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醒篇·四
使人有面前之誉,不若使人无背后之毁。
使人有乍交 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
要他人当面赞誉自己,倒不如要他人不要在背后毁谤自己。令对方对自己产生初交 的欢喜,倒不如相交 久了而不会令对方产生厌恶感。
面前之誉:当面的称赞。 毁:毁谤,诋毁。 乍交:刚刚结交。乍,刚刚。
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宰执深疾之。
方力构其罪,赖明天子仁圣,特薄其谴,徙之塞上。
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
已而,君纍然携妻子,出家塞上。
会北敌数内犯,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
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以为功。
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
君既上愤疆埸之日弛,而又下痛诸将士之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国家也,数呜咽欷歔。
,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
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震恐。
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
君既没,而中朝之士虽不敢讼其事,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寻且坐罪罢去。
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
而君之故人俞君,于是裒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传之。
而其子襄,来请予序之首简。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
孔子删《诗》,自《小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而下,其间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数。
岂皆古之中声也哉?
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
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
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刘蕡之对疑于亢。
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
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
呜呼!
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之忾也,固矣!
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
予谨识之。
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
嘉靖癸亥孟春望日归安茅坤拜手序。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
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
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
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
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
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
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
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
即门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
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
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
客请明日来!
”即明日,又不敢不来。
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
门者怒曰:“为谁?
”则曰:“昨日之客来。
”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
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
”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
”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
又立向所立厩中。
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
主者曰:“进!
”则再拜,故迟不起。
起则上所上寿金。
主者故不受,则固请。
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后命吏纳之。
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
起则五六揖始出。
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无阻我也!
”门者答揖。
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
”且虚言状。
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
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
某也贤!
”闻者亦心许交赞之。
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
闲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以此长不见怡于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
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
”长者闻之,得无厌其为迂乎?
乡园多故,不能不动客子之愁。
至于长者之抱才而困,则又令我怆然有感。
天之与先生者甚厚,亡论长者不欲轻弃之,即天意亦不欲长者之轻弃之也,幸宁心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