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七·愚公谷

无锡去县北五里为铭山。

进桥,店在左岸,店精雅,卖泉酒水坛、花缸、宜兴罐、风炉、盆盎、泥人等货。

愚公谷在惠山右,屋半倾圮,惟存木石。

惠水涓涓,由井之涧,由涧之溪,由溪之池、之厨、之湢,以涤、以濯、以灌园、以沐浴、以净溺器,无不惠山泉者,故居园者福德与罪孽正等。

愚公先生交游遍天下,名公巨卿多就之,歌儿舞女、绮席华筵、诗文字画,无不虚往实归。

名士清客至则留,留则款,款则饯,饯则赆。

以故愚公之用钱如水,天下人至今称之不少衰。

愚公文人,其园亭实有思致文理者为之,磥石为垣,编柴为户,堂不层不庑,树不配不行。

堂之南,高槐古朴,树皆合抱,茂叶繁柯,阴森满院。

藕花一塘,隔岸数石,治而卧。

土墙生苔,如山脚到涧边,不记在人间。

园东逼墙一台,外瞰寺,老柳卧墙角而不让台,台遂不尽瞰,与他园花树故故为亭、台意特特为园者不同。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陶庵梦忆·卷七·定海水操

〔张岱〕 〔明〕

定海演武场在招宝山海岸。

水操用大战船、唬船、蒙冲、斗舰数千馀艘,杂以鱼艓轻艖,来往如织。

舳舻相隔,呼吸难通,以表语目,以鼓语耳,截击要遮,尺寸不爽。

健儿瞭望,猿蹲桅斗,哨见敌船,从斗上掷身腾空溺水,破浪冲涛,顷刻到岸,走报中军,又趵跃入水,轻如鱼凫。

水操尤奇在夜战,旌旗干橹皆挂一小镫,青布幕之,画角一声,万蜡齐举,火光映射,影又倍之。

招宝山凭槛俯视,如烹斗煮星,釜汤正沸。

火炮轰裂,如风雨晦冥中电光翕焱,使人不敢正视。

又如雷斧断崖石,下坠不测之渊,观者褫魄。

陶庵梦忆·卷七·阿育王寺舍利

〔张岱〕 〔明〕

阿育王寺,梵宇深静,阶前老松八九棵,森罗有古色。

殿隔山门远,烟光树樾,摄入山门,望空视明,冰凉晶沁。

右旋至方丈门外,有娑罗二株,高插霄汉。

便殿供旃檀佛,中储一铜塔,铜色甚古,万历间慈圣皇太后所赐,藏舍利子塔也。

舍利子常放光,琉璃五彩,百道迸裂,出塔缝中,岁三四见。

凡人瞻礼舍利,随人因缘现诸色相。

如墨墨无所见者,是人必死。

昔湛和尚至寺,亦不见舍利,而是年死。

屡有验。

次早,日光初曙,僧导余礼佛,开铜塔,一紫檀佛龛供一小塔,如笔筒,六角,非木非楮,非皮非漆,上下皲定,四围镂刻花楞梵字。

舍利子悬塔顶,下垂摇摇不定,人透眼光入楞内,复目氐眼上视舍利,辨其形状。

余初见三珠连络如牟尼串,煜煜有光。

余复下顶礼,求见形相,再视之,见一白衣观音小像,眉目分明,鬋鬘皆见。

秦一生反复视之,讫无所见,一生遑邃,面发赤,出涕而去。

一生果以是年八月死,奇验若此。

陶庵梦忆·卷七·过剑门

〔张岱〕 〔明〕

南曲中妓,以串戏为韵事,性命以之。

杨元、杨能、顾眉生、李十、董白以戏名,属姚简叔期余观剧。

傒僮下午唱《西楼》,夜则自串。

傒僮为兴化大班,余旧伶马小卿、陆子云在焉,加意唱七出,戏至更定,曲中大咤异。

杨元走鬼房问小卿曰:“今日戏,气色大异,何也?

”小卿曰:“坐上坐者余主人。

主人精赏鉴,延师课戏,童手指千,傒僮到其家谓‘过剑门’,焉敢草草!

”杨元始来物色余。

《西楼》不及完,串《教子》。

顾眉生:周羽,杨元:周娘子,杨能:周瑞隆。

杨元胆怯肤栗,不能出声,眼眼相觑,渠欲讨好不能,余欲献媚不得,持久之,伺便喝采一二,杨元始放胆,戏亦遂发。

嗣后曲中戏,必以余为导师,余不至,虽夜分不开台也。

以余而长声价,以余长声价之人、而后长余声价者,多有之。

陶庵梦忆·卷七·冰山记

〔张岱〕 〔明〕

魏珰败,好事者作传奇十数本,多失实,余为删改之,仍名《冰山》。

城隍庙扬台,观者数万人,台址鳞比,挤至大门外。

一人上,白曰:“某杨涟。

”口口谇嚓曰:“杨涟!

杨涟!

” 声达外,如潮涌,人人皆如之。

杖范元白,逼死裕妃,怒气忿涌,噤断嚄唶。

至颜佩韦击杀缇骑,叫呼跳蹴,汹汹崩屋。

沈青霞缚橐人射相嵩,以为笑乐,不是过也。

是秋,携之至兖,为大人寿。

一日,宴守道刘半舫,半舫曰:“此剧已十得八九,惜不及内操菊宴、及逼灵犀与囊收数事耳。

”余闻之,是夜席散,余填词,督小傒强记之。

次日,至道署搬演,已增入七出,如半舫言。

半舫大骇异,知余所构,遂诣大人,与余定交。

陶庵梦忆·卷八·龙山放灯

〔张岱〕 〔明〕

万历辛丑年,父叔辈张灯龙山,剡木为架者百,涂以丹雘,悦以文锦,一灯三之。

灯不专在架,亦不专在磴道,沿山袭谷,枝头树杪无不灯者,自城隍庙门至蓬莱岗上下,亦无不灯者。

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又如隋炀帝夜游,倾数斛萤火于山谷间,团结方开,倚草附木,迷迷不去者。

好事者卖酒,缘出席地坐。

山无不灯,灯无不席,席无不人,人无不歌唱鼓吹。

男女看灯者,一入庙门,头不得顾,踵不得旋,只可随势潮上潮下,不知去落何所,有听之而已。

庙门悬禁条:禁车马,禁烟火,禁喧哗,禁豪家奴不得行辟人。

父叔辈台于大松树下,亦席,亦声歌,每夜鼓吹笙簧与宴歌弦管,沉沉昧旦。

十六夜,张分守宴织造太监于山巅星宿阁,傍晚至山下,见禁条,太监忙出舆笑曰:“遵他,遵他,自咱们遵他起!

”却随役,用二丱角扶掖上山。

夜半,星宿阁火罢,宴亦遂罢。

灯凡四夜,山上下糟丘肉林,日扫果核蔗滓及鱼肉骨蠡蜕,堆砌成高阜,拾妇女鞋挂树上,如秋叶。

相传十五夜,灯残人静,当垆者正收盘核,有美妇六七人买酒,酒尽,有未开瓮者。

买大罍一,可四斗许,出袖中瓜果,顷刻罄罍而去。

疑是女人星,或曰酒星。

又一事:有无赖子于城隍庙左借空楼数楹,以姣童实之,为“帘子胡同”。

是夜,有美少年来狎某童,剪烛殢酒,媟亵非理,解襦,乃女子也,未曙即去,不知其地、其人,或是妖狐所化。

陶庵梦忆·卷七·闰中秋

〔张岱〕 〔明〕

崇祯七年闰中秋,仿虎丘故事,会各友于蕺山亭。

每友携斗酒、五簋、十蔬果、红毡一床,席地鳞次坐。

缘山七十馀床,衰童塌妓,无席无之。

在席者七百馀人,能歌者百馀人,同声唱“澄湖万顷”,声如潮涌,山为雷动。

诸酒徒轰饮,酒行如泉。

夜深客饥,借戒珠寺斋僧大锅煮饭饭客,长年以大桶担饭不继。

命小傒岕竹、楚烟于山亭演剧十馀出,妙入情理,拥观者千人,无蚊虻声,四鼓方散。

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

夜半,白云冉冉起脚下,前山俱失,香炉、鹅鼻、天柱诸峰,仅露髻尖而已,米家山雪景仿佛见之。

陶庵梦忆·卷七·松花石

〔张岱〕 〔明〕

松花石,大父舁自潇江署中。

石在江口神祠,土人割牲飨神,以毛血洒石上为恭敬,血渍毛毵,几不见石。

大父舁入署,亲自祓濯,呼为“石丈”,有《松花石纪》。

今弃阶下,载花缸,不称使。

余嫌其轮囷臃肿,失松理,不若董文简家茁错二松橛,节理槎枒,皮断犹附,视此更胜。

大父石上磨崖铭之曰:“尔昔鬣而鼓兮,松也。

尔今脱而骨兮,石也。

尔形可使代兮,贞勿易也。

尔视余笑兮,莫余逆也。

”其见宝如此。

陶庵梦忆·卷七·品山堂鱼宕

〔张岱〕 〔明〕

二十年前强半住众香国,日进城市,夜必出之。

品山堂孤松箕踞,岸帻入水。

池广三亩,莲花起岸,莲房以百以千,鲜磊可喜。

新雨过,收叶上荷珠煮酒,香扑烈。

门外鱼宕,横亘三百馀亩,多种菱芡。

小菱如姜芽,辄采食之,嫩如莲实,香似建兰,无味可匹。

深秋,橘奴饱霜,非个个红绽不轻下剪。

季冬观鱼,鱼艓千余艘,鳞次栉比,罱者夹之,罛者扣之,簎者罨之,罥者撒之,罩者抑之,罣者举之,水皆泥泛,浊如土浆。

鱼入网者圉圉,漏网者圉圉,寸鲵纤鳞,无不毕出。

集舟分鱼,鱼税三百馀斤,赤魚白肚,满载而归。

约吾昆弟,烹鲜剧饮,竟日方散。

陶庵梦忆·卷七·雷殿

〔张岱〕 〔明〕

雷殿在龙山磨盘冈下,钱武肃王于此建蓬莱阁,有断碣在焉。

殿前石台高爽,乔木萧疏。

六月,月从南来,树不蔽月。

余每浴后拉秦一生、石田上人、平子辈坐台上,乘凉风,携肴核,饮香雪酒,剥鸡豆,啜乌龙井水,水凉冽激齿。

下午着人投西瓜浸之,夜剖食,寒栗逼人,可雠三伏。

林中多鹘,闻人声辄惊起,磔磔云霄间,半日不得下。

陶庵梦忆·卷七·悬杪亭

〔张岱〕 〔明〕

余六岁随先君子读书于悬杪亭,记在一峭壁之下,木石撑距,不藉尺土,飞阁虚堂,延骈如栉。

缘崖而上,皆灌木高柯,与檐甃相错。

取杜审言“树杪玉堂悬”句,名之“悬杪”,度索寻樟,大有奇致。

后仲叔庐其崖下,信堪舆家言,谓碍其龙脉,百计购之,一夜徒去,鞠为茂草。

儿时怡寄,常梦寐寻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