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莲花图
五月莲花塞浦头,长竿尺柄挥中流。
假令遮得西施面,遮得歌声渡叶不?
赵简子大猎于中山,虞人道前,鹰犬罗后。
捷禽鸷兽,应弦而倒者不可胜数。
有狼当道,人立而啼。
简子垂手登车,援乌号之弓,挟肃慎之矢,一发饮羽,狼失声而逋。
简子怒,驱车逐之,惊尘蔽天,足音鸣雷,十步之外,不辨人马。
时墨者东郭先生将北适中山以干仕,策蹇驴,囊图书,夙行失道,望尘惊悸。
狼奄至,引首顾曰:「先生岂有志于济物哉?
昔毛宝放龟而得渡,隋侯救蛇而获珠。
龟蛇固弗灵于狼也。
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处囊中,以苟延残喘乎?
异时倘得脱颖而出,先生之恩,生死而肉骨也。
敢不努力以效龟蛇之诚!
」先生曰:「嘻!
私汝狼,以犯世卿,忤权贵,祸且不测,敢望报乎?
然墨之道,『兼爱』为本,吾终当有以活汝。
脱有祸,固所不辞也。
」乃出图书,空囊橐,徐徐焉实狼其中,前虞跋胡,后恐疐尾,三纳之而未克。
徘徊容与,追者益近。
狼请曰:「事急矣!
先生固将揖逊救焚溺,而鸣銮避寇盗耶?
惟先生速图!
」乃局蹐四足,引绳而束缚之,下首至尾,曲脊掩胡,猬缩蠖屈,蛇盘龟息,以听命先生。
先生如其指,纳狼于囊。
遂括囊口,肩举驴上,引避道左,以待赵人之过。
已而简子至,求狼弗得,盛怒。
拔剑斩辕端示先生,骂曰:「敢讳狼方向者,有如此辕!
」先生伏踬就地,匍匐以进,跽而言曰:「鄙人不慧,将有志于世,奔走遐方,自迷正途,又安能发狼踪,以指示夫子之鹰犬也!
然尝闻之,『大道以多歧亡羊』。
夫羊,一童子可制之,如是其驯也,尚以多歧而亡。
狼非羊比,而中山之歧,可以亡羊者何限?
乃区区循大道以求之,不几于守株缘木乎?
况田猎,虞人之所事也,君请问诸皮冠。
行道之人何罪哉?
且鄙人虽愚,独不知夫狼乎?
性贪而狠,党豺为虐,君能除之,固当窥左足以效微劳,又肯讳之而不言哉?
」简子默然,回车就道。
先生亦驱驴兼程而进。
良久,羽旄之影渐没,车马之音不闻。
狼度简子之去远,而作声囊中曰:「先生可留意矣!
出我囊,解我缚,拔矢我臂,我将逝矣。
」先生举手出狼。
狼咆哮谓先生曰:「适为虞人逐,其来甚速,幸先生生我。
我馁甚,馁不得食,亦终必亡而已。
与其饥死道路,为群兽食,毋宁毙于虞人,以俎豆于贵家。
先生既墨者,摩顶放踵,思一利天下,又何吝一躯啖我,而全微命乎?
」遂鼓吻奋爪以向先生。
先生仓卒以手搏之,且搏且却,引蔽驴后,便旋而走。
狼终不得有加于先生,先生亦极力拒,彼此俱倦,隔驴喘息。
先生曰:「狼负我!
狼负我!
」狼曰:「吾非固欲负汝,天生汝辈,固需我辈食也。
」相持既久,日晷渐移。
先生窃念:「天色向晚,狼复群至,吾死矣夫!
」因绐狼曰:「民俗,事疑必询三老。
第行矣,求三老而问之。
苟谓我可食,即食。
不可,即已。
」狼大喜,即与偕行。
逾时,道无人行。
狼馋甚,望老木僵立路侧,谓先生曰:「可问是老。
」先生曰:「草木无知,叩焉何益?
」狼曰:「第问之,彼当有言矣。
」先生不得已,揖老木,具述始末。
问曰:「若然,狼当食我邪?
」木中轰轰有声,谓先生曰:「我杏也,往年老圃种我时,费一核耳。
逾年,华,再逾年,实,三年拱把,十年合抱,至于今二十年矣。
老圃食我,老圃之妻子食我,外至宾客,下至于仆,皆食我。
又复鬻实于市,以规利于我,其有功于老圃甚巨。
今老矣,不得敛华就实,贾老圃怒,伐我条枚,芟我枝叶,且将售我工师之肆,取直焉。
噫!
樗朽之材,桑榆之景,求免于斧钺之诛而不可得。
汝何德于狼。
乃觊免乎?
是固当食汝。
」言下,狼复鼓吻奋爪以向先生。
先生曰:「狼爽盟矣!
矢询三老,今值一杏,何遽见迫耶?
」复与偕行。
狼愈急,望见老牸,曝日败垣中,谓先生曰:「可问是老。
」先生曰:「向者草木无知,谬言害事。
今牛禽兽耳,更何问为?
」狼曰:「第问之。
不问,将咥汝!
」先生不得已,揖老牸,再述始末以问。
牛皱眉瞪目,舐鼻张口,向先生曰:「老杏之言不谬矣。
老牸茧栗少年时,筋力颇健。
老农卖一刀以易我,使我贰群牛事南亩。
既壮,群牛日以老惫,凡事我都任之:彼将驰驱,我伏田车,择便途以急奔趋。
彼将躬耕,我脱辐衡,走郊坰以辟榛荆。
老农亲我,犹左右手。
衣食仰我而给,婚姻仰我而毕,赋税仰我而输,仓庾仰我而实。
我亦自谅,可得帷席之蔽,如狗马也。
往年家储无儋石,今麦收多十斛矣。
往年穷居无顾藉,今掉臂行村社矣。
往年尘卮罂,涸唇吻,盛酒瓦盆半生未接,今酝黍稷,据尊罍,骄妻妾矣。
往年衣短褐,侣木石,手不知揖,心不知学,今持《兔园册》,戴笠子,腰韦带,衣宽博矣。
一丝一粟,皆我力也。
顾欺我老弱,逐我郊野。
酸风射眸,寒日吊影。
瘦骨如山,老泪如雨。
涎垂而不可收,足挛而不可举。
皮毛具亡,疮痍未瘥。
老农之妻妒且悍,朝夕进说曰:『牛之一身,无废物也:肉可脯,皮可鞟,骨角且切磋为器。
』指大儿曰:『汝受业庖丁之门有年矣,胡不砺刃于硎以待?
』迹是观之,是将不利于我,我不知死所矣!
夫我有功,彼无情乃若是,行将蒙祸。
汝何德于狼,觊幸免乎?
」言下,狼又鼓吻奋爪以向先生,先生曰:「毋欲速!
」 遥望老子杖藜而来,须眉皓然,衣冠闲雅,盖有道者也。
先生且喜且愕,舍狼而前,拜跪啼泣,致辞曰:「乞丈人一言而生。
」丈人问故,先生曰:「是狼为虞人所窘,求救于我,我实生之。
今反欲咥我,力求不免,我又当死之,欲少延于片时,誓定是于三老。
初逢老杏,强我问之,草木无知,几杀我。
次逢老牸,强我问之,禽兽无知,又几杀我。
今逢丈人,岂天之未丧斯文也。
敢乞一言而生。
」因顿首杖下,俯伏听命。
丈人闻之,欷歔再三。
以杖叩狼曰:「汝误矣!
夫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
儒谓受人恩而不忍背者,其为子必孝,又谓虎狼知父子。
今汝背恩如是,则并父子亦无矣!
」乃厉声曰:「狼速去!
不然,将杖杀汝!
」狼曰:「丈人知其一,未知其二,请愬之,愿丈人垂听。
初,先生救我时,束缚我足,闭我囊中,压以诗书,我鞠躬不敢息,又蔓词以说简子,其意盖将死我于囊,而独窃其利也。
是安可不咥?
」丈人顾先生曰:「果如是,羿亦有罪焉!
」先生不平,具状其囊狼怜惜之意。
狼亦巧辩不已以求胜。
丈人曰:「是皆不足以执信也。
试再囊之,我观其状,果困苦否?
」狼欣然从之。
信足先生,先生复缚置囊中,肩举驴上,而狼未之知也。
丈人附耳谓先生曰:「有匕首否?
」先生曰:「有。
」于是出匕。
丈人目先生,使引匕刺狼。
先生曰:「不害狼乎?
」丈人笑曰:「禽兽负恩如是,而犹不忍杀。
子固仁者,然愚亦甚矣!
从井以救人,解衣以活友,于彼计则得,其如就死地何?
先生其此类乎?
仁陷于愚,固君子之所不与也。
」言已大笑,先生亦笑。
遂举手助先生操刃,共殪狼,弃道上而去。
篷窗风急雨丝丝,闷捻吟髭。
维扬西望渺何之,无一个鳞鸿至,把酒问篙师。
【幺】他迎头儿便说干戈事,待风流再莫追思。
塌了酒楼,焚了茶肆。
柳营花市,更说甚呼燕子唤莺儿。
落花,落花,红雨似纷纷下。
东风吹傍小窗纱,撒满秋千架。
忙唤梅香,休教践踏。
步苍苔选瓣儿拿。
爱他,爱他,擎托在鲛绡帕。
落红,落红,点点胭脂重。
不因啼鸟不因风,自是春搬弄。
乱撒楼台,低扑帘栊。
一片西一片东。
雨雨,风风,怎发付孤栖凤。
诗曰: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
将一元分为十二会,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
每会该一万八百岁。
且就一日而论:子时得阳气,而丑则鸡鸣。
寅不通光,而卯则日出。
辰时食后,而巳则挨排。
日午天中,而未则西蹉。
申时晡而日落酉,戌黄昏而人定亥。
譬于大数,若到戌会之终,则天地昏缯而万物否矣。
再去五千四百岁,交亥会之初,则当黑暗,而两间人物俱无矣,故曰混沌。
又五千四百岁,亥会将终,贞下起元,近子之会,而复逐渐开明。
邵康节曰:“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
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
”到此天始有根。
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子会,轻清上腾,有日有月有星有辰。
日月星辰,谓之四象。
故曰天开于子。
又经五千四百岁,子会将终,近丑之会,而逐渐坚实。
《易》曰:“大哉乾元!
至哉坤元!
万物资生,乃顺承天。
”至此,地始凝结。
再五千四百岁,正当丑会,重浊下凝,有水有火有山有石有土。
水火山石土,谓之五形。
故曰地辟于丑。
又经五千四百岁,丑会终而寅会之初,发生万物。
历曰:“天气下降,地气上升。
天地交合,群物皆生。
”至此,天清地爽,阴阳交合。
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寅会,生人生兽生禽,正谓天地人,三才定位。
故曰人生于寅。
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
这部书单表东胜神洲。
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
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
此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
真个好山!
有词赋为证,赋曰: 势镇汪洋,威宁瑶海。
势镇汪洋,潮涌银山鱼入穴。
威宁瑶海,波翻雪浪蜃离渊。
水火方隅高积土,东海之处耸崇巅。
丹崖怪石,削壁奇峰。
丹崖上,彩凤双鸣。
削壁前,麒麟独卧。
峰头时听锦鸡鸣,石窟每观龙出入。
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有灵禽玄鹤。
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
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
一条涧壑藤萝密,四面原堤草色新。
正是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
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
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
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
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
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
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
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
内育仙胞。
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
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
五官俱备,四肢皆全。
便就学爬学走,拜了四方。
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
惊动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驾座金阙云宫灵霄宝殿,聚集仙卿,见有金光焰焰,即命千里眼、顺风耳开南天门观看。
二将果奉旨出门外,看的真,听的明。
须臾回报道:“臣奉旨观听金光之处,乃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小国之界,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仙石,石产一卵,见风化一石猴,在那里拜四方,眼运金光,射冲斗府。
如今服饵水食,金光将潜息矣。
”玉帝垂赐恩慈曰:“下方之物,乃天地精华所生,不足为异。
” 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
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
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
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一朝天气炎热,与群猴避暑,都在松阴之下顽耍。
你看他一个个—— 跳树攀枝,采花觅果。
抛弹子,邷么儿,跑沙窝,砌宝塔。
赶蜻蜓,扑八蜡。
参老天,拜菩萨。
扯葛藤,编草未。
捉虱子,咬圪蚤。
理毛衣,剔指甲。
挨的挨,擦的擦。
推的推,压的压。
扯的扯,拉的拉,青松林下任他顽,绿水涧边随洗濯。
一群猴子耍了一会,却去那山涧中洗澡。
见那股涧水奔流,真个似滚瓜涌溅。
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
众猴都道:“这股水不知是那里的水。
我们今日赶闲无事,顺涧边往上溜头寻看源流,耍子去耶!
”喊一声,都拖男挈女,唤弟呼兄,一齐跑来,顺涧爬山,直至源流之处,乃是一股瀑布飞泉。
但见那—— 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
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
冷气分青嶂,余流润翠微。
潺蔽名瀑布,真似挂帘帷。
众猴拍手称扬道:“好水,好水!
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
”又道:“那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
”连呼了三声,忽见丛杂中跳出一个石猴,应声高叫道:“我进去,我进去!
”好猴!
也是他—— 今日芳名显,时来大运通。
有缘居此地,天遣入仙宫。
你看他瞑目蹲身,将身一纵,径跳入瀑布泉中,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边却无水无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桥梁。
他住了身,定了神,仔细再看,原来是座铁板桥,桥下之水,冲贯于石窍之间,倒挂流出去,遮闭了桥门。
却又欠身上桥头,再走再看,却似有人家住处一般,真个好所在。
但见那—— 翠藓堆蓝,白云浮玉,光摇片片烟霞。
虚窗静室,滑凳板生花。
乳窟龙珠倚挂,萦回满地奇葩。
锅灶傍崖存火迹,樽罍靠案见肴渣。
石座石床真可爱,石盆石碗更堪夸。
又见那一竿两竿修竹,三点五点梅花。
几树青松常带雨,浑然象个人家。
看罢多时,跳过桥中间,左右观看,只见正当中有一石碣。
碣上有一行楷书大字,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石猿喜不自胜,急抽身往外便走,复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两个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
”众猴把他围住问道:“里面怎么样?
水有多深?
”石猴道:“没水,没水!
原来是一座铁板桥。
桥那边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
”众猴道:“怎见得是个家当?
”石猴笑道:“这股水乃是桥下冲贯石窍,倒挂下来遮闭门户的。
桥边有花有树,乃是一座石房。
房内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间一块石碣上,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
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
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
这里边—— 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
霜雪全无惧,雷声永不闻。
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
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
” 众猴听得,个个欢喜。
都道:“你还先走,带我们进去,进去!
”石猴却又瞑目蹲身,往里一跳,叫道:“都随我进来,进来!
”那些猴有胆大的,都跳进去了。
胆小的,一个个伸头缩颈,抓耳挠腮,大声叫喊,缠一会,也都进去了。
跳过桥头,一个个抢盆夺碗,占灶争床,搬过来,移过去,正是猴性顽劣,再无一个宁时,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
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
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王?
”众猴听说,即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都称“千岁大王”。
自此,石猿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遂称美猴王。
有诗为证,诗曰: 三阳交泰产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内观不识因无相,外合明知作有形。
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
美猴王领一群猿猴、猕猴、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合契同情,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独自为王,不胜欢乐。
是以—— 春采百花为饮食,夏寻诸果作生涯。
秋收芋栗延时节,冬觅黄精度岁华。
美猴王享乐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载。
一日,与群猴喜宴之间,忽然忧恼,堕下泪来。
众猴慌忙罗拜道:“大王何为烦恼?
”猴王道:“我虽在欢喜之时,却有一点儿远虑,故此烦恼。
”众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
我等日日欢会,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王拘束,自由自在,乃无量之福,为何远虑而忧也?
”猴王道:“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服,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内?
” 众猴闻此言,一个个掩面悲啼,俱以无常为虑。
只见那班部中,忽跳出一个通背猿猴,厉声高叫道:“大王若是这般远虑,真所谓道心开发也!
如今五虫之内,惟有三等名色,不伏阎王老子所管。
”猴王道:“你知那三等人?
”猿猴道:“乃是佛与仙与神圣三者,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
”猴王道:“此三者居于何所?
”猿猴道:“他只在阎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
”猴王闻之,满心欢喜道:“我明日就辞汝等下山,云游海角,远涉天涯,务必访此三者,学一个不老长生,常躲过阎君之难。
”噫!
这句话,顿教跳出轮回网,致使齐天大圣成。
众猴鼓掌称扬,都道:“善哉,善哉!
我等明日越岭登山,广寻些果品,大设筵宴送大王也。
” 次日,众猴果去采仙桃,摘异果,刨山药,抃黄精,芝兰香蕙,瑶草奇花,般般件件,整整齐齐,摆开石凳石桌,排列仙酒仙肴。
但见那—— 金丸珠弹,红绽黄肥。
金丸珠弹腊樱桃,色真甘美。
红绽黄肥熟梅子,味果香酸。
鲜龙眼,肉甜皮薄。
火荔枝,核小囊红。
林檎碧实连枝献,枇杷缃苞带叶擎。
兔头梨子鸡心枣,消渴除烦更解酲。
香桃烂杏,美甘甘似玉液琼浆。
脆李杨梅,酸荫荫如脂酥膏酪。
红囊黑子熟西瓜,四瓣黄皮大柿子。
石榴裂破,丹砂粒现火晶珠。
芋栗剖开,坚硬肉团金玛瑙。
胡桃银杏可传茶,椰子葡萄能做酒。
榛松榧柰满盘盛,桔蔗柑橙盈案摆。
熟煨山药,烂煮黄精。
捣碎茯苓并薏苡,石锅微火漫炊羹。
人间纵有珍羞味,怎比山猴乐更宁!
群猴尊美猴王上坐,各依齿肩排于下边,一个个轮流上前奉酒奉花奉果,痛饮了一日。
次日,美猴王早起,教:“小的们,替我折些枯松,编作筏子,取个竹竿作篙,收拾些果品之类,我将去也。
”果独自登筏,尽力撑开,飘飘荡荡,径向大海波中,趁天风来渡南赡部洲地界。
这一去,正是那—— 天产仙猴道行隆,离山驾筏趁天风。
飘洋过海寻仙道,立志潜心建大功。
有分有缘休俗愿,无忧无虑会元龙。
料应必遇知音者,说破源流万法通。
也是他运至时来,自登木筏之后,连日东南风紧,将他送到西北岸前,乃是南赡部洲地界。
持篙试水,偶得浅水,弃了筏子,跳上岸来。
只见海边有人捕鱼、打雁、诞蛤、淘盐。
他走近前,弄个把戏,妆个掞虎,吓得那些人丢筐弃网,四散奔跑。
将那跑不动的拿住一个,剥了他的衣裳,也学人穿在身上,摇摇摆摆,穿州过府,在市廛中,学人礼,学人话。
朝餐夜宿,一心里访问佛仙神圣之道,觅个长生不老之方。
见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正是那—— 争名夺利几时休?
早起迟眠不自由。
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劳碌,何怕阎君就取勾。
继子荫孙图富贵,更无一个肯回头。
猴王参访仙道,无缘得遇,在于南赡部洲,串长城,游小县,不觉八九年余。
忽行至西洋大海,他想着海外必有神仙,独自个依前作筏,又飘过西海,直至西牛贺洲地界。
登岸遍访多时,忽见一座高山秀丽,林麓幽深。
他也不怕狼虫,不惧虎豹,登山顶上观看。
果是好山—— 千峰排戟,万仞开屏。
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
枯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
奇花瑞草,修竹乔松。
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欺福地。
奇花瑞草,四时不谢赛蓬瀛。
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
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蒨崖苔藓生。
起伏峦头龙脉好,必有高人隐姓名。
正观看间,忽闻得林深之处有人言语,急忙趋步穿入林中,侧耳而听,原来是歌唱之声,歌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
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
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
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
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
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
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
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美猴王听得此言,满心欢喜道:“神仙原来藏在这里!
”即忙跳入里面,仔细再看,乃是一个樵子,在那里举斧砍柴,但看他打扮非常—— 头上戴箬笠,乃是新笋初脱之箨。
身上穿布衣,乃是木绵拈就之纱。
腰间系环绦,乃是老蚕口吐之丝。
足下踏草履,乃是枯莎槎就之爽。
手执瑽钢斧,担挽火麻绳。
扳松劈枯树,争似此樵能!
猴王近前叫道:“老神仙,弟子起手!
”那樵汉慌忙丢了斧,转身答礼道:“不当人,不当人!
我拙汉衣食不全,怎敢当‘神仙’二字?
”猴王道:“你不是神仙,如何说出神仙的话来?
”樵夫道:“我说什么神仙话?
”猴王道:“我才来至林边,只听的你说:‘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黄庭》乃道德真言,非神仙而何?
”樵夫笑道:“实不瞒你说,这个词名做《满庭芳》,乃一神仙教我的。
那神仙与我舍下相邻。
他见我家事劳苦,日常烦恼,教我遇烦恼时,即把这词儿念念,一则散心,二则解困,我才有些不足处思虑,故此念念。
不期被你听了。
”猴王道:“你家既与神仙相邻,何不从他修行?
学得个不老之方,却不是好?
”樵夫道:“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养育至八九岁,才知人事,不幸父丧,母亲居孀。
再无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没奈何,早晚侍奉。
如今母老,一发不敢抛离。
却又田园荒芜,衣食不足,只得斫两束柴薪,挑向市廛之间,货几文钱,籴几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饭,供养老母,所以不能修行。
”猴王道:“据你说起来,乃是一个行孝的君子,向后必有好处。
但望你指与我那神仙住处,却好拜访去也。
”樵夫道:“不远,不远。
此山叫做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那洞中有一个神仙,称名须菩提祖师。
那祖师出去的徒弟,也不计其数,见今还有三四十人从他修行。
你顺那条小路儿,向南行七八里远近,即是他家了。
”猴王用手扯住樵夫道:“老兄,你便同我去去,若还得了好处,决不忘你指引之恩。
”樵夫道:“你这汉子,甚不通变。
我方才这般与你说了,你还不省?
假若我与你去了,却不误了我的生意?
老母何人奉养?
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
” 猴王听说,只得相辞。
出深林,找上路径,过一山坡,约有七八里远,果然望见一座洞府。
挺身观看,真好去处。
但见——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
千株老柏,万节修篁。
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
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
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
石崖突兀青苔润,悬壁高张翠藓长。
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
仙鹤唳时,声振九皋霄汉远。
凤凰翔起,翎毛五色彩云光。
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
细观灵福地,真个赛天堂!
又见那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
忽回头,见崖头立一石碑,约有三丈余高,八尺余阔,上有一行十个大字,乃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美猴王十分欢喜道:“此间人果是朴实,果有此山此洞。
”看勾多时,不敢敲门。
且去跳上松枝梢头,摘松子吃了顽耍。
少顷间,只听得呀的一声,洞门开处,里面走出一个仙童,真个丰姿英伟,象貌清奇,比寻常俗子不同。
但见他—— 骛髻双丝绾,宽袍两袖风。
貌和身自别,心与相俱空。
物外长年客,山中永寿童。
一尘全不染,甲子任翻腾。
那童子出得门来,高叫道:“什么人在此搔扰?
”猴王扑的跳下树来,上前躬身道:“仙童,我是个访道学仙之弟子,更不敢在此搔扰。
”仙童笑道:“你是个访道的么?
”猴王道:“是。
”童子道:“我家师父正才下榻登坛讲道,还未说出原由,就教我出来开门,说:‘外面有个修行的来了,可去接待接待。
’想必就是你了?
”猴王笑道:“是我,是我。
”童子道:“你跟我进来。
” 这猴王整衣端肃,随童子径入洞天深处观看:一层层深阁琼楼,一进进珠宫贝阙,说不尽那静室幽居。
直至瑶台之下,见那菩提祖师端坐在台上,两边有三十个小仙侍立台下。
果然是—— 大觉金仙没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
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万万慈。
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
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美猴王一见,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口中只道:“师父,师父!
我弟子志心朝礼,志心朝礼!
”祖师道:“你是那方人氏?
且说个乡贯姓名明白,再拜。
”猴王道:“弟子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
”祖师喝令:“赶出去!
他本是个撒诈捣虚之徒,那里修什么道果!
”猴王慌忙磕头不住道:“弟子是老实之言,决无虚诈。
”祖师道:“你既老实,怎么说东胜神洲?
那去处到我这里,隔两重大海,一座南赡部洲,如何就得到此?
”猴王叩头道:“弟子飘洋过海,登界游方,有十数个年头,方才访到此处。
”祖师道:“既是逐渐行来的也罢。
你姓什么?
”猴王又道:“我无性。
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
”祖师道:“不是这个性。
你父母原来姓什么?
”猴王道:“我也无父母。
”祖师道:“既无父母,想是树上生的?
”猴王道:“我虽不是树上生,却是石里长的。
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
”祖师闻言暗喜道:“这等说,却是个天地生成的,你起来走走我看。
”猴王纵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两遍。
祖师笑道:“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狲。
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意思教你姓‘猢’。
猢字去了个兽旁,乃是个古月。
古者老也,月者阴也。
老阴不能化育,教你姓‘狲’倒好。
狲字去了兽旁,乃是个子系。
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罢。
”猴王听说,满心欢喜,朝上叩头道:“好,好,好!
今日方知姓也。
万望师父慈悲,既然有姓,再乞赐个名字,却好呼唤。
”祖师道:“我门中有十二个字,分派起名,到你乃第十辈之小徒矣。
”猴王道:“那十二个字?
”祖师道:“乃‘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十二字。
排到你,正当‘悟’字。
与你起个法名叫做‘孙悟空’,好么?
”猴王笑道:“好,好,好!
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
”正是: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
毕竟不知向后修些什么道果,且听下回分解。
问西湖昔日如何?
朝也笙歌,暮也笙歌。
问西湖今日如何?
朝也干戈,暮也干戈。
昔日也二十里沽酒楼香风绮罗,今日个两三个打鱼船落日沧波。
光景蹉跎,人物消磨。
昔日西湖,今日南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