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说

韩愈谓柳子曰:「若知天之说乎?

吾为子言天之说。

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

』又仰而呼天曰:『何为使至此极戾也?

』若是者,举不能知天,夫果蓏饮食既坏,虫生之。

人之血气败逆壅底,为痈疡、疣赘、瘘痔,虫生之。

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

物坏,虫由之生。

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

虫之生而物益坏,食啮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

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

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

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窾墓以送死,而又穴为郾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熔,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幸幸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

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

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

蓄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

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

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

子以吾言为何如?

」 柳子曰:「子诚有激而为是耶?

则信辩且美矣。

吾能终其说。

彼上而元者,世谓之天。

下而黄者,世谓之地。

浑然而中处著,世谓之元气。

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

是虽大,无异果蓏、痈痔、草木也。

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

蕃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

天地,大果蓏也。

元气,大痈痔也。

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

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矣。

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

子而信子之仁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痈痔、草木耶?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韩愈对柳子说:“你知道天的说法吗?我给你讲讲天的说法。现在人们遭受疾病、痛苦、厄运、饥饿和寒冷等困境,就仰望天空喊道:‘天照顾了坏人,却抛弃了好人!’又仰望天空喊道:‘为什么让我们陷入这样的困境?’如果这样,人们就无法知道天的意思了。物质的腐烂会生虫子,人体的血液阻塞缓慢,则会产生疮疖、痔疮等疾病,也会孕育出虫子。木头烂了才会中蛇毒,草木腐烂了才有萤火。这难道不是因为坏而出现的吗?事物坏了,虫子就因此产生。元气的阴阳失衡,人们就因此产生病痛。虫子的生长使事物更加恶化,它们咬食,攻击洞穴,虫子对物质造成的危害不断增加。有人能够除掉它们,对物质有益;如果它们繁殖而不断增加,则成为物质的敌人。人体的元气阴阳也同样恶化:开垦土地,砍伐山林,挖井取水,挖掘墓穴埋葬死者,又挖洞作为厕所,筑墙垣、城郭、台阁、楼榭,开凿河渠、沟渠、水塘、池塘,用火燃烧柴木,炼炉熔化金属,陶瓷器物琢磨,使天地和万物失去了本来的状态,一片混乱不止。这样攻击破坏和扭曲,却从未停息。这对元气阴阳的危害,难道不比虫子更甚吗?我认为如果有人扭曲了这一平衡,使白天变短夜晚变长,对元气阴阳的危害减少,那么这个人对天地就有益;如果有人保存并保持这一平衡,那么他就是天地的敌人。现在人们无法知道天的意思,所以才会这样呼喊和抱怨。我认为天听到这样的呼喊和抱怨,对那些有益的人会给予极大的奖赏,而那些造成祸害的人也会受到重罚。对于我的言论,你有什么看法呢?” 柳子说:“你是真的激动并认为如此吗?那么你的观点是有说服力的且高尚的。我可以继续这个话题。如果我们将天说成上面最高的,被世人称为天;将地说成下面最低的,被世人称为地;将浑然中间的位置说成元气,被世人称为元气;寒冷和炎热被称为阴阳。它们虽然伟大,却和果蓏、疮疖、草木没有什么不同。若有人能够除掉它们对洞穴的攻击,那它们算是有报答吗?若有人让它们繁殖并得到休息,它们会生气吗?天地就是巨大的果蓏,元气就是大的疮疖,阴阳就是大的草木,它们怎么能奖励功德和惩罚祸害呢?功德来自于自己,祸害也自受其害,希望它们来奖励和惩罚的人是非常荒谬的;呼喊和抱怨,希望它们来同情和怜悯的人更加荒谬。你要相信你的仁义和良知,活在当下,生死都会按照果蓏、疮疖、草木自然而然地发生。



夏日游山家同夏少府

〔骆宾王〕 〔唐〕

返照下层岑,物外狎招寻。

兰径薰幽佩,槐庭落暗金。

谷静风声彻,山空月色深。

一遣樊笼累,唯馀松桂心。

三游洞序

〔白居易〕 〔唐〕

平淮西之明年冬,予自江州司马授忠州刺史,微之自通州司马授虢州长史。

又明年春,各祗命之郡,与知退偕行。

三月十日参会于夷陵。

翌日,微之反棹送予至下牢戍。

又翌日,将别未忍,引舟上下者久之。

酒酣,闻石间泉声,因舍棹进,策步入缺岸。

初见石如叠如削,其怪者如引臂,如垂幢。

次见泉,如泻如洒,其奇者如悬练,如不绝线。

遂相与维舟岩下,率仆夫芟芜刈翳,梯危缒滑,休而复上者凡四五焉。

仰睇俯察,绝无人迹,但水石相薄,磷磷凿凿,跳珠溅玉,惊动耳目。

自未讫戌,爱不能去。

俄而峡山昏黑,云破月出,光气含吐,互相明灭,昌荧玲珑,象生其中。

虽有敏口,不能名状。

既而,通夕不寐,迨旦将去,怜奇惜别,且叹且言。

知退曰:“斯境胜绝,天地间其有几乎?

如之何府通津繇,岁代寂寥委置,罕有到者乎?

”予曰:“借此喻彼,可为长太息者,岂独是哉,岂独是哉!

”微之曰:“诚哉是。

言讫,矧吾人难相逢,斯境不易得。

今两偶于是,得无述乎?

请各赋古调诗二十韵,书于石壁。

仍命余序而记之。

又以吾三人始游,故目为三游洞。

洞在峡州上二十里北峰下两崖相鏖间。

欲将来好事者知,故备书其事。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柳宗元〕 〔唐〕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书云,欲相师。

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

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

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

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

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

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

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

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

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

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

”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

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

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

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

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

然雪与日岂有过哉?

顾吠者犬耳!

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炫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

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

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

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

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

数百年来,人不复行。

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

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

”应之者咸怃然。

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

”廷中皆大笑。

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

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

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

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

若定是非以敎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

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如何也。

今书来言者皆大过。

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

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

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

远乎?

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

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

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

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

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

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

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

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

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

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

有取乎,抑其无取乎?

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

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

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

宗元复白。

与韩愈论史官书

〔柳宗元〕 〔唐〕

正月二十一日,某顿首十八丈退之侍者前:获书言史事,云具《与刘秀才书》,及今乃见书稿,私心甚不喜,与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谬。

若书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馆下,安有探宰相意,以为苟以史荣一韩退之耶?

若果尔,退之岂宜虚受宰相荣己,而冒居馆下,近密地,食奉养,役使掌故,利纸笔为私书,取以供子弟费?

古之志于道者,不若是。

且退之以为纪录者有刑祸,避不肯就,尤非也。

史以名为褒贬,犹且恐惧不敢为。

设使退之为御史中丞大夫,其褒贬成败人愈益显,其宜恐惧尤大也,则又扬扬入台府,美食安坐,行呼唱于朝廷而已耶?

在御史犹尔,设使退之为宰相,生杀出入,升黜天下土,其敌益众,则又将扬扬入政事堂,美食安坐,行呼唱于内庭外衢而已耶?

何以异不为史而荣其号、利其禄者也?

又言“不有人祸,则有天刑”。

若以罪夫前古之为史者,然亦甚惑。

凡居其位,思直其道。

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

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

孔子之困于鲁、卫、陈、宋、蔡、齐、楚者,其时暗,诸侯不能行也。

其不遇而死,不以作《春秋》故也。

当其时,虽不作《春秋》,孔子犹不遇而死也。

若周公、史佚,虽纪言书事,独遇且显也。

又不得以《春秋》为孔子累。

范晔悖乱,虽不为史,其宗族亦赤。

司马迁触天子喜怒,班固不检下,崔浩沽其直以斗暴虏,皆非中道。

左丘明以疾盲,出于不幸。

子夏不为史亦盲,不可以是为戒。

其余皆不出此。

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

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

凡言二百年文武士多有诚如此者。

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

则同职者又所云若是,后来继今者又所云若是,人人皆曰我一人,则卒谁能纪传之耶?

如退之但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同职者、后来继今者,亦各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则庶几不坠,使卒有明也。

不然,徒信人口语,每每异辞,日以滋久,则所云“磊磊轩天地”者决必沉没,且乱杂无可考,非有志者所忍恣也。

果有志,岂当待人督责迫蹙然后为官守耶?

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

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

今学如退之,辞如退之,好议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犹所云若是,则唐之史述其卒无可托乎!

明天子贤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

退之宜更思,可为速为。

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又何以云“行且谋”也?

今人当为而不为,又诱馆中他人及后生者,此大惑已。

不勉己而欲勉人,难矣哉!

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

〔张说〕 〔唐〕

臣闻七声无主,律吕综基和。

五彩无章,黼黻交其丽。

是知气有一郁,非巧辞莫之通。

形有万变,非工文莫之写:先王以是经天地,究人神,阐寂寞,鉴幽昧,文之辞义大矣哉!

上官昭容者,故中书侍郎仪之孙也。

明淑挺生,才华绝代,敏识聪听,探微镜理。

开卷海纳,宛若前闻。

摇笔云飞,咸同宿构。

初沛国夫人之方娠也,梦巨人俾之大秤,曰:“以是秤量天下。

”既而昭容生。

弥月,夫人弄之曰:“秤量天下,岂在子乎?

”孩遂哑哑应之曰:“是。

”生而能言,盖为灵也。

越在襁褓,入于掖庭,天实启之,故毁家而资国。

运将兴也,故成德而受任。

自则天久视之后,中宗景龙之际,十数年间,六合清谧,内峻图书之府,外辟修文之馆。

搜英猎俊,野无遗才,右职以精学为先,大臣以无文为耻。

每豫游宫观,行幸河山,白云起而帝歌,翠华飞而臣赋,雅颂之盛,与三代同风,岂惟圣后之好文,亦云奥主之协赞者也。

古者有女史记功书过,复有女尚书决事,空閤昭宫,两朝专美,一日万机。

顾问不遗,应接如响,虽汉称班媛,晋誉左嫔,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

迹秘九天之上,身没重泉之下,嘉猷令范,代罕得闻,庶姬后学,呜呼何仰!

然则大君据四海之图,悬百灵之命,喜则九围挟纩,怒则千里流血,静则黔黎乂安,动则苍罢弊。

入耳之语,谅其难乎:贵而势大者疑,贱而礼绝者隔,近而言轻者忽,远而意忠者忤。

惟窈窕柔曼,诱掖善心,忘味九德之衢,倾情六艺之圃,故登昆巡海之意寝,剪胡刈越之威息,璿台珍服之态消,从禽嗜乐之端废。

独使温柔之教,渐于生人,风雅之声,流于来叶。

非夫元黄毓粹,贞明助思,众妙扶识,群灵挟志,诞异人之宝,授兴王之瑞,其孰能臻斯懿乎?

镇国太平公主,道高帝妹。

才重天人,昔嚐共游东壁,同宴北诸,倏来忽往,物在人亡。

悯雕琯之残言,悲素扇之空曲,上闻天子,求椒掖之故事。

有命史臣,叙兰台之新集。

凡若干卷,列之如左。

送宗判官归滑台序

〔任华〕 〔唐〕

大丈夫其谁不有四方志?

则仆与宗衮二年之间,会而离,离而会,经途所亘,凡三万里。

何以言之?

去年春会于京师,是时仆如桂林,衮如滑台。

今年秋,乃不期而会于桂林。

居无何,又归滑台,王事故也。

舟车往返,岂止三万里乎?

人生几何?

而倏聚忽散,辽夐若此,抑知己难遇,亦复何辞!

岁十有一月,二三子出饯于野。

霜天如扫,低向朱崖。

加以尖山万重,平地卓立。

黑是铁色,锐如笔锋。

复有阳江、桂江,略军城而南走,喷入沧海,横浸三山,则中朝群公岂知遐荒之外有如是山水?

山水既尔,人亦其然。

衮乎对此,与我分手。

忘我尚可,岂得忘此山水哉!

天论

〔刘禹锡〕 〔唐〕

【上篇】 世之言天者二道焉。

拘于昭昭者,则曰:“天与人实影响:祸必以罪降,福必以善徕,穷厄而呼必可闻,隐痛而祈必可答,如有物的然以宰者。

”故阴骘之说胜焉。

泥于冥冥者,则曰:“天与人实剌异:霆震于畜木,未尝在罪。

春滋乎堇荼,未尝择善。

跖、蹻介焉而遂,孔、颜焉而厄,是茫乎无有宰者。

”故自然之说胜焉。

余友河东解人柳子厚作《天说》,以折韩退之之言,文信美矣,盖有激而云,非所以尽天人之际。

故余作《天论》,以极其辩云。

大凡入形器者,皆有能有不能。

天,有形之大者也。

人,动物之尤者也。

天之能,人固不能也。

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

故余曰:天与人交相胜耳。

其说曰: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强弱。

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

阳而阜生,阴而肃杀。

水火伤物,木坚金利。

壮而武健,老而耗眊,气雄相君,力雄相长:天之能也。

阳而爇树,阴而揫敛。

防害用濡,禁焚用光。

斩材窾坚,液矿硎铓。

义制强讦,礼分长幼。

右贤尚功,建极闲邪:人之能也。

人能胜乎天者,法也。

法大行,则是为公是,非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赏,违之必罚。

当其赏,虽三旌之贵,万种之禄,处之咸曰宜。

何也?

为善而然也。

当其罚,虽族属之夷,刀锯之惨,处之咸曰宜。

何也?

为恶而然也。

故其人曰:“天何预乃事耶?

唯告虔报本,肆类授时之礼,曰天而已矣。

福兮可以善取,祸兮可以恶召,奚预乎天邪?

” 法小弛则是非驳,赏不必尽善,罚不必尽恶。

或贤而尊显,时以不肖参焉。

或过而僇辱,时以不辜参焉。

故其人曰:“彼宜然而信然,理也。

彼不当然而固然,岂理邪?

天也。

福或可以诈取,而祸或可以苟免。

”人道驳,故天命之说亦驳焉。

法大弛,则是非易位,赏恒在佞,而罚恒在直,义不足以制其强,刑不足以胜其非,人之能胜天之具尽丧矣。

夫实已丧而名徒存,彼昧者方挈挈然提无实之名,欲抗乎言天者,斯数穷矣。

故曰:天之所能者,生万物也。

人之所能者,治万物也。

法大行,则其人曰:“天何预人邪,我蹈道而已。

”法大弛,则其人曰:“道竟何为邪?

任人而已。

”法小弛,则天人之论驳焉。

今以一己之穷通,而欲质天之有无,惑矣!

余曰:天恒执其所能以临乎下,非有预乎治乱云尔。

人恒执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预乎寒暑云尔。

生乎治者人道明,咸知其所自,故德与怨不归乎天。

生乎乱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举归乎天,非天预乎人尔。

【中篇】 或曰:“子之言天与人交相胜,其理微,庸使户晓,盍取诸譬焉。

” 刘子曰:“若知旅乎?

夫旅者,群适乎莽苍,求休乎茂木,饮乎水泉,必强有力者先焉,否则虽圣且贤莫能竞也。

斯非天胜乎?

群次乎邑郛,求荫于华榱,饱于饩牢,必圣且贤者先焉,否则强有力莫能竞也。

斯非人胜乎?

苟道乎虞、芮,虽莽苍犹郛邑然。

苟由乎匡、宋,虽郛邑犹莽苍然。

是一日之途,天与人交相胜矣。

吾固曰:是非存焉,虽在野,人理胜也。

是非亡焉,虽在邦,天理胜也。

然则天非务胜乎人者也。

何哉?

人不幸则归乎天也,人诚务胜乎天者也。

何哉?

天无私,故人可务乎胜也。

吾于一日之途而明乎天人,取诸近也已。

” 或者曰:“若是,则天之不相预乎人也信矣,古之人曷引天为?

”答曰:“若知操舟乎?

夫舟行乎潍、淄、伊、洛者,疾徐存乎人,次舍存乎人。

风之怒号,不能鼓为涛也。

流之溯洄,不能峭为魁也。

适有迅而安,亦人也。

适有覆而胶,亦人也。

舟中之人未尝有言天者,何哉?

理明故也。

彼行乎江、河、淮、海者,疾徐不可得而知也,次舍不可得而必也。

鸣条之风,可以沃日。

车盖之云,可以见怪。

恬然济,亦天也。

黯然沉,亦天也。

阽危而仅存,亦天也。

舟中之人未尝有言人者,何哉?

理昧故也。

” 问者曰:“吾见其骈焉而济者,风水等耳。

而有沉有不沉,非天曷司欤?

”答曰:“水与舟,二物也。

夫物之合并,必有数存乎其间焉。

数存,然后势形乎其间焉。

一以沉,一以济,适当其数乘其势耳。

彼势之附乎物而生,犹影响也。

本乎徐者其势缓,故人得以晓也。

本乎疾者其势遽,故难得以晓也。

彼江、海之覆,犹伊、淄之覆也。

势有疾徐,故有不晓耳。

” 问者曰:“子之言数存而势生,非天也,天果狭于势邪?

”答曰:“天形恒圆而色恒青,周回可以度得,昼夜可以表候,非数之存乎?

恒高而不卑,恒动而不已,非势之乘乎?

今夫苍苍然者,一受其形于高大,而不能自还于卑小。

一乘其气于动用,而不能自休于俄顷,又恶能逃乎数而越乎势耶?

吾固曰:万物之所以为无穷者,交相胜而已矣,还相用而已矣。

天与人,万物之尤者耳。

” 问者曰:“天果以有形而不能逃乎数,彼无形者,子安所寓其数邪?

”答曰:“若所谓无形者,非空乎?

空者,形之希微者也。

为体也不妨乎物,而为用也恒资乎有,必依于物而后形焉。

今为室庐,而高厚之形藏乎内也。

为器用,而规矩之形起乎内也。

音之作也有大小,而响不能逾。

表之立也有曲直,而影不能逾。

非空之数欤?

夫目之视,非能有光也,必因乎日月火炎而后光存焉。

所谓晦而幽者,目有所不能烛耳。

彼狸、狌、犬、鼠之目,庸谓晦为幽邪?

吾固曰:以目而视,得形之粗者也。

以智而视,得形之微者也。

乌有天地之内有无形者耶?

古所谓无形,盖无常形耳,必因物而后见耳。

乌能逃乎数耶?

” 【下篇】 或曰:“古之言天之历象,有宣夜、浑天、《周髀》之书。

言天之高远卓诡,有邹子。

今子之言,有自乎?

”答曰:“吾非斯人之徒也。

大凡入乎数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

以理揆之,万物一贯也。

今夫人之有颜、目、耳、鼻、齿、毛、颐、口,百骸之粹美者也。

然而其本在夫肾、肠、心、腹。

天之有三光悬寓,万象之神明者也。

然而其本在乎山川五行。

浊为清母,重为轻始。

两位既仪,还相为庸。

嘘为雨露,噫为雷风。

乘气而生,群分汇从。

植类曰生,动类曰虫。

倮虫之长,为智最大,能执人理,与天交胜,用天之利,立人之纪。

纪纲或坏,复归其始。

尧、舜之书,首曰‘稽古’,不曰稽天。

幽、厉之诗,首曰‘上帝’,不言人事。

在舜之廷,元凯举焉,曰‘舜用之”,不曰天授。

在殷高宗,袭乱而兴,心知说贤,乃曰‘帝赉’。

尧民知余,难以神诬。

商俗以讹,引天而驱。

由是而言,天预人乎?

祭韩吏部文

〔刘禹锡〕 〔唐〕

高山无穷,太华削成。

人文无穷,夫子挺生。

典训为徒,百家抗行。

当时者,皆出其下。

古人中求,为敌盖寡。

贞元之中,帝鼓薰琴。

奕奕金马,文章如林。

君自幽谷,升于高岑。

鸾凤一鸣,蜩螗革音。

手持文柄,高视寰海。

权衡低昂,瞻我所在。

三十馀年,声名塞天。

公鼎侯碑,志隧表阡。

一字之价,辇金如山。

权豪来侮,人虎我鼠。

然诺洞开,人金我土。

亲亲尚旧,宜其寿考。

天人之学,可与论道。

二者不至,至者其谁。

岂天与人,好恶背驰。

昔遇夫子,聪明勇奋。

常操利刃,开我混沌。

子长在笔,予长在论。

持矛举楯,卒不能困。

时惟子厚,窜言其间。

赞词愉愉,固非颜颜。

磅礴上下,羲农以还。

会于有极,服之无言。

(阙) 岐山威凤不复鸣,华亭别鹤中夜惊。

畏简书兮拘印绶,思临恸兮志莫就。

生刍一束酒一杯,故人故人歆此来。

山亭兴序

〔王勃〕 〔唐〕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即云深山大泽,龙蛇为得性之场。

广汉巨川,珠贝是有殊之地。

岂徒茂林修竹,王右军山阴之兰亭。

流水长堤,石季伦河阳之梓泽?

下官天性任真,直言淳朴。

拙容陋质,眇小之丈夫。

蹇步穷途,坎壈之君子。

文史足用,不读非道之书。

气调不羁,未被可人之目。

颍川人物,有荀家兄弟之风。

汉代英奇,守陈氏门宗之德。

乐天知命,一十九年。

负笈从师,二千馀里。

有宏农公者,日下无双,风流第一。

仁崖知宇,照临明日月之辉。

广度冲襟,磊落压乾坤之气。

王夷甫之瑶林琼树,直出风尘。

嵇叔夜之龙章凤姿,混同人野。

雄谈逸辩,吐满腹之精神。

达学奇才,抱填胸之文籍。

簪裾见屈,轻脱履于西阳。

山水来游,重横琴于南涧。

百年奇表,开壮志于同明。

千里心期,得神交于下走。

山人对兴,即是桃花之源。

隐士相逢,不异菖蒲之涧。

黄精野馔,赤石神脂。

玉案金盘,徵石髓于蛟龙之窟。

山樽野酌,求玉液于蓬莱之峰。

溪横燕尾,岩竖龙头。

锻野老之真珠,挂幽人之明镜。

山腰半折,溜王烈之香膏。

洞口横开,滴严遵之芳乳。

藤牵赤絮,南方之物产可知。

粉渍青田,外域之谣风在即。

人高调远,地爽气清。

抱玉策而登高,出琼林而更远。

汉家二百所之都郭,宫殿平看。

秦树四十郡之封畿,山河坐见。

班孟坚骋两京雄笔,以为天地之奥区。

张平子奋一代宏才,以为帝王之神丽。

珠城隐隐,阑干象北斗之宫。

清渭澄澄,滉漾即天河之水。

长松茂柏,钻宇宙而顿风云。

大壑横溪,吐江河而悬日月。

凤凰神岳,起烟雾而当轩。

鹦鹉春泉,杂风花而满谷。

望平原,荫丛薄。

山情放旷,即沧浪之水清。

野气萧条,即崆峒之人智。

摇头坐唱,顿足起舞。

风尘洒落,直上天池九万里。

邱墟雄壮,傍吞少华五千仞。

裁二仪为舆盖,倚八荒为户牖。

荣者吾不知其荣,美者吾不知其美。

下官以词峰直上,振笔札而前驱。

高明以翰苑横开,列文章于后殿。

情兴未已,即令樽中酒空。

彩笔未穷,须使山中兔尽。

牛赋

〔柳宗元〕 〔唐〕

若知牛乎?

牛之为物,魁形巨首。

垂耳抱角,毛革疏厚。

牟然而鸣,黄钟满胆。

抵触隆曦,日耕百亩。

往来修直,植乃禾黍。

自种自敛,服箱以走。

输入官仓,己不适口。

富穷饱饥,功用不有。

陷泥蹶块,常在草野。

人不惭愧,利满天下。

皮角见用,肩尻莫保。

或穿缄滕,或实俎豆。

由是观之,物无逾者。

不如羸驴,服逐驽马。

曲意随势,不择处所。

不耕不驾,藿菽自与。

腾踏康庄,出入轻举。

喜则齐鼻,怒则奋踯。

当道长鸣,闻者惊辟。

善识门户,终身不惕。

牛虽有功,于己何益!

命有好丑,非若能力。

慎勿怨尤,以受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