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谱序

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

王羲之云:「顷寻诸名书,钟张信为绝伦,其馀不足观。

」可谓钟张云没,而羲献继之。

又云:「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或谓过之。

张草犹当雁行。

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

」此乃推张迈钟之意也。

考其专擅,虽未果于前规。

摭以兼通,故无惭于即事。

评者云:「彼之四贤,古今特绝。

而今不逮古,古质而今妍。

」夫质以代兴,妍因俗易。

虽书契之作,适以记言。

而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鹜沿革,物理常然。

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

然后君子。

」何必易雕宫于穴处,反玉辂于椎轮者乎!

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犹逸少之不及钟张。

」意者以为评得其纲纪,而未详其始卒也。

且元常专工于隶书,伯英尤精于草体,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

拟草则馀真,比真则长草,虽专工小劣,而博涉多优。

总其终始,匪无乖互。

谢安素善尺牍,而轻子敬之书。

子敬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

安尝问敬:「卿书何如右军?

」答云:「故当胜。

」安云:「物论殊不尔。

」子敬又答:「时人那得知!

」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自称胜父,不亦过乎!

且立身扬名,事资尊显,胜母之里,曾参不入。

以子敬之豪翰,绍右军之笔札,虽复粗传楷则,实恐未克箕裘。

况乃假托神仙,耻崇家范,以斯成学,孰愈面墙!

后羲之往都,临行题壁。

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为不恶。

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

」敬乃内惭。

是知逸少之比钟张,则专博斯别。

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或疑焉。

余志学之年,留心翰墨,昧钟张之馀烈,挹羲献之前规,极虑专精,时逾二纪。

有乖入木之术,无间临池之志。

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

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

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

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

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

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

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

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

况云积其点画,乃成其字。

曾不傍窥尺犊,俯习寸阴。

引班超以为辞,援项籍而自满。

任笔为体,聚墨成形。

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谬哉!

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

杨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

」况复溺思毫厘,沦精翰墨者也!

夫潜神对奕,犹标坐隐之名。

乐志垂纶,尚体行藏之趣。

讵若功定礼乐,妙拟神仙,犹埏埴之罔穷,与工炉而并运。

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

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

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

存精寓赏,岂徒然与?

而东晋士人,互相陶淬。

至于王谢之族,郗庾之伦,纵不尽其神奇,咸亦挹其风味。

去之滋永,斯道愈微。

方复闻疑称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绝,无所质问。

设有所会,缄秘已深。

遂令学者茫然,莫知领要,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

或乃就分布于累年,向规矩而犹远,图真不悟,习草将迷。

假令薄能草书,粗传隶法,则好溺偏固,自阂通规。

讵知心手会归,若同源而异派。

转用之术,犹共树而分条者乎?

加以趁变适时,行书为要。

题勒方幅,真乃居先。

草不兼真,殆于专谨。

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

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

草乖使转,不能成字。

真亏点画,犹可记文。

回互虽殊,大体相涉。

故亦傍通二篆,俯贯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飞白。

若毫厘不察,则胡越殊风者焉。

至如钟繇隶奇,张芝草圣,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绝伦。

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

元常不草,使转纵横。

自兹己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专精也。

虽篆隶草章,工用多变,济成厥美,各有攸宜。

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

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

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验燥湿之殊节,千古依然。

体老壮之异时,百龄俄顷,嗟乎,不入其门,讵窥其奥者也!

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一合也。

感惠徇知,二合也。

时和气润,三合也。

纸墨相发,四合也。

偶然欲书,五合也。

心遽体留,一乖也。

意违势屈,二乖也。

风燥日炎,三乖也。

纸墨不称,四乖也。

情怠手阑,五乖也。

乖合之际,优劣互差。

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

五合交臻,神融笔畅。

畅无不适,蒙无所从。

当仁者得意忘言,罕陈其要。

企学者希风叙妙,虽述犹疏。

徒立其工,未敷厥旨。

不揆庸昧,辄效所明。

庶欲弘既往之风规,导将来之器识,除繁去滥,睹迹明心者焉。

代有《笔阵图》七行,中画执笔三手,图貌乖舛,点画湮讹。

顷见南北流传,疑是右军所制。

虽则未详真伪,尚可发启童蒙。

既常俗所存,不藉编录。

至于诸家势评,多涉浮华,莫不外状其形,内迷其理,今之所撰,亦无取焉。

若乃师宜官之高名,徒彰史牒。

邯郸淳之令范,空著缣缃。

暨乎崔、杜以来,萧、羊已往,代祀绵远,名氏滋繁。

或藉甚不渝,人亡业显。

或凭附增价,身谢道衰。

加以糜蠹不传,搜秘将尽,偶逢缄赏,时亦罕窥,优劣纷纭,殆难覼缕。

其有显闻当代,遗迹见存,无俟抑扬,自标先后。

且六文之作,肇自轩辕。

八体之兴,始于嬴政。

其来尚矣,厥用斯弘。

但今古不同,妍质悬隔,既非所习,又亦略诸。

复有龙蛇云露之流,龟鹤花英之类,乍图真于率尔,或写瑞于当年,巧涉丹青,工亏翰墨,异夫楷式,非所详焉。

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详其旨趣,殊非右军。

且右军位重才高,调清词雅,声尘未泯,翰牍仍存。

观夫致一书,陈一事,造次之际,稽古斯在。

岂有贻谋令嗣,道叶义方,章则顿亏,一至于此!

又云与张伯英同学,斯乃更彰虚诞。

若指汉末伯英,时代全不相接。

必有晋人同号,史传何其寂寥!

非训非经,宜从弃择。

夫心之所达,不易尽于名言。

言之所通,尚难形于纸墨。

粗可仿佛其状,纲纪其辞。

冀酌希夷,取会佳境。

阙而未逮,请俟将来。

今撰执使转用之由,以祛未悟。

执谓深浅长短之类是也。

使谓纵横牵掣之类是也。

转谓钩环盘纡之类是也。

用谓点画向背之类是也。

方复会其数法,归于一途。

编列众工,错综群妙,举前人之未及,启后学于成规。

窥其根源,析其枝派。

贵使文约理赡,迹显心通。

披卷可明,下笔无滞。

诡辞异说,非所详焉。

然今之所陈,务裨学者。

但右军之书,代多称习,良可据为宗匠,取立指归。

岂惟会古通今,亦乃情深调合。

致使摹搨日广,研习岁滋,先后著名,多从散落。

历代孤绍,非其效与?

试言其由,略陈数意:止如《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太史箴》、《兰亭集序》、《告誓文》,斯并代俗所传,真行绝致者也。

写《乐毅》则情多佛郁。

书《画赞》则意涉瑰奇。

《黄庭经》则怡怿虚无。

《太史箴》又纵横争折。

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

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

岂惟驻想流波,将贻啴嗳之奏。

驰神睢涣,方思藻绘之文。

虽其目击道存,尚或心迷议舛。

莫不强名为体,共习分区。

岂知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

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

既失其情,理乖其实,原夫所致,安有体哉!

夫运用之方,虽由己出,规模所设,信属目前,差之一豪,失之千里,苟知其术,适可兼通。

心不厌精,手不忘熟。

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

庖丁之目,不见全牛。

尝有好事,就吾求习,吾乃粗举纲要,随而授之,无不心悟手从,言忘意得,纵未穷于众术,断可极于所诣矣。

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

学成规矩,老不如少。

思则老而愈妙,学乃少而可勉。

勉之不已,抑有三时。

时然一变,极其分矣。

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

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

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从心。

」故以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亦犹谋而后动,动不失宜。

时然后言,言必中理矣。

是以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

子敬已下,莫不鼓努为力,标置成体,岂独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悬隔者也。

或有鄙其所作,或乃矜其所运。

自矜者将穷性域,绝于诱进之途。

自鄙者尚屈情涯,必有可通之理。

嗟乎,盖有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也。

考之即事,断可明焉。

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乍刚柔以合体,忽劳逸而分驱。

或恬憺雍容,内涵筋骨。

或折挫槎蘖,外曜锋芒。

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

况拟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犹疏,形骸未捡。

跃泉之态,未睹其妍,窥井之谈,已闻其丑。

纵欲唐突羲献,诬罔钟张,安能掩当年之目,杜将来之口!

慕习之辈,尤宜慎诸。

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劲疾。

不能迅速,翻效迟重。

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

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

专溺于迟,终爽绝伦之妙。

能速不速,所谓淹留。

因迟就迟,讵名赏会!

非其心闲手敏,难以兼通者焉。

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

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

亦犹枝干扶疏,凌霜雪而弥劲。

花叶鲜茂,与云日而相晖。

如其骨力偏多,遒丽盖少,则若枯槎架险,巨石当路,虽妍媚云阙,而体质存焉。

若遒丽居优,骨气将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无依。

兰沼漂萍,徒青翠而奚托。

是知偏工易就,尽善难求。

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质直者则径侹不遒。

刚很者又倔强无润。

矜敛者弊于拘束。

脱易者失于规矩。

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

狐疑者溺于滞涩。

迟重者终于蹇钝。

轻琐者淬于俗吏。

斯皆独行之士,偏玩所乖。

《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

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况书之为妙,近取诸身。

假令运用未周,尚亏工于秘奥。

而波澜之际,已浚发于灵台。

必能傍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镕铸虫篆,陶均草隶。

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

象八音之叠起,感会无方。

至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异。

众点齐列,为体互乖。

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

违而不犯,和而不同。

留不常迟,遣不恒疾。

带燥方润,将浓遂枯。

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

乍显乍晦,若行若藏。

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

无间心手,忘怀楷则。

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钟张而尚工。

譬夫绛树青琴,殊姿共艳。

隋珠和璧,异质同妍。

何必刻鹤图龙,竟惭真体。

得鱼获兔,犹吝筌蹄。

闻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

有龙泉之利,然后议于断割。

语过其分,实累枢机。

吾尝尽思作书,谓为甚合,时称识者,辄以引示:其中巧丽,曾不留目。

或有误失,翻被嗟赏。

既昧所见,尤喻所闻。

或以年职自高,轻致陵诮。

余乃假之以缃缥,题之以古目:则贤者改观,愚夫继声,竞赏豪末之奇,罕议锋端之失。

犹惠侯之好伪,似叶公之惧真。

是知伯子之息流波,盖有由矣。

夫蔡邕不谬赏,孙阳不妄顾者,以其玄鉴精通,故不滞于耳目也。

向使奇音在爨,庸听惊其妙响。

逸足伏枥,凡识知其绝群,则伯喈不足称,伯乐未可尚也。

至若老姥遇题扇,初怨而后请。

门生获书几,父削而子懊。

知与不知也。

夫士屈于不知己,而申于知己。

彼不知也,曷足怪乎!

故庄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老子云:「下士闻道,大笑之。

不笑之则不足以为道也。

岂可执冰而咎夏虫哉!

」 自汉魏已来,论书者多矣,妍蚩杂糅,条目纠纷:或重述旧章,了不殊于既往。

或苟兴新说,竟无益于将来。

徒使繁者弥繁,阙者仍阙。

今撰为六篇,分成两卷,第其工用,名曰书谱,庶使一家后进,奉以规模。

四海知音,或存观省。

缄秘之旨,余无取焉。

垂拱三年写记。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关于古代以来,擅长书法的人,在汉、魏时期,有钟繇和张芝的卓绝书艺,在晋代末期是王羲之和王献之的墨品精妙。王羲之说:“我近来研究各位名家的书法,钟繇、张芝确实超群绝伦,其余的不值得观赏。”可以说,钟繇和张芝死后,王羲之、王献之继承了他们。王羲之又说:“我的书法与钟繇、张芝相比,与钟繇是不相上下,或者略超过他。对张芝的草书,可与他前后相列;因为张芝精研熟练,临池学书,把池水都能染黑了,如果我也像他那样下工夫刻苦专习,未必赶不过他。”这是推举张芝、自认超越钟繇的意思。考察王羲之父子书法的专精擅长,虽然还未完全实现前人法规,但能博采兼通各种书体,也是无愧于书法这项事业的。 书法评论者说:“这四位才华出众的书法大师,可称得上古今独绝。但是今人(二王)还不及古人(钟、张),古人的书法风尚质朴,今人的书法格调妍媚。”然而,质朴风尚因循时代发展而兴起,妍媚格调也随世俗变化在更易。虽然文字的创造,最初只是为了记录语言,可是随着时代发展,书风也会不断迁移,由醇厚变为淡薄,由质朴变为华丽;继承前者并有所创新,是一切事物发展的常规。书法最可贵的,在于既能继承历代传统,又不背离时代潮流;既能追求当今风尚,又不混同他人的弊俗。所谓“文采与质朴相结合,才是清雅的风度”。何必闲置着华美的宫室去住古人的洞穴,弃舍精致的宝辇而乘坐原始的牛车呢?评论者又说:“献之的书法之所以不如羲之,就像羲之的不如钟繇、张芝一样。”我认为这已评论到问题的要处,但还未能详尽说出它的始末原由。钟繇专工楷书,张芝精通草体,这两人的擅长,王羲之兼而有之。比较张芝的草体王还擅于楷书,对照钟繇的楷书王又长于草体;虽然专精一体的功夫稍差,但是王羲之能广泛涉猎、博采众优。总的看来,彼此是各有短长的。 谢安素来善写尺牍书,而轻视王献之的书法。献之曾经精心写了一幅字赠给谢安,不料被对方加上评语退了回来,献之对此事甚为怨恨。后来二人见面,谢安问献之:“你感觉你的字比你父亲的如何?”答道:“当然超过他。”谢安又说:“旁人的评论可不是这样啊。”献之答道:“一般人哪里懂得!”王献之虽然用这种话应付过去,但自称胜过他的父亲,这说的不是太过分了吗!况且一个人立身创业,扬名于世,应该让父母同时得到荣誉,才是一种孝道。(这里引用《孝经》一个故事)曾参见到一条称“胜母”的巷子,认为不合人情拒绝进去。人们知道,献之的笔法是继承羲之的,虽然粗略学到一些规则,其实并未把他父亲的成就全学到手。何况假托是神仙授书,耻于推崇家教,带着这种思想意识学习书艺,与面墙而观有什么区别呢!有次王羲之去京都,临行前曾在墙上题字。走后献之悄悄擦掉,题上自己的字,认为写得不错。待羲之回家来,见到后叹息道:“我临走时真是喝得大醉了。”献之这才内心感到很惭愧。由此可知,王羲之的书法与钟繇、张芝相比,只有专工和博涉的区别;而王献之根本比不上王羲之.则是毫无疑问的了。 我少年读书时,就留心学书法,体会钟繇和张芝的作品神采,仿效羲之与献之的书写规范,又竭力思考专工精深的诀窍,转瞬过去二十多年,虽然缺乏入木三分的功力,但从未间断临池学书的志向。观察笔法中,悬针垂露似的变异,奔雷坠石般的雄奇,鸿飞兽散间的殊姿,鸾舞蛇惊时的体态,断崖险峰状的气势,临危据枯中的情景;有的重得像层云崩飞,有的轻得若金蝉薄翼;笔势导来如同泉水流注,顿笔直下类似山岳稳重;纤细的像新月升上天涯,疏落的若群星布列银河;精湛的书法好比大自然形成的神奇壮观,似乎进入决非人力所能成就的妙有境界。的确称得上智慧与技巧的完美结合,使心手和谐双畅;笔墨不作虚动,薄纸必有章法。在一画之中,令笔锋起伏变化;在一点之内,使毫芒顿折回旋。须知,练成优美点画,方能把字写好。如果不去专心观察字帖,刻抓紧埋头苦练;以班超投笔从戎的事迹为借口,拿项羽不愿学书的故事作理由。放任信笔为体,随意聚墨成形;心里根本不懂摹效方法,手腕也未掌握运笔规律,还妄想写得十分美妙,岂不是极为荒谬的吗! 然而君子立身,务必致力于根本的修养。扬雄则说诗赋乃为“小道”,胸有壮志的人不会只搞这一行,何况专心思考用笔,把主要精力埋没在书法中呢!对全神贯注下棋的,可标榜为一“坐隐”的美名;逍造自在垂钓者,能体会“行藏”的情趣。而这些又怎比得上书法能起宣扬礼乐的功用,并具有神仙般的妙术,如同陶工揉和瓷土塑造器皿一般变化无穷,又像工匠操作熔炉铸锻机具那样大显技艺!酷好崇异尚奇的人,能够欣赏玩味字书体态和意韵气势的多种变化;善于精研探求的人,可以从中得到潜移转换,推陈出新的幽深奥秘。撰写书论文章的人,往往择取接受前人的糟粕;真正精于鉴赏的人,方能得到内涵的精华。经义与哲理本可溶为一体,贤德和通达自然可以兼善。汲取书艺精华借以寄托赏识情致,难道能说是徒劳的吗? 东晋的士大夫,彼此互相熏陶濡染。至于王氏、谢氏的大族,郗氏、庾氏之辈,纵使未能尽书法的神奇,而大都受到当时书风的影响。距离他们的时代愈远,这门艺术就愈加衰微了。后世的书家往往对自己听来的理论,即使有所怀疑也讳言其疑,反而当作正确的东西向人家陈述。有些人仅懂一些皮毛,就把它实践起来,自以为得其根本。古今隔绝无所质问;假如有所体会,便深深地保守起来;至使其它学习的人茫然不得要领,只见他人成功的好处,想不到成功的缘由。 有些人虽然数年在点画结构上下功夫,但距离规矩还很远,研究楷书既不得其理解,学习草书也莫明所以。假使约略地了解一点草书,粗疏地学得一些楷法,便偏执自己的看法,跟一般的规律相隔阂。他们哪里知道:心手交融在一起,就像水同源而异流;转用的技法,就像一棵树而分布着许多枝条。谈到应变适时,行书最为要着;对于题榜镌石,楷书当属首选。写草书不兼有楷法,容易失去规范法度;写楷书不旁通草意,那就难以称为佳品。楷书以点画组成形体,靠使转表现情感;草书用点画显露性灵,靠使转构成形体。草书用不好使转笔法,便写不成样子;楷书如欠缺点画工夫,仍可记述文辞。两种书体形态彼此不同,但其规则却是大致相通。所以,学书法还要旁通大篆、小篆,融贯汉隶,参酌章草,吸取飞白。若有丝毫没察觉,则相差甚远了。 至于钟繇的楷书堪称奇妙,张芝的草体荣膺草圣,都是由于专精一门书体,才达到无与伦比的境地。张芝并不擅写楷书,但他的草体具有楷书点画明晰的特点;钟繇虽不以草见长,但他的楷书却有草书笔调奔放的气势。自此以后,不能兼善楷草二体的人,书法作品便达不到他们的水平,也就不能算作是真正的专精了。由于篆书、隶书、今草和章草,工巧作用各自多有变化,所以表现出的美妙也就各有特点:篆书崇尚委婉圆通,隶书须要精巧严密,今草贵在畅达奔放,章草务求简约便捷。然后以严谨的风神使其凛峻,以妍媚的姿致使其温润,以枯涩的笔调使其劲健,以安闲的态势使其和雅。这就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书者的情性,抒发着喜怒哀乐。察验用笔浓淡轻重的不同风格,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从少壮到老年不断变化的书法意境,一生中随时可以表露出来。是啊!不入书法门径,怎能深解其中的奥妙呢? 书家在同一个时期作书,有合与不合,也就是得势不得势、顺手不顺手的区别,这与本人当时的心情思绪、气候环境颇有关系。合则流畅隽秀,不合则凋零流落,简略说其缘由,各有五种情况:精神愉悦、事务闲静为一合;感人恩惠、酬答知己为二合;时令温和、气候宜人为三合;纸墨俱佳、相互映发为四合;偶然兴烈、灵动欲书为五合。与此相反,神不守舍、杂务缠身为一不合;违反己愿、迫于情势为二不合;烈日燥风、炎热气闷为三不合;纸墨粗糙、器不称手为四不合;神情疲惫、臂腕乏力为五不合。合与不合,书法表现优劣差别很大。天时适宜不如工具应手,得到好的工具不如舒畅的心情。如果五种不合同时聚拢,就会思路闭塞,运笔无度;如果五合一齐俱备,则能神情交融,笔调畅达。流畅时无所不适,滞留时茫然无从。有书法功底的人,常常是得其意而忘言,很少有人可以讲授用笔要领,企求学书者又每每慕名前来询其奥妙,虽能悟到一些,但多疏陋。空费精力,难中要旨。因此,我不居守个人平庸昧见,将所知的全盘贡献出来,望能光大既往的风范规则,开导后学者的知识才能,除去繁冗杂滥,使人见到论述即可心领神会了。 世上流传的《笔阵图》七行,中间画有三种执笔的手势,图象拙劣文字谬误。南北各地流传,推测为王羲之所作。虽然未能辨其真伪,但还可以启发初学儿童。既然为一般人收存,也就不必编录。至于以往诸家的论著,大多是华而不实,莫不从表面上描绘形态,阐述不出内涵的真理。而今我的撰述,不取这种作法。至于像师谊官虽有很高名望,但因形迹不存,只是虚载史册;邯郸淳也为一代典范,仅仅在书卷上空留其名。及至崔瑗、杜度以来,萧子云、羊欣之前,这段漫长年代,书法名家陆续增多。其中有的人,当时就负盛名,人死后书作流传下来,声望愈加荣耀;也有的人,生前凭借显赫地位被人捧高身价,死了之后,墨迹与名气也就衰落了。还有某些作品糜烂虫蛀,毁坏失传,剩下的亦被搜购秘藏将尽。偶然欣逢鉴赏时机,也只是一览而过,加之优劣混杂,难得有条不紊的鉴别。其中有的早就扬名当时,遗迹至今存在,无须高人褒贬评论,自然会分辨出优劣的了。 而且“六书”的草创,最早的可以追溯到轩辕时代;“八体”的兴起,则制自秦始皇的年头。这已经有悠久的岁月,它们的历史作用可大极了!但古今时代不同,妍丽和朴质又有区别,既然不是现今常用的,这里就略而不谈了。还有龙书、蛇书、云书、垂露篆之流,龟书、鹤头书、花书、芝英书之类,这些只是简单地去摹拟物象,或是图写当时的“祥瑞”,它们是属于绘画方面的技巧,而与书法艺术有别,不能当作规范,因此也就不多谈了。 世传《王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句鄙俗,理论粗疏,意义乖张,言词拙劣,详究它的旨趣,绝不是王羲之的作品。王羲之地位高,天份好,格调清隽,文辞尔雅,声音和手迹,并未泯灭,书信还有些遗留下来。看他写一封信,谈一件事,当仓卒的时候,还在考求古训。那里会对后嗣传授书法,应该合乎义理的,而竟违反章则到这样的程度呢!又说他跟张伯英同学,这更显现出它的荒诞无稽。若是汉代的张伯英,时代完全不相接近;如果晋代有同名的,为什么史传寂寥无闻!此书既不能垂教后人,又不合乎经典,还不如把它丢掉好了。 关于心里所理解的,难于用语言表达出来;能够用语言叙说的,又不易用笔墨写到纸上。只能粗略地书其形状,陈述大致纪要。希能斟酌其中的微妙,求得领悟佳美的境界。至于未能详尽之处,只好有待将来补充了。简述“执、使、转、用”的道理与作用,可让不了解书法的人能够领悟“执”,是说指腕执笔有深浅长短一类的不同;使,是讲使锋运笔有纵横展缩一类的区别;转,是指把握使转有曲折回环一类的笔势;用,就是点画有揖让向背一类的规则。将以上各法融会贯通,复合一途;编排罗列众家特长;交错综合诸派精妙,指出前列名家不足之处,启发后学掌握正确法规;深刻探索根源,分析所属流派。尽求做到文辞简练,论理恰当,条例分明,浅显易懂;阅后即可明瞭把握,下笔顺畅无所淤滞。至于那些奇谈怪论,诡词异说,就不是本篇所要说的了。然而要承述的,力求对后学者有所裨益。 在以往书法家中,王羲之的书迹为各代人所赞誉学习,可作为效法的宗师,从中获得造就书法的方向。王羲之书法不仅通古会今,而且情趣深切,笔意和谐。以致摹拓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研习的人一年比一年多;王羲之前后的名家手迹,大都散落遗失,只有他的代代流传下来,这难道不是明证吗?试谈其中缘由,简要地叙说几点。仅以《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太师箴》《兰亭集序》《告誓文》等帖,均为世俗所传,是楷书和行书的最佳范本。写《乐毅论》时心情不舒畅,多有忧郁;写《东方朔画赞》时意境瑰丽,想象离奇;写《黄庭经》时精神愉悦,若入虚境;写《太师箴》时感念激荡,世情曲折;说到兰亭兴会作序时,则是胸怀奔放,情趣飘然;立誓不再出山做官,可又内心深沉,意志戚惨。正是所谓庆幸欢乐时笑声溢于言表,倾诉哀伤时叹息发自胸臆。岂非志在流波之时,始能奏起和缓的乐章;神情驰骋之际,才会思索华翰的词藻。虽然眼见即可悟出道理,内心迷乱难免议论有误。因此无不勉强分体定名,区分优劣供人临习。岂知情趣有感于激动,必然通过语言表露,抒发出与《诗经》《楚辞》同样的旨趣;阳光明媚时会觉得心怀舒畅,阴云惨暗时就感到情绪郁闷。这些都是缘于大自然的变化规律。那些学习王羲之书法的人,要考虑到书家当时的情感,推究其内在的根源,才能真正有收效。 对运笔的方法,虽然在于自己掌握,但是整个规模布局,确属眼前的安排要务。关键一笔仅差一毫,艺术效果就可能相去千里。如果懂得其中诀窍,便可以诸法相通了。用心不厌其精,动手不忘其熟。倘若运笔达到精熟程度,规矩便能藏解胸中,自然可以纵横自如,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笔势飘逸神飞了。像桑弘羊理财(精明干练,计划周到),心思筹措在于各方;又似庖丁宰牛(熟知骨骼,用刀利索),眼里也就没有牛了。曾有爱好书法者,向我求学,便简明举出行笔结体的要领,教授他们实用技法,因此无不心领神会,默然得到旨意了。即使还不能完全领略各家所长,但也可以达到所探索的最深造诣了。 说到深入思考,领悟基本法则,青少年不如老年人;要是从头开始,学好一般规矩,老年人不如青少年。研究探索,年纪越大越能得其精妙;而临习苦学,年纪愈轻愈有条件进取。勉励进取不止,须经三个时期;每个时期都会产生重要的变化,最后使书艺达到极高境地。例如初学分行布局时,主要求得字体平稳方正;既然掌握了平正的法则,重点就要力追形势的险绝;如果熟练了险绝的笔法,又须重新讲求平侧欹正的规律。初期可说还未达到平正,中期则会险绝过头,后期才能真正实现平正,书法臻于老成阶段,那么人也进入老年时期。孔子说:人到五十岁才能懂得天命,到了七十岁始可随心所欲。因此只有老年方能掌握平正与险绝的情势,体会出变化的道理。所以,凡事考虑周全后再行动,才不会失当;掌握好时机再说话,才能切中实理。 所以,王羲之的书法佳作大多出自晚年,因这个时候思虑通达审慎,志气平和不偏激,因而风范深远。自王献之以后,皆是勉强而为,标新立异,非但工用比不上前人,就是神采也相差悬殊。对自己的书作有人感到自卑,有人则夸耀。夸耀者因不思进取而阻绝成功之路,而自卑者总想勉励向前,则必能达到目标。只有学而未果,而没有不学就成的。观察一下现状,便可明白此理。 然而书体的变化有多方面因素,表现性格情感也不一致,刚劲与柔和被乍揉为一体,又会因迟缓与疾速的迁移而分展;有的恬淡雍容,内涵筋骨;有的曲折交错,外露锋芒。观察时务求精细,摹拟时贵在相似。若摹拟不能相似,观察不能精细,分布仍然松散,间架难合规范;那就不可能表现出鱼跃泉渊般的飘逸风姿,却已听到坐井观天那种浮浅俗陋的评论。纵然是使用贬低羲之、献之的手段,和诬蔑钟繇、张芝的语言,也不能掩盖当年人们的眼睛,堵住后来学者的口舌;赏习书法的人,尤其应该慎重鉴别。 有些人不懂得行笔的淹留,便片面追求劲疾;或者挥运不能迅速,又故意效法迟重。要知道,劲速的笔势,是表现超迈飘逸的关键;迟留的笔势,则具有赏心会意的情致。能速而迟,行将达到荟萃众美的境界;专溺于留,终会失去流动畅快之妙。能速不速,叫作淹留,行笔迟钝再一味追求缓慢,岂能称得上赏心会意呢!如果行笔不是心境安闲与手法娴熟,那是难以做到迟速兼施、两相适宜的。 假若能使众妙之笔归纳具备,一定要致力于追求骨气,骨气树立,还须融合遒劲圆润的素质。这就好比枝干繁衍的树木,经过霜雪浸凌就会显得愈加坚挺;鲜艳芳茂的花叶,间与白雪红日相映,自然更加娇辉。如果字的骨力偏多,遒丽气质即少,就像枯本架设在险要处,巨石横挡在路当中;虽然缺乏妞媚,体质却还存在。如果婉丽占居优势,那么骨气就会薄弱,类同百花丛中折落的英蕊,空显芬美而毫无依托;又如湛蓝池塘飘荡的浮萍,徒有青翠而没有根基。由此可知,偏工转移较易做到,而完美尽善就难求得了。虽是宗师学习同一家书法,却会演变成多种的体貌,莫不随着本人个性与爱好,显示出各种不同的风格来:性情耿直的人,书势劲挺平直而缺遒丽;性格刚强的人,笔锋倔强峻拔而乏圆润;矜持自敛的人,用笔过于拘束;浮滑放荡的人,常常背离规矩;个性温柔的人,毛病在于绵软;脾气急躁的人,下笔则粗率急迫;生性多疑的人,则沉涵于凝滞生涩;迟缓拙重的人,最终困惑于迟钝;轻烦琐碎的人,多受文牍俗吏的影响。这些都是偏持独特的人,因固求一端,而背离规范所致。 《易经》上说:“观看天文,可以察知自然时序的变化;了解人类社会的文化现象,可以用来教化治理天下。”何况书法的妙处,往往取法于人本身容貌的特征。假使笔法运用还不周密,其中奥秘之处也未掌握,就须经过反复实践,发掘积累经验,启动心灵意念,以指使手中之笔。学书须懂得使点画能体现情趣,全面研究起笔收锋的原理,融合虫书、篆书的奇妙,凝聚草书、隶书的韵致。体会到用五材来制作器物,塑造的形体就当然各有不同;像用八音作曲,演奏起来感受也就兴会无穷。若把数种笔画摆在一起,它们的形状多不相同;好几个点排列一块,体态也应各有区别。起首的第一点为全字的范例,开篇的第一个字是全幅准则。笔画各有伸展又不相互侵犯,结体彼此和谐又不完全一致;留笔不感到迟缓,迅笔不流于滑速;燥笔中间有湿润,浓墨中使出枯涩;不依尺规衡量能令方圆适度,弃用钩绳准则而致曲直合宜;使锋忽露而忽藏,运毫若行又若止,极尽字体形态变化于笔端,融合作者感受情调于纸上;心手相应,毫无拘束。自然可以背离羲之、献之的法则而不失误,违反钟繇、张芝的规范仍得工妙。就像绛树和青导这两位女子,容貌尽管不同,却都非常美丽;随侯之珠与和氏璧虽然本质不同但都很美妙。何必刻鹤图龙,失去其本身的美;渔猎到战利品后还计较所用的工具。 曾经听到过这种说法,家里有了像南威一样美貌的女子,才可以议论女人姿色;得到了龙泉宝剑,才能够试评其他宝剑的锋利。这把话说得大过分了,实际上束缚着人们阐发议论的思路。我曾用全部心思来作书,自以为写的很不错。遇到世称有见识的人,就拿出来向他请教。可是对写得精巧秀丽的,并不怎么留意;而对写得比较差的,反被赞叹不已。他们面对所见的作品,井不能分辨出其中的优劣,仅凭传闻所悉谁为名人,即装出识别的样子评说一通。有的竟以年龄大地位高,随便非议讥讽。于是我利用绫绢书写,题上古人名目。结果号称有见识者,看到后改变了看法,那些不懂书法的人也随声附和,竞相赞赏笔调奇妙,很少谈到书写的失误。就像惠侯那样喜好伪品,同叶公惧怕真龙有什么两样。于是可知,伯牙断弦不再弹奏,确是有道理的。那蔡邕(对于琴材)鉴赏无误,伯乐(对于骏马)相顾不错,原因就在于他们具有真知实学和辨别能力,并不限于寻常的耳闻目睹。假使,好的琴材被焚烧,平庸的人也能为其发出妙音而惊叹;千里马伏卧厩中,无识的人也可看出它与众马不同,那么蔡邕就不值得称赞,伯乐也勿须推崇了。 至于王羲之为卖扇老妇题字,老妇起初是埋怨,后来又请求;一个门生获得王羲之的床几题字,竟被其父亲刮掉,使儿子懊恼不已。这说明懂书法与不懂书法,大不一样啊!再如一个文人,会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受到委屈,又会在了解自己的人那里感到宽慰;也是因为有的人根本不懂事理,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所以庄子说:“清晨出生而日升则死的菌类,不知道一天有多长;夏生秋死的蟪蛄(俗称黑蝉),不知过一年有四季。”老子说:“无知识的人听说讲道,便会失声大笑,倘若不笑也就不足以称为道了。”怎么可以拿着冬天的冰雪,去指责夏季的虫子不知道寒冷呢! 自汉、魏时代以来,论述书法的人很多,好坏混杂,条目纷繁。或者重复前人观点,无新意补充以往;或者轻率另创异说,也无裨益于将来;使繁琐的更加繁琐,而缺漏的依然空白。现今我撰写了六篇,分作两卷,依次列举工用,定名为《书谱》。期待相传给后来者,作为书法艺术规则应用;还望四海知音,或可聊作参阅。将自己终生的体验缄藏秘封起来,我是不赞成的。 垂拱三年(公元六八七年)写记。


注释

善书者:“书者”,指书法家。“善”,在这里当擅长、良好讲。“善书者”,书法家中书艺水平优异的书法家。 钟:钟繇(151年—230年),字元常,三国时魏杰出的书法家,颖川长社(今河南许昌)人。汉末举孝廉,官尚书,入魏封定陵侯,官至太傅,世称钟太傅。幼从刘德升学书,精研楷隶,笔画清劲遒媚,结体古茂,开创了由隶入楷的新貌。今存《荐季直表》、《宣示表》、《力命表》、《墓田丙舍帖》、《贺捷表》等贴,均为晋唐人临摹本。 张:张芝(?—192年),字伯英,东汉著名书法家,敦煌酒泉(今属甘肃)人。父焕,为太常卿,徙居弘农华阴。幼而高操,勤学好古,经明行修,朝廷以有道征,不就,故时称张有道。好草书,师法崔瑗、杜度,有“出蓝”之誉。他省减章草点画波砾,创“今草”,三国时韦诞称他为“草圣”。著有《笔心论》五篇,今佚。《淳化阁贴》有其刻帖五种。 二王:王羲之、王献之。王羲之(311年—379年,一作303年—361年)字逸少,东晋杰出书法家,琅邪(今属山东临沂)人,居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官至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世称“王右军”。初从卫铄(卫夫人)学书,广泛研习前代名家墨迹,博采众长,书精诸体。代有书名,备受唐太宗李世民推崇。有“书圣”之称。其书迹为历代所重,影响极大。法书摹刻本甚多,真书以《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行书以《兰亭序》,草书以《远宦帖》、《初月帖》、《寒切帖》、《上虞帖》等最为著名。王献之(344年—386年)字子敬,东晋杰出书法家,王羲之第七子,少有盛名,高迈不羁,幼时学书,羲之授之。所作真书以《洛神赋十三行》最为著名。与其父并称“二王”。累官至中书令,因其族弟王珉曾代中书令,亦能书,故称献之为“大令”,王珉为“小令”。传世墨迹有《鸭头丸帖》,刻帖在《淳化阁帖》中搜集甚富。 差之一豪:“豪”古同“毫”,极小。 得鱼获兔,犹吝筌蹄:《庄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



台城曲二首

〔杜牧〕 〔唐〕

【其一】 整整复斜斜,隋旗簇晚沙。

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

谁怜容足地,却羡井中蛙。

【其二】 王颁兵势急,鼓下坐蛮奴。

潋滟倪塘水,叉牙出骨须。

乾芦一炬火,回首是平芜。

客有卜居不遂薄游汧陇因题

〔许浑〕 〔唐〕

海燕西飞白日斜,天门遥望五侯家。

楼台深锁无人到,落尽春风第一花。

边方春兴

〔高骈〕 〔唐〕

草色青青柳色浓,玉壶倾酒满金钟。

笙歌嘹亮随风去,知尽关山第几重。

水仙操

〔李咸用〕 〔唐〕

大波相拍流水鸣,蓬山鸟兽多奇形。

琴心不喜亦不惊,安弦缓爪何泠泠。

水仙缥缈来相迎,伯牙从此留嘉名。

峄阳散木虚且轻,重华斧下知其声。

檿丝相纠成凄清,调和引得薰风生。

指底先王长养情,曲终天下称太平。

后人好事传其曲,有时声足意不足。

始峨峨兮复洋洋,但见山青兼水绿。

成连入海移人情,岂是本来无嗜欲。

琴兮琴兮在自然,不在徽金将轸玉。

张中丞传后叙

〔韩愈〕 〔唐〕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得李翰所为《张巡传》。

翰以文章自名,为此传颇详密。

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

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

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

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

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

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

而贼语以国亡主灭,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

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

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

虽至愚者不忍为。

呜呼!

而谓远之贤而为之耶?

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

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

人之将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

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

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

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

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

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

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赢之馀,虽欲去,必不达。

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

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

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于两府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

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

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

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馀日矣。

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

』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

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

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著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

』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

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

』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

公有言,云敢不死?

』即不屈。

」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

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

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馀矣。

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

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

云:巡长七尺馀,须髯若神。

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

』嵩曰:『未熟也。

』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

』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

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无不尽然。

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

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

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

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

巡怒,须髯辄张。

及城陷,贼縳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

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

巡曰:『汝勿怖。

死,命也。

』众泣,不能仰视。

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

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

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

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

嵩无子。

」张籍云。

祭侄季明文稿

〔颜真卿〕 〔唐〕

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

〈方凭积善〉,每慰人心。

方期戬穀。

何图逆贼间衅,称兵犯顺。

尔父〈□制,改「被胁」又改〉竭诚,常山作郡。

余时受 命,亦在平原。

仁兄爱我,〈恐〉俾尔传言。

尔既归止,爰开土门。

土门既开,凶威大蹙。

〈贼臣拥众不救〉贼臣〈拥〉不救,孤城围逼。

父〈擒〉陷子死,巢倾卵覆。

天不悔祸,谁为荼毒。

念尔遘残,百身何赎。

呜乎哀哉!

吾承天泽,移牧〈河东近〉河关。

〈尔之〉尔明比者,再陷常山。

〈提〉携尔首櫬,〈亦自常山〉及兹同还。

抚念摧切,震悼心颜。

方俟〈□□〉远日,〈□〉卜尔幽宅。

〈抚〉魂而有知,无嗟久客。

呜呼哀哉尚饗!

潮州刺史谢上表

〔韩愈〕 〔唐〕

臣某言:臣以狂妄戆愚,不识礼度,上表陈佛骨事,言涉不敬,正名定罪,万死犹轻。

陛下哀臣愚忠,恕臣狂直,谓臣言虽可罪,心亦无他,特屈刑章,以臣为潮州刺史。

既免刑诛,又获禄食,圣恩宏大,天地莫量,破脑刳心,岂足为谢!

臣某诚惶诚恐,顿首顿首。

臣以正月十四日,蒙恩除潮州刺史,即日奔驰上道,经涉岭海,水陆万里,以今月二十五日,到州上讫。

与官吏百姓等相见,具言朝廷治平,天子神圣,威武慈仁,子养亿兆人庶,无有亲疏远迩,虽在万里之外,岭海之陬,待之一如畿甸之间,辇毂之下。

有善必闻,有恶必见,早朝晚罢,兢兢业业,惟恐四海之内,天地之中,一物不得其所,故遣刺史面问百姓疾苦,苟有不便,得以上陈。

国家宪章完具,为治日久,守令承奉诏条,违犯者鲜,虽在蛮荒,无不安泰。

闻臣所称圣德,惟知鼓舞讙呼,不劳施为,坐以无事。

臣某诚惶诚恐,顿首顿首。

臣所领州,在广府极东界上,去广府虽云才二千里,然往来动皆经月。

过海口,下恶水。

涛泷壮猛,难计程期。

飓风鱷鱼,患祸不测。

州南近界,涨海连天。

毒雾瘴氛,日夕发作。

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罪犯至重,所处又极远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

单立一身,朝无亲党,居蛮夷之地,与魑魅为群,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谁肯为臣言者?

臣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惟酷好学问文章,未尝一日暂废,实为时辈所见推许。

臣于当时之文,亦未有过人者。

至于论述陛下功德,与《诗》《书》相表里。

作为歌诗,荐之郊庙。

纪泰山之封,镂白玉之牒。

铺张对天之闳休,扬厉无前之伟绩,编之乎《诗》《书》之策而无愧,措之乎天地之间而无亏。

虽使古人复生,臣亦未肯多让。

伏以大唐受命有天下,四海之内,莫不臣妾,南北东西,地各万里。

自天宝之后,政治少懈,文致未优,武克不刚,孽臣奸隶,蠹居棋处,摇毒自防,外顺内悖,父死子代,以祖以孙,如古诸侯,自擅其地,不贡不朝,六七十年。

四圣传序,以至陛下,陛下即位以来,躬亲听断。

旋乾转坤,关机阖开。

雷厉风飞,日月所照。

天戈所麾,莫不宁顺。

大宇之下,生息理极。

高祖创制天下,其功大矣,而治未太平也。

太宗太平矣,而大功所立,咸在高祖之代。

非如陛下承天宝之后,接因循之馀,六七十年之外,赫然兴起,南面指麾,而致此巍巍之治功也。

宜定乐章,以告神明,东巡泰山,奏功皇天,具著显庸,明示得意,使永永年代,服我成烈。

当此之际,所谓千载一时不可逢之嘉会,而臣负罪婴,自拘海岛,戚戚嗟嗟,日与死迫,曾不得奏薄技于从官之内、隶御之间,穷思毕精,以赎罪过,怀痛穷天,死不闭目,瞻望宸极,魂神飞去。

伏惟皇帝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无任感恩恋阙惭惶恳迫之至。

谨附表陈谢以闻。

劳劳亭

〔李白〕 〔唐〕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飞鸢操

〔刘禹锡〕 〔唐〕

鸢飞杳杳青云里,鸢鸣萧萧风四起。

旗尾飘扬势渐高,箭头砉划声相似。

长空悠悠霁日悬,六翮不动凝风烟。

游鹍翔雁出其下,庆云清景相回旋。

忽闻饥乌一噪聚,瞥下云中争腐鼠。

腾音砺吻相喧呼,仰天大吓疑鵷鶵。

畏人避犬投高处,俯啄无声犹屡顾。

青鸟自爱玉山禾,仙禽徒贵华亭露。

朴遬危巢嚮暮时,毰毸饱腹蹲枯枝。

游童挟弹一麾肘,臆碎羽分人不悲。

天生众禽各有类,威凤文章在仁义。

鹰隼仪形蝼蚁心,虽能戾天何足贵。

六月三十日水亭送华阴王少府还县(得潭字)

〔岑参〕 〔唐〕

亭晚人将别,池凉酒未酣。

关门劳夕梦,仙掌引归骖。

荷叶藏鱼艇,藤花罥客簪。

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

失路情无适,离怀思不堪。

赖兹庭户里,别有小江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