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三·包涵所

西湖之船有楼,实包副使涵所创为之。

大小三号:头号置歌筵,储歌童。

次载书画。

再次偫美人。

涵老以声伎非侍妾比,仿石季伦、宋子京家法,都令见客。

常靓妆走马,媻姗勃窣,穿柳过之,以为笑乐。

明槛绮疏,曼讴其下,擫籥弹筝,声如莺试。

客至,则歌童演剧,队舞鼓吹,无不绝伦。

乘兴一出,住必浃旬,观者相逐,问其所止。

南园在雷峰塔下,北园在飞来峰下。

两地皆石薮,积牒磊砢,无非奇峭。

但亦借作溪涧桥梁,不于山上叠山,大有文理。

大厅以拱斗抬梁,偷其中间四柱,队舞狮子甚畅。

北园作八卦房,园亭如规,分作八格,形如扇面。

当其狭处,横亘一床,帐前后开合,下里帐则床向外,下外帐则床向内。

涵老据其中,扃上开明窗,焚香倚枕,则八床面面皆出。

穷奢极欲,老于西湖者二十年。

金谷、郿坞,着一毫寒俭不得,索性繁华到底,亦杭州人所谓“左右是左右”也。

西湖大家何所不有,西子有时亦贮金星。

咄咄书空,则穷措大耳。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陶庵梦忆·卷三·斗鸡社

〔张岱〕 〔明〕

天启壬戌间好斗鸡,设斗鸡社于龙山下,仿王勃《斗鸡檄》,檄同社。

仲叔秦一生日携古董、书画、文锦、川扇等物与余博,余鸡屡胜之。

仲叔忿懑,金其距,介其羽,凡足以助其腷膊敪咮者,无遗策。

又不胜。

人有言徐州武阳侯樊哙子孙,斗鸡雄天下,长颈乌喙,能于高桌上啄粟。

仲叔心动,密遣使访之,又不得,益忿懑。

一日,余阅稗史,有言唐玄宗以酉年酉月生,好斗鸡而亡其国。

余亦酉年酉月生,遂止。

陶庵梦忆·卷三·栖霞

〔张岱〕 〔明〕

戊寅冬,余携竹兜一、苍头一,游栖霞,三宿之。

山上下左右鳞次而栉比之,岩石颇佳,尽刻佛像,与杭州飞来峰同受黥劓,是大可恨事。

山顶怪石巉岏,灌木苍郁,有颠僧住之。

与余谈,荒诞有奇理,惜不得穷诘之。

日晡,上摄山顶观霞,非复霞理,余坐石上痴对。

复走庵后,看长江帆影,老鹳河、黄天荡,条条出麓下,悄然有山河辽廓之感。

一客盘礴余前,熟视余,余晋与揖,问之,为萧伯玉先生,因坐与剧谈,庵僧设茶供。

伯玉问及补陀,余适以是年朝海归,谈之甚悉。

《补陀志》方成,在箧底,出示伯玉,伯玉大喜,为余作叙。

取火下山,拉与同寓宿,夜长,无不谈之,伯玉强余再留一宿。

陶庵梦忆·卷三·陈章侯

〔张岱〕 〔明〕

崇祯己卯八月十三,侍南华老人饮湖舫,先月早归。

章侯怅怅向余曰:“如此好月,拥被卧耶?

”余敦苍头携家酿斗许,呼一小划船再到断桥,章侯独饮,不觉沾醉。

过玉莲亭,丁叔潜呼舟北岸,出塘栖蜜橘相饷,畅啖之。

章侯方卧船上嚎嚣。

岸上有女郎,命童子致意云:“相公船肯载我女郎至一桥否?

”余许之。

女郎欣然下,轻绔淡弱,婉嫕可人。

章侯被酒挑之曰:“女郎侠如张一妹,能同虬髯客饮否?

”女郎欣然就饮。

移舟至一桥,漏二下矣,竟倾家酿而去。

问其住处,笑而不答。

章侯欲蹑之,见其过岳王坟,不能追也。

陶庵梦忆·卷四·不系园

〔张岱〕 〔明〕

甲戌十月,携楚生住不系园看红叶。

至定香桥,客不期而至者八人:南京曾波臣,东阳赵纯卿,金坛彭天锡,诸暨陈章侯,杭州杨与民、陆九、罗三,女伶陈素芝。

余留饮。

章侯携缣素为纯卿画古佛,波臣为纯卿写照,杨与民弹三弦子,罗三唱曲,陆九吹箫。

与民复出寸许紫檀界尺,据小梧,用北调说《金瓶梅》一剧,使人绝倒。

是夜,彭天锡与罗三、与民串本腔戏,妙绝。

与楚生、素芝串调腔戏,又复妙绝。

章侯唱村落小歌,余取琴和之,牙牙如语。

纯卿笑曰:“恨弟无一长,以侑兄辈酒。

”余曰:“唐裴将军旻居丧,请吴道子画天宫壁度亡母。

道子曰:‘将军为我舞剑一回,庶因猛厉以通幽冥。

’旻脱缞衣,缠结,上马驰骤,挥剑入云,高十数丈,若电光下射,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观者惊栗。

道子奋袂如风,画壁立就。

章侯为纯卿画佛,而纯卿舞剑,正今日事也。

”纯卿跳身起,取其竹节鞭,重三十斤,作胡旋舞数缠,大噱而罢。

陶庵梦忆·卷四·秦淮河房

〔张岱〕 〔明〕

秦淮河河房,便寓、便交际、便淫冶,房值甚贵,而寓之者无虚日。

画船萧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

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

夏月浴罢,露台杂坐。

两岸水楼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

女各团扇轻绔,缓鬓倾髻,软媚着人。

年年端午,京城士女填溢,竞看灯船。

好事者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挂羊角灯如联珠,船首尾相衔,有连至十馀艇者。

船如烛龙火蜃,屈曲连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

舟中鏾钹星铙,宴歌弦管,腾腾如沸。

士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耳目不能自主。

午夜,曲倦灯残,星星自散。

钟伯敬有《秦淮河灯船赋》,备极形致。

陶庵梦忆·卷三·天镜园

〔张岱〕 〔明〕

天镜园浴凫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层,坐对兰荡,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鱼鸟藻荇,类若乘空。

余读书其中,扑面临头,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俱碧鲜。

每岁春老,破塘笋必道此。

轻舠飞出,牙人择顶大笋一株掷水面,呼园中人曰:“捞笋!

”鼓枻飞去。

园丁划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

煮食之,无可名言,但有惭愧。

陶庵梦忆·卷三·逍遥楼

〔张岱〕 〔明〕

滇茶故不易得,亦未有老其材八十馀年者。

朱文懿公逍遥楼滇茶,为陈海樵先生手植,扶疏蓊翳,老而愈茂。

诸文孙恐其力不胜葩,岁删其萼盈斛,然所遗落枝头,犹自燔山熠谷焉。

文懿公,张无垢后身。

无垢降乩与文懿,谈宿世因甚悉,约公某日面晤于逍遥楼。

公伫立久之,有老人至,剧谈良久,公殊不为意。

但与公言:“柯亭绿竹庵梁上,有残经一卷,可了之。

”寻别去,公始悟老人为无垢。

次日,走绿竹庵,简梁上,有《维摩经》一部,缮写精良,后二卷未竟,盖无垢笔也。

公取而续书之,如出一手。

先君言,乩仙供余家寿芝楼,悬笔挂壁间,有事辄自动,扶下书之,有奇验。

娠祈子,病祈药,赐丹,诏取某处,立应。

先君祈嗣,诏取丹于某簏临川笔内,簏失钥闭久,先君简视之,横自出觚管中,有金丹一粒,先宜人吞之,即娠余。

朱文懿公有姬媵,陈夫人狮子吼,公苦之。

祷于仙,求化妒丹。

乩书曰:“难,难!

丹在公枕内。

”取以进夫人,夫人服之,语人曰:“老头子有仙丹,不饷诸婢,而余是饷,尚昵余。

”与公相好如初。

陶庵梦忆·卷三·朱文懿家桂

〔张岱〕 〔明〕

桂以香山名,然覆墓木耳,北邙萧然,不堪久立。

单醪河钱氏二桂,老而秃。

独朱文懿公宅后一桂,干大如斗,枝叶溟蒙,樾荫亩许,下可坐客三四十席。

不亭、不屋、不台、不栏、不砌,弃之篱落间。

花时不许人入看,而主人亦禁足勿之往,听其自开自谢已耳。

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其得力全在弃也。

百岁老人多出蓬户,子孙第厌其癃瘇耳,何足称瑞!

陶庵梦忆·卷三·龙喷池

〔张岱〕 〔明〕

卧龙骧首于耶溪,大池百仞出其颔下。

六十年内,陵谷迁徙,水道分裂。

崇祯己卯,余请太守檄,捐金紏众,参锸千人,毁屋三十馀间,开土壤二十馀亩,辟除瓦砾刍秽千有馀艘,伏道蜿蜓,偃潴澄靛,克还旧观。

昔之日不通线道者,今可肆行舟楫矣。

喜而铭之,铭曰:“蹴醒骊龙,如寐斯揭。

不避逆鳞,扶其鲠噎。

潴蓄澄泓,煦湿濡沫。

夜静水寒,颔珠如月。

风雷逼之,扬鬐鼓鬣。

陶庵梦忆·卷三·闵老子茶

〔张岱〕 〔明〕

周墨农向余道闵汶水茶不置口。

戊寅九月至留都,抵岸,即访闵汶水于桃叶渡。

日晡,汶水他出,迟其归,乃婆娑一老。

方叙话,遽起曰:“杖忘某所。

”又去。

余曰:“今日岂可空去?

”迟之又久,汶水返,更定矣。

睨余曰:“客尚在耶!

客在奚为者?

”余曰:“慕汶老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

”汶水喜,自起当炉。

茶旋煮,速如风雨。

导至一室,明窗净几,荆溪壶、成宣窑磁瓯十馀种,皆精绝。

灯下视茶色,与磁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

余问汶水曰:“此茶何产?

”汶水曰:“阆苑茶也。

”余再啜之,曰:“莫绐余!

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

”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产?

”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罗岕甚也?

”汶水吐舌曰:“奇,奇!

”余问:“水何水?

”曰:“惠泉。

”余又曰:“莫绐余!

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

”汶水曰:“不复敢隐。

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

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放水之生磊。

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况他水耶!

”又吐舌曰:“奇,奇!

”言未毕,汶水去。

少顷,持一壶满斟余曰:“客啜此。

”余曰:“香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耶?

向瀹者的是秋采。

”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

”遂定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