对曰:“出下计。

”上曰:“何谓废上、中计而出下计?

”对曰:“布,故丽山之徒也,自致万乘之主,此皆为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者也。

故曰出下计。

”上曰:“善!

”封薛公千户。

乃立皇子长为淮南王。

是时,上有疾,欲使太子往击黥布。

太子客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说建成侯吕释之曰:“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无功则从此受祸矣。

君何不急请吕后,承间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

今诸将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将此属,无异使羊将狼,莫肯为用。

且使布闻之,则鼓行而西耳!

上虽病,强载辎车,卧而护之,诸将不敢不尽力。

上虽苦,为妻子自强!

’”于是吕释之立夜见吕后。

吕后承间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

上曰:“吾惟竖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

”于是上自将兵而东,群臣居守,皆送至霸上。

留侯病,自强起,至曲邮,见上曰:“臣宜从,病甚。

楚人剽疾,愿上无与争锋!

”因说上令太子为将军,监关中兵。

上曰:“子房虽病,强卧而傅太子。

”是时,叔孙通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发上郡、北地、陇西车骑、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万人为皇太子卫,军霸上。

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必不能来。

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皆已死,馀不足畏也。

”故遂反。

果如薛公之言,东击荆。

荆王贾走死富陵。

尽劫其兵,渡淮击楚。

楚发兵与战徐、僮间。

为三军,欲以相救为奇。

或说楚将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

且兵法:‘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今别为三,彼败吾一军,馀皆走,安能相救!

”不听。

布果破其一军,其二军散走。

布遂引兵而西。

太祖高皇帝下十二年(丙午,公元前一九五年) 冬,十月,上与布兵遇于蕲西,布兵精甚。

上壁庸城,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上恶之。

与布相望见,遥谓布曰:“何苦而反?

”布曰:“欲为帝耳!

”上怒骂之,遂大战。

布军败走,渡淮,数止战,不利,与百馀人走江南,上令别将追之。

上还,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诸母、子弟佐酒,道旧故为笑乐。

酒酣,上自为歌,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

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

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

”乐饮十馀日,乃去。

汉别将击英布军洮水南、北,皆大破之。

布故与番君婚,以故长沙成王臣使人诱布,伪欲与亡走越,布信而随之。

番阳人杀布兹乡民田舍。

周勃悉定代郡、雁门、云中地,斩陈豨于当城。

上以荆王贾无后,更以荆为吴国。

辛丑,立兄仲之子濞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三城。

十一月,上过鲁,以太牢祠孔子。

上从破黥布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

张良谏不听,因疾不视事。

叔孙通谏曰:“昔者晋献公以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奚齐,晋国乱者数十年,为天下笑。

秦以不蚤定扶苏,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

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

吕后与陛下攻苦食淡,其可背哉!

陛下必欲废适而立少,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

”帝曰:“公罢矣,吾直戏耳!

”叔孙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振动。

奈何以天下为戏乎!

”时大臣固争者多。

上知群臣心皆不附赵王,乃止不立。

相国何以长安地狭,上林中多空地,弃。

愿令民得入田,毋收稿,为禽兽食。

上大怒曰:“相国多受贾人财物,乃为请吾苑!

”下相国廷尉,械系之。

数日,王卫尉侍,前问曰:“相国何大罪,陛下系之暴也?

”上曰:“吾闻李斯相秦皇帝,有善归主,有恶自与。

今相国多受贾竖金,而为之请吾苑以媚于民,故系治之。

”王卫尉曰:“夫职事苟有便于民而请之,真宰相事。

陛下奈何乃疑相国受贾人钱乎?

且陛下距楚数岁,陈豨、黥布反,陛下自将而往。

当是时,相国守关中,关中摇足,则关以西非陛下有也!

相国不以此时为利,今乃利贾人之金乎?

且秦以不闻其过亡天下。

李斯之分过,又何足法哉!

陛下何疑宰相之浅也!

”帝不怿。

是日,使使持节赦出相国。

相国年老,素恭谨,入,徒跣谢。

帝曰:“相国休矣!

相国为民请苑,吾不许,我不过为桀、纣王,而相国为贤相。

吾故系相国,欲令百姓闻吾过也。

” 陈豨之反也,燕王绾发兵击其东北。

当是时,陈豨使王黄求救匈奴。

燕王绾亦使其臣张胜于匈奴,言豨等军破。

张胜至胡,故燕王藏荼子衍出亡在胡,见张胜曰:“公所以重于燕者,以习胡事也。

燕所以久存者,以诸侯数反,兵连不决也。

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

豨等已尽,次亦至燕,公等亦且为虏矣。

公何不令燕且缓陈豨,而与胡和!

事宽,得长王燕。

即有汉急,可以安国。

”张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击燕。

燕王绾疑张胜与胡反,上书请族张胜。

胜还,具道所以为者。

燕王乃诈论他人,脱胜家属,使得为匈奴间。

而阴使范齐之陈豨所,欲令久亡,连兵勿决。

汉击黥布,豨常将兵居代。

汉击斩豨,其裨将降,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于豨所。

帝使使召卢绾,绾称病。

上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因验问左右。

绾愈恐,闭匿,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独我与长沙耳。

往年春,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氏计。

令上病,属任吕后。

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

”乃遂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

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上益怒。

又得匈奴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

于是上曰:“卢绾果反矣!

”春,二月,使樊哙以相国将兵击绾,立皇子建为燕王。

诏曰:“南武侯织,亦粤之世也,立以为南海王。

” 上击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疾甚。

吕后迎良医。

医入见,曰:“疾可治。

”上嫚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

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

”遂不使治疾,赐黄金五十斤,罢之。

吕后问曰:“陛下百岁后,萧相国既死,谁令代之?

”上曰:“曹参可。

”问其次,曰:“王陵可,然少戆,陈平可以助之。

陈平知有馀,然难独任。

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

”吕后复问其次,上曰:“此后亦非乃所知也。

”夏,四月,甲辰,帝崩于长乐宫。

丁未,发丧,大赦天下。

卢绾与数千人居塞下候伺,幸上疾愈,自入谢。

闻帝崩,遂亡入匈奴。

五月,丙寅,葬高帝于长陵。

初,高祖不修文学,而性明达,好谋,能听,自监门、戍卒,见之如旧。

初顺民心作三章之约。

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

又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契,金匮、石室,藏之宗庙。

虽日不暇给,规摹弘远矣。

己巳,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后曰皇太后。

初,高帝病甚,人有恶樊哙,云:“党于吕氏,即一日上晏驾,欲以兵诛赵王如意之属。

”帝大怒,用陈平谋,召绛侯周勃受诏床下,曰:“陈平亟驰传载勃代哙将。

平至军中,即斩哙头!

”二人既受诏,驰传,未至军,行计之曰:“樊哙,帝之故人也,功多,且又吕后弟吕之夫,有亲且贵。

帝以仇怒故欲斩之,则恐后悔。

宁囚而致上,上自诛之。

”未至军,为坛,以节召樊哙。

哙受诏,即反接,载槛车传诣长安。

而令绛侯勃代将,将兵定燕反县。

平行,闻帝崩,畏吕谗之于太后,乃驰传先去。

逢使者,诏平与灌婴屯荥阳。

平受诏,立复驰至宫,哭殊悲。

因固请得宿卫中。

太后乃以为郎中令,使傅教惠帝。

是后吕谗乃不得行。

樊哙至,则赦,复爵邑。

太后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钳,衣赭衣,令舂。

遣使召赵王如意。

使者三反,赵相周昌谓使者曰:“高帝属臣赵王,赵王年少,窃闻太后怨戚夫人,欲召赵王并诛之,臣不敢遣王。

王且亦病,不能奉诏。

”太后怒,先使人召昌。

昌至长安,乃使人复召赵王。

王来,未到。

帝知太后怒,自迎赵王霸上,与入宫,自挟与起居饮食。

太后欲杀之,不得间。

孝惠皇帝 太祖高皇帝下元年(丁未,公元前一九四年) 冬,十二月,帝晨出射。

赵王少,不能蚤起。

太后使人持鸩饮之。

犁明,帝还,赵王已死。

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饮喑药,使居厕中,命日“人彘”。

居数日,乃召帝观人彘。

帝见,问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馀不能起。

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

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

”帝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

臣光曰:为人子者,父母有过则谏。

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

安有守高祖之业,为天下之主,不忍母之残酷,遂弃国家而不恤,纵酒色以伤生!

若孝惠者,可谓笃于小仁而未知大谊也。

徙淮阳王友为赵王。

春,正月,始作长安城西北方。

太祖高皇帝下二年(戊申,公元前一九三年) 冬,十月,齐悼惠王来朝,饮于太后前。

帝以齐王,兄也,置之上坐。

太后怒,酌鸩酒置前,赐齐王为寿。

齐王起,帝亦起取卮。

太后恐,自起泛帝卮。

齐王怪之,因不敢饮,佯醉去。

问知其鸩,大恐。

齐内史士说王,使献城阳郡为鲁元公主汤沐邑。

太后喜,乃罢归齐王。

春,正月,癸酉,有两龙见兰陵家人井中。

陇西地震。

夏,旱。

郃阳侯仲薨。

酂文终侯萧何病,上亲自临视,因问曰:“君即百岁后,谁可代君者?

”对曰:“知臣莫如主。

”帝曰:“曹参何如?

”何顿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

”秋,七月,辛未,何薨。

何置田宅,必居穷僻处,为家,不治垣屋。

曰:“后世贤,师吾俭。

不贤,毋为势家所夺。

” 癸巳,以曹参为相国。

参闻何薨,告舍人:“趣治行!

吾将入相。

”居无何,使者果召参。

始,参微时,与萧何善。

及为将相,有隙。

至何且死,所推贤唯参。

参代何为相,举事无所变更,一遵何约束:择郡国吏木讷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

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之。

日夜饮醇酒。

卿、大夫以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来者皆欲有言,参辄饮以醇酒。

间欲有所言,复饮之,醉而后去,终莫得开说,以为常。

见人有细过,专掩匿覆盖之,府中无事。

参子窋为中大夫。

帝怪相国不治事,以为“岂少朕与?

”使窋归,以其私问参。

参怒,笞窋二百,曰:“趣入侍!

天下事非若所当言也!

”至朝时,帝让参曰:“乃者我使谏君也。

”参免冠谢曰:“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

”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

”又曰:“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

”上曰:“君似不及也。

”参曰:“陛下言之是也。

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

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

”帝曰:“善!

” 参为相国,出入三年,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较若画一。

曹参代之,守而勿失。

载其清净,民以宁壹。

” 太祖高皇帝下三年(己酉,公元前一九二年) 春,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六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

以宗室女为公主,嫁匈奴冒顿单于。

是时,冒顿方强,为书,使使遗高后,辞极亵嫚。

高后大怒,召将相大臣,议斩其使者,发兵击之。

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

”中郎将季布曰:“哙可斩也!

前匈奴围高帝于平城,汉兵三十二万,哙为上将军,不能解围。

今歌吟之声未绝,伤夷者甫起,而哙欲摇动天下,妄言以十万众横行,是面谩也。

且夷狄譬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

”高后曰:“善!

”令大谒者张释报书,深自谦逊以谢之,并遗以车二乘,马二驷。

冒顿复使使来谢,曰:“未尝闻中国礼义,陛下幸而赦之。

”因献马,遂和亲。

夏,五月,立闽越君摇为东海王。

摇与无诸,皆越王句践之后也,从诸侯灭秦,功多,其民便附,故立之。

都东瓯,世号东瓯王。

六月,发诸侯王、列侯徒隶二万人城长安。

秋,七月,都厩灾。

是岁,蜀湔氐反,击平之。

太祖高皇帝下四年(庚戌,公元前一九一年) 冬,十月,立皇后张氏。

后,帝姊鲁元公主女也,太后欲为重亲,故以配帝。

春,正月,举民孝、弟、力田者,复其身。

三月,甲子,皇帝冠,赦天下。

省法令妨吏民者。

除挟书律。

帝以朝太后于长乐宫及间往,数跸烦民,乃筑复道于武库南。

奉常叔孙通谏曰:“此高帝月出游衣冠之道也,子孙奈何乘宗庙道上行哉!

”帝惧曰:“急坏之!

”通曰:“人主无过举。

今已作,百姓皆知之矣。

愿陛下为原庙渭北,衣冠月出游之,益广宗庙,大孝之本。

”上乃诏有司立原庙。

臣光曰:过者,人之所必不免也,惟圣贤为能知而改之。

古之圣王,患其有过而不自知也,故设诽谤之木,置敢谏之鼓,岂畏百姓之闻其过哉!

是以仲虺美成汤曰:“改过不吝。

”傅说戒高宗曰:“无耻过作非。

”由是观之,则为人君者,固不以无过为贤,而以改过为美也。

今叔孙通谏孝惠,乃云“人主无过举”,是教人君以文过遂非也,岂不缪哉!

长乐宫鸿台灾。

秋,七月,乙亥,未央宫凌室灾。

丙子,织室灾。

太祖高皇帝下五年(辛亥,公元前一九零年) 冬,雷。

桃李华,枣实。

春,正月,复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五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

夏,大旱,江河水少,溪谷水绝。

秋,八月,己丑,平阳懿侯曹参薨。

太祖高皇帝下六年(壬子,公元前一八九年) 冬,十月,以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

齐悼惠王肥薨。

夏,留文成侯张良薨。

以周勃为太尉。

太祖高皇帝下七年(癸丑,公元前一八八年) 冬,发车骑、材官诣荥阳,太尉灌婴将。

春,正月,辛丑朔,日有食之。

夏,五月,丁卯,日有食之,既。

秋,八月,戊寅,帝崩于未央宫。

大赦天下。

九月,辛丑,葬安陵。

初,吕太后命张皇后取他人子养之,而杀其母,以为太子。

既葬,太子即皇帝位,年幼。

太后临朝称制。

资治通鉴·卷十三·汉纪五

〔司马光〕 〔宋〕

起阏逢摄提格,尽昭阳大渊献,凡十年。

高皇后元年(甲寅,公元前一八七年) 冬,太后议欲立诸吕为王,问右丞相陵。

陵曰:“高帝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

’今王吕氏,非约也。

”太后不说,问左丞相平、太尉勃,对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

今太后称制,王诸吕,无所不可。

”太后喜,罢朝。

王陵让陈平、绛侯曰。

“始与高帝啑血盟,诸君不在邪?

今高帝崩,太后女主,欲王吕氏。

诸君纵欲阿意背约,何面目见高帝于地下乎?

”陈平、降侯曰:“于今,面折廷争,臣不如君。

全社稷,定刘氏之后,君亦不如臣。

”陵无以应之。

十一月,甲子,太后以王陵为帝太傅,实夺之相权。

陵遂病免归。

乃以左丞相平为右丞相,以辟阳侯审食其为左丞相,不治事,令监宫中,如郎中令。

食其故得幸于太后,公卿皆因而决事。

太后怨赵尧为赵隐王谋,乃抵尧罪。

上党守任敖尝为沛狱吏,有德于太后,乃以为御史大夫。

太后又追尊其父临泗侯吕公为宣王,兄周吕令武侯泽为悼武王,欲以王诸吕为渐。

春,正月,除三族罪、妖言令。

夏,四月,鲁元公主薨。

封公主子张偃为鲁王,谥公主曰鲁元太后。

辛卯,封所名孝惠子山为襄城侯,朝为轵侯,武为壶关侯。

太后欲王吕氏,乃先立所名孝惠子强为淮阳王,不疑为恒山王。

使大谒者张释风大臣。

大臣乃请立悼武王长子郦侯台为吕王,割齐之济南郡为吕国。

五月,丙申,赵王宫丛台灾。

秋,桃、李华。

高皇后二年(乙卯,公元前一八六年) 冬,十一月,吕肃王台薨。

春,正月,乙卯,地震。

羌道、武都道山崩。

夏,五月,丙申,封楚元王子郢客为上邳侯,齐悼惠王子章为朱虚侯,令入宿卫,又以吕禄女妻章。

六月,丙戌晦,日有食之。

秋,七月,恒山哀王不疑薨。

行八铢钱。

癸丑,立襄成侯山为恒山王,更名义。

高皇后三年(丙辰,公元前一八五年) 夏,江水、汉水溢,流四千余家。

秋,星昼见。

伊水、洛水溢,流千六百余家。

汝水溢,流八百余家。

高皇后四年(丁巳,公元前一八四年) 春,二月,癸未,立所名孝惠子太为昌平侯。

夏,四月,丙申,太后封女弟嬃为临光侯。

少帝浸长,自知非皇后子,乃出言曰:“后安能杀吾母而名我!

我壮,即为变!

”太后闻之,幽之永巷中,言帝病,左右莫得见。

太后语群臣曰:“今皇帝病久不已,失惑昏乱,不能继嗣治天下。

其代之。

”群臣皆顿首言:“皇太后为天下齐民计,所以安宗庙、社稷甚深。

群臣顿首奉诏。

”遂废帝,幽杀之。

五月,丙辰,立恒山王义为帝,更名曰弘,不称元年,以太后制天下事故也。

以轵侯朝为恒山王。

是岁,以平阳侯曹窋为御史大夫。

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

南越王佗曰:“高帝立我,通使物。

今高后听谗臣,别异蛮夷,隔绝器物,此必长沙王计,欲倚中国击灭南越而并王之,自为功也。

” 高皇后五年(戊午,公元前一八三年) 春,佗自称南越武帝,发兵攻长沙,败数县而去。

秋,八月,淮阳怀王强薨,以壶关侯武为淮阳王。

九月,发河东、上党骑屯北地。

初令戍卒岁更。

高皇后六年(己未,公元前一八二年) 冬,十月,太后以吕王嘉居处骄恣,废之。

十一月,立肃王弟产为吕王。

春,星昼见。

夏,四月,丁酉,赦天下。

封朱虚侯章弟兴居为东牟侯,亦入宿卫。

匈奴寇狄道,攻阿阳。

行五分钱。

宣平侯张敖卒,赐谥曰鲁元王。

高皇后七年(庚申,公元前一八一年) 冬,十二月,匈奴寇狄道,略二千馀人。

春,正月,太后召赵幽王友。

友以诸吕女为后,弗爱,爱他姬。

诸吕女怒,去,谗之于太后曰:“王言‘吕氏安得王!

太后百岁后,吾必击之。

’”太后以故召赵王,赵王至,置邸,不得见,令卫围守之,弗与食。

其群臣或窃馈,辄捕论之。

丁丑,赵王饿死,以民礼葬之长安民冢次。

己丑,日食,昼晦。

太后恶之,谓左右曰:“此为我也!

” 二月,徙梁王恢为赵王,吕王产为梁王。

梁王不之国,为帝太傅。

秋,七月,丁巳,立平昌侯太为济川王。

吕嬃女为将军、营陵侯刘泽妻。

泽者,高祖从祖昆弟也。

齐人田生为之说大谒者张卿曰:“诸吕之王也,诸大臣未大服。

今营陵侯泽,诸刘最长。

今卿言太后王之,吕氏王益固矣。

”张卿入言太后,太后然之,乃割齐之琅邪郡封泽为琅邪王。

赵王恢之徙赵,心怀不乐。

太后以吕产女为王后,王后从官皆诸吕,擅权,微伺赵王,赵王不得自恣。

王有所爱姬,王后使人鸩杀之。

六月,王不胜悲愤,自杀。

太后闻之,以为王用妇人弃宗庙礼,废其嗣。

是时,诸吕擅权用事。

朱虚侯章,年二十,有气力,忿刘氏不得职。

尝入侍太后燕饮,太后令章为酒吏。

章自请曰:“臣将种也,请得以军法行酒。

”太后曰:“可。

”酒酣,章请为《耕田歌》,太后许之。

章曰:“深耕穊种,立苗欲疏。

非其种者,锄而去之!

”太后默然。

顷之,诸吕有一人醉,亡酒,章追,拔剑斩之而还,报曰:“有亡酒一人,臣谨行法斩之!

”太后左右皆大惊,业已许其军法,无以罪也,因罢。

自是之后,诸吕惮朱虚侯,虽大臣皆依朱虚侯,刘氏为益强。

陈平患诸吕,力不能制,恐祸及己。

尝燕居深念,陆贾往,直入坐,而陈丞相不见。

陆生曰:“何念之深也!

”陈平曰:“生揣我何念?

”陆生曰:“足下极富贵,无欲矣。

然有忧念,不过患诸吕、少主耳。

”陈平曰:“然!

为之奈何?

”陆生曰:“天下安,注意相。

天下危,注意将。

将相和调,则士豫附。

天下虽有变,权不分。

为社稷计,在两君掌握耳。

臣常欲谓太尉绛侯,绛侯与我戏,易吾言。

君何不交欢太尉,深相结?

”因为陈平画吕氏数事。

陈平用其计,乃以五百金为绛侯寿,厚具乐饮。

太尉报亦如之。

两人深相结,吕氏诸益衰。

陈平以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遗陆生为饮食费。

太后使使告代王,欲徙王赵。

代王谢之,愿守代边。

太后乃立兄子吕禄为赵王,追尊禄父建成康侯释之为赵昭王。

九月,燕灵王建薨,有美人子,太后使人杀之。

国除。

遣隆虑侯周灶将兵击南越。

高皇后八年(辛酉,公元前一八零年) 冬,十月,辛丑,立吕肃王子东平侯通为燕王,封通弟庄为东平侯。

三月,太后礻犮,还,过轵道,见物如苍犬,撠太后掖,忽不复见。

卜之,云“赵王如意为祟”。

太后遂病掖伤。

太后为外孙鲁王偃年少孤弱,夏,四月,丁酉,封张敖前姬两子侈为新都侯,寿为乐昌侯,以辅鲁王。

又封中大谒者张释为建陵侯,以其劝王诸吕,赏之也。

江、汉水溢,流万馀家。

秋,七月,太后病甚,乃令赵王禄为上将军,居北军。

吕王产居南军。

太后诫产、禄曰:“吕氏之王,大臣弗平。

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为变。

必据兵卫宫,慎毋送丧,为人所制!

”辛巳,太后崩,遗诏:大赦天下,以吕王产为相国,以吕禄女为帝后。

高后已葬,以左丞相审食其为帝太傅。

诸吕欲为乱,畏大臣绛、灌等,未敢发。

朱虚侯以吕禄女为妇,故知其谋,乃阴令人告其兄齐王,欲令发兵西,朱虚侯、东牟侯为内应,以诛诸吕,立齐王为帝。

齐王乃与其舅驷钧、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阴谋发兵。

齐相召平弗听。

八月,丙午,齐王欲使人诛相。

相闻之,乃发卒卫王宫。

魏勃绐召平曰:“王欲发兵,非有汉虎符验也。

而相君围王固善,勃请为君将兵卫王。

”召平信之。

勃既将兵,遂围相府,召平自杀。

于是齐王以驷钧为相,魏勃为将军,祝午为内史,悉发国中兵。

使祝午东诈琅邪王曰:“吕氏作乱,齐王发兵欲西诛之。

齐王自以年少,不习兵革之事,愿举国委大王。

大王,自高帝将也。

请大王幸之临菑,见齐王计事。

”琅邪王信之,西驰见齐王。

齐王因留琅邪王,而使祝午尽发琅邪国兵,并将之。

琅邪王说齐王曰:“大王,高皇帝适长孙也,当立。

今诸大臣狐疑未有所定,而泽于刘氏最为长年,大臣固待泽决计。

今大王留臣,无为也,不如使我入关计事。

”齐王以为然,乃益具车送琅邪王。

琅邪王既行,齐遂举兵西攻济南。

遗诸侯王书,陈诸吕之罪,欲举兵诛之。

相国吕产等闻之,乃遣颍阴侯灌婴将兵击之。

灌婴至荥阳,谋曰:“诸吕拥兵关中,欲危刘氏而自立。

今我破齐还报,此益吕氏之资也。

”乃留屯荥阳,使使谕齐王及诸侯与连和,以待吕氏变,共诛之。

齐王闻之,乃还兵西界待约。

吕禄、吕产欲作乱,内惮绛侯、朱虚等,外畏齐、楚兵,又恐灌婴畔之。

欲待灌婴兵与齐合而发,犹豫未决。

当是时,济川王太、淮阳王武、常山王朝及鲁王张偃皆年少,未之国,居长安。

赵王禄、梁王产各将兵居南、北军。

皆吕氏之人也。

列侯群臣莫自坚其命。

太尉绛侯勃不得主兵。

曲周侯郦商老病,其子寄与吕禄善。

绛侯乃与丞相陈平谋,使人劫郦商,令其子寄往绐说吕禄曰:“高帝与吕后共定天下,刘氏所立九王,吕氏所立三王,皆大臣之议,事已布告诸侯,皆以为宜。

今太后崩,帝少,而足下佩赵王印,不急之国守籓,乃为上将,将兵留此,为大臣诸侯所疑。

足下何不归将印,以兵属太尉,请梁王归相国印,与大臣盟而之国。

齐兵必罢,大臣得安,足下高枕而王千里,此万世之利也。

”吕禄信然其计,欲以兵属太尉。

使人报吕产及诸吕老人,或以为便,或曰不便,计犹豫未有所决。

吕禄信郦寄,时与出游猎,过其姑吕嬃。

嬃大怒曰:“若为将而弃军,吕氏今无处矣!

”乃悉出珠玉、宝器散堂下,曰:“毋为他人守也!

” 九月,庚申旦,平阳侯窋行御史大夫事,见相国产计事。

郎中令贾寿使从齐来,因数产曰:“王不早之国,今虽欲行,尚可得邪!

”具以灌婴与齐、楚合从欲诛诸吕告产,且趣产急入宫。

平阳侯颇闻其语,驰告丞相、太尉。

太尉欲入北军,不得入。

襄平侯纪通尚符节,乃令持节矫内太尉北军。

太尉复令郦寄与典客刘揭先说吕禄曰:“帝使太尉守北军,欲足下之国。

急归将印辞去。

不然,祸且起。

”吕禄以为郦况不欺己,遂解印属典客,而以兵授太尉。

太尉至军,吕禄已去。

太尉入军门,行令军中曰:“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

”军中皆左袒,太尉遂将北军。

然尚有南军。

丞相平乃召朱虚侯章佐太尉,太尉令朱虚侯监军门,令平阳侯告卫尉:“毋入相国产殿门。

”吕产不知吕禄已去北军,乃入未央宫,欲为乱。

至殿门,弗得入,徘徊往来。

平阳侯恐弗胜,驰语太尉。

太尉尚恐不胜诸吕,未敢公言诛之,乃谓朱虚侯曰:“急入宫卫帝!

”朱虚侯请卒,太尉予卒千馀人。

入未央宫门,见产廷中。

日饣甫时,遂击产,产走。

天风大起,以故其从官乱,莫敢斗,逐产,杀之郎中府吏厕中。

朱虚侯已杀产,帝命谒者持节劳朱虚侯。

朱虚侯欲夺其节,谒者不肯。

朱虚侯则从与载,因节信驰走,斩长乐卫尉吕更始。

还,驰入北军报太尉。

太尉起,拜贺朱虚侯曰:“所患独吕产。

今已诛,天下定矣!

”遂遣人分部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

辛酉,捕斩吕禄而笞杀吕嬃,使人诛燕王吕通而废鲁王张偃。

戊辰,徙济川王王梁。

遣朱虚侯章以诛诸吕事告齐王,令罢兵。

灌婴在荥阳,闻魏勃本教齐王举兵,使使召魏勃至,责问之。

勃曰:“失火之家,岂暇先言丈人而后救火乎!

”因退立,股战而栗,恐不能言者,终无他语。

灌将军熟视笑曰:“人谓魏勃勇,妄庸人耳,何能为乎!

”乃罢魏勃。

灌婴兵亦罢荥阳归。

班固赞曰:孝文时,天下以郦寄为卖友。

夫卖友者,谓见利而忘义也。

若寄父为功臣而又执劫,虽摧吕禄以安社稷,谊存君亲可也。

诸大臣相与阴谋曰:“少帝及梁、淮阳、恒山王,皆非真孝惠子也。

吕后以计诈名他人子,杀其母养后宫,令孝惠子之,立以为后及诸王,以强吕氏。

今皆已夷灭诸吕,而所立即长,用事,吾属无类矣。

不如视诸王最贤者立之。

”或言:“齐王,高帝长孙,可立也。

”大臣皆曰:“吕氏以外家恶而几危宗庙,乱功臣。

今齐王舅驷钧,虎而冠。

即立齐王,复为吕氏矣。

代王方今高帝见子最长,仁孝宽厚,太后家薄氏谨良。

且立长固顺,况以仁孝闻天下乎!

”乃相与共阴使人召代王。

代王问左右,郎中令张武等曰:“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大将,习兵,多谋诈。

此其属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吕太后威耳。

今已诛诸吕,新疌血京师,此以迎大王为名,实不可信。

愿大王称疾毋往,以观其变。

”中尉宋昌进曰:“群臣之议皆非也。

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桀并起,人人自以为得之者以万数,然卒践天子之位者,刘氏也,天下绝望,一矣。

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谓磐石之宗也,天下服其强,二矣。

汉兴,除秦苛政,约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难动摇,三矣。

夫以吕太后之严,立诸吕为三王,擅权专制。

然而太尉以一节入北军一呼,士皆左袒为刘氏,叛诸吕,卒以灭之。

此乃天授,非人力也。

今大臣虽欲为变,百姓弗为使,其党宁能专一邪?

方今内有朱虚、东牟之亲,外畏吴、楚、淮阳、琅邪、齐、代之强。

方今高帝子,独淮南王与大王。

大王又长,贤圣仁孝闻于天下,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

大王勿疑也。

”代王报太后计之。

犹豫未定,卜之,兆得大横。

占曰:“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

”代王曰:“寡人固已为王矣,又何王?

”卜人曰:“所谓天王者,乃天子也。

”于是代王遣太后弟薄昭往见绛侯,绛侯等具为昭言所以迎立王意。

薄昭还报曰:“信矣,无可疑者。

”代王乃笑谓宋昌曰:“果如公言。

”乃命宋昌参乘,张武等六人乘传,从诣长安。

至高陵,休止,而使宋昌先驰之长安观变。

昌至渭桥,丞相以下皆迎。

昌还报。

代王驰至渭桥,群臣拜谒称臣,代王下车答拜。

太尉勃进曰:“愿请间。

”宋昌曰:“所言公,公言之。

所言私,王者无私。

”太尉乃跪上天子玺、符。

代王谢曰:“至代邸而议之。

” 后九月,己酉晦,代王至长安,舍代邸,群臣从至邸。

丞相陈平等皆再拜言曰:“子弘等皆非孝惠子,不当奉宗庙。

大王,高帝长子,宜为嗣。

愿大王即天子位。

”代王西乡让者三,南乡让者再,遂即天子位。

群臣以礼次侍。

东牟侯兴居曰:“诛吕氏,臣无功,请得除宫。

”乃与太仆汝阴侯滕公入宫,前谓少帝曰:“足下非刘氏子,不当立!

”乃顾麾左右执戟者掊兵罢去。

有数人不肯去兵,宦者令张释谕告,亦去兵。

滕公乃召乘舆车载少帝出。

少帝曰:“欲将我安之乎?

”滕公曰:“出就舍。

”舍少府。

乃奉天子法驾迎代王于邸,报曰:“宫谨除。

”代王即夕入未央宫。

有谒者十人持戟卫端门,曰:“天子在也,足下何为者而入?

”代王乃谓太尉。

太尉往谕,谒者十人皆掊兵而去,代王遂入。

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

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

有司分部诛灭梁、淮阳、恒山王及少帝于邸。

文帝还坐前殿,夜,下诏书赦天下。

太宗孝文皇帝上 高皇后元年(壬戌,公元前一七九年) 冬,十月,庚戌,徙琅邪王泽为燕王。

封赵幽王子遂为赵王。

陈平谢病。

上问之,平曰:“高祖时,勃功不如臣,及诛诸吕,臣功亦不如勃,愿以右丞相让勃。

”十一月,辛巳,上徙平为左丞相,太尉勃为右丞相,大将军灌婴为太尉。

诸吕所夺齐、楚故地,皆复与之。

论诛诸吕功,右丞相勃以下益户、赐金各有差。

绛侯朝罢趋出,意得甚。

上礼之恭,常目送之。

郎中安陵袁盎谏曰:“诸吕悖逆,大臣相与共诛之。

是时丞相为太尉,本兵柄,适会其成功。

今丞相如有骄主色,陛下谦让。

臣主失礼,窃为陛下弗取也!

”后朝,上益庄,丞相益畏。

十二月,诏曰:“法者,治之正也。

今犯法已论,而使无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及为收帑,朕甚不取!

其除收帑诸相坐律令。

” 春,正月,有司请蚤建太子。

上曰。

“朕既不德,纵不能博求天下贤圣有德之人而禅天下焉,而曰豫建太子,是重吾不德也。

其安之!

”有司曰:“豫建太子,所以重宗庙、社稷,不忘天下也。

”上曰:“楚王,季父也。

吴王,兄也。

淮南王,弟也,岂不豫哉?

今不选举焉,而曰必子,人其以朕为忘贤有德者而专于子,非所以忧天下也!

”有司固请曰:“古者殷、周有国,治安皆千馀岁,用此道也。

立嗣必子,所从来远矣。

高帝平天下为太祖,子孙继嗣世世不绝,今释宜建而更选于诸侯及宗室,非高帝之志也。

更议不宜。

子启最长,纯厚慈仁,请建以为太子。

”上乃许之。

三月,立太子母窦氏为皇后。

皇后,清河观津人。

有弟广国,字少君,幼为人所略卖,传十馀家,闻窦后立,乃上书自陈。

召见,验问,得实,乃厚赐田宅、金钱,与兄长君家于长安。

绛侯、灌将军等曰:“吾属不死,命乃且县此两人。

两人所出微,不可不为择师傅、宾客。

又复效吕氏,大事也!

”于是乃选士之有节行者与居。

窦长君、少君由此为退让君子,不敢以尊贵骄人。

诏振贷鳏、寡、孤、独、穷困之人。

又令:“八十已上,月赐米、肉、酒。

九十已上,加赐帛、絮。

赐物当禀鬻米者,长吏阅视,丞若尉致。

不满九十,啬夫、令史致。

二千石遣都吏循行,不称者督之。

” 楚元王交薨。

夏,四月,齐、楚地震,二十九山同日崩,大水溃出。

时有献千里马者。

帝曰:“鸾旗在前,属车在后,吉行日五十里,师行三十里。

朕乘千里马,独先安之?

”于是还其马,与道里费,而下诏曰:“朕不受献也。

其令四方毋求来献。

” 帝既施惠天下,诸侯、四夷远近欢洽。

乃修代来功,封宋昌为壮武侯。

帝益明习国家事。

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

”勃谢不知。

又问:“一岁钱谷出入几何?

”勃又谢不知,惶愧,汗出沾背。

上问左丞相平。

平曰:“有主者。

”上曰:“主者谓谁?

”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

问钱谷,责治粟内史。

”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

”平谢曰:“陛下不知其驽下,使待罪宰相。

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

下遂万物之宜。

外镇抚四夷诸侯。

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

”帝乃称善。

右丞相大惭,出而让陈平曰:“君独不素教我对!

”陈平笑曰:“君居其位,不知其任邪?

且陛下即问长安中盗贼数,君欲强对邪?

”于是绛侯自知其能不如平远矣。

居顷之,人或说勃曰:“君既诛诸吕,立代王,威震天下。

而君受厚赏,处尊位,久之,即祸及身矣。

”勃亦自危,乃谢病,请归相印,上许之。

秋,八月,辛未,右丞相勃免,左丞相平专为丞相。

初,隆虑侯灶击南越,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隃领。

岁馀,高后崩,即罢兵。

赵佗因此以兵威财物赂遗闽越、西瓯、骆,役属焉。

东西万馀里,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侔。

帝乃为佗亲冢在真定者置守邑,岁时奉祀。

召其昆弟,尊官、厚赐宠之。

复使陆贾使南越,赐佗书曰:“朕,高皇帝侧室之子也,弃外,奉北籓于代。

道里辽远,壅蔽朴愚,未尝致书。

高皇帝弃群臣,孝惠皇帝即世。

高后自临事,不幸有疾,诸吕为变,赖功臣之力,诛之已毕,朕以王、侯、吏不释之故,不得不立。

今即位。

乃者闻王遗将军隆虑侯书,求亲昆弟,请罢长沙两将军。

朕以王书罢将军博阳侯。

亲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人存问,修治先人冢。

前日闻王发兵于边,为寇灾不止。

当其时,长沙苦之,南郡尤甚。

虽王之国,庸独利乎!

必多杀士卒,伤良将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独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为也。

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以问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长沙土也。

’朕不得擅变焉。

今得王之地,不足以为大。

得王之财,不足以为富。

服领以南,王自治之。

虽然,王之号为帝。

两帝并立,亡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争也。

争而不让,仁者不为也。

愿与王分弃前恶,终今以来,通使如故。

” 贾至南越,南越王恐,顿首谢罪,愿奉明诏,长为籓臣,奉贡职。

于是下令国中曰:“吾闻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

汉皇帝,贤天子。

自今以来,去帝制、黄屋、左纛。

”因为书,称:“蛮夷大长、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老夫,故越吏也,高皇帝幸赐臣佗玺,以为南越王。

孝惠皇帝即位,义不忍绝,所以赐老夫者甚厚。

高后用事,别异蛮夷,出令曰:‘毋与蛮夷越金、铁、田器、马、牛、羊。

即予,予牡,毋予牝。

’老夫处僻,马、牛、羊齿已长。

自以祭祀不修,有死罪,使内史籓、中尉高、御史平凡三辈上书谢过,皆不反。

又风闻老夫父母坟墓已坏削,兄弟宗族已诛论。

吏相与议曰:‘今内不得振于汉,外无以自高异。

’故更号为帝,自帝其国,非敢有害于天下。

高皇后闻之,大怒,削去南越之籍,使使不通。

老夫窃疑长沙王谗臣,故发兵以伐其边。

老夫处越四十九年,于今抱孙焉。

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汉也。

今陛下幸哀怜,复故号,通使汉如故。

老夫死,骨不腐。

改号,不敢为帝矣!

” 齐哀王襄薨。

上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召以为廷尉。

吴公荐洛阳人贾谊,帝召以为博士。

是时贾生年二十馀。

帝爱其辞博,一岁中,超迁至太中大夫。

贾生请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兴礼乐,以立汉制,更秦法。

帝谦让未遑也。

高皇后二年(癸亥,公元前一七八年) 冬,十月,曲逆献侯陈平薨。

诏列侯各之国,为吏及诏所止者,遣太子。

十一月,乙亥,周勃复为丞相。

癸卯晦,日有食之。

诏:“群臣悉思朕之过失及知见之所不及,丐以启告朕。

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

”因各敕以职任,务省繇费以便民,罢卫将军。

太仆见马遗财足,馀皆以给传置。

颍阴侯骑贾山上书言治乱之道曰:“臣闻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

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

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

执重,非特万钧也。

开道而求谏,和颜色而受之,用其言而显其身,士犹恐惧而不敢自尽。

又况于纵欲恣暴、恶闻其过乎!

震之以威,压之以重,虽有尧、舜之智,孟贲之勇,岂有不摧折者哉!

如此,则人主不得闻其过,社稷危矣。

昔者周盖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君有馀财,民有馀力,而颂声作。

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

一君之身耳,所自养者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

秦皇帝计其功德,度其后嗣世世无穷。

然身死才数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庙灭绝矣。

秦皇帝居灭绝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

天下莫敢告也。

其所以莫敢告者,何也?

亡养老之义,亡辅弼之臣,退诽谤之人,杀直谏之士。

是以道谀、媮合苟容,比其德则贤于尧、舜,课其功则贤于汤、武。

天下已溃而莫之告也。

今陛下使天下举贤良方正之士,天下皆欣欣焉曰:‘将兴尧舜之道、三王之功矣。

’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

今方正之士皆在朝廷矣。

又选其贤者,使为常侍、诸吏,与之驰驱射猎,一日再三出。

臣恐朝廷之解驰,百官之堕于事也。

陛下即位,亲自勉以厚天下,节用爱民,平狱缓刑。

天下莫不说喜。

臣闻山东吏布诏令,民虽老羸癃疾,扶杖而往听之,愿少须臾毋死,思见德化之成也。

今功业方就,名闻方昭,四方乡风而从。

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与之日日猎射,击兔、伐狐,以伤大业,绝天下之望,臣窃悼之。

古者大臣不得与宴游,使皆务其方而高其节,则群臣莫敢不正身修行,尽心以称大体。

夫士,修之于家而坏之于天子之廷,臣窃愍之。

陛下与众臣宴游,与大臣、方正朝廷论议,游不失乐,朝不失礼,议不失计,轨事之大者也。

”上嘉纳其言。

上每朝,郎、从官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其言。

言不可用置之,言可用采之,未尝不称善。

帝从霸陵上欲西驰下峻阪。

中郎将袁盎骑,并车揽辔。

上曰:“将军怯邪?

”盎曰:“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圣主不乘危,不徼幸。

今陛下骋六飞驰下峻山,有如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奈高庙、太后何!

”上乃止。

上所幸慎夫人,在禁中常与皇后同席坐。

及坐郎置,袁盎引却慎夫人坐。

慎夫人怒,不肯坐。

上亦怒,起,入禁中。

盎因前说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

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

妾、主岂可与同坐哉!

且陛下幸之,即厚赐之。

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也。

陛下独不见‘人彘’乎!

”于是上乃说,召语慎夫人,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贾谊说上曰:“《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

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

一女不织,或受之寒。

’生之有时而用之亡度,则物力必屈。

古之治天下,至纤至悉,故其畜积足恃。

今背本而趋末者甚众,是天下之大残也!

淫侈之俗,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

残、贼公行,莫之或止。

大命将泛,莫之振救。

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财产何得不蹷。

汉之为汉,几四十年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

失时不雨,民且狼顾。

岁恶不入,请卖爵子。

既闻耳矣,安有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惊者!

世之有饥、穰,天之行也。

禹、汤被之矣。

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国胡以相恤?

卒然边境有急,数十百万之众,国胡以馈之?

兵、旱相乘,天下大屈,有勇力者聚徒而衡击,罢夫、羸老,易子上咬其骨。

政治未毕通也,远方之能僭拟者并举而争起矣。

乃骇而图之,岂将有及乎!

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

苟粟多而财有馀,何为而不成!

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远,何招而不至!

今驱民而归之农,皆著于本。

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畮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

可以为富安天下,而直为此廪廪也,窃为陛下惜之!

” 上感谊言,春,正月,丁亥,诏开藉田,上亲耕以率天下之民。

三月,有司请立皇子为诸侯王。

诏先立赵幽王少子辟强为河间王,朱虚侯章为城阳王,东牟侯兴居为济北王。

然后立皇子武为代王,参为太原王,揖为梁王。

五月,诏曰:“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也。

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由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

其除之!

” 九月,诏曰:“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

而民或不务本而事末,故生不遂。

朕忧其然,故今兹亲率群臣农以劝之。

其赐天下民今年田租之半。

” 燕敬王泽薨。

资治通鉴·卷十四·汉纪六

〔司马光〕 〔宋〕

起阏逢困敦,尽重光协洽,凡八年。

太宗孝文皇帝中前三年(甲子,公元前一七七年) 冬,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

十一月,丁卯晦,日有食之。

诏曰:“前遣列侯之国,或辞未行。

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

” 十二月,免丞相勃,遣就国。

乙亥,以太尉灌婴为丞相。

罢太尉官,属丞相。

夏,四月,城阳景王章薨。

初,赵王敖献美人于高祖,得幸,有娠。

及贯高事发,美人亦坐系河内。

美人母弟赵兼因辟阳侯审食其言吕后,吕后妒,弗肯白。

美人已生子,恚,即自杀。

吏奉其子诣上,上悔,名之曰长,令吕后母之,而葬其母真定。

后封长为淮南王。

淮南王蚤失母,常附吕后,故孝惠、吕后时得无患。

而常心怨辟阳侯,以为不强争之于吕后,使其母恨而死也。

及帝即位,淮南王自以最亲,骄蹇,数不奉法。

上常宽假之。

是岁,入朝,从上入苑囿猎,与上同车,常谓上“大兄”。

王有材力,能扛鼎。

乃往见辟阳侯,自袖铁椎椎辟阳侯,令从者魏敬刭之。

驰走阙下,肉袒谢罪。

帝伤其志为亲,故赦弗治。

当是时,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淮南王。

淮南王以此,归国益骄恣,出入称警跸,称制拟于天子。

袁盎谏曰:“诸侯太骄,必生患。

”上不听。

五月,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保塞蛮夷,杀略人民。

上幸甘泉。

遣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诣高奴击右贤王。

发中尉材官属卫将军,军长安。

右贤王走出塞。

上自甘泉之高奴,因幸太原,见故群臣,皆赐之。

复晋阳、中都民三岁租。

留游太原十馀日。

初,大臣之诛诸吕也,朱虚侯功尤大。

大臣许尽以赵地王朱虚侯,尽以梁地王东牟侯。

及帝立,闻朱虚、东牟之初欲立齐王,故绌其功,及王诸子,乃割齐二郡以王之。

兴居自以失职夺功,颇怏怏。

闻帝幸太原,以为天子且自击胡,遂发兵反。

帝闻之,罢丞相及行兵皆归长安,以棘浦侯柴武为大将军,将四将军、十万众击之。

祁侯缯贺为将军,军荥阳。

秋,七月,上自太原至长安。

诏:“济北吏民,兵未至先自定及以军城邑降者,皆赦之,复官爵。

与王兴居去来者,赦之。

”八月,济北王兴居兵败,自杀。

初,南阳张释之为骑郎,十年不得调,欲免归。

袁盎知其贤而荐之,为谒者仆射。

释之从行,登虎圈,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

十馀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

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

上所问禽兽簿甚悉,欲以观其能。

口对响应,无穷者。

帝曰:“吏不当若是邪!

尉无赖!

”乃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

释之久之前,曰:“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

”上曰:“长者也。

”又复问:“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

”上复曰:“长者。

”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效此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

且秦以任刀笔之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

其敝,徒文具而无实,不闻其过,陵迟至于土崩。

今陛下以啬夫口辨而超迁之,臣恐天下随风而靡,争为口辨而无其实。

夫下之化上,疾于景响,举错不可不审也。

”帝曰:“善!

”乃不拜啬夫。

上就车,诏释之参乘。

徐行,问释之秦之敝,具以质言。

至宫,上拜释之为公车令。

顷之,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

于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无得入殿门,遂劾“不下公门,不敬”,奏之。

薄太后闻之。

帝免冠,谢教儿子不谨。

薄太后乃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

帝由是奇释之,拜为中大夫。

顷之,至中郎将。

从行至霸陵,上谓群臣曰:“嗟乎!

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昔斫陈漆其间,岂可动哉!

”左右皆曰:“善!

”释之曰:“使其中有可欲者,虽锢南山犹有隙。

使其中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焉!

”帝称善。

是岁,释之为廷尉。

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乘舆马惊。

于是使骑捕之,属廷尉。

释之奏当:“此人犯跸,当罚金。

”上怒曰:“此人亲惊吾马,马赖和柔,令它马,固不败伤我乎!

而廷尉乃当之罚金。

”释之曰:“法者,天下公共也。

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

且方其时,上使使诛之则已。

今已下廷尉。

廷尉,天下之平也,壹倾,天下用法皆为之轻重,民安所错其手足!

唯陛下察之。

”上良久曰:“廷尉当是也。

” 其后人有盗高庙坐前玉环,得。

帝怒,下廷尉治。

释之按“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当:弃市。

上大怒曰:“人无道,乃盗先帝器!

吾属廷尉者,欲致之族。

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

”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是,足也。

且罪等,然以逆顺为差。

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且何以加其法乎?

”帝乃白太后许之。

太宗孝文皇帝中四年(乙丑,公元前一七六年) 冬,十二月,颍阴懿侯灌婴薨。

春,正月,甲午,以御史大夫阳武张苍为丞相。

苍好书,博闻,尤邃律历。

上召河东守季布,欲以为御史大夫。

有言其勇、使酒、难近者。

至,留邸一月,见罢。

季布因进曰:“臣无功窃宠,待罪河东,陛下无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

今臣至,无所受事,罢去,此人必有毁臣者。

夫陛下以一人之誉而召臣,以一人之毁而去臣,臣恐天下有识闻之,有以窥陛下之浅深也!

”上默然,惭,良久曰:“河东,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

” 上议以贾谊任公卿之位。

大臣多短之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为长沙王太傅。

绛侯周勃既就国,每河东守、尉行县至绛,勃自畏恐诛,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见之。

其后人有上书告勃欲反,下廷尉。

廷尉逮捕勃,治之。

勃恐,不知置辞。

吏稍侵辱之,勃以千金与狱吏,狱吏乃书牍背示之曰:“以公主为证。

”公主者,帝女也,勃太子胜之尚之。

薄太后亦以为勃无反事。

帝朝太后,太后以冒絮提帝曰:“绛侯始诛诸吕,绾皇帝玺,将兵于北军,不以此时反,今居一小县,顾欲反邪?

”帝既见绛侯狱辞,乃谢曰:“吏方验而出之。

”于是使使持节赦绛侯,复爵邑。

绛侯既出,曰:“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 作顾成庙。

太宗孝文皇帝中五年(丙寅,公元前一七五年) 春,二月,地震。

初,秦用半两钱,高祖嫌其重,难用,更铸荚钱。

于是物价腾踊,米至石万钱。

夏,四月,更造四铢钱,除盗铸钱令,使民得自铸。

贾谊谏曰:“法使天下公得雇租铸铜、锡为钱,敢杂以铅、铁为它巧者,其罪黥。

然铸钱之情,非殽杂为巧,则不可得赢。

而殽之甚微,为利其厚。

夫事有召祸而法有起奸。

今令细民人操造币之势,各隐屏而铸作,因欲禁其厚利微奸,虽黥罪日报,其势不止。

乃者,民人抵罪多者一县百数,及吏之所疑搒笞奔走者甚众。

夫县法以诱民,使入隐阱,孰多于此!

又民用钱,郡县不同:或用轻钱,百加若干。

或用重钱,平称不受。

法钱不立,吏急而壹之乎?

则大为烦苛而力不能胜。

纵而弗呵乎?

则市肆异用,钱文大乱。

苟非其术,何乡而可哉!

今农事弃捐而采铜者日蕃,释其耒耨,冶熔炊炭。

奸钱日多,五谷不为多。

善人怵而为奸邪,愿民陷而之刑戮。

刑戮将甚不详,奈何而忽!

国知患此,吏议必曰‘禁之’。

禁之不得其术,其伤必大。

令禁铸钱,则钱必重。

重则其利深,盗铸如云而起,弃市之罪又不足以禁矣。

奸数不胜而法禁数溃,铜使之然也。

铜布于天下,其为祸博矣,故不如收之。

”贾山亦上书谏,以为:“钱者,亡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

富贵者,人主之操柄也。

令民为之,是与人主共操柄,不可长也。

”上不听。

是时,太中大夫邓通方宠幸,上欲其富,赐之蜀严道铜山,使铸钱。

吴王濞有豫章铜山,招致天下亡命者以铸钱。

东煮海水为盐。

以故无赋而国用饶足。

于是吴、邓钱布天下。

初,帝分代为二国,立皇子武为代王,参为太原王。

是岁,徙代王武为淮阳王。

以太原王参为代王,尽得故地。

太宗孝文皇帝中六年(丁卯,公元前一七四年) 冬,十月,桃、李华。

淮南厉王长自作法令行于其国,逐汉所置吏,请自置相、二千石。

帝曲意从之。

又擅刑杀不辜及爵人至关内侯。

数上书不逊顺。

帝重自切责之,乃令薄昭与书风谕之,引管、蔡及代顷王、济北王兴居以为儆戒。

王不说,令大夫但、士伍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以辇车四十乘反谷口。

令人使闽越、匈奴。

事觉,有司治之。

使使召淮南王。

王至长安,丞相张苍、典客冯敬行御史大夫事,与宗正、廷尉奏:“长罪当弃市。

”制曰:“其赦长死罪,废,勿王。

徙处蜀郡严道邛邮。

”尽诛所与谋者。

载长以辎车,令县以次传之。

袁盎谏曰:“上素骄淮南王,弗为置严傅、相,以故至此。

淮南王为人刚,今暴摧折之,臣恐卒逢雾露病死,陛下有杀弟之名,奈何?

”上曰:“吾特苦之耳,今复之。

” 淮南王果愤恚不食死。

县传至雍,雍令发封,以死闻。

上哭甚悲,谓袁盎曰“吾不听公言,卒亡淮南王!

今为奈何?

”盎曰:“独斩丞相、御史以谢天下乃可。

”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考诸县传送淮南王不发封馈侍者,皆弃市。

以列侯葬淮南王于雍,置守冢三十户。

匈奴单于遣汉书曰:“前时,皇帝言和亲事,称书意,合欢。

汉边吏侵侮右贤王。

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支等计,与汉吏相距。

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故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

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力强,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定之。

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已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以定。

愿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

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

”帝报书曰:“单于欲除前事,复故约,朕甚嘉之。

此古圣王之志也。

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遗单于甚厚。

倍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

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单于勿深诛!

单于若称书意,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

” 后顷之,冒顿死,子稽粥立,号曰老上单于。

老上单于初立,帝复遣宗室女翁主为单于阏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说傅翁主。

说不欲行,汉强使之。

说曰:“必我也,为汉患者!

”中行说既至,因降单于,单于甚亲幸之。

初,匈奴好汉缯絮、食物。

中行说曰:“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然所以强者,以衣食异,无仰于汉也。

今单于变俗,好汉物。

汉物不过什二,则匈奴尽归于汉矣。

”其得汉缯絮,以驰草棘中,衣袴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

得汉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

于是说教单于左右疏记,以计课其人众、畜牧。

其遗汉书牍及印封,皆令长大,倨傲其辞,自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

汉使或訾笑匈奴俗无礼义者,中行说辄穷汉使曰:“匈奴约束径,易行。

君臣简,可久。

一国之政,犹一体也。

故匈奴虽乱,必立宗种。

今中国虽云有礼义,及亲属益疏则相杀夺,以至易姓,皆从此类也。

嗟!

土室之人,顾无多辞,喋喋占占!

顾汉所输匈奴缯絮、米糵,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已矣,何以言为乎!

且所给,备、善,则已。

不备、苦恶,则候秋熟,以骑驰蹂而稼穑耳!

” 梁太傅贾谊上疏曰:“臣窃惟今之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

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

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

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

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然,因谓之安。

方今之势,何以异此!

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

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匈奴宾服,百姓素朴,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立经陈纪,为万世法。

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

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

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

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

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虖!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

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

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

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

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

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艹熭},操刀必割!

’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蚤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虖!

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而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

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

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

长沙乃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

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

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

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

欲臣子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

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

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

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

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

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

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

如此,则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

当时大治,后世诵圣。

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伸,一二指慉,身虑亡聊。

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

病非徒瘇也。

又苦炙盭。

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

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

惠王之子,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

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炙盭。

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势方倒悬。

凡天子者,天下之首。

何也?

上也。

蛮夷者,天下之足。

何也?

下也。

今匈奴嫚侮侵掠,至不敬也。

而汉岁致金絮采缯以奉之。

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

可为流涕者此也。

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细娱而不图大患,德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伸,可为流涕者此也。

“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

且帝之身自衣皂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

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孽妾以缘其履。

此臣所谓舛也。

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

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

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

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

行之二岁,秦俗日败。

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

借父櫌锄,虑有德色。

母取箕帚,立而谇语。

抱哺其子,与公并居。

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

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

今其遗见馀俗,犹尚未改,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

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

今其甚者杀父兄矣。

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

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

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

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

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

此业壹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

若夫经制不定,是犹渡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

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夏、殷、周为天子皆数十世,秦为天子二世而亡。

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

其故可知也。

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过阙则下,过庙则趋,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

孩提有识,三公、三少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

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

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

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

’习与智长,故切而不愧。

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

及秦而不然,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

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

岂惟胡亥之性恶哉?

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谚曰:‘前车覆,后车诫。

’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

然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

天下之命,县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

夫心未滥而先谕都,则化易成也。

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

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

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嗜欲不异。

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

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

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

《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此时务也。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

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为用易见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

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

行此之令,信如四时。

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岂顾不用哉?

然而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

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

必也使毋讼乎!

’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

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

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馀岁则大败。

此亡他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

夫天下,大器也。

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

天下之情,与器无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

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

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之所共见也。

是非其明效大验邪!

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

’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

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

陛无级,廉近地,则堂卑。

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

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

“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

’此善谕也。

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

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

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

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

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

而令与众庶同黥、劓、髡、刖、笞、傌、弃市之法,然则堂不无陛虖!

被戮辱者不泰迫虖!

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无耻之心虖!

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

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

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礼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

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

若夫束缚之,系緤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

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尊尊、贵贵之化也。

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饰’。

坐污秽淫乱、男女无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

坐罢软不胜任者,不谓罢软,曰‘下官不职’。

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

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谴、何则白冠氂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

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颈盭而加也。

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人捽抑而刑之也。

曰:‘子大夫自有过耳,吾遇子有礼矣。

’遇之有礼,故群臣自熹。

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

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

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皆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伏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

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 谊以绛侯前逮系狱,卒无事,故以此讥上。

上深纳其言,养臣下有节,是后大臣有罪,皆自杀,不受刑。

太宗孝文皇帝中七年(戊辰,公元前一七三年) 冬,十月,令列侯太夫人、夫人、诸侯王子及吏二千石无得擅征捕。

夏,四月,赦天下。

六月,癸酉,未央宫东阙罘罳灾。

民有歌淮南王者曰:“一尺布,尚可缝。

一斗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相容!

”帝闻而病之。

太宗孝文皇帝中八年(己巳,公元前一七二年) 夏,封淮南厉王子安等四人为列侯。

贾谊知上必将复王之也,上疏谏曰:“淮南王之悖逆无道,天下孰不知其罪!

陛下幸而赦迁之,自疾而死,天下孰以王死之不当!

今奉尊罪人之子,适足以负谤于天下耳。

此人少壮,岂能忘其父哉!

白公胜所为父报仇者,大父与叔父也。

白公为乱,非欲取国代主,发忿快志,剡手以冲仇人之匈,固为俱靡而已。

淮南虽小,黥布尝用之矣,汉存,特幸耳。

夫擅仇人足以危汉之资,于策不便。

予之众,积之财,此非有子胥、白公报于广都之中,即疑有专诸、荆轲起于两柱之间,所谓假贼兵,为虎翼者也。

愿陛下少留计!

”上弗听。

有长星出于东方。

太宗孝文皇帝中九年(庚午,公元前一七一年) 春,大旱。

太宗孝文皇帝中十年(辛未,公元前一七零年) 冬,上行幸甘泉。

将军薄昭杀汉使者。

帝不忍加诛,使公卿从之饮酒。

欲令自引分,昭不肯。

使群臣丧服往哭之,乃自杀。

臣光曰:李德裕以为:“汉文帝诛薄昭,断则明矣,于义则未安也。

秦康送晋文,兴如存之感。

况太后尚存,唯一弟薄昭,断之不疑,非所以慰母氏之心也。

”臣愚以为法者天下之公器,惟善持法者,亲疏如一,无所不行,则人莫敢有所恃而犯之也。

夫薄昭虽素称长者,文帝不为置贤师傅而用之典兵。

骄而犯上,至于杀汉使者,非有恃而然乎!

若又从而赦之,则与成、哀之世何异哉!

魏文帝尝称汉文帝之美,而不取其杀薄昭,曰:“舅后之家,但当养育以恩而不当假借以权,既触罪法,又不得不害。

”讥文帝之始不防闲昭也,斯言得之矣。

然则欲慰母心者,将慎之于始乎!

资治通鉴·卷十五·汉纪七

〔司马光〕 〔宋〕

起玄黓涒滩,尽柔兆阉茂,凡十五年。

太宗孝文皇帝下前十一年(壬申,公元前一六九年) 冬,十一月,上行幸代。

春,正月,自代还。

夏,六月,梁怀王揖薨,无子。

贾谊复上疏曰:“陛下即不定制,如今之势,不过一传、再传,诸侯犹且人恣而不制,豪植而大强,汉法不得行矣。

陛下所以为籓扞及皇太子之所恃者,唯淮阳、代二国耳。

代,北边匈奴,与强敌为邻,能自完则足矣。

而淮阳之比大诸侯,廑如黑子之著面,适足以饵大国,而不足以有所禁御。

方今制在陛下,制国而令子适足以为饵,岂可谓工哉!

臣之愚计,愿举淮南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

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

梁起于新郪而北著之河,淮阳包陈而南揵之江,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

梁足以扞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陛下高枕,终无山东之忧矣,此二世之利也。

当今恬然,适遇诸侯之皆少。

数岁之后,陛下且见之矣。

夫秦日夜苦心劳力以除六国之祸。

今陛下力制天下,颐指如意,高拱以成六国之祸,难以言智,苟身无事,畜乱,宿祝,孰视而不定。

万年之后,传之老母、弱子,将使不宁,不可谓仁。

”帝于是从谊计,徙淮阳王武为梁王,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得大县四十馀城。

后岁馀,贾谊亦死,死时年三十三矣。

徙城阳王喜为淮南王。

匈奴寇狄道。

时匈奴数为边患,太子家令颍川晁错上言兵事曰:“《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

’由此观之,安边境,立功名,在于良将,不可不择也。

臣又闻,用兵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

兵法:步兵、车骑、弓弩、长戟、矛鋋、剑楯之地,各有所宜。

不得其宜者,或十不当一。

士不选练,卒不服习,起居不精,动静不集,趋利弗及,避难不毕,前击后解,与金鼓之指相失,此不习勒卒之过也,百不当十。

兵不完利,与空手同。

甲不坚密,与袒裼同。

弩不可以及远,与短兵同。

射不能中,与无矢同。

中不能入,与无镞同。

此将不省兵之祸也,五不当一。

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敌也。

卒不可用,以其将予敌也。

将不知兵,以其主予敌也。

君不择将,以其国予敌也。

’四者,兵之至要也。

臣又闻:小大异形,强弱异势,险易异备。

夫卑身以事强,小国之形也。

合小以攻大,敌国之形也。

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

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

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

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

此匈奴之长技也。

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

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

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

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

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

此中国之长技也。

以此观之,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

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以诛数万之匈奴,众寡之计,以一击十之术也。

虽然,兵,凶器。

战,危事也。

故以大为小,以强为弱,在俯仰之间耳。

夫以人之死争胜,跌而不振,则悔之无及也。

帝王之道,出于万全。

今降胡、义渠、蛮夷之属来归谊者,其众数千,饮食、长技与匈奴同。

可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益以边郡之良骑,令明将能知其习俗、和辑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约将之。

即有险阻,以此当之。

平地通道,则以轻车、材官制之。

两军相为表里,各用其长技,衡加之以众,此万全之术也。

” 帝嘉之,赐错书,宠答焉。

错又上言曰:“臣闻秦起兵而攻胡、粤者,非以卫边地而救民死也,贪戾而欲广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乱。

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势,战则为人禽,屯则卒积死。

夫胡、貉之人,其性耐寒。

扬、粤之人,其性耐暑。

秦之戍卒不耐其水土,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

秦民见行,如往弃市,因以谪发之,名曰‘谪戍’。

先发吏有谪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者,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后入闾取其左。

发之不顺,行者愤怨,有万死之害而亡铢两之报,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复,天下明知祸烈及己也。

陈胜行戍,至于大泽,为天下先倡,天下从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

胡人衣食之业,不著于地,其势易以扰乱边境,往来转徙,时至时去。

此胡人之生业,而中国之所以离南畮也。

今胡人数转牧、行猎于塞下,以候备塞之卒,卒少则入。

陛下不救,则边民绝望而有降敌之心。

救之,少发则不足,多发,远县才至,则胡又已去。

聚而不罢,为费甚大。

罢之,则胡复入。

如此连年,则中国贫苦而民不安矣。

陛下幸忧边境,遣将吏发卒以治塞,甚大惠也。

然今远方之卒守塞,一岁而更,不知胡人之能。

不如选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备之,以便为之高城深堑。

要害之处,通川之道,调立城邑,毋下千家。

先为室屋,具田器,乃募民,免罪,拜爵,复其家,予冬夏衣、禀食,能自给而止。

塞下之民,禄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

胡人入驱而能止其所驱者,以其半予之,县官为赎。

其民如是,则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

非以德上也,欲全亲戚而利其财也。

此与东方之戍卒不习地势而心畏胡者功相万也。

以陛下之时,徙民实边,使远方无屯戍之事。

塞下之民,父子相保,无系虏之患。

利施后世,名称圣明,其与秦之行怨民,相去远矣。

” 上从其言,募民徙塞下。

错复言:“陛下幸募民徙以实塞下,使屯戍之事益省,输将之费益寡,甚大惠也。

下吏诚能称厚惠,奉明法,存恤所徙之老弱,善遇其壮士,和辑其心而勿侵刻,使先至者安乐而不思故乡,则贫民相慕而劝往矣。

臣闻古之徙民者,相其阴阳之和,尝其水泉之味,然后营邑、立城、制里、割宅,先为筑室家,置器物焉。

民至有所居,作有所用。

此民所以轻去故乡而劝之新邑也。

为置医、巫以救疾病,以修祭祀,男女有昏,生死相恤,坟墓相从,种树畜长,室屋完安。

此所以使民乐其处而有长居之心也。

臣又闻古之制边县以备敌也,使五家为伍,伍有长。

十长一里,里有假士。

四里一连,连有假五百。

十连一邑,邑有假候。

皆择其邑之贤材有护、习地形、知民心者。

居则习民于射法,出则教民于应敌。

故卒伍成于内,则军政定于外。

服习以成,勿令迁徙,幼则同游,长则共事。

夜战声相知,则足以相救。

昼战目相见,则足以相识。

欢爱之心,足以相死。

如此而劝以厚赏,威以重罚,则前死不还踵矣。

所徙之民非壮有材者,但费衣粮,不可用也。

虽有材力,不得良吏,犹亡功也。

陛下绝匈奴不与和亲,臣窃意其冬来南也。

壹大治,则终身创矣。

欲立威者,始于折胶。

来而不能困,使得气去,后未易服也。

” 错为人峭直刻深,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

太宗孝文皇帝下十二年(癸酉,公元前一六八年) 冬,十二月,河决酸枣,东溃金堤,东郡大兴卒塞之。

春,三月,除关,无用传。

晁错言于上曰:“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

故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

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减汤、禹,加以无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

地有遗利,民有馀力。

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

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

饥之于食,不待甘旨。

饥寒至身,不顾廉耻。

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

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

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

民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

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

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

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

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

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

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

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畮,百畮之收不过百石。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繇役。

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

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

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赋,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

有者半贾而卖,无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

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

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

无农夫之苦,有仟伯之得。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

千里游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

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

欲民务农,在于贵粟。

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

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

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

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馀者也。

取于有馀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馀,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

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

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

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无粟,弗能守也。

’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

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

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

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

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

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 帝从之,令民入粟边,拜爵各以多少级数为差。

错复奏言:“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甚大惠也。

窃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

边食足以支五岁,可令入粟郡县矣。

郡县足支一岁以上,可时赦,勿收农民租。

如此,德泽加于万民,民愈勤农,大富乐矣。

” 上复从其言,诏曰:“道民之路,在于务本。

朕亲率天下农,十年于今,而野不加辟,岁一不登,民有饥色。

是从事焉尚寡而吏未加务。

吾诏书数下,岁劝民种树而功未兴,是吏奉吾诏不勤而劝民不明也。

且吾农民甚苦而吏莫之省,将何以功焉!

其赐农民今年租税之半。

” 太宗孝文皇帝下十三年(甲戌,公元前一六七年) 春,二月,甲寅,诏日。

“朕亲率天下农耕以供粢盛,皇后亲桑以供祭服。

其具礼仪。

” 初,秦时祝官有袐祝,即有灾祥,辄移过于下。

夏,诏曰:“盖闻天道,祸自怨起而福繇德兴,百官之非,宜由朕躬。

今袐祝之官移过于下,以彰吾之不德,朕甚弗取。

其除之!

” 齐太仓令淳于意有罪,当刑,诏狱逮系长安。

其少女缇萦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

今坐法当刑。

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后欲改过自新,其道无繇也。

妾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自新。

” 天子怜悲其意,五月,诏曰:“《诗》曰:‘恺弟君子,民之父母。

’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无繇至,朕甚怜之!

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

岂为民父母之意哉!

其除肉刑,有以易之。

及令罪人各以轻重,不记逃,有年而免。

具为令!

”丞相张苍、御史大夫冯敬奏请定律曰:“诸当髡者为城旦、舂。

当黥者髡钳为城旦、舂。

当劓者笞三百。

当斩左止者笞五百。

当斩右止及杀人先自告及吏坐受赇、枉法、守县官财物而即盗之、已论而复有笞罪皆弃市。

罪人狱已决为城旦、舂者,各有岁数以免。

”制曰:“可。

”是时,上既躬修玄默,而将相皆旧功臣,少文多质。

惩恶亡秦之政,论议务在宽厚,耻言人之过失,化行天下,告讦之俗易。

吏安其官,民乐其业,畜积岁增,户口浸息。

风流笃厚,禁罔疏阔,罪疑者予民,是以刑罚大省,至于断狱四百,有刑错之风焉。

六月,诏曰:“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

今勤身从事而有租税之赋,是为本末者无以异也,其于劝农之道未备。

其除田之租税。

” 太宗孝文皇帝下十四年(乙亥,公元前一六六年) 冬,匈奴老上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

遂至彭阳,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

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发车千乘、骑卒十万军长安旁,以备胡寇。

而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甯侯魏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屯三郡。

上亲劳军,勒兵,申教令,赐吏卒,自欲征匈奴。

群臣谏,不听。

皇太后固要,上乃止。

于是以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内史栾布皆为将军,击匈奴。

单于留塞内月馀,乃去。

汉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

上辇过郎署,问郎署长冯唐曰:“父家安在?

”对曰:“臣大父赵人,父徙代。

”上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祛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巨鹿下。

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巨鹿也。

父知之乎?

”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

”上搏髀曰:“嗟乎!

吾独不得廉颇、李牧为将!

吾岂忧匈奴哉!

”唐曰:“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

”上怒,起,入禁中,良久,召唐,让曰:“公奈何众辱我,独无间处乎!

”唐谢曰:“鄙人不知忌讳。

”上方以胡寇为意,乃卒复问唐曰:“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颇、李牧也?

”唐对曰:“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曰:‘阃以内者,寡人制之。

阃以外者,将军制之。

’军功爵赏皆决于外,归而奏之,此非虚言也。

臣大父言: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

赏赐决于外,不从中覆也。

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

选车千三百乘,彀骑万三千,百金之士十万,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强秦,南支韩、魏。

当是之时,赵几霸。

其后会赵王迁立,用郭开谗,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

是以兵破士北,为秦所禽灭。

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私养钱五日一椎牛,自飨宾客、军吏、舍人,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

虏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

夫士卒尽家人子,起田中从军,安知尺籍、伍符!

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幕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

臣愚以为陛下赏太轻,罚太重。

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

由此言之,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

”上说。

是日,令唐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

春,诏广增诸祀坛场、珪币,且曰:“吾闻祠官祝釐,皆归福于朕躬,不为百姓,朕甚愧之。

夫以朕之不德,而专飨独美其福,百姓不与焉,是重吾不德也。

其令祠官致敬,无有所祈!

” 是岁,河间文王辟强薨。

初,丞相张苍以为汉得水德,鲁人公孙臣以为汉当土德,其应,黄龙见。

苍以为非是,罢之。

太宗孝文皇帝下十五年(丙子,公元前一六五年) 春,黄龙见成纪。

帝召公孙臣,拜为博士,与诸生申明土德,草改历、服色事。

张苍由此自绌。

夏,四月,上始幸雍,郊见五帝,赦天下。

九月,诏诸侯王、公卿、郡守举贤良、能直言极谏者,上亲策之。

太子家令晁错对策高第,擢为中大夫。

错又上言宜削诸侯及法令可更定者书凡三十篇。

上虽不尽听,然奇其材。

是岁,齐文王则、河间哀王福皆薨,无子,国除。

赵人新垣平以望气见上,言长安东北有神气,成五采,于是作渭阳五帝庙。

太宗孝文皇帝下十六年(丁丑,公元前一六四年) 夏,四月,上郊祀上帝于渭阳五帝庙。

于是贵新垣平至上大夫,赐累千金。

而使博士、诸生刺《六经》中作《王制》,谋议巡狩、封禅事。

又于长门道北立五帝坛。

徙淮南王喜复为城阳王,又分齐为六国。

丙寅,立齐悼惠王子在者六人:杨虚侯将闾为齐王,安都侯志为济北王,武成侯贤为菑川王,白石侯雄渠为胶东王,平昌侯卬为胶西王,扐侯辟光为济南王。

淮南厉王子在者三人:阜陵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勃为衡山王,阳周侯赐为庐江王。

秋,九月,新垣平使人持玉杯上书阙下献之。

平言上曰:“阙下有宝玉气来者。

”已,视之,果有献玉杯者,刻曰“人主延寿”。

平又言:“臣侯日再中。

”居顷之,日却,复中。

于是始更以十七年为元年,令天下大酺。

平言曰:“周鼎亡在泗水中。

今河决,通于泗,臣望东北汾阴直有金宝气,意周鼎其出乎!

兆见,不迎则不至。

”于是上使使治庙汾阴南,临河,欲祠出周鼎。

太宗孝文皇帝下后元年(戊寅,公元前一六三年) 冬,十月,人有上书告新垣平“所言谐诈也”。

下吏治,诛夷平。

是后,上亦怠于改正、服、鬼神之事,而渭阳、长门五帝,使祠官领,以时致礼,不往焉。

春,三月,孝惠皇后张氏薨。

诏曰:“间者数年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

愚而不明,未达其咎: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与?

乃天道有不顺,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废不享与?

何以致此?

将百官之奉养或废,无用之事或多与?

何其民食之寡乏也?

夫度田非益寡,而计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犹有馀,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

无乃百姓之从事于末以害农者蕃,为酒醪以靡谷者多,六畜之食焉者众与?

细大之义,吾未得其中,其与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议之。

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远思,无有所隐!

” 太宗孝文皇帝下二年(己卯,公元前一六二年) 夏,上行幸雍棫阳宫。

六月,代孝王参薨。

匈奴连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

云中、辽东最甚,郡万馀人。

上患之,乃使使遗匈奴书。

单于亦使当户报谢,复与匈奴和亲。

八月,戊戌,丞相张苍免。

帝以皇后弟窦广国贤,有行,欲相之,曰:“恐天下以吾私广国,久念不可。

”而高帝时大臣,馀见无可者。

御史大夫梁国申屠嘉,故以材官蹶张从高帝,封关内侯。

庚午,以嘉为丞相,封故安侯。

嘉为人廉直,门不受私谒。

是时,太中大夫邓通方爱幸,赏赐累巨万。

帝尝燕饮通家,其宠幸无比。

嘉尝入朝,而通居上旁,有怠慢之礼,嘉奏事毕,因言曰:“陛下幸爱群臣,则富贵之。

至于朝廷之礼,不可以不肃。

”上曰:“君勿言,吾私之。

”罢朝,坐府中,嘉为檄召通诣丞相府,不来,且斩通。

通恐,入言上。

上曰:“汝第往,吾今使人召若。

”通诣丞相,免冠、徒跣,顿首谢嘉。

嘉坐自如,弗为礼,责曰:“夫朝廷者,高帝之朝廷也。

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当斩。

吏!

今行斩之!

”通顿首,首尽出血,不解。

上度丞相已困通,使使持节召通而谢丞相:“此吾弄臣,君释之!

”邓通既至,为上泣曰:“丞相几杀臣!

” 太宗孝文皇帝下三年(庚辰,公元前一六一年) 春,二月,上行幸代。

是岁,匈奴老上单于死,子军臣单于立。

太宗孝文皇帝下四年(辛巳,公元前一六零年) 夏,四月,丙寅晦,日有食之。

五月,赦天下。

上行幸雍。

太宗孝文皇帝下五年(壬午,公元前一五九年) 春,正月,上行幸陇西。

三月,行幸雍。

秋,七月,行幸代。

太宗孝文皇帝下六年(癸未,公元前一五八年) 冬,匈奴三万骑入上郡,三万骑入云中,所杀略甚众,烽火通于甘泉、长安。

以中大夫令免为车骑将军,屯飞狐。

故楚相苏意为将军,屯句注。

将军张武屯北地。

河内太守周亚夫为将军,次细柳。

宗正刘礼为将军,次霸上,祝兹侯徐厉为将军,次棘门。

以备胡。

上自劳军,至霸上及棘门军,直驰入,将以下骑送迎。

已而之细柳军,军士吏被甲,锐兵刃,彀弓弩持满,天子先驱至,不得入。

先驱曰:“天子且至!

”军门都尉曰。

“将军令曰:‘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

’”居无何,上至,又不得入。

于是上乃使使持节诏将军:“吾欲入营劳军。

”亚夫乃传言“开壁门”。

壁门士请车骑曰:“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

”于是天子乃按辔徐行。

至营,将军亚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

”天子为动,改容,式车,使人称谢:“皇帝敬劳将军。

”成礼而去。

既出军门,群臣皆惊。

上曰:“嗟乎,此真将军矣!

曩者霸上、棘门军若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

至于亚夫,可得而犯耶!

”称善者久之。

月馀,汉后至边,匈奴亦远塞,汉兵亦罢。

乃拜周亚夫为中尉。

夏,四月,大旱,蝗。

令诸侯无入贡。

弛山泽,减诸服御,损郎吏员。

发仓庾以振民。

民得卖爵。

太宗孝文皇帝下七年(甲申,公元前一五七年) 夏,六月,已亥,帝崩于未央宫。

遗诏曰:“朕闻之: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有不死。

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

当今之世,咸嘉生而恶死,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吾甚不取。

且朕既不德,无在佐百姓。

今崩,又使重服久临以罹寒暑之数,哀人父子,伤长老之志,损其饮食,绝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谓天下何!

朕获保宗庙,以眇眇之身托于天下君王之上,二十有馀年矣。

赖天之灵,社稷之福,方内安宁,靡有兵革。

朕既不敏,常畏过行以羞先帝之遗德,惟年之久长,惧于不终。

今乃幸以天年得复供养于高庙,其奚哀念之有!

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

毋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自当给丧事服临者,皆无跣。

绖带毋过三寸。

毋布车及兵器。

毋发民哭临宫殿中。

殿中当临者,皆以旦夕各十五举音,礼毕罢。

非旦夕临时,禁毋得擅哭临。

已下棺,服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纤七日,释服。

它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比类从事。

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

归夫以下至少使。

”乙巳,葬霸陵。

帝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车骑、服御,无所增益。

有不便,辄驰以利民。

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

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

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

”身衣弋绨。

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

帷帐无文绣。

以示敦朴,为天下先。

治霸陵,皆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因其山,不起坟。

吴王诈病不朝,赐以几杖。

群臣袁盎等谏说虽切,常假借纳用焉。

张武等受赂金钱,觉,更加赏赐以愧其心。

专务以德化民。

是以海内安宁,家给人足,后世鲜能及之。

丁未,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太后薄氏曰太皇太后,皇后曰皇太后。

九月,有星孛于西方。

是岁,长沙王吴著薨,无子,国除。

初,高祖贤文王芮,制诰御史:“长沙王忠,其令著令。

”至孝惠、高后时,封芮庶子二人为列侯,传国数世绝。

孝景皇帝上 太宗孝文皇帝下元年(乙酉,公元前一五六年) 冬,十月,丞相嘉等奏:“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盛于孝文皇帝。

高皇帝庙,宜为帝者太祖之庙。

孝文皇帝庙,宜为帝者太宗之庙。

天子宜世世献祖宗之庙,郡国诸侯宜各为孝文皇帝立太宗之庙。

”制曰:“可。

” 夏,四月,乙卯,赦天下。

遣御史大夫青至代下与匈奴和亲。

五月,复收民田半租,三十而税一。

初,文帝除肉刑,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

斩右止者又当死。

斩左止者笞五百,当劓者笞三百,率多死。

是岁,下诏曰:“加笞、重罪无异。

幸而不死,不可为人。

其定律:笞五百曰三百,笞三百曰二百。

” 以太中大夫周仁为郎中令,张欧为廷尉,楚元王子平陆侯礼为宗正,中大夫晁错为左内史。

仁始为太子舍人,以廉谨得幸。

张欧亦事帝于太子宫,虽治刑名家,为人长者,帝由是重之,用为九卿。

欧为吏未尝言按人,专以诚长者处官。

官属以为长者,亦不敢大欺。

太宗孝文皇帝下二年(丙戌,公元前一五五年) 冬,十二月,有星孛于西南。

令天下男子年二十始傅。

春,三月,甲寅,立皇子德为河间王,阏为临江王,馀为淮阳王,非为汝南王,彭祖为广川王,发为长沙王。

夏,四月,壬午,太皇太后薄氏崩。

六月,丞相申屠嘉薨。

时内史晁错数请间言事,辄听,宠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

丞相嘉自绌所言不用,疾错。

错为内史,东出不便,更穿一门南出。

南出者,太上皇庙堧垣也。

嘉闻错穿宗庙垣,为奏,请诛错。

客有语错,错恐,夜入宫上谒,自归上。

至朝,嘉请诛内史错。

上曰:“错所穿非真庙垣,乃外耎垣,故冗官居其中。

且又我使为之,错无罪。

”丞相嘉谢。

罢朝,嘉谓长史曰:“吾悔不先斩错乃请之,为错所卖。

”至舍,因欧血而死。

错以此愈贵。

秋,与匈奴和亲。

八月,丁未,以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为丞相。

丁巳,以内史晁错为御史大夫。

彗星出东北。

秋,衡山雨雹,大者五寸,深者二尺。

荧惑逆行守北辰,月出北辰间。

岁星逆行天廷中。

梁孝王以窦太后少子故,有宠,王四十馀城,居天下膏腴地。

赏赐不可胜道,府库金钱且百巨万,珠玉宝器多于京师。

筑东苑,方三百馀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馀里。

招延四方豪俊之士,如吴人枚乘、严忌,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蜀人司马相如之属皆从之游。

每入朝,上使使持节以乘舆驷马迎梁王于关下。

既至,宠幸无比,入则侍上同辇,出则同车,射猎上林中。

因上疏请留,且半岁。

梁侍中、郎、谒者著籍引出入天子殿门,与汉宦官无异。

资治通鉴·卷九·汉纪一

〔司马光〕 〔宋〕

起旃蒙协洽,尽柔兆涒滩,凡二年。

太祖高皇帝上之上元年(乙未,公元前二零六年) 冬,十月,沛公至霸上。

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

诸将或言诛秦王。

沛公曰:“始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

且人已降,杀之不祥。

”乃以属吏。

贾谊论曰: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馀年,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

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

仁谊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沛公西入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

萧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府图籍藏之,以此沛公得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

沛公见秦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

樊哙谏曰:“沛公欲有天下耶,将为富家翁耶?

凡此奢丽之物,皆秦所以亡也,沛公何用焉!

愿急还霸上,无留宫中!

”沛公不听。

张良曰:“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

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

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

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

”沛公乃还军霸上。

十一月,沛公悉召诸县父老、豪桀,谓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

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

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馀悉除去秦法,诸吏民皆案堵如故。

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

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

”乃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

秦民大喜。

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

沛公又让不受,曰:“仓粟多,非乏,不欲费民。

”民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项羽既定河北,率诸侯兵欲西入关。

先是,诸侯吏卒、繇使、屯戍过秦中者,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

及章邯以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轻折辱秦吏卒。

秦吏卒多怨,窃言曰:“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

今能入关破秦,大善。

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又尽诛吾父母妻子,奈何?

”诸将微闻其计,以告项羽。

项羽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不听,事必危。

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

”于是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馀万人新安城南。

或说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强。

闻项羽号章邯为雍王,王关中,今则来,沛公恐不得有此。

可急使兵守函谷关,无内诸侯军。

稍征关中兵以自益,距之。

”沛公然其计,从之。

已而项羽至关,关门闭。

闻沛公已定关中,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关。

十二月,项羽进至戏。

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令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

”欲以求封。

项羽大怒,飨士卒,期旦日击沛公军。

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号百万,在新丰鸿门。

沛公兵十万,号二十万,在霸上。

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财好色。

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

急击勿失!

”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张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与俱去,曰:“毋俱死也!

”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

沛公今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

”良乃入,具告沛公。

沛公大惊。

良曰:“料公士卒足以当项羽乎?

”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

且为之奈何?

”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之不敢叛也。

”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

”张良曰:“秦时与臣游,尝杀人,臣活之。

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

”沛公曰:“孰与君少长?

”良曰:“长于臣。

”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张良出,固要项伯。

项伯即入见沛公。

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

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

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

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

”沛公曰:“诺。

”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羽,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

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

不如因善遇之。

”项羽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羽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

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

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隙。

”项羽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生此!

”项羽因留沛公与饮。

范增数目项羽,举所佩玉夬以示之者三。

项羽默然不应。

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

若入前为寿,寿毕,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

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

”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

”项羽曰:“诺。

”项庄拔剑起舞。

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

哙曰:“今日之事何如?

”良曰:“今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

”哙即带剑拥盾入。

军门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

遂入,披帷立,真目视项羽,头发上指,目眦尽裂。

项羽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

”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也。

”项羽曰:“壮士!

赐之卮酒!

”则与斗卮酒。

哙拜谢,起,立而饮之。

项羽曰:“赐之彘肩!

”则与一生彘肩。

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其上,拔剑切而啖之。

项羽曰:“壮士能复饮乎?

”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

夫秦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

天下皆叛之。

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

’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还军霸上以待将军。

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爵之赏,而听细人之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将军不取也!

”项羽未有以应,曰:“坐!

”樊哙从良坐。

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

”樊哙曰:“如今人方为刀俎,我方为鱼肉,何辞为!

”于是遂去。

鸿门去霸上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

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骊山下道芷阳,间行趣霸上。

留张良使谢项羽,以白璧献羽,玉斗与亚父。

沛公谓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

度我至军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将军足下。

玉斗一双,再拜奉亚父足下。

”项羽曰:“沛公安在?

”良曰:“闻将军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

”项羽则受璧,置之坐上。

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

竖子不足与谋!

夺将军天下者,必沛公也。

吾属今为之虏矣!

”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

收其货宝、妇女而东。

秦民大失望。

韩生说项羽曰:“关中阻山带河,四塞之地,地肥饶,可都以霸。

”项羽见秦宫室皆已烧残破,又心思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韩生退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

”项羽闻之,烹韩生。

项羽使人致命怀王,怀王曰:“如约。

”项羽怒曰:“怀王者,吾家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专主约!

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

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

怀王虽无功,固当分其地而王之。

”诸将皆曰:“善!

”春,正月,羽阳尊怀王为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

”乃徙义帝于江南,都郴。

二月,羽分天下王诸将。

羽自立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

羽与范增疑沛公,而业已讲解,又恶负约,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之。

”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

”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

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路。

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

长史欣者,故为栎阳狱掾,尝有德于项梁。

都尉董翳者,本劝章邯降楚。

故立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

立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

项羽欲自取梁地,乃徙魏王豹为西魏王,王河东,都平阳。

瑕丘申阳者,张耳嬖臣也,先下河南郡,迎楚河上,故立申阳为河南王,都洛阳。

韩王成因故都,都阳翟。

赵将司马卬定河内,数有功,故立卬为殷王,王河内,都朝歌。

徙赵王歇为代王。

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治襄国。

当阳君黥布为楚将,常冠军,故立布为九江王,都六。

番君吴芮率百越佐诸侯,又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

义帝柱国共敖将军击南郡,功多,因立敖为临江王,都江陵。

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都无终。

燕将臧荼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荼为燕王,都蓟。

徙齐王田市为胶东王,都即墨。

齐将田都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都为齐王,都临菑。

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其兵降项羽,故立安为济北王,都博阳。

田荣数负项梁,又不肯将兵从楚击秦,以故不封。

成安君陈馀弃将印去,不从入关,亦不封。

客多说项羽曰:“张耳、陈馀,一体有功于赵,今耳为王,馀不可以不封。

”羽不得已,闻其在南皮,因环封之三县。

番君将梅鋗功多,封十万户侯。

汉王怒,欲攻项羽,周勃、灌婴、樊哙皆劝之。

萧何谏曰:“虽王汉中之恶,不犹愈于死乎?

”汉王曰:“何为乃死也?

”何曰:“今众弗如,百战百败,不死何为!

夫能诎于一人之下而信于万乘之上者,汤、武是也。

臣愿大王王汉中,养其民以致贤人,收用巴、蜀,还定三秦,天下可图也。

”汉王曰:“善!

”乃遂就国,以何为丞相。

汉王赐张良金百镒,珠二斗。

良具以献项伯。

汉王亦因令良厚遗项伯,使尽请汉中地,项王许之。

夏,四月,诸侯罢戏下兵,各就国。

项王使卒三万人从汉王之国。

楚与诸侯之慕从者数万人,从杜南入蚀中。

张良送至褒中,汉王遣良归韩。

良因说汉王烧绝所过栈道,以备诸侯盗兵,且示项羽无东意。

田荣闻项羽徙齐王市于胶东,而以田都为齐王,大怒。

五月,荣发兵距击田都,都亡走楚。

荣留齐王市,不令之胶东。

市畏项羽,窃亡之国。

荣怒,六月,追击杀市于即墨,自立为齐王。

是时,彭越在巨野,有众万馀人,无所属。

荣与越将军印,使击济北。

秋,七月,越击杀济北王安。

荣遂并王三齐之地,又使越击楚。

项王命萧公角将兵击越,越大破楚军。

张耳之国,陈馀益怒曰:“张耳与馀,功等也。

今张耳王,馀独侯,此项羽不平!

”乃阴使张同、夏说说齐王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尽王诸将善地,徙故王于丑地。

今赵王乃北居代,馀以为不可。

闻大王起兵,不听不义。

愿大王资馀兵击常山,复赵王,请以赵为扞蔽!

”齐王许之,遣兵从陈馀。

项王以张良从汉王,韩王成又无功,故不遣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穰侯。

已,又杀之。

初,淮阴人韩信,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

信钓于城下,有漂母见信饥,饭信。

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

”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

”因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

不能死,出我袴下!

”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袴下,蒲伏。

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及项梁渡淮,信杖剑从之。

居麾下,无所知名。

项梁败,又属项羽,羽以为郎中。

数以策干羽,羽不用。

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知名。

为连敖,坐当斩。

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视,适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

何为斩壮士?

”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

与语,大说之,言于王。

王拜以为治粟都尉,亦未之奇也。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

汉王至南郑,诸将及士卒皆歌讴思东归,多道亡者。

信度何等已数言王,王不我用,即亡去。

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

人有言王曰:“丞相何亡。

”王大怒,如失左右手。

居一二日,何来谒王。

王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

”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耳。

”王曰:“若所追者谁?

”何曰:“韩信也。

”王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

追信,诈也!

”何曰:“诸将易得耳。

至如信者,国士无双。

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可与计事者。

顾王策安所决耳。

”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

”何曰:“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

不能用信,终亡耳。

”王曰:“吾为公以为将。

”何曰:“虽为将,信不留。

”王曰:“以为大将。

”何曰:“幸甚!

”于是王欲召信拜之。

何曰:“王素慢无礼。

今拜大将,如呼小儿,此乃信所以去也。

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

”王许之。

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

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信拜礼毕,上坐。

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

”信辞谢,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耶?

”汉王曰:“然。

”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

”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

”信再拜贺曰:“惟信亦以为大王不如也。

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

项王暗噁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

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

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

背义帝之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

逐其故主而王其将相,又迁逐义帝置江南。

所过无不残灭,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

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其强易弱。

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

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

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

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

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馀万,唯独邯、欣、翳得脱。

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

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

大王之入武关,秋毫无所害。

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

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

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民咸知之。

大王失职入汉中,秦民无不恨者。

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

”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留萧何收巴、蜀租,给军粮食。

八月,汉王引兵从故道出,袭雍。

雍王章邯迎击汉陈仓。

雍兵败,还走。

止,战好畤,又败,走废丘。

汉王遂定雍地,东至咸阳,引兵围雍王于废丘,而遣诸将略地。

塞王欣、翟王翳皆降,以其地为渭南、河上、上郡。

将军薛欧、王吸出武关,因王陵兵以迎太公、吕后。

项王闻之,发兵距之阳夏,不得前。

王陵者,沛人也,先聚党数千人,居南阳,至是始以兵属汉。

项王取陵母置军中,陵使至,则东乡坐陵母,欲以招陵。

陵母私送使者,泣曰:“愿为老妾语陵:善事汉王,汉王长者,终得天下,毋以老妾故持二心。

妾以死送使者!

”遂伏剑而死。

项王怒。

烹陵母。

项王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

张良遗项王书曰:“汉王失职,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

”又以齐、梁反书遗项王曰:“齐欲与赵并灭楚。

”项王以此故无西意,而北击齐。

燕王广不肯之辽东,臧荼击杀之,并其地。

是岁,以内史沛周苛为御史大夫。

项王使趣义帝行,其群臣、左右稍稍叛之。

太祖高皇帝上之上二年(丙申,公元前二零五年) 冬,十月,项王密使九江、衡山、临江王击义帝,杀之江中。

陈馀悉三县兵,与齐兵共袭常山。

常山王张耳败,走汉,谒汉王于废丘,汉王厚遇之。

陈馀迎赵王于代,复为赵王。

赵王德陈馀,立以为代王。

陈馀为赵王弱,国初定,不之国,留傅赵王。

而使夏说以相国守代。

张良自韩间行归汉,汉王以为成信侯。

良多病,未尝特将,常为画策臣,时时从汉王。

汉王如陕,镇抚关外父老。

河南王申阳降,置河南郡。

汉王以韩襄王孙信为韩太尉,将兵略韩地。

信急击韩王昌于阳城,昌降。

十一月,立信为韩王,常将韩兵从汉王。

汉王还都栎阳。

诸将拔陇西。

春,正月,项王北至城阳。

齐王荣将兵会战,败,走平原,平原民杀之。

项王复立田假为齐王。

遂北至北海,烧夷城郭、室屋,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所过多所残灭。

齐民相聚叛之。

汉将拔北地,虏雍王弟平。

三月,汉王自临晋渡河。

魏王豹降,将兵从。

下河内,虏殷王卬,置河内郡。

初,阳武人陈平,家贫,好读书。

里中社,平为宰,分肉食甚均。

父老曰:“善,陈孺子之为宰!

”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

”及诸侯叛秦,平事魏王咎于临济,为太仆,说魏王,不听。

人或谗之,平亡去。

后事项羽,赐爵为卿。

殷王反楚,项羽使平击降之。

还,拜为都尉,赐金二十镒。

居无何,汉王攻下殷。

项王怒,将诛定殷将吏。

平惧,乃封其金与印,使使归项王。

而挺身间行,杖剑亡,渡河,归汉王于修武,因魏无知求见汉王。

汉王召入,赐食,遣罢就舍。

平曰:“臣为事来,所言不可以过今日。

”于是汉王与语而说之。

问曰:“子之居楚何官?

”曰:“为都尉。

”是日,即拜平为都尉,使为参乘,典护军。

诸将尽讙曰:“大王一日得楚之亡卒,未知高下,而即与同载,反使监护长者!

”汉王闻之,愈益幸平。

汉王南渡平阴津,至洛阳新城。

三老董公遮说王曰:“臣闻‘顺德者昌,逆德者亡’。

‘兵出无名,事故不成’。

故曰:‘明其为贼,敌乃可服。

’项羽为无道,放杀其主,天下之贼也。

夫仁不以勇,义不以力,大王宜率三军之众为之素服,以告诸侯而伐之,则四海之内莫不仰德,此三王之举也。

”于是汉王为义帝发丧,袒而大哭,哀临三日,发使告诸侯曰:“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

今项羽放杀义帝江南,大逆无道!

寡人悉发关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

”使者至赵,陈馀曰:“汉杀张耳,乃从。

”于是汉王求人类张耳者斩之,持其头遗陈馀。

馀乃遣兵助汉。

田荣弟横收散卒,得数万人,起城阳,夏,四月,立荣子广为齐王,以拒楚。

项王因留,连战,未能下。

虽闻汉东,既击齐,欲遂破之而后击汉,汉王以故得率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伐楚。

到外黄,彭越将其兵三万馀人归汉。

汉王曰:“彭将军收魏地得十馀城,欲急立魏后。

今西魏王豹,真魏后。

”乃拜彭越为魏相国,擅将其兵略定梁地。

汉王遂入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

项王闻之,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至萧。

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

汉军皆走,相随入穀、泗水,死者十馀万人。

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

汉军却,为楚所挤,卒十馀万人皆入睢水,水为之不流。

围汉王三匝。

会大风从西北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

欲过沛收家室,而楚亦使人之沛取汉王家。

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

汉王道逢孝惠、鲁元公主,载以行。

楚骑追之,汉王急,推堕二子车下。

滕公为太仆,常下收载之。

如是者三,曰:“今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

”故徐行。

汉王怒,欲斩之者十馀。

滕公卒保护,脱二子。

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不相遇,反遇楚军。

楚军与归,项王常置军中为质。

是时,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

汉王间往从之,稍稍收其士卒。

诸侯皆背汉,复与楚。

塞王欣、翟王翳亡降楚。

田横进攻田假,假走楚,楚杀之。

横遂复定三齐之地。

汉王问群臣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

”张良曰:“九江王布,楚枭将,与项王有隙。

彭越与齐反梁地。

此两人可急使。

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

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

” 初,项王击齐,征兵九江,九江王布称病不在,遣将将军数千人行。

汉之破楚彭城,布又称病不佐楚。

楚王由此怨布,娄使使者诮让,召布。

布愈恐,不敢往。

项王方北忧齐、赵,西患汉,所与者独九江王。

又多布材,欲亲用之,以故未之击。

汉王自下邑徙军砀,遂至虞,谓左右曰:“如彼等者,无足与计天下事!

”谒者随何进曰:“不审陛下所谓。

”汉王曰:“孰能为我使九江,令之发兵倍楚?

留项王数月,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

”随何曰:“臣请使之!

”汉王使与二十人俱。

五月,汉王至荥阳,诸败军皆会,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者悉诣荥阳,汉军复大振。

楚起于彭城,常乘胜逐北,与汉战荥阳南京、索间。

楚骑来众,汉王择军中可为骑将者,皆推故奉骑士重泉人李必、骆甲。

汉王欲拜之,必、甲曰:“臣故秦民,恐军不信。

愿得大王左右善骑者傅之。

”乃拜灌婴为中大夫令,李必、骆甲为左右校尉,将骑兵击楚骑于荥阳东,大破之,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

汉王军荥阳,筑甬道属之河,以取敖仓粟。

周勃、灌婴等言于汉王曰:“陈平虽美如冠玉,其中未必有也。

臣闻平居家时盗其嫂。

事魏不容,亡归楚。

不中,又亡归汉。

今日大王尊官之,令护军。

臣闻平受诸将金,金多者得善处,金少者得恶处。

平,反覆乱臣也,愿王察之!

”汉王疑之,召让魏无知。

无知曰:“臣所言者能也,陛下所问者行也。

今有尾生、孝己之行,而无益胜负之数,陛下何暇用之乎!

楚、汉相距,臣进奇谋之士,顾其计诚足以利国家不耳。

盗嫂、受金,又何足疑乎!

”汉王召让平曰:“先生事魏不中,事楚而去,今又从吾游,信者固多心乎!

”平曰:“臣事魏王,魏王不能用臣说,故去。

事项王,项王不能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

闻汉王能用人,故归大王。

臣裸身来,不受金无以为资。

诚臣计画有可采乎,愿大王用之。

使无可用者,金具在,请封输官,得其骸骨。

”汉王乃谢,厚赐,拜为护军中尉,尽护诸将。

诸将乃不敢复言。

魏王豹谒归视亲疾。

至则绝河津,反为楚。

六月,汉王还栎阳。

壬午,立子盈为太子。

赦罪人。

汉兵引水灌废丘,废丘降,章邯自杀。

尽定雍地,以为中地、北地、陇西郡。

关中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

令民就食蜀、汉。

初,秦之亡也,豪杰争取金玉,宣曲任氏独窖仓粟。

及楚、汉相距荥阳,民不得耕种,而豪杰金玉尽归任氏,任以此起,富者数世。

秋,八月,汉王如荥阳,命萧何守关中,侍太子,为法令约束,立宗庙、社稷、宫室、县邑。

事有不及奏决者,辄以便宜施行,上来,以闻。

计关中户口,转漕、调兵以给军,未尝乏绝。

汉王使郦食其往说魏王豹,且召之。

豹不听,曰:“汉王慢而侮人,骂詈诸侯、群臣如骂奴耳,吾不忍复见也。

”于是汉王以韩信为左丞相,与灌婴、曹参俱击魏。

汉王问食其:“魏大将谁也?

”对曰:“柏直。

”王曰:“是口尚乳臭,安能当韩信!

骑将谁也?

”曰:“冯敬。

”曰:“是秦将冯无择子也,虽贤,不能当灌婴。

”“步卒将谁也?

”曰:“项佗。

”曰:“不能当曹参。

吾无患矣!

”韩信亦问郦生:“魏得无用周叔为大将乎?

”郦生曰:“柏直也。

”信曰:“竖子耳。

”遂进兵。

魏王盛兵蒲坂以塞临晋。

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渡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流军,袭安邑。

魏王豹惊,引兵迎信。

九月,信击虏豹,传诣荥阳。

悉定魏地,置河东、上党、太原郡。

汉之败于彭城而西也,陈馀亦觉张耳不死,即背汉。

韩信既定魏,使人请兵三万人,愿以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粮道。

汉王许之,乃遣张耳与俱,引兵东,北击赵、代。

后九月,信破代兵,禽夏说于阏与。

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资治通鉴·卷九·汉纪一

〔司马光〕 〔宋〕

起旃蒙协洽,尽柔兆涒滩,凡二年。

太祖高皇帝上之上元年(乙未,公元前二零六年) 冬,十月,沛公至霸上。

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

诸将或言诛秦王。

沛公曰:“始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

且人已降,杀之不祥。

”乃以属吏。

贾谊论曰: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馀年,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

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

仁谊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沛公西入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

萧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府图籍藏之,以此沛公得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

沛公见秦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

樊哙谏曰:“沛公欲有天下耶,将为富家翁耶?

凡此奢丽之物,皆秦所以亡也,沛公何用焉!

愿急还霸上,无留宫中!

”沛公不听。

张良曰:“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

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

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

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

”沛公乃还军霸上。

十一月,沛公悉召诸县父老、豪桀,谓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

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

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馀悉除去秦法,诸吏民皆案堵如故。

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

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

”乃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

秦民大喜。

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

沛公又让不受,曰:“仓粟多,非乏,不欲费民。

”民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项羽既定河北,率诸侯兵欲西入关。

先是,诸侯吏卒、繇使、屯戍过秦中者,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

及章邯以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轻折辱秦吏卒。

秦吏卒多怨,窃言曰:“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

今能入关破秦,大善。

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又尽诛吾父母妻子,奈何?

”诸将微闻其计,以告项羽。

项羽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不听,事必危。

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

”于是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馀万人新安城南。

或说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强。

闻项羽号章邯为雍王,王关中,今则来,沛公恐不得有此。

可急使兵守函谷关,无内诸侯军。

稍征关中兵以自益,距之。

”沛公然其计,从之。

已而项羽至关,关门闭。

闻沛公已定关中,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关。

十二月,项羽进至戏。

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令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

”欲以求封。

项羽大怒,飨士卒,期旦日击沛公军。

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号百万,在新丰鸿门。

沛公兵十万,号二十万,在霸上。

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财好色。

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

急击勿失!

”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张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与俱去,曰:“毋俱死也!

”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

沛公今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

”良乃入,具告沛公。

沛公大惊。

良曰:“料公士卒足以当项羽乎?

”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

且为之奈何?

”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之不敢叛也。

”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

”张良曰:“秦时与臣游,尝杀人,臣活之。

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

”沛公曰:“孰与君少长?

”良曰:“长于臣。

”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张良出,固要项伯。

项伯即入见沛公。

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

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

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

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

”沛公曰:“诺。

”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羽,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

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

不如因善遇之。

”项羽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羽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

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

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隙。

”项羽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生此!

”项羽因留沛公与饮。

范增数目项羽,举所佩玉夬以示之者三。

项羽默然不应。

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

若入前为寿,寿毕,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

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

”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

”项羽曰:“诺。

”项庄拔剑起舞。

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

哙曰:“今日之事何如?

”良曰:“今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

”哙即带剑拥盾入。

军门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

遂入,披帷立,真目视项羽,头发上指,目眦尽裂。

项羽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

”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也。

”项羽曰:“壮士!

赐之卮酒!

”则与斗卮酒。

哙拜谢,起,立而饮之。

项羽曰:“赐之彘肩!

”则与一生彘肩。

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其上,拔剑切而啖之。

项羽曰:“壮士能复饮乎?

”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

夫秦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

天下皆叛之。

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

’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还军霸上以待将军。

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爵之赏,而听细人之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将军不取也!

”项羽未有以应,曰:“坐!

”樊哙从良坐。

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

”樊哙曰:“如今人方为刀俎,我方为鱼肉,何辞为!

”于是遂去。

鸿门去霸上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

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骊山下道芷阳,间行趣霸上。

留张良使谢项羽,以白璧献羽,玉斗与亚父。

沛公谓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

度我至军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将军足下。

玉斗一双,再拜奉亚父足下。

”项羽曰:“沛公安在?

”良曰:“闻将军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

”项羽则受璧,置之坐上。

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

竖子不足与谋!

夺将军天下者,必沛公也。

吾属今为之虏矣!

”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

收其货宝、妇女而东。

秦民大失望。

韩生说项羽曰:“关中阻山带河,四塞之地,地肥饶,可都以霸。

”项羽见秦宫室皆已烧残破,又心思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韩生退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

”项羽闻之,烹韩生。

项羽使人致命怀王,怀王曰:“如约。

”项羽怒曰:“怀王者,吾家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专主约!

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

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

怀王虽无功,固当分其地而王之。

”诸将皆曰:“善!

”春,正月,羽阳尊怀王为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

”乃徙义帝于江南,都郴。

二月,羽分天下王诸将。

羽自立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

羽与范增疑沛公,而业已讲解,又恶负约,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之。

”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

”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

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路。

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

长史欣者,故为栎阳狱掾,尝有德于项梁。

都尉董翳者,本劝章邯降楚。

故立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

立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

项羽欲自取梁地,乃徙魏王豹为西魏王,王河东,都平阳。

瑕丘申阳者,张耳嬖臣也,先下河南郡,迎楚河上,故立申阳为河南王,都洛阳。

韩王成因故都,都阳翟。

赵将司马卬定河内,数有功,故立卬为殷王,王河内,都朝歌。

徙赵王歇为代王。

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治襄国。

当阳君黥布为楚将,常冠军,故立布为九江王,都六。

番君吴芮率百越佐诸侯,又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

义帝柱国共敖将军击南郡,功多,因立敖为临江王,都江陵。

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都无终。

燕将臧荼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荼为燕王,都蓟。

徙齐王田市为胶东王,都即墨。

齐将田都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都为齐王,都临菑。

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其兵降项羽,故立安为济北王,都博阳。

田荣数负项梁,又不肯将兵从楚击秦,以故不封。

成安君陈馀弃将印去,不从入关,亦不封。

客多说项羽曰:“张耳、陈馀,一体有功于赵,今耳为王,馀不可以不封。

”羽不得已,闻其在南皮,因环封之三县。

番君将梅鋗功多,封十万户侯。

汉王怒,欲攻项羽,周勃、灌婴、樊哙皆劝之。

萧何谏曰:“虽王汉中之恶,不犹愈于死乎?

”汉王曰:“何为乃死也?

”何曰:“今众弗如,百战百败,不死何为!

夫能诎于一人之下而信于万乘之上者,汤、武是也。

臣愿大王王汉中,养其民以致贤人,收用巴、蜀,还定三秦,天下可图也。

”汉王曰:“善!

”乃遂就国,以何为丞相。

汉王赐张良金百镒,珠二斗。

良具以献项伯。

汉王亦因令良厚遗项伯,使尽请汉中地,项王许之。

夏,四月,诸侯罢戏下兵,各就国。

项王使卒三万人从汉王之国。

楚与诸侯之慕从者数万人,从杜南入蚀中。

张良送至褒中,汉王遣良归韩。

良因说汉王烧绝所过栈道,以备诸侯盗兵,且示项羽无东意。

田荣闻项羽徙齐王市于胶东,而以田都为齐王,大怒。

五月,荣发兵距击田都,都亡走楚。

荣留齐王市,不令之胶东。

市畏项羽,窃亡之国。

荣怒,六月,追击杀市于即墨,自立为齐王。

是时,彭越在巨野,有众万馀人,无所属。

荣与越将军印,使击济北。

秋,七月,越击杀济北王安。

荣遂并王三齐之地,又使越击楚。

项王命萧公角将兵击越,越大破楚军。

张耳之国,陈馀益怒曰:“张耳与馀,功等也。

今张耳王,馀独侯,此项羽不平!

”乃阴使张同、夏说说齐王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尽王诸将善地,徙故王于丑地。

今赵王乃北居代,馀以为不可。

闻大王起兵,不听不义。

愿大王资馀兵击常山,复赵王,请以赵为扞蔽!

”齐王许之,遣兵从陈馀。

项王以张良从汉王,韩王成又无功,故不遣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穰侯。

已,又杀之。

初,淮阴人韩信,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

信钓于城下,有漂母见信饥,饭信。

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

”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

”因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

不能死,出我袴下!

”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袴下,蒲伏。

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及项梁渡淮,信杖剑从之。

居麾下,无所知名。

项梁败,又属项羽,羽以为郎中。

数以策干羽,羽不用。

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知名。

为连敖,坐当斩。

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视,适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

何为斩壮士?

”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

与语,大说之,言于王。

王拜以为治粟都尉,亦未之奇也。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

汉王至南郑,诸将及士卒皆歌讴思东归,多道亡者。

信度何等已数言王,王不我用,即亡去。

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

人有言王曰:“丞相何亡。

”王大怒,如失左右手。

居一二日,何来谒王。

王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

”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耳。

”王曰:“若所追者谁?

”何曰:“韩信也。

”王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

追信,诈也!

”何曰:“诸将易得耳。

至如信者,国士无双。

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可与计事者。

顾王策安所决耳。

”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

”何曰:“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

不能用信,终亡耳。

”王曰:“吾为公以为将。

”何曰:“虽为将,信不留。

”王曰:“以为大将。

”何曰:“幸甚!

”于是王欲召信拜之。

何曰:“王素慢无礼。

今拜大将,如呼小儿,此乃信所以去也。

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

”王许之。

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

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信拜礼毕,上坐。

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

”信辞谢,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耶?

”汉王曰:“然。

”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

”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

”信再拜贺曰:“惟信亦以为大王不如也。

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

项王暗噁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

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

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

背义帝之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

逐其故主而王其将相,又迁逐义帝置江南。

所过无不残灭,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

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其强易弱。

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

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

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

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

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馀万,唯独邯、欣、翳得脱。

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

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

大王之入武关,秋毫无所害。

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

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

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民咸知之。

大王失职入汉中,秦民无不恨者。

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

”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留萧何收巴、蜀租,给军粮食。

八月,汉王引兵从故道出,袭雍。

雍王章邯迎击汉陈仓。

雍兵败,还走。

止,战好畤,又败,走废丘。

汉王遂定雍地,东至咸阳,引兵围雍王于废丘,而遣诸将略地。

塞王欣、翟王翳皆降,以其地为渭南、河上、上郡。

将军薛欧、王吸出武关,因王陵兵以迎太公、吕后。

项王闻之,发兵距之阳夏,不得前。

王陵者,沛人也,先聚党数千人,居南阳,至是始以兵属汉。

项王取陵母置军中,陵使至,则东乡坐陵母,欲以招陵。

陵母私送使者,泣曰:“愿为老妾语陵:善事汉王,汉王长者,终得天下,毋以老妾故持二心。

妾以死送使者!

”遂伏剑而死。

项王怒。

烹陵母。

项王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

张良遗项王书曰:“汉王失职,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

”又以齐、梁反书遗项王曰:“齐欲与赵并灭楚。

”项王以此故无西意,而北击齐。

燕王广不肯之辽东,臧荼击杀之,并其地。

是岁,以内史沛周苛为御史大夫。

项王使趣义帝行,其群臣、左右稍稍叛之。

太祖高皇帝上之上二年(丙申,公元前二零五年) 冬,十月,项王密使九江、衡山、临江王击义帝,杀之江中。

陈馀悉三县兵,与齐兵共袭常山。

常山王张耳败,走汉,谒汉王于废丘,汉王厚遇之。

陈馀迎赵王于代,复为赵王。

赵王德陈馀,立以为代王。

陈馀为赵王弱,国初定,不之国,留傅赵王。

而使夏说以相国守代。

张良自韩间行归汉,汉王以为成信侯。

良多病,未尝特将,常为画策臣,时时从汉王。

汉王如陕,镇抚关外父老。

河南王申阳降,置河南郡。

汉王以韩襄王孙信为韩太尉,将兵略韩地。

信急击韩王昌于阳城,昌降。

十一月,立信为韩王,常将韩兵从汉王。

汉王还都栎阳。

诸将拔陇西。

春,正月,项王北至城阳。

齐王荣将兵会战,败,走平原,平原民杀之。

项王复立田假为齐王。

遂北至北海,烧夷城郭、室屋,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所过多所残灭。

齐民相聚叛之。

汉将拔北地,虏雍王弟平。

三月,汉王自临晋渡河。

魏王豹降,将兵从。

下河内,虏殷王卬,置河内郡。

初,阳武人陈平,家贫,好读书。

里中社,平为宰,分肉食甚均。

父老曰:“善,陈孺子之为宰!

”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

”及诸侯叛秦,平事魏王咎于临济,为太仆,说魏王,不听。

人或谗之,平亡去。

后事项羽,赐爵为卿。

殷王反楚,项羽使平击降之。

还,拜为都尉,赐金二十镒。

居无何,汉王攻下殷。

项王怒,将诛定殷将吏。

平惧,乃封其金与印,使使归项王。

而挺身间行,杖剑亡,渡河,归汉王于修武,因魏无知求见汉王。

汉王召入,赐食,遣罢就舍。

平曰:“臣为事来,所言不可以过今日。

”于是汉王与语而说之。

问曰:“子之居楚何官?

”曰:“为都尉。

”是日,即拜平为都尉,使为参乘,典护军。

诸将尽讙曰:“大王一日得楚之亡卒,未知其高下,而即与同载,反使监护长者!

”汉王闻之,愈益幸平。

汉王南渡平阴津,至洛阳新城。

三老董公遮说王曰:“臣闻‘顺德者昌,逆德者亡’。

‘兵出无名,事故不成’。

故曰:‘明其为贼,敌乃可服。

’项羽为无道,放杀其主,天下之贼也。

夫仁不以勇,义不以力,大王宜率三军之众为之素服,以告诸侯而伐之,则四海之内莫不仰德,此三王之举也。

”于是汉王为义帝发丧,袒而大哭,哀临三日,发使告诸侯曰:“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

今项羽放杀义帝江南,大逆无道!

寡人悉发关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

”使者至赵,陈馀曰:“汉杀张耳,乃从。

”于是汉王求人类张耳者斩之,持其头遗陈馀。

馀乃遣兵助汉。

田荣弟横收散卒,得数万人,起城阳,夏,四月,立荣子广为齐王,以拒楚。

项王因留,连战,未能下。

虽闻汉东,既击齐,欲遂破之而后击汉,汉王以故得率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伐楚。

到外黄,彭越将其兵三万馀人归汉。

汉王曰:“彭将军收魏地得十馀城,欲急立魏后。

今西魏王豹,真魏后。

”乃拜彭越为魏相国,擅将其兵略定梁地。

汉王遂入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

项王闻之,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至萧。

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

汉军皆走,相随入穀、泗水,死者十馀万人。

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

汉军却,为楚所挤,卒十馀万人皆入睢水,水为之不流。

围汉王三匝。

会大风从西北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

欲过沛收家室,而楚亦使人之沛取汉王家。

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

汉王道逢孝惠、鲁元公主,载以行。

楚骑追之,汉王急,推堕二子车下。

滕公为太仆,常下收载之。

如是者三,曰:“今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

”故徐行。

汉王怒,欲斩之者十馀。

滕公卒保护,脱二子。

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不相遇,反遇楚军。

楚军与归,项王常置军中为质。

是时,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

汉王间往从之,稍稍收其士卒。

诸侯皆背汉,复与楚。

塞王欣、翟王翳亡降楚。

田横进攻田假,假走楚,楚杀之。

横遂复定三齐之地。

汉王问群臣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

”张良曰:“九江王布,楚枭将,与项王有隙。

彭越与齐反梁地。

此两人可急使。

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

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

” 初,项王击齐,征兵九江,九江王布称病不在,遣将将军数千人行。

汉之破楚彭城,布又称病不佐楚。

楚王由此怨布,娄使使者诮让,召布。

布愈恐,不敢往。

项王方北忧齐、赵,西患汉,所与者独九江王。

又多布材,欲亲用之,以故未之击。

汉王自下邑徙军砀,遂至虞,谓左右曰:“如彼等者,无足与计天下事!

”谒者随何进曰:“不审陛下所谓。

”汉王曰:“孰能为我使九江,令之发兵倍楚?

留项王数月,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

”随何曰:“臣请使之!

”汉王使与二十人俱。

五月,汉王至荥阳,诸败军皆会,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者悉诣荥阳,汉军复大振。

楚起于彭城,常乘胜逐北,与汉战荥阳南京、索间。

楚骑来众,汉王择军中可为骑将者,皆推故奉骑士重泉人李必、骆甲。

汉王欲拜之,必、甲曰:“臣故秦民,恐军不信。

愿得大王左右善骑者傅之。

”乃拜灌婴为中大夫令,李必、骆甲为左右校尉,将骑兵击楚骑于荥阳东,大破之,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

汉王军荥阳,筑甬道属之河,以取敖仓粟。

周勃、灌婴等言于汉王曰:“陈平虽美如冠玉,其中未必有也。

臣闻平居家时盗其嫂。

事魏不容,亡归楚。

不中,又亡归汉。

今日大王尊官之,令护军。

臣闻平受诸将金,金多者得善处,金少者得恶处。

平,反覆乱臣也,愿王察之!

”汉王疑之,召让魏无知。

无知曰:“臣所言者能也,陛下所问者行也。

今有尾生、孝己之行,而无益胜负之数,陛下何暇用之乎!

楚、汉相距,臣进奇谋之士,顾其计诚足以利国家不耳。

盗嫂、受金,又何足疑乎!

”汉王召让平曰:“先生事魏不中,事楚而去,今又从吾游,信者固多心乎!

”平曰:“臣事魏王,魏王不能用臣说,故去。

事项王,项王不能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

闻汉王能用人,故归大王。

臣裸身来,不受金无以为资。

诚臣计画有可采乎,愿大王用之。

使无可用者,金具在,请封输官,得其骸骨。

”汉王乃谢,厚赐,拜为护军中尉,尽护诸将。

诸将乃不敢复言。

魏王豹谒归视亲疾。

至则绝河津,反为楚。

六月,汉王还栎阳。

壬午,立子盈为太子。

赦罪人。

汉兵引水灌废丘,废丘降,章邯自杀。

尽定雍地,以为中地、北地、陇西郡。

关中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

令民就食蜀、汉。

初,秦之亡也,豪杰争取金玉,宣曲任氏独窖仓粟。

及楚、汉相距荥阳,民不得耕种,而豪杰金玉尽归任氏,任以此起,富者数世。

秋,八月,汉王如荥阳,命萧何守关中,侍太子,为法令约束,立宗庙、社稷、宫室、县邑。

事有不及奏决者,辄以便宜施行,上来,以闻。

计关中户口,转漕、调兵以给军,未尝乏绝。

汉王使郦食其往说魏王豹,且召之。

豹不听,曰:“汉王慢而侮人,骂詈诸侯、群臣如骂奴耳,吾不忍复见也。

”于是汉王以韩信为左丞相,与灌婴、曹参俱击魏。

汉王问食其:“魏大将谁也?

”对曰:“柏直。

”王曰:“是口尚乳臭,安能当韩信!

骑将谁也?

”曰:“冯敬。

”曰:“是秦将冯无择子也,虽贤,不能当灌婴。

”“步卒将谁也?

”曰:“项佗。

”曰:“不能当曹参。

吾无患矣!

”韩信亦问郦生:“魏得无用周叔为大将乎?

”郦生曰:“柏直也。

”信曰:“竖子耳。

”遂进兵。

魏王盛兵蒲坂以塞临晋。

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渡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流军,袭安邑。

魏王豹惊,引兵迎信。

九月,信击虏豹,传诣荥阳。

悉定魏地,置河东、上党、太原郡。

汉之败于彭城而西也,陈馀亦觉张耳不死,即背汉。

韩信既定魏,使人请兵三万人,愿以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粮道。

汉王许之,乃遣张耳与俱,引兵东,北击赵、代。

后九月,信破代兵,禽夏说于阏与。

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资治通鉴·卷八·秦纪三

〔司马光〕 〔宋〕

起昭阳大荒落,尽阏逢敦牂,凡二年。

二世皇帝下二年(癸巳,公元前二零八年) 冬,十月,泗川监平将兵围沛公于丰,沛公出与战,破之,令雍齿守丰。

十一月,沛公引兵之薛。

泗川守壮兵败于薛,走至戚,沛公左司马得杀之。

周章出关,止屯曹阳,二月馀,章邯追败之。

复走渑池,十馀日,章邯击,大破之。

周文自刎,军遂不战。

吴叔围荥阳,李由为三川守,守荥阳,叔弗能下。

楚将军田臧等相与谋曰:“周章军已破矣,秦兵旦暮至。

我围荥阳城弗能下,秦兵至,必大败,不如少遗兵守荥阳,悉精兵迎秦军。

今假王骄,不知兵权,不足与计事,恐败。

”因相与矫王令以诛吴叔,献其首于陈王。

陈王使使赐田臧楚令尹印,使为上将。

田臧乃使诸将李归等守荥阳,自以精兵西迎秦军于敖仓,与战。

田臧死,军破。

章邯进兵击李归等荥阳下,破之,李归等死。

阳城人邓说将兵居郯,章邯别将击破之。

铚人伍逢将兵居许,章邯击破之。

两军皆散,走陈,陈王诛邓说。

二世数诮让李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

”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以书对曰:“夫贤主者,必能行督责之术者也。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

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

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

故明主能行督责之术以独断于上,则权不在臣下,然后能灭仁义之涂,绝谏说之辩,荦然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

如此,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

”二世说,于是行督责益严,税民深者为明吏,杀人众者为忠臣,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积于市,秦民益骇惧思乱。

赵李良已定常山,还报赵王。

赵王复使良略太原。

至石邑,秦兵塞井陉,未能前。

秦将诈为二世书以招良。

良得书未信,还之邯郸,益请兵。

未至,道逢赵王姊出饮,从百馀骑,良望见,以为王,伏谒道旁。

王姊醉,不知其将,使骑谢李良。

李良素贵,起,惭其从官。

从官有一人曰:“天下畔秦,能者先立。

且赵王素出将军下,今女儿乃不为将军下车,请追杀之!

”李良已得秦书,固欲反赵,未决,因此怒,遣人追杀王姊,因将其兵袭邯郸。

邯郸不知,竟杀赵王、邵骚。

赵人多为张耳、陈馀耳目者,以故二人独得脱。

陈人秦嘉、符离人朱鸡石等起兵,围东海守于郯。

陈王闻之,使武平君畔为将军,监郯下军。

秦嘉不受命,自立为大司马,恶属武平君,告军吏曰:“武平君年少,不知兵事,勿听!

”因矫以王命杀武平君畔。

二世益遣长史司马欣、董翳佐章邯击盗。

章邯已破伍逢,击陈柱国房君,杀之。

又进击陈西张贺军。

陈王出监战。

张贺死。

腊月,陈王之汝阴,还,至下城父,其御庄贾杀陈王以降。

初,陈涉既为王,其故人皆往依之。

妻之父亦往焉,陈王以众宾待之,长揖不拜。

妻之父怒曰:“怙乱僭号,而傲长者,不能久矣!

”不辞而去。

陈王跪谢,遂不为顾。

客出入愈益发舒,言陈王故情。

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

”陈王斩之。

诸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

陈王以朱防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主司群臣。

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辄系而罪之。

以苛察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

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

陈王故涓人将军吕臣为苍头军,起新阳,攻陈,下之,杀庄贾,复以陈为楚。

葬陈王于砀,谥曰隐王。

初,陈王令铚人宋留将兵定南阳,入武关。

留已徇南阳,闻陈王死,南阳复为秦,宋留以军降,二世车裂留以徇。

魏周市将兵略地丰、沛,使人招雍齿。

雍齿雅不欲属沛公,即以丰降魏。

沛公攻之,不克。

赵张耳、陈馀收其散兵,得数万人,击李良。

良败,走归章邯。

客有说耳、馀曰:“两君羁旅,而欲附赵,难可独立。

立赵后,辅以谊,可就功。

”乃求得赵歇。

春,正月,耳、馀立歇为赵王,居信都。

东阳宁君、秦嘉闻陈王军败,乃立景驹为楚王,引兵之方与,欲击秦军定陶下。

使公孙庆使齐,欲与之并力俱进。

齐王曰:“陈王战败,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请而立王!

”公孙庆曰:“齐不请楚而立王,楚何故请齐而立王!

且楚首事,当令于天下。

”田儋杀公孙庆。

秦左、右校复攻陈,下之。

吕将军走,徼兵复聚,与番盗黥布相遇,攻击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复以陈为楚。

黥布者,六人也,姓英氏,坐法黥,以刑徒论输骊山。

骊山之徒数十万人,布皆与其徒长豪杰交通,乃率其曹耦,亡之江中为群盗。

番阳令吴芮,甚得江湖间心,号曰番君。

布往见之,其众已数千人。

番君乃以女妻之,使将其兵击秦。

楚王景驹在留,沛公往从之。

张良亦聚少年百馀人,欲往从景驹,道遇沛公,遂属焉。

沛公拜良为厩将。

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

良为他人言,皆不省。

良曰:“沛公殆天授!

”故遂从不去。

沛公与良俱见景驹,欲请兵以攻丰。

时章邯司马尸二将兵北定楚地,屠相,至砀。

东阳宁君、沛公引兵西,战萧西,不利,还,收兵聚留。

二月,攻砀,三日,拔之。

收砀兵得六千人,与故合九千人。

三月,攻下邑,拔之。

还击丰,不下。

广陵人召平为陈王徇广陵,未下。

闻陈王败走,章邯且至,乃渡江,矫陈王令,拜项梁为楚上柱国,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

”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

闻陈婴已下东阳,使使欲与连和俱西。

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居县中,素信谨,称为长者。

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得二万人,欲立婴为王。

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世之有贵者。

今暴得大名,不祥。

不如有所属。

事成,犹得封侯。

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

”婴乃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

我倚名族,亡秦必矣!

”其众从之,乃以兵属梁。

英布既破秦军,引兵而东。

闻项梁西渡淮,布与蒲将军皆以其兵属焉。

项梁众凡六七万人,军下邳。

景驹、秦嘉军彭城东,欲以距梁。

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战不利,未闻所在。

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逆无道!

”乃进兵击秦嘉,秦嘉军败走。

追之,至胡陵,嘉还战。

一日,嘉死,军降。

景驹走死梁地。

梁已并秦嘉军,军胡陵,将引军而西。

章邯军至栗,项梁使别将朱鸡石、馀樊君与战。

馀樊君死,朱鸡石军败,亡走胡陵。

梁乃引兵入薛,诛朱鸡石。

沛公从骑百馀往见梁,梁与沛公卒五千人,五大夫将十人。

沛公还,引兵攻丰,拔之。

雍齿奔魏。

项梁使项羽别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

已拔,皆坑之,还报。

梁闻陈王定死,召诸别将会薛计事,沛公亦往焉。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

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

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

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

今君起江东,楚蜂起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

”于是项梁然其言,乃求得楚怀王孙心于民间,为人牧羊。

夏,六月,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望也。

陈婴为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眙。

项梁自号为武信君。

张良说项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最贤,可立为王,益树党。

”项梁使良求韩成,立以为韩王,以良为司徒,与韩王将千馀人西略韩地,得数城,秦辄复取之。

往来为游兵颍川。

章邯已破陈王,乃进兵击魏王于临济。

魏王使周市出,请救于齐、楚。

齐王儋及楚将项它皆将兵随市救魏。

章邯夜衔枚击,大破齐、楚军于临济下,杀齐王及周市。

魏王咎为其民约降,约定,自烧杀。

其弟豹亡走楚,楚怀王予魏豹数千人,复徇魏地。

齐田荣收其兄儋馀兵,东走东阿,章邯追围之。

齐人闻齐王儋死,乃立故齐王建之弟假为王,田角为相,角弟间为将,以距诸侯。

秋,七月,大霖雨。

武信君引兵攻亢父,闻田荣之急,乃引兵击破章邯军东阿下,章邯走而西。

田荣引兵东归齐。

武信君独追北,使项羽、沛公别攻城阳,屠之。

楚军军濮阳东,复与章邯战,又破之。

章邯复振,守濮阳,环水。

沛公、项羽去,攻定陶。

八月,田荣击逐齐王假,假亡走楚,田角亡走赵。

田间前救赵,因留不敢归。

田荣乃立儋子市为齐王,荣相之,田横为将,平齐地。

章邯兵益盛,项梁数使使告齐、赵发兵共击章邯。

田荣曰:“楚杀田假,赵杀角、间,乃出兵。

”楚、赵不许。

田荣怒,终不肯出兵。

郎中令赵高恃恩专恣,以私怨诛杀人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言之,乃说二世曰:“天子之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也。

且陛下富于春秋,未必尽通诸事。

今坐朝廷,谴举有不当者,则见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

陛下不如深拱禁中,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事来有以揆之。

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称圣主矣。

”二世用其计,乃不坐朝廷见大臣,常居禁中。

赵高侍中用事,事皆决于赵高。

高闻李斯以为言,乃见丞相曰:“关东群盗多,今上急,益发繇,治阿房宫,聚狗马无用之物。

臣欲谏,为位贱,此真君侯之事。

君何不谏?

”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

今时上不坐朝廷,常居深宫。

吾所言者,不可传也。

欲见,无闲。

”赵高曰:“君诚能谏,请为君侯上闲,语君。

”于是赵高待二世方燕乐,妇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闲,可奏事。

”丞相至宫门上谒。

如此者三。

二世怒曰:“吾常多闲日,丞相不来。

吾方燕私,丞相辄来请事!

丞相岂少我哉,且固我哉?

”赵高因曰:“夫沙丘之谋,丞相与焉。

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

且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

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以故楚盗公行,过三川城,守不肯击。

高闻其文书相往来,未得其审,故未敢以闻。

且丞相居外,权重于陛下。

”二世以为然,欲案丞相,恐其不审,乃先使人按验三川守与盗通状。

李斯闻之,因上书言赵高之短曰:“高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

昔田常相齐简公,窃其恩威,下得百姓,上得群臣,卒弑齐简公而取齐国,此天下所明知也。

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矣,而又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其欲无穷,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为韩安相也。

陛下不图,臣恐其必为变也。

”二世曰:“何哉!

夫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洁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

而君疑之,何也?

且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

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勿疑!

”二世雅爱信高,恐李斯杀之,乃私告赵高。

高曰:“丞相所患者独高,高已死,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

” 是时,盗贼益多,而关中卒发东击盗者无已。

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李斯、将军冯劫进谏曰:“关东群盗并起,秦发兵追击,所杀亡甚众,然犹不止。

盗多,皆以戍、漕、转、作事苦,税赋大也。

请且止阿房宫作者,减省四边戍、转。

”二世曰:“凡所为贵有天下者,得肆意极欲,主重明法,下不敢为非,以制御海内矣。

夫虞、夏之主,贵为天子,亲处穷苦之实以徇百姓,尚何于法!

且先帝起诸侯,兼天下,天下已定,外攘四夷以安边境,作宫室以章得意,而君观先帝功业有绪。

今朕即位,二年之间,群盗并起,君不能禁,又欲罢先帝之所为,是上无以报先帝,次不为朕尽忠力,何以在位!

”下去疾、斯、劫吏,案责他罪。

去疾、劫自杀,独李斯就狱。

二世以属赵高治之,责斯与子由谋反状,皆收捕宗族、宾客。

赵高治斯,榜掠千馀,不胜痛,自诬服。

斯所以不死者,自负其辩,有功,实无反心,欲上书自陈,幸二世寤而赦之。

乃从狱中上书曰:“臣为丞相治民,三十馀年矣。

逮秦地之狭隘,不过千里,兵数十万。

臣尽薄材,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

阴修甲兵,饬政教,官斗士,尊功臣。

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

又北逐胡、貉,南定北越,以见秦之强。

更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

此皆臣之罪也,臣当死久矣!

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

愿陛下察之!

”书上,赵高使吏弃去不奏,曰:“囚安得上书!

” 赵高使其客十馀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更往覆讯斯,斯更以其实对,辄使人复榜之。

后二世使人验斯,斯以为如前,终不更言。

辞服,奏当上。

二世喜曰:“微赵君,几为丞相所卖!

”及二世所使案三川守由者至,则楚兵已击杀之。

使者来,会职责相下吏,高皆妄为反辞以相傅会,遂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

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

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二世乃以赵高为丞相,事无大小皆决焉。

项梁已破章邯于东阿,引兵西,北至定陶,再破秦军。

项羽、沛公又与秦军战于雍丘,大破之,斩李由。

项梁益轻秦,有骄色。

宋义谏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

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

”项梁弗听。

馀乃使宋义使于齐,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

”曰:“然。

”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

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

”二世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

时连雨,自七月至九月。

项羽、沛公攻外黄未下,去,攻陈留。

闻武信君死,士卒恐,乃与将军吕臣引兵而东,徙怀王自盱眙都彭城。

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魏豹下魏二十馀城,楚怀王立豹为魏王。

后九月,楚怀王并吕臣、项羽军,自将之。

以沛公为砀郡长,封武安侯,将砀郡兵。

封项羽为长安侯,号为鲁公。

吕臣为司徒,其父吕青为令尹。

章邯已破项梁,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北击赵,大破之。

引兵至邯郸,皆徙其民河内,夷其城郭。

张耳与赵王歇走入巨鹿城,王离围之。

陈馀北收常山兵,得数万人,军巨鹿北。

章邯军巨鹿南棘原。

赵数请救于楚。

高陵君显在楚,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

兵未战而先见败征,此可谓知兵矣。

”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

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以救赵。

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

初,楚怀王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当是时,秦兵强,常乘胜逐北,诸将莫利先入关。

独项羽怨秦之杀项梁,奋势愿与沛公西入关。

怀王诸老将皆曰:“项羽为人,慓悍猾贼,尝攻襄城,襄城无遗类,皆坑之,诸所过无不残灭。

且楚数进取,前陈王、项梁皆败,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谕秦父兄。

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往,无侵暴,宜可下。

项羽不可遣,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

”怀王乃不许项羽,而遣沛公西略地,收陈王、项梁散卒以伐秦。

沛公道砀,至阳城与杠里,攻秦壁,破其二军。

二世皇帝下三年(甲午,前二零七年) 冬,十月,齐将田都畔田荣,助楚救赵。

沛公攻破东郡尉于成武。

宋义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

项羽曰:“秦围赵急,宜疾引兵渡河。

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

”宋义曰:“不然。

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

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疲,我承其敝。

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

故不如先斗秦、赵。

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

坐运筹策,公不如义。

”因下令军中曰:“有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

”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

天寒,大雨,士卒冻饥。

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

今岁饥民贫,士卒食半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

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

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

赵举秦强,何敝之承!

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扫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

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也!

” 十一月,项羽晨朝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

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籍诛之!

”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

”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

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

使桓楚报命于怀王。

怀王因使羽为上将军。

十二月,沛公引兵至栗,遇刚武侯,夺其军四千馀人,并之。

与魏将皇欣、武满军合攻秦军,破之。

故齐王建孙安下济北,从项羽救赵。

章邯筑甬道属河,饷王离。

王离兵食多,急攻巨鹿。

巨鹿城中食尽、兵少,张耳数使人召前陈馀。

陈馀度兵少,不敌秦,不敢前。

数月,张耳大怒,怨陈馀,使张黡、陈泽往让陈馀曰:“始吾与公为刎颈交,今王与耳旦暮且死,而公拥兵数万,不肯相救,安在其相为死!

苟必信,胡不赴秦军俱死,且有十一二相全。

”陈馀曰:“吾度前终不能救赵,徒尽亡军。

且馀所以不俱死,欲为赵王、张君报秦。

今必俱死,如以肉委饿虎,何益!

”张黡、陈泽要以俱死,乃使黡、泽将五千人先尝秦军,至,皆没。

当是时,齐师、燕师皆来救赵,张敖亦北收代兵,得万馀人,来,皆壁馀旁,未敢击秦。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乃遣当阳君、薄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巨鹿。

战少利,绝章邯甬道,王离军乏食。

陈馀复请兵。

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

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大破之,章邯引兵却。

诸侯兵乃敢进击秦军,遂杀苏角,虏王离。

涉间不降,自烧杀。

当是时,楚兵冠诸侯军。

救巨鹿者十馀壁,莫敢纵兵。

及楚击秦,诸侯将皆从壁上观。

楚战士无不一当十,呼声动天地,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

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

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

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

诸侯皆属焉。

于是赵王歇及张耳乃得出巨鹿城谢诸侯。

张耳与陈馀相见,责让陈馀以不肯救赵。

及问张黡、陈泽所在,疑陈馀杀之,数以问馀。

馀怒曰:“不意君之望臣深也!

岂以臣为重去将印哉?

”乃脱解印绶,推予张耳,张耳亦愕不受。

陈馀起如厕。

客有说张耳曰:“臣闻‘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今陈将军与君印,君不受,反天不祥,急取之!

”张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

而陈馀还,亦望张耳不让,遂趋出,独与麾下所善数百人之河上泽中渔猎。

赵王歇还信都。

春,二月,沛公北击昌邑,遇彭越,彭越以其兵从沛公。

越,昌邑人,常渔巨野泽中,为群盗。

陈胜、项梁之起,泽间少年相聚百馀人,往从彭越曰:“请仲为长。

”越谢曰:“臣不愿也。

”少年强请,乃许,与期旦日日出会,后期者斩。

旦日日出,十馀人后,后者至日中。

于是越谢曰:“臣老,诸君强以为长。

今期而多后,不可尽诛,诛最后者一人。

”令校长斩之。

皆笑曰:“何至于是!

请后不敢。

”于是越引一人斩之,设坛祭,令徒属,徒属皆大惊,莫敢仰视。

乃略地,收诸侯散卒,得千馀人,遂助沛公攻昌邑。

昌邑未下,沛公引兵西过高阳。

高阳人郦食其,家贫落魄,为里监门,沛公麾下骑士适食其里中人,食其见,谓曰:“诸侯将过高阳者数十人,吾问其将皆握龊,好苛礼,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

吾闻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愿从游,莫为我先。

若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六十馀,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

生自谓“我非狂生”。

’”骑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

”郦生曰:“第言之。

”骑士从容言,如郦生所诫者。

沛公至高阳传舍,使人召郦生。

郦生至,入谒。

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

郦生入,则长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

且欲率诸侯破秦也?

”沛公骂曰:“竖儒!

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

”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

”于是沛公辍洗,起,摄衣,延郦生上坐,谢之。

郦生因言六国从横时。

沛公喜,赐郦生食,问曰:“计将安出?

”郦生曰:“足下起纠合之众,收散乱之兵,不满万人。

欲以径入强秦,此所谓探虎口者也。

夫陈留,天下之冲,四通五达之郊也,今其城中又多积粟。

臣善其令,请得使之令下足下。

即不听,足下引兵攻之,臣为内应。

”于是遣郦生行,沛公引兵随之,遂下陈留。

号郦食其为广野君。

郦生言其弟商。

时商聚少年得四千人,来属沛公,沛公以为将,将陈留兵以从,郦生常为说客,使诸侯。

三月,沛公攻开封,未拔。

西与秦将杨熊会战白马,又战曲遇东,大破之。

杨熊走之荥阳,二世使使者斩之以徇。

夏,四月,沛公南攻颍川,屠之。

因张良,遂略韩地。

时赵别将司马卬方欲渡河入关。

沛公乃北攻平阴,绝河津南,战洛阳东。

军不利,南出轘辕。

张良引兵从沛公。

沛公令韩王成留守阳翟,与良俱南。

六月,与南阳守齮战犨东,破之,略南阳郡。

南阳守走保城,守宛。

沛公引兵过宛,西。

张良谏曰:“沛公虽欲急入关,秦兵尚众,距险。

今不下宛,宛从后击,强秦在前,此危道也。

”于是沛公乃夜引军从他道还,偃旗帜,迟明,围宛城三匝。

南阳守欲自刭,共舍人陈恢曰:“死未晚也。

”乃逾城见沛公曰:“臣闻足下约先入咸阳者王之。

今足下留守宛,宛郡县连城数十,其吏民自以为降必死,故皆坚守乘城。

今足下尽日上攻,士死伤者必多。

引兵去宛,宛必随足下后。

足下前则失咸阳之约,后有强宛之患。

为足下计,莫若约降,封其守。

因使止守,引其甲卒与之西。

诸城未下者,闻声争开门而待足下,足下通行无所累。

”沛公曰:“善!

”秋,七月,南阳守齮降,封为殷侯,封陈恢千户。

引兵西,无不下者。

至丹水,高武侯鳃、襄侯王陵降。

还攻胡阳,遇番君别将梅鋗,与偕攻析、郦,皆降。

所过亡得卤掠,秦民皆喜。

王离军既没,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

秦军数却,二世使人让章邯。

章邯恐,使长史欣请事。

至咸阳,留司马门三日,赵高不见,有不信之心。

长史欣恐,还走其军,不敢出故道。

赵高果使人追之,不及。

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于中,下无可为者。

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不能胜,不免于死。

愿将军孰计之!

”陈馀亦遗章邯书曰:“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坑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

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

何者?

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

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

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

夫将军居外久,多内郤,有功亦诛,无功亦诛。

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

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岂不哀哉!

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

此孰与身伏鈇质、妻子为戮乎?

” 章邯狐疑,阴使候始成使项羽,欲约。

约未成,项羽使蒲将日夜引兵度三户,军漳南,与秦军战,再破之。

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污水上,大破之。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

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

”军吏皆曰:“善。

”项羽乃与期洹水殷虚上。

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

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

瑕丘申阳下河南,引兵从项羽。

初,中丞相赵高欲专秦权,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

”二世笑曰:“丞相误邪,谓鹿为马!

”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或言鹿者。

高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

后群臣皆畏高,莫敢言其过。

高前数言“关东盗无能为也”,及项羽虏王离等,而章邯等军数败,上书请益助。

自关以东,大抵尽畔秦吏,应诸侯,诸侯咸率其众西乡。

八月,沛公将数万人攻武关,屠之。

高恐二世怒,诛及其身,乃谢病,不朝见。

二世梦白虎啮其左骖马,杀之,心不乐,怪问占梦。

卜曰:“泾水为祟。

”二世乃斋于望夷宫,欲祠泾水,沈四白马。

使使责让高以盗贼事。

高惧,乃阴与其婿咸阳令阎乐及弟赵成谋曰:“上不听谏。

今事急,欲归祸于吾。

吾欲易置上,更立子婴。

子婴仁俭,百姓皆载其言。

”乃使郎中令为内应,诈为有大贼,令乐召吏发兵追,劫乐母置高舍。

遣乐将吏卒千馀人至望夷宫殿门,缚卫令仆射,曰:“贼入此,何不止?

”卫令曰:“周庐设卒甚谨,安得贼敢入宫!

”乐遂斩卫令,直将吏入,行射郎、宦者。

郎、宦者大惊,或走,或格。

格者辄死,死者数十人。

郎中令与乐俱入,射上幄坐帏。

二世怒,召左右,左右皆惶扰不斗。

旁有宦者一人侍,不敢去。

二世入内,谓曰:“公何不早告我,乃至于此!

”宦者曰:“臣不敢言,故得全。

使臣早言,皆已诛,安得至今!

”阎乐前即二世,数曰:“足下骄恣,诛杀无道,天下共畔足下。

足下其自为计!

”二世曰:“丞相可得见否?

”乐曰:“不可!

”二世曰:“吾愿得一郡为王。

”弗许。

又曰:“愿为万户侯。

”弗许。

曰:“愿与妻子为黔首,比诸公子。

”阎乐曰:“臣受命于丞相,为天下诛足下。

足下虽多言,臣不敢报!

”麾其兵进。

二世自杀。

阎乐归报赵高。

赵高乃悉召诸大臣、公子,告以诛二世之状,曰:“秦故王国,始皇君天下,故称帝。

今六国复自立,秦地益小,乃以空名为帝,不可。

宜为王如故,便。

”乃立子婴为秦王。

以黔首葬二世社南宜春苑中。

九月,赵高令子婴斋戒,当庙见,受玉玺。

斋五日。

子婴与其子二人谋曰:“丞相高杀二世望夷宫,恐群臣诛之,乃佯以义立我。

我闻赵高乃与楚约,灭秦宗室而分王关中。

今使我斋、见庙,此欲因庙中杀我。

我称病不行,丞相必自来,来则杀之。

”高使人请子婴数辈,子婴不行。

高果自往,曰:“宗庙重事,王奈何不行?

”子婴遂刺杀高于斋宫,三族高家以徇。

遣将兵距峣关,沛公欲击之。

张良曰:“秦兵尚强,未可轻。

愿先遣人益张旗帜于山上为疑兵,使郦食其、陆贾往说秦将,啖以利。

”秦将果欲连和,沛公欲许之。

张良曰:“此独其将欲叛,恐其士卒不从。

不如因其懈怠击之。

”沛公引兵绕峣关,逾蒉山,击秦军,大破之蓝田南。

遂至蓝田,又战其北,秦兵大败。

资治通鉴·卷七·秦纪二

〔司马光〕 〔宋〕

起阏逢阉茂,尽玄黓执徐,凡十九年。

始皇帝下二十年(甲戌,公元前二二七年) 荆轲至咸阳,因王宠臣蒙嘉卑辞以求见,王大喜,朝服,设九宾而见之。

荆轲奉图以进于王,图穷而匕首见,因把王袖而揕之。

未至身,王惊起,袖绝。

荆轲逐王,王环柱而走。

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

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操尺寸之兵,左右以手共搏之,且曰:“王负剑!

”负剑,王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

荆轲废,乃引匕首擿王,中铜柱。

自知事不就,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

”遂体解荆轲以徇。

王于是大怒,益发兵诣赵,就王剪以伐燕,与燕师、代师战于易水之西,大破之。

始皇帝下二十一年(乙亥,公元前二二六年) 冬,十月,王剪拔蓟,燕王及太子率其精兵东保辽东,李信急追之。

代王嘉遗燕王书,令杀太子丹以献。

丹匿衍水中,燕王使使斩丹,欲以献王,王复进兵攻之。

王贲伐楚,取十馀城。

王问于将军李信曰:“吾欲取荆,于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

”李信曰:“不过用二十万。

”王以问王剪,王剪曰:“非六十万人不可。

”王曰:“王将军老矣,何怯也!

”遂使李信、蒙恬将二十万人伐楚。

王剪因谢病归频阳。

始皇帝下二十二年(丙子,公元前二二五年) 王贲伐魏,引河沟以灌大梁。

三月,城坏。

魏王假降,杀之,遂灭魏。

王使人谓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地易安陵。

”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幸。

虽然,臣受地于魏之先王,愿终守之,弗敢易。

”王义而许之。

李信攻平舆,蒙恬攻寝,大破楚军。

信又攻鄢郢,破之,于是引兵而西,与蒙恬会城父,楚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败李信,入两壁,杀七都尉。

李信奔还。

王闻之,大怒,自至频阳谢王剪曰:“寡人不用将军谋,李信果辱秦军。

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王剪谢病不能将,王曰:“已矣,勿复言!

”王剪曰:“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

”王曰:“为听将军计耳。

”于是王剪将六十万人伐楚。

王送至霸上,王剪请美田宅甚众。

王曰:“将军行矣,何忧贫乎!

”王剪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以请田宅为子孙业耳。

”王大笑。

王剪既行,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

或曰:“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

”王剪曰:“不然。

王怚中而不信人,今空国中之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王坐而疑我矣。

” 始皇帝下二十三年(丁丑,公元前二二四年) 王剪取陈以南至平舆。

楚人闻王剪益军而来,乃悉国中兵以御之。

王剪坚壁不与战。

楚人数挑战,终不出。

王剪日休士洗沐,而善饮食,抚循之。

亲与士卒同食。

久之,王剪使人问:“军中戏乎?

”对曰:“方投石、超距。

”王剪曰:“可用矣!

”楚既不得战,乃引而东。

王剪追之,令壮士击,大破楚师,至蕲南,杀其将军项燕,楚师遂败走。

王剪因乘胜略定城邑。

始皇帝下二十四年(戊寅,公元前二二三年) 王剪、蒙武虏楚王负刍,以其地置楚郡。

始皇帝下二十五年(己卯,公元前二二二年) 大兴兵,使王贲攻辽东,虏燕王喜。

臣光曰:燕丹不胜一朝之忿以犯虎狼之秦,轻虑浅谋,挑怨速祸,使召公之庙不祀忽诸,罪孰大焉!

而论者或谓之贤,岂不过哉!

夫为国家者,任官以才,立政以礼,怀民以仁,交邻以信。

是以官得其人,政得其节,百姓怀其德,四邻亲其义。

夫如是,则国家安如磐石,炽如焱火。

触之者碎,犯之者焦,虽有强暴之国,尚何足畏哉!

丹释此不为,顾以万乘之国,决匹夫之怒,逞盗贼之谋,功隳身戮,社稷为墟,不亦悲哉!

夫其膝行、蒲伏,非恭也。

复言、重诺,非信也。

糜金、散玉,非惠也。

刎首、决腹,非勇也。

要之,谋不远而动不义,其楚白公胜之流乎!

荆轲怀其豢养之私,不顾七族,欲以尺八匕首强燕而弱秦,不亦愚乎!

故扬子论之,以要离为蛛蝥之靡,聂政为壮士之靡,荆轲为刺客之靡,皆不可谓之义。

又曰:“荆轲,君子盗诸!

”善哉!

王贲攻代,虏代王嘉。

王剪悉定荆江南地,降百越之君,置会稽郡。

五月,天下大酺。

初,齐君王后贤,事秦谨,与诸侯信。

齐亦东边海上。

秦日夜攻三晋、燕、楚,五国各自救,以故齐王建立四十馀年不受兵。

及君王后且死,戒王建曰:“群臣之可用者某。

”王曰:“请书之。

”君王后曰:“善!

”王取笔牍受言,君王后曰。

“老妇已忘矣。

”君王后死,后胜相齐,多受秦间金。

宾客入秦,秦又多与金。

客皆为反间,劝王朝秦,不修攻战之备,不助五国攻秦,秦以故得灭五国。

齐王将入朝,雍门司马前曰:“所为立王者,为社稷耶,为王耶?

”王曰:“为社稷。

”司马曰:“为社稷立王,王何以去社稷而入秦?

”齐王还车而反。

即墨大夫闻之,见齐王曰:“齐地方四千里,带甲数百万。

夫三晋大夫皆不便秦,而在阿、鄄之间者百数。

王收而与之百万人之众,使收三晋之故地,即临晋之关可以入矣。

鄢郢大夫不欲为秦,而在城南下者百数,王收而与之百万之师,使收楚故地,即武关可以入矣。

如此,则齐威可立,秦国可亡,岂特保其国家而已哉!

”齐王不听。

始皇帝下二十六年(庚辰,公元前二二一年) 王贲自燕南攻齐,猝入临淄,民莫敢格者。

秦使人诱齐王,约封以五百里之地。

齐王遂降,秦迁之共,处之松柏之间,饿而死。

齐人怨王建不早与诸侯合从,听奸人宾客以亡其国,歌之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疾建用客之不详也。

臣光曰:从衡之说虽反覆百端,然大要合从者,六国之利也。

昔先王建万国,亲诸侯,使之朝聘以相交,飨宴以相乐,会盟以相结者,无他,欲其同心戮力以保国家也。

向使六国能以信义相亲,则秦虽强暴,安得而亡之哉!

夫三晋者,齐、楚之籓蔽。

齐、楚者,三晋之根柢。

形势相资,表里相依。

故以三晋而攻齐、楚,自绝其根柢也。

以齐、楚而攻三晋,自撤其籓蔽也。

安有撤其籓蔽以媚盗,曰“盗将爱我而不攻”,岂不悖哉!

王初并天下,自以为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乃更号曰“皇帝,命为“制”,令为“诏”,自称曰“朕”。

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

制曰:“死而以行为谥,则是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

自今以来,除谥法。

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 初,齐威、宣之时,邹衍论著终始五德之运。

及始皇并天下,齐人奏之。

始皇采用其说,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从所不胜,为水德。

始改年,朝贺皆自十月朔。

衣服、旌旄、节旗皆尚黑,数以六为纪。

丞相绾等言:“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无以镇之。

请立诸子。

”始皇下其议。

廷尉斯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周天子弗能禁止。

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

置诸侯不便。

”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

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

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

廷尉议是。

” 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

收天下兵聚咸阳,销以为锺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宫廷中。

一法度、衡、石、丈尺。

徙天下豪杰于咸阳十二万户。

诸庙及章台、上林皆在渭南。

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阪上,南临渭,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

始皇帝下二十七年(辛巳,公元前二二零年) 始皇巡陇西、北地,至鸡头山,过回中焉。

作信宫渭南,已,更命曰极庙。

自极庙道通骊山,作甘泉前殿,筑甬道自咸阳属之,治驰道于天下。

始皇帝下二十八年(壬午,公元前二一九年) 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颂功业。

于是召集鲁儒生七十人,至泰山下,议封禅。

诸儒或曰:“古者封禅,为蒲车,恶伤山之土石、草木。

扫地而祭,席用菹秸。

”议各乖异。

始皇以其难施用,由此绌儒生。

而遂除车道,上自太山阳至颠,立石颂德。

从阴道下,禅于梁父。

其礼颇采太祝之祀雍上帝所用,而封藏皆秘之,世不得而记也。

于是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

始皇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作琅邪台,立石颂德,明得意。

初,燕人宋毋忌、羡门子高之徒称有仙道、形解销化之术,燕、齐迂怪之士皆争传习之。

自齐威王、宣王、燕昭王皆信其言,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云此三神山在勃海中,去人不远。

患且至,则风引船去。

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

及始皇至海上,诸方士齐人徐市等争上书言之,请得齐戒与童男女求之。

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之。

船交海中,皆以风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

” 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

乃西南渡淮水,之衡山、南郡。

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能渡。

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

”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葬此。

”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

遂自南郡由关武归。

初,韩人张良,其父、祖以上五世相韩。

及韩亡,良散千金之产,欲为韩报仇。

始皇帝下二十九年(癸未,公元前二一八年) 始皇东游,至阳武博浪沙中,张良令力士操铁椎狙击始皇,误中副车。

始皇惊,求,弗得。

令天下大索十日。

始皇遂登之罘,刻石。

旋,之琅邪,道上党入。

始皇帝下三十一年(乙酉,公元前二一六年) 使黔首自实田。

始皇帝下三十二年(丙戌,公元前二一五年) 始皇之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刻碣石门。

坏城郭,决通堤坊。

始皇巡北边,从上郡入。

卢生使入海还,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

”始皇乃遣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伐匈奴。

始皇帝下三十三年(丁亥,公元前二一四年) 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为兵,略取南越陆梁地,置桂林、南海、象郡。

以谪徙民五十万人戍五岭,与越杂处。

蒙恬斥逐匈奴,收河南地为四十四县。

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

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馀里。

于是渡河,据阳山,逶迤而北。

暴师于外十馀年。

蒙恬常居上郡统治之,威振匈奴。

始皇帝下三十四年(戊子,公元前二一三年) 谪治狱吏不直及覆狱故、失者,筑长城及处南越地。

丞相李斯上书曰:“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

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

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相与非法教。

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

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

禁之便!

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

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有藏《诗》、《书》、百家语者,皆诣守、尉杂烧之。

有敢偶语《诗》、《书》,弃市。

以古非今者族。

吏见知不举,与同罪。

令下三十日,不烧,黔为城旦。

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

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制曰:“可。

” 魏人陈馀谓孔鲋曰:“秦将灭先王之籍,而子为书籍之主,其危哉!

”子鱼曰:“吾为无用之学,知吾者惟友。

秦非吾友,吾何危哉!

吾将藏之以待其求。

求至,无患矣。

” 始皇帝下三十五年(己丑,公元前二一二年) 使蒙恬除直道,道九原,抵云阳,堑山堙谷千八百里,数年不就。

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颠以为阙。

为衤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

隐宫、徒刑者七十馀万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骊山。

发北山石椁,写蜀、荆地材,皆至。

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馀。

于是立石东海上朐界中,以为秦东门。

因徙三万家骊邑,五万家云阳,皆复不事十岁。

卢生说始皇曰:“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

恶鬼辟,真人至。

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

”始皇曰:“吾慕真人。

”自谓“真人”,不称“朕”。

乃令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衤复道、甬道相连,帷帐、钟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

行所幸,有言其处者,罪死。

始皇幸梁山宫,从山上见丞相车骑众,弗善也。

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后损车骑。

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语!

”案问,莫服,捕时在旁者,尽杀之。

自是后,莫知行之所在。

群臣受决事者,悉于咸阳宫。

侯生、卢生相与讥议始皇,因亡去。

始皇闻之,大怒曰:“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

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妖言以乱黔首。

”于是御史悉案问诸生。

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馀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

益发谪徙边。

始皇长子扶苏谏曰:“诸生皆诵法孔子。

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

”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军于上郡。

始皇帝下三十六年(庚寅,公元前二一一年) 有陨石于东郡。

或刻其石曰:“始皇死而地分。

”始后使御史逐问,莫服。

尽取石旁居人诛之,燔其石。

迁河北榆中三万家。

赐爵一级。

始皇帝下三十七年(辛卯,公元前二一零年) 冬,十月,癸丑,始皇出游。

左丞相斯从,右丞相去疾守。

始皇二十馀子,少子胡亥最爱,请从。

上许之。

十一月,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

浮江下,观藉柯,渡海渚,过丹杨,至钱唐,临浙江。

水波恶,乃西百二十里,从峡中渡。

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

立石颂德。

还,过吴,从江乘渡。

并海上,北至琅邪、罘。

见巨鱼,射杀之。

遂并海西,至平原津而病。

始皇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

病益甚,乃令中军府令行符玺事赵高为书赐扶苏曰:“与丧,会咸阳而葬。

”书已封,在赵高所,未付使者。

秋,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

丞相斯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秘之不发丧,棺载辒凉车中,故幸宦者骖乘。

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辄从车中可其奏事。

独胡亥、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之。

初,始皇尊宠蒙氏,信任之。

蒙恬任在外将,蒙毅常居中参谋议,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

赵高者,生而隐宫,始皇闻其强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使教胡亥决狱,胡亥幸之。

赵高有罪,始皇使蒙毅治之。

毅当高法应死。

始皇以高敏于事,赦之,复其官。

赵高既雅得幸于胡亥,又怨蒙氏,乃说胡亥,请诈以始皇命诛扶苏而立胡亥为太子。

胡亥然其计。

赵高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

”乃见丞相斯曰:“上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

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

事将何如?

”斯曰:“安得亡国之言!

此非人臣所当议也!

”高曰:“君侯材能、谋虑、功高、无怨、长子信之,此五者皆孰与蒙恬?

”斯曰:“不及也。

”高曰:“然则长子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乡里明矣!

胡亥慈仁笃厚,可以为嗣。

愿君审计而定之!

”丞相斯以为然,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立胡亥为太子。

更为书赐扶苏,数以不能辟地立功,士卒多耗,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日夜怨望不得罢归为太子,将军恬不矫正,知其谋,皆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扶苏发书,泣,入内舍,欲自杀。

蒙恬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

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

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

复请而后死,未暮也。

”使者数趣之。

扶苏谓蒙恬曰:“父赐子死,尚安复请!

”即自杀。

蒙恬不肯死,使者以属吏,系诸阳周。

更置李斯舍人为护军,还报。

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

会蒙毅为始皇出祷山川,还至。

赵高言于胡亥曰:“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而毅谏以为不可,不若诛之!

”乃系诸代。

遂从井陉抵九原。

会暑,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之。

从直道至咸阳,发丧。

太子胡亥袭位。

九月,葬始皇于骊山,下锢三泉。

奇器珍怪,徙藏满之。

令匠作机弩,有穿近者辄射之。

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

上具天文,下具地理。

后宫无子者,皆令从死。

葬既已下,或言工匠为机藏,皆知之,藏重即泄。

大事尽,闭之墓中。

二世欲诛蒙恬兄弟。

二世兄子子婴谏曰:“赵王迁杀李牧而用颜聚,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卒皆亡国。

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陛下欲一旦弃去之。

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

”二世弗听,遂杀蒙毅及内史恬。

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秦三世矣。

今臣将兵三十馀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畔。

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帝也。

”乃吞药自杀。

扬子《法言》曰:或问:“蒙恬忠而被诛,忠奚可为也?

”曰:“壍山,堙谷,起临洮,击辽水,力不足而尸有馀,忠不足相也。

” 臣光曰:秦始皇方毒天下而蒙恬为之使,恬不仁不知矣。

然恬明于为人臣之义,虽无罪见诛,能守死不贰,斯亦足称也。

二世皇帝上 始皇帝下元年(壬辰,公元前二零九年) 冬,十月,戊寅,大赦。

春,二世东行郡县,李斯从。

到碣石,并海,南至会稽。

而尽刻始皇所立刻石,旁著大臣从者名,以章先帝成功盛德而还。

夏,四月,二世至咸阳,谓赵高曰:“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

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终吾年寿,可乎?

”高曰:“此贤主之所能行,而昏乱主之所禁也。

虽然,有所未可。

臣请言之: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

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

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

臣战战栗栗,唯恐不终,陛下安得为此乐乎!

”二世曰:“为之奈何?

”赵高曰:“陛下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灭大臣及宗室。

然后收举遗民,贫者富之,贱者贵之。

尽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此则阴德归陛下,害除而奸谋塞,群臣莫不被润泽,蒙厚德,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

计莫出于此。

”二世然之。

乃更为法律,务益刻深,大臣、诸公子有罪,辄下高令鞠治之。

于是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十公主矺死于杜,财物入于县官,相连逮者不可胜数。

公子将闾昆弟三人囚于内宫,议其罪独后。

二世使使令将闾曰:“公子不臣,罪当死!

吏致法焉。

”将闾曰:“阙廷之礼,吾未尝敢不从宾赞也,廊庙之位,吾未尝敢失节也,受命应对,吾未尝敢失辞也,何谓不臣?

愿闻罪而死!

”使者曰:“臣不得与谋,奉书从事。

”将闾乃仰天大呼“天”者三,曰:“吾无罪!

”昆弟三人皆流涕,拔剑自杀。

宗室振恐。

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

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

不孝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骊山之足。

唯上幸哀怜之!

”书上,二世大说,召赵高而示之,曰:“此可谓急乎?

”赵高曰:“人臣当忧死而不暇,何变之得谋!

”二世可其书,赐钱十万以葬。

复作阿房宫。

尽征材士五万人为屯卫咸阳,令教射。

狗马禽兽当食者多,度不足,下调郡县,转输菽粟、刍稿。

皆令自赍粮食。

咸阳三百里内不得食其谷。

秋,七月,阳城人陈胜、阳夏人吴广起兵于蕲。

是时,发闾左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为屯长。

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

失期,法皆斩。

陈胜、吴广因天下之愁怨,乃杀将尉,召令徒属曰。

“公等皆失期当斩,假令毋斩,而戍死者固什六七。

且壮士不死则已,死则举大名耳!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众皆从之。

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坛而盟,称大楚。

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

攻大泽乡,拔之。

收而攻蕲,蕲下。

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

行收兵,比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馀,卒数万人。

攻陈,陈守、尉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不胜。

守丞死,陈胜乃入据陈。

初,大梁人张耳、陈馀相与为刎颈交。

秦灭魏,闻二人魏之名士,重赏购求之。

张耳、陈馀乃变名姓,俱之陈,为里监门以自食。

里吏尝以过笞陈馀,陈馀欲起,张耳蹑之,使受笞。

吏去,张耳乃引陈馀之桑下,数之曰:“始吾与公言何如?

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

”陈馀谢之。

陈涉既入陈,张耳、陈馀诣门上谒。

陈涉素闻其贤,大喜。

陈中豪杰父老请立涉为楚王,涉以问张耳、陈馀。

耳、馀对曰:“秦为无道,灭人社稷,暴虐百姓。

将军出万死之计,为天下除残也。

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

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

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

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

如此,则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

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

今独王陈,恐天下懈也。

”陈涉不听,遂自立为王,号“张楚”。

当是时,诸郡县苦秦法,争杀长吏以应涉。

谒者使从东方来,以反者闻。

二世怒,下之吏。

后使者至,上问之,对曰:“群盗鼠窃狗偷,郡守、尉方逐捕,今尽得,不足忧也。

”上悦。

陈王以吴叔为假王,监诸将以西击荥阳。

张耳、陈馀复说陈王,请奇兵北略赵地。

于是陈王以故所善陈人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以张耳、陈馀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徇赵。

陈王又令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

当此时,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

葛婴至东城,立襄强为楚王。

闻陈王已立,因杀襄强还报。

陈王诛杀葛婴。

陈王令魏人周市北徇魏地。

以上蔡人房君蔡赐为上柱国。

陈王闻周文,陈之贤人也,习兵,乃与之将军印,使西击秦。

武臣等从白马渡河,至诸县,说其豪杰,豪杰皆应之。

乃行收兵,得数万人。

号武臣为武信君。

下赵十馀城。

馀皆城守。

乃引兵东北击范阳。

范阳蒯彻说武信君曰:“足下必将战胜而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窃以为过矣。

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可乎?

”武信君曰:“何谓也?

”彻曰:“范阳令徐公,畏死而贪,欲先天下降。

君若以为秦所置吏,诛杀如前十城,则边地之城皆为金城、汤池,不可攻也。

君若赍臣侯印以授范阳令,使乘朱轮华毂,驱驰燕、赵之郊,即燕、赵城可毋战而降矣。

”武信君曰:“善!

”以车百乘、骑二百、侯印迎徐公。

燕、赵闻之,不战以城下者三十馀城。

陈王既遣周章,以秦政之乱,有轻秦之意,不复设备。

博士孔鲋谏曰:“臣闻兵法:‘不恃敌之不我攻,恃吾不可攻。

’今王恃敌而不自恃,若跌而不振,悔之无及也。

”陈王曰:“寡人之军,先生无累焉。

” 周文行收兵至关,车千乘,卒数十万至戏,军焉。

二世乃大惊,与群臣谋曰:“奈何?

”少府章邯曰:“盗已至,众强,今发近县,不及矣。

骊山徒多,请赦之,授兵以击之。

”二世乃大赦天下,使章邯免骊山徒、人奴产子,悉发以击楚军,大败之。

周文走。

张耳、陈馀至邯郸,闻周章却,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还者多以谗毁得罪诛,乃说武信君令自王。

八月,武信君自立为赵王,以陈馀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邵骚为左丞相。

使人报陈王。

陈王大怒,欲尽族武信君等家而发兵击赵。

相国房君谏曰:“秦未亡而诛武信君等家,此生一秦也。

不如因而贺之,使急引兵西击秦。

”陈王然之,从其计,徙系武信君等家宫中,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使使者贺赵,令趣发兵西入关。

张耳、陈馀说赵王曰:“王王赵,非楚意,特以计贺王。

楚已灭秦,必加兵于赵。

愿王毋西兵,北徇燕、代,南收河内以自广。

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必不敢制赵。

不胜秦,必重赵。

赵乘秦、楚之敝,可以得志于天下。

”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使韩广略燕,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党。

九月,沛人刘邦起兵于沛,下相人项梁起兵于吴,狄人田儋起兵于齐。

刘邦,字季,为人隆准、龙颜,左股有七十二黑子。

爱人喜施,意豁如也。

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

初为泗上亭长,单父人吕公,好相人,见季状貌,奇之,以女妻之。

既而季以亭长为县送徒骊山,徒多道亡。

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

”徒中壮士愿从者十馀人。

刘季被酒,夜径泽中,有大蛇当径,季拔剑斩蛇。

有老妪哭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

今赤帝子杀之!

”因忽不见。

刘季亡匿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数有奇怪。

沛中子弟闻之,多欲附者。

及陈涉起,沛令欲以沛应之。

掾、主吏萧何、曹参曰:“君为秦吏,今欲背之,率沛子弟,恐不听。

愿君召诸亡在外者,可得数百人,因劫众,众不敢不听。

”乃令樊哙召刘季。

刘季之众已数十百人矣。

沛令后悔,恐其有变,乃闭城城守,欲诛萧、曹。

萧、曹恐,逾城保刘季。

刘季乃书帛射城上,遗沛父老,为陈利害。

父老乃率子弟共杀沛令,开门迎刘季,立以为沛公。

萧、曹等为收沛子弟,得二三千人,以应诸侯。

项梁者,楚将项燕子也,尝杀人,与兄子籍避仇吴中。

吴中贤士大夫皆出其下。

籍少时学书,不成,去。

学剑,又不成。

项梁怒之。

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

剑,一人敌,不足学。

学万人敌!

”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

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

籍长八尺馀,力能扛鼎,才器过人。

会稽守殷通闻陈涉起,欲发兵以应涉,使项梁及桓楚将。

是时,桓楚亡在泽中。

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

”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

”守曰:“诺。

”梁召籍入。

须臾,梁眴籍曰“可行矣!

”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

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

门下大惊,扰乱。

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慑伏,莫敢起。

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

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徇下县。

籍是时年二十四。

田儋者,故齐王族也。

儋从弟荣,荣弟横,皆豪健,宗强,能得人。

周市徇地至狄,狄城守。

田儋详为缚其奴,从少年之廷,欲谒杀奴,见狄令,因击杀令,而召豪吏子弟曰:“诸侯皆反秦自立。

齐,古之建国也。

儋,田氏,当王!

”遂自立为齐王,发兵以击周市。

周市军还去。

田儋率兵东略定齐地。

韩广将兵北徇燕,燕地豪杰欲共立广为燕王。

广曰:“广母在赵,不可!

”燕人曰:“赵方西忧秦,南忧楚,其力不能禁我。

且以楚之强,不敢害赵王将相之家,赵独安敢害将军家乎!

”韩广乃自立为燕王。

居数月,赵奉燕王母家属归之。

赵王与张耳、陈馀北略地燕界,赵王间出,为燕军所得,燕囚之,欲求割地。

使者往请,燕辄杀之。

有厮养卒走燕壁,见燕将曰:“君知张耳、陈馀何欲?

”曰:“欲得其王耳。

”赵养卒笑曰:“君未知此两人所欲也。

夫武臣、张耳、陈馀,杖马棰下赵数十城,此亦各欲南面而王,岂欲为将相终已邪?

顾其势初定,未敢参分而王,且以少长先立武臣为王,以持赵心。

今赵地已服,此两人亦欲分赵而王,时未可耳。

今君乃囚赵王,此两人名为求赵王,实欲燕杀之,此两人分赵自立。

夫以一赵尚易燕,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而责杀王之罪?

灭燕易矣!

”燕将乃归赵王,养卒为御而归。

周市自狄还,至魏地,欲立故魏公子宁陵君咎为王。

咎在陈,不得之魏。

魏地已定,诸侯皆欲立周市为魏王。

市曰:“天下昏乱,忠臣乃见。

今天下共畔秦,其义必立魏王后乃可。

”诸侯固请立市,市终辞不受。

迎魏咎于陈,五反,陈王乃遣之,立咎为魏王,市为魏相。

是岁,二世废卫君角为庶人,卫绝祀。

资治通鉴·卷六·秦纪一

〔司马光〕 〔宋〕

起柔兆敦牂,尽昭阳作噩,凡二十八年。

昭襄王五十二年(丙午,公元前二五五年) 河东守王稽坐与诸侯通,弃市。

应侯日以不怿。

王临朝而叹,应侯请其故。

王曰:“今武安君死,而郑安平、王稽等皆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

”应侯惧,不知所出。

燕客蔡泽闻之,西入秦,先使人宣言于应侯曰:“蔡泽,天下雄辩之士。

彼见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

”应侯怒,使人召之。

蔡泽见应侯,礼又倨。

应侯不快,因让之曰:“子宣言欲代我相,请闻其说。

”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

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

君独不见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何足愿与?

”应侯谬曰:“何为不可?

此三子者,义之至也,忠之尽也。

君子有杀身以成名,死无所恨!

”蔡泽曰:“夫人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

身名俱全者,上也。

名可法而身死者,次也。

名僇辱而身全者,下也。

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

闳夭、周公,岂不亦忠且圣乎?

三子之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

”应侯曰:“善。

”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惇厚旧故,不倍功臣,孰与孝公、楚王、越王?

”曰:“未知何如。

”蔡泽曰:“君之功能孰与三子?

”曰:“不若。

”蔡泽曰:“然则君身不退,患恐甚于三子矣。

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

’进退嬴缩,与时变化,圣人之道也。

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危之。

”应侯遂延以为上客,因荐于王。

王召与语,大悦,拜为客卿。

应侯因谢病免。

王新悦蔡泽计画,遂以为相国,泽为相数月,免。

楚春申君以荀卿为兰陵令。

荀卿者,赵人,名况,尝与临武君论兵于赵孝成王之前。

王曰:“请问兵要。

”临武君对曰:“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

”荀卿曰:“不然。

臣所闻古之道,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一民。

弓矢不调,则羿不能以中。

六马不和,则造父不能以致远。

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

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

故兵要在乎附民而已。

”临武君曰:“不然。

兵之所贵者势利也,所行者变诈也。

善用兵者感忽悠闇,莫知所从出。

孙吴用之,无敌于天下,岂必待附民哉!

”荀卿曰:“不然。

臣之所道,仁人之兵,王者之志也。

君之所贵,权谋势利也。

仁人之兵,不可诈也。

彼可诈者,怠慢者也,露袒者也,君臣上下之间滑然有离德者也。

故以桀诈桀,犹巧拙有幸焉。

以桀诈尧,譬之以卵投石,以指桡沸,若赴水火,入焉焦没耳。

故仁人之兵,上下一心,三军同力。

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扞头目而覆胸腹也。

诈而袭之,与先惊而后击之,一也。

且仁人用十里之国则将有百里之听,用百里之国则将有千里之听,用千里之国则将有四海之听,必将聪明警戒,和傅而一。

故仁人之兵,聚则成卒,散则成列,延则若莫耶之长刃,婴之者断。

兑则若莫耶之利锋,当之者溃。

圜居而方止,则若盘石然,触之者角摧而退耳。

且夫暴国之君,将谁与至哉?

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

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兰。

彼反顾其上则若灼黥,若仇雠。

人之情,虽桀、跖,岂有肯为其所恶,贼其所好者哉!

是犹使人之子孙自贼其父母也。

彼必将来告之,夫又何可诈也!

故仁人用国日明,诸侯先顺者安,后顺者危,敌之者削,反之者亡。

《诗》曰:‘武王载发,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此之谓也。

” 孝成王、临武君曰:“善。

请问王者之兵,设何道,何行而可?

”荀卿曰:“凡君贤者其国治,君不能者其国乱。

隆礼贵义者其国治,简礼贱义者其国乱。

治者强,乱者弱,是强弱之本也。

上足卬则下可用也,上不足卬则下不可用也。

下可用则强,下不可用则弱,是强弱之常也。

好士者强,不好士者弱。

爱民者强,不爱民者弱。

政令信者强,政令不信者弱。

重用兵者强,轻用兵者弱。

权出一者强,权出二者弱。

是强弱之常也。

齐人隆技击,其技也,得一首者则赐赎锱金,无本赏矣。

是事小敌毳,则偷可用也。

事大敌坚,则涣焉离耳。

若飞鸟然,倾侧反覆无日,是亡国之兵也,兵莫弱是矣,是其去赁市佣而战之几矣。

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

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二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

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

是其气力数年而衰,而复利未可夺也,改造则不易周也,是故地虽大,其税必寡,是危国之兵也。

秦人,其生民也狭隘,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势,隐之以厄,忸之以庆赏,之以刑罚,使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

使以功赏相长,五甲首而隶五家,是最为众强长久之道。

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

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当汤、武之仁义,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

兼是数国者,皆干赏蹈利之兵也,佣徒鬻卖之道也,未有贵上安制綦节之理也。

诸侯有能微妙之以节,则作而兼殆之耳。

故招延募选,隆势诈,尚功利,是渐之也。

礼义教化,是齐之也。

故以诈遇诈,犹有巧拙焉。

以诈遇齐,譬之犹以锥刀堕太山也。

故汤、武之诛桀、纣也,拱挹指麾,而强暴之国莫不趋使,诛桀、纣若诛独夫。

故《泰誓》曰:‘独夫纣,’此之谓也。

故兵大齐则制天下,小齐则治邻敌。

若夫招延募选,隆势诈,尚功利之兵,则胜不胜无常,代翕代张,代存代亡,相为雌雄耳。

夫是之谓盗兵,君子不由也。

” 孝成王、临武君曰:“善。

请问为将。

”荀卿曰:“知莫大乎弃疑,行莫大乎无过,事莫大乎无悔。

事至无悔而止矣,不可必也。

故制号政令,欲严以威。

庆赏刑罚,欲必以信。

处舍收藏,欲周以固。

徙举进退,欲安以重,欲疾以速。

窥敌观变,欲潜以深,欲伍以参。

遇敌决战,必行吾所明,无行吾所疑。

夫是之谓六术。

无欲将而恶废,无怠胜而忘败,无威内而轻外,无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凡虑事欲熟而用财欲泰,夫是之谓五权。

将所以不受命于主有三,可杀而不可使处不完,可杀而不可使击不胜,可杀而不可使欺百姓,夫是之谓三至。

凡受命于主而行三军,三军既定,百官得序,群物皆正,则主不能喜,敌不能怒,夫是之谓至臣。

虑必先事而申之以敬,慎终如始,始终如一,夫是之谓大吉。

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

故敬胜怠则吉,怠胜敬则灭。

计胜欲则从,欲胜计则凶。

战如守,行如战,有功如幸。

敬谋无旷,敬事无旷,敬吏无旷,敬众无旷,敬敌无旷,夫是之谓五无旷。

慎行此六术、五权、三至,而处之以恭敬、无旷,夫是之谓天下之将,则通于神明矣。

” 临武君曰:“善。

请问王者之军制。

”荀卿曰:“将死鼓,御死辔,百吏死职,士大夫死行列。

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

顺命为上,有功次之。

令不进而进,犹令不退而退也,其罪惟均。

不杀老弱,不猎禾稼,服者不禽,格者不赦,奔命者不获。

凡诛,非诛其百姓也,诛其乱百姓者也。

百姓有捍其贼,则是亦贼也。

以故顺刃者生,傃刃者死,奔命者贡。

微子开封于宋,曹触龙断于军,商之服民,所以养生之者无异周人,故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无幽闲辟陋之国,莫不趋使而安乐之,四海之内若一家,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夫是之谓人师。

《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

’此之谓也。

王者有诛而无战,城守不攻,兵格不击,敌上下相喜则庆之,不屠城,不潜军,不留众,师不越时,故乱者乐其政,不安其上,欲其至也。

”临武君曰:“善。

” 陈嚣问荀卿曰:“先生议兵,常以仁义为本。

仁者爱人,义者循理,然则又何以兵为?

凡所为有兵者,为争夺也。

”荀卿曰:“非汝所知也。

彼仁者爱人,爱人,故恶人之害之也。

义者循理,循理,故恶人之乱之也。

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

” 燕孝王薨,子喜立。

周民东亡。

秦人取其宝器,迁西周公于惮狐之聚。

楚人迁鲁于莒而取其地。

昭襄王五十三年(丁未,公元前二五四年) 摎伐魏,取吴城。

韩王入朝。

魏举国听令。

昭襄王五十四年(戊申,公元前二五三年) 王郊见上帝于雍。

楚迁于巨阳。

昭襄王五十五年(己酉,公元前二五二年) 卫怀君朝于魏,魏人执而杀之。

更立其弟,是为元君。

元君,魏婿也。

昭襄王五十六年(庚戌,公元前二五一年) 秋,王薨,孝文王立。

尊唐八子为唐太后,以子楚为太子。

赵人奉子楚妻子归之。

韩王衰绖入吊祠。

燕王喜使栗腹约欢于赵,以五百金为赵王酒。

反而言于燕王曰:“赵壮者皆死长平,其孤未壮,可伐也。

”王召昌国君乐闲问之,对曰:“赵四战之国,其民习兵,不可。

”王曰:“吾以五而伐一。

”对曰:“不可。

”王怒。

群臣皆以为可,乃发二千乘,栗腹将而攻鄗,卿秦攻代。

将渠曰:“与人通关约交,以五百金饮人之王,使者报而攻之,不祥,师必无功。

”王不听,自将偏军随之。

将渠引王之绶,王以足蹙之。

将渠泣曰:“臣非自为,为王也!

”燕师至宋子,赵廉颇为将,逆击之,败栗腹于鄗,败卿秦、乐乘于代,追北五百馀里,遂围燕。

燕人请和,赵人曰:“必令将渠处和。

”燕王以将渠为相而处和,赵师乃解去。

赵平原君卒。

秦孝文王 昭襄王元年(辛亥,公元前二五零年) 冬,十月,已亥,王即位。

三日薨。

子楚立,是为庄襄王。

尊华阳夫人为华阳太后,夏姬为夏太后。

燕将攻齐聊城,拔之。

或谮之燕王,燕将保聊城,不敢归。

齐田单攻之,岁馀不下,鲁仲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为陈利害曰:“为公计者,不归燕则归齐。

今独守孤城,齐兵日益而燕救不至,将何为乎?

”燕将见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欲归燕,已有隙。

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而后见辱。

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我自刃!

”遂自杀。

聊城乱,田单克聊城。

归,言鲁仲连于齐王,欲爵之。

仲连逃之海上,曰:“吾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 魏安釐王问天下之高士于子顺,子顺曰:“世无其人也。

抑可以为次,其鲁仲连乎!

”王曰:“鲁仲连强作之者,非体自然也。

”子顺曰:“人皆作之。

作之不止,乃成君子。

作之不变,习与体成。

习与体成,则自然也。

” 秦庄襄王 昭襄王元年(壬子,公元前二四九年) 吕不韦为相国。

东周君为诸侯谋伐秦,王使相国帅师讨灭之,迁东周君于阳人聚。

周既不祀。

周比亡,凡有七邑:河南、洛阳、穀城、平阴、偃师、巩、缑氏。

以河南、洛阳十万户封相国不韦为文信侯。

蒙骜伐韩,取成皋、荥阳,初置三川郡。

楚灭鲁,迁鲁顷公于卞,为家人。

昭襄王二年(癸丑,公元前二四八年) 日有食之。

蒙骜伐赵,定太原,取榆次、狼孟等三十七城。

楚春申君言于楚王曰:“淮北地边于齐,其事急,请以为郡而封于江东。

”楚王许之。

春申君因城吴故墟以为都邑,宫室极盛。

昭襄王三年(甲寅,公元前二四七年) 王龁攻上党诸城,悉拔之,初置太原郡。

蒙骜帅师伐魏,取高都、汲。

魏师数败,魏王患之,乃使人请信陵君于赵。

信陵君畏得罪,不肯还,诫门下曰:“有敢为魏使通者死!

”宾客莫敢谏。

毛公、薛公见信陵君曰:“公子所以重于诸侯者,徒以有魏也。

今魏急而公子不恤,一旦秦人克大梁,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

”语未卒,信陵君色变,趣驾还魏。

魏王持信陵君而泣,以为上将军。

信陵君使人求援于诸侯。

诸侯闻信陵君复为魏将,皆遣兵救魏。

信陵君率五国之师败蒙骜于河外,蒙骜遁走。

信陵君追至函谷关,抑之而还。

安陵人缩高之子仕于秦,秦使之守管。

信陵君攻之不下,使人谓安陵君曰:“君其遣缩高,吾将仕之以五大夫,使为执节尉。

”安陵君曰:“安陵,小国也,不能必使其民。

使者自往请之。

”使吏导使者至缩高之所。

使者致信陵君之命,缩高曰:“君之幸高也,将使高攻管也。

夫父攻子守,人之笑也。

见臣而下,是倍主也。

父教子倍,亦非君之所喜。

敢再拜辞!

”使者以报信陵君。

信陵君大怒,遣使之安陵君所曰:“安陵之地,亦犹魏也。

今吾攻管而不下,则秦兵及我,社稷必危矣。

愿君生束缩高而致之!

若君弗致,无忌将发十万之师以造安陵之城下!

”安陵君曰:“吾先君成侯受诏襄王以守此城也,手授太府之宪,宪之上篇曰:‘子弑父,臣弑君,有常不赦。

国虽大赦,降城亡子不得与焉。

’今缩高辞大位以全父子之义,而君曰‘必生致之’,是使我负襄王之诏而废太府之宪也,虽死,终不敢行!

”缩高闻之曰:“信陵君为人,悍猛而自用,此辞反必为国祸。

吾已全己,无违人臣之义矣,岂可使吾君有魏患乎!

”乃之使者之舍,刎颈而死。

信陵君闻之,缟素辟舍,使使者谢安陵君曰:“无忌,小人也,困于思虑,失信于君,请再拜辞罪!

” 王使人行万金于魏以间信陵君,求得晋鄙客,令说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复为将,诸侯皆属,天下徒闻信陵君而不闻魏王矣。

”王又数使人贺信陵君:“得为魏王未也?

”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乃使人代信陵君将兵。

信陵君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日夜以酒色自娱,凡四岁而卒。

韩王往吊,其子荣之,以告子顺。

子顺曰:“必辞之以礼。

‘邻国君吊,君为之主。

’今君不命子,则子无所受韩君也。

”其子辞之。

五月,丙午,王薨。

太子政立,生十三年矣,国事皆委于文信侯,号称仲父。

晋阳反。

秦始皇帝上 昭襄王元年(乙卯,公元前二四六年) 蒙骜击定之。

韩欲疲秦人,使无东伐,乃使水工郑国为间于秦,凿泾水自仲山为渠,并北山,东注洛。

中作而觉,秦人欲杀之。

郑国曰:“臣为韩延数年之命,然渠成,亦秦万世之利也。

”乃使卒为之。

注填阏之水溉舄卤之地四万馀顷,收皆亩一钟,关中由是益富饶。

昭襄王二年(丙辰,公元前二四五年) 麃公将卒攻卷,斩首三万。

赵以廉颇为假相国,伐魏,取繁阳。

赵孝成王薨,子悼襄王立,使武襄君乐乘代廉颇。

廉颇怒,攻武襄君,武襄君走,廉颇出奔魏。

久之,魏不能信用。

赵师数困于秦,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

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

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

廉颇见使者,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可用。

使者还报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

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

”赵王以为老,遂不召。

楚人阴使迎之。

廉颇一为楚将,无功,曰:“我思用赵人。

”卒死于寿春。

昭襄王三年(丁巳,公元前二四四年) 大饥。

蒙骜伐韩,取十二城。

赵王以李牧为将,伐燕,取武遂、方城。

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尝居代、雁门备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莫府,为士卒费,日击数牛飨士。

习骑射,谨烽火,多间谍,为约曰:“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

有敢捕虏者斩!

”匈奴每入,烽火谨,辄入收保不战。

如是数岁,亦不亡失。

匈奴皆以为怯,虽赵边兵亦以为吾将怯。

赵王让之,李牧如故。

王怒,使他人代之。

岁馀,屡出战,不利,多失亡,边不得田畜。

王复请李牧,李牧杜门称病不出。

王强起之,李牧曰:“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

”王许之。

李牧至边,如约。

匈奴数岁无所得,终以为怯。

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

于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十万人,悉勒习战。

大纵畜牧、人民满野。

匈奴小入,佯北不胜,以数十人委之。

单于闻之,大率众来入。

李牧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大破之,杀匈奴十馀万骑,灭衤詹褴,破东胡,降林胡。

单于奔走,十馀岁不敢近赵边。

先是时,天下冠带之国七,而三国边于戎狄:秦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翟、之戎,岐、梁、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

而赵北有林胡、楼烦之戎。

燕北有东胡、山戎。

各分散居溪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馀戎,然莫能相一。

其后义渠筑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蚕食之,至惠王遂拔义渠二十五城。

昭王之时,宣太后诱义渠王,杀诸甘泉,遂发兵伐义渠,灭之。

始于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

赵武灵王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

其后燕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

归而袭破东胡,东胡却千馀里。

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东郡以距胡。

及战国之末而匈奴始大。

昭襄王四年(戊午,公元前二四三年) 春,蒙骜伐魏,取旸、有诡。

三月,军罢。

秦质子归自赵。

赵太子出归国。

七月,蝗,疫。

令百姓纳粟千石,拜爵一级。

魏安釐王薨,子景湣王立。

昭襄王五年(己未,公元前二四二年) 蒙骜伐魏,取酸枣、燕、虚、长平、雍丘、山阳等二十城。

初置东郡。

初,剧辛在赵与庞爰善,已而仕燕。

燕王见赵数困于秦,廉颇去而庞爰为将,欲因其敝而攻之,问于剧辛,对曰:“庞爰易与耳。

”燕王使剧辛将而伐赵。

赵庞爰御之,杀剧辛,取燕师二万。

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

昭襄王六年(庚申,公元前二四一年) 楚、赵、魏、韩、卫合从以伐秦,楚王为从长,春申君用事,取寿陵。

至函谷,秦师出,五国之师皆败走。

楚王以咎春申君,春申君以此益疏。

观津人朱英谓春申君曰:“人皆以楚为强,君用之而弱。

其于英不然。

先君时,秦善楚,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

秦逾黾厄之塞而攻楚,不便。

假道于两周,背韩、魏而攻楚,不可。

今则不然。

魏旦暮亡,不能爱许、鄢陵,魏割以与秦,秦兵去陈百六十里。

臣之所观者,见秦、楚之日斗也。

”楚于是去陈,徙寿春,命曰郢。

春申君就封于吴,行相事。

秦拔魏朝歌,及卫濮阳。

卫元君率其支属徙居野王,阻其山以保魏之河内。

昭襄王七年(辛酉,公元前二四零年) 伐魏,取汲。

夏太后薨。

蒙骜卒。

昭襄王八年(壬戌,公元前二三九年) 魏与赵鄴。

韩桓惠王薨,子安立。

昭襄王九年(癸亥,公元前二三八年) 伐魏,取垣、浦。

夏,四月,寒,民有冻死者。

王宿雍。

己酉,王冠,带剑。

杨端和伐魏,取衍氏。

初,王即位,年少,太后时时与文信侯私通。

王益壮,文信侯恐事觉,祸及己,乃诈以舍人嫪毐为宦者,进于太后。

太后幸之,生二子,封毐为长信侯,以太原为毐国,政事皆决于毐。

客求为毐舍人者甚众。

王左右有与毐争言者,告毐实非宦者,王下吏治毐。

毐惧,矫王御玺发兵,欲攻蕲年宫为乱。

王使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战咸阳,斩首数百。

毐败走,获之。

秋,九月,夷毐三族。

党与皆车裂灭宗。

舍人罪轻者徙蜀,凡四千馀家。

迁太后于雍萯阳宫,杀其二子。

下令曰:“敢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断其四支,积之阙下!

”死者二十七人。

齐客茅焦上谒请谏。

王使谓之曰:“若不见夫积阙下者邪?

”对曰:“臣闻天有二十八宿,今死者二十七人,臣之来固欲满其数耳。

臣非畏死者也!

”使者走入白之。

茅焦邑子同食者,尽负其衣物而逃王。

王大怒曰:“是人也,故来犯吾,趣召镬烹之,是安得积阙下哉!

”王按剑怒而坐,口正沫出。

使者召之入,茅焦徐行至前,再拜谒起,称曰:“臣闻有生者不讳死,有国者不讳亡。

讳死者不可以得生,讳亡者不可以得存。

死生存亡,圣主所欲急闻也,陛下欲闻之乎?

”王曰:“何谓也?

”茅焦曰:“陛下有狂悖之行,不自知邪?

车裂假父,囊扑二弟,迁母于雍,残戮谏士,桀、纣之行不至于是矣。

令天下闻之,尽瓦解,无向秦者,臣窃为陛下危之!

臣言已矣!

”乃解衣伏质。

王下殿,手自接之曰:“先生起就衣,今愿受事!

”乃爵之上卿。

王自驾,虚左方,往迎太后,归于咸阳,复为母子如初。

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甚众,进之,卒无子。

赵人李园持其妹欲进诸楚王,闻其不宜子,恐久无宠,乃求为春申君舍人。

已而谒归,故失期而还。

春申君问之,李园曰:“齐王使人求臣之妹,与其使者饮,故失期。

”春申君曰:“聘入乎?

”曰:“未也。

”春申君遂纳之。

既而有娠,李园使其妹说春申君曰:“楚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

今君相楚二十馀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彼亦各贵其故所亲,君又安得常保此宠乎!

非徒然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于王之兄弟,兄弟立,祸且及身矣。

今妾有娠而人莫知,妾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进妾于王,王必幸之。

妾赖天而有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

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祸哉!

”春申君大然之。

乃出李园妹,谨舍而言诸楚王。

王召入,幸之,遂生男,立为太子。

李园妹为王后,李园亦贵用事,而恐春申君泄其语,阴养死士,欲杀春申君以灭口。

国人颇有知之者。

楚王病,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无望之福,亦有无望之祸。

今君处无望之世,事无望之主,安可以无无望之人乎!

”春申君曰:“何谓无望之福?

”曰:“君相楚二十馀年矣,虽名相国,其实王也。

王今病,旦暮薨,薨而君相幼主,因而当国,王长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称孤,此所谓无望之福也。

”“何谓无望之祸?

”曰:“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

王薨,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无望之祸也。

”“何谓无望之人?

”曰:“君置臣郎中,王薨,李园先入,臣为君杀之,此所谓无望之人也。

”春申君曰:“足下置之。

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

且何至此!

”朱英知言不用,惧而亡去。

后十七日,楚王薨,李园果先入,伏死士于棘门之内。

春申君入,死士侠刺之,投其首于棘门之外。

于是使吏尽捕诛春申君之家。

太子立,是为幽王。

扬子《法言》曰:或问:“信陵、平原、孟尝、春申益乎?

”曰:“上失其政,奸臣窃国命,何其益乎!

” 王以文信侯奉先王功大,不忍诛。

昭襄王十年(甲子,公元前二三七年) 冬,十月,文信侯免相,出就国。

宗室大臣议曰:“诸侯人来仕者,皆为其主游间耳,请一切逐之。

”于是大索,逐客。

客卿楚人李斯亦在逐中,行,且上书曰:“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丕豹、公孙支于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

孝公用商鞅之法,诸侯亲服,至今治强。

惠王用张仪之计,散六国之从,使之事秦。

昭王得范雎,强公室,杜私门。

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

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

夫色、乐、珠、玉不产于秦而王服御者众,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

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

臣闻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

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

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

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王乃召李斯,复其官,除逐客之令。

李斯至骊邑而还。

王卒用李斯之谋,阴遣辩士赍金玉游说诸侯,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离其君臣之计,然后使良将随其后,数年之中,卒兼天下。

昭襄王十一年(乙丑,公元前二三六年) 赵人伐燕,取狸阳。

兵未罢,将军王剪、桓齮、杨端和伐赵,攻鄴,取九城。

王剪攻阏与、轑阳,桓齮取鄴、安阳。

赵悼襄王薨,子幽缪王迁立。

其母,倡也,嬖于悼襄王,悼襄王废嫡子嘉而立之。

迁素以无行闻于国。

文信侯就国岁馀,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之。

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曰:“君何功于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

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其与家属徙处蜀!

”文信侯自知稍侵,恐诛。

昭襄王十二年(丙寅,公元前二三五年) 文信侯饮鸩死,窃葬。

其舍人临者,皆逐迁之。

且曰:“自今以来,操国事不道如嫪毐、不韦者,籍其门,视此!

” 扬子《法言》曰:或问:“吕不韦其智矣乎?

以人易货。

”曰:“谁谓不韦智者欤?

以国易宗。

吕不韦之盗,穿窬之雄乎!

穿窬也者,吾见担石矣,未见雒阳也。

” 自六月不雨,至于八月。

发四郡兵助魏伐楚。

昭襄王十三年(丁卯,公元前二三四年) 桓齮伐赵,败赵将扈輙于平阳,斩首十万,杀扈輙。

赵王以李牧为大将军,复战于宜安、肥下,秦师败绩,桓齮奔还。

赵封李牧为武安君。

昭襄王十四年(戊辰,公元前二三三年) 桓齮伐赵,取宜安、平阳、武城。

韩王纳地效玺,请为籓臣,使韩非来聘。

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善刑名法术之学,见韩之削弱,数以书干韩王,王不能用。

于是韩非疾治国不务求人任贤,反举浮淫之蠹而加之功实之上,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

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五十六篇,十馀万言。

王闻其贤,欲见之。

非为韩使于秦,因上书说王曰:“今秦地方数千里,师名百万,号令赏罚,天下不如。

臣昧死愿望见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从之计。

大王诚听臣说,一举而天下之从不破,赵不举,韩不亡,荆、魏不臣,齐、燕不亲,霸王之名不成,四邻诸侯不朝,大王斩臣以徇国,以戒为王谋不忠者也。

”王悦之,未任用。

李斯嫉之,曰:“韩非,韩之诸公子也。

今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情也。

今王不用,又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

不如以法诛之。

”王以为然,下吏治非。

李斯使人遗非药,令早自杀。

韩非欲自陈,不得见。

王后悔,使赦之,非已死矣。

扬子《法言》曰:或问:“韩非作《说难》之书而卒死乎说难,敢问何反也?

”曰:“《说难》盖其所以死乎!

”曰:“何也?

”“君子以礼动,以义止,合则进,否则退,确乎不忧其不合也。

夫说人而忧其不合,则亦无所不至矣。

”或曰:“非忧说之不合,非邪?

”曰:“说不由道,忧也。

由道而不合,非忧也。

” 臣光曰:臣闻君子亲其亲以及人之亲,爱其国以及人之国,是以功大名美而享有百福也。

今非为秦画谋,而首欲覆其宗国,以售其言,罪固不容于死矣,乌足愍哉!

昭襄王十五年(己巳,公元前二三二年) 王大兴师伐赵,一军抵鄴,一军抵太原,取狼孟、番吾。

遇李牧而还。

初,燕太子丹尝质于赵,与王善。

王即位,丹为质于秦,王不礼焉。

丹怒,亡归。

昭襄王十六年(庚午,公元前二三一年) 韩献南阳地。

九月,发卒受地于韩。

魏人献地。

代地震,自乐徐以西,北至平阴。

台屋墙垣太半坏,地坼东西百三十步。

昭襄王十七年(辛未,公元前二三零年) 内史胜灭韩,虏韩王安,以其地置颖川郡。

华阳太后薨。

赵大饥。

卫元君薨,子角立。

昭襄王十八年(壬申,公元前二二九年) 王剪将上地兵下井陉,端和将河内兵共伐赵。

赵李牧、司马尚御之。

秦人多与赵王嬖臣郭开金,使毁牧及尚,言其欲反。

赵王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之。

李牧不受命,赵人捕而杀之。

废司马尚。

昭襄王十九年(癸酉,公元前二二八年) 王剪击赵军,大破之,杀赵葱,颜聚亡,遂克邯郸,虏赵王迁。

王如邯郸,故与母家有仇怨者皆杀之。

还,从太原、上郡归。

太后薨。

王剪屯中山以临燕。

赵公子嘉帅其宗族百人奔代,自立为代王,赵之亡,大夫稍稍归之,与燕合兵,军上谷。

楚幽王薨,国人立其弟郝。

三月,郝庶兄负刍杀之,自立。

魏景湣王薨,子假立。

燕太子丹怨王,欲报之,以问其傅鞠武。

鞠武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媾匈奴以图秦。

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令人心惽然,恐不能须也。

”顷之,将军樊于期得罪,亡之燕。

太子受而舍之。

鞠武谏曰:“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

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

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

”太子曰:“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是固丹命卒之时也,愿更虑之!

”鞠武曰:“夫行危以求安,造祸以为福,计浅而怨深,乃连结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所谓资怨而助祸矣!

”太子不听。

太子闻卫人荆轲之贤,卑辞厚礼而请见之。

谓轲曰:“今秦已虏韩王,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

赵不能支秦,则祸必至于燕。

燕小弱,数困于兵,何足以当秦!

诸侯服秦,莫敢合从。

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

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

唯荆卿留意焉!

”荆轲许之。

于是舍荆卿于上舍,太子日造门下,所以奉养荆轲,无所不至。

及王剪灭赵,太子闻之惧,欲遣荆轲行。

荆轲曰:“今行而无信,则秦未可亲也。

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有以报。

”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也!

”荆轲乃私见樊于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

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

”于期太息流涕曰:“计将安出?

”荆卿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

”樊于期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

”遂自刎。

太子闻之,奔往伏哭,然已无奈何,遂以函盛其首。

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使工以药焠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

乃装为遣荆轲,以燕勇士秦舞阳为之副,使入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