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传·文三王传

孝文皇帝四男:窦皇后生孝景帝、梁孝王武,诸姬生代孝王参、梁怀王揖。

梁孝王武以孝文二年与太原王参、梁王揖同日立。

武为代王,四年徙为淮阳王,十二年徙梁,自初王通历已十一年矣。

孝王十四年,入朝。

十七年、十八年,比年入朝,留。

其明年,乃之国。

二十一年,入朝。

二十二年,文帝崩。

二十四年,入朝。

二十五年,复入朝。

是时,上未置太子,与孝王宴饮,从容言曰:“千秋万岁后传于王。

”王辞谢。

虽知非至言,然心内喜。

太后亦然。

其春,吴、楚、齐、赵七国反,先击梁棘壁,杀数万人。

梁王城守睢阳,而使韩安国、张羽等为将军以距吴、楚。

吴、楚以梁为限,不敢过而西,与太尉亚夫等相距三月。

吴、楚破,而梁所杀虏略与汉中分。

明年,汉立太子。

梁最亲,有功,又为大国,居天下膏腴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四十余城,多大县。

孝王,太后少子,爱之,赏赐不可胜道。

于是孝王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

得赐天子旌旗,从千乘万骑,出称警,入言跸,拟于天子。

招延四方豪桀,自山东游士莫不至: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之属。

公孙诡多奇邪计,初见日,王赐千金,官至中尉,号曰公孙将军。

多作兵弩弓数十万,而府库金钱且百巨万,珠玉宝器多于京师。

二十九年十月,孝王入朝。

景帝使使持乘舆驷,迎梁王于关下。

既朝,上疏,因留。

以太后故,入则侍帝同辇,出则同车游猎上林中。

梁之侍中、郎、谒者著引籍出入天子殿门,与汉宦官亡异。

十一月,上废栗太子,太后心欲以梁王为嗣。

大臣及爰盎等有所关说于帝,太后议格,孝王不敢复言太后以嗣事。

事秘,世莫知,乃辞归国。

其夏,上立胶东王为太子。

梁王怨爰盎及议臣,乃与羊胜、公孙诡之属谋,阴使人刺杀爰盎及他议臣十余人。

贼未得也。

于是天子意梁,逐贼,果梁使之。

遣使冠盖相望于道,复案梁事。

捕公孙诡、羊胜,皆匿王后宫。

使者责二千石急,梁相轩丘豹及内史安国皆泣谏王,王乃令胜、诡皆自杀,出之。

上由此怨望于梁王。

梁王恐,乃使韩安国因长公主谢罪太后,然后得释。

上怒稍解,因上书请朝。

既至关,茅兰说王,使乘布车,从两骑入,匿于长公主园。

汉使迎王,王已入关,车骑尽居外,外不知王处。

太后泣曰:“帝杀吾子!

”帝忧恐。

于是梁王伏斧质,之阙下谢罪。

然后太后、帝皆大喜,相与泣,复如故。

悉召王从官入关。

然帝益疏王,不与同车辇矣。

三十五年冬,复入朝。

上疏欲留,上弗许。

归国,意忽忽不乐。

北猎梁山,有献牛,足上出背上,孝王恶之。

六月中,病热,六日薨。

孝王慈孝,每闻太后病,口不能食,常欲留长安侍太后。

太后亦爱之。

及闻孝王死,窦太后泣极哀,不食,曰:“帝果杀吾子!

”帝哀惧,不知所为。

与长公主计之,乃分梁为五国,尽立孝王男五人为王,女五人皆令食汤沐邑。

奏之太后,太后乃说,为帝壹餐。

孝王未死时,财以巨万计,不可胜数。

及死,藏府余黄金尚四十余万斤,他财物称是。

代孝王参初立为太原王。

四年,代王武徙为淮阳王,而参徙为代王,复并得太原,都晋阳如故。

五年一朝,凡三朝。

十七年薨,子共王登嗣。

二十九年薨,子义嗣。

元鼎中,汉广关,以常山为阻。

徙代王于清河,是为刚王。

并前在代凡立四十年薨,子顷王汤嗣。

二十四年薨,子年嗣。

地节中,冀州刺史林奏年为太子时与女弟则私通。

及年立为王后,则怀年子,其婿使勿举。

则曰:“自来杀之。

”婿怒曰:“为王生子,自令王家养之。

”则送儿顷太后所。

相闻知,禁止则,令不得入宫。

年使从季父往来送迎则,连年不绝。

有司奏年淫乱,年坐废为庶人,徙房陵,与汤沐邑百户。

立三年,国除。

元始二年,新都侯王莽兴灭继绝,白太皇太后,立年弟子如意为广宗王,奉代孝王后。

莽篡位,国绝。

梁怀王揖,文帝少子也。

好《诗》、《书》,帝爱之,异于他子。

五年一朝,凡再入朝。

因堕马死,立十年薨。

无子,国除。

明年,梁孝王武徙王梁。

梁孝王子五人为王。

太子买为梁共王,次子明为济川王,彭离为济东王,定为山阳王,不识为济阴王,皆以孝景中六年同日立。

梁共王买立七年薨,子平王襄嗣。

济川王明以垣邑侯立。

七年,坐射杀其中尉,有司请诛,武帝弗忍,废为庶人,徙房陵,国除。

济东王彭离立二十九年。

彭离骄悍,昏暮私与其奴亡命少年数十人行剽,杀人取财物以为好。

所杀发觉者百余人,国皆知之,莫敢夜行。

所杀者子上书告言,有司请诛,武帝弗忍,废为庶人,徙上庸,国除,为大河郡。

山阳哀王定立九年薨。

亡子,国除。

济阴哀王不识立一年薨。

亡子,国除。

孝王支子四王,皆绝于身。

梁平王襄,母曰陈太后。

共王母曰李太后。

李太后,亲平王之大母也。

而平王之后曰任后,任后甚有宠于襄。

初,孝王有雷尊,直千金,戒后世善宝之,毋得以与人。

任后闻而欲得之。

李太后曰:“先王有命,毋得以尊与人。

他物虽百巨万,犹自恣。

”任后绝欲得之。

王襄直使人开府取尊赐任后,又王及母陈太后事李太后多不顺。

有汉使者来,李太后欲自言,王使谒者中郎胡等遮止,闭门。

李太后与争门,措指,太后啼呼,不得见汉使者。

李太后亦私与食官长及郎尹霸等奸乱,王与任后以此使人风止李太后。

李太后亦已,后病薨。

病时,任后未尝请疾。

薨,又不侍丧。

元朔中,睢阳人犴反,人辱其父,而与睢阳太守客俱出同车。

犴反杀其仇车上,亡去。

睢阳太守怒,以让梁二千石。

二千石以下求反急,执反亲戚。

反知国阴事,乃上变告梁王与大母争尊状。

时相以下具知之,欲以伤梁长吏,书闻。

天子下吏验问,有之。

公卿治,奏以为不孝,请诛王及太后。

天子曰:“首恶失道,任后也。

朕置相吏不逮,无以辅王,故陷不谊,不忍致法。

”削梁王五县,夺王太后汤沐成阳邑,枭任后首于市,中郎胡等皆伏诛。

梁余尚有八城。

襄立四十年薨,子顷王无伤嗣。

十一年薨,子敬王定国嗣。

四十年薨,子夷王遂嗣。

六年薨,子荒王嘉嗣。

十五年薨,子立嗣。

鸿嘉中,太傅辅奏:“立一日至十一犯法,臣下愁苦,莫敢亲近,不可谏止。

愿令王,非耕、祠,法驾毋得出宫,尽出马置外苑,收兵杖藏私府,毋得以金钱财物假赐人。

”事下丞相、御史,请许。

奏可。

后数复驱伤郎,夜私出宫。

傅相连奏,坐削或千户或五百户,如是者数焉。

荒王女弟园子为立舅任宝妻,宝兄子昭为立后。

数过宝饮食,报宝曰:“我好翁主,欲得之。

”宝曰:“翁主,姑也,法重。

”立曰:“何能为!

”遂与园子奸。

积数岁,永始中,相禹奏立对外家怨望,有恶言。

有司案验,因发淫乱事,奏立禽兽行,请诛。

太中大夫谷永上疏曰:“臣闻‘礼,天子外屏,不欲见外’也。

是故帝王之意,不窥人闺门之私,听闻中冓之言。

《春秋》为亲者讳。

《诗》云‘戚戚兄弟,莫远具尔’。

今梁王年少,颇有狂病,始以恶言按验,既亡事实,而发闺门之私,非本章所指。

王辞又不服,猥强劾立,傅致难明之事,独以偏辞成罪断狱,亡益于治道。

污蔑宗室,以内乱之恶披布宣扬于天下,非所以为公族隐讳,增朝廷之荣华,昭圣德之风化也。

臣愚以为王少,而父同产长,年齿不伦。

梁国之富,足以厚聘美女,招致妖丽。

父同产亦有耻辱之心。

案事者乃验问恶言,何故猥自发舒?

以三者揆之,殆非人情,疑有所迫切,过误失言,文吏蹑寻,不得转移。

萌牙之时,加恩勿治,上也。

既已案验举宪,宜及王辞不服,诏廷尉选上德通理之吏,更审考清问,著不然之效,定失误之法,而反命于下吏,以广公族附疏之德,为宗室刷污乱之耻,甚得治亲之谊。

”天子由是寝而不治。

居数岁,元延中,立复以公事怨相掾及睢阳丞,使奴杀之,杀奴以灭口。

凡杀三人,伤五人,手驱郎吏二十余人。

上书不拜奏。

谋篡死罪囚。

有司请诛,上不忍,削立五县。

哀帝建平中,立复杀人。

天子遣廷尉赏、大鸿鼐由持节即讯。

至,移书傅、相、中尉曰:“王背策戒,悖暴妄行,连犯大辟,毒流吏民。

比比蒙恩,不伏重诛,不思改过,复贼杀人。

幸得蒙恩,丞相长史、大鸿胪丞即问。

王阳病抵谰,置辞骄嫚,不首主令,与背畔亡异。

丞相、御史请收王玺绶,送陈留狱。

明诏加恩,复遣廷尉、大鸿胪杂问。

今王当受诏置辞,恐复不首实对。

《书》曰:‘至于再三,有不用,我降尔命。

’傅、相、中尉皆以辅正为职,‘虎兕出于匣,龟玉毁于匮中,是谁之过也?

’书到,明以谊晓王。

敢复怀诈,罪过益深。

傅、相以下,不能辅导,有正法。

” 立惶恐,免冠对曰:“立少失父母,孤弱处深宫中,独与宦者婢妾居,渐渍小国之俗,加以质性下愚,有不可移之姿。

往者傅、相亦不纯以仁谊辅翼立,大臣皆尚苛刻,刺求微密。

谗臣在其间,左右弄口,积使上下不和,更相眄伺。

宫殿之里,毛氂过失,亡不暴陈。

当伏重诛,以视海内,数蒙圣恩,得见贳赦。

今立自知贼杀中郎曹将,冬月迫促,贪生畏死,即诈僵仆阳病,侥幸得逾于须臾。

谨以实对,伏须重诛。

”时冬月尽,其春大赦,不治。

元始中,立坐与平帝外家中山卫氏交通,新都侯王莽奏废立为庶人,徙汉中。

立自杀。

二十七年,国除。

后二岁,莽白太皇太后立孝王玄孙之曾孙沛郡卒史音为梁王,奉孝王后。

莽篡,国绝。

赞曰:梁孝王虽以爱亲故王膏腴之地,然会汉家隆盛,百姓殷富,故能殖其货财,广其宫室车服。

然亦僣矣。

怙亲亡厌,牛祸告罚,卒用忧死,悲夫!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汉书·传·贾谊传

〔班固〕 〔汉〕

贾谊,雒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

河南守吴公闻其秀材,召置门下,甚幸爱。

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尝学事焉,征以为廷尉。

廷尉乃言谊年少,颇通诸家之书。

文帝召以为博士。

是时,谊年二十余,最为少。

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谊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出。

诸生于是以为能。

文帝说之,超迁,岁中至太中大夫。

谊以为汉兴二十余年,天下和洽,宜当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

乃草具其仪法,色上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奏之。

文帝廉让未皇也。

然诸法令所更定,及列侯就国,其说皆谊发之。

于是天子议以谊任公卿之位。

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毁谊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谊为长沙王太傅。

谊既以适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

屈原,楚贤臣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其终篇曰:“已矣!

国亡人,莫我知也。

”遂自投江而死。

谊追伤之,因以自谕。

其辞曰: 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

仄闻屈原兮,自湛汨罗。

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

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

乌呼哀哉兮,逢时不祥!

鸾凤伏窜兮,鸱鸮翱翔。

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

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

谓随、夷混兮,谓跖、蹻廉。

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銛。

于嗟默默,生之亡故兮!

斡弃周鼎,宝康瓠兮。

腾驾罢牛,骖蹇驴兮。

骥垂两耳,服盐车兮。

章父荐屦,渐不可久兮。

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

谇曰:已矣!

国其莫吾知兮,子独壹郁其谁语?

凤缥缥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远去。

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渊潜以自珍。

偭蟂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虾与蛭螾?

所贵圣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臧。

使麒麟可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

般纷纷其离此邮兮,亦夫子之故也!

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

凤皇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

见细德之险征兮,遥增击而去之。

彼寻常之污渎佤,岂容吞舟之鱼!

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谊为长沙傅三年,有服飞入谊舍,止于坐隅。

服似鸮,不祥鸟也。

谊既以适居长沙,长沙卑湿,谊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乃为赋以自广。

其辞曰: 单阏之岁,四月孟夏,庚子日斜,服集余舍,止于坐隅,貌甚闲暇。

异物来崒,私怪其故,发书占之,谶言其度。

曰“野鸟入室,主人将去。

”问于子服:“余去何之?

吉乎告我,凶言其灾。

淹速之度,语余其期。

” 服乃太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

万物变化,固亡休息。

斡流而迁,或推而还。

形气转续,变化而嬗。

沕穆亡间,胡可胜言!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忧喜聚门,吉凶同域。

彼吴强大,夫差以败。

粤栖会稽,句践伯世。

斯游遂成,卒被五刑。

傅说胥靡,乃相武丁。

夫祸之与福,何异纠纆!

命不可说,孰知其极?

水激则旱,矢激则远。

万物回薄,震荡相转。

云烝雨降,纠错相纷。

大钧播物,坱圠无垠。

天不可与虑,道不可与谋。

迟速有命,乌识其时?

且夫天地为炉,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安有常则?

千变万化,未始有极。

忽然为人,何足控揣。

化为异物,又何足患!

小智自私,贱彼贵我。

达人大观,物亡不可。

贪夫徇财,列士徇名。

夸者死权,品庶每生。

怵迫之徒,或趋西东。

大人不曲,意变齐同。

愚士系俗,窘若囚拘。

至人遗物,独与道俱。

众人惑惑,好恶积意。

真人恬漠,独与道息。

释智遗形,超然自丧。

寥廓忽荒,与道翱翔。

乘流则逝,得坎则止。

纵躯委命,不私与已。

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

澹虖若深渊之靓,泛虖若不系之舟。

不以生故自保,养空而浮。

德人无累,知命不忧。

细故蒂芥,何足以疑!

后岁余,文帝思谊,征之。

至,入见,上方受釐,坐宣室。

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

谊具道所以然之故。

至夜半,文帝前席。

即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乃拜谊为梁怀王太傅。

怀王,上少子,爱,而好书,故令谊傅之,数问以得失。

是时,匈奴强,侵边。

天下初定,制度疏阔。

诸侯王僣拟,地过古制,淮南、济北王皆为逆诛。

谊数上疏陈政事,多所欲匡建,其大略曰: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

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

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

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

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

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

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民保首领,匈奴宾服,四荒乡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

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孝也。

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

立经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

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

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

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禹、舜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

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

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

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

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偏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

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艹灵},操刀必割。

”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

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

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

假设天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豨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

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

天下淆乱,高皇帝与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

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廑得舍人,材之不逮至远也。

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

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诿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

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

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

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

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

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

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

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匈矣。

陛下虽贤,谁与领此?

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

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

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

殃祸之变,未知后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

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

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

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

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

胡不用之淮南、济北?

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

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

韩信倚胡,则又反。

贯高因赵资,则又反。

陈豨兵精,则又反。

彭越用梁,则又反。

黥布用淮南,则又反。

卢绾最弱,最后反。

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

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

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

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

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

欲臣子之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

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

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

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

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

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

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

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

地制壹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

法立而不犯,令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柴奇、开章之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

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

壹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

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亡聊。

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

病非徒瘇也,又苦炙盭。

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

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

惠王,亲兄子也。

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

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炙盭。

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势方倒县。

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

上也。

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

下也。

今匈奴嫚侮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致金絮采缯以奉之。

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

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

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

非亶倒县而已,又类辟,且病痱。

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

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

医能治之,而上不使,可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

进谋者率以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

臣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

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

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

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细娱而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也。

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

今民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内之闲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庙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

白縠之表,薄纫之里,緁以偏诸,美者黼绣,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

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节适,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

且帝之身自衣皂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

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孽妾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

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

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

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

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然而献计者曰“毋动为大”耳。

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进计者犹曰“毋为”,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

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

借父耰锄,虑有德色。

毋取箕帚,立而谇语。

抱哺其子,与公并倨。

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

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

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蹶六国,兼天下。

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

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

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

是以大贤起之,威震海内,德从天下。

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

然其遗风余俗,犹尚未改。

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

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

盗者剟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

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赋六百余万钱,乘传而行郡国,此其亡行义之尤至者也。

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

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

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

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

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

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

《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

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使管子愚人也则可,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

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

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几幸,而众心疑惑。

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几幸,而群臣众信,上不疑惑!

此业壹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

若夫经制不定,是犹度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

可为长叹息者此也。

夏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

殷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

周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

秦为天子,二世而亡。

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

其故可知也。

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

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

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

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

保,保其身体。

傅,傅之德义。

师,道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

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

故乃孩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

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

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

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

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

故择其所耆,必先受业,乃得尝之。

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

”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

学者,所学之官也。

《学礼》曰:“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

帝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

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

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逾矣。

帝入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考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

此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

”及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

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大夫进谋,士传民语。

习与智长,故切而不愧。

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

三代之礼: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

春秋入学,坐国老,执酱而亲馈之,所以明有孝也。

行以鸾和,步中《采齐》,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

其于禽兽,见其生不食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故远庖厨,所以长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

及秦而不然。

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

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

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

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

岂惟胡亥之性恶哉?

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谚曰:“不习为吏,视已成事。

”又曰:“前车覆,后车诚。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

然而不能从者,是不法圣智也。

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

然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

夫存亡之变,治乱之机,其要在是矣。

天下之命,县于太子。

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

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

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

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

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耆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者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

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

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

《曰书》:“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此时务也。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

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

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耳,岂顾不用哉?

然而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

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毋讼乎!

”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

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

安首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渐然,不可不察也。

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

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

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

刑罚积而民怨背,礼义积而民和亲。

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

或道之以德教,或驱之以法令。

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

驱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风哀。

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

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余岁则大败。

此亡它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五之定取舍不审矣。

夫天下,大器也。

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

天下之情与器亡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

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裕,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

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雠,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之所共见也。

是非其明效大验邪!

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

”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

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

陛亡级,廉近地,则堂卑。

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

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

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

”此善谕也。

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

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

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

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

见君之几杖则起,遭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

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

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

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令与众庶同黥、劓、髡、刖、笞傌、弃市之法,然则堂不亡陛乎?

被戮辱者不泰迫乎?

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

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

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

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

若夫束缚之,系緤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

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

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庞,死而死耳,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

豫让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灭之,移事智伯。

及赵灭智伯,豫让衅面吞炭,必报襄子,五起而不中。

人问豫子,豫子曰:“中行众人畜我,我故众人事之。

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故此一豫让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节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

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将犬马自为也。

如遇官徒,彼将官徒自为也。

顽顿亡耻,奊诟亡节,廉耻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见利则逝,见便则夺。

主上有败,则因而挻之矣。

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立而观之耳。

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

人主将何便于此?

群下至众,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财器职业者粹于群下也。

俱亡耻,俱苟妄,则主上最病。

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厉宠臣之节也。

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饰”。

坐污秽淫乱男女亡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

坐罢软不胜任者,不谓罢软,曰“下官不职”。

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

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谴何则白冠氂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

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颈盭而加也。

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过耳!

吾遇子有礼矣。

”遇之有礼,故群臣自憙。

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

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

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

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法度之臣诚死社稷,辅翼之臣诚死君上,守圄扞敌之臣诚死城郭封疆。

故曰圣人有金诚者,比物此志也。

彼且为我死,故吾得与之俱生。

彼且为我亡,故吾得与之俱存。

夫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皆安。

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仗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

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

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叹息者此也。

是时,丞相绛侯周勃免就国,人有告勃谋反,逮系长安狱治,卒亡事,复爵邑,故贾谊以此讥上。

上深纳其言,养臣下有节。

是后大臣有罪,皆自杀,不受刑。

至武帝时,稍复入狱,自甯成始。

初,文帝以代王入即位,后分代为两国,立皇子武为代王,参为太原王,小子胜则梁王矣。

后又徙代王武为淮阳王,而太愿王参为代王,尽得故地。

居数年,梁王胜死,亡子。

谊复上疏曰: 陛下即不定制,如今之势,不过一传再传,诸侯犹且人恣而不制,豪植而大强,汉法不得行矣。

陛下所以为蕃扞及皇太子之所恃者,唯唯阳、代二国耳。

代北边匈奴,与强敌为邻,能自完则足矣。

而淮阳之比大诸侯,廑如黑子之著面,适足以饵大国耳,不足以有所禁御。

方今制在陛下,制国而令子适足以为饵,岂可谓工哉!

人主之行异布衣。

布衣者,饰小行,竞小廉,以自托于乡党,人主唯天下安社稷固不耳。

高皇帝瓜分天下以王功臣,反者如猬毛而起,以为不可,故蔪去不义诸侯而虚其国。

择良日,立诸子雒阳上东门之外,毕以为王,而天下安。

故大人者,不牵小行,以成大功。

今淮南地远者或数千里,越两诸侯,而县属于汉。

其吏民徭役往来长安者,自悉而补,中道衣敝,钱用诸费称此,其苦属汉而欲得王至甚,逋逃而归诸侯者已不少矣。

其势不可久。

臣之愚计,愿举淮南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

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

梁起于新郪以北著之河,淮阳包陈以南揵之江,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

梁足以扞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陛下高枕,终亡山东之忧矣,此二世之利也。

当今恬然,适遇诸侯之皆少,数岁之后,陛下且见之矣。

夫秦日夜苦心劳力以除六国之祸,今陛下力制天下,颐指如意,高拱以成六国之祸,难以言智。

苟身亡事,畜乱宿祸,孰视而不定,万年之后,传之老母弱子,将使不宁,不可谓仁。

臣闻圣主言问其臣而不自造事,故使人臣得毕其愚忠。

唯陛下财幸!

文帝于是从谊计,乃徙淮阳王武为梁王,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得大县四十余城。

徙城阳王喜为淮南王,抚其民。

时又封淮南厉王四子皆为列侯。

谊知上必将复王之也,上疏谏曰:“窃恐陛下接王淮南诸子,曾不与如臣者孰计之也。

淮南王之悖逆亡道,天下孰不知其罪?

陛下幸而赦迁之,自疾而死,天下孰以王死之不当?

今奉尊罪人之子,适足以负谤于天下耳。

此人少壮,岂能忘其父哉”白公胜所为父报仇者,大父与伯父、叔父也。

白公为乱,非欲取国代主也,发愤快志,剡手以冲仇人之匈,固为俱靡而已。

淮南虽小,黥布尝用之矣,汉存特幸耳。

夫擅仇人足以危汉之资,于策不便。

虽割而为四,四子一心也。

予之众,积之财,此非有子胥、白公报于广都之中,即疑有剸诸、荆轲起于两柱之间,所谓假贼兵为虎翼者也。

愿陛下少留计!

” 梁王胜坠马死,谊自伤为傅无状,常哭泣,后岁余,亦死。

贾生之死,年三十三矣。

后四岁,齐文王薨,亡子。

文帝思贾生之言,乃分齐为六国,尽立悼惠王子六人为王。

又迁淮南王喜于城阳,而分淮南为三国,尽立厉王三子以王之。

后十年,文帝崩,景帝立。

三年而吴、楚、赵与四齐王合从举兵,西乡京师,梁王扞之,卒破七国。

至武帝时,淮南厉王子为王者两国亦反诛。

孝武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

贾嘉最好学,世其家。

赞曰:刘向称“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

使时见用,功化必盛。

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

”追观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风俗,谊之所陈略施行矣。

及欲改定制度,以汉为土德,色上黄,数用五,及欲试属国,施五饵三表以系单于,其术固以疏矣。

谊亦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

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其切于世事者著于传云。

汉书·传·爰盎晁错传

〔班固〕 〔汉〕

爰盎字丝。

其父楚人也,故为群盗,徙安陵。

高后时,盎为吕禄舍人。

孝文即位,盎兄哙任盎为郎中。

绛侯为丞相,朝罢趋出,意得甚。

上礼之恭,常目送之。

盎进曰:“丞相何如人也?

”上曰:“社稷臣。

”盎曰:“绛侯所谓功臣,非社稷臣。

社稷臣主在与在,主亡与亡。

方吕后时,诸吕用事,擅相王,刘氏不绝如带。

是时绛侯为太尉,本兵柄,弗能正。

吕后崩,大臣相与共诛诸吕,太尉主兵,适会其成功,所谓功臣,非社稷臣。

丞相如有骄主色,陛下谦让,臣主失礼,窃为陛下弗取也。

”后朝,上益庄,丞相益畏。

已而绛侯望盎曰:“吾与汝兄善,今儿乃毁我!

”盎遂不谢。

及绛侯就国,人上书告以为反,征系请室,诸公莫敢为言,唯盎明绛侯无罪。

绛侯得释,盎颇有力。

绛侯乃大与盎结交。

淮南厉王朝,杀辟阳侯,居处骄甚。

盎谏曰:“诸侯太骄必生患,可适削地。

”上弗许。

淮南王益横。

谋反发觉,上征淮南王,迁之蜀,槛车传送。

盎时为中郎将,谏曰:“陛下素骄之,弗稍禁,以至此,今又暴摧折之。

淮南王为人刚,有如遇霜露行道死,陛下竟为以天下大弗能容,有杀弟名,奈何?

”上不听,遂行之。

淮南王至雍,病死。

闻,上辍食,哭甚哀。

盎入,顿首请罪。

上曰:“以不用公言至此。

”盎曰:“上自宽,此往事,岂可悔哉!

且陛下有高世行三,此不足以毁名。

”上曰:“吾高世三者何事?

”盎曰:“陛下居代时,太后尝病,三年,陛下不交睫解衣,汤药非陛下口所尝弗进。

夫曾参以布衣犹难之,今陛下亲以王者修之,过曾参远矣。

诸吕用事,大臣颛制,然陛下从代乘六乘传,驰不测渊,虽贲、育之勇不及陛下。

陛下至代邸,西乡让天子者三,南乡让天子者再。

夫许由一让,陛下五以天下让,过许由四矣。

且陛下迁淮南王,欲以苦其志,使改过,有司宿卫不谨,故病死。

”于是上乃解,盎繇此名重朝廷。

盎常引大体慷慨。

宦者赵谈以数幸,常害盎,盎患之。

盎兄子种为常侍骑,谏盎曰:“君众辱之,后虽恶君,上不复信。

”于是上朝东宫,赵谈骖乘,盎伏车前曰:“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

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之余共载!

”于是上笑,下赵谈。

谈泣下车。

上从霸陵上,欲西驰下峻阪,盎揽辔。

上曰:“将军怯邪?

”盎言曰:“臣闻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不侥幸。

今陛下聘六飞,驰不测山,有如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奈高庙、太后何?

”上乃止。

上幸上林,皇后、慎夫人从。

其在禁中,常同坐。

及坐,郎署长布席,盎引却慎夫人坐。

慎夫人怒,不肯坐。

上亦起,起。

盎因前说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以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以同坐哉!

且陛下幸之,则厚赐之。

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也。

独不见‘人豕’乎?

”于是上乃说,入语慎夫人。

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然盎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中。

调为陇西都尉,仁爱士卒,士卒皆争为死。

迁齐相,徒为吴相。

辞行,种谓盎曰:“吴王骄日久,国多奸,今丝欲刻治,彼不上书告君,则利剑刺君矣。

南方卑湿,丝能日饮,亡何,说王毋反而已。

如此幸得脱。

”盎用种之计,吴王厚遇盎。

盎告归,道逢丞相申屠嘉,下车拜谒,丞相从车上谢。

盎还,愧其吏,乃之丞相舍上谒,求见丞相。

丞相良久乃见。

因跪曰:“愿请间。

”丞相曰:“使君所言公事,之曹与长史掾议之,吾且奏之。

则私,吾不受私语。

”盎即起说曰:“君为相,自度孰与陈平、绛侯?

”丞相曰:“不如。

”盎曰:“善,君自谓弗如。

夫陈平、绛侯辅翼高帝,定天下,为将相,而诛诸吕,存刘氏。

君乃为材官蹶张,迁为队帅,积功至淮阳守,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

且陛下从代来,每朝,郎官者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

其言不可用,置之。

言可采,未尝不称善。

何也?

欲以致天下贤英士大夫,日闻所不闻,以益圣。

而君自闭钳天下之口,而日益愚。

夫以圣主责愚相,君受祸不久矣。

”丞相乃再拜曰:“嘉鄙人,乃不知,将军幸教。

”引与入坐,为上客。

盎素不好晁错,错所居坐,盎辄避。

盎所居坐,错亦避:两人未尝同堂语。

及孝景即位,晁错为御史大夫,使吏案盎受吴王财物,抵罪,诏赦以为庶人。

吴、楚反闻,错谓丞史曰:“爰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

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其计谋。

”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

今兵西向,治之何益!

且盎不宜有谋。

”错犹与未决。

人有告盎,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所以反,愿至前,口对状。

婴入言,上乃召盎。

盎入见,竟言吴所以反,独急斩错以谢吴,吴可罢。

上拜盎为泰常,窦婴为大将军。

两人素相善。

是时,诸陵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

车骑随者日数百乘。

及晁错已诛,盎以泰常使吴。

吴王欲使将,不肯。

欲杀之,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围守盎军中。

初,盎为吴相时,从史盗私盎侍儿。

盎知之,弗泄,遇之如故。

人有告从史,“君知女与侍者通”,乃亡去。

盎驱自追之,遂以侍者赐之,复为从史。

及盎使吴见守,从史适在守盎校为司马,乃悉以其装赍买二石醇醪,会天寒,士卒饥渴,饮醉西南陬卒,卒皆卧。

司马夜引盎起,曰:“君可以去矣,吴王期旦日斩君。

”盎弗信,曰:“何为者?

”司马曰:“臣故为君从史盗侍儿者也。

”盎乃惊,谢曰:“公幸有亲,吾不足累公。

”司马曰:“君疵去,臣亦且亡,辟吾亲,君何患!

”乃以刀决帐,道从醉卒直出。

司马与分背。

盎解节旄怀之,屐步行七十里,明,见梁骑,驰去,遂归报。

吴、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以盎为楚相。

尝上书,不用。

盎病免家居,与闾里浮湛,相随行斗鸡走狗。

雒阳剧孟尝过盎,盎善待之。

安陵富人有谓盎曰:“吾闻剧孟博徒,将军何自通之?

”盎曰:“剧孟虽博徒,然母死,客送丧车千余乘,此亦有过人者。

且缓急人所有。

夫一旦叩门,不以亲为解,不以在亡为辞,天下所望者,独季心、剧孟。

今公阳从数骑,一旦有缓急,宁足恃乎!

”遂骂富人,弗与通。

诸公闻之,皆多盎。

盎虽居家,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

梁王欲求为嗣,盎进说,其后语塞。

梁王以此怨盎,使人刺盎。

刺者至关中,问盎,称之皆不容口。

乃见盎曰:“臣受梁王金刺君,君长者,不忍刺君。

然后刺者十余曹,备之!

”盎心不乐,家多怪,乃之棓生所问占。

还,梁刺客后曹果遮刺杀盎安陵郭门外。

晁错,颍川人也。

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与雒阳宋孟及刘带同师。

以文学为太常掌故。

错为人峭直刻深。

孝文时,天下亡治《尚书》者,独闻齐有伏生,故秦博士,治《尚书》,年九十余,老不可征。

乃诏太常,使人受之。

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因上书称说。

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迁博士。

又上书言:“人主所以尊显功名扬于万世之后者,以知术数也。

故人主知所以临制臣下而治其众,则群臣畏服矣。

知所以听言受事,则不欺蔽矣。

知所以安利万民,则海内必从矣。

知所以忠孝事上,则臣子之行备矣:此四者,臣窃为皇太子急之。

人臣之议或曰皇太子亡以知事为也,臣之愚,诚以为不然。

窃观上世之君,不能奉其宗庙而劫杀于其臣者,皆不知术数者也。

皇太子所读书多矣,而未深知术数者,不问书说也。

夫多诵而不知其说,所谓劳苦而不为功。

臣窃观皇太子材智高奇,驭射技艺过人绝远,然于术数未有所守者,以陛下为心也。

窃愿陛下幸择圣人之术可用今世者,以赐皇太子,因时使太子陈明于前。

唯陛下裁察。

”上善之,于是拜错为太子家令。

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

是时匈奴强,数寇边,上发兵以御之。

错上言兵事,曰: 臣闻汉兴以来,胡虏数入边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

高后时再入陇西,攻城屠邑,驱略畜产。

其后复入陇西,杀吏卒,大寇盗。

窃闻战胜之威,民气百倍。

败兵之卒,没世不复。

自高后以来,陇西三困于匈奴矣,民气破伤,亡有胜意。

今兹陇西之吏,赖社稷之神灵,奉陛下之明诏,和辑士卒,底厉其节,起破伤之民以当乘胜之匈奴,用少击众,杀一王,败其众而大有利。

非陇西之民有勇怯,乃将吏之制巧拙异也。

故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心。

”繇此观之,安边境,立功名,在于良将,不可不择也。

臣又闻用兵,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

兵法曰:丈五之沟,渐车之水,山林积石,经川丘阜,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车骑二不当一。

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步兵十不当一。

平陵相远,川谷居间,仰高临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当一。

两陈相近,平地浅草,可前可后,此长戟之地也,剑楯三不当一。

萑苇竹萧,草木蒙茏,枝叶茂接,此矛鋋之地也,长戟二不当一。

曲道相伏,险厄相薄,此剑楯之地也,弓弩三不当一。

士不选练,卒不服习,起居不精,动静不集,趋利弗及,避难不毕,前击后解,与金鼓之指相失,此不习勤卒之过也,百不当十。

兵不完利,与空手同。

甲不坚密,与袒裼同。

弩不可以及远,与短兵同。

射不能中,与亡矢同。

中不能入,与亡镞同:此将不省兵之祸也,五不当一。

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敌也。

卒不可用,以其将予敌也。

将不知兵,以其主矛敌也。

君不择将,以其国予敌也。

四者,兵之至要也。

臣又闻小大异形,强弱异势,险易异备。

夫卑身以事强,小国之形也。

合小以攻大,敌国之形也。

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

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

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

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

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

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

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

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

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

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

以此观之,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

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以诛数万之匈奴,众寡之计,以一击十之术也。

虽然,兵,匈器。

战,危事也。

以大为小,以强为弱,在俯卬之间耳。

夫以人之死争胜,跌而不振,则悔之亡及也。

帝王之道,出于万全。

今降胡义渠蛮夷之属来归谊者,其众数千,饮食长技与匈奴同,可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益以边郡之良骑。

令明将能知其习俗和辑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约将之。

即有险阻,以此当之。

平地通道,则以轻车材官制之。

两军相为表里,各用其长技,衡加之以众,此万全之术也。

传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

”臣错愚陋,昧死上狂言,唯陛下财择。

文帝嘉之,乃赐错玺书宠答焉,曰:“皇帝问太子家令:上书言兵体三章,闻之。

书言‘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

今则不然。

言者不狂,而择者不明,国之大患,故在于此。

使夫不明择于不狂,是以万听而万不当也。

” 错复言守边备塞、劝农力本,当世急务二事,曰: 臣闻秦时北攻胡貉,筑塞河上,南攻杨粤,置戍卒焉。

其起兵而攻胡、粤者,非以卫边地而救民死也,贪戾而欲广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乱。

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势,战则为人禽,屯则卒积死。

夫胡貉之地,积阴之处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食肉而饮酪,其人密理,鸟兽毳毛,其性能寒。

杨粤之地少阴多阳,其人疏理,鸟兽希毛,其性能暑。

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

秦民见行,如往弃市,因以谪发之,名曰“谪戍”。

先发吏有谪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者,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后入闾,取其左。

发之不顺,行者深恐,有背畔之心。

凡民守战至死而不降北者,以计为之也。

故战胜守固则有拜爵之赏,攻城屠邑则得其财卤以富家室,故能使其众蒙矢石,赴汤火,视死如生。

今秦之发卒也,有万死之害,而亡铢两之报,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复,天下明知祸烈及已也。

陈胜行戍,至于大泽,为天下先倡,天下从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

胡人衣食之业不著于地,其势易以扰乱边境。

何以明之?

胡人食肉饮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归居,如飞鸟走兽于广野,美草甘水则止,草尽水竭则移。

以是观之,往来转徙,时至时去,此胡人之生业,而中国之所以离南亩也。

今使胡人数处转牧行猎于塞下,或当燕、代,或当上郡、北地、陇西,以候备塞之卒,卒少则入。

陛下不救,则边民绝望而有降敌之心。

救之,少发则不足,多发,远县才至,则胡又已去。

聚而不罢,为费甚大。

罢之,则胡复入。

如此连年,则中国贫苦而民不安矣。

陛下幸忧边境,遣将吏发卒以治塞,甚大惠也。

然令远方之卒守塞,一岁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选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备之。

以便为之高城深堑,具蔺石,布渠答,复为一城其内,城间百五十岁。

要害之处,通川之道,调立城邑,毋下千家,为中周虎落。

先为室屋,具田器,乃募罪人及免徒复作令居之。

不足,募以丁奴婢赎罪及输奴婢欲以拜爵者。

不足,乃募民之欲往者。

皆赐高爵,复其家。

予冬夏衣,廪食,能自给而止。

郡县之民得买其爵,以自增至卿。

其亡夫若妻者,县官买与之。

人情非有匹敌,不能久安其处。

塞下之民,禄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

胡人入驱而能止其所驱者,以其半予之,县官为赎其民。

如是,则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

非以德上也,欲全亲戚而利其财也。

此与东方之戍卒不习地势而心畏胡者,功相万也。

以陛下之时,徙民实边,使远方亡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亡系虏之患,利施后世,名称圣明,其与秦之行怨民,相去远矣。

上从其言,募民徙塞下。

错复言: 陛下幸募民相徒以实塞下,使屯戍之事益省,输将之费益寡,甚大惠也。

下吏诚能称厚惠,奉明法,存恤所徙之老弱,善遇其壮士,和辑其心而勿侵刻,使先至者安乐而不思故乡,则贫民相募而劝往矣。

臣闻古之徙远方以实广虚也,相其阴阳之和,尝其水泉之味,审其土地之宜,观其草木之饶,然后营邑立城,制里割宅,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先为筑室,家有一堂二内,门户之闭,置器物焉,民至有所居,作有所用,此民所以轻去故乡而劝之新邑也。

为置医巫,以救疾病,以修祭祀,男女有昏,生死相恤,坟墓相从,种树畜长,室屋完安,此所以使民乐其处而有长居之心也。

臣又闻古之制边县以备敌也,使五家为伍,伍有长。

十长一里,里有假士。

四里一连,连有假五百。

十连一邑,邑有假候:皆择其邑之贤材有护,习地形知民心者,居则习民于射法,出则教民于应敌。

故卒伍成于内,则军正定于外。

服习以成,勿令迁徙,幼则同游,长则共事。

夜战声相知,则足以相救。

昼战目相见,则足以相识。

欢爱之心,足以相死。

如此而劝以厚赏,威以重罚,则前死不还踵矣。

所徙之民非壮有材力,但费衣粮,不可用也。

虽有材力,不得良吏,犹亡功也。

陛下绝匈奴不与和亲,臣窃意其冬来南也,壹大治,则终身创矣。

欲立威者,始于折胶,来而不能困,使得气去,后未易服也。

愚臣亡识,唯陛下财察。

后诏有司举贤良文学士,错在选中。

上亲策诏之,曰: 惟十有五年九月壬子,皇帝曰:“昔者大禹勤求贤士,施及方外,四极之内,舟车所至,人迹所及,靡不闻命,以辅其不逮。

近者献其明,远者通厥聪,比善戮力,以翼天子。

是以大禹能亡失德,夏以长楙。

高皇帝亲除大害,去乱从,并建豪英,以为官师,为谏争,辅天子之阙,而翼戴汉宗也。

赖天之灵,宗庙之福,方内以安,泽及四夷。

今朕获执天子之正,以承宗庙之祀,朕既不德,又不敏,明弗能烛,而智不能治,此大夫之所著闻也。

故诏有司、诸侯王、三公、九卿及主郡吏,各帅其志,以选贤良明于国家之大体,通于人事之终始,及能直言极谏者,各有人数,将以匡朕之不逮。

二三大夫之行当此三道,朕甚嘉之,故登大夫于朝,亲谕朕志。

大夫其上三道之要,及永惟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宁,四者之阙,悉陈其志,毋有所隐。

上以荐先帝之宗庙,下以兴愚民之休利,著之于篇,朕亲览焉,观大夫所以佐朕,至与不至。

书之,周之密之,重之闭之。

兴自朕躬,大夫其正论,毋枉执事。

乌乎,戒之!

二三大夫其帅志毋怠!

” 错对曰: 平阳侯臣窋、汝阴侯臣灶、颍阴侯臣何、廷尉臣宜昌、陇西太守臣昆邪所选贤良太子家令臣错昧死再拜言:臣窃闻古之贤主莫不求贤以为辅翼,故黄帝得力牧而为五帝先,大禹得咎繇而为三王祖,齐桓得管子而为五伯长。

今陛下讲于大禹及高皇帝之建豪英也,退托于不明,以求贤良,让之至也。

臣窃观上世之传,若高皇帝之建功业,陛下之德厚而得贤佐,皆有司之所览,刻于玉版,藏于金匮,历之春秋,纪之后世,为帝者祖宗,与天地相终。

今臣窋等乃以臣错充赋,甚不称明诏求贤之意。

臣错草茅臣,亡识知,昧死上愚对,曰: 诏策曰“明于国家大体”,愚臣窃以古之五帝明之。

臣闻五帝神对,其臣莫能及,故自亲事,处于法官之中,明堂之上。

动静上配天,下顺地,中得人。

故众生之类亡下覆也,根著之徒亡不载也。

烛以光明,亡偏异也。

德上及飞鸟,下至水虫草木诸产,皆被其泽。

然后阴阳调,四时节,日月光,风雨时,膏露降,五谷熟,袄孽灭,贼气息,民不疾疫,河出图,洛出书,神龙至,凤鸟翔,德泽满天下,灵光施四海。

此谓配天地,治国大体之功也。

诏策曰“通于人事终始”,愚臣窃以古之三王明之。

臣闻三王臣主俱贤,故合谋相辅,计安天下,莫不本于人情。

人情莫不欲寿,三王生而不伤也。

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而不困也。

人情莫不欲安,三王扶而不危也。

人情莫不欲逸,三王节其力而不尽也。

其为法令也,合于人情而后行之。

其动众使民也,本于人事然后为之。

取人以己,内恕及人。

情之所恶,不以强人。

情之所欲,不以禁民。

是以天下乐其政,归其德,望之若父母,从之若流水。

百姓和亲,国家安宁,名位不失,施及后世。

此明于人情终始之功也。

诏策曰“直言极谏”,愚臣窃以五伯之臣明之。

臣闻五伯不及其臣,故属之以国,任之以事。

五伯之佐之为人臣也,察身而不敢诬,奉法令不容私,尽心力不敢矜,遭患难不避死,见贤不居其上,受禄不过其量,不以亡能居尊显之位。

自行若此,可谓方正之士矣。

其立法也,非以苦民伤众而为之机陷也,以之兴利除害,尊主安民而救暴乱也。

其行赏也,非虚取民财妄予人也,以劝天下之忠孝而明其功也。

故功多者赏厚,功少者赏薄。

如此,敛民财以顾其功,而民不恨者,知与而安己也。

其行罚也,非以忿怒妄诛而从暴心也,以禁天下不忠不孝而害国者也。

故罪大者罚重,罪小者罚轻。

如此,民虽伏罪至死而不怨者,知罪罚之至,自取之也。

立法若此,可谓平正之吏矣。

法之逆者,请而更之,不以伤民。

主行之暴者,逆而复之,不以伤国。

救主之失,补主之过,扬主之美,明主之功,使主内亡邪辟之行,外亡骞污之名。

事君若此,可谓直言极谏之士矣。

此五伯之所以德匡天下,威正诸侯,功业甚美,名声章明。

举天下之贤主,五伯与焉,此身不及其臣而使得直言极谏补其不逮之功也。

今陛下人民之众,威武之重,德惠之厚,令行禁止之势,万万于五伯,而赐愚臣策曰“匡朕之不逮”,愚臣何足以识陛下之高明而奉承之!

诏策曰“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宁”,愚臣窃以秦事明之。

臣闻秦始并天下之时,其主不及三王,而臣不及其佐,然功力不迟者,何也?

地形便,山川利,财用足,民利战。

其所与并者六国,六国者,臣主皆不肖,谋不辑,民不用,故当此之时,秦最富强。

夫国富强而邻国乱者,帝王之资也,故秦能兼六国,立为天子。

当此之时,三王之功不能进焉。

及其末涂之衰也,任不肖而信谗贼。

宫室过度,耆欲亡极,民力罢尽,赋敛不节。

矜奋自贤,群臣恐谀,骄溢纵恣,不顾患祸。

妄赏以随喜意,妄诛以快怒心,法令烦憯,刑罚暴酷,轻绝人命,身自射杀。

天下寒心,莫安其处。

奸邪之吏,乘其乱法,以成其威,狱官主断,生杀自恣。

上下瓦解,各自为制。

秦始乱之时,吏之所先侵者,贫人贱民也。

至其中节,所侵者富人吏家也。

及其末涂,所侵者宗室大臣也。

是故亲疏皆危,外内咸怨,离散逋逃,人有走心。

陈胜先倡,天下大溃,绝祀亡世,为异姓福。

此吏不平,政不宣,民不宁之祸也。

今陛下配天象地,覆露万民,绝秦之迹,除其乱法。

躬亲本事,废去淫末。

除苛解娆,宽大爱人。

肉刑不用,罪人亡帑。

非谤不治,铸钱者除。

通关去塞,不孽诸侯。

宾礼长老,爱恤少孤。

罪人有期,后宫出嫁。

尊赐孝悌,农民不租。

明诏军师,爱士大夫。

求进方正,废退奸邪。

除去阴刑,害民者诛。

忧劳百姓,列侯就都。

亲耕节用,视民不奢。

所为天下兴利除害,变法易故,以安海内者,大功数十,皆上世之所难及,陛下行之,道纯德厚,元元之民幸矣。

诏策曰“永惟朕之不德”,愚臣不足以当之。

诏策曰“悉陈其志,毋有所隐”,愚臣窃以五帝之贤臣明之。

臣闻五帝其臣莫能及,则自亲之。

三王臣主俱贤,则共忧之。

五伯不及其臣,则任使之。

此所以神明不遗,而贤圣不废也,故各当其世而立功德焉。

传曰“往者不可及,来者犹可待,能明其世者谓之天子”,此之谓也。

窃闻战不胜者易其地,民贫穷者变其业。

今以陛下神明德厚,资财不下五帝,临制天下,至今十有六年,民不益富,盗贼不衰,边境未安,其所以然,意者陛下未之躬亲,而待群臣也。

今执事之臣皆天下之选已,然莫能望陛下清光,譬之犹五帝之佐也。

陛下不自躬亲,而待不望清光之臣,臣窃恐神明之遗也。

日损一日,岁亡一岁,日月益暮,盛德不及究于天下,以传万世,愚臣不自度量,窃为陛下惜之。

昧死上狂惑草茅之愚,臣言惟陛下财择。

时,贾谊已死,对策者百余人,唯错为高第,繇是迁中大夫。

错又言宜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书凡三十篇。

孝文虽不尽听,然奇其材。

当是时,太子善错计策,爰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

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

错数请间言事,辄听,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

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伤。

内史府居太上庙堧中,门东出,不便,错乃穿门南出,凿庙堧垣。

丞相大怒,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

错闻之,即请间为上言之。

丞相奏事,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请下廷尉诛。

上曰:“此非庙垣,乃堧中垣,不致于法。

”丞相谢。

罢朝,因怒谓长史曰:“吾当先斩以闻,乃先请,固误。

”丞相遂发病死。

错以此愈贵。

迁为御史大夫,请诸侯之罪过,削其支郡。

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杂议,莫敢难,独窦婴争之,繇此与错有隙。

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讙哗。

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疏人骨肉,口让多怨,公何为也?

”错曰:“固也。

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

”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归矣!

”遂饮药死,曰“吾不忍见祸逮身。

” 后十余日,吴、楚七国俱反,以诛错为名。

上与错议出军事,错欲令上自将兵,而身居守。

会窦婴言爰盎,诏召入见,上方与错调兵食。

上问盎曰:“君尝为吴相,知吴臣田禄伯为人乎?

今吴、楚反,于公意何如?

”对曰:“不足忧也,今破矣。

”上曰:“吴王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豪桀,白头举事,此其计不百全,岂发乎?

何以言其无能为也?

”盎对曰:“吴铜、盐之利则有之,安得豪桀而诱之!

诚令吴得豪桀,亦且辅而为谊,不反矣。

吴所诱,皆亡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故相诱以乱。

”错曰:“盎策之善。

”上问曰:“计安出?

”盎对曰:“愿屏左右。

”上屏人,独错在。

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

”乃屏错。

错趋避东箱,甚恨。

上卒问盎,对曰:“吴、楚相遗书,言高皇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贼臣晁错擅适诸侯,削夺之地,以故反名为西共诛错,复故地而罢。

方今计,独有斩错,发使赦吴、楚七国,复其故地,则兵可毋血刃而俱罢。

”于是上默然良久,曰:“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谢天下。

”盎曰:“愚计出此,唯上孰计之。

”乃拜盎为泰常,密装治行。

后十余日,丞相青翟、中尉嘉、廷慰欧劾奏错曰:“吴王反逆亡道,欲危宗庙,天下所当共诛。

今御史大夫错议曰:‘兵数百万,独属群臣,不可信,陛下不如自出临兵,使错居守。

徐、僮之旁吴所未下者可以予吴。

’错不称陛下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吴,亡臣子礼,大逆无道。

错当要斩,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

臣请论如法。

”制曰:“可。

”错殊不知。

乃使中尉召错,绐载行市。

错衣朝衣,斩东市。

错已死,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击吴、楚为将。

还,上书言军事,见上。

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

”邓公曰:“吴为反数十岁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不在错也。

且臣怒天下之士钳口不敢复言矣。

”上曰:“何哉?

”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之,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

计划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于是景帝喟然长息,曰:“公言善。

吾亦恨之!

”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

邓公,成固人也,多奇计。

建元年中,上招贤良,公卿言邓先。

邓先时免,起家为九卿。

一年,复谢病免归。

其子章,以修黄、老言显诸公间。

赞曰:爰盎虽不好学,亦善傅会,仁心为质,引义慷慨。

遭孝文初立,资适逢世。

时已变易,及吴壹说,果于用辩,身亦不遂。

晁错锐于为国远虑,而不见身害。

其父睹之,经于沟渎,亡益救败,不如赵母指括,以全其宗。

悲夫!

错虽不终,世哀其忠。

故论其施行之语著于篇。

汉书·传·张冯汲郑传

〔班固〕 〔汉〕

张释之字季,南阳堵阳人也。

与兄仲同居,以赀为骑郎,事文帝,十年不得调,亡所知名。

释之曰:“久宦减仲之产,不遂。

”欲免归。

中郎将爰盎知其贤,惜其去,乃请徙释之补谒者。

释之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

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论,令今可行也。

”于是释之言秦、汉之间事,秦所以失,汉所以兴者。

文帝称善,拜释之为谒者仆射。

从行,上登虎圈,问上林尉禽兽簿,十余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

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欲以观其能口对向应亡穷者。

文帝曰:“吏不当如此邪?

尉亡赖!

”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

释之前曰:“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

”上曰:“上者。

”又复问:“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

”上复曰:“长者。

”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效此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

且秦以任刀笔之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其敝徒文具,亡恻隐之实。

以故不闻其过,陵夷至于二世,天下土崩。

今陛下以啬夫口辩而超迁之,臣恐天下随风靡,争口辩,亡其实。

且下之化上,疾于景{乡冋},举错不可不察也。

”文帝曰:“善。

”乃止不拜啬夫。

就车,召释之骖乘,徐行,行问释之秦之敝。

具以质言。

至宫,上拜释之为公车令。

顷之,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于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毋入殿门。

遂劾不下公门不敬,奏之。

薄太后闻之,文帝免冠谢曰:“教儿子不谨。

”薄太后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

文帝繇是奇释之,拜为中大夫。

顷之,至中郎将。

从行至霸陵,上居外临厕。

时慎夫人从,上指视慎夫人新丰道,曰:“此走邯郸道也。

”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凄怆悲怀,顾谓群臣曰:“嗟乎!

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斫陈漆其间,岂可动哉!

”左右皆曰:“善。

”释之前曰:“使其中有可欲,虽锢南山犹有隙。

使其中亡可欲,虽亡石椁,又何戚焉?

”文帝称善。

其后,拜释之为廷尉。

顷之,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乘舆马惊。

于是使骑捕之,属廷尉。

释之治问。

曰:“县人来,闻跸,匿桥下。

久,以为行过,既出,见车骑,即走耳。

”释之奏当:“此人犯跸,当罚金。

”上怒曰:“此人亲惊吾马,马赖和柔,令它马,固不败伤我乎?

而廷尉乃当之罚金!

”释之曰:“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

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

且方其时,上使使诛之则已。

今已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壹倾,天下用法皆为之轻重,民安所错其手足?

唯陛下察之。

”上良久曰:“廷尉当是也。

” 其后人有盗高庙座前玉环,得,文帝怒,下廷尉治。

案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当弃市。

上大怒曰:“人亡道,乃盗先帝器!

吾属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

”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是足也。

且罪等,然以逆顺为基。

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且何以加其法乎?

”文帝与太后言之,乃许廷尉当。

是时,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相山都侯王恬启见释之持议平,乃结为亲友。

张廷尉繇此天下称之。

文帝崩,景帝立,释之恐,称疾。

欲免去,惧大诛至。

欲见,则未知何如。

用王生计,卒见谢,景帝不过也。

王生者,善为黄、老言,处士。

尝召居廷中,公卿尽会立。

王生老人,曰“吾袜解”,顾谓释之:“为我结袜!

”释之跪而结之,既已,人或让王生:“独奈何廷辱张廷尉如此?

”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亡益于张廷尉。

廷尉方天下名臣,吾故聊使结袜,欲以重之。

”诸公闻之,贤王生而重释之。

释之事景帝岁余,为淮南相,犹尚以前过也。

年老病卒。

其子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免。

以不能取容当世,故终身不仕。

冯唐,祖父赵人也。

父徙代。

汉兴徙安陵。

唐以孝著,为郎中署长,事文帝。

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

家安在?

”具以实言。

文帝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祛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巨鹿下。

吾每饮食,意未尝不在巨鹿也。

父老知之乎?

”唐对曰:“齐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

”上曰:“何已?

”唐曰:“臣大父在赵时,为官帅将,善李牧。

臣父故为代相,善李齐,知其为人也。

”上既闻廉颇、李牧为人,良说,乃拊髀曰:“嗟乎!

吾独不得廉颇、李牧为将,岂忧匈奴哉!

”唐曰:“主臣!

陛下虽有廉颇、李牧,不能用也。

”上怒,起入禁中。

良久,召唐让曰:“公众辱我,独亡间处乎?

”唐谢曰:“鄙人不知忌讳。

” 当是时,匈奴新大入朝那,杀北地都尉卬。

上以胡寇为意,乃卒复问唐曰:“公何以言吾不能用颇、牧也?

”唐对曰,“臣闻上古王者遣将也,跪而推毂,曰:‘闑以内寡人制之,闑以外将军制之。

军功爵赏,皆决于外,归而奏之。

’此非空言也。

臣大父言李牧之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复也。

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知能,选车千三百乘,彀骑万三千匹,百金之士十万,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强秦,南支韩、魏。

当是时,赵几伯。

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用郭开谗,而诛李牧,令颜聚代之。

是以为秦所灭。

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军市租尽以给士卒,出私养钱,五日壹杀牛,以飨宾客军吏舍人,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

虏尝一入,尚帅车骑击之,所杀甚众。

夫士卒尽家人子,起田中从军,安知尺籍伍符?

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

其赏不行,吏奉法必用。

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

且云中守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

繇此言之,陛下虽得李牧,不能用也。

臣诚愚,触忌讳,死罪!

”文帝说。

是日,令唐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

十年,景帝立,以唐为楚相。

武帝即位,求贤良,举唐。

唐时年九十余,不能为官,乃以子遂为郎。

遂字王孙,亦奇士。

魏尚,槐里人也。

汲黯字长孺,濮阳人也。

其行有宠于古之卫君也。

至黯十世,世为卿大夫。

以父任,孝景时为太子洗马,以严见惮。

武帝即位,黯为谒者。

东粤相攻,上使黯往视之。

至吴而还,报曰:“粤人相攻,固其俗,不足以辱天子使者。

”河内失火,烧千余家,上使黯往视之。

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不足忧。

臣过河内,河内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持节发河内仓粟以振贫民。

请归节,伏矫制罚。

”上贤而释之,迁为荥阳令。

黯耻为令,称疾归田里。

上闻,乃召为中大夫。

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迁为东海太守。

黯学黄、老言,治官民,好清静,择丞史任之,责大指而已,不细苛。

黯多病,卧阁内不出。

岁余,东海大治,称之。

上闻,召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

治务在无为而已,引大体,不拘文法。

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

合己者善待之,不合者弗能忍见,士亦以此不附焉。

然好游侠,任气节,行修洁。

其谏,犯主之颜色。

常慕傅伯、爰盎之为人。

善灌夫、郑当时及宗正刘弃疾。

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

是时,太后弟武安侯田蚡为丞相,中二千石拜谒,蚡弗为礼。

黯见蚡,未尝拜,揖之。

上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默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

”上怒,变色而罢朝。

公卿皆为黯惧。

上退,谓人曰:“甚矣,汲黯之戆心!

”群臣或数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谊乎?

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

” 黯多病,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终不愈。

最后,严助为请告。

上曰:“汲黯何如人也?

”曰:“使黯任职居官,亡以愈人,然至其辅少主守成,虽自谓贲、育弗能夺也。

”上曰:“然。

古有社稷之臣,至如汲黯,近之矣!

” 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视之。

丞相弘宴见,上或时不冠。

至如见黯,不冠不见也。

上尝坐武帐,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帷中,使人可其奏。

其见敬礼如此。

张汤以更定律令为廷尉,黯质责汤于上前,曰:“公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化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空虚,何空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

而公以此无种矣!

”黯时与汤论议,汤辩常在文深小苛,黯愤发,骂曰:“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为公卿,果然。

必汤也,令天下重足而立,仄目而视矣!

” 是时,汉方征匈奴,招怀四夷。

黯务少事,间常言与胡和亲,毋起兵。

上方乡儒术,尊公孙弘,及事益多,吏民巧。

上分别文法,汤等数奏决谳以幸。

而黯常毁儒,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笔之吏专深文巧诋,陷人于罔,以自为功。

上愈益贵弘、汤,弘、汤心疾黯,虽上亦不说也,欲诛之以事。

弘为丞相,乃言上曰:“右内史界部中多贵人宗室,难治,非素重臣弗能任,请徙黯。

”为右内史数岁,官事不废。

大将军青既益尊,姊为皇后,然黯与亢礼。

或说黯曰:“自天子欲令群臣下大将军,大将军尊贵,诚重,君不可以不拜。

”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耶?

”大将军闻,愈贤黯,数请问以朝廷所疑,遇黯加于平日。

淮南王谋反,惮黯,曰:“黯好直谏,守节死义。

至说公孙弘等,如发蒙耳。

” 上既数征匈奴有功,黯言益不用。

始黯列九卿矣,而公孙弘、张汤为小吏。

及弘、汤稍贵,与黯同位,黯又非毁弘、汤。

已而弘至丞相,封侯,汤御史大夫,黯时丞史皆与同列,或尊用过之。

黯褊心,不能无少望,见上,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

”黯罢,上曰:“人果不可以无学,观汲黯之言,日益甚矣。

” 居无何,匈奴浑邪王帅众来降,汉发车二万乘。

县官亡钱,从民贳马。

民或匿马,马不具。

上怒,欲斩长安令。

黯曰:“长安令亡罪,独斩臣黯,民乃肯出马。

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徐以县次传之,何至令天下骚动,罢中国,甘心夷狄之人乎!

”上默然。

后浑邪王至,贾人与市者,坐当死五百余人。

黯入,请间,见高门,曰:“夫匈奴攻当路塞,绝和亲,中国举兵诛之,死伤不可胜计,而费以巨万百数。

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皆以为奴婢,赐从军死者家。

卤获,因与之,以谢天下,塞百姓之心。

今纵不能,浑邪帅数万之众来,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若奉骄子。

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而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如边关乎?

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赢以谢天下,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余人,臣窃为陛下弗取也。

”上弗许,曰:“吾久不闻汲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

”后数月,黯坐小法,会赦,免官。

于是黯隐于田园者数年。

会更立五铢钱,民多盗铸钱者,楚地尤甚。

上以为淮阳,楚地之郊也,召黯拜为淮阳太守。

黯伏谢不受印绶,诏数强予,然后奉诏。

召上殿,黯泣曰:“臣自以为填沟壑,不复见陛下,不意陛下复收之。

臣常有狗马之心,今病,力不能任郡事。

臣愿为中郎,出入禁闼,补过拾遗,臣之愿也。

”上曰:“君薄淮阳邪?

吾今召君矣。

顾淮阳吏民不相得,吾徒得君重,卧而治之。

”黯既辞,过大行李息,曰:“黯弃逐居郡,不得与朝廷议矣。

然御史大夫汤智足以距谏,诈足以饰非,非肯正为天下言,专阿主意。

主意所不欲,因而毁之。

主意所欲,因而誉之。

好兴事,舞文法,内怀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以为重。

公列九卿不早言之何?

公与之俱受其戮矣!

”息畏汤,终不敢言。

黯居郡如其故治,淮阳政清。

后张汤败,上闻黯与息言,抵息罪。

令黯以诸侯相秩居淮阳。

居淮阳十岁而卒。

卒后,上以黯故,官其弟仁至九卿,子偃至诸侯相。

黯姊子司马安亦少与黯为太子洗马。

安文深巧善宦,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

昆弟以安故,同时至二千石十人。

濮阳段宏始事盖侯信,信任宏,官亦再至九卿。

然卫人仕者皆严惮汲黯,出其下。

郑当时字庄,陈人也。

其先郑君尝事项籍,籍死而属汉。

高祖令诸故项籍臣名籍,郑君独不奉诏。

诏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

郑君死孝文时。

当时以任侠自喜,脱张羽于厄,声闻梁、楚间。

孝景时,为太子舍人。

每五日洗沐,常置驿马长安诸郊,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明旦,常恐不遍。

当时好黄、老言,其慕长者,如恐不称。

自见年少官薄,然其知友皆大父行,天下有名之士也。

武帝即位,当时稍迁为鲁中尉,济南太守,江都相,至九卿为右内史。

以武安魏其时议,贬秩为詹事,迁为大司农。

当时为大吏,戒门下:“客至,亡贵贱亡留门者。

”执宾主之礼,以其贵下人。

性廉,又不治产,卬奉赐给诸公。

然其馈遗人,不过具器食。

每朝,候上间说,未尝不言天下长者。

其推毂士及官属丞史,诚有味其言也。

常引以为贤于己。

未尝名吏,与官属言,若恐伤之。

闻人之善言,进之上,唯恐后。

山东诸公为此翕然称郑庄。

使视决河,自请治行五日。

上曰:“吾闻郑庄行,千里不赍粮,治行者何也?

”然当时以朝,常趋和承意,不敢甚斥臧否。

汉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费多,财用益屈。

当时为大司农,任人宾客僦,入多逋负。

司马安为淮阳太守,发其事,当时在此陷罪,赎为庶人。

顷之,守长史。

迁汝南太守,数岁,以官卒。

昆弟以当时故,至二千石者六七人。

当时始与汲黯列为九卿,内行修。

两人中废,宾客益落。

当时死,家亡余财。

先是,下刲翟公为廷尉,宾客亦填门,及废,门外可设爵罗。

后复为廷尉,客欲往,翟公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

一贫一富,乃知交态。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 赞曰:张释之之守法,冯唐之论将,汲黯之正直,郑当时之推士,不如是,亦何以成名哉!

扬子以为孝文帝诎帝尊以信亚夫之军,曷为不能用颇、牧?

彼将有激云尔。

汉书·传·贾邹枚路传

〔班固〕 〔汉〕

贾山,颍川人也。

祖父祛,故魏王时博士弟子也。

山受学祛,所言涉猎书记,不能为醇儒。

尝给事颍阴侯为骑。

孝文时,言治乱之道,借秦为谕,名曰《至言》。

其辞曰: 臣闻为人臣者,尽忠竭愚,以直谏主,不避死亡之诛者,臣山是也。

臣不敢以久远谕,愿借秦以为谕,唯陛下少加意焉。

夫布衣韦带之士,修身于内,成名于外,而使后世不绝息。

至秦则不然。

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赋敛重数,百姓任罢,赭衣半道,群盗满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视,倾耳而听。

一夫大呼,天下响应者,陈胜是也。

秦非徒如此也,起咸阳而西至雍,离宫三百,钟鼓帷帐,不移而具。

又为阿房之殿,殿高数十仞,东西五里,南北千步,从车罗骑,四马鹜驰,旌旗不桡。

为宫室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聚庐而托处焉。

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

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

为驰道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邪径而托足焉。

死葬乎骊山,吏徒数十万人,旷日十年。

下彻三泉合采金石,冶铜锢其内,■涂其外,被以珠玉,饰以翡翠,中成观游,上成山林,为葬薶之侈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蓬颗蔽冢而托葬焉。

秦以熊罴之力,虎狼之心,蚕食诸侯,并吞海内,而不笃礼义,故天殃已加矣。

臣昧死以闻,愿陛下少留意而详择其中。

臣闻忠臣之事君也,言切直则不用而身危,不切直则不可以明道,故切直之言,明主所欲急闻,忠臣之所以蒙死而竭知也。

地之硗者,虽有善种,不能生焉。

江皋河濒,虽有恶种,无不猥大。

昔者夏、商之季世,虽关龙逢、箕子、比干之贤,身死亡而道不用。

文王之时,豪俊之士皆得竭其智,刍荛采薪之人皆得尽其力,此周之所以兴也。

故地之美者善养禾,君之仁者善养士。

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

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

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

势重,非特万钧也。

开道而求谏,和颜色而受之,用其言而显其身,士犹恐惧而不敢自尽,又乃况于纵欲恣行暴虐,恶闻其过乎!

震之以威,压之以重,则虽有尧、舜之智,孟贲之勇,岂有不摧折者哉?

如此,则人主不得闻其过失矣。

弗闻,则社稷危矣。

古者圣王之制,史在前书过失,工诵箴谏,瞽诵诗谏,公卿比谏,士传言谏,庶人谤于道,商旅议于市,然后君得闻其过失也。

闻其过失而改之,见义而从之,所以永有天下也。

天子之尊,四海之内,其义莫不为臣。

然而养三老于大学,亲执酱而馈,执爵而酳,祝饐在前,祝鲠在后,公卿奉杖,大夫进履,举贤以自辅弼,求修正之士使直谏。

故以天子之尊,尊养三老,视孝也。

立辅弼之臣者,恐骄也。

置直谏之士者,恐不得闻其过也。

学问至于刍荛者,求兽无餍也。

商人庶人诽谤已而改之,从善无不听也。

昔者,秦政力并万国,富有天下,破六国以为郡县,筑长城以为关塞。

秦地之固,大小之势,轻重之权,其与一家之富,一夫之强,胡可胜计也!

然而兵破于陈涉,地夺于刘氏者,何也?

秦王贪狼暴虐,残贼天下,穷困万民,以适其欲也。

昔者,周盖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用民之力不过岁三日,什一而籍,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颂声作。

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

一君之身耳,所以自养者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

劳罢者不得休息,饥寒者不得衣食,亡罪而死刑者无所告诉,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仇,故天下坏也。

秦皇帝身在之时,天下已坏矣,而弗自知也。

秦皇帝东巡狩,至会稽、琅邪,刻石著其功,自以为过尧、舜统。

县石铸钟虡,筛土筑阿房之宫,自以为万世有天下也。

古者圣王作谥,三四十世耳,虽尧、舜、禹、汤、文、武累世广德以为子孙基业,无过二三十世者也。

秦皇帝曰死而以谥法,是父子名号有时相袭也,以一至万,则世世不相复也,故死而号曰始皇帝,其次曰二世皇帝者,欲以一至万也。

秦皇帝计其功德,度其后嗣,世世无穷,然身死才数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庙灭绝矣。

秦皇帝居灭绝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

天下莫敢告也。

其所以莫敢告者何也?

亡养老之义,亡辅弼之臣,亡进谏之士,纵恣行诛,退诽谤之人,杀直谏之士,是以道谀偷合苟容,比其德则贤于尧、舜,课其功则贤于汤、武,天下已溃而莫之告也。

诗曰:“匪言不能,胡此畏忌,听言则对,谮言则退。

”此之谓也。

又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天下未尝亡士也,然而文王独言以宁者何也?

文王好仁则仁兴,得士而敬之则士用,用之有礼义。

故不致其爱敬,则不能尽其心。

不能尽其心,则不能尽其力。

不能尽其力,则不能成其功。

故古之贤君于其臣也,尊其爵禄而亲之。

疾则临视之亡数,死则往吊哭之,临其小敛大敛,已棺涂而后为之服锡衰麻绖,而三临其丧。

未敛不饮酒食肉,未葬不举乐,当宗庙之祭而死,为之废乐。

故古之君人者于其臣也,可谓尽礼矣。

服法服,端容貌,正颜色。

然后见之。

故臣下莫敢不竭力尽死以报其上,功德立于后世,而令闻不忘也。

今陛下念思祖考,术追厥功,图所以昭光洪业休德,使天下举贤良方正之士,天下皆焉,曰将兴尧、舜之道,三王之功矣。

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

今方正之士皆在朝廷矣,又选其贤者使为常侍诸吏,与之驰驱射猎,一日再三出。

臣恐朝廷之解驰,百官之堕于事也,诸侯闻之,又必怠于政矣。

陛下即位,亲自勉以厚天下,损食膳,不听乐,减外徭卫卒,止岁贡。

省厩马以赋县传,去诸苑以赋农夫,出帛十万余匹以振贫民。

礼高年,九十者一子不事,八十者二算不事。

赐天下男子爵,大臣皆至公卿。

发御府金赐大臣宗族,亡不被泽者。

赦罪人,怜其亡发,赐之巾,怜其衣赭书其背,父子兄弟相见也,而赐之衣。

平狱缓刑,天下莫不说喜。

是以元年膏雨降,五谷登,此天之所以相陛下也。

刑轻于它时而犯法者寡,衣食多于前年而盗贼少,此天下之所以顺陛下也。

臣闻山东吏布诏令,民虽老赢瘙疾,扶杖而往听之,愿少须臾毋死,思见德化之成也。

今功业方就,名闻方昭,四方乡风,今从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与之日日猎射,击兔伐狐,以伤大业,绝天下之望,臣窃悼之。

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臣不胜大愿,愿少衰射猎,以夏岁二月,定明堂,造太学,修先王之道。

风行俗成,万世之基定,然后唯陛下所幸耳。

古者大臣不媟,故君子不常见其齐严之色、肃敬之容。

大臣不得与宴游,方正修洁之士不得从射猎,使皆务其方以高其节,则群臣莫敢不正身修行,尽心以称大礼。

如此,则陛下之道尊敬,功业施于四海,垂于万世子孙矣。

诚不如此,则行日坏而荣日灭矣。

夫士修之于家,而坏之于天子之廷,臣窃愍之。

陛下与众臣宴游,与大臣方正朝廷论议。

夫游不失乐,朝不失礼,议不失计,轨事之大者也。

其后,文帝除铸钱令,山复上书谏,以为变先帝法,非是。

又讼淮南王无大罪,宜急令反国。

又言柴唐子为不善,足以戒。

章下诘责,对以为:“钱者,亡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

富贵者,人主之操柄也,令民为之,是与人主共操柄,不可长也。

”其言多激切,善指事意,然终不加罚,所以广谏争之路也。

其后复禁铸钱云。

邹阳,齐人也。

汉兴,诸侯王皆自治民聘贤。

吴王濞招致四方游士,阳与吴严忌、枚乘等俱仕吴,皆以文辩著名。

久之,吴王以太子事怨望,称疾不朝,阴有邪谋,阳奏书谏。

为其事尚隐,恶指斥言,故先引秦为谕,因道胡、越、齐、赵、淮南之难,然后乃致其意。

其辞曰: 臣闻秦倚曲台之官,悬衡天下,画地而不犯,兵加胡、越。

至其晚节末路,张耳、陈胜连从兵之据,以叩函谷,咸阳遂危。

何则?

列郡不相亲,万室不相救也。

今胡数涉北河之外,上覆飞鸟,下不见伏菟,斗城不休,救兵不止,死者相随,辇车相属,转粟流输,千里不绝。

何则?

强赵责于河间,六齐望于惠后,城阳顾于卢博,三淮南之心思坟墓。

大王不忧,臣恐救兵之不专,胡马遂进窥于邯郸,越水长沙,还舟青阳。

虽使梁并淮阳之兵,下淮东,越广陵,以遏越人之粮,汉亦折西河而下,北守漳水,以辅大国,胡亦益进,越亦益深。

此臣之所以大王患也。

臣闻交龙襄首奋翼,则浮云出流,雾雨咸集。

圣王底节修德,则游谈之士归义思名。

今臣尽智毕议,易精极虑,则无国不可奸。

饰固陋之心,则何王之门不可曳长裾乎?

然臣所以历数王之朝,背淮千里而自致者,非恶臣国而乐吴民也,窃高下风之行,尤说大王之义。

故愿大王之无忽,察听其志。

臣闻鸷鸟累百,不如一鹗。

夫全赵之时,武力鼎士衤玄服丛台之下者一旦成市,而不能止幽王之湛患。

淮南连山东之侠,死士盈朝,不能还厉王之西也。

然而计议不得,虽诸、贲不能安其位,亦明矣。

故愿大王审画而已。

始孝文皇帝据关入立,寒心销志,不明求衣。

自立天子之后,使东牟朱虚东褒义父之后,深割婴儿王之。

壤子王梁、代,益以淮阳。

卒仆济北,囚弟于雍者,岂非象新垣平等哉!

今天子新据先帝之遗业,左规山东,右制关中,变权易势,大臣难知。

大王弗察,臣恐周鼎复起于汉,新垣过计于朝,则我吴遗嗣,不可期于世矣。

高皇帝烧栈道,水章邯,兵不留行,收弊民之倦,东驰函谷,西楚大破。

水攻则章邯以亡其城,陆击则荆王以失其地,此皆国家之不几者也。

愿大王孰察之。

吴王不内其言。

是时,景帝少弟梁孝王贵盛,亦待士。

于是邹阳、枚乘、严忌知吴不可说,皆去之梁,从孝王游。

阳为人有智略,忼慨不苟合,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

胜等疾阳,恶之孝王。

孝王怒,下阳吏,将杀之。

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

昔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

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食昂,昭王疑之。

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

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

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

愿大王孰察之。

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

李斯竭忠,胡亥极刑。

是以箕子阳狂,接舆避世,恐遭此患也。

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

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

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何则?

知与不知也。

故樊于期逃秦之燕,借荆轲首以奉丹事。

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

夫王奢、樊于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慕义无穷也。

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

自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

何则?

诚有以相知也。

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駃騠。

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

何则?

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官见妒。

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

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

范睢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

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

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负石入海。

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

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缪公委之以政。

甯戚饭牛车下,桓公任之以国。

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

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

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

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

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

何则?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

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

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

公听并观,垂明当世。

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

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

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说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覆于天下。

何则?

欲善亡厌也。

夫晋文亲其仇,强伯诸侯。

齐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

何则?

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

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伯中国,逆诛其身。

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

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跖之客可使刺由,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

然则荆轲湛七族,要离燔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

何则?

无因而至前也。

蟠木根柢,轮囷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

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祗怨结而不见德。

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

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龚按剑相眄之迹矣。

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乎卑辞之语,不夺乎从多之口。

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而匕首窃发。

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

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

何则?

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沉诌谀之辞,牵帷廧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底厉名号者不以利伤行。

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

邑号朝歌,墨子回车。

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书奏孝王,孝王立出之,卒为上客。

初,胜、诡欲使王求为汉嗣,王又尝上书,愿赐容车之地径至长乐宫,自使梁国士众筑作甬道朝太后。

爰盎等皆建以为不可。

天子不许。

梁王怒,令人刺杀盎。

上疑梁杀之,使者冠盖相望责梁王。

梁王始与胜、诡有谋,阳争以为不可,故见谗。

枚先生、严夫子皆不敢谏。

及梁事败,胜、诡死,孝王恐诛,乃思阳言,深辞谢之,赍以千金,令求方略解罪于上者,阳素知齐人王先生,年八十余,多奇计,即往见,语以其事。

王先生曰:“难哉!

人主有私怨深怨,欲施必行之诛,诚难解也。

以太后之尊,骨肉之亲,犹不能止,况臣下乎?

昔秦始皇有伏怒于太后,群臣谏而死者以十数。

得茅焦为廓大义,始皇非能说其言也,乃自强从之耳。

茅焦亦廑脱死如毛氂耳,故事所以难者也。

今子欲安之乎?

”阳曰:“邹、鲁守经学,齐、楚多辩知,韩、魏时有奇节,吾将历问之。

”王先生曰:“子行矣。

还,过我而西。

” 邹阳行月余,莫能为谋,还,过王先生,曰:“臣将西矣,为如何?

”王先生曰:“吾先日欲献愚计,以为众不可盖,窃自薄陋不敢道也。

若子行,必往见王长君,士无过此者矣。

”邹阳发寤于心,曰:“敬诺。

”辞去,不过梁,径至长安,因客见王长君。

长君者,王美人兄也,后封为盖侯。

邹阳留数日,乘间而请曰:“臣非为长君无使令于前,故来侍也。

愚戆窃不自料,愿有谒也。

”长君跪曰:“幸甚。

”阳曰:“窃闻长君弟得幸后宫,天下无有,而长君行迹多不循道理者。

今爰盎事即穷竟,梁王恐诛。

如此,则太后怫郁泣血,无所发怒,切齿侧目于贵臣矣。

臣恐长君危于累卵,窃为足下忧之。

”长君惧然曰:“将为之奈何?

”阳曰:“长君诚能精为上言之,得毋竟梁事,长君必固自结于太后。

太后厚德长君,入于骨髓,而长君之弟幸于两宫,金城之固也。

又有存亡继绝之功,德布天下,名施无穷,愿长君深自计之。

昔者,舜之弟象日以杀舜为事,及舜立为天子,封之于有卑。

夫仁人之于兄弟,无臧怒,无宿怨,厚亲爱而已,是以后世称之。

鲁公子庆父使仆人杀子般,狱有所归,季友不探其情而诛焉。

庆父亲杀闵公,季子缓追免贼,《春秋》以为亲亲之道也。

鲁哀姜薨于夷,孔子曰‘齐桓公法而不谲’,以为过也。

以是说天子,侥幸梁事不奏。

”长君曰:“诺。

”乘间入而言之。

及韩安国亦见长公主,事果得不治。

初,吴王濞与七国谋反,及发,齐、济北两国城守不行。

汉既破吴,齐王自杀,不得立嗣。

济北王亦欲自杀,幸全其妻子。

齐人公孙玃谓济北王曰:“臣请试为大王明说梁王,通意天子,说而不用。

死未晚也。

”公孙玃遂见梁王,曰:“夫济北之地,东接强齐,南牵吴、越,北胁燕、赵,此四分五裂之国,权不足以自守,劲不足以扞寇,又非有奇怪云以待难也,虽坠言于吴,非其正计也。

昔者郑祭仲许宋人立公子突以活其君,非义也,《春秋》记之,为其以生易死,以存易亡也。

乡使济北见情实,示不从之端,则吴必先历齐毕济北,招燕、赵而总之。

如此,则山东之从结而无隙矣。

今吴、楚之王练诸侯之兵,驱白徒之众,西与天子争衡,济北独底节坚守不下。

使吴失与而无助,跬步独进,瓦解土崩,破败而不救者,未必非济北之力也。

夫以区区之济北而与诸侯争强,是以羔犊之弱而扞虎狼之敌也。

守职不桡,可谓诚一矣。

功义如此,尚见疑于上,胁肩低首,累足抚衿,使有自悔不前之心,非社稷之利也。

臣恐藩臣守职者疑之。

臣窃料之,能历西山,径长乐,抵未央,攘袂而正议者,独大王耳。

上有全亡之功,下有安百姓之名,德沦于骨髓,恩加于无穷,愿大王留意详惟之。

”孝王大说,使人驰以闻。

济北王得不坐,徙封于淄川。

枚乘字叔,淮阳人也,为吴王濞郎中。

吴王之初怨望谋为逆也,乘奏书谏曰: 臣闻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

舜无立锥之地,以有天下。

禹无十户之聚,以王诸侯。

汤、武之士不过百里,上不绝三光之明,下不伤百姓之心者,有王术也。

故父子之道,天性也。

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则事无遗策,功流万世。

臣乘愿披心腹而效愚忠,唯大王少加意念恻怛之心于臣乘言。

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县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虽甚愚之人犹知哀其将绝也。

马方骇鼓而惊之,系方绝又重镇之。

系绝于天下不可复结,队入深渊难以复出。

其出不出,间不容发。

能听忠臣之言,百举必脱。

必若所欲为,危于累卵,难于上天。

变所欲为,易于反掌,安于泰山。

今欲极天命之寿,敝无穷之乐,究万乘之势,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难,此愚臣之所大惑也。

人性有畏其景而恶其迹者,却背而走,迹愈多,景愈疾,不知就阴而止,景灭迹绝。

欲人勿闻,莫若勿言。

欲人勿知,莫若勿为。

欲汤之凔,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

不绝之于彼,而救之于此,譬犹抱薪而救火也。

养由基,楚之善射者也,去杨叶百步,百发百中。

杨叶之大,加百中焉,可谓善射矣。

然其所止,乃百步之内耳,比于臣乘,未知操弓持矢也。

福生有基,祸生有胎。

纳其基,绝其胎,祸何自来?

泰山之霤穿石,单极之纟亢断幹。

水非石之钻,索非木之锯,渐靡使之然也。

夫铢铢而称之,至石必差。

寸寸而度之,至丈必过。

石称丈量,径而寡失。

夫十围之木,始生如蘖,足可搔而绝,手可擢而拔,据其未生,先其未形也。

磨砻底厉,不见其损,有时而尽。

种树畜养,不见其益,有时而大。

积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时而用。

弃义背理,不知其恶,有时而亡。

臣愿大王孰计而身行之,此百世不易之道也。

吴王不纳。

乘等去而之梁,从孝王游。

景帝即位,御史大夫晃错为汉定制度,损削诸侯,吴王遂与六国谋反,举兵西乡,以诛错为名。

汉闻之,斩错以谢诸侯。

枚乘复说吴王曰: 昔者,秦西举胡戎之难,北备榆中之关,南距羌筰之塞,东当六国之从。

六国乘信陵之籍,明苏秦之约,厉荆轲之威,并力一心以备秦。

然秦卒禽六国,灭其社稷,而并天下,是何也?

则地利不同,而民轻重不等也。

今汉据全秦之地,兼六国之众,修戎狄之义,而南朝羌筰,此其与秦,地相什而民相百,大王之所明知也。

今夫谗谀之臣为大王计者,不论骨肉之义,民之轻重,国之大小,以为吴祸,此臣所以为大王患也。

夫举吴兵以訾于汉,璧犹蝇蚋之附群牛,腐肉之齿利剑,锋接必无事矣。

天子闻吴率失职诸侯,愿责先帝之遗约,今汉亲诛其三公,以谢前过,是大王之威加于天下,而功越于汤、武也。

夫吴有诸侯之位,而实富于天子。

有隐匿之名,而居过于中国。

夫汉并二十四郡,十七诸侯,方输错出,运行数千里不绝于道,其珍怪不如东山之府。

转粟西乡,陆行不绝,水行满河,不如海陵之仓。

修治上林,杂以离宫,积聚玩好,圈守禽兽,不如长洲之苑。

游曲台,临上路,不如朝夕之池。

深壁高垒,副以关城,不如江淮之险。

此臣之所为大王乐也。

今大王还兵疾归,尚得十半。

不然,汉知吴之有吞天下之心也,赫然加怒,遣羽林黄头循江而下,龚大王之都。

鲁东海绝吴之饷道。

梁王饬车骑,习战射,积粟固守,以备荥阳,待吴之饥。

大王虽欲反都,亦不得已。

夫三淮南之计不负其约,齐王杀身以灭其迹,四国不得出兵其郡,赵囚邯郸,此不可掩,亦已明矣。

大王已去千里之国,而制于十里之内矣。

张、韩将此地,弓高宿左右,兵不得下壁,军不得太息,臣窃哀之。

愿大王孰察焉。

吴王不用乘策,卒见禽灭。

汉既平七国,乘由是知名。

景帝召拜乘为弘农都尉。

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以病去官。

复游梁,梁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

孝王薨,乘归淮阴。

武帝自为太子闻乘名,及即位,乘年老,乃以安车蒲轮征乘,道死。

诏问乘子,无能为文者,后乃得其薛子皋。

皋字少孺,乘在梁时,取皋母为小妻。

乘之东归也,皋母不肯随乘,乘怒,分皋数千钱,留与母居。

年十七,上书梁共王,得召为郎。

三年,为王使,与冗从争,见谗恶遇罪,家室没入。

皋亡至长安。

会赦,上书北阙,自陈枚乘之子。

上得大喜,召入见待诏,皋因赋殿中。

诏使赋平乐馆,善之。

拜为郎,使匈奴。

皋不通经术,诙笑类俳倡,为赋颂好嫚戏,以故得媟默贵幸,比东方朔、郭舍人等,而不得比严助等得尊官。

武帝春秋二十九乃得皇子,群臣喜,故皋与东方朔作《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子禖祝》,受诏所为,皆不从故事,重皇子也。

初,卫皇后立,皋奏赋以戒终。

皋为赋善于朔也。

从行至甘泉、雍、河东,东巡狩,封泰山,塞决河宣房,游观三辅离宫馆,临山泽,弋猎射驭狗马蹴鞠刻镂,上有所感,辄使赋之。

为文疾,受诏辄成,故所赋者多。

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故所作少而善于皋。

皋赋辞中自言为赋不如相如,又言为赋乃俳,见视如倡,自悔类倡也。

故其赋有诋娸东方朔,又自诋娸。

其文骫骳,曲随其事,皆得其意,颇诙笑,不甚闲靡。

凡可读者百二十篇,其尤女曼戏不可读者尚数十篇。

路温舒字长君,巨鹿东里人也。

父为里监门。

使温舒牧羊,温舒取泽中蒲,截以为牒,编用写书。

稍习善,求为狱小吏,因学律令,转为狱史,县中疑事皆问焉。

太守行县,见而异之,署决曹史。

又受《春秋》,通大义。

举孝廉,为山邑丞,坐法免,复为郡吏。

元凤中,廷尉光以治诏狱,请温舒署奏曹掾,守廷尉史。

会昭帝崩,昌邑王贺废,宣帝初即位,温舒上书,言宜尚德缓刑。

其辞曰: 臣闻齐有无知之祸,而桓公以兴。

晋有骊姬之难,而文公用伯。

近世赵王不终,诸吕作乱,而孝文为太宗。

繇是观之,祸乱之作,将以开圣人也。

故桓、文扶微兴坏,尊文武之业,泽加百姓,功润诸侯,虽不及三王,天下归仁焉。

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义,省刑罚,通关梁,一远近,敬贤如大宾,爱民如赤子,内恕情之所安,而施之于海内,是以囹圄空虚,天下太平。

夫继变化之后,必有异旧之恩,此贤圣所以昭天命也。

往者,昭帝即世而无嗣,大臣忧戚,焦心合谋,皆以昌邑尊亲,援而立之。

然天不授命,淫乱其心,遂以自亡。

深察祸变之故,乃皇天之所以开至圣也。

故大将军受命武帝,股肱汉国,披肝胆,决大计,黜亡义,立有德,辅天而行,然后宗庙以安,天下咸宁。

巨闻《春秋》正即位,大一统而慎始也。

陛下初登至尊,与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之统,涤烦文,除民疾,存亡继绝,以应天意。

臣闻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

秦之时,羞文学,好武勇,贱仁义之士,贵治狱之吏。

正言者谓之诽谤,遏过者谓之妖言。

故盛服先生不用于世,忠良切言皆郁于胸,誉谀之声日满于耳。

虚美熏心,实祸蔽塞。

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

方今天下赖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饥寒之患,父子夫妻戮力安家,然太平未洽者,狱乱之也。

夫狱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复生,绝者不可复属。

《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

”今治狱吏则不然,上下相驱,以刻为明。

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

故治狱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

是以死人之血流离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计岁以万数,此仁圣之所以伤也。

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

夫人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

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

故囚人不胜痛,则饰辞以视之。

吏治者利其然,则指道以明之。

上奏畏却,则锻练而周内之。

盖奏当之成,虽咎繇听之,犹以为死有余辜。

何则?

成练者众,文致之罪明也。

是以狱吏专为深刻,残贼而亡极,偷为一切,不顾国患,此世之大贼也。

故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

刻木为吏,期不对。

”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

故天下之患,莫深于狱。

败法乱正,离亲塞道,莫甚乎治狱之吏。

此所谓一尚存者也。

臣闻乌鸢之卵不毁,而后凤凰集。

诽谤之罪不诛,而后良言进。

故古人有言:“山薮藏疾,川泽纳污,瑾瑜匿恶,国君含诟。

”唯陛下除诽谤以招切言,开天下之口,广箴谏之路,扫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宽刑罚,以废治狱,则太平之风可兴于世,永履和乐,与天亡极,天下幸甚。

上善其言,迁广阳私府长。

内史举温舒文学高第,迁右扶风丞。

时,诏书令公卿选可使匈奴者。

温舒上书,愿给厮养,暴骨方对,以尽臣节。

事下度辽将军范明友、太仆杜延年问状,罢归故官。

久之,迁临淮太守,治有异迹,卒于官。

温舒从祖父受历数天文,以为汉厄三七之间,上封事以豫戒。

成帝时,谷永亦言如此。

及王莽篡位,欲章代汉之符,著其语焉。

温舒子及孙皆至牧守大官。

赞曰:春秋鲁臧孙达以礼谏君,君子以为有后。

贾山自下劘上,邹阳、枚乘游于危国,然卒免刑戮者,以其言正也。

路温舒辞顺而意笃,遂为世家,宜哉!

汉书·传·窦田灌韩传

〔班固〕 〔汉〕

窦婴字王孙,孝文皇后从兄子也。

父世观津人也。

喜宾客。

孝文时为吴相,病免。

孝景即位,为詹事。

帝弟梁孝王,母窦太后爱之。

孝王朝,因燕昆弟饮。

是时,上未立太子,酒酣,上从容曰:“千秋万岁后传王。

”太后欢。

婴引卮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汉之约也,上何以得传梁王!

”太后由此憎婴。

婴亦薄其官,因病免。

太后除婴门籍,不得朝请。

孝景三年,吴、楚反、上察宗室诸窦无如婴贤,召入见,固让谢,称病不足任。

太后亦惭。

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邪?

”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

婴言爰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

所赐金,陈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

婴守荥阳,监齐、赵兵。

七国破,封为魏其侯。

游士宾客争归之。

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列侯莫敢与亢礼。

四年,立栗太子,以婴为傅。

七年,栗太子废,婴争弗能得,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下数月,诸窦宾客辩士说,莫能来。

梁人高遂乃说婴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

能亲将军者,太后也。

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争不能拔,又不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屏闲处而不朝,只加怼自明,扬主之过。

有如两宫奭将军,则妻子无类矣。

”婴然之,乃起,朝请如故。

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

景帝曰:“太后岂以臣有爱相魏其者?

魏其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

”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田蚡,孝景王皇后同母弟也,生长陵。

窦婴已为大将军,方盛,蚡为诸曹郎,未贵,往来侍酒婴所,跪起如子姓。

及孝景晚节,蚡益贵幸,为中大夫。

辩有口,学《盘盂》诸书,王皇后贤之。

孝景崩,武帝初即位,蚡以舅封为武安侯,弟胜为周阳侯。

蚡新用事,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诸将相。

上所填抚,多蚡宾客计策。

会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

藉福说蚡曰:“魏其侯贵久矣,素天下士归之。

今将军初兴,未如,即上以将军为相,必让魏其。

魏其为相,将军必为太尉。

太尉、相尊等耳,有让贤名。

”蚡乃微言太后风上,于是乃以婴为丞相,蚡为太尉。

藉福贺婴,因吊曰:“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

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

君侯能兼容,则幸久。

不能,今以毁去矣。

”婴不听。

婴、蚡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

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

举谪诸窦宗室无行者,除其属籍。

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

太后好黄、老言,而婴、蚡、赵绾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

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毋奏事东宫。

窦太后大怒,曰:“此欲复为新垣平邪!

”乃罢逐赵绾、王臧,而免丞相婴、太尉蚡,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

婴、蚡以侯家居。

蚡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士吏趋势利者皆去婴而归蚡。

蚡日益横。

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免。

上以蚡为丞相,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

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蚡。

蚡为人貌侵,生贵甚。

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蚡以肺附为相,非痛折节以礼屈之,天下不肃。

当是时,丞相入奏事,语移日,所言皆听。

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

上乃曰:“君除吏尽未?

吾亦欲除吏。

”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遂取武库!

”是后乃退。

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

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

前堂罗钟鼓,立曲旃。

后房妇女以百数。

诸奏珍物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而婴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公稍自引而怠骜,唯灌夫独否。

故婴墨墨不得意,而厚遇夫也。

灌夫字仲孺,颍阴人也。

父张孟,尝为颍阴侯灌婴舍人,得幸,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

吴、楚反时,颍阴侯灌婴为将军,属太尉,请孟为校尉。

夫以千人与父俱。

孟年老,颍阴侯强请之,郁郁不得意,故战常陷坚,遂死吴军中。

汉法,父子俱,有死事,得与丧归,夫不肯随丧归。

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仇!

”于是夫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数十人。

及出壁门,莫敢前。

独两人及从奴十余骑驰入吴军,至戏下,所杀伤数十人。

不得前,复还走汉壁,亡其奴,独与一骑归。

夫身中大创十余,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

创少瘳,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曲折,请复往。

”将军壮而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召固止之。

吴军破,夫以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言夫,夫为郎中将。

数岁,坐法去,家居长安中,诸公莫不称,由是复为代相。

武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郊,劲兵处,故徙夫为淮阳太守。

人为太仆。

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夫醉,搏甫。

甫,窦太后昆弟。

上恐太后诛夫,徙夫为燕相。

数岁,坐法免,家居长安。

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

贵戚诸势在己之右,欲必陵之。

士在己左,愈贫贱,尤益礼敬,与钧。

稠人广众,荐宠下辈。

士亦以此多之。

夫不好文学,喜任侠,已然诺。

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桀大猾。

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

波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颍川。

颍川儿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

颍水浊,灌氏族。

” 夫家居,卿相侍中宾客益衰。

及窦婴失势,亦欲倚夫引绳排根生平慕之后弃者。

夫亦得婴通列侯宗室为名高。

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之晚。

夫尝有服,过丞相蚡。

蚡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

”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

请语魏其具,将军旦日蚤临。

”蚡许诺。

夫以语婴。

婴与夫人益市牛酒,夜洒扫张具至旦。

平明,令门下侯司。

至日中,蚡不来。

婴谓夫曰:“丞相岂忘之哉?

”夫不怿,曰:“夫以服请,不宜。

”乃驾,自往迎蚡。

蚡特前戏许夫,殊无意往。

夫至门,蚡尚卧也。

于是夫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县,至今未敢尝食。

”蚡悟,谢曰:“吾醉,忘与仲孺言。

”乃驾往。

往又徐行,夫愈益怒。

及饮酒酣,夫起舞属蚡,蚡不起。

夫徙坐,语侵之。

婴乃扶夫去,谢蚡。

蚡卒饮至夜,极欢而去。

后蚡使藉福请婴城南田,婴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相夺乎!

”不许。

夫闻,怒骂福。

福恶两人有隙,乃谩好谢蚡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

”已而蚡闻婴、夫实怒不予,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

蚡事魏其无所不可,爱数顷田?

且灌夫何与也?

吾不敢复求田!

”由此大怒。

元光四年春,蚡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

请案之。

上曰:“此丞相事,何请?

”夫亦持蚡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

宾客居间,遂已,俱解。

夏,蚡取燕王女为夫人,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

婴过夫,欲与俱。

夫谢曰:“夫数以酒失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隙。

”婴曰:“事已解。

”强与俱。

酒酣,蚡起为寿,坐皆避席伏。

已婴为寿,独故人避席,余半膝席。

夫行酒,至蚡,蚡膝席曰:“不能满觞。

”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毕之!

”时蚡不肯。

行酒次至临汝侯灌贤,贤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

夫无所发怒,乃骂贤曰:“平生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曹儿呫嗫耳语!

”蚡谓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

”夫曰:“今曰斩头穴匈,何知程、李!

”坐乃起更衣,稍稍去。

婴去,戏夫。

夫出,蚡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也。

”乃令骑留夫,夫不得出。

藉福起为谢,案夫项令谢。

夫愈怒,不肯顺。

蚡乃戏骑缚夫置传舍,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

”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

遂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

婴愧,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

蚡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仁匿,夫系,遂不得告言蚡阴事。

婴锐为救夫,婴夫人谏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迕,宁可救邪?

”婴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

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

”乃匿其家,窃出上书。

立召人,具告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

上然之,赐婴食,曰:“东朝廷辩之。

” 婴东朝,盛推夫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它事诬罪之。

蚡盛毁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

婴度无可奈何,因言蚡短。

蚡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附,所好音乐、狗马、田宅,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卬视天,俯画地,辟睨两官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

臣乃不如魏其等所为。

”上问朝臣:“两人孰是?

”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它过以诛也。

魏其言是。

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輘轹宗室,侵犯骨肉,此所谓‘支大于干,胫大于股,不折必披’。

丞相信亦是。

唯明主裁之。

”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

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坚。

余皆莫敢对。

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

”即罢起入,上食太后。

太后亦已使人候司,具以语太后。

太后怒,不食,曰:“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乎!

且帝宁能为石人邪!

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

”上谢曰:“俱外家,故廷辨之。

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

”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

蚡已罢朝,出止车门,召御史大夫安国载,怒曰:“与长孺共一秃翁,何为首鼠两端?

”安国良久谓蚡曰:“君何不自喜!

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附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

’如此,上必多君有让,不废君。

魏其必愧,杜门齿齰舌自杀。

今人毁君,君亦毁之,譬如要竖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

”蚡谢曰:“争时争,不知出此。

”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婴所言灌夫颇不雠,劾系都司空。

孝景时,婴尝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

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

婴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召见。

书奏,案尚书,大行无遗诏。

诏书独臧婴家,婴家丞封。

乃劾婴矫先帝诏害,罪当弃市。

五年十月,悉论灌夫支属。

婴良久乃闻有劾,即阳病痱,不食欲死。

或闻上无意杀婴,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

乃有飞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

春,蚡疾,一身尽痛,若有击者,呼服谢罪。

上使视鬼者瞻之,曰:“魏其侯与灌夫共守,笞欲杀之。

”竟死。

子恬嗣,元朔中有罪免。

后淮南王安谋反,觉。

始安入朝时,蚡为太尉,迎安霸上,谓安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尚谁立哉?

”淮南王大喜,厚遗金钱财物。

上自婴、夫事时不直蚡,特为太后故。

及闻淮南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 韩安国字长孺,梁成安人也,后徒睢阳。

尝受《韩子》、杂说邹田生所。

事梁孝王,为中大夫。

吴、楚反时,孝王使安国及张羽为将,扞吴兵于东界。

张羽力战,安国持重,以故吴不能过梁。

吴、楚破、安国、张羽名由此显梁。

梁王以至亲故,得自置相、二千石,出入游戏,僣于天子。

天子闻之,心不善。

太后知帝弗善,乃怒梁使者,弗见,案责王所为。

安国为梁使,见大长公主而泣曰:“何梁王为人子之孝,为人臣之忠,而太后曾不省也?

夫前日吴、楚、齐、赵七国反,自关以东皆合从而西向,唯梁最亲,为限难。

梁王念太后、帝在中,而诸侯扰乱,壹言泣数行而下,跪送臣等六人将兵击却吴、楚、吴、楚以故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之力也。

今太后以小苛礼责望梁王。

梁王父兄皆帝王,而所见者大,故出称跸,入言警,车旗皆帝所赐,即以嫮鄙小县,驱驰国中,欲夸诸侯,令天下知太后、帝爱之也。

今梁使来,辄案责之,梁王恐,日夜滋泣思慕,不知所为。

何梁王之忠孝而太后不恤也?

”长公主具以告太后,太后喜曰:“为帝言之。

”言之,帝心乃解,而免冠谢太后曰:“兄弟不能相教,乃为太后遗忧。

”悉见梁使,厚赐之。

其后,梁王益亲欢。

太后、长公主更赐安国直千余金。

由此显,结于汉。

其后,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申辱安国。

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

”甲曰:“然即溺之。

”居无几,梁内史缺,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徒中为二千石。

田甲亡。

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而宗。

”甲肉袒谢,安国笑曰:“公等足与治乎?

”卒善遇之。

内史之缺也,王新得齐人公孙诡,说之,欲请为内史。

窦太后闻,乃诏王以安国为内史。

公孙诡、羊胜说王求为帝太子及益地事,恐汉大臣不听,乃阴使人刺汉用事谋臣。

及杀故吴相爰盎,景帝遂闻诡、胜等计划,乃遣使捕诡、胜,必得。

汉使十辈至梁,相以下举国大索,月余弗得。

安国闻诡、胜匿王所,乃入见王而泣曰:“主辱者臣死。

大王无良臣,故纷纷至此。

今胜、诡不得,请辞赐死。

”王曰:“何至此?

”安国泣数行下,曰:“大王自度于皇帝,孰与太上皇之与高帝及皇帝与临江王亲?

”王曰:“弗如也。

”安国曰:“夫太上皇、临江亲父子间,然高帝曰‘提三尺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终不得制事,居于栎阳。

临江,适长太子,以一言过,废王临江。

用宫垣事,卒自杀中尉府。

何者?

治天下终不用私乱公。

语曰:‘虽有亲父,安知不为虎?

虽有亲兄,安知不为狼?

’今大王列在诸侯,訹邪臣浮说,犯上禁,桡明法。

天子以太后故,不忍致法于大王。

太后日夜涕泣,幸大王自改,大王终不觉寤。

有如太后宫车即晏驾,大王尚谁攀乎?

”语未卒,王泣数行而下,谢安国曰:“吾今出之。

”即日诡、胜自杀。

汉使还报,梁事皆得释,安国力也。

景帝、太后益重安国。

孝王薨,共王即位,安国坐法失官,家居。

武帝即位,武安侯田蚡为太尉,亲贵用事。

安国以五百金遗蚡,蚡言安国太后,上素闻安国贤,即召以为北地都尉,迁为大司农。

闽、东越相攻,遣安国、大行王恢将兵。

未至越,越杀其王降,汉兵亦罢。

其年,田蚡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

匈奴来请和亲,上下其议。

大行王恢,燕人,数为边吏,习故事,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背约。

不如勿许,举兵击之。

”安国曰:“千里而战,即兵不获利。

今匈奴负戎马足,怀鸟兽心,迁徙鸟集,难得而制。

得其地不足为广,有其众不足为强,自上古弗属。

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罢,虏以全制其敝,势必危殆。

臣故以为不如和亲。

”群臣议多附安国,于是上许和亲。

明年,雁门马邑豪聂壹因大行王恢言:“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致之,伏兵袭击,必破之道也。

”上乃召问公卿曰:“朕饰子女以配单于,币帛文锦,赂之甚厚。

单于待命加嫚,侵盗无已,边竟数惊,朕甚闵之。

今欲举兵攻之,何如?

” 大行恢对曰:“陛下虽未言,臣固愿效之。

臣闻全代之时,北有强胡之敌,内连中国之兵,然尚得养老长幼,种树以时,仓廪常实,匈奴不轻侵也。

今以陛下之威,海内为一,天下同任,又遣子弟乘边守塞,转粟挽输,以为之备,然匈奴侵盗不已者,无它,以不恐之故耳。

臣窃以为击之便。

” 御史大夫安国曰:“不然。

臣闻高皇帝尝围于平城,匈奴至者投鞍高如城者数所。

平城之饥,七日不食,天下歌之,及解围反位,而无忿怒之心。

夫圣人以天下为度者也,不以己私怒伤天下之功,故乃遣刘敬奉金千斤,以结和亲,至今为五世利。

孝文皇帝又尝壹拥天下之精兵聚之广武常溪,然终无尺寸之功,而天下黔首无不忧者。

孝文寤于兵之不可宿,故复合和亲之约。

此二圣之迹,足以为效矣。

臣窃以为勿击便。

” 恢曰:“不然。

臣闻五帝不相袭礼,三王不相复乐,非故相反也,各因世宜也。

且高帝身被坚执锐,蒙雾露,沐霜雪,行几十年,所以不报平城之怨者,非力不能,所以休天下之心也。

今边竟数惊,士卒伤死,中国槥车相望,此仁人之所隐也。

臣故曰‘击之便’。

” 安国曰:“不然。

臣闻利不十者不易业,功不百者不变常,是以古之人君谋事必就祖,发政占古语,重作事也。

且自三代之盛,夷狄不与正朔服色,非威不能制,强弗能服也,以为远方绝地不牧之民,不足烦中国也。

且匈奴,轻疾悍亟之兵也,至如猋风,去如收电,畜牧为业,弧弓射猎,逐兽随草,居处无常,难得而制。

今使边郡久废耕织,以支胡之常事,其势不相权也。

臣故曰‘勿击便’。

” 恢曰:“不然。

臣闻凤鸟乘于风,圣人因于时。

昔秦缪公都雍,地方三百里,知时宜之变,攻取西戎,辟地千里,并国十四,陇西、北地是也。

及后蒙恬为秦侵胡,辟数千里,以河为竟,累石为城,树榆为塞,匈奴不敢饮马于河,置烽燧然后敢牧马。

夫匈奴独可以威服,不可以仁畜也。

今以中国之盛,万倍之资,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譬犹以强弩射且溃之痈也,必不留行矣。

若是,则北发月氏可得而臣也。

臣故曰‘击之便’。

” 安国曰:“不然。

臣闻用兵者以饱待饥,正治以待其乱,定舍以待其劳。

故接兵覆众,伐国堕城,常坐而役敌国,此圣人之兵也。

且臣闻之,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

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

夫盛之有衰,犹朝之必莫也。

今将卷甲轻举,深入长驱,难以为功。

从行则迫胁,衡行则中绝,疾则粮乏,徐则后利,不至千里,人马乏食。

兵法曰:‘遗人获也。

’意者有它缪巧可以禽之,则臣不知也。

不然,则未见深入之利也。

臣故曰‘勿击便’。

” 恢曰:“不然。

夫草木遭霜者,不可以风过。

清水明镜,不可以形逃。

通方之士,不可以文乱。

今臣言击之者,固非发而深入也,将顺因单于之欲,诱而致之边,吾选枭骑壮士阴伏而处以为之备,审遮险阻以为其戒。

吾势已定,或营其左,或营其右,或当其前,或绝其后,单于可禽,百全必取。

” 上曰:“善。

”乃从恢议,阴使聂壹为间,亡入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丞,以城降,财物可尽得。

”单于爱信,以为然而许之。

聂壹乃诈斩死罪囚,县其头马邑城下,视单于使者为信,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

”于是单于穿塞,将十万骑入武州塞。

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三十余万,匿马邑旁谷中。

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

御史大夫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

约单于入马邑纵兵。

王恢、李息别从代主击辎重。

于是单于入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觉之,还去。

语在《匈奴传》。

塞下传言单于已去,汉兵追至塞,度弗及,王恢等皆罢兵。

上怒恢不出击单于辎重也,恢曰:“始约为入马邑城,兵与单于接,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

今单于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祗取辱。

固知还而斩,然完陛下士三万人。

”于是下恢廷尉,廷尉当恢逗桡,当斩。

恢行千金丞相蚡,蚡不敢言上,而言于太后曰:“王恢首为马邑事,今不成而朱恢,是为匈奴报仇也。

”上朝太后,太后以蚡言告上。

上曰:“首为马邑事者恢,故发天下兵数十万,从其言,为此。

且纵单于不可得,恢所部击,犹颇可得,以尉士大夫心。

今不诛恢,无以谢天下。

”于是恢闻,乃自杀。

安国为人多大略,知足以当世取舍,而出于忠厚。

贪耆财利,然所推举皆廉士贤于己者。

于梁举壶遂、臧固,至它,皆天下名士,士亦以此称慕之,唯天子以为国器。

安国为御史大夫五年,丞相蚡薨。

安国行丞相事,引堕车,蹇。

上欲用安国为丞相,使使视,蹇甚,乃更以平棘侯薛泽为丞相。

安国病免,数月,愈,复为中尉。

岁余,徒为卫尉。

而将军卫青等击匈奴,破龙城。

明年,匈奴大入边。

语在《青传》。

安国为材官将军,屯渔阳,捕生口虏,言匈奴远去。

即上言方佃作时,请且罢屯。

罢屯月余,匈奴大入上谷、渔阳。

安国壁乃有七百余人,出与战,安国伤,入壁。

匈奴虏略千余人及畜产去。

上怒,使使责让安国。

徙益东,屯右北平。

是时,虏言当入东方。

安国始为御史大夫及护军,后稍下迁。

新壮将军卫青等有功,益贵。

安国既斥疏,将屯又失亡多,甚自愧,幸得罢归,乃益东徙,意忽忽不乐,数月,病呕血死。

壶遂与太史迁等定汉律历,官至詹事,其人深中笃行君子。

上方倚欲以为相,会其病卒。

赞曰:“窦婴、田蚡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各名显,并位卿相,大业定矣。

然婴不知时变,夫亡术而不逊,蚡负贵而骄溢。

凶德参会,待时而发,藉福区区其间,恶能救斯败哉!

以韩安国之见器,临其挚而颠坠,陵夷以忧死,遇合有命,悲夫!

若王恢为兵首而受其咎,岂命也乎?

汉书·传·万石卫直周张传

〔班固〕 〔汉〕

万石君石奋,其父赵人也。

赵亡,徙温。

高祖东击项籍,过河内,时奋年十五,为小吏,侍高祖。

高祖与语,爱其恭敬,问曰:“若何有?

”对曰:“有母,不幸失明。

家贫。

有姊,能鼓瑟。

”高祖曰:“若能从我乎?

”曰:“愿尽力。

”于是高祖召其姊为美人,以奋为中涓,受书谒。

徙其家长安中戚里,以姊为美人故也。

奋积功劳,孝文时官至太中大夫。

无文学,恭谨,举无与比。

东阳侯张相如为太子太傅,免。

选可为傅者,皆推奋为太子太傅。

及孝景即位,以奋为九卿。

迫近,惮之,徙奋为诸侯相。

奋长子建,次甲,次乙,次庆,皆以驯行孝谨,官至二千石。

于是景帝曰:“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宠乃举集其门。

”凡号奋为万石君。

孝景季年,万石君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以岁时为朝臣。

过宫门阙必下车趋,见路马必轼焉。

子孙为小吏,来归谒,万石君必朝服见之,不名。

子孙有过失,不诮让,为便坐,对案不食。

然后诸子相责,因长老肉袒固谢罪,改之,乃许。

子孙胜冠者在侧,虽燕必冠,申申如也。

僮仆如也,唯谨。

上时赐食于家,必稽首俯伏而食,如在上前。

其执丧,哀戚甚。

子孙遵教,亦如之。

万石君家以孝谨闻乎郡国,虽齐、鲁诸儒质行,皆自以为不及也。

建元二年,郎中令王臧以文学获罪皇太后。

太后以为儒者文多质少,今万石君家不言而躬行,乃以长子建为郎中令,少子庆为内史。

建老白道,万石君尚无恙。

每五日洗沐归谒亲,入子舍,窃问侍者,取亲中裙厕牏,身自浣洒,复与侍者,不敢令万石君知之,以为常。

建奏事于上前,即有可言,屏人乃言极切。

至廷见,如不能言者。

上以是亲而礼之。

万石君徙居陵里。

内史庆醉归,入外门不下车。

万石君闻之,不食。

庆恐,肉袒谢请罪,不许。

举宗及兄建肉袒,万石君让曰:“内史贵人,入闾里,里中长老皆走匿,而内史坐车中自如,固当!

”乃谢罢庆。

庆及诸子入里门,趋至家。

万石君元朔五年卒,建器泣哀思,杖乃能行。

岁余,建亦死。

诸子孙咸孝,然建最甚,甚于万石君。

建为郎中令,奏事下,建读之,惊恐曰:“书‘马’者与尾而五,今乃四,不足一,获谴死矣!

”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

庆为太仆,御出,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马。

”庆于兄弟最为简易矣,然犹如此。

出为齐相,齐国慕其家行,不治而齐国大治,为立石相祠。

元狩元年,上立太子,选群臣可傅者,庆自沛守为太子太傅,七岁迁御史大夫。

元鼎五年,丞相赵周坐酎金免,制诏御史:“万石君先帝尊之,子孙至孝,其以御史大夫庆为丞相,封牧丘侯。

”是时,汉方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中国多事。

天子巡狩海内,修古神祠,封禅,兴礼乐。

公家用少,桑弘羊等致利,王温舒之属峻法,皃宽等推文学,九卿更进用事,事不关决于庆,庆醇谨而已。

在位九岁,无能有所匡言。

尝欲请治上近臣所忠、九卿咸宣,不能服,反受其过,赎罪。

元封四年,关东流民二百万口,无名数者四十万,公卿议欲请徙流民于边以适之。

上以为庆老谨,不能与其议,乃赐丞相告归,而案御史大夫以下议为请者。

庆惭不任职,上书曰:“臣幸得待罪丞相,疲驽无以辅治。

城郭仓廪空虚,民多流亡,罪当伏斧质,上不忍致法。

愿归丞相侯印,乞骸骨归,避贤者路。

” 上报曰:“间者,河水滔陆,泛滥十余郡,堤防勤劳,弗能堙塞,朕甚忧之。

是故巡方州,礼嵩岳,通八神,以合宣房。

济淮、江,历山滨海,问百年民所疾苦。

惟吏多私,征求无已,去者便,居者扰,故为流民法,以禁重赋。

乃者封泰山,皇天嘉况,神物并见。

朕方答气应,未能承意,是以切比闾里,知吏奸邪。

委任有司,然则官旷民愁,盗贼公行。

往车觐明堂,赦殊死,无禁锢,咸自新,与更始。

今流民愈多,计文不改,君不绳责长吏,而请以兴徙四十万口,摇荡百姓,孤儿幼年未满十岁,无罪而坐率,朕失望焉。

今君上书言仓库城郭不充实,民多贫,盗贼众,请入粟为庶人。

夫怀知民贫而请益赋,动危之而辞位,欲安归难乎?

君其反室!

” 庆素质,见诏报“反室”,自以为得许,欲上印绶。

掾史以为见责甚深,而终以反室者,丑恶之辞也。

或劝庆宜引决。

庆甚惧,不知所出,遂复起视事。

庆为丞相,文深审谨,天他大略。

后三岁余薨,谥曰恬侯。

中子德,庆爱之。

上以德嗣,后为太常,坐法免,国除。

庆方为丞相时,诸子孙为小吏至二千石者十三人。

及庆死后,稍以罪去,孝谨衰矣。

卫绾,代人陵人也,以戏车为郎,事文帝,功次迁中郎将,醇谨无它。

孝景为太子时,召上左右饮,而绾称病不行。

文帝且崩时,属孝景曰:“绾长者,善遇之。

”及景帝立,岁余,不孰何绾,绾日以谨力。

景帝幸上林,诏中郎将参乘,还而问曰:“君知所以得参乘乎?

”绾曰:“臣代戏车士,幸得功次迁,待罪中郎将,不知也。

”上问曰:“吾为太子时召君,君不肯来,何也?

”对曰:“死罪,病。

”上赐之剑,绾曰:“先帝赐臣剑凡六,不敢奉诏。

”上曰:“剑,人之所施易,独至今乎?

”绾曰:“具在。

”上使取六剑,剑常盛,未尝服也。

郎官有谴,常蒙其罪,不与它将争。

有功,常让它将。

上以为廉,忠实无它肠,乃拜绾为河间王太傅。

吴、楚反,诏绾为将,将河间兵击吴、楚有功,拜为中尉。

三岁,以军功封绾为建陵侯。

明年,上废太子,诛栗卿之属。

上以绾为长者,不忍,乃赐绾告归,而使郅都治捕栗氏。

既已,上立胶东王为太子,召绾拜为太子太傅,迁为御史大夫。

五岁,代桃侯舍为丞相,朝奏事如职所奏。

然自初宦以至相,终无可言。

上以为敦厚可相少主,尊宠之,赏赐甚多。

为丞相三岁,景帝崩,武帝立。

建元中,丞相以景帝病时诸官囚多坐不辜者,而君不任职,免之。

后薨,谥曰哀侯。

子信嗣,坐酎金,国除。

直不疑,南阳人也。

为郎,事文帝。

其同舍有告归,误持其同舍郎金去。

已而同舍郎觉,亡意人疑,不疑谢有之,买金偿。

后告归者至而归金,亡金郎大惭,以此称为长者。

稍迁至中大夫。

朝,廷见,人或毁不疑曰:“不疑状貌甚美,然特毋奈其善盗嫂何也!

”不疑闻,曰:“我乃无兄。

”然终不自明也。

吴、楚反时,不疑以二千石将击之。

景帝后元年,拜为御史大夫。

天子修吴、楚时功,封不疑为塞侯。

武帝即位,与丞相绾俱以过免。

不疑学《老子》言。

其所临,为官如故,唯恐人之知其为吏迹也。

不好立名,称为长者。

薨,谥曰信侯。

传子至孙彭祖,坐酎金,国除。

周仁,其先任城人也。

以医见。

景帝为太子时,为舍人,积功迁至太中大夫。

景帝初立,拜仁为郎中令。

仁为人阴重不泄。

常衣弊补衣溺裤,故为不洁清,以是得幸,入卧内。

于后宫秘戏,仁常在旁,终无所言。

上时问人,仁曰:“上自察之。

”然亦无所毁,如此。

景帝再自幸其家。

家徙阳陵。

上所赐甚多,然终常让,不敢受也。

诸侯群臣赂遗,终无所受。

武帝立,为先帝臣重之。

仁乃病免,以二千石禄归老,子孙咸至大官。

张欧字叔,高祖功臣安丘侯说少子也。

欧孝文时以治刑名侍太子,然其人长者。

景帝时尊重,常为九卿。

至武帝元朔中,代韩安国为御史大夫。

殴为吏,未尝言按人,剸以诚长者处官。

官属以为长者,亦不敢大欺。

上具狱事,有可却,却之。

不可者,不得已,为涕泣,面而封之。

其爱人如此。

老笃,请免,天子亦宠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

家阳陵。

子孙咸至大官。

赞曰:仲尼有言“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其万石君、建陵侯、塞侯、张叔之谓与?

是以其教不肃而成,不严而治。

至石建之浣衣,周仁为垢污,君子讥之。

汉书·传·蒯伍江息夫传

〔班固〕 〔汉〕

蒯通,范阳人也,本与武帝同讳。

楚汉初起,武臣略定赵地,号武信君。

通说范阳令徐公曰:“臣,范阳百姓蒯通也,窃闵公之将死,故吊之。

虽然,贺公得通而生也。

”徐公再拜曰:“何以吊之?

”通曰:“足下为令十余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甚众。

慈父孝子所以不敢事刃于公之腹者,畏秦法也。

今天下大乱,秦政不施,然则慈父孝子将争接刃于公之腹,以复其怨而成其名。

此通之所以吊者也。

”曰:“何以贺得子而生也?

”曰:“赵武信君不知通不肖,使人候问其死生,通且见武信君而说之,曰:‘必将战胜而后略地,攻得而后下城,臣窃以为殆矣。

用臣之计,毋战而略地,不攻而下城,传檄而千里定,可乎?

’彼将曰:‘何谓也?

’臣因对曰:‘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怯而畏死,贪而好富贵,故欲以其城先下君。

先下君而君不利之,则边地之城皆将相告曰‘范阳令先降而身死’,必将婴城固守,皆为金城汤池,不可攻也。

为君计者,莫若以黄屋朱轮迎范阳令,使驰骛于燕、赵之郊,则边城皆将相告曰‘范阳令先下而身富贵’,必相率而降,犹如阪上走丸也。

此臣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

”徐公再拜,具车马遣通。

通遂以此说武臣。

武臣以车百乘、骑二百、侯印迎徐公。

燕、赵闻之,降者三十余城。

如通策焉。

后汉将韩信虏魏王,破赵、代,降燕,定三国,引兵将东击齐。

未度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说下齐,信欲止。

通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

得以得无行!

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舌,下齐七十余城,将军将数万之众,乃下赵五十余城。

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

”于是信然之,从其计,遂度河。

齐已听郦生,即留之纵酒,罢备汉守御。

信因袭历下军,遂至临菑。

齐王以郦生为欺己而亨之,因败走。

信遂定齐地,自立为齐假王。

汉方困于荥阳,遣张良即立信为齐王,以安固之。

项王亦遣武涉说信,欲与连和。

蒯通知天下权在信,欲说信令背汉,乃先微感信曰:“仆尝受相人之术,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而不安。

相君之背,贵而不可言。

”信曰:“何谓也?

”通因请间,曰:“天下初作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袭,飘至风起。

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

今刘、项分争,使人肝脑涂地,流离中野,不可胜数。

汉王将数十万众,距巩、雒、岨山河,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败荥阳,伤成皋,还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

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荥阳,乘利席胜,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三年于此矣。

锐气挫于险塞,粮食尽于内藏,百姓罢极,无所归命。

以臣料之,非天下贤圣,其势固不能息天下之祸。

当今之时,两主县命足下。

足下为汉则汉胜。

与楚则楚胜。

臣愿披心腹,堕肝胆,效愚忠,恐足下不能用也。

方今为足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立,其势莫敢先动。

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以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天下孰敢不听!

足下按齐国之故,有淮、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君王相率而朝齐矣。

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时至弗行,反受其殃’。

愿足下孰图之。

” 信曰:“汉遇我厚,吾岂可见利而背恩乎!

”通曰:“始常山王、成安君故相与为刎颈之交,及争张黡、陈释之事,常山王奉头鼠窜,以归汉王。

借兵东下,战于鄗北,成安君死于泜水之南,头足异处。

此二人相与,天下之至欢也,而卒相灭亡者,何也?

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

今足下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释之事者,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足下,过矣。

大夫种存亡越,伯句践,立功名而身死。

语曰:‘野禽殚,走犬亨。

敌国破,谋臣亡。

’故以交友言之,则不过张王与成安君。

以忠臣言之,则不过大夫种。

此二者,宜足以观矣。

愿足下深虑之。

且臣闻之,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下井陉,诛成安君之罪,以令于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数十万众,遂斩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略不出出者也。

今足下挟不赏之功,戴震主之威,归楚,楚人不信。

归汉,汉人震恐。

足下欲持是安归乎?

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高天下之名,切为足下危之。

”信曰:“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 数日,通复说曰:“听者,事之候也。

计者,存亡之机也。

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

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

计诚知之,而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

故猛虎之犹与,不如蜂虿之致蠚。

孟贲之狐疑,不如童子之必至。

此言贵能行之也。

夫功者,难成而易败。

时者,难值而易失。

‘时乎时,不再来。

’愿足下无疑臣之计。

”信犹与不忍背汉,又自以功多,汉不夺我齐,遂谢通。

通说不听,惶恐,乃阳狂为巫。

天下既定,后信以罪废为淮阴侯,谋反被诛,临死叹曰:“悔不用蒯通之言,死于女子之手!

”高帝曰:“是齐辩士蒯通。

”乃诏齐召蒯通。

通至,上欲亨之,曰:“昔教韩信反,何也?

”通曰:“狗各吠非其主。

当彼时,臣独知齐王韩信,非知陛下也。

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者先得。

天下匈匈,争欲为陛下所为,顾力不能,可殚诛邪!

”上乃赦之。

至齐悼惠王理,曹参为相,礼下贤人,请通为客。

初,齐王田荣怨项羽,谋举兵畔之,劫齐士,不与者死。

齐处士东郭先生、梁石君在劫中,强从。

及田荣败,二人丑之,相与入深山隐居。

客谓通曰:“先生之于曹相国,拾遗举过,显贤进能,齐功莫若先生者。

先生知梁石君、东孝先生世俗所不及,何不进之于相国乎?

”通曰:“诺。

臣之里妇,与里之诸母相善也。

里妇夜亡肉,姑以为盗,怒而逐之。

妇晨去,过所善诸母,语以事而谢之。

里母曰:‘女安行,我今令而家追女矣。

’即束缊请火于亡肉家,曰:‘昨暮夜,犬得肉,争斗相杀,请火治之。

’亡肉家遽追呼其妇。

故里母非谈说之士也,束缊乞火非还妇之道也,然物有相感,事有适可。

臣请乞火于曹相国。

”乃见相国曰:“妇人有夫死三日而嫁者,有幽居守寡不出门者,足下即欲求妇,何取?

”曰:“取不嫁者。

”通曰:“然则求臣亦犹是也,彼东郭先生、梁石君,齐之俊士也,隐居不嫁,未尝卑节下意以求仕也。

愿足下使人礼之。

”曹相国曰:“敬受命。

”皆以为上宾。

通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首,号曰《隽永》。

初,通善齐人安其生,安其生尝干项羽,羽不能用其策。

而项羽欲封此两人,两人卒不肯受。

伍被,楚人也。

或言其先伍子胥后也。

被以材能称,为淮南中郎。

是时淮南王安好术学,折节下士,招致英隽以百数,被为冠首。

久之,淮南王阴有邪谋,被数微谏。

后王坐东宫,召被欲与计事,呼之曰:“将军上。

”被曰:“王安得亡国之言乎?

昔子胥谏吴王,吴王不用,乃曰‘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

’今臣亦将见宫中生荆棘,露沾衣也。

”于是王怒,系被父母,囚之三月。

王复召被曰:“将军许寡人乎?

”被曰:“不,臣将为大王画计耳。

臣闻陪者听于无声,明者见于未形,故圣人万举而万全。

文王壹动而功显万世,列为三王,所谓因天心以动作者也。

”王曰:“方今汉庭治乎?

乱乎?

”被曰:“天下治。

”王不说,曰:“公何言治也?

”被对曰:“被窃观朝廷,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举错遵古之道,风俗纪纲未有所缺。

重装富贾周流天下,道无不通,交易之道行。

南越宾服,羌、僰贡献,东瓯入朝,广长榆,开朔方,匈奴折伤。

虽未及古太平时,然犹为治。

”王怒,被谢死罪。

王又曰:“山东即有变,汉必使大将军将而制山东,公以为大将军何如人也?

”被曰:“臣所善黄义,从大将军击匈奴,言大将军遇士大夫以礼,与士卒有恩,众皆乐为用。

骑上下山如飞,材力绝人如此,数将习兵,未易当也。

及谒者曹梁使长安来,言大将军号令明,当敌勇,常为士卒先。

须士卒休,乃舍。

穿井得水,乃敢饮。

军罢,士卒已逾河,乃度。

皇太后所赐金钱,尽以赏赐。

虽古名将不过也。

”王曰:“夫蓼太子知略不世出,非常人也,以为汉廷公卿列侯皆如沐猴而冠耳。

”被曰:“独先刺大将军,乃可举事。

” 王复问被曰:“公以为吴举兵非邪?

”被曰:“非也。

夫吴王赐号为刘氏祭酒,受几杖而不朝,王四郡之众,地方数千里,采山铜以为钱,煮海水以为盐,伐江陵之木以为船,国富民众,行珍宝,赂诸侯,与七国合从,举兵而西,破大梁,败狐父,奔走而还,为越所禽,死于丹徒,头足异处,身灭祀绝,为天下戮。

夫以吴众不能成功者,何也?

诚逆天违众而不见时也。

”王曰:“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

且吴何知反?

汉将一日过成皋者四十余人。

今我令缓先要成皋之口,周被下颍川兵塞轘辕、伊阙之道,陈定发南阳兵守武关,河南太守独有雒阳耳,何足忧?

然此北尚有临晋关、河东、上党与河内、赵国界者通谷数行。

人言‘绝成皋之道,天下不通’。

据三川之险,招天下之兵,公以为何如?

”被曰:“臣见其祸,未见其福也。

” 后汉逮淮南王孙建,系治之。

王恐阴事泄,谓被曰:“事至,吾欲遂发。

天下劳苦有间矣,诸侯颇有失行,皆自疑,我举兵西乡,必有应者。

无应,即还略衡山。

势不得不发。

”被曰:“略衡山以击庐江,有寻阳之船,守下雉之城,结九江之浦,绝豫章之口,强弩临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东保会稽,南通劲越,屈强江、淮间,可以延岁月之寿耳,未见其福也。

”王曰:“左吴、赵贤、朱骄如皆以为什八九成,公独以为无福,何?

”被曰:“大王之群臣近幸素能使众者,皆前系诏狱,余无可用者。

”王曰:“陈胜、吴广无立锥之地,百人之聚,起于大泽,奋臂大呼,天下响应,西至于戏而兵百二十万。

今吾国虽小,胜兵可得二十万,公何以言有祸无福?

”被曰:“臣不敢避子胥之诛,愿大王无为吴王之听。

往者秦为无道,残贼天下,杀术士,燔《诗》、《书》,灭圣迹,弃礼义,任刑法,转海濒之粟,致于西河。

当是之时,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馈,女子纺绩不足于盖形。

遣蒙恬筑长城,东西数千里。

暴兵露师,常数十万,死者不可胜数,僵尸满野,流血千里。

于是百姓力屈,欲为乱者十室而五。

又使徐福入海求仙药,多赍珍宝,童男女三千人,五种百工而行。

徐福得平原大泽,止王不来。

于是百姓悲痛愁思,欲为乱者十室而六。

又使尉佗逾五岭,攻百越,尉佗知中国劳极,止王南越。

行者不还,往者莫返,于是百姓离心瓦解,欲为乱者十室而七。

兴万乘之驾,作阿房之宫,收太半之赋,发闾左之戍。

父不宁子,兄不安弟,政苛刑惨,民皆引领而望,倾耳而听,悲号仰天,叩心怨上,欲为乱者,十室而八。

客谓高皇帝曰:‘时可矣。

’高帝曰:‘待之,圣人当起东南。

’间不一岁,陈、吴大呼,刘、项并和,天下响应,所谓蹈瑕衅,因秦之亡时而动,百姓愿之,若枯旱之望雨,故起于行阵之中,以成帝王之功。

今大王见高祖得天下之易也,独不观近世之吴、楚乎!

当今陛下临制天下,一齐海内,泛爱蒸庶,布德施惠。

口虽未言,声疾雷震。

今虽未出,化驰如神。

心有所怀,威动千里。

下之应上,犹景响也。

而大将军材能非直章邯、杨熊也。

王以陈胜、吴广论之,被以为过矣。

且大王之兵众不能什分吴、楚之一,天下安宁又万倍于秦时。

愿王用臣之计。

臣闻箕子过故国而悲,作《麦秀》之歌,痛纣之不用王子比干之言也。

故孟子曰,纣贵为天子,死曾不如匹夫。

是纣先自绝久矣,非死之日天去之也。

今臣亦窃悲大王弃千乘之君,将赐绝命之书,为群臣先,身死于东宫也。

”被因流涕而起。

后王复召问被:“苟如公言,不可以缴幸邪?

”被曰:“必不得已,被有愚计。

”王曰:“奈何?

”被曰:“当今诸侯无异心,百姓无怨气。

朔方之郡土地广美,民徙者不足以实其地。

可为丞相、御史请书,徙郡国豪桀及耐罪以上,以赦令除,家产五十万以上者,皆徙其家属朔方之郡,益发甲卒,急其会日。

又伪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诏狱书,逮诸侯太子及幸臣。

如此,则民怨,诸侯惧,即使辩士随而说之,党可以徼幸。

”王曰:“此可也。

虽然,吾以不至若此,专发而已。

”后事发觉,被诣吏自告与淮南王谋反踪迹如此。

天子以伍被雅辞多引汉美,欲勿诛。

张汤进曰:“被首为王画反计,罪无赦。

”遂诛被。

江充字次倩,赵国邯郸人也。

充本名齐,有女弟善鼓琴歌舞,嫁之赵太子丹。

齐得幸于敬肃王,为上客。

久之,太子疑齐以己阴私告王,与齐忤,使吏逐捕齐,不得,收系其父兄,按验,皆弃市。

齐遂绝迹亡,西人关,更名充。

诣阙告太子丹与同产姊及王后宫奸乱,交通郡国豪猾,攻剽为奸,吏不能禁。

书奏,天子怒,遣使者诏郡发吏卒围赵王宫,收捕太子丹,移系魏郡诏狱,与廷尉杂治,法至死。

赵王彭祖,帝异母兄也,上书讼太子罪,言“充逋逃小臣,苟为奸讹,激怒圣朝,欲取必于万乘以复私怨。

后虽亨醢,计犹不悔。

臣愿选从赵国勇敢士,从军击匈奴,极尽死力,以赎丹罪。

”上不许,竟败赵太子。

初,充召见犬台宫,自请愿以所常被服冠见上。

上许之。

充衣纱縠禅衣,曲裾后垂交输,冠禅纚步摇冠,飞翮之缨。

充为人魁岸,容貌甚壮。

帝望见而异之,谓左右曰:“燕、赵固多奇士。

”既至前,问以当世政事,上说之。

充因自请,愿使匈奴。

诏问其状,充对曰:“因变制宜,以敌为师,事不可豫图。

”上以充为谒者使匈奴,还,拜为直指绣衣使者,督三辅盗贼,禁察逾侈。

贵戚近臣多奢僣,充皆举劾,奏请没入车马,令身待北军击匈奴。

奏可。

充即移书光禄勋、中黄门,逮名近臣侍中诸当诣北军者,移劾门卫,禁止无令得出入宫殿。

于是贵戚子弟惶恐,皆见上叩头求哀,愿得入钱赎罪。

上许之,令各以秩次输钱北军,凡数千万。

上以充忠直,奉法不阿,所言中意。

充出,逢馆陶长公主行驰道中。

充呵问之,公主曰:“有太后诏。

”充曰:“独公主得行,车骑皆不得。

”尽劾没入宫。

后充从上甘泉,逢太子家使乘车马行驰道中,充以属吏。

太子闻之,使人谢充曰:“非爱车马,诚不欲令上闻之,以教敕亡素者。

唯江君宽之!

”充不听,遂白奏。

上曰:“人臣当如是矣。

”大见信用,威震京师。

迁为水衡都尉,宗族、知友多得其力者。

久之,坐法免。

会阳陵朱安世告丞相公孙贺子太仆敬声为巫蛊事,连及阳石、诸邑公主,贺父子皆坐诛。

语在《贺传》。

后上幸甘泉,疾病,充见上年老,恐晏驾后为太子所诛,因是为奸,奏言上疾祟在巫蛊。

于是上以充为使者治巫蛊。

充将胡巫掘地求偶人,捕蛊及夜祠,视鬼,染污令有处,辄收捕验治,烧铁钳灼,强服之。

民转相诬以巫蛊,吏辄劾以大逆亡道,坐而死者前后数万人。

是时,上春秋高,疑左右皆为蛊祝诅,有与亡,莫敢讼其冤者。

充既知上意,因言宫中有蛊气,先治后宫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遂掘蛊于太子宫,得桐木人。

太子惧,不能自明,收充,自临斩之。

骂曰“赵虏!

乱乃国王父子不足邪!

乃复乱吾父子也!

”太子繇是遂败。

语在《戾园传》。

后武帝知充有诈,夷充三族。

息夫躬字子微,河内河阳人也。

少为博士弟子,受《春秋》,通览记书。

容貌壮丽,为众所异。

哀帝初即位,皇后父特进孔乡侯傅晏与躬同郡,相友善,躬繇是以为援,交游日广。

先是,长安孙宠亦以游说显名,免汝南太守,与躬相结,俱上书,召待诏。

是时哀帝被疾,始即位,而人有告中山孝王太后祝诅上,太后及弟宜乡侯冯参皆自杀,其罪不明。

是后无盐危山有石自立,开道。

躬与宠谋曰:“上亡继嗣,体久不平,关东诸侯,心争阴谋。

今无盐有大石自立,闻邪臣托往事,以为大山石立而先帝龙兴。

东平王云以故与其后日夜祠祭祝诅上,欲求非望。

而后舅伍宏反因方术以医技得幸,出入禁门。

霍显之谋将行于杯杓,荆轲之变必起于帷幄。

事势若此,告之必成。

发国奸,诛主雠,取封侯之计也。

”躬、宠乃与中郎右师谭,共因中常侍宋弘上变事告焉。

上恶之,下有司案验,东平王云、云后谒及伍宏等皆坐诛。

上擢宠为南阳太守,谭颍川都尉,弘、躬皆光禄大夫、左曹、给事中。

是时,侍中董贤爱幸,上欲侯之,遂下诏云:“躬、宠因贤以闻,封贤为高安侯,宠为方阳侯,躬为宜陵侯,食邑各千户。

赐谭爵关内侯,食邑。

”丞相王嘉内疑东平狱事,争不欲侯贤等,语在《嘉传》。

嘉固言董贤泰盛,宠、躬皆倾覆有佞邪材,恐必挠乱国家,不可任用。

嘉以此得罪矣。

躬既亲近,数进见言事,论议亡所避。

众畏其口,见之仄目。

躬上疏历诋公卿大臣,曰:“方今丞相王嘉健而蓄缩,不可用。

御史大夫贾延堕弱不任职。

左将军公孙禄、司隶鲍宣皆外有直项之名,内实騃不晓政事。

诸曹以下仆修不足数。

卒有强弩围城,长戟指阙,陛下谁与备之?

如使狂夫嘄謼于东崖,匈奴饮马于渭水,边竟雷动,四野风起,京师虽有武蜂精兵,未有能窥左足而先应者也。

军书交驰而辐凑,羽檄重迹而押至,小夫忄耎臣之徒愦眊不知所为。

其有犬马之决者,仰药而伏刃,虽加夷灭之诛,何益祸败之至哉!

” 躬又言:“秦开郑国渠以富国强兵,今京师土地肥饶,可度地势水泉,广溉灌之利。

”天子使躬持节领护三辅都水。

躬立表,欲穿长安城,引漕注太仓下以省转输。

议不可成,乃止。

董贤贵幸日盛,丁、傅害其宠,孔乡侯晏与躬谋,欲求居位辅政。

会单于当来朝,遣使言病,愿朝明年。

躬因是而上奏,以为“单于当以十一月入塞,后以病为解,疑有他变。

乌孙两昆弥弱,卑爰疐强盛,居强煌之地,拥十万之众,东结单于,遣子往侍。

如因素强之威,循乌孙就屠之迹,举兵南伐,并乌孙之势也。

乌孙并,则匈奴盛,而西域危矣。

可令降胡诈为卑爰疐使者来上书曰:‘所以遣子侍单于者,非亲信之也,实畏之耳。

唯天子哀,告单于归臣侍子。

愿助戊己校尉保恶都奴之界。

’因下其章诸将军,今匈奴客闻焉。

则是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者也。

” 书奏,上引见躬,召公卿将军大议。

左将军公孙禄以为“中国常以威信怀伏夷狄,躬欲逆诈造不信之谋,不可许。

且匈奴赖先帝之德,保塞称蕃。

今单于以疾病不任奉朝贺,遣使自陈,不失臣子之礼。

臣禄自保没身不见匈奴为边境忧也。

”躬掎禄曰:“臣为国家计几先,谋将然,豫图未形,为万世虑。

而左将军公孙禄欲以其犬马齿保目所见。

臣与禄异议,未可同日语也。

”上曰:“善。

”乃罢群臣,独与躬议。

因建言:“往年荧惑守心,太白高而芒光,又角星茀于河鼓,其法为有兵乱。

是后讹言行诏筹,经历郡国,天下骚动,恐必有非常之变。

可遣大将军行边兵,敕武备,斩一郡守,以立威,震四夷,因以厌应变异。

”上然之,以问丞相。

丞相嘉对曰:“臣闻动民以行不以言,应天以实不以文。

下民微细,犹不可诈,况于上天神明而可欺哉!

天之见异,所以敕戒人君,欲令觉悟反正,推诚行善。

民心说而天意得矣。

辩士见一端,或妄以意傅著星历,虚造匈奴、乌孙、西羌之难,谋动干戈,设为权变,非应天之道也。

守相有罪,车驰诣阙,交臂就死,恐惧如此,而谈说者云,动安之危,辩口快耳,其实未可从。

夫议政者,苦其谄谀倾险辩慧深刻也。

谄谀则主德毁,倾险则下怨恨,辩慧则破正道,深刻则伤恩惠。

昔秦缪公不从百里奚、蹇叔之言,以败其师,悔过自责,疾诖误之臣,思黄发之言,名垂于后世。

唯陛下观览古戒,反复参考,无以先人之语为主。

” 上不听,遂下诏曰:“间者灾变不息,盗贼众多,兵革之征,或颇著见。

未闻将军恻然深以为意,简练戎士,缮修干戈。

器用盬恶,孰当督之!

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将军与中二千石举明习兵法有大虑者各一人,将军二人,诣公车。

”就拜孔乡侯傅晏为大司马卫将军,阳安侯丁明又为大司马票骑将军。

是日,日有食之,董贤因此沮躬、晏之策。

后数日,收晏卫将军印绶,而丞相御史奏躬罪过。

上繇是恶躬等,下诏曰:“南阳太守方阳侯宠,素亡廉声,有酷恶之资,毒流百姓。

左曹光禄大夫宜陵侯躬,虚造许谖之策,欲以诖误朝廷。

皆交游贵戚,趋权门,为名。

其免躬、宠官,遣就国。

” 躬归国,未有第宅,寄居丘亭。

奸人以为侯家富,常夜守之。

躬邑人河内掾贾惠往过躬,教以祝盗方,以桑东南指枝为匕,画北斗七星其上,躬夜自被发,立中庭,向北斗,持匕招指祝盗。

人有上书言躬怀怨恨,非笑朝廷所进,候星宿,视天子吉凶,与巫同祝诅。

上遣侍御史、廷尉监逮躬,系雒阳诏狱。

欲掠问,躬仰天大呼,因僵仆。

吏就问,云咽已绝,血从鼻耳出。

食顷,死。

党友谋议相连下狱百余人。

躬母圣,坐祠灶祸诅上,大逆不道。

圣弃市,妻充汉与家属徙合浦。

躬同族亲属素所厚者,皆免废锢。

哀帝崩,有司奏:“方阳侯宠及右师谭等,皆造作奸谋,罪及王者骨肉,虽蒙赦令,不宜处爵位,在中土。

”皆免宠等,徙合浦郡。

初,躬待诏,数危言高论,自恐遭害,著绝命辞曰:“玄云泱郁,将安归兮!

鹰隼横厉,鸾徘徊兮!

矰若浮猋,动则机兮!

丛棘扌戋々栈栈,曷可栖兮!

发忠忘身,自绕罔兮!

冤颈折翼,庸得往兮!

涕泣流兮萑兰,心结愲兮伤肝。

虹蜺曜兮日微,孽杳冥兮未开。

痛人天兮鸣呼,冤际绝兮谁语!

仰天光兮自列,招上帝兮我察。

秋风为我吟,浮云为我阴。

嗟若是兮欲何留,抚神龙兮其须。

游旷迥兮反亡期,雄失据兮世我思。

”后数年乃死,如其文。

赞曰:仲尼“恶利口之覆邦家”,蒯通一说而丧三俊,其得不亨者,幸也。

伍被安于危国,身为谋主,忠不终而诈雠,诛夷不亦宜乎!

《书》放四罪,《诗》歌《青蝇》,春秋以来,祸败多矣。

昔子翚谋桓而鲁隐危,栾书构郤而晋厉弑。

竖牛奔仲,叔孙卒。

郈伯毁季,昭公逐。

费忌纳女,楚建走。

宰嚭谗胥,夫差丧。

李园进妹,春申毙。

上官诉屈,怀王执。

赵高败斯,二世缢。

伊戾坎盟,宋痤死。

江充造蛊,太子杀。

息夫作奸,东平诛。

皆自小覆大,繇疏陷亲,可不惧哉!

可不惧哉!

汉书·传·淮南衡山济北王传

〔班固〕 〔汉〕

淮南厉王长,高帝少子也,其母故赵王张敖美人。

高帝八年,从东垣过赵,赵王献美人,厉王母也,幸,有身。

赵王不敢内宫,为筑外宫舍之。

及贯高等谋反事觉,并逮治王,尽捕王母兄弟美人,系之河内。

厉王母亦系,告吏曰:“日得幸上,有子。

”吏以闻,上方怒赵,未及理厉王母。

厉王母弟赵兼因辟阳侯言吕后,吕后妒,不肯白,辟阳侯不强争。

厉王母已生厉生,恚,即自杀。

吏奉厉王诣上,上悔,令吕后母之,而葬其母真定。

真定,厉王母家县也。

十一年,淮南王布反,上自将击灭布,即立子长为淮南子。

王早失母,常附吕后,孝惠、吕后时以故得幸无患,然常心怨辟阳侯,不敢发。

及孝文初即位,自以为最亲,骄蹇,数不奉法。

上宽赦之。

三年,入朝,甚横。

从上入苑猎,与上同辇,常谓上“大兄”。

厉王有材力,力扛鼎,乃往请辟阳侯。

辟阳侯出见之,即自袖金椎椎之,命从者刑之。

驰诣阙下,肉袒而谢曰:“臣母不当坐赵时事,辟阳侯力能得之吕后,不争,罪一也。

赵王如意子母无罪,吕后杀之,辟阳侯不争,罪二也。

吕后王诸吕,欲以危刘氏,辟阳侯不争,罪三也。

臣谨为天下诛贼,报母之仇,伏阙下请罪。

”文帝伤其志,为亲故不治,赦之。

当是时,自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厉王,厉王以此归国益恣,不用汉法,出入警跸,称制,自作法令,数上书不逊顺。

文帝重自切责之。

时帝舅薄昭为将军,尊重,上令昭予厉王书谏数之,曰: 窃闻大王刚直而勇,慈惠而厚,贞信多断,是天以圣人之资奉大王也甚盛,不可不察。

今大王所行,不称天资。

皇帝初即位,易侯邑在淮南者,大王不肯。

皇帝卒易之,使大王得三县之实,甚厚。

大王以未尝与皇帝相见,求入朝见,未毕昆弟之欢,而杀列侯以自为名。

皇帝不使吏与其间,赦大王,甚厚。

汉法,二千石缺,辄言汉补,大王逐汉所置,而请自置相、二千石。

皇帝骫天下正法而许大王,甚厚。

大王欲属国为布衣,守冢真定。

皇帝不许,使大王毋失南面之尊,甚厚。

大王宜日夜奉法度,修贡职,以称皇帝之厚德,今乃轻言恣行,以负谤于天下,甚非计也。

夫大王以千里为宅居,以万民为臣妾,此高皇帝之厚德也。

高帝蒙霜露,沫风雨,赴矢石,野战攻城,身被创痍,以为子孙成万世之业,艰难危苦甚矣,大王不思先帝之艰苦,日夜怵惕,修身正行,养牺牲,丰洁粢盛,奉祭祀,以无忘先帝之功德,而欲属国为布衣,甚过。

且夫贪让国土之名,轻废先帝之业,不可以言孝。

父为之基,而不能守,不贤。

不求守长陵,而求之真定,先母后父,不谊。

数逆天子之令,不顺。

言节行以高兄,无礼。

幸臣有罪,大者立断,小者肉刑,不仁。

贵布衣一剑之任,贱王侯之位,不知。

不好学问大道,触情忘行,不祥。

此八者,危亡之路也,而大王行之,弃南面之位,奋诸、贲之勇,常出入危亡之路,臣之所见,高皇帝之神必不庙食于大王之手,明白。

昔者,周公诛管叔,放蔡叔,以安周。

齐桓杀其弟,以反国。

秦始皇杀两弟,迁其母,以安秦。

顷王亡代,高帝夺之国,以便事。

济北举兵,皇帝诛之,以安汉。

故周、齐行之于古,秦、汉用之于今,大王不察古今之所以安国便事,而欲以亲戚之意望于太上,不可得也。

亡之诸侯,游宦事人,及舍匿者,论皆有法。

其在王所,吏主者坐。

今诸侯子为吏者,御史主。

为军吏者,中尉主。

客出入殿门者,卫尉大行主。

诸从蛮夷来归谊及以亡名数自占者,内史县令主。

相欲委下吏,无与其祸,不可得也。

王若不改,汉系大王邸,论相以下,为之奈何?

夫堕父大业,退为布衣所哀,幸臣皆伏法而诛,为天下笑,以羞先帝之德,甚为大王不取也。

宜急改操易行,上书谢罪,曰:“臣不幸早失先帝,少孤,吕氏之世,未尝忘死。

陛下即位,臣怙恩德骄盈,行多不轨。

追念罪过,恐惧,伏地待诛不敢起。

”皇帝闻之必喜。

大王昆弟欢欣于上,群臣皆得延寿于上。

上下得宜,海内常安。

愿孰计而疾行之。

行之有疑,祸如发矢,不可追已。

王得书不说。

六年,令男子但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以辇车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闽越、匈奴。

事觉,治之,乃使使召淮南王。

王至长安,丞相张苍,典客冯敬行御史大夫事,与宗正、廷尉杂奏:“长废先帝法,不听天子诏,居处无度,为黄屋盖拟天子,擅为法令,不用法令。

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为丞相,收聚汉诸侯人及有罪亡者,匿为居,为治家室,赐与财物、爵禄、田宅,爵或至关内侯,奉以二千石所当得。

大夫但、士伍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欲以危宗庙社稷,谋使闽越及匈奴发其兵。

事觉,长安尉奇等往捕开章,长匿不予,与故中尉蕳忌谋,杀以闭口,为棺椁衣衾,葬之肥陵,谩吏曰‘不知安在’。

又阳聚土,树表其上曰‘开章死,葬此下’。

及长身自贼杀无罪者一人。

令吏论杀无罪者六人。

为亡命弃市诈捕命者以除罪。

擅罪人,无告劾系治城旦以上十四人。

赦免罪人死罪十八人,城旦春以下五十八人。

赐人爵关内侯以下九十四人。

前日长病,陛下心忧之,使使者赐枣脯,长不肯见拜使者。

南海民处庐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击之。

陛下遣使者赍帛五千匹,以赐吏卒劳苦者。

长不欲受赐,谩曰‘无劳苦者’。

南海王织上书献璧帛皇帝,忌擅燔其书,不以闻。

吏请召治忌,长不遣,谩曰‘忌病’。

长所犯不轨,当弃市,臣请论如法”。

制曰:“朕不忍置法于王,其与列侯、吏二千石议。

”列侯、吏二千石臣婴等四十三人议,皆曰:“宜论如法。

”制曰:“其赦长死罪,废勿王。

”有司奏:“请处蜀严道邛邮,遣其子、子母从居,县为筑盖家室,皆日三食,给薪菜盐炊食器席蓐。

”制曰:’食长,给肉日五斤,酒二斗。

令故美人、材人得幸者十人从居。

”于是尽诛所与谋者。

乃遣长,载以辎车,令县次传。

爰盎谏曰:“上素骄淮南王,不为置严相傅,以故至此。

且淮南王为人刚,今暴摧折之,臣恐其逢雾露病死,陛下有杀弟之名,奈何!

”上曰:“吾特苦之耳,令复之。

”淮南王谓侍者曰:“谁谓乃公勇者?

吾以骄不闻过,故至此。

”乃不食而死。

县传者不敢发车封。

至雍,雍令发之,以死闻。

上悲哭,谓爰盎曰:“吾不从公言,卒亡淮南王。

”盎曰:“淮南王不可奈何,愿陛下自宽。

”上曰:“为之奈何?

”曰:“独斩丞相、御史以谢天下乃可。

”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诸县传淮南王不发封馈侍者,皆弃市,乃以列侯葬淮南王于雍,置守冢三十家。

孝文八年,怜淮南王,王有子四人,年皆七八岁,乃封子安为阜陵侯,子勃为安阳侯,子赐为阳周侯,子良为东城侯。

十二年,民有作歌歌淮南王曰:“一尺布,尚可缝。

一斗粟,尚可春。

兄弟二人,不相容!

”上闻之曰,昔尧、舜放逐骨肉,周公杀管、蔡,天下称圣,不以私害公。

天下岂以为我贪淮南地邪!

”乃徙城阳王王淮南故地,而追尊谥淮南王为厉王,置园如诸侯仪。

十六年,上怜淮南王废法不轨,自使失国早夭,乃徙淮南王喜复王故城阳,而立厉王三子王淮南故地,三分之:阜陵侯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勃为衡山王,阳周侯赐为庐江王,东城侯良前薨,无后。

孝景三年,吴、楚七国反,吴使者至淮南,王欲发兵应之。

其相曰:“王必欲应吴,臣愿为将。

”王乃属之。

相已将兵,因城守,不听王而为汉。

汉亦使曲城侯将兵救淮南,淮南以故得完。

吴使者至庐江,庐江王不应,而往来使越。

至衡山,衡山王坚守无二心。

孝景四年,吴、楚已破,衡山王朝,上以为卢信,乃劳苦之曰:“南方卑湿。

”徙王王于济北以褒之。

及薨,遂赐谥为贞王。

庐江王以边越,数使使相交,徙为衡山王,王江北。

淮南王安为人好书,鼓琴,不喜戈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名誉。

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

时武帝方好艺文,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

每为报书及赐,常召司马相如等视草乃遣。

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秘之。

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

又献《颂德》及《长安都国颂》。

每宴见,谈说得失及方技赋颂,昏莫然后罢。

安初入朝,雅善太尉武安侯,武安侯迎之霸上,与语曰:“方今上无太子,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

宫车一日晏驾,非王尚谁立者!

”淮南王大喜,厚遗武安侯宝赂。

其群臣宾客,江淮间多轻薄,以厉王迁死感激安。

建元六年,彗星见,淮南王心怪之。

或说王曰:“先吴军时,彗星出,长数尺,然尚流血千里。

今彗星竟天,天下兵当大起。

”王心以为上无太子,天下有变,诸侯并争,愈益治攻战具,积金钱赂遗郡国。

游士妄作妖言阿谀王,王喜,多赐予之。

王有女陵,彗有口。

王爱陵,多予金钱,为中诇长安,约结上左右。

元朔二年,上赐淮南王几杖,不朝。

后荼爱幸,生子迁为太子,取皇太后外孙修成君女为太子妃。

王谋为反具,畏太子妃知而内泄事,乃与太子谋,令诈不爱,三月不同席。

王阳怒太子,闭使与妃同内,终不近妃。

妃求去,王乃上书谢归之。

后荼、太子迁及女陵擅国权,夺民田宅,妄致系人。

太子学用剑,自以为人莫及,闻郎中雷被巧,召与戏,被壹再辞让,误中太子。

太子怒,被恐。

此时有欲从军者辄诣长安,被即愿奋击匈奴。

太子数恶被,王使郎中令斥免,欲以禁后。

元朔五年,被遂亡之长安,上书自明。

事下廷尉、河南。

河南治,逮淮南太子,王、王后计欲毋遣太子,遂发兵。

计未定,犹与十余日。

会有诏即讯太子。

淮南相怒寿春丞留太子逮不遣,劾不敬。

王请相,相不听。

王使人上书告相,事下廷尉治。

从迹连王,王使人候司。

汉公卿请逮捕治王,王恐,欲发兵。

太子迁谋曰:“汉使即逮王,令人衣卫士衣,持戟居王旁,有非是者,即刺杀之,臣亦使人刺杀淮南中尉,乃举兵,未晚也。

”是时上不许公卿,而遣汉中尉宏即讯验王。

王视汉中尉颜色和,问斥雷被事耳,自度无何,不发。

中尉还,以闻。

公卿治者曰:“淮南王安雍阏求奋击匈奴者雷被等,格明诏,当弃市。

”诏不许。

请废勿王,上不许。

请削五县,可二县。

使中尉宏赦其罪,罚以削地。

中尉入淮南界,宣言赦王。

王初闻公卿请诛之,未知得削地,闻汉使来,恐其捕之,乃与太子谋如前计。

中尉至,即贺王,王以故不发。

其后自伤曰:“吉行仁义见削地,寡人甚耻之。

”为反谋益甚。

诸使者道长安来,为妄言,言上无男,即喜:言汉廷治,有男,即怒,以为妄言,非也。

日夜与左吴等按舆地图,部署兵所从入。

王曰:“上无太子,宫车即晏驾,大臣必征胶东王,不即常山王,诸侯并争,吾可以无备乎!

且吾高帝孙,亲行仁义,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

万世之后,吾宁能北面事竖子乎!

” 王有孽子不害,最长,王不爱,后、太子皆不以为子兄数。

不害子建,材高有气,常怨望太子不省其父。

时,诸侯皆得分子弟为侯,淮南王有两子,一子为太子,而建父不得为侯。

阴结交,欲害太子,以其父代之。

太子知之,数捕系笞建。

建具知太子之欲谋杀汉中尉,即使所善寿春严正上书天子曰:“毒药苦口利病,忠言逆耳利行。

今淮南王孙建材能高,淮南王后荼、荼子迁常疾害建。

建父不害无罪,擅数系,欲杀之。

今建在,可征问,具知淮南王阴事。

”书既闻,上以其事下廷尉、河南治。

是岁元朔六年也。

故辟阳侯孙审卿善丞相公孙弘,怨淮南厉王杀其大父,阴求淮南事而扌冓之于弘。

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计,深探其狱。

河南治建,辞引太子及党与。

初,王数以举兵谋问伍被,被常谏之,以吴、楚七国为效。

王引陈胜、吴广,被复言形势不同,必败亡。

及建见治,王恐国阴事泄,欲发,复问被,被为言发兵权变。

语在《被传》。

于是王锐欲发,乃令官奴入宫中,作皇帝玺,丞相、御史大夫、将军、吏中二千石、都官令、丞印,及旁近郡太守、都尉印,汉使节法冠。

欲如伍被计,使人为得罪而西,事大将军、丞相。

一日发兵,即刺大将军卫青,而说丞相弘下之,如发蒙耳。

欲发国中兵,恐相、二千石不听,王乃与伍被谋,为失火宫中,相、二千石救火,因杀之。

又欲令人衣求盗衣,持羽檄从南方来,呼言曰“南越兵入”,欲因以发兵。

乃使人之庐江、会稽为求盗,未决。

廷尉以建辞连太子迁闻,上遣廷尉监与淮南中尉逮捕太子。

至,淮南王闻,与太子谋召相、二千石,欲杀而发兵。

召相,相至。

内史以出为解。

中尉曰:“臣受诏使,不得见王。

”王念独杀相而内史、中尉不来,无益也,即罢相。

计犹与未决。

太子念所坐者谋杀汉中尉,所与谋杀者已死,以为口绝,及谓王曰:“群臣可用者皆前系,今无足与举事者。

王以非时发,恐无功,臣愿会逮。

”王亦愈欲休,即许太子。

太子自刑,不殊。

伍被自诣吏,具告与淮南王谋反。

吏因捕太子、王后,围王宫,尽捕王宾客在国中者,索得反具以闻。

上下公卿治,所连引与淮南王谋反列侯、二千石、豪桀数千人,皆以罪轻重受诛。

衡山王赐,淮南王弟,当坐收。

有司请逮捕衡山王,上曰:“诸侯各以其国为本,不当相坐。

与诸侯王列侯议。

”赵王彭祖、列侯让等四十三人皆曰:“淮南王安大逆无道,谋反明白,当伏诛。

”胶西王端议曰:“安废法度,行邪辟,有诈伪心,以乱天下,营惑百姓,背畔宗庙,妄作妖言。

《春秋》曰‘臣毋将,将而诛’。

安罪重于将,谋反形已定。

臣端所见其书印图及它逆亡道事验明白,当伏法。

论国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宗室近幸臣不在法中者,不能相教,皆当免,削爵为士伍,毋得官为吏。

其非吏,它赎死金二斤八两,以章安之罪,使天下明知臣子之道,毋敢复有邪僻背畔之意。

”丞相弘、廷尉汤等以闻,上使宗正以符节治王。

未至,安自刑杀。

后、太子诸所与谋皆收夷。

国除为九江郡。

衡山王赐后乘舒生子三人,长男爽为太子,次女无采,少男孝。

姬徐来生子男女四人,美人厥姬生子二人。

淮南、衡山相责望礼节,间不相能。

衡山王闻淮南王作为畔逆具,亦心结宾客以应之,恐为所并。

元光六年入朝,谒者卫庆有方术,欲上书事天子,王怒,故劾庆死罪,强榜服之。

内史以为非是,却其狱。

王使人上书告内史,内史治,言王不直。

又数侵夺人田,坏人冢以为田。

有司请逮治衡山王,上不许,为置吏二百石以上。

衡山王以此恚,与奚慈、张广昌谋,求能为兵法候星气者,日夜纵臾王谋反事。

后乘舒死,立徐来为后,厥姬俱幸。

两人相妒。

厥姬乃恶徐来于太子,曰:“徐来使婢蛊杀太子母。

”太子心怨徐来。

徐来兄至衡山,太子与饮,以刃刑伤之。

后以此怨太子,数恶之于王。

女弟无采嫁,弃归,与客奸。

太子数以数让之,无采怒,不与太子通。

后闻之,即善遇无采及孝。

孝少失母,附后,后以计爱之,与共毁太子,王以故数系笞太子。

元朔四年中,人有贼伤后假母者,王疑太子使人伤之,笞太子。

后王病,太子时称病不侍。

孝、无采恶太子:“实不病,自言,有喜色。

”王于是大怒,欲废太子而立弟孝。

后知王决废太子,又欲并废孝。

后有侍者善舞,王幸之,后欲令与孝乱以污之,欲并废二子而以己子广代之。

太子知之,念后数恶己无已时,欲与乱以止其口。

后饮太子,太子前为寿,因据后股求与卧。

后怒,以告王。

王乃召,欲缚笞之。

太子知王常欲废己而立孝,乃谓王曰:“孝与王御者奸,无采与奴奸,王强食,请上书。

”即背王去。

王使人止之,莫能禁,王乃自追捕太子。

太子妄恶言,王械系宫中。

孝日益以亲幸。

王奇孝材能,乃佩之王印,号曰将军,令居外家,多给金钱。

招致宾客。

宾客来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计,皆将养劝之。

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枚赫、陈喜作輣车锻矢,刻天子玺,将、相、军吏印。

王日夜求壮士如周丘等,数称引吴、楚反时计画约束。

衡山王非敢效淮南王求即天子位,畏淮南起并其国,以为淮南已西,发兵定江淮间而有之,望如是。

元朔五年秋,当朝,六年,过淮南。

淮南王乃昆弟语,除前隙,约束反具。

衡山王即上书谢病,上赐不朝。

乃使人上书请废太子爽,立孝为太子。

爽闻,即使所善白嬴之长安上书,言衡山王与子谋逆,言孝作兵车锻矢,与王御者奸。

至长安未及上书,即吏捕赢,以淮南事系。

王闻之,恐其言国阴事,即上书告太子,以为不道。

事下沛郡治。

元狩元年冬,有司求捕与淮南王谋反者,得陈喜于孝家。

吏劾孝首匿喜。

孝以为陈喜雅数与王计反,恐其发之,闻律先自告除其罪,又疑太子使白嬴上书发其事,即先自告所与谋反者枚赫、陈喜等。

廷尉治,事验,请逮捕衡山王治。

上曰:“勿捕。

”遣中尉安、大行息即问王,王具以情实对。

吏皆围王宫守之。

中尉、大行还,以闻。

公卿请遣宗正、大行与沛郡杂治王。

王闻,即自杀。

孝先自告反,告除其罪。

孝坐与王御婢奸,乃后徐来坐蛊前后乘舒,及太子爽坐告王父不孝,皆弃市。

诸坐与王谋反者皆诛。

国除为郡。

济北贞王勃者,景帝四年徙。

徙二年,因前王衡山,凡十四年薨。

子式王胡嗣,五十四年薨。

子宽嗣。

十二年,宽坐与父式王后光、姬孝儿奸,悖人伦,又祠祭祝诅上,有司请诛。

上遣大鸿胪利召王,王以刃自刭死。

国除为北安县,属泰山郡。

赞曰:《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信哉是言也!

淮南、衡山亲为骨肉,疆土千里,列在诸侯,不务遵蕃臣职,以丞辅天子,而剸怀邪辟之计,谋为畔逆,仍父子再亡国,各不终其身。

此非独王也,亦其俗薄,臣下渐靡使然。

夫荆楚剽轻,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

汉书·传·郦陆朱刘叔孙传

〔班固〕 〔汉〕

郦食其,陈留高阳人也。

好读书,家贫落魄,无衣食业。

为里监门,然吏县中贤豪不敢役,皆谓之狂生。

及陈胜、项梁等起,诸将徇地过高阳者数十人,食其闻其将皆握龊好荷礼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食其乃自匿。

后闻沛公略地陈留郊,沛公麾下骑士适食其里中子,沛公时时问邑中贤豪。

骑士归,食其见,谓曰:“吾闻沛公嫚易人,有大略,此真吾所愿从游,莫为我先。

若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余,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自谓我非狂。

’”骑士曰:“沛公不喜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溺其中。

与人言,常大骂。

未可以儒生说也。

”食其曰:“第言之。

”骑士从容言食其所戒者。

沛公至高阳传舍,使人召食其。

食其至,入谒,沛公方踞床令两女子洗,而见食其。

食其入,即长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

欲率诸侯破秦乎?

”沛公骂曰:“竖儒!

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攻秦,何谓助秦?

”食其曰:“必欲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

”于是沛公辍洗,起衣,延食其上坐,谢之。

食其因言六国从衡时,沛公喜,赐食其食,问曰:“计安出?

”食其曰:“足下起瓦合之卒,收散乱之兵,不满万人,欲以径人强秦,此所谓探虎口者也。

夫陈留,天下之冲,四通五达之郊也,今其城中又多积粟,臣知其令,今请使,令下足下。

即不听,足下举兵攻之,臣为内应。

”于是遣食其往,沛公引兵随之,遂下陈留。

号食其为广野君。

食其言弟商,使将数千人从沛公西南略地。

食其常为说客,驰使诸侯。

汉三年秋,项羽击汉,拔荥阳,汉兵遁保巩。

楚人闻韩信破赵,彭越数反梁地,则分兵救之。

韩信方东击齐,汉王数困荥阳、成皋,计欲捐成皋以东,屯巩、雒以距楚。

食其因曰:“臣闻之,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

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

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

夫敖仓,天下转输久矣,臣闻其下乃有臧粟甚多。

楚人拔荥阳,不坚守敖仓,乃引而东,令适卒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资汉。

方今楚易取而汉后却,自夺便,臣窃以为过矣。

且两雄不俱立,楚、汉久相持不决,百姓骚动,海内摇荡,农夫释耒,红女下机,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

愿足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庚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太行之道,距飞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

方今燕、赵已定,唯齐未下。

今田广据千里之齐,田间将二十万之众军于历城,诸田宗强,负海岱,阻河济,南近楚,齐人多变诈,足下虽遣数十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

臣请得奉明诏说齐王使为汉而称东藩。

”上曰:“善。

” 乃从其画,复守敖仓,而使食其说齐王,曰:“王知天下之所归乎?

”曰:“不知也。

”曰:“知天下之所归,则齐国可得而有也。

若不知天下之所归,即齐国未可保也。

”齐王曰:“天下何归?

”食其曰:“天下归汉。

”齐王曰:“先生何以言之?

”曰:“汉王与项王戮力西面击秦,约先入咸阳者王之,项王背约不与,而王之汉中。

项王迁杀义帝,汉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出关而责义帝之负处,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

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则以分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材皆乐为之用。

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方船而下。

项王有背约之名,杀义帝之负。

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

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

非项氏莫得用事。

为人刻印,玩而不能授。

攻城得赂,积财而不能赏。

天下畔之,贤材怨之,而莫为之用。

故天下之士归于汉王,可坐而策也。

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

涉西河之外,授上党之兵。

下井陉,诛成安君。

破北魏,举三十二城:此黄帝之兵,非人之力,天之福今。

今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太行之厄,距飞狐之口,天下后服者先亡矣。

王疾下汉王,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

不下汉王,危亡可立而待也。

”田广以为然,乃听食其,罢历下兵守战备,与食其日纵酒。

韩信闻食其冯轼下齐七十余城,乃夜度兵平原袭齐。

齐王田广闻汉兵至,以为食其卖己,乃亨食其,引兵走。

汉十二年,曲周侯郦商以丞相将兵击黥布,有功。

高祖举功臣,思食其。

食其子疥数将兵,上以其父故,封疥为高梁侯。

后更食武阳,卒,子遂嗣。

三世,侯平有罪,国除。

陆贾,楚人也。

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有口辩,居左右,常使诸侯。

时中国初定,尉佗平南越,因王之。

高祖使贾赐佗印为南越王。

贾至,尉佗魋结箕踞见贾。

贾因说佗曰:“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墓在真定。

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祸且及身矣。

夫秦失其正,诸侯豪桀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

项籍背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强矣。

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诸侯,遂诛项羽。

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

天也闻君王王南越,而不助天下诛暴逆,将相欲移兵而诛王,天子怜百姓新劳苦,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

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强于此。

汉诚闻之,掘烧君王先人冢墓,夷种宗族,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即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

” 于是佗乃蹶然起坐,谢贾曰:“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

”因问贾曰:“我孰与萧何、曹参、韩信贤?

”贾曰:“王似贤也。

”复问曰:“我孰与皇帝贤?

”贾曰“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强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王之业,统天下,理中国。

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居天下之膏腴,人众车舆,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判未始有也。

今王众不过数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如汉一郡,王何乃比于汉!

”佗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

使我居中国,何遽不若汉?

”乃大说贾,留与饮数月。

曰:“越中无足与语,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

”赐贾橐中装直千金,它送亦千金。

贾卒拜佗为南越王,令称臣奉汉约。

归报,高帝大说,拜贾为太中大夫。

贾时时前说称《诗》、《书》。

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

”贾曰:“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乎?

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帝并用,长久之术也。

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

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

乡使秦以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

”高帝不怿,有惭色,谓贾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败之国。

”贾凡著十二篇。

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称其书曰《新语》。

孝惠时,吕太后用事,欲王诸吕,畏大臣及有口者。

贾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

以好畴田地善,往家焉。

有五男,乃出所使越橐中装,卖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为生产。

贾常乘安车驷马,从歌鼓瑟侍者十人,宝剑直百金,谓其子曰:“与女约:过女,女给人马酒食极欲,十日而更。

所死家,得宝剑车骑侍从者。

一岁中以往来过它客,率不过再过,数击鲜,毋久溷女为也。

” 吕太后时,王诸吕,诸吕擅权,欲劫少主,危刘氏。

右丞相陈平患之,力不能争,恐祸及己。

平常燕居深念。

贾往,不请,直入坐,陈平方念,不见贾。

贾曰:“何念深也?

”平曰:“生揣我何念?

”贾曰:“足下位为上相,食三万户侯,可谓极富贵无欲矣。

然有忧念,不过患诸吕、少主耳。

”陈平曰:“然。

为之奈何?

”贾曰:“天下安,注意相。

天下危,注意将。

将相和,则士豫附。

士豫附,天下虽有变,则权不分。

权不分,为社稷计,在两君掌握耳。

臣常欲谓太尉绛侯,绛侯与我戏,易吾言。

君何不交欢太尉,深相结?

”为陈平画吕氏数事。

平用其计,乃以五百金为绛侯寿,厚县乐饮太尉,太尉亦报如之。

两人深相结,吕氏谋益坏。

陈平乃以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遗贾为食饮费。

贾以此游汉廷公卿间,名声籍甚。

及诛吕氏,立孝文,贾颇有力。

孝文即位,欲使人之南越,丞相平乃言贾为太中大夫,往使尉佗,去黄屋称制,令比诸侯,皆如意指。

语在《南越传》。

陆生竟以寿终。

朱建,楚人也。

故尝为淮南王黥布相,有罪去,后复事布。

布欲反时,问建,建谏止之。

布不听,听梁父侯,遂反。

汉既诛布,闻建谏之,高祖赐建号平原君,家徙长安。

为人辩有口,刻廉刚直,行不苟合,义不取容。

辟阳侯行不正,得幸吕太后,欲知建,建不肯见。

及建母死,贫未有以发丧,方假貣服具。

陆贾素与建善,乃见辟阳侯,贺曰:“平原君母死。

”辟阳侯曰:“平原君母死,何乃贺我?

”陆生曰:“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义不知君,以其母故。

今其母死,君诚厚送丧,则彼为君死矣。

”辟阳侯乃奉百金税,列侯贵人以辟阳侯故,往赙凡五百金。

久之,人或毁辟阳侯,惠帝大怒,下吏,欲诛之。

太后惭,不可言。

大臣多害辟阳侯行,欲遂诛之。

辟阳侯困急,使人欲见建。

建辞曰:“狱急,不敢见君。

”建乃求见孝惠幸臣闳籍孺,说曰:“君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闻。

今辟阳侯幸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谗,欲杀之。

今日辟阳侯诛,且日太后含怒,亦诛君。

君何不肉袒为辟阳侯言帝?

帝听君出辟阳侯,太后大欢。

两主俱幸君,君富贵益倍矣。

”于是闳籍孺大恐,从其计,言帝,帝果出辟阳侯。

辟阳侯之囚,欲见建,建不见,辟阳侯以为背之,大怒。

乃其成功出之,大惊。

吕太后崩,大臣诛诸吕,辟阳侯与诸吕至深,卒不诛。

计画所以全者,皆陆生、平原君之力也。

孝文时,淮南厉王杀辟阳侯,以党诸吕故。

孝文闻其客朱建为其策,使吏捕欲治。

闻吏至门,建欲自杀。

诸子及吏皆曰:“事未可知,何自杀为?

”建曰:“我死祸绝,不及乃身矣。

”遂自刭。

文帝闻而惜之,曰:“吾无杀建意也。

”乃召其子,拜为中大夫。

使匈奴,单于无礼,骂单于,遂死匈奴中。

娄敬,齐人也。

汉五年,戍陇西,过雒阳,高帝在焉。

敬脱挽辂,见齐人虞将军曰:“臣愿见上言便宜。

”虞将军欲与鲜衣,敬曰:“臣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不敢易衣。

”虞将军入言上,上召见,赐食。

已而问敬,敬说曰:“陛下都雒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

”上曰:“然。

”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异。

周之先自后稷,尧封之邰,积德累善十余世。

公刘避桀居豳。

大王以狄伐故,去豳,杖马棰去居岐,国人争归之。

及文王为西伯,断虞、芮讼,始受命,吕望、伯夷自海滨来归之。

武王伐纣,不期而会孟津上八百诸侯,遂灭殷。

成王即位,周公之属傅相焉,乃营成周都雒,以为此天下中,诸侯四方纳贡职,道里钧矣,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

凡居此者,欲令务以德致人,不欲阴险,令后世骄奢以虐民也。

及周之衰,分而为二,天下莫朝周,周不能制。

非德薄,形势弱也。

今陛下起丰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径往,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籍战荥阳,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骸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不绝,伤夷者未起,而欲比隆成、康之时,臣窃以为不侔矣。

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

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

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故地可全而有也。

夫与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胜。

今陛下入关而都,按秦之故,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高帝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则亡,不如都周。

上疑未能决。

及留侯明言入关便,即日驾西都关中。

于是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娄敬,娄者刘也。

”赐姓刘氏,拜为郎中,号曰奉春君。

汉七年,韩王信反,高帝自往击。

至晋阳,闻信与匈奴欲击汉,上大怒,使人使匈奴。

匈奴匿其壮士肥牛马,徒见其老弱及羸畜。

使者十蜚来,皆言匈奴易击。

上使刘敬复往使匈奴,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

今臣往,徒见羸胔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

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

”是时汉兵以逾句注,三十余万众,兵已业行。

上怒,骂敬曰:“齐虏!

以舌得官,乃今妄言沮吾军!

”械系敬广武。

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围高帝白登,七日然后得解。

高帝至广武,赦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

吾已斩先使十辈言可击者矣。

”乃封敬二千户,为关内侯,号建信侯。

高帝罢平城归,韩王信亡人胡。

当是时,冒顿单于兵强,控弦四十万骑,数若北边。

上患之,问敬。

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革,未可以武服也。

冒顿杀人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

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然陛下恐不能为。

”上曰:“诚可,何为不能!

顾为奈何?

”敬曰:“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单于,厚奉遗之,彼知汉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代单于。

何者?

贪汉重币。

陛下以岁时汉所余彼所鲜数问遗,使辩士风喻以礼节。

冒顿在,固为子婿。

死,外孙为单于。

岂曾闻孙敢与大父亢礼哉?

可毋战以渐臣也。

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彼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

”高帝曰:“善。

”欲遣长公主。

吕后泣曰:“妾唯以一太子、一女,奈何弃之匈奴!

”上竟不能遣长公主,而取家人子为公主,妻单于。

使敬往结和亲约。

敬从匈奴来,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夕可以至。

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

夫诸侯初起时,非齐诸田,楚昭、屈、景莫与。

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人。

北近胡冠,东有六国强族,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安枕而卧也。

臣愿陛下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后,及豪杰名家,且实关中。

无事,可以备胡。

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

此强本弱末之术也。

”上曰:“善。

”乃使刘敬徙所言关中十余万口。

叔孙通,薛人也。

秦时以文学征,待诏博士。

数岁,陈胜起,二世召博士诸儒生问曰:“楚戍卒攻蕲入陈,于公何如?

”博士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无将,将则反,罪死无赦。

愿陛下急发兵击之。

”二世怒,作色。

通前曰:“诸生言皆非。

夫天下为一家,毁郡县城,铄其兵,视天下弗复用。

且明主在上,法令具于下,吏人人奉职,四方辐辏,安有反者!

此特群盗鼠窃狗盗,何足置齿牙间哉?

郡守尉今捕诛,何足忧?

”二世喜,尽问诸生,诸生或言反,或言盗。

于是二世令御史按诸生言反者下吏,非所宜言。

诸生言盗者皆罢之。

乃赐通帛二十匹,衣一袭,拜为博士,通已出,反舍,诸生曰:“生何言之谀也?

”通曰:“公不知,我几不免虎口!

”乃亡去之薛,薛已降楚矣。

及项梁之薛,通从之。

败定陶,从怀王。

怀王为义帝,徙长沙,通留事项王,汉二年,汉王从五诸侯入彭城,通降汉王。

通儒服,汉王憎之,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

汉王喜。

通之降汉,从弟子百余人,然无所进,剸言诸故群盗壮士进之。

弟子皆曰:“事先生数年,幸得从降汉,今不进臣等,剸言大猾,何也?

”通乃谓曰:“汉王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

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

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

”汉王拜通为博士,号稷嗣君。

汉王已并天下,诸侯共尊为皇帝于定陶,通就其仪号。

高帝悉去秦仪法,为简易。

群臣饮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上患之。

通知上亦厌之,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

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

”高帝曰:“得无难乎?

”通曰:“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

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

故夏、殷、周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也。

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

”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

” 于是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

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腴亲贵。

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

礼乐所由起,百年积德而后可兴也。

吾不忍为公所为。

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

公往矣,毋污我!

”通笑曰:“若真鄙儒,不知时变。

”遂与所征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余人为绵蕞野外。

习之月余,通曰:“上可试观。

”上使行礼,曰:“吾能为此。

”乃令群臣习肄,会十月。

汉七年,长乐宫成,诸侯群臣朝十月。

仪:先平明,谒者治礼,引以次入殿门。

廷中陈车骑戍卒卫官,设兵,张旗志。

传曰“趋”。

殿下郎中侠陛,陛数百人。

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

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

大行设九宾,胪句传。

于是皇帝辇出房,百官执戟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

自诸侯王以下莫不震恐肃敬。

至礼毕,尽伏,置法酒。

诸侍坐殿下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

觞九行,谒者言“罢酒”。

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

竟朝置酒,无敢讙哗失礼者。

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拜通为奉常,赐金五百斤。

通因进曰:“诸弟子儒生随臣久矣,与共为仪,愿陛下官之。

”高帝悉以为郎。

通出,皆以五百金赐诸生。

诸生乃喜曰:“叔孙生圣人,知当世务。

” 九年,高帝徙通为太子太傅。

十二年,高帝欲以赵王如意易太子,通谏曰:“昔者晋献公以骊姬故,废太子,立奚齐,晋国乱者数十年,为天下笑。

秦以不早定扶苏,故亥诈立,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

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

吕后与陛下攻苦食啖,其可背哉!

陛下必欲废适而立少,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

”高帝曰:“公罢矣,吾特戏耳。

”通曰:“太子天下本,本壹摇天下震动,奈何以天下戏!

”高帝曰:“吾听公。

”及上置酒,见留侯所招客从太子入见,上遂无易太子志矣。

高帝崩,孝惠即位,乃谓通曰:“先帝园陵寝庙,群臣莫习。

”徙通为奉常,定宗庙仪法。

乃稍定汉诸仪法,皆通所论著也。

惠帝为东朝长乐宫,及间往,数跸烦民,作复道,方筑武库南,通奏事,因请间,曰:“陛下何自筑复道高帝寝,衣冠月出游高庙?

子孙奈何乘宗庙道上行哉!

”惠帝惧,曰:“急坏之。

”通曰:“人主无过举。

今已作,百姓皆知之矣。

愿陛下为原庙渭北,衣冠月出游之,益广宗庙,大孝之本。

”上乃诏有司立原庙。

惠帝常出游离宫,通曰:“古者有春尝果,方今樱桃熟,可献,愿陛下出,因取樱桃献宗庙。

”上许之。

诸果献由此兴。

赞曰:高祖以征伐定天下,而缙绅之徒聘其知辩,并成大业。

语曰:“廊庙之枝材一木之材,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信哉!

刘敬脱挽辂而建金城之安,叔孙通舍枹鼓而立一王之仪,遇其时也。

郦生自匿监门,待主然后出,犹不免鼎镬。

朱建始名廉直,既距辟阳,不终其节,亦以丧身。

陆贾位止大夫,致仕诸吕,不受忧责,从容平、勃之间,附会将相以强社稷,身名俱荣,其最优乎!

汉书·传·张周赵任申屠传

〔班固〕 〔汉〕

张苍,阳武人也,好书律历。

秦时为御史,主柱下方书。

有罪,亡归。

及沛公略地过阳武,苍以客从攻南阳。

苍当斩,解衣伏质,身长大,肥白如瓠,时王陵见而怪其美士,乃言沛公,赦勿斩。

遂西入武关,至咸阳。

沛公立为汉王,入汉中,还定三秦。

陈馀击走常山王张耳,耳归汉。

汉以苍为常山守。

从韩信击赵,苍得陈馀。

赵地已平,汉王以苍为代相,备边冠。

已而徙为赵相,相赵王耳。

耳卒,相其子敖。

复徙相代。

燕王臧荼反,苍以代相从攻荼有功,封为北平侯,食邑千二百户。

迁为计相,一月,更以列侯为主计四岁。

是时,萧何为相国,而苍乃自秦时为柱下御史,明习天下图书计籍,又善用算律历,故令苍以列侯居相府,领主郡国上计者。

黥布反,汉立皇子长为淮南王,而苍相之。

十四年,迁为御史大夫。

周昌者,沛人也。

其从兄苛,秦时皆为泗水卒史。

及高祖起沛,击破泗水守监,于是苛、昌以卒史从沛公,沛公以昌为职志,苛为客。

从入关破秦。

沛公立为汉王,以苛为御史大夫,昌为中尉。

汉三年,楚围汉王荥阳急,汉王出去,而使苛守荥阳城。

楚破荥阳城,欲令苛将,苛骂曰:“若趣降汉王!

不然,今为虏矣!

”项羽怒,亨苛。

汉王于是拜昌为御史大夫。

常从击破项籍。

六年,与萧、曹等俱封,为汾阴侯。

苛子成以父死事,封为高景侯。

昌为人强力,敢直言,自萧、曹等皆卑下之。

昌尝燕入奏事,高帝方拥戚姬,昌还走。

高帝逐得,骑昌项,上问曰:“我何如主也?

”昌仰曰:“陛下即桀、纣之主也。

”于是上笑之,然尤惮昌。

及高帝欲废太子,而立威姬子如意为太子,大臣固争莫能得,上以留侯策止。

而昌庭争之强,上问其说,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

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上欣然而笑,即罢。

吕后侧耳于东箱听,见昌,为跪谢曰:“微君,太子几废。

” 是岁,戚姬子如意为赵王,年十岁,高祖忧万岁之后不全也。

赵尧为符玺御史,赵人方与公谓御史大夫周昌曰:“君之史赵尧年虽少,然奇士,君必异之,是且代君之位。

”昌笑曰:“尧年少,刀笔吏耳,何至是乎!

”居顷之,尧侍高祖,高祖独心不乐,悲歌,群臣不知上所以然。

尧进请问曰:“陛下所为不乐,非以赵王年少,而戚夫人与吕后有隙,备万岁之后而赵王不能自全乎?

”高祖曰:“我私忧之,不知所出。

”尧曰:“陛下独为赵王置贵强相,及吕后、太子、群臣素所敬惮者乃可。

”高祖曰:“然。

吾念之欲如是,而群臣谁可者?

”尧曰:“御史大夫昌,其人坚忍伉直,自吕后、太子及大臣皆素严惮之。

独昌可。

”高祖曰:“善。

”于是召昌谓曰:“吾固欲烦公,公强为我相赵。

”昌泣曰:“臣初起从陛下,陛下独奈何中道而弃之于诸侯乎?

”高祖曰:“吾极知其左迁,然吾私忧赵,念非公无可者。

公不得已强行!

”于是徙御史大夫昌为赵相。

既行久之,高祖持御史大夫印弄之,曰:“谁可以为御史大夫者?

”孰视尧曰:“无以易尧。

”遂拜尧为御史大夫。

尧亦前有军功食邑,及以御史大夫从击陈豨有功,封为江邑侯。

高祖崩,太后使使召赵王,其相昌令王称疾不行。

使者三反,昌曰:“高帝属臣赵王,王年少,窃闻太后怨戚夫人,欲召赵王并诛之。

臣不敢遣王,王且亦疾,不能奉诏。

”太后怒,乃使使召赵相。

相至,谒太后,太后骂昌曰:“尔不知我之怨戚氏乎?

而不遣赵王!

”昌既被征,高后使使召赵王。

王果来,至长安月余,见鸩杀。

昌谢病不朝见,三岁而薨,谥曰悼侯。

传子至孙意,有罪,国除。

景帝复封昌孙左车为安阳侯,有罪,国除。

初,赵尧既代周昌为御史大夫,高祖崩,事惠帝终世。

高后元年,怨尧前定赵王如意之画,乃抵尧罪,以广阿侯任敖为御史大夫。

任敖,沛人也,少为狱吏。

高祖尝避吏,吏系吕后,遇之不谨。

任敖素善高祖,怒,击伤主吕后吏。

及高祖初起,敖以客从为御史,守丰二岁。

高祖立为汉王,东击项羽,遨迁为上党守。

陈豨反,敖坚守,封为广阿侯,食邑千八百户。

高后时为御史大夫,三岁免。

孝文元年薨,谥曰懿侯。

传子至曾孙越人,坐为太常庙酒酸不敬,国除。

初任敖免,平阳侯曹窋代敖为御史大夫。

高后崩,与大臣共诛诸吕。

后坐事免,以淮南相张苍为御史大夫。

苍来绛侯等尊立孝文皇帝,四年,代灌婴为丞相。

汉兴二十余年,天下初定,公卿皆军吏。

苍为计相时,绪正律历。

以高祖十月始至霸上,故因秦时本十月为岁首,不革。

推五德之运,以为汉当水德之时,上黑如故。

吹律调乐,入之音声,及以比定律令。

若百工,天下作程品。

至于为丞相,卒就之。

故汉家言律历者本张苍。

苍凡好书,无所不观,无所不通,而尤邃律历。

苍德安国侯王陵,及贵,父事陵。

陵死后,苍为丞相,洗沐,常先朝陵夫人上食,然后敢归家。

苍为丞相十余年,鲁人公孙臣上书,陈终始五德传,言“汉土德时,其符黄龙见,当改正朔,易服色”。

事下苍,苍以为非是,罢之。

其后黄龙见成纪,于是文帝召公孙臣以为博士,草立土德时历制度,更元年。

苍由此自绌,谢病称老。

苍任人为中候,大为奸利,上以为让,苍遂病免。

孝景五年薨,谥曰文侯。

传子至孙类,有罪,国除。

初苍父长不满五尺,苍长八尺余,苍子复长八尺,及孙类长六尺余。

苍免相后,口中无齿,食乳,女子为乳母。

妻妾以百数,尝孕者不复幸。

年百余岁乃卒。

著书十八篇,言阴阳律历事。

申屠嘉,梁人也。

以材官蹶张从高帝击项籍,迁为队率。

从击黥布,为都尉。

孝惠时,为淮阳守。

孝文元年,举故以二千石从高祖者,悉以为关内侯,食邑二十四人,而嘉食邑五百户。

十六年,迁为御史大夫。

张苍免相,文帝以皇后弟窦广国贤有行,欲相之,曰:“恐天下以吾私广国。

”久念不可,而高帝时大臣余见无可者,乃以御史大夫嘉为丞相,因故邑封为故安侯。

嘉为人廉直,门不受私谒。

是时,太中大夫邓通方爱幸,赏赐累巨万。

文帝常燕饮通家,其宠如是。

是时,嘉入朝而通居上旁,有怠慢之礼。

嘉奏事毕,因言曰:“陛下幸爱群臣则富贵之,至于朝廷之礼,不可以不肃!

”上曰:“君勿言,吾私之。

”罢朝坐府中,嘉为檄召通诣丞相府,不来,且斩通。

通恐,入言上。

上曰:“汝第往,吾今使人召若。

”通至丞相府,免冠,徒跣,顿首谢嘉。

嘉坐自如,弗为礼,责曰:“夫朝廷者,高皇帝之朝廷也,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当斩。

史今行斩之!

”通顿首,首尽出血,不解。

上度丞相已困通,使使持节召通,而谢丞相:“此语弄臣,君释之。

”邓通既至,为上泣曰:“丞相几杀臣。

” 嘉为丞相五岁,文帝崩,孝景即位。

二年,晁错为内史,贵幸用事,诸法令多所请变更,议以适罚侵削诸侯,而丞相嘉自绌所言不用,疾错。

错为内史,门东出,不便,更穿一门,南出。

南出者,太上皇庙堧垣也。

嘉闻错穿宗庙垣,为奏请诛错。

客有语错,错恐,夜入宫上谒,自归上。

至朝,嘉请诛内史错。

上曰:“错所穿非真庙垣,乃外堧垣,故冗官居其中,且又我使为之,错无罪。

”罢朝,嘉谓长史曰:“吾悔不先斩错乃请之,为错所卖!

”至舍,因呕血而死。

谥曰节侯。

传子至孙臾,有罪,国除。

自嘉死后,开封侯陶青、桃侯刘舍及武帝时柏至侯许昌、平棘侯薛泽、武强侯庄青翟、商陵侯赵周,皆以列侯继踵,齿齿廉谨,为丞相备员而已,无所能发明功名著于世者。

赞曰:张苍文好律历,为汉名相,而专遵用奉之《颛顼历》,何哉?

周昌,木强人也。

任敖以旧德用。

申屠嘉可谓刚毅守节,然无术学,殆与萧、曹、陈平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