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六·目莲戏

余蕴叔演武场搭一大台,选徽州旌阳戏子剽轻精悍、能相扑跌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莲,凡三日三夜。

四围女台百什座,戏子献技台上,如度索舞縆、翻桌翻梯、觔斗蜻蜓、蹬坛蹬臼、跳索跳圈,窜火窜剑之类,大非情理。

凡天神地祇、牛头马面、鬼母丧门、夜叉罗刹、锯磨鼎镬、刀山寒冰、剑树森罗、铁城血澥,一似吴道子《地狱变相》,为之费纸札者万钱,人心惴惴,灯下面皆鬼色。

戏中套数,如《招五方恶鬼》、《刘氏逃棚》等剧,万馀人齐声呐喊。

熊太守谓是海寇卒至,惊起,差衙官侦问,余叔自往复之,乃安。

台成,叔走笔书二对。

一曰:“果证幽明,看善善恶恶随形答响,到底来个能逃?

道通昼夜,任生生死死换姓移名,下场去此人还在。

”一曰:“装神扮鬼,愚蠢的心下惊慌,怕当真也是如此。

成佛作祖,聪明人眼底忽略,临了时还待怎生?

”真是以戏说法。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陶庵梦忆·卷六·甘文台炉

〔张岱〕 〔明〕

香炉贵适用,尤贵耐火。

三代青绿,见火即败坏,哥、汝窑亦如之。

便用便火,莫如宣炉。

然近日宣铜一炉价百四五十金,焉能办之?

北铸如施银匠亦佳,但粗夯可厌。

苏州甘回子文台,其拨蜡范沙,深心有法,而烧铜色等分两,与宣铜款致分毫无二,俱可乱真。

然其与人不同者,尤在铜料。

甘文台以回回教门不崇佛法,乌斯藏渗金佛,见即锤碎之,不介意,故其铜质不特与宣铜等,而有时实胜之。

甘文台自言佛像遭劫已七百尊有奇矣。

余曰:“使回回国别有地狱,则可。

陶庵梦忆·卷六·绍兴灯景

〔张岱〕 〔明〕

绍兴灯景为海内所夸者无他,竹贱、灯贱、烛贱。

贱,故家家可为之。

贱,故家家以不能灯为耻。

故自庄逵以至穷檐曲巷,无不灯、无不棚者。

棚以二竿竹搭过桥,中横一竹,挂雪灯一,灯球六。

大街以百计,小巷以十计。

从巷口回视巷内,复迭堆垛,鲜妍飘洒,亦足动人。

十字街搭木棚,挂大灯一,俗曰“呆灯”,画《四书》、《千家诗》故事,或写灯谜,环立猜射之。

庵堂寺观以木架作柱灯及门额,写“庆赏元宵”、“与民同乐”等字。

佛前红纸荷花琉璃百盏,以佛图灯带间之,熊熊煜煜。

庙门前高台,鼓吹五夜。

市廛如横街轩亭、会稽县西桥,闾里相约,故盛其灯,更于其地斗狮子灯,鼓吹弹唱,施放烟火,挤挤杂杂。

小街曲巷有空地,则跳大头和尚,锣鼓声错,处处有人团簇看之。

城中妇女多相率步行,往闹处看灯。

否则,大家小户杂坐门前,吃瓜子、糖豆,看往来士女,午夜方散。

乡村夫妇多在白日进城,乔乔画画,东穿西走,曰“钻灯棚”,曰“走灯桥”,天晴无日无之。

万历间,父叔辈于龙山放灯,称盛事,而年来有效之者。

次年,朱相国家放灯塔山。

再次年,放灯蕺山。

蕺山以小户效颦,用竹棚,多挂纸魁星灯。

有轻薄子作口号嘲之曰:“蕺山灯景实堪夸,葫筿芋头挂夜叉。

若问搭彩是何物,手巾脚布神袍纱。

”由今思之,亦是不恶。

陶庵梦忆·卷六·韵山

〔张岱〕 〔明〕

大父至老,手不释卷,斋头亦喜书画、瓶几布设。

不数日,翻阅搜讨,尘堆砚表,卷帙正倒参差。

常从尘砚中磨墨一方,头眼入于纸笔,潦草作书牛家蝇头细字。

日晡向晦,则携卷出帘外,就天光爇烛,檠高光不到纸,辄倚几携书就灯,与光俱俯,每至夜分,不以为疲。

常恨《韵府群玉》、《五车韵瑞》寒俭可笑,意欲广之。

乃博采群书,用淮南“大小山”义,摘其事曰《大山》,摘其语曰《小山》,事语已详本韵而偶寄他韵下曰《他山》,脍炙人口者曰《残山》,总名之曰《韵山》。

小字襞积,烟煤残楮,厚如砖块者三百馀本。

一韵积至十馀本,《韵府》、《五车》不啻千倍之矣。

正欲成帙,胡仪部青莲携其尊人所出中秘书,名《永乐大典》者,与《韵山》正相类,大帙三十馀本,一韵中之一字犹不尽焉。

大父见而太息曰:“书囊无尽,精卫衔石填海,所得几何!

”遂辍笔而止。

以三十年之精神,使为别书,其博洽应不在王弇州、杨升庵下。

今此书再加三十年,亦不能成,纵成亦力不能刻。

笔冢如山,只堪覆瓿,余深惜之。

丙戌兵乱,余载往九里山,藏之藏经阁,以待后人。

陶庵梦忆·卷六·天童寺僧

〔张岱〕 〔明〕

戊寅,同秦一生诣天童访金粟和尚。

到山门,见万工池绿净,可鉴须眉,旁有大锅覆地,问僧,僧曰:“天童山有龙藏,龙常下饮池水,故此水刍秽不入。

正德间,二龙斗,寺僧五六百人撞钟鼓撼之,龙怒,扫寺成白地,锅其遗也。

”入大殿,宏丽庄严。

折入方丈,通名刺。

老和尚见人便打,曰“棒喝”。

余坐方丈,老和尚迟迟出,二侍者执杖、执如意先导之,南向立,曰:“老和尚出。

”又曰:“怎么行礼?

”盖官长见者皆下拜,无抗礼,余屹立不动,老和尚下行宾主礼。

侍者又曰:“老和尚怎么坐?

”余又屹立不动,老和尚肃余坐。

坐定,余曰:“二生门外汉,不知佛理,亦不知佛法,望老和尚慈悲,明白开示。

勿劳棒喝,勿落机锋,只求如家常白话,老实商量,求个下落。

”老和尚首肯余言,导余随喜。

早晚斋方丈,敬礼特甚。

余遍观寺中僧匠千五百人,俱春者、碓者、磨者、甑者、汲者、爨者、锯者、劈者、菜者、饭者,狰狞急遽,大似吴道子一幅《地狱变相》。

老和尚规矩严肃,常自起撞人,不止“棒喝”。

陶庵梦忆·卷六·烟雨楼

〔张岱〕 〔明〕

嘉兴人开口烟雨楼,天下笑之。

然烟雨楼故自佳。

楼襟对莺泽湖,涳涳蒙蒙,时带雨意,长芦高柳,能与湖为浅深。

湖多精舫,美人航之,载书画茶酒,与客期于烟雨楼。

客至,则载之去,舣舟于烟波缥缈。

态度幽闲,茗炉相对,意之所安,经旬不返。

舟中有所需,则逸出宣公桥、角里街,果蓏蔬鲜,法膳琼苏,咄嗟立办,旋即归航。

柳湾桃坞,痴迷伫想,若遇仙缘,洒然言别,不落姓氏。

间有倩女离魂,文君新寡,亦效颦为之。

淫靡之事,出以风韵,习俗之恶,愈出愈奇。

陶庵梦忆·卷六·彭天锡串戏

〔张岱〕 〔明〕

彭天锡串戏妙天下,然出出皆有传头,未尝一字杜撰。

曾以一出戏,延其人至家,费数十金者,家业十万缘手而尽。

三春多在西湖,曾五至绍兴,到余家串戏五六十场,而穷其技不尽。

天锡多扮丑净,千古之奸雄佞幸,经天锡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锡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锡之口角而愈险。

设身处地,恐纣之恶不如是之甚也。

皱眉视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

盖天锡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磊砢不平之气,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耳。

余尝见一出好戏,恨不得法锦包裹,传之不朽。

尝比之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实珍惜之不尽也。

桓子野见山水佳处,辄呼“奈何!

奈何!

”真有无可奈何者,口说不出。

陶庵梦忆·卷五·朱楚生

〔张岱〕 〔明〕

朱楚生,女戏耳,调腔戏耳。

其科白之妙,有本腔不能得十分之一者。

盖四明姚益城先生精音律,尝与楚生辈讲究关节,妙入情理,如《江天暮雪》、《霄光剑》、《画中人》等戏,虽昆山老教师细细摹拟,断不能加其毫末也。

班中脚色,足以鼓吹楚生者方留之,故班次愈妙。

楚生色不甚美,虽绝世佳人,无其风韵。

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

性命于戏,下全力为之。

曲白有误,稍为订正之,虽后数月,其误处必改削如所语。

楚生多坐驰,一往深情,摇飏无主。

一日,同余在定香桥,日晡烟生,林木窅冥,楚生低头不语,泣如雨下,余问之,作饰语以对。

劳心忡忡,终以情死。

陶庵梦忆·卷五·刘晖吉女戏

〔张岱〕 〔明〕

女戏以妖冶恕,以啴缓恕,以态度恕,故女戏者全乎其为恕也。

若刘晖吉则异是。

刘晖吉奇情幻想,欲补从来梨园之缺陷。

如《唐明皇游月宫》,叶法善作,场上一时黑魆地暗,手起剑落,霹雳一声,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圆如规,四下以羊角染五色云气,中坐常仪,桂树吴刚,白兔捣药。

轻纱幔之,内燃“赛月明”数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撒布成梁,遂蹑月窟,境界神奇,忘其为戏也。

其他如舞灯,十数人手携一灯,忽隐忽现,怪幻百出,匪夷所思,令唐明皇见之,亦必目睁口开,谓氍毹场中那得如许光怪耶!

彭天锡向余道:“女戏至刘晖吉,何必男子!

何必彭大!

”天锡曲中南、董,绝少许可,而独心折晖吉家姬,其所鉴赏,定不草草。

陶庵梦忆·卷五·金山竞渡

〔张岱〕 〔明〕

看西湖竞渡十二三次,己巳竞渡于秦淮,辛未竞渡于无锡,壬午竞渡于瓜州,于金山寺。

西湖竞渡,以看竞渡之人胜,无锡亦如之。

秦淮有灯船无龙船,龙船无瓜州比,而看龙船亦无金山寺比。

瓜州龙船一二十只,刻画龙头尾,取其怒。

旁坐二十人持大楫,取其悍。

中用彩篷,前后旌幢绣伞,取其绚。

撞钲挝鼓,取其节。

艄后列军器一架,取其锷。

龙头上一人足倒竖,敁敠其上,取其危。

龙尾挂一小儿,取其险。

自五月初一至十五,日日画地而出。

五日出金山,镇江亦出。

惊湍跳沫,群龙格斗,偶堕洄涡,则蜐捷捽,蟠委出之。

金山上人团簇,隔江望之,蚁附蜂屯,蠢蠢欲动。

晚则万艓齐开,两岸沓沓然而沸。

陶庵梦忆·卷五·扬州清明

〔张岱〕 〔明〕

扬州清明日,城中男女毕出,家家展墓。

虽家有数墓,日必展之。

故轻车骏马,箫鼓画船,转折再三,不辞往复。

监门小户亦携肴核纸钱,走至墓所、祭毕,则席地饮胙。

自钞关南门、古渡桥、天宁寺、平山堂一带,靓妆藻野,袨服缛川。

随有货郎,路旁摆设古董古玩并小儿器具。

博徒持小杌坐空地,左右铺衵衫半臂,纱裙汗帨,铜炉锡注,瓷瓯漆奁,及肩彘鲜鱼、秋梨福橘之属,呼朋引类,以钱掷地,谓之“跌成”。

或六或八或十,谓之“六成”“八成”“十成”焉。

百十其处,人环观之。

是日,四方流离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

长塘丰草,走马放鹰。

高阜平冈,斗鸡蹴踘。

茂林清樾,劈阮弹筝。

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

日暮霞生,车马纷沓。

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媵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

余所见者,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拟。

然彼皆团簇一块,如画家横披。

此独鱼贯雁比,舒长且三十里焉,则画家之手卷矣。

南宋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追摹汴京景物,有方美人之思,而余目盱盱,能无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