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七十列传·张丞相列传

张丞相苍者,阳武人也。

好书律历。

秦时为御史,主柱下方书。

有罪,亡归。

及沛公略地过阳武,苍以客从攻南阳。

苍坐法当斩,解衣伏质,身长大,肥白如瓠,时王陵见而怪其美士,乃言沛公,赦勿斩。

遂从西入武关,至咸阳。

沛公立为汉王,入汉中,还定三秦。

陈余击走常山王张耳,耳归汉,汉乃以张苍为常山守。

从淮阴侯击赵,苍得陈余。

赵地已平,汉王以苍为代相,备边寇。

已而徙为赵相,相赵王耳。

耳卒,相赵王敖。

复徙相代王。

燕王臧荼反,高祖往击之。

苍以代相从攻臧荼有功,以六年中封为北平侯,食邑千二百户。

迁为计相,一月,更以列侯为主计四岁。

是时萧何为相国,而张苍乃自秦时为柱下史,明习天下图书计籍。

苍又善用算律历,故令苍以列侯居相府,领主郡国上计者。

黥布反亡,汉立皇子长为淮南王,而张苍相之。

十四年,迁为御史大夫。

周昌者,沛人也。

其从兄曰周苛,秦时皆为泗水卒史。

及高祖起沛,击破泗水守监,于是周昌、周苛自卒史从沛公,沛公以周昌为职志,周苛为客。

从入关,破秦。

沛公立为汉王,以周苛为御史大夫,周昌为中尉。

汉王四年,楚围汉王荥阳急,汉王遁出去,而使周苛守荥阳城。

楚破荥阳城,欲令周苛将。

苛骂曰:“若趣降汉王!

不然,今为虏矣!

”项羽怒,亨周苛。

于是乃拜周昌为御史大夫。

常从击破项籍。

以六年中与萧、曹等俱封:封周昌为汾阴侯。

周苛子周成以父死事,封为高景侯。

昌为人彊力,敢直言,自萧、曹等皆卑下之。

昌尝燕时入奏事,高帝方拥戚姬,昌还走,高帝逐得,骑周昌项,问曰:“我何如主也?

”昌仰曰:“陛下即桀纣之主也。

”于是上笑之,然尤惮周昌。

及帝欲废太子,而立戚姬子如意为太子,大臣固争之,莫能得。

上以留侯策即止。

而周昌廷争之彊,上问其说,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

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上欣然而笑。

既罢,吕后侧耳于东箱听,见周昌,为跪谢曰:“微君,太子几废。

” 是后戚姬子如意为赵王,年十岁,高祖忧即万岁之后不全也。

赵尧年少,为符玺御史。

赵人方与公谓御史大夫周昌曰:“君之史赵尧,年虽少,然奇才也,君必异之,是且代君之位。

”周昌笑曰。

“尧年少,刀笔吏耳,何能至是乎!

”居顷之,赵尧侍高祖。

高祖独心不乐,悲歌,群臣不知上之所以然。

赵尧进请问曰:“陛下所为不乐,非为赵王年少而戚夫人与吕后有却邪?

备万岁之后而赵王不能自全乎?

”高祖曰:“然。

吾私忧之,不知所出。

”尧曰:“陛下独宜为赵王置贵彊相,及吕后、太子、群臣素所敬惮乃可。

”高祖曰:“然。

吾念之欲如是,而群臣谁可者?

”尧曰:“御史大夫周昌,其人坚忍质直,且自吕后、太子及大臣皆素敬惮之。

独昌可。

”高祖曰:“善。

”于是乃召周昌,谓曰:“吾欲固烦公,公彊为我相赵王。

”周昌泣曰:“臣初起从陛下,陛下独柰何中道而弃之于诸侯乎?

”高祖曰:“吾极知其左迁,然吾私忧赵王,念非公无可者。

公不得已彊行!

”于是徙御史大夫周昌为赵相。

既行久之,高祖持御史大夫印弄之,曰:“谁可以为御史大夫者?

”孰视赵尧,曰:“无以易尧。

”遂拜赵尧为御史大夫。

尧亦前有军功食邑,及以御史大夫从击陈豨有功,封为江邑侯。

高祖崩,吕太后使使召赵王,其相周昌令王称疾不行。

使者三反,周昌固为不遣赵王。

于是高后患之,乃使使召周昌。

周昌至,谒高后,高后怒而骂周昌曰:“尔不知我之怨戚氏乎?

而不遣赵王,何?

”昌既徵,高后使使召赵王,赵王果来。

至长安月余,饮药而死。

周昌因谢病不朝见,三岁而死。

后五岁,高后闻御史大夫江邑侯赵尧高祖时定赵王如意之画,乃抵尧罪,以广阿侯任敖为御史大夫。

任敖者,故沛狱吏。

高祖尝辟吏,吏系吕后,遇之不谨。

任敖素善高祖,怒,击伤主吕后吏。

及高祖初起,敖以客从为御史,守丰二岁,高祖立为汉王,东击项籍,敖迁为上党守。

陈豨反时,敖坚守,封为广阿侯,食千八百户。

高后时为御史大夫。

三岁免,以平阳侯曹窋为御史大夫。

高后崩,与大臣共诛吕禄等。

免,以淮南相张苍为御史大夫。

苍与绛侯等尊立代王为孝文皇帝。

四年,丞相灌婴卒,张苍为丞相。

自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会天下初定,将相公卿皆军吏。

张苍为计相时,绪正律历。

以高祖十月始至霸上,因故秦时本以十月为岁首,弗革。

推五德之运,以为汉当水德之时,尚黑如故。

吹律调乐,入之音声,及以比定律令。

若百工,天下作程品。

至于为丞相,卒就之,故汉家言律历者,本之张苍。

苍本好书,无所不观,无所不通,而尤善律历。

张苍德王陵。

王陵者,安国侯也。

及苍贵,常父事王陵。

陵死后,苍为丞相,洗沐,常先朝陵夫人上食,然后敢归家。

苍为丞相十余年,鲁人公孙臣上书言汉土德时,其符有黄龙当见。

诏下其议张苍,张苍以为非是,罢之。

其后黄龙见成纪,于是文帝召公孙臣以为博士,草土德之历制度,更元年。

张丞相由此自绌,谢病称老。

苍任人为中候,大为奸利,上以让苍,苍遂病免。

苍为丞相十五岁而免。

孝景前五年,苍卒,谥为文侯。

子康侯代,八年卒。

子类代为侯,八年,坐临诸侯丧后就位不敬,国除。

初,张苍父长不满五尺,及生苍,苍长八尺余,为侯、丞相。

苍子复长。

及孙类,长六尺余,坐法失侯。

苍之免相后,老,口中无齿,食乳,女子为乳母。

妻妾以百数,尝孕者不复幸。

苍年百有余岁而卒。

申屠丞相嘉者,梁人,以材官蹶张从高帝击项籍,迁为队率。

从击黥布军,为都尉。

孝惠时,为淮阳守。

孝文帝元年,举故吏士二千石从高皇帝者,悉以为关内侯,食邑二十四人,而申屠嘉食邑五百户。

张苍已为丞相,嘉迁为御史大夫。

张苍免相,孝文帝欲用皇后弟窦广国为丞相,曰:“恐天下以吾私广国。

”广国贤有行,故欲相之,念久之不可,而高帝时大臣又皆多死,余见无可者,乃以御史大夫嘉为丞相,因故邑封为故安侯。

嘉为人廉直,门不受私谒。

是时太中大夫邓通方隆爱幸,赏赐累巨万。

文帝尝燕饮通家,其宠如是。

是时丞相入朝,而通居上傍,有怠慢之礼。

丞相奏事毕,因言曰:“陛下爱幸臣,则富贵之。

至于朝廷之礼,不可以不肃!

”上曰:“君勿言,吾私之。

”罢朝坐府中,嘉为檄召邓通诣丞相府,不来,且斩通。

通恐,入言文帝。

文帝曰:“汝第往,吾今使人召若。

”通至丞相府,免冠,徒跣,顿首谢。

嘉坐自如,故不为礼,责曰:“夫朝廷者,高皇帝之朝廷也。

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当斩。

吏今行斩之!

”通顿首,首尽出血,不解。

文帝度丞相已困通,使使者持节召通,而谢丞相曰:“此吾弄臣,君释之。

”邓通既至,为文帝泣曰:“丞相几杀臣。

” 嘉为丞相五岁,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

二年,晁错为内史,贵幸用事,诸法令多所请变更,议以谪罚侵削诸侯。

而丞相嘉自绌所言不用,疾错。

错为内史,门东出,不便,更穿一门南出。

南出者,太上皇庙堧垣。

嘉闻之,欲因此以法错擅穿宗庙垣为门,奏请诛错。

错客有语错,错恐,夜入宫上谒,自归景帝。

至朝,丞相奏请诛内史错。

景帝曰:“错所穿非真庙垣,乃外堧垣,故他官居其中,且又我使为之,错无罪。

”罢朝,嘉谓长史曰:“吾悔不先斩错,乃先请之,为错所卖。

”至舍,因欧血而死。

谥为节侯。

子共侯蔑代,三年卒。

子侯去病代,三十一年卒。

子侯臾代,六岁,坐为九江太守受故官送有罪,国除。

自申屠嘉死之后,景帝时开封侯陶青、桃侯刘舍为丞相。

及今上时,柏至侯许昌、平棘侯薛泽、武彊侯庄青翟、高陵侯赵周等为丞相。

皆以列侯继嗣,娖娖廉谨,为丞相备员而已,无所能发明功名有著于当世者。

太史公曰:“张苍文学律历,为汉名相,而绌贾生、公孙臣等言正朔服色事而不遵,明用秦之颛顼历,何哉?

周昌,木彊人也。

任敖以旧德用。

申屠嘉可谓刚毅守节矣,然无术学,殆与萧、曹、陈平异矣。

孝武时丞相多甚,不记,莫录其行起居状略,且纪征和以来。

有车丞相,长陵人也。

卒而有韦丞相代。

韦丞相贤者,鲁人也。

以读书术为吏,至大鸿胪。

有相工相之,当至丞相。

有男四人,使相工相之,至第二子,其名玄成。

相工曰:“此子贵,当封。

”韦丞相言曰:“我即为丞相,有长子,是安从得之?

”后竟为丞相,病死,而长子有罪论,不得嗣,而立玄成。

玄成时佯狂,不肯立,竟立之,有让国之名。

后坐骑至庙,不敬,有诏夺爵一级,为关内侯,失列侯,得食其故国邑。

韦丞相卒,有魏丞相代。

魏丞相相者,济阴人也。

以文吏至丞相。

其人好武,皆令诸吏带剑,带剑前奏事。

或有不带剑者,当入奏事,至乃借剑而敢入奏事。

其时京兆尹赵君,丞相奏以免罪,使人执魏丞相,欲求脱罪而不听。

复使人胁恐魏丞相,以夫人贼杀待婢事而私独奏请验之,发吏卒至丞相舍,捕奴婢笞击问之,实不以兵刃杀也。

而丞相司直繁君奏京兆尹赵君迫胁丞相,诬以夫人贼杀婢,发吏卒围捕丞相舍,不道。

又得擅屏骑士事,赵京兆坐要斩。

又有使掾陈平等劾中尚书,疑以独擅劫事而坐之,大不敬,长史以下皆坐死,或下蚕室。

而魏丞相竟以丞相病死。

子嗣。

后坐骑至庙,不敬,有诏夺爵一级,为关内侯,失列侯,得食其故国邑。

魏丞相卒,以御史大夫邴吉代。

邴丞相吉者,鲁国人也。

以读书好法令至御史大夫。

孝宣帝时,以有旧故,封为列侯,而因为丞相。

明于事,有大智,后世称之。

以丞相病死。

子显嗣。

后坐骑至庙,不敬,有诏夺爵一级,失列侯,得食故国邑。

显为吏至太仆,坐官?

毛乱,身及子男有奸赃,免为庶人。

邴丞相卒,黄丞相代。

长安中有善相工田文者,与韦丞相、魏丞相、邴丞相微贱时会于客家,田文言曰:“今此三君者,皆丞相也。

”其后三人竟更相代为丞相,何见之明也。

黄丞相霸者,淮阳人也。

以读书为吏,至颍川太守。

治颍川,以礼义条教喻告化之。

犯法者,风晓令自杀。

化大行,名声闻。

孝宣帝下制曰:“颍川太守霸,以宣布诏令治民,道不拾遗,男女异路,狱中无重囚。

赐爵关内侯,黄金百斤。

”徵为京兆尹而至丞相,复以礼义为治。

以丞相病死。

子嗣,后为列侯。

黄丞相卒,以御史大夫于定国代。

于丞相已有廷尉传,在张廷尉语中。

于丞相去,御史大夫韦玄成代。

韦丞相玄成者,即前韦丞相子也。

代父,后失列侯。

其人少时好读书,明于诗、论语。

为吏至卫尉,徙为太子太傅。

御史大夫薛君免,为御史大夫。

于丞相乞骸骨免,而为丞相,因封故邑为扶阳侯。

数年,病死。

孝元帝亲临丧,赐赏甚厚。

子嗣后。

其治容容随世俗浮沉,而见谓谄巧。

而相工本谓之当为侯代父,而后失之。

复自游宦而起,至丞相。

父子俱为丞相,世间美之,岂不命哉!

相工其先知之。

韦丞相卒,御史大夫匡衡代。

丞相匡衡者,东海人也。

好读书,从博士受诗。

家贫,衡佣作以给食饮。

才下,数射策不中,至九,乃中丙科。

其经以不中科故明习。

补平原文学卒史。

数年,郡不尊敬。

御史徵之,以补百石属荐为郎,而补博士,拜为太子少傅,而事孝元帝。

孝元好诗,而迁为光禄勋,居殿中为师,授教左右,而县官坐其旁听,甚善之,日以尊贵。

御史大夫郑弘坐事免,而匡君为御史大夫。

岁余,韦丞相死,匡君代为丞相,封乐安侯。

以十年之间,不出长安城门而至丞相,岂非遇时而命也哉!

太史公曰:深惟士之游宦所以至封侯者,微甚。

然多至御史大夫即去者。

诸为大夫而丞相次也,其心冀幸丞相物故也。

或乃阴私相毁害,欲代之。

然守之日久不得,或为之日少而得之,至于封侯,真命也夫!

御史大夫郑君守之数年不得,匡君居之未满岁,而韦丞相死,即代之矣,岂可以智巧得哉!

多有贤圣之才,困戹不得者众甚也。

张苍主计,天下作程。

孙臣始绌,秦历尚行。

御史亚相,相国阿衡。

申屠面折,周子廷争。

其他娖娖,无所发明。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丞相张苍是阳武人,他非常喜欢图书、乐津及历法。在秦朝时,他曾担任过御史,掌管宫中的各种文书档案。后来因为犯罪,便逃跑回家了。等到沛公攻城略地经过阳武的时候,张苍就以宾客的身份跟随沛公攻打南阳。后来张苍因为犯法应该斩首,脱下衣服,伏在刑具上时,身体又高又大,同时还有一身如同葫芦籽一样肥硕白皙的皮肤,凑巧被王陵看见,惊叹张苍长得好。因此,王陵就向沛公说情,赦免了他的死罪。这样,张苍便跟随沛公向西进入武关,到达咸阳。沛公被立为汉王,进入汉中,不久又还师平定三秦。陈余打跑常山王张耳,张耳投归汉王,汉王就任命张苍为常山的郡守。又跟随韩信攻打赵国,张苍擒获陈余。赵地被平定之后, 王任命张苍为代国相国,防备边境敌寇。不久,又被调任赵国相国,辅佑赵王张耳。张耳死后,辅佐赵王张敖。然后又调任代国相国,辅佑代王。燕王臧荼谋反时,高祖带兵前去攻打,张苍以代国相国的身份跟随高祖攻打臧荼有功,在前201年(高祖六年)中被封为北平侯,食邑一千二百户。 后来,张苍被升任为管理财政的计相。一个月之后,张苍以列侯的爵位改任主计,他担任这个职务达四年之久。此时萧何担任相国,而张苍是从秦时就担任柱下史,非常熟悉天下的图书和各种簿籍,再加上他很精通计算、乐律和历法,因此就命令他以列侯的爵位在相府办公,负责管理各郡国交上来的会计帐簿。黥布谋反未成而逃跑,汉高祖就立他的儿子刘长作淮南王,命令张苍为相国来辅佐他。十四年(应为十六年)之后,张苍调任御史大夫。 周昌是沛县人,他和堂兄周苛都在秦时担任泗水卒史。等到汉高祖在沛县起兵的时候,打败了泗水郡的郡守、郡监,这样,周昌、周苛二兄弟也就以卒史的资历追随沛公,沛公命周昌担任一名管旗帜的职志,周苛暂时在帐下当宾客。后来他们都跟从沛公入关,推翻强秦的统治。沛公被封为汉王,汉王任命周苛为御史大夫,周昌为中尉。 前203年(汉王四年),楚军在荥阳把汉王团团围住,情况紧急,汉王悄悄逃跑出围,命令周苛留守荥阳城。楚军攻破了荥阳,想任命他为将领,周苛痛斥道:“你们这些人应该赶快投降汉王,不然的话,很快地就要做俘虏了!”项羽听罢大怒,立刻就烹杀了周苛。于是,汉王就拜周昌为御史大夫。周昌经常跟随汉王,并且多次击败项羽军。因此,前201年(在高祖六年)时,周昌和萧何、曹参一起受封,周昌被封为汾阴侯,周苛的儿子周成因父亲为国捐躯的原因,也被封为高景侯。 周昌为人坚忍刚强,敢于直言不讳。自萧何、曹参等人对周昌都是非常敬畏的。周昌曾经有一次在高帝休息时进宫奏事,高帝正和戚姬拥抱,周昌见此情景,回头便跑,高帝连忙上前追赶,追上之后,骑在周昌的脖子上问道:“你看我是什么样的皇帝?”周昌挺直脖子,昂起头说:“陛下您就是夏桀、商纣一样的皇帝。”高帝听了哈哈大笑,但是却由此最敬畏周昌。等到高帝想废掉太子,立戚姬之子如意为太子时,许多大臣都坚决反对,但是都未奏效。后来,幸好张良为吕后定下计策,使高帝暂时把此事放下。而周昌在朝廷中和皇帝极力争辩,高帝问他理由何在,因为周昌本来就有口吃的毛病,再加上是在非常气愤的时候,也就口吃得更加厉害了,他说:“我的口才虽然不太好,但是我期……期……知道这样做是不行的。陛下您虽然想废掉太子,但是我期……期……坚决不能接受您的诏令。”高帝听罢,很高兴地笑了。事过之后,吕后因为在东厢侧耳听到上述对话,她见到周昌时,就跪谢说:“若不是您据理力争的话,太子几乎就被废掉了。” 此后,戚姬的儿子如意立为赵王,年纪十岁,高祖担心如果自己死后,赵王会被人杀掉。当时有一个名叫赵尧的人,年纪轻轻,他的官职是掌管符玺的御史、赵国人方与公对御史大夫周昌说:“您的御史赵尧,年纪虽轻,但他却是一个奇才,您对他一定要另眼相待,他将来要代替您的职位。”周昌笑着说:“赵尧年轻,只不过是一个刀笔小吏罢了,哪里会到这种地步!”过了不久,赵尧去侍奉高祖。有一天,高祖独自心中不乐,慷慨悲歌,满朝文武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这样。赵尧上前请问道:“皇帝您闷闷不乐的原因,莫非是为赵王年轻而戚夫人和吕后二人又不和睦吗?是担心在您万岁之后而赵王不能保全自己吗?”高祖说:“对。我私下里非常担心这些,但是却拿不出什么办法来。”赵尧说:“您最好为赵王派去一个地位高贵而又坚强有力的相国,这个人还得是吕后、太子和群臣平素都敬畏的人才行。”高祖说道:“对。我考虑此事是想这样,但是满朝群臣谁能担此重任呢?”赵尧说道:“御史大夫周昌,这个人坚强耿直,况且从吕后、太子到满朝文武,人人对他都一直敬畏,因此,只有他才能够担此重任。”高祖说:“好。”于是高祖就召见了周昌,对他说:“我想一定得麻烦您,您无论如何也要为我去辅佐赵王,您去担任他的相国。”周昌哭着回答:“我从一开始就跟随陛下,您为什么单单要在半路上把我扔给了诸侯王呢?”高祖说:“我非常了解这是降职,但是我私下里又实在为赵王担心,再三考虑,除去您之外,其他人谁也不行。真是迫不得已,您就为我勉强走一遭吧!”于是御史大夫周昌就被调任赵国相国。 周昌走了以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高祖手拿着御史大夫的官印,轻轻地抚弄着说:“谁才是御史大夫最合适的人选呢?”然后仔细地看了看赵尧,说道:“没有人比赵尧更合适了。”这样,就任命赵尧为御史大夫。赵尧在以前也有军功和食邑,等到他以御史大夫之职跟随攻打陈豨立了功,被封为江邑侯。 高祖去世之后,吕太后派使臣召赵王入朝,相国周昌让赵王推说身体不好,不能前往。使者往返去了三次,周昌都一直坚持不送赵王进京。于是吕后很是忧虑,就派使者召周昌进京。周昌进京之后,拜见吕后,吕后非常生气地骂他:“难道你还不知道我非常恨戚夫人吗?而你却不让赵王进京,为什么?”周昌被召进京城之后,吕后又派使者召赵王,不久,赵王果然来到了京城。他到长安一个多月,就被迫喝下毒药死去了。周昌因此也就称病引退,不再上朝拜见太后。三年之后,他也去世了。 前184年(高后元年)的时候,�她听说御史大夫江邑侯赵尧在高祖时定下了保全赵王如意的计策,于是就除去他江邑侯爵位以抵其罪,并让广阿侯任敖担任了御史大夫。 任敖这个人,原来是沛县的一名狱吏。高祖还是一名普通百姓时,曾躲避官司,狱吏找不到高祖本人,便抓走了吕后,并对她很不礼貌。而任敖一直和高祖很要好,见此情景非常生气,就打伤了拘管吕后的那位狱吏。等到高祖开始起兵的时候,任敖就以宾客的身份跟随,后来担任御史,驻守丰邑两年。高祖立为汉王,向东进击项羽,任敖升为上党郡守。在陈豨造反的时候,任敖坚守城池,未被叛军攻陷,因功被封为广阿侯,食邑一千八百户。高后时,担任御史大夫。三年后备免职,任命平阳侯曹窋为御史大夫。高后去世之后,(他不与)曹窋和大臣们共同诛杀吕禄等人,后被免去官职,任命淮南王相国张苍为御史大夫。 张苍和绛侯周勃等人共同尊立代王为孝文皇帝。前176年(文帝四年),丞相灌婴去世,张苍继任为丞相。 自从汉朝建立到孝文帝已有二十多年时间,当时正处在天下刚刚平定的时候,朝廷中的文武百官都是军人出身,而唯独张苍从担任计相时起,就致力于探讨、订正音律和历法的工作。因为高祖是在十月里入关,灭秦到达霸上的,所以原来秦代以十月为一年开端的旧历法依然沿袭。他又推求金、木、水、火、土五德运转的情形,认为汉朝正值水德旺盛的时期,所以仍然像秦朝那样崇尚黑色。张苍还吹奏律管,调整乐调,使其合于五声八音,以此推类其它,来制定律令。并且由此制定出各种器物的度量标准,以作为天下百工的规范。在他担任丞相一职时期,终于把这一切都完成了。所以整个汉代研究音律历法的学者,都师承张苍。而张苍这个人又本来就喜欢图书,再加上他什么书都读,什么学问都精通,而尤其擅长音律和历法。 张苍对于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王陵感恩戴德。王陵就是安国侯。等到张苍当了高官之后,经常把王陵当作父亲一般侍奉。王陵死后,张苍已经是丞相了,但是每逢五天一休假的时候,总是先拜见王陵夫人,献上美食之后,才敢回家。 张苍担任丞相十几年之后,鲁国有个人叫公孙臣,他上书给皇帝,说汉朝属于土德旺盛时期,其征兆是不久将要有黄龙出现。皇帝下诏把此议交给张苍审鉴,张苍认为并非这样,把这件事扔在了一边。但是后来黄龙果然出现在天水郡的成纪县于是文帝就把公孙臣召到了朝廷,并任命他为博士,让他负责草拟顺应土德的历法制度。同时,改定元年。丞相张苍也就因此(被)贬斥,推说年过多病,不再上朝。张苍曾保举某人作中侯官,但这个人利用不正当手段大搞谋求自己私利的事,皇帝以此责备张苍,张苍就告病退职了。前后算起来,张苍总共做了十五年的丞相才去职,在前152年(孝景帝前元五年)时去世,谥号为文侯,儿子康侯继承侯位,八年之后去世。康侯的儿子张类继承侯位,又过了八年,因为犯下了参加诸侯的丧礼后就位不敬的罪名,爵位封邑都被撤消。 从前,张苍的父亲身高不足五尺,等到生下张苍,张苍却身高八尺,被封为侯,又做了丞相。张苍的儿子也很高大,到了孙子张类却又身高六尺多一点,因为犯法而失去侯位。张苍在免去丞相职务之后,年岁已经很大了,嘴里没有牙齿,只能靠吃人奶度日,让一些女人当他的乳母。他的妻妾众多,达百人左右,凡是曾经怀孕生育过的就不再亲近。张苍最后活到一百零几岁时才去世。 丞相申屠嘉是梁地人。他以一个能拉强弓硬弩的武士的身份,跟随高帝,攻打项羽,因军功升任一个叫做队率的小官。跟随高帝攻打黥布叛军时,升任都尉。在孝惠帝时,升任淮阳郡守。前179年(孝文帝元年),�选拔那些曾经跟随高帝南征北战,现年俸在二千石的官员,一律都封为关内侯的爵位,得封此爵的共二十四人,而申屠嘉得到五百户的食邑。张苍任丞相之后,申屠嘉升任为御史大夫。张苍免去丞相之后,孝文皇帝想任命皇后的弟弟窦广国为丞相,但是又说:“我很害怕这样做会使天下人认为我偏爱广国。”窦广国这个人很有才能,而且品德也好,因此皇上才想任命他为丞相。但是孝文帝经过长时间考虑之后,还是认为他不合适。而高帝时候的大臣又多已死去,活着的人当中看来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就任命申屠嘉为丞相,就以原来的食邑封他为故安侯。 申屠嘉为人廉洁正直,在家里不接受私事拜访。当时太中大夫邓通特别受皇帝的宠爱,皇帝赏赐给他的钱财已达万万。汉文帝曾经到他家饮酒作乐,由此可见皇帝对他宠爱的程度。当时丞相申屠嘉入朝拜见皇帝,而邓通站在皇帝的身边,礼数上有些简慢。申屠嘉奏事完毕,接着说道:“皇上您喜爱您的宠臣,可以让他富贵,至于朝廷上的礼节,却是不能不严肃对待的。”皇帝说道:“请您不要再说了,我对邓通就是偏爱。”申屠嘉上朝回来坐在相府中,下了一道手令,让邓通到相府来,如果不来,就要把邓通斩首。邓通非常害怕,进宫告诉了文帝。文帝说:“你尽管前去无妨,我立刻就派人召你进宫。”邓通来到了丞相府,摘下帽子,脱下鞋子,给申屠嘉叩头请罪。申屠嘉很随便地坐在那里,故意不以礼节对待他,同时还斥责他说:“朝廷嘛,是高祖皇帝的朝廷。你邓通只不过是一个小臣,却胆敢在大殿之上随随便便,犯有大不敬之罪,应该杀头。来人哪,现在就执行,把他斩了!”邓通磕头,头上碰得鲜血直流,但申屠嘉仍然没有说饶了他。文帝估计丞相已经让邓通吃尽了苦头,就派使者拿着皇帝的节旄召邓通进宫,并且向丞相表示歉意说:“这是我亲狎的臣子,您就饶了他吧!”邓通回到宫中之后,哭着对文帝说:“丞相差点杀了我!” 申屠嘉担任丞相五年之后,孝文帝去世了,孝景帝即位。前155年(景帝二年),晁错担任内史,因为受皇帝宠爱,地位很高,权力也很大,许多法令制度他都奏请皇帝变更。同时还讨论如何用贬谪处罚的方式来削弱诸侯的权力。而丞相申屠嘉也有感于自己所说的话不被采用,因此忌恨晁错。晁错担任内史,内史府个大门本来是由东边通出宫外的,使他进出有许多不便,这样,他就自作主张该凿一道墙门向南通出。而向南出的门所凿开的墙,正是太上皇宗庙的外墙,申屠嘉听说之后,就想借晁错擅自凿开宗庙围墙为门这一理由,把他治罪法办,奏请皇上杀掉他。但是晁错门客当中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他。晁错非常害怕,连夜跑到宫中,拜见皇上,向景帝自首,说明情况。到了第二天早朝的时候,丞相申屠嘉奏请诛杀内史晁错。景帝说道:“晁错所凿的墙并不是真正的宗庙墙,而是宗庙的外围短墙,所以才有其他官员住在里面,况且这又是我让他这样做的,晁错并没有什么罪过。”退朝之后,申屠嘉对长史说:“我非常后悔没有先杀了晁错,却先报告皇帝,结果反被晁错给欺骗了。”回到相府之后,因气愤吐血而死,谥号为节侯。儿子共侯申屠蔑继承侯位,三年之后去世。共侯之子申屠去病继承侯位,三十一年之后去世。申屠去病的儿子申屠臾继承侯位,六年之后,由于身为九江太守接受原任官员送礼而犯了罪,封国被撤消。 自从申屠嘉死去之后,景帝时开封侯陶青,桃侯刘舍先后担任丞相之职。到了当今皇上的时候,柏至侯许昌,平棘侯薛泽,武强侯庄青翟、高陵侯赵周等人相继为丞相,他们都是世袭的列侯,平庸无能,谨小慎微,当丞相只不过是滥竽充数而已。没有一个人是以贡献杰出、功名显赫而著称于世的。 太史公说:张苍的文章学问、音乐历法都很精通,是汉朝的一代名相。但是他却把贾生、公孙臣等人提出的采用正朔、改变服色的主张抛在了一边,而不加以实行,却偏偏采用秦朝所实行的颛顼(zhuānxū,专须)历,这是为什么呢?周昌这个人质朴、刚强、正直,是个像木石一般倔强的人。而任敖则是靠旧日他对吕后有恩德才被重用。申屠嘉可以说是刚正坚毅、品德高尚的人,但是他却既不懂权术又没有学问,和萧何、曹参、陈平这些前辈丞相相比,恐怕就要逊色一些啦。


简介

《张丞相列传》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传,收录于《史记》,该传是西汉初年大臣张苍、周昌、任敖、申屠嘉四个人的合传。文章以人物的语言和行动表现人物性格,体现了司马迁在运用语言方面的深厚功力。



史记·七十列传·郦生陆贾列传

〔司马迁〕 〔汉〕

郦生食其者,陈留高阳人也。

好读书,家贫落魄,无以为衣食业,为里监门吏。

然县中贤豪不敢役,县中皆谓之狂生。

及陈胜、项梁等起,诸将徇地过高阳者数十人,郦生闻其将皆握齱好苛礼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郦生乃深自藏匿。

后闻沛公将兵略地陈留郊,沛公麾下骑士适郦生里中子也,沛公时时问邑中贤士豪俊。

骑士归,郦生见谓之曰:“吾闻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原从游,莫为我先。

若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馀,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

”骑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

与人言,常大骂。

未可以儒生说也。

”郦生曰:“弟言之。

”骑士从容言如郦生所诫者。

沛公至高阳传舍,使人召郦生。

郦生至,入谒,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

郦生入,则长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

且欲率诸侯破秦也?

”沛公骂曰:“竖儒!

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

”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

”于是沛公辍洗,起摄衣,延郦生上坐,谢之。

郦生因言六国从横时。

沛公喜,赐郦生食,问曰:“计将安出?

”郦生曰:“足下起纠合之众,收散乱之兵,不满万人,欲以径入强秦,此所谓探虎口者也。

夫陈留,天下之旻,四通五达之郊也,今其城又多积粟。

臣善其令,请得使之,令下足下。

即不听,足下举兵攻之,臣为内应。

”于是遣郦生行,沛公引兵随之,遂下陈留。

号郦食其为广野君。

郦生言其弟郦商,使将数千人从沛公西南略地。

郦生常为说客,驰使诸侯。

汉三年秋,项羽击汉,拔荥阳,汉兵遁保巩、洛。

楚人闻淮阴侯破赵,彭越数反梁地,则分兵救之。

淮阴方东击齐,汉王数困荥阳、成皋,计欲捐成皋以东,屯巩、洛以拒楚。

郦生因曰:“臣闻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

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

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

夫敖仓,天下转输久矣,臣闻其下乃有藏粟甚多,楚人拔荥阳,不坚守敖仓,乃引而东,令适卒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资汉也。

方今楚易取而汉反郤,自夺其便,臣窃以为过矣。

且两雄不俱立,楚汉久相持不决,百姓骚动,海内摇荡,农夫释耒,工女下机,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

原足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大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效实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

方今燕、赵已定,唯齐未下。

今田广据千里之齐,田间将二十万之众,军于历城,诸田宗彊,负海阻河济,南近楚,人多变诈,足下虽遣数十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

臣请得奉明诏说齐王,使为汉而称东籓。

”上曰:“善。

” 乃从其画,复守敖仓,而使郦生说齐王曰:“王知天下之所归乎?

”王曰:“不知也。

”曰:“王知天下之所归,则齐国可得而有也。

若不知天下之所归,即齐国未可得保也。

”齐王曰:“天下何所归?

”曰:“归汉。

”曰:“先生何以言之?

”曰:“汉王与项王戮力西面击秦,约先入咸阳者王之。

汉王先入咸阳,项王负约不与而王之汉中。

项王迁杀义帝,汉王闻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出关而责义帝之处,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

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即以分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

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方船而下。

项王有倍约之名,杀义帝之负。

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

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

非项氏莫得用事。

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

攻城得赂,积而不能赏:天下畔之,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

故天下之士归于汉王,可坐而策也。

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

涉西河之外,援上党之兵。

下井陉,诛成安君。

破北魏,举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

今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后服者先亡矣。

王疾先下汉王,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

不下汉王,危亡可立而待也。

”田广以为然,乃听郦生,罢历下兵守战备,与郦生日纵酒。

淮阴侯闻郦生伏轼下齐七十馀城,乃夜度兵平原袭齐。

齐王田广闻汉兵至,以为郦生卖己,乃曰:“汝能止汉军,我活汝。

不然,我将亨汝!

”郦生曰:“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

而公不为若更言!

”齐王遂亨郦生,引兵东走。

汉十二年,曲周侯郦商以丞相将兵击黥布有功。

高祖举列侯功臣,思郦食其。

郦食其子疥数将兵,功未当侯,上以其父故,封疥为高梁侯。

后更食武遂,嗣三世。

元狩元年中,武遂侯平坐诈诏衡山王取百斤金,当弃市,病死,国除也。

陆贾者,楚人也。

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为有口辩士,居左右,常使诸侯。

及高祖时,中国初定,尉他平南越,因王之。

高祖使陆贾赐尉他印为南越王。

陆生至,尉他魋结箕倨见陆生。

陆生因进说他曰:“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在真定。

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祸且及身矣。

且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桀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

项羽倍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彊。

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诸侯,遂诛项羽灭之。

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

天子闻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诛暴逆,将相欲移兵而诛王,天子怜百姓新劳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

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彊于此。

汉诚闻之,掘烧王先人冢,夷灭宗族,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则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

” 于是尉他乃蹶然起坐,谢陆生曰:“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

”因问陆生曰:“我孰与萧何、曹参、韩信贤?

”陆生曰:“王似贤。

”复曰:“我孰与皇帝贤?

”陆生曰:“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彊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王之业,统理中国。

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居天下之膏腴,人众车舆,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

今王众不过数十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若汉一郡,王何乃比于汉!

”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

使我居中国,何渠不若汉?

”乃大说陆生,留与饮数月。

曰:“越中无足与语,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

”赐陆生橐中装直千金,他送亦千金。

陆生卒拜尉他为南越王,令称臣奉汉约。

归报,高祖大悦,拜贾为太中大夫。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

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

”陆生曰。

“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

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

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

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

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

”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

”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

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

孝惠帝时,吕太后用事,欲王诸吕,畏大臣有口者,陆生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家居。

以好畤田地善,可以家焉。

有五男,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装卖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为生产。

陆生常安车驷马,从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宝剑直百金,谓其子曰:“与汝约:过汝,汝给吾人马酒食,极欲,十日而更。

所死家,得宝剑车骑侍从者。

一岁中往来过他客,率不过再三过,数见不鲜,无久慁公为也。

” 吕太后时,王诸吕,诸吕擅权,欲劫少主,危刘氏。

右丞相陈平患之,力不能争,恐祸及己,常燕居深念。

陆生往请,直入坐,而陈丞相方深念,不时见陆生。

陆生曰:“何念之深也?

”陈平曰:“生揣我何念?

”陆生曰:“足下位为上相,食三万户侯,可谓极富贵无欲矣。

然有忧念,不过患诸吕、少主耳。

”陈平曰:“然。

为之柰何?

”陆生曰:“天下安,注意相。

天下危,注意将。

将相和调,则士务附。

士务附,天下虽有变,即权不分。

为社稷计,在两君掌握耳。

臣常欲谓太尉绛侯,绛侯与我戏,易吾言。

君何不交欢太尉,深相结?

”为陈平画吕氏数事。

陈平用其计,乃以五百金为绛侯寿,厚具乐饮。

太尉亦报如之。

此两人深相结,则吕氏谋益衰。

陈平乃以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遗陆生为饮食费。

陆生以此游汉廷公卿间,名声藉甚。

及诛诸吕,立孝文帝,陆生颇有力焉。

孝文帝即位,欲使人之南越。

陈丞相等乃言陆生为太中大夫,往使尉他,令尉他去黄屋称制,令比诸侯,皆如意旨。

语在南越语中。

陆生竟以寿终。

平原君朱建者,楚人也。

故尝为淮南王黥布相,有罪去,后复事黥布。

布欲反时,问平原君,平原君非之,布不听而听梁父侯,遂反。

汉已诛布,闻平原君谏不与谋,得不诛。

语在黥布语中。

平原君为人辩有口,刻廉刚直,家于长安。

行不苟合,义不取容。

辟阳侯行不正,得幸吕太后。

时辟阳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不肯见。

及平原君母死,陆生素与平原君善,过之。

平原君家贫,未有以发丧,方假贷服具,陆生令平原君发丧。

陆生往见辟阳侯,贺曰:“平原君母死。

”辟阳侯曰:“平原君母死,何乃贺我乎?

”陆贾曰:“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义不知君,以其母故。

今其母死,君诚厚送丧,则彼为君死矣。

”辟阳侯乃奉百金往税。

列侯贵人以辟阳侯故,往税凡五百金。

辟阳侯幸吕太后,人或毁辟阳侯于孝惠帝,孝惠帝大怒,下吏,欲诛之。

吕太后惭,不可以言。

大臣多害辟阳侯行,欲遂诛之。

辟阳侯急,因使人欲见平原君。

平原君辞曰:“狱急,不敢见君。

”乃求见孝惠幸臣闳籍孺,说之曰:“君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闻。

今辟阳侯幸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谗,欲杀之。

今日辟阳侯诛,旦日太后含怒,亦诛君。

何不肉袒为辟阳侯言于帝?

帝听君出辟阳侯,太后大欢。

两主共幸君,君贵富益倍矣。

”于是闳籍孺大恐,从其计,言帝,果出辟阳侯。

辟阳侯之囚,欲见平原君,平原君不见辟阳侯,辟阳侯以为倍己,大怒。

及其成功出之,乃大惊。

吕太后崩,大臣诛诸吕,辟阳侯于诸吕至深,而卒不诛。

计画所以全者,皆陆生、平原君之力也。

孝文帝时,淮南厉王杀辟阳侯,以诸吕故。

文帝闻其客平原君为计策,使吏捕欲治。

闻吏至门,平原君欲自杀。

诸子及吏皆曰:“事未可知,何早自杀为?

”平原君曰:“我死祸绝,不及而身矣。

”遂自刭。

孝文帝闻而惜之,曰:“吾无意杀之。

”乃召其子,拜为中大夫。

使匈奴,单于无礼,乃骂单于,遂死匈奴中。

初,沛公引兵过陈留,郦生踵军门上谒曰:“高阳贱民郦食其,窃闻沛公暴露,将兵助楚讨不义,敬劳从者,原得望见,口画天下便事。

”使者入通,沛公方洗,问使者曰:“何如人也?

”使者对曰:“状貌类大儒,衣儒衣,冠侧注。

”沛公曰:“为我谢之,言我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

”使者出谢曰:“沛公敬谢先生,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

”郦生瞋目案剑叱使者曰:“走!

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

”使者惧而失谒,跪拾谒,还走,复入报曰:“客,天下壮士也,叱臣,臣恐,至失谒。

曰‘走!

复入言,而公高阳酒徒也’。

”沛公遽雪足杖矛曰:“延客入!

” 郦生入,揖沛公曰:“足下甚苦,暴衣露冠,将兵助楚讨不义,足不何不自喜也?

臣原以事见,而曰‘吾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

夫足下欲兴天下之大事而成天下之大功,而以目皮相,恐失天下之能士。

且吾度足下之智不如吾,勇又不如吾。

若欲就天下而不相见,窃为足下失之。

”沛公谢曰:“乡者闻先生之容,今见先生之意矣。

”乃延而坐之,问所以取天下者。

郦生曰:“夫足下欲成大功,不如止陈留。

陈留者,天下之据旻也,兵之会地也,积粟数千万石,城守甚坚。

臣素善其令,原为足下说之。

不听臣,臣请为足下杀之,而下陈留。

足下将陈留之众,据陈留之城,而食其积粟,招天下之从兵。

从兵已成,足下横行天下,莫能有害足下者矣。

”沛公曰:“敬闻命矣。

” 于是郦生乃夜见陈留令,说之曰:“夫秦为无道而天下畔之,今足下与天下从则可以成大功。

今独为亡秦婴城而坚守,臣窃为足下危之。

”陈留令曰:“秦法至重也,不可以妄言,妄言者无类,吾不可以应。

先生所以教臣者,非臣之意也,原勿复道。

”郦生留宿卧,夜半时斩陈留令首,逾城而下报沛公。

沛公引兵攻城,县令首于长竿以示城上人,曰:“趣下,而令头已断矣!

今后下者必先斩之!

”于是陈留人见令已死,遂相率而下沛公。

沛公舍陈留南城门上,因其库兵,食积粟,留出入三月,从兵以万数,遂入破秦。

太史公曰:世之传郦生书,多曰汉王已拔三秦,东击项籍而引军于巩洛之间,郦生被儒衣往说汉王。

乃非也。

自沛公未入关,与项羽别而至高阳,得郦生兄弟。

余读陆生新语书十二篇,固当世之辩士。

至平原君子与余善,是以得具论之。

广野大度,始冠侧注。

踵门长揖,深器重遇。

说齐历下,趣鼎何惧。

陆贾使越,尉佗慑怖,相说国安,书成主悟。

史记·七十列传·傅靳蒯成列传

〔司马迁〕 〔汉〕

阳陵侯傅宽,以魏五大夫骑将从,为舍人,起横阳。

从攻安阳、杠里,击赵贲军于开封,及击杨熊曲遇、阳武,斩首十二级,赐爵卿。

从至霸上。

沛公立为汉王,汉王赐宽封号共德君。

从入汉中,迁为右骑将。

从定三秦,赐食邑雕阴。

从击项籍,待怀,赐爵通德侯。

从击项冠、周兰、龙且,所将卒斩骑将一人敖下,益食邑。

属淮阴,击破齐历下军,击田解。

属相国参,残博,益食邑。

因定齐地,剖符世世勿绝,封为阳陵侯,二千六百户,除前所食。

为齐右丞相,备齐。

五岁为齐相国。

四月,击陈豨,属太尉勃,以相国代丞相哙击豨。

一月,徙为代相国,将屯。

二岁,为代丞相,将屯。

孝惠五年卒,谥为景侯。

子顷侯精立,二十四年卒。

子共侯则立,十二年卒。

子侯偃立,三十一年,坐与淮南王谋反,死,国除。

信武侯靳歙,以中涓从,起宛朐。

攻济阳。

破李由军。

击秦军亳南、开封东北,斩骑千人将一人,首五十七级,捕虏七十三人,赐爵封号临平君。

又战蓝田北,斩车司马二人,骑长一人,首二十八级,捕虏五十七人。

至霸上。

沛公立为汉王,赐歙爵建武侯,迁为骑都尉。

从定三秦。

别西击章平军于陇西,破之,定陇西六县,所将卒斩车司马、候各四人,骑长十二人。

从东击楚,至彭城。

汉军败还,保雍丘,去击反者王武等。

略梁地,别将击邢说军菑南,破之,身得说都尉二人,司马、侯十二人,降吏卒四千一百八十人。

破楚军荥阳东。

三年,赐食邑四千二百户。

别之河内,击赵将贲郝军朝歌,破之,所将卒得骑将二人,车马二百五十匹。

从攻安阳以东,至棘蒲,下七县。

别攻破赵军,得其将司马二人,候四人,降吏卒二千四百人。

从攻下邯郸。

别下平阳,身斩守相,所将卒斩兵守、郡守各一人,降邺。

从攻朝歌、邯郸,及别击破赵军,降邯郸郡六县。

还军敖仓,破项籍军成皋南,击绝楚饟道,起荥阳至襄邑。

破项冠军鲁下。

略地东至缯、郯、下邳,南至蕲、竹邑。

击项悍济阳下。

还击项籍陈下,破之。

别定江陵,降江陵柱国、大司马以下八人,身得江陵王,生致之雒阳,因定南郡。

从至陈,取楚王信,剖符世世勿绝,定食四千六百户,号信武侯。

以骑都尉从击代,攻韩信平城下,还军东垣。

有功,迁为车骑将军,并将梁、赵、齐、燕、楚车骑,别击陈豨丞相敞,破之,因降曲逆。

从击黥布有功,益封定食五千三百户。

凡斩首九十级,虏百三十二人。

别破军十四,降城五十九,定郡、国各一,县二十三。

得王、柱国各一人,二千石以下至五百石三十九人。

高后五年,歙卒,谥为肃侯。

子亭代侯。

二十一年,坐事国人过律,孝文后三年,夺侯,国除。

蒯成侯緤者,沛人也,姓周氏。

常为高祖参乘,以舍人从起沛。

至霸上,西入蜀、汉,还定三秦,食邑池阳。

东绝甬道,从出度平阴,遇淮阴侯兵襄国,军乍利乍不利,终无离上心。

以緤为信武侯,食邑三千三百户。

高祖十二年,以緤为蒯成侯,除前所食邑。

上欲自击陈豨,蒯成侯泣曰:“始秦攻破天下,未尝自行。

今上常自行,是为无人可使者乎?

”上以为“爱我”,赐入殿门不趋,杀人不死。

至孝文五年,緤以寿终,谥为贞侯。

子昌代侯,有罪,国除。

至孝景中二年,封緤子居代侯。

至元鼎三年,居为太常,有罪,国除。

太史公曰:阳陵侯傅宽、信武侯靳歙皆高爵,从高祖起山东,攻项籍,诛杀名将,破军降城以十数,未尝困辱,此亦天授也。

蒯成侯周緤操心坚正,身不见疑,上欲有所之,未尝不垂涕,此有伤心者然,可谓笃厚君子矣。

阳陵、信武,结发从汉。

动叶人谋,功实天赞。

定齐破项,我军常冠,蒯成委质,夷险不乱。

主上称忠,人臣鸧腕。

史记·七十列传·刘敬叔孙通列传

〔司马迁〕 〔汉〕

刘敬者,齐人也。

汉五年,戍陇西,过洛阳,高帝在焉。

娄敬脱挽辂,衣其羊裘,见齐人虞将军曰:“臣愿见上言便事。

”虞将军欲与之鲜衣,娄敬曰:“臣衣帛,衣帛见。

衣褐,衣褐见:终不敢易衣。

”于是虞将军入言上。

上召入见,赐食。

已而问娄敬,娄敬说曰:“陛下都洛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

”上曰:“然。

”娄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室异。

周之先自后稷,尧封之邰,积德累善十有馀世。

公刘避桀居豳。

太王以狄伐故,去豳,杖马棰居岐,国人争随之。

及文王为西伯,断虞芮之讼,始受命,吕望、伯夷自海滨来归之。

武王伐纣,不期而会孟津之上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遂灭殷。

成王即位,周公之属傅相焉,乃营成周洛邑,以此为天下之中也,诸侯四方纳贡职,道里均矣,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

凡居此者,欲令周务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险,令后世骄奢以虐民也。

及周之盛时,天下和洽,四夷乡风,慕义怀德,附离而并事天子,不屯一卒,不战一士,八夷大国之民莫不宾服,效其贡职。

及周之衰也,分而为两,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

非其德薄也,而形势弱也。

今陛下起丰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径往而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羽战荥阳,争成皋之口,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痍者未起,而欲比隆于成康之时,臣窃以为不侔也。

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也。

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

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

夫与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

今陛下入关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 高帝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即亡,不如都周。

上疑未能决。

及留侯明言入关便,即日车驾西都关中。

于是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娄敬,‘娄’者乃‘刘’也。

”赐姓刘氏,拜为郎中,号为奉春君。

汉七年,韩王信反,高帝自往击之。

至晋阳,闻信与匈奴欲共击汉,上大怒,使人使匈奴。

匈奴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

使者十辈来,絋言匈奴可击。

上使刘敬复往使匈奴,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

今臣往,徒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

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

”是时汉兵已逾句注,二十馀万兵已业行。

上怒,骂刘敬曰:“齐虏!

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军。

”械系敬广武。

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围高帝白登,七日然后得解。

高帝至广武,赦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

吾皆已斩前使十辈言可击者矣。

”乃封敬二千户,为关内侯,号为建信侯。

高帝罢平城归,韩王信亡入胡。

当是时,冒顿为单于,兵彊,控弦三十万,数苦北边。

上患之,问刘敬。

刘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未可以武服也。

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

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为。

”上曰:“诚可,何为不能!

顾为柰何?

”刘敬对曰:“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彼知汉适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

代单于。

何者?

贪汉重币。

陛下以岁时汉所馀彼所鲜数问遗,因使辩士风谕以礼节。

冒顿在,固为子婿。

死,则外孙为单于。

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

兵可无战以渐臣也。

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彼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

”高帝曰:“善。

”欲遣长公主。

吕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柰何弃之匈奴!

”上竟不能遣长公主,而取家人子名为长公主,妻单于。

使刘敬往结和亲约。

刘敬从匈奴来,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

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

夫诸侯初起时,非齐诸田,楚昭、屈、景莫能兴。

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人。

北近胡寇,东有六国之族,宗彊,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

臣愿陛下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后,及豪桀名家居关中。

无事,可以备胡。

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

此强本弱末之术也”。

上曰:“善。

”乃使刘敬徙所言关中十馀万口。

叔孙通者,薛人也。

秦时以文学徵,待诏博士。

数岁,陈胜起山东,使者以闻,二世召博士诸儒生问曰:“楚戍卒攻蕲入陈,于公如何?

”博士诸生三十馀人前曰:“人臣无将,将即反,罪死无赦。

愿陛下急发兵击之。

”二世怒,作色。

叔孙通前曰:“诸生言皆非也。

夫天下合为一家,毁郡县城,铄其兵,示天下不复用。

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于下,使人人奉职,四方辐辏,安敢有反者!

此特群盗鼠窃狗盗耳,何足置之齿牙间。

郡守尉今捕论,何足忧。

”二世喜曰:“善。

”尽问诸生,诸生或言反,或言盗。

于是二世令御史案诸生言反者下吏,非所宜言。

诸言盗者皆罢之。

乃赐叔孙通帛二十匹,衣一袭,拜为博士。

叔孙通已出宫,反舍,诸生曰:“先生何言之谀也?

”通曰:“公不知也,我几不脱于虎口!

”乃亡去,之薛,薛已降楚矣。

及项梁之薛,叔孙通从之。

败于定陶,从怀王。

怀王为义帝,徙长沙,叔孙通留事项王。

汉二年,汉王从五诸侯入彭城,叔孙通降汉王。

汉王败而西,因竟从汉。

叔孙通儒服,汉王憎之。

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汉王喜。

叔孙通之降汉,从儒生弟子百馀人,然通无所言进,专言诸故群盗壮士进之。

弟子皆窃骂曰:“事先生数岁,幸得从降汉,今不能进臣等,专言大猾,何也?

”叔孙通闻之,乃谓曰:“汉王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

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

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

”汉王拜叔孙通为博士,号稷嗣君。

汉五年,已并天下,诸侯共尊汉王为皇帝于定陶,叔孙通就其仪号。

高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

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

叔孙通知上益厌之也,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

臣愿徵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

”高帝曰:“得无难乎?

”叔孙通曰:“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

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

故夏、殷、周之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也。

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

”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

” 于是叔孙通使徵鲁诸生三十馀人。

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

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

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

吾不忍为公所为。

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

公往矣,无污我!

”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 遂与所徵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馀人为绵蕞野外。

习之月馀,叔孙通曰:“上可试观。

”上既观,使行礼,曰:“吾能为此。

”乃令群臣习肄,会十月。

汉七年,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十月。

仪:先平明,谒者治礼,引以次入殿门,廷中陈车骑步卒卫宫,设兵张旗志。

传言“趋”。

殿下郎中侠陛,陛数百人。

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

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

大行设九宾,胪传。

于是皇帝辇出房,百官执职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

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

至礼毕,复置法酒。

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

觞九行,谒者言“罢酒”。

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

竟朝置酒,无敢讙哗失礼者。

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乃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

叔孙通因进曰:“诸弟子儒生随臣久矣,与臣共为仪,愿陛下官之。

”高帝悉以为郎。

叔孙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赐诸生。

诸生乃皆喜曰:“叔孙生诚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

” 汉九年,高帝徙叔孙通为太子太傅。

汉十二年,高祖欲以赵王如意易太子,叔孙通谏上曰:“昔者晋献公以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奚齐,晋国乱者数十年,为天下笑。

秦以不蚤定扶苏,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

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

吕后与陛下攻苦食啖,其可背哉!

陛下必欲废适而立少,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

”高帝曰:“公罢矣,吾直戏耳。

”叔孙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振动,柰何以天下为戏!

”高帝曰:“吾听公言。

”及上置酒,见留侯所招客从太子入见,上乃遂无易太子志矣。

高帝崩,孝惠即位,乃谓叔孙生曰:“先帝园陵寝庙,群臣莫习。

”徙为太常,定宗庙仪法。

及稍定汉诸仪法,皆叔孙生为太常所论箸也。

孝惠帝为东朝长乐宫,及间往,数跸烦人,乃作复道,方筑武库南。

叔孙生奏事,因请间曰:“陛下何自筑复道高寝,衣冠月出游高庙?

高庙,汉太祖,柰何令后世子孙乘宗庙道上行哉?

”孝惠帝大惧,曰:“急坏之。

”叔孙生曰:“人主无过举。

今已作,百姓皆知之,今坏此,则示有过举。

愿陛下原庙渭北,衣冠月出游之,益广多宗庙,大孝之本也。

”上乃诏有司立原庙。

原庙起,以复道故。

孝惠帝曾春出游离宫,叔孙生曰:“古者有春尝果,方今樱桃孰,可献,愿陛下出,因取樱桃献宗庙。

”上乃许之。

诸果献由此兴。

太史公曰:语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

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

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也”。

信哉!

夫高祖起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矣。

然而刘敬脱挽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邪!

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

“大直若诎,道固委蛇”,盖谓是乎?

史记·七十列传·季布栾布列传

〔司马迁〕 〔汉〕

季布者,楚人也。

为气任侠,有名于楚。

项籍使将兵,数窘汉王。

及项羽灭,高祖购求布千金,敢有舍匿,罪及三族。

季布匿濮阳周氏。

周氏曰:“汉购将军急,迹且至臣家,将军能听臣,臣敢献计。

即不能,原先自刭。

”季布许之。

乃髡钳季布,衣褐衣,置广柳车中,并与其家僮数十人,之鲁朱家所卖之。

朱家心知是季布,乃买而置之田。

诫其子曰:“田事听此奴,必与同食。

”朱家乃乘轺车之洛阳,见汝阴侯滕公。

滕公留朱家饮数日。

因谓滕公曰:“季布何大罪,而上求之急也?

”滕公曰:“布数为项羽窘上,上怨之,故必欲得之。

”朱家曰:“君视季布何如人也?

”曰:“贤者也。

”朱家曰:“臣各为其主用,季布为项籍用,职耳。

项氏臣可尽诛邪?

今上始得天下,独以己之私怨求一人,何示天下之不广也!

且以季布之贤而汉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

夫忌壮士以资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王之墓也。

君何不从容为上言邪?

”汝阴侯滕公心知朱家大侠,意季布匿其所,乃许曰:“诺。

”待间,果言如朱家指。

上乃赦季布。

当是时,诸公皆多季布能摧刚为柔,朱家亦以此名闻当世。

季布召见,谢,上拜为郎中。

孝惠时,为中郎将。

单于尝为书嫚吕后,不逊,吕后大怒,召诸将议之。

上将军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

”诸将皆阿吕后意,曰“然”。

季布曰:“樊哙可斩也!

夫高帝将兵四十余万众,困于平城,今哙奈何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面欺!

且秦以事于胡,陈胜等起。

于今创痍未瘳,哙又面谀,欲摇动天下。

”是时殿上皆恐,太后罢朝,遂不复议击匈奴事。

季布为河东守,孝文时,人有言其贤者,孝文召,欲以为御史大夫。

复有言其勇,使酒难近。

至,留邸一月,见罢。

季布因进曰:“臣无功窃宠,待罪河东。

陛下无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

今臣至,无所受事,罢去,此人必有以毁臣者。

夫陛下以一人之誉而召臣,一人之毁而去臣,臣恐天下有识闻之有以窥陛下也。

”上默然惭,良久曰:“河东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

”布辞之官。

楚人曹丘生,辩士,数招权顾金钱。

事贵人赵同等,与窦长君善。

季布闻之,寄书谏窦长君曰:“吾闻曹丘生非长者,勿与通。

”及曹丘生归,欲得书请季布。

窦长君曰:“季将军不说足下,足下无往。

”固请书,遂行。

使人先发书,季布果大怒,待曹丘。

曹丘至,即揖季布曰:“楚人谚曰‘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诺’,足下何以得此声于梁楚间哉?

且仆楚人,足下亦楚人也。

仆游扬足下之名于天下,顾不重邪?

何足下距仆之深也!

”季布乃大说,引入,留数月,为上客,厚送之。

季布名所以益闻者,曹丘扬之也。

季布弟季心,气盖关中,遇人恭谨,为任侠,方数千里,士皆争为之死。

尝杀人,亡之吴,从袁丝匿。

长事袁丝,弟畜灌夫、籍福之属。

尝为中司马,中尉郅都不敢不加礼。

少年多时时窃籍其名以行。

当是时,季心以勇,布以诺,著闻关中。

季布母弟丁公,为楚将。

丁公为项羽逐窘高祖彭城西,短兵接,高祖急,顾丁公曰:“两贤岂相戹哉!

”于是丁公引兵而还,汉王遂解去。

及项王灭,丁公谒见高祖。

高祖以丁公徇军中,曰:“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乃丁公也。

”遂斩丁公,曰:“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

” 栾布者,梁人也。

始梁王彭越为家人时,尝与布游。

穷困,赁佣于齐,为酒人保。

数岁,彭越去之巨野中为盗,而布为人所略卖,为奴于燕。

为其家主报仇,燕将臧荼举以为都尉。

臧荼后为燕王,以布为将。

及臧荼反,汉击燕,虏布。

梁王彭越闻之,乃言上,请赎布以为梁大夫。

使于齐,未还,汉召彭越,责以谋反,夷三族。

已而枭彭越头于雒阳下,诏曰:“有敢收视者,辄捕之。

”布从齐还,奏事彭越头下,祠而哭之。

吏捕布以闻。

上召布,骂曰:“若与彭越反邪?

吾禁人勿收,若独祠而哭之,与越反明矣。

趣烹之。

”方提趣汤,布顾曰:“原一言而死。

”上曰:“何言?

”布曰:“方上之困于彭城,败荥阳、成皋间,项王所以不能西,徒以彭王居梁地,与汉合从苦楚也。

当是之时,彭王一顾,与楚则汉破,与汉而楚破。

且垓下之会,微彭王,项氏不亡。

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亦欲传之万世。

今陛下一徵兵于梁,彭王病不行,而陛下疑以为反,反形未见,以苛小案诛灭之,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

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请就亨。

”于是上乃释布罪,拜为都尉。

孝文时,为燕相,至将军。

布乃称曰:“穷困不能辱身下志,非人也。

富贵不能快意,非贤也。

”于是尝有德者厚报之,有怨者必以法灭之。

吴反时,以军功封俞侯,复为燕相。

燕齐之间皆为栾布立社,号曰栾公社。

景帝中五年薨。

子贲嗣,为太常,牺牲不如令,国除。

太史公曰:以项羽之气,而季布以勇显于楚,身屦军搴旗者数矣,可谓壮士。

然至被刑戮,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

彼必自负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故终为汉名将。

贤者诚重其死。

夫婢妾贱人感慨而自杀者,非能勇也,其计画无复之耳。

栾布哭彭越,趣汤如归者,彼诚知所处,不自重其死。

虽往古烈士,何以加哉!

史记·七十列传·袁盎晁错列传

〔司马迁〕 〔汉〕

袁盎楚人也,字丝。

父故为群盗,徙处安陵。

高后时,盎尝为吕禄舍人。

及孝文帝即位,盎兄哙任盎为中郎。

绛侯为丞相,朝罢趋出,意得甚。

上礼之恭,常自送之。

袁盎进曰:“陛下以丞相何如人?

”上曰:“社稷臣。

”盎曰:“绛侯所谓功臣,非社稷臣,社稷臣主在与在,主亡与亡。

方吕后时,诸吕用事,擅相王,刘氏不绝如带。

是时绛侯为太尉,主兵柄,弗能正。

吕后崩,大臣相与共畔诸吕,太尉主兵,适会其成功,所谓功臣,非社稷臣。

丞相如有骄主色。

陛下谦让,臣主失礼,窃为陛下不取也。

”后朝,上益庄,丞相益畏。

已而绛侯望袁盎曰:“吾与而兄善,今儿廷毁我!

”盎遂不谢。

及绛侯免相之国,国人上书告以为反,徵系清室,宗室诸公莫敢为言,唯袁盎明绛侯无罪。

绛侯得释,盎颇有力。

绛侯乃大与盎结交。

淮南厉王朝,杀辟阳侯,居处骄甚。

袁盎谏曰:“诸侯大骄必生患,可适削地。

”上弗用。

淮南王益横。

及棘蒲侯柴武太子谋反事觉,治,连淮南王,淮南王徵,上因迁之蜀,轞车传送。

袁盎时为中郎将,乃谏曰:“陛下素骄淮南王,弗稍禁,以至此,今又暴摧折之。

淮南王为人刚,如有遇雾露行道死,陛下竟为以天下之大弗能容,有杀弟之名,柰何?

”上弗听,遂行之。

淮南王至雍,病死,闻,上辍食,哭甚哀。

盎入,顿首请罪。

上曰:“以不用公言至此。

”盎曰:“上自宽,此往事,岂可悔哉!

且陛下有高世之行者三,此不足以毁名。

”上曰:“吾高世行三者何事?

”盎曰:“陛下居代时,太后尝病,三年,陛下不交睫,不解衣,汤药非陛下口所尝弗进。

夫曾参以布衣犹难之,今陛下亲以王者修之,过曾参孝远矣。

夫诸吕用事,大臣专制,然陛下从代乘六传驰不测之渊,虽贲育之勇不及陛下。

陛下至代邸,西向让天子位者再,南面让天子位者三。

夫许由一让,而陛下五以天下让,过许由四矣。

且陛下迁淮南王,欲以苦其志,使改过,有司卫不谨,故病死。

”于是上乃解,曰:“将柰何?

”盎曰:“淮南王有三子,唯在陛下耳。

”于是文帝立其三子皆为王。

盎由此名重朝廷。

袁盎常引大体慨。

宦者赵同以数幸,常害袁盎,袁盎患之。

盎兄子种为常侍骑,持节夹乘,说盎曰:“君与斗,廷辱之,使其毁不用。

”孝文帝出,赵同参乘,袁盎伏车前曰:“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

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余人载!

”于是上笑,下赵同。

赵同泣下车。

文帝从霸陵上,欲西驰下峻阪。

袁盎骑,并车揽辔。

上曰:“将军怯邪?

”盎曰:“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

今陛下骋六騑,驰下峻山,如有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柰高庙、太后何?

”上乃止。

上幸上林,皇后、慎夫人从。

其在禁中,常同席坐。

及坐,郎署长布席,袁盎引却慎夫人坐。

慎夫人怒,不肯坐。

上亦怒,起,入禁中。

盎因前说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

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与同坐哉!

适所以失尊卑矣。

且陛下幸之,即厚赐之。

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

陛下独不见‘人彘’乎?

”于是上乃说,召语慎夫人。

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然袁盎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中,调为陇西都尉。

仁爱士卒,士卒皆争为死。

迁为齐相。

徙为吴相,辞行,种谓盎曰:“吴王骄日久,国多奸。

今苟欲劾治,彼不上书告君,即利剑刺君矣。

南方卑溼,君能日饮,毋何,时说王曰毋反而已。

如此幸得脱。

”盎用种之计,吴王厚遇盎。

盎告归,道逢丞相申屠嘉,下车拜谒,丞相从车上谢袁盎。

袁盎还,愧其吏,乃之丞相舍上谒,求见丞相。

丞相良久而见之。

盎因跪曰:“愿请闲。

”丞相曰:“使君所言公事,之曹与长史掾议,吾且奏之。

即私邪,吾不受私语。

”袁盎即跪说曰:“君为丞相,自度孰与陈平、绛侯?

”丞相曰:“吾不如。

”袁盎曰:“善,君即自谓不如。

夫陈平、绛侯辅翼高帝,定天下,为将相,而诛诸吕,存刘氏。

君乃为材官蹶张,迁为队率,积功至淮阳守,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

且陛下从代来,每朝,郎官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受采之,未尝不称善。

何也?

则欲以致天下贤士大夫。

上日闻所不闻,明所不知,日益圣智。

君今自闭钳天下之口而日益愚。

夫以圣主责愚相,君受祸不久矣。

”丞相乃再拜曰:“嘉鄙野人,乃不知,将军幸教。

”引入与坐,为上客。

盎素不好晁错,晁错所居坐,盎去。

盎坐,错亦去:两人未尝同堂语。

及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晁错为御史大夫,使吏案袁盎受吴王财物,抵罪,诏赦以为庶人。

吴楚反,闻,晁错谓丞史曰:“夫袁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

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计谋。

”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

今兵西乡,治之何益!

且袁盎不宜有谋。

”晁错犹与未决。

人有告袁盎者,袁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所以反者,愿至上前口对状。

窦婴入言上,上乃召袁盎入见。

晁错在前,及盎请辟人赐闲,错去,固恨甚。

袁盎具言吴所以反状,以错故,独急斩错以谢吴,吴兵乃可罢。

其语具在吴事中。

使袁盎为太常,窦婴为大将军。

两人素相与善。

逮吴反。

诸陵长者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车随者日数百乘。

及晁错已诛,袁盎以太常使吴。

吴王欲使将,不肯。

欲杀之,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围守盎军中。

袁盎自其为吴相时,(尝)有从史尝盗爱盎侍儿,盎知之,弗泄,遇之如故。

人有告从史,言“君知尔与侍者通”,乃亡归。

袁盎驱自追之,遂以侍者赐之,复为从史。

及袁盎使吴见守,从史适为守盎校尉司马,乃悉以其装赍置二石醇醪,会天寒,士卒饥渴,饮酒醉,西南陬卒皆卧,司马夜引袁盎起,曰:“君可以去矣,吴王期旦日斩君。

”盎弗信,曰:“公何为者?

”司马曰:“臣故为从史盗君侍儿者。

”盎乃惊谢曰。

“公幸有亲,吾不足以累公。

”司马曰:“君弟去,臣亦且亡,辟吾亲,君何患?

乃以刀决张,道从醉卒隧出。

司马与分背,袁盎解节毛怀之,杖,步行七八里,明,见梁骑,骑驰去,遂归报。

吴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袁盎为楚相。

尝上书有所言,不用。

袁盎病免居家,与闾里浮沉,相随行,斗鸡走狗。

雒阳剧孟尝过袁盎,盎善待之。

安陵富人有谓盎曰:“吾闻剧孟博徒,将军何自通之?

”盎曰:“剧孟虽博徒,然母死,客送葬车千余乘,此亦有过人者。

且缓急人所有。

夫一旦有急叩门,不以亲为解,不以存亡为辞,天下所望者,独季心、剧孟耳。

今公常从数骑,一旦有缓急,宁足恃乎!

”骂富人,弗与通。

诸公闻之,皆多袁盎。

袁盎虽家居,汉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

梁王欲求为嗣,袁盎进说,其后语塞。

梁王以此怨盎,曾使人刺盎。

刺者至关中,问袁盎,诸君誉之皆不容口。

乃见袁盎曰:“臣受梁王金来刺君,君长者,不忍刺君。

然后刺君者十余曹,备之!

”袁盎心不乐,家又多怪,乃之棓生所问占。

还,梁刺客后曹辈果遮刺杀盎安陵郭门外。

晁错者,颍川人也。

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先所,与雒阳宋孟及刘礼同师。

以文学为太常掌故。

错为人峭直刻深。

孝文帝时,天下无治《尚书》者,独闻济南伏生故秦博士,治《尚书》,年九十余,老不可征,乃诏太常使人往受之。

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

还,因上便宜事,以《书》称说。

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家令。

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

数上书孝文,时言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

书数十上,孝文不听,然奇其材,迁为中大夫。

当是时,太子善错计策,袁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

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

错常数请间言事,辄听,宠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

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伤。

内史府居太上庙堧中,门东出,不便,错乃穿两门南出,凿庙堧垣。

丞相嘉闻,大怒,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

错闻之,即夜请间,具为上言之。

丞相奏事,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请下廷尉诛。

上曰:“此非庙垣,乃堧中垣,不致于法。

”丞相谢。

罢朝,怒谓长史曰:“吾当先斩以闻,乃先请,为儿所卖,固误。

”丞相遂发病死。

错以此愈贵,迁为御史大夫。

请诸侯之罪过,削其地,收其枝郡。

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集议,莫敢难,独窦婴争之,由此与错有郤。

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皆喧哗,疾晁错。

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别疏人骨肉,人口议多怨公者,何也?

”晁错曰:“固也。

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

”错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归矣!

”遂饮药死,曰:“吾不忍见祸及吾身。

”死十余日,吴楚七国果反,以诛错为名。

及窦婴、袁盎进说,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

晁错已死,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击吴楚军为将。

还,上书言军事,谒见上。

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

”邓公曰:“吴王为反数十年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非在错也。

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不敢复言也!

”上曰:“何哉?

”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

计划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于是景帝默然良久,曰:“公言善,吾亦恨之。

”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

邓公,成固人也,多奇计。

建元中,上招贤良,公卿言邓公,时邓公免,起家为九卿。

一年,复谢病免归。

其子章以修黄老言显于诸公间。

太史公曰:袁盎虽不好学,亦善傅会,仁心为质,引义慨。

遭孝文初立,资适逢世。

时以变易,及吴楚一说,说虽行哉,然复不遂。

好声矜贤,竟以名败。

晁错为家令时,数言事不用。

后擅权,多所变更。

诸侯发难,不急匡救,欲报私雠,反以亡躯。

语曰“变古乱常,不死则亡”,岂错等谓邪!

史记·七十列传·樊郦滕灌列传

〔司马迁〕 〔汉〕

舞阳侯樊哙者,沛人也。

以屠狗为事,与高祖俱隐。

初从高祖起丰,攻下沛。

高祖为沛公,以哙为舍人。

从攻胡陵、方与,还守丰,击泗水监丰下,破之。

复东定沛,破泗水守薛西。

与司马枿战砀东,却敌,斩首十五级,赐爵国大夫。

常从,沛公击章邯军濮阳,攻城先登,斩首二十三级,赐爵列大夫。

复常从,从攻城阳,先登。

下户牖,破李由军,斩首十六级,赐上间爵。

从攻围东郡守尉于成武,却敌,斩首十四级,捕虏十一人,赐爵五大夫。

从击秦军,出亳南。

河间守军于杠里,破之。

击破赵贲军开封北,以却敌先登,斩候一人,首六十八级,捕虏二十七人,赐爵卿。

从攻破杨熊军于曲遇。

攻宛陵,先登,斩首八级,捕虏四十四人,赐爵封号贤成君。

从攻长社、轘辕,绝河津,东攻秦军于尸,南攻秦军于犨。

破南阳守齮于阳城。

东攻宛城,先登。

西至郦,以却敌,斩首二十四级,捕虏四十人,赐重封。

攻武关,至霸上,斩都尉一人,首十级,捕虏百四十六人,降卒二千九百人。

项羽在戏下,欲攻沛公。

沛公从百馀骑因项伯面见项羽,谢无有闭关事。

项羽既飨军士,中酒,亚父谋欲杀沛公,令项庄拔剑舞坐中,欲击沛公,项伯常蔽之。

时独沛公与张良得入坐,樊哙在营外,闻事急,乃持铁盾入到营。

营卫止哙,哙直撞入,立帐下。

项羽目之,问为谁。

张良曰:“沛公参乘樊哙。

”项羽曰:“壮士。

”赐之卮酒彘肩。

哙既饮酒,拔剑切肉食,尽之。

项羽曰:“能复饮乎?

”哙曰:“臣死且不辞,岂特卮酒乎!

且沛公先入定咸阳,暴师霸上,以待大王。

大王今日至,听小人之言,与沛公有隙,臣恐天下解,心疑大王也。

”项羽默然。

沛公如厕,麾樊哙去。

既出,沛公留车骑,独骑一马,与樊哙等四人步从,从间道山下归走霸上军,而使张良谢项羽。

项羽亦因遂已,无诛沛公之心矣。

是日微樊哙饹入营谯让项羽,沛公事几殆。

明日,项羽入屠咸阳,立沛公为汉王。

汉王赐哙爵为列侯,号临武侯。

迁为郎中,从入汉中。

还定三秦,别击西丞白水北,雍轻车骑于雍南,破之。

从攻雍、斄城,先登击章平军好畤,攻城,先登陷阵,斩县令丞各一人,首十一级,虏二十人,迁郎中骑将。

从击秦车骑壤东,却敌,迁为将军。

攻赵贲,下郿、槐里、柳中、咸阳。

灌废丘,最。

至栎阳,赐食邑杜之樊乡。

从攻项籍,屠煮枣。

击破王武、程处军于外黄。

攻邹、鲁、瑕丘、薛。

项羽败汉王于彭城,尽复取鲁、梁地。

哙还至荥阳,益食平阴二千户,以将军守广武。

一岁,项羽引而东。

从高祖击项籍,下阳夏,虏楚周将军卒四千人。

围项籍于陈,大破之。

屠胡陵。

项籍既死,汉王为帝,以哙坚守战有功,益食八百户。

从高帝攻反燕王臧荼,虏荼,定燕地。

楚王韩信反,哙从至陈,取信,定楚。

更赐爵列侯,与诸侯剖符,世世勿绝,食舞阳,号为舞阳侯,除前所食。

以将军从高祖攻反韩王信于代。

自霍人以往至云中,与绛侯等共定之,益食千五百户。

因击陈豨与曼丘臣军,战襄国,破柏人,先登,降定清河、常山凡二十七县,残东垣,迁为左丞相。

破得綦毋卬、尹潘军于无终、广昌。

破豨别将胡人王黄军于代南,因击韩信军于参合。

军所将卒斩韩信,破豨胡骑横谷,斩将军赵既,虏代丞相冯梁、守孙奋、大将王黄、将军、太仆解福等十人。

与诸将共定代乡邑七十三。

其后燕王卢绾反,哙以相国击卢绾,破其丞相抵蓟南,定燕地,凡县十八,乡邑五十一。

益食邑千三百户,定食舞阳五千四百户。

从,斩首百七十六级,虏二百八十八人。

别,破军七,下城五,定郡六,县五十二,得丞相一人,将军十二人,二千石已下至三百石十一人。

哙以吕后女弟吕须为妇,生子伉,故其比诸将最亲。

先黥布反时,高祖尝病甚,恶见人,卧禁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

群臣绛、灌等莫敢入。

十馀日,哙乃排闼直入,大臣随之。

上独枕一宦者卧。

哙等见上流涕曰:“始陛下与臣等起丰沛,定天下,何其壮也!

今天下已定,又何惫也!

且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见臣等计事,顾独与一宦者绝乎?

且陛下独不见赵高之事乎?

”高帝笑而起。

其后卢绾反,高帝使哙以相国击燕。

是时高帝病甚,人有恶哙党于吕氏,即上一日宫车晏驾,则哙欲以兵尽诛灭戚氏、赵王如意之属。

高帝闻之大怒,乃使陈平载绛侯代将,而即军中斩哙。

陈平畏吕后,执哙诣长安。

至则高祖已崩,吕后释哙,使复爵邑。

孝惠六年,樊哙卒,谥为武侯。

子伉代侯。

而伉母吕须亦为临光侯,高后时用事专权,大臣尽畏之。

伉代侯九岁,高后崩。

大臣诛诸吕、吕须婘属,因诛伉。

舞阳侯中绝数月。

孝文帝既立,乃复封哙他庶子市人为舞阳侯,复故爵邑。

市人立二十九岁卒,谥为荒侯。

子他广代侯。

六岁,侯家舍人得罪他广,怨之,乃上书曰:“荒侯市人病不能为人,令其夫人与其弟乱而生他广,他广实非荒侯子,不当代后。

”诏下吏。

孝景中六年,他广夺侯为庶人,国除。

曲周侯郦商者,高阳人。

陈胜起时,商聚少年东西略人,得数千。

沛公略地至陈留,六月馀,商以将卒四千人属沛公于岐。

从攻长社,先登,赐爵封信成君。

从沛公攻缑氏,绝河津,破秦军洛阳东。

从攻下宛、穰,定十七县。

别将攻旬关,定汉中。

项羽灭秦,立沛公为汉王。

汉王赐商爵信成君,以将军为陇西都尉。

别将定北地、上郡。

破雍将军焉氏,周类军栒邑,苏驵军于泥阳。

赐食邑武成六千户。

以陇西都尉从击项籍军五月,出钜野,与锺离眛战,疾斗,受梁相国印,益食邑四千户。

以梁相国将从击项羽二岁三月,攻胡陵。

项羽既已死,汉王为帝。

其秋,燕王臧荼反,商以将军从击荼,战龙脱,先登陷阵,破荼军易下,却敌,迁为右丞相,赐爵列侯,与诸侯剖符,世世勿绝,食邑涿五千户,号曰涿侯。

以右丞相别定上谷,因攻代,受赵相国印。

以右丞相赵相国别与绛侯等定代、雁门,得代丞相程纵、守相郭同、将军已下至六百石十九人。

还,以将军为太上皇卫一岁七月。

以右丞相击陈豨,残东垣。

又以右丞相从高帝击黥布,攻其前拒,陷两陈,得以破布军,更食曲周五千一百户,除前所食,凡别破军三,降定郡六,县七十三,得丞相、守相、大将各一人,小将二人,二千石已下至六百石十九人。

商事孝惠、高后时,商病,不治。

其子寄,字况,与吕禄善。

及高后崩,大臣欲诛诸吕,吕禄为将军,军于北军,太尉勃不得入北军,于是乃使人劫郦商,令其子况绐吕禄,吕禄信之,故与出游,而太尉勃乃得入据北军,遂诛诸吕。

是岁商卒,谥为景侯。

子寄代侯。

天下称郦况卖交也。

孝景前三年,吴、楚、齐、赵反,上以寄为将军,围赵城,十月不能下。

得俞侯栾布自平齐来,乃下赵城,灭赵,王自杀,除国。

孝景中二年,寄欲取平原君为夫人,景帝怒,下寄吏,有罪,夺侯。

景帝乃以商他子坚封为缪侯,续郦氏后。

缪靖侯卒,子康侯遂成立。

遂成卒,子怀侯世宗立。

世宗卒,子侯终根立,为太常,坐法,国除。

汝阴侯夏侯婴,沛人也。

为沛厩司御。

每送使客还,过沛泗上亭,与高祖语,未尝不移日也。

婴已而试补县吏,与高祖相爱。

高祖戏而伤婴,人有告高祖。

高祖时为亭长,重坐伤人,告故不伤婴,婴证之。

后狱覆,婴坐高祖系岁馀,掠笞数百,终以是脱高祖。

高祖之初与徒属欲攻沛也,婴时以县令史为高祖使。

上降沛一日,高祖为沛公,赐婴爵七大夫,以为太仆。

从攻胡陵,婴与萧何降泗水监平,平以胡陵降,赐婴爵五大夫。

从击秦军砀东,攻济阳,下户牖,破李由军雍丘下,以兵车趣攻战疾,赐爵执帛。

常以太仆奉车从击章邯军东阿、濮阳下,以兵车趣攻战疾,破之,赐爵执珪。

复常奉车从击赵贲军开封,杨熊军曲遇。

婴从捕虏六十八人,降卒八百五十人,得印一匮。

因复常奉车从击秦军雒阳东,以兵车趣攻战疾,赐爵封转为滕公。

因复奉车从攻南阳,战于蓝田、芷阳,以兵车趣攻战疾,至霸上。

项羽至,灭秦,立沛公为汉王。

汉王赐婴爵列侯,号昭平侯,复为太仆,从入蜀、汉。

还定三秦,从击项籍。

至彭城,项羽大破汉军。

汉王败,不利,驰去。

见孝惠、鲁元,载之。

汉王急,马罢,虏在后,常蹶两儿欲弃之,婴常收,竟载之,徐行面雍树乃驰。

汉王怒,行欲斩婴者十馀,卒得脱,而致孝惠、鲁元于丰。

汉王既至荥阳,收散兵,复振,赐婴食祈阳。

复常奉车从击项籍,追至陈,卒定楚,至鲁,益食兹氏。

汉王立为帝。

其秋,燕王臧荼反,婴以太仆从击荼。

明年,从至陈,取楚王信。

更食汝阴,剖符世世勿绝。

以太仆从击代,至武泉、云中,益食千户。

因从击韩信军胡骑晋阳旁,大破之。

追北至平城,为胡所围,七日不得通。

高帝使使厚遗阏氏,冒顿开围一角。

高帝出欲驰,婴固徐行,弩皆持满外向,卒得脱。

益食婴细阳千户。

复以太仆从击胡骑句注北,大破之。

以太仆击胡骑平城南,三陷陈,功为多,赐所夺邑五百户。

以太仆击陈豨、黥布军,陷陈却敌,益食千户,定食汝阴六千九百户,除前所食。

婴自上初起沛,常为太仆,竟高祖崩。

以太仆事孝惠。

孝惠帝及高后德婴之脱孝惠、鲁元于下邑之间也,乃赐婴县北第第一,曰“近我”,以尊异之。

孝惠帝崩,以太仆事高后。

高后崩,代王之来,婴以太仆与东牟侯入清宫,废少帝,以天子法驾迎代王代邸,与大臣共立为孝文皇帝,复为太仆。

八岁卒,谥为文侯。

子夷侯灶立,七年卒。

子共侯赐立,三十一年卒。

子侯颇尚平阳公主。

立十九岁,元鼎二年,坐与父御婢奸罪,自杀,国除。

颍阴侯灌婴者,睢阳贩缯者也。

高祖之为沛公,略地至雍丘下,章邯败杀项梁,而沛公还军于砀,婴初以中涓从击破东郡尉于成武及秦军于扛里,疾斗,赐爵七大夫。

从攻秦军亳南、开封、曲遇,战疾力,赐爵执帛,号宣陵君。

从攻阳武以西至雒阳,破秦军尸北,北绝河津,南破南阳守齮阳城东,遂定南阳郡。

西入武关,战于蓝田,疾力,至霸上,赐爵执珪,号昌文君。

沛公立为汉王,拜婴为郎中,从入汉中,十月,拜为中谒者。

从还定三秦,下栎阳,降塞王。

还围章邯于废丘,未拔。

从东出临晋关,击降殷王,定其地。

击项羽将龙且、魏相项他军定陶南,疾战,破之。

赐婴爵列侯,号昌文侯,食杜平乡。

复以中谒者从降下砀,以至彭城。

项羽击,大破汉王。

汉王遁而西,婴从还,军于雍丘。

王武、魏公申徒反,从击破之。

攻下黄,西收兵,军于荥阳。

楚骑来众,汉王乃择军中可为骑将者,皆推故秦骑士重泉人李必、骆甲习骑兵,今为校尉,可为骑将。

汉王欲拜之,必、甲曰:“臣故秦民,恐军不信臣,臣原得大王左右善骑者傅之。

”灌婴虽少,然数力战,乃拜灌婴为中大夫,令李必、骆甲为左右校尉,将郎中骑兵击楚骑于荥阳东,大破之。

受诏别击楚军后,绝其饷道,起阳武至襄邑。

击项羽之将项冠于鲁下,破之,所将卒斩右司马、骑将各一人。

击破柘公王武,军于燕西,所将卒斩楼烦将五人,连尹一人。

击王武别将桓婴白马下,破之,所将卒斩都尉一人。

以骑渡河南,送汉王到雒阳,使北迎相国韩信军于邯郸。

还至敖仓,婴迁为御史大夫。

三年,以列侯食邑杜平乡。

以御史大夫受诏将郎中骑兵东属相国韩信,击破齐军于历下,所将卒虏车骑将军华毋伤及将吏四十六人。

降下临菑,得齐守相田光。

追齐相田横至嬴、博,破其骑,所将卒斩骑将一人,生得骑将四人。

攻下嬴、博,破齐将军田吸于千乘,所将卒斩吸。

东从韩信攻龙且、留公旋于高密,卒斩龙且,生得右司马、连尹各一人,楼烦将十人,身生得亚将周兰。

齐地已定,韩信自立为齐王,使婴别将击楚将公杲于鲁北,破之。

转南,破薛郡长,身虏骑将一人。

攻阳,前至下相以东南僮、取虑、徐。

度淮,尽降其城邑,至广陵。

项羽使项声、薛公、郯公复定淮北。

婴度淮北,击破项声、郯公下邳,斩薛公,下下邳,击破楚骑于平阳,遂降彭城,虏柱国项佗,降留、薛、沛、酂、萧、相。

攻苦、谯,复得亚将周兰。

与汉王会颐乡。

从击项籍军于陈下,破之,所将卒斩楼烦将二人,虏骑将八人。

赐益食邑二千五百户。

项籍败垓下去也,婴以御史大夫受诏将车骑别追项籍至东城,之。

所将卒五人共斩项籍,皆赐爵列侯。

降左右司马各一人,卒万二千人,尽得其军将吏。

下东城、历阳。

渡江,破吴郡长吴下,得吴守,遂定吴、豫章、会稽郡。

还定淮北,凡五十二县。

汉王立为皇帝,赐益婴邑三千户。

其秋,以车骑将军从击破燕王臧荼。

明年,从至陈,取楚王信。

还,剖符,世世勿绝,食颍阴二千五百户,号曰颍阴侯。

以车骑将军从击反韩王信于代,至马邑,受诏别降楼烦以北六县,斩代左相,破胡骑于武泉北。

复从击韩信胡骑晋阳下,所将卒斩胡白题将一人。

受诏并将燕、赵、齐、梁、楚车骑,击破胡骑于硰石。

至平城,为胡所围,从还军东垣。

从击陈豨,受诏别攻豨丞相侯敞军曲逆下,破之,卒斩敞及特将五人。

降曲逆、卢奴、上曲阳、安国、安平。

攻下东垣。

黥布反,以车骑将军先出,攻布别将于相,破之,斩亚将楼烦将三人。

又进击破布上柱国军及大司马军。

又进破布别将肥诛。

婴身生得左司马一人,所将卒斩其小将十人,追北至淮上。

益食二千五百户。

布已破,高帝归,定令婴食颖阴五千户,除前所食邑。

凡从得二千石二人,别破军十六,降城四十六,定国一,郡二,县五十二,得将军二人,柱国、相国各一人,二千石十人。

婴自破布归,高帝崩,婴以列侯事孝惠帝及吕太后。

太后崩,吕禄等以赵王自置为将军,军长安,为乱。

齐哀王闻之,举兵西,且入诛不当为王者。

上将军吕禄等闻之,乃遣婴为大将,将军往击之。

婴行至荥阳,乃与绛侯等谋,因屯兵荥阳,风齐王以诛吕氏事,齐兵止不前。

绛侯等既诛诸吕,齐王罢兵归,婴亦罢兵自荥阳归,与绛侯、陈平共立代王为孝文皇帝。

孝文皇帝于是益封婴三千户,赐黄金千斤,拜为太尉。

三岁,绛侯勃免相就国,婴为丞相,罢太尉官。

是岁,匈奴大入北地、上郡,令丞相婴将骑八万五千往击匈奴。

匈奴去,济北王反,诏乃罢婴之兵。

后岁馀,婴以丞相卒,谥曰懿侯。

子平侯阿代侯。

二十八年卒,子彊代侯。

十三年,彊有罪,绝二岁。

元光三年,天子封灌婴孙贤为临汝侯,续灌氏后,八岁,坐行赇有罪,国除。

太史公曰: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

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

余与他广通,为言高祖功臣之兴时若此云。

圣贤影响,云蒸龙变。

屠狗贩缯,攻城野战。

扶义西上,受封南面。

郦况卖交,舞阳内援。

滕灌更王,奕叶繁衍。

史记·七十列传·田儋列传

〔司马迁〕 〔汉〕

田儋者,狄人也,故齐王田氏族也。

儋从弟田荣,荣弟田横,皆豪,宗彊,能得人。

陈涉之初起王楚也,使周市略定魏地,北至狄,狄城守。

田儋详为缚其奴,从少年之廷,欲谒杀奴。

见狄令,因击杀令,而召豪吏子弟曰:诸侯皆反秦自立,齐,古之建国,儋,田氏,当王。

遂自立为齐王,发兵以击周市。

周市军还去,田儋因率兵东略定齐地。

秦将章邯围魏王咎于临济,急。

魏王请救于齐,齐王田儋将兵救魏。

章邯夜衔枚击,大破齐、魏军,杀田儋于临济下。

儋弟田荣收儋馀兵东走东阿。

齐人闻王田儋死,乃立故齐王建之弟田假为齐王,田角为相,田间为将,以距诸侯。

田荣之走东阿,章邯追围之。

项梁闻田荣之急,乃引兵击破章邯军东阿下。

章邯走而西,项梁因追之。

而田荣怒齐之立假,乃引兵归,击逐齐王假。

假亡走楚。

齐相角亡走赵。

角弟田间前求救赵,因留不敢归。

田荣乃立田儋子市为齐王。

荣相之,田横为将,平齐地。

项梁既追章邯,章邯兵益盛,项梁使使告赵、齐,发兵共击章邯。

田荣曰:使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肯出兵。

楚怀王曰:田假与国之王,穷而归我,杀之不义。

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于齐。

齐曰:蝮螫手则斩手,螫足则斩足。

何者?

为害于身也。

今田假、田角、田间于楚、赵,非直手足戚也,何故不杀?

且秦复得志于天下,则齮龁用事者坟墓矣。

楚、赵不听,齐亦怒,终不肯出兵。

章邯果败杀项梁,破楚兵,楚兵东走,而章邯渡河围赵于钜鹿。

项羽往救赵,由此怨田荣。

项羽既存赵,降章邯等,西屠咸阳,灭秦而立侯王也,乃徙齐王田市更王胶东,治即墨。

齐将田都从共救赵,因入关,故立都为齐王,治临淄。

故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兵降项羽,项羽立田安为济北王,治博阳。

田荣以负项梁不肯出兵助楚、赵攻秦,故不得王。

赵将陈馀亦失职,不得王:二人俱怨项王。

顼王既归,诸侯各就国,田荣使人将兵助陈馀,令反赵地,而荣亦发兵以距击田都,田都亡走楚。

田荣留齐王市,无令之胶东。

市之左右曰:项王彊暴,而王当之胶东,不就国,必危,市惧,乃亡就国。

田荣怒,追击杀齐王市于即墨,还攻杀济北王安。

于是田荣乃自立为齐王,尽并三齐之地。

项王闻之,大怒,乃北伐齐。

齐王田荣兵败,走平原,平原人杀荣。

项王遂烧夷齐城郭,所过者尽屠之。

齐人相聚畔之。

荣弟横,收齐散兵,得数万人,反击项羽于城阳。

而汉王率诸侯败楚,入彭城。

项羽闻之,乃醳齐而归,击汉于彭城,因连与汉战,相距荥阳。

以故田横复得收齐城邑,立田荣子广为齐王,而横相之,专国政,政无巨细皆断于相。

横定齐三年,汉王使郦生往说下齐王广及其相国横。

横以为然,解其历下军。

汉将韩信引兵且东击齐。

齐初使华无伤、田解军于历下以距汉,汉使至,乃罢守战备,纵酒,且遣使与汉平。

汉将韩信已平赵、燕,用蒯通计,度平原,袭破齐历下军,因入临淄。

齐王广、相横怒,以郦生卖己,而亨郦生。

齐王广东走高密,相横走博,守相田光走城阳,将军田既军于胶东。

楚使龙且救齐,齐王与合军高密。

汉将韩信与曹参破杀龙且,虏齐王广。

汉将灌婴追得齐守相田光。

至博,而横闻齐王死,自立为齐王,还击婴,婴败横之军于嬴下。

田横亡走梁,归彭越。

彭越是时居梁地,中立,且为汉,且为楚。

韩信已杀龙且,因令曹参进兵破杀田既于胶东,使灌婴破杀齐将田吸于千乘。

韩信遂平齐,乞自立为齐假王,汉因而立之。

后岁馀,汉灭项籍,汉王立为皇帝,以彭越为梁王。

田横惧诛,而与其徒属五百馀人入海,居岛中。

高帝闻之,以为田横兄弟本定齐,齐人贤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收,后恐为乱,乃使使赦田横罪而召之。

田横因谢曰:臣亨陛下之使郦生,今闻其弟郦商为汉将而贤,臣恐惧,不敢奉诏,请为庶人,守海岛中。

使还报,高皇帝乃诏卫尉郦商曰:齐王田横即至,人马从者敢动摇者致族夷!

乃复使使持节具告以诏商状,曰:「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

不来,且举兵加诛焉。

田横乃与其客二人乘传诣雒阳。

未至三十里,至尸乡厩置,横谢使者曰:人臣见天子当洗沐。

止留。

谓其客曰: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而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

且吾亨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其主,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我独不愧于心乎?

且陛下所以欲见我者,不过欲一见吾面貌耳。

今陛下在洛阳,今斩吾头,驰三十里间,形容尚未能败,犹可观也。

遂自刭,令客奉其头,从使者驰奏之高帝。

高帝曰:嗟乎,有以也夫!

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不贤乎哉!

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为都尉,发卒二千人,以王者礼葬田横。

既葬,二客穿其冢旁孔,皆自刭,下从之。

高帝闻之,乃大惊,大田横之客皆贤。

吾闻其馀尚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

至则闻田横死,亦皆自杀。

于是乃知田横兄弟能得士也。

太史公曰:甚矣蒯通之谋,乱齐骄淮阴,其卒亡此两人!

蒯通者,善为长短说,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

通善齐人安期生,安期生尝干项羽,项羽不能用其策。

已而项羽欲封此两人,两人终不肯受,亡去。

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

余因而列焉。

不无善画者,莫能图,何哉?

秦项之际,天下交兵。

六国树党,自置豪英。

田儋殒寇,立市相荣。

楚封王假,齐破郦生。

兄弟更王,海岛传声。

史记·七十列传·韩信卢绾列传

〔司马迁〕 〔汉〕

韩王信者,故韩襄王孽孙也,长八尺五寸。

及项梁之立楚后怀王也,燕、齐、赵、魏皆已前王,唯韩无有后,故立韩诸公子横阳君成为韩王,欲以抚定韩故地。

项梁败死定陶,成奔怀王。

沛公引兵击阳城,使张良以韩司徒降下韩故地,得信,以为韩将,将其兵从沛公入武关。

沛公立为汉王,韩信从入汉中,乃说汉王曰:“项王王诸将近地,而王独远居此,此左迁也。

士卒皆山东人,跂而望归,及其锋东乡,可以争天下。

”汉王还定三秦,乃许信为韩王,先拜信为韩太尉,将兵略韩地。

项籍之封诸王皆就国,韩王成以不从无功,不遣就国,更以为列侯。

及闻汉遣韩信略韩地,乃令故项籍游吴时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

汉二年,韩信略定韩十馀城。

汉王至河南,韩信急击韩王昌阳城。

昌降,汉王乃立韩信为韩王,常将韩兵从。

三年,汉王出荥阳,韩王信、周苛等守荥阳。

及楚败荥阳,信降楚,已而得亡,复归汉,汉复立以为韩王,竟从击破项籍,天下定。

五年春,遂与剖符为韩王,王颍川。

明年春,上以韩信材武,所王北近巩、洛,南迫宛、叶,东有淮阳,皆天下劲兵处,乃诏徙韩王信王太原以北,备御胡,都晋阳。

信上书曰:“国被边,匈奴数入,晋阳去塞远,请治马邑。

”上许之,信乃徙治马邑。

秋,匈奴冒顿大围信,信数使使胡求和解。

汉发兵救之,疑信数间使,有二心,使人责让信。

信恐诛,因与匈奴约共攻汉,反,以马邑降胡,击太原。

七年冬,上自往击,破信军铜鞮,斩其将王喜。

信亡走匈奴。

其与白土人曼丘臣、王黄等立赵苗裔赵利为王,复收信败散兵,而与信及冒顿谋攻汉。

匈奴仗左右贤王将万馀骑与王黄等屯广武以南,至晋阳,与汉兵战,汉大破之,追至于离石,破之。

匈奴复聚兵楼烦西北,汉令车骑击破匈奴。

匈奴常败走,汉乘胜追北,闻冒顿居代谷,高皇帝居晋阳,使人视冒顿,还报曰“可击”。

上遂至平城。

上出白登,匈奴骑围上,上乃使人厚遗阏氏。

阏氏乃说冒顿曰:“今得汉地,犹不能居。

且两主不相戹。

”居七日,胡骑稍引去。

时天大雾,汉使人往来,胡不觉。

护军中尉陈平言上曰:“胡者全兵,请令强弩傅两矢外乡,徐行出围。

”入平城,汉救兵亦到,胡骑遂解去。

汉亦罢兵归。

韩信为匈奴将兵往来击边。

汉十年,信令王黄等说误陈豨。

十一年春,故韩王信复与胡骑入居参合,距汉。

汉使柴将军击之,遗信书曰:“陛下宽仁,诸侯虽有畔亡,而复归,辄复故位号,不诛也。

大王所知。

今王以败亡走胡,非有大罪,急自归!

”韩王信报曰:“陛下擢仆起闾巷,南面称孤,此仆之幸也。

荥阳之事,仆不能死,囚于项籍,此一罪也。

及寇攻马邑,仆不能坚守,以城降之,此二罪也。

今反为寇将兵,与将军争一旦之命,此三罪也。

夫种、蠡无一罪,身死亡。

今仆有三罪于陛下,而欲求活于世,此伍子胥所以偾于吴也。

今仆亡匿山谷间,旦暮乞贷蛮夷,仆之思归,如痿人不忘起,盲者不忘视也,势不可耳。

”遂战。

柴将军屠参合,斩韩王信。

信之入匈奴,与太子俱。

及至穨当城,生子,因名曰穨当。

韩太子亦生子,命曰婴。

至孝文十四年,穨当及婴率其众降汉。

汉封穨当为弓高侯,婴为襄城侯。

吴楚军时,弓高侯功冠诸将。

传子至孙,孙无子,失侯。

婴孙以不敬失侯。

穨当孽孙韩嫣,贵幸,名富显于当世。

其弟说,再封,数称将军,卒为案道侯。

子代,岁馀坐法死。

后岁馀,说孙曾拜为龙嵒侯,续说后。

卢绾者,丰人也,与高祖同里。

卢绾亲与高祖太上皇相爱,及生男,高祖、卢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

及高祖、卢绾壮,俱学书,又相爱也。

里中嘉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两家羊酒。

高祖为布衣时,有吏事辟匿,卢绾常随出入上下。

及高祖初起沛,卢绾以客从,入汉中为将军,常侍中。

从东击项籍,以太尉常从,出入卧内,衣被饮食赏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卢绾。

绾封为长安侯。

长安,故咸阳也。

汉五年冬,以破项籍,乃使卢绾别将,与刘贾击临江王共尉,破之。

七月还,从击燕王臧荼,臧荼降。

高祖已定天下,诸侯非刘氏而王者七人。

欲王卢绾,为群臣觖望。

及虏臧荼,乃下诏诸将相列侯,择群臣有功者以为燕王。

群臣知上欲王卢绾,皆言曰:“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燕。

”诏许之。

汉五年八月,乃立虏绾为燕王。

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

汉十一年秋,陈豨反代地,高祖如邯郸击豨兵,燕王绾亦击其东北。

当是时,陈豨使王黄求救匈奴。

燕王绾亦使其臣张胜于匈奴,言豨等军破。

张胜至胡,故燕王臧茶子衍出亡在胡,见张胜曰:“公所以重于燕者,以习胡事也。

燕所以久存者,以诸侯数反,兵连不决也。

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豨等已尽,次亦至燕,公等亦且为虏矣。

公何不令燕且缓陈豨而与胡和?

事宽,得长王燕。

即有汉急,可以安国。

”张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击燕。

燕王绾疑张胜与胡反,上书请族张胜。

胜还,具道所以为者。

燕王寤,乃诈论它人,脱胜家属,使得为匈奴间,而阴使范齐之陈豨所,欲令久亡,连兵勿决。

汉十二年,东击黥布,豨常将兵居代,汉使樊哙击斩豨。

其裨将降,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于豨所。

高祖使使召卢绾,绾称病。

上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因验问左右。

绾愈恐,闭匿,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独我与长沙耳。

往年春,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后计。

今上病,属任吕后。

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

”乃遂称病不行。

其左右皆亡匿。

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上益怒。

又得匈奴降者,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

于是上曰:“卢绾果反矣!

”使樊哙击燕。

燕王绾悉将其宫人家属骑数千居长城下,侯伺,幸上病愈,自入谢。

四月,高祖崩,卢绾遂将其众亡入匈奴,匈奴以为东胡卢王。

绾为蛮夷所侵夺,常思复归。

居岁馀,死胡中。

高后时,卢绾妻子亡降汉,会高后病,不能见,舍燕邸,为欲置酒见之。

高祖竟崩,不得见。

卢绾妻亦病死。

孝景中六年,卢绾孙他之,以东胡王降,封为亚谷侯。

陈豨者,宛朐人也,不知始所以得从。

及高祖七年冬,韩王信反,入匈奴,上至平城还,乃封豨为列侯,以赵相国将监赵、代边兵,边兵皆属焉。

豨常告归过赵,赵相周昌见豨宾客随之者千馀乘,邯郸官舍皆满。

豨所以待宾客布衣交,皆出客下。

豨还之代,周昌乃求入见。

见上,具言豨宾客盛甚,擅兵于外数岁,恐有变。

上乃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财物诸不法事,多连引豨。

豨恐,阴令客通使王黄、曼丘臣所。

及高祖十年七月,太上皇崩,使人召豨,豨称病甚。

九月,遂与王黄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

上闻,乃赦赵、代吏人为豨所诖误劫略者,皆赦之。

上自往,至邯郸,喜曰:“豨不南据漳水,北守邯郸,知其无能为也。

”赵相奏斩常山守、尉,曰:“常山二十五城,豨反,亡其二十城。

”上问曰:“守、尉反乎?

”对曰:“不反。

”上曰:“是力不足也。

”赦之,复以为常山守、尉。

上问周昌曰:“赵亦有壮士可令将者乎?

”对曰:“有四人。

”四人谒,上谩骂曰:“竖子能为将乎?

”四人惭伏。

上封之各千户,以为将。

左右谏曰:“从入蜀、汉,伐楚,功未遍行,今此何功而封?

”上曰:“非若所知!

陈豨反,邯郸以北皆豨有,吾以羽檄徵天下兵,未有至者,今唯独邯郸中兵耳。

吾胡爱四千户封四人,不以慰赵子弟!

”皆曰:“善。

”于是上曰:“陈豨将谁?

”曰:“王黄、曼丘臣,皆故贾人。

”上曰:“吾知之矣。

”乃各以千金购黄、臣等。

十一年冬,汉兵击斩陈豨将侯敞、王黄于曲逆下,破豨将张春于聊城,斩首万馀。

太尉勃入定太原、代地。

十二月,上自击东垣,东垣不下,卒骂上。

东垣降,卒骂者斩之,不骂者黥之。

更命东垣为真定。

王黄、曼丘臣其麾下受购赏之,皆生得,以故陈豨军遂败。

上还至洛阳。

上曰:“代居常山北,赵乃从山南有之,远。

”乃立子恒为代王,都中都,代、雁门皆属代。

高祖十二年冬,樊哙军卒追斩豨于灵丘。

太史公曰:韩信、卢绾非素积德累善之世,徼一时权变,以诈力成功,遭汉初定,故得列地,南面称孤。

内见疑彊大,外倚蛮貊以为援,是以日疏自危,事穷智困,卒赴匈奴,岂不哀哉!

陈豨,梁人,其少时数称慕魏公子。

及将军守边,招致宾客而下士,名声过实。

周昌疑之,疵瑕颇起,惧祸及身,邪人进说,遂陷无道。

于戏悲夫!

夫计之生孰成败于人也深矣。

史记·七十列传·淮阴侯列传

〔司马迁〕 〔汉〕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

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经商)。

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

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数月,亭长妻患之,乃晨炊蓐(同褥)食。

食时,信往,不为具食。

信亦知其意,怒,竟绝去。

信钓于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

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

”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

”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

不能死,出我袴下。

”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袴下,蒲伏(同匍匐)。

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及项梁渡淮,信杖剑从之,居麾下,未得知名。

项梁败,又属项羽,羽以为郎中。

数以策干项羽,羽不用。

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

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视,适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

何为斩壮士!

”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

与语,大说之。

言于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

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

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

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

”上大怒,如失左右手。

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

”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

”上曰:“若所追者谁?

”曰:“韩信也。

”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

追信,诈也。

”何曰:“诸将易得耳。

至如信者,国士无双。

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

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

顾王策安所决耳。

”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

”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

不能用,信终亡耳。

”王曰:“吾为公以为将。

”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

”王曰:“以为大将。

”何曰:“幸甚。

”于是王欲召信拜之。

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

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

”王许之。

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

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信拜礼毕,上坐。

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

”信谢,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

”汉王曰:“然。

”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彊孰与项王?

”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

”信再拜贺曰:“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

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

项王喑恶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

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

有背义帝之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

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

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彊耳。

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

故曰其彊易弱。

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

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

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

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馀万,唯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

今楚彊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

大王之入武关,秋毫无所害,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耳,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

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咸知之。

大王失职入汉中,秦民无不恨者。

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

”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

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八月,汉王举兵东出陈仓,定三秦。

汉二年,出关,收魏、河南,韩、殷王皆降。

合齐、赵共击楚。

四月,至彭城,汉兵败散而还。

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之间,以故楚兵卒不能西。

汉之败却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亦反汉与楚和。

六月,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国,即绝河关反汉,与楚约和。

汉王使郦生说豹,不下。

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击魏。

魏王盛兵蒲坂,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度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缻渡军,袭安邑。

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定魏为河东郡。

汉王遣张耳与信俱,引兵东,北击赵、代。

后九月,破代兵,禽夏说阏与。

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信与张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

赵王、成安君陈馀闻汉且袭之也,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

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新喋血阏与,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

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

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其后。

原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道绝其辎重。

足下深沟高垒,坚营勿与战。

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之头可致于戏下。

原君留意臣之计。

否,必为二子所禽矣。

”成安君,儒者也,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曰:“吾闻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战。

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

能千里而袭我,亦已罢极。

今如此避而不击,后有大者,何以加之!

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

”不听广武君策,广武君策不用。

韩信使人间视,知其不用,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

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

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

”令其裨将传飧,曰:“今日破赵会食!

”诸将皆莫信,详应曰:“诺。

”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为壁,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至阻险而还。

”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

赵军望见而大笑。

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

于是信、张耳详弃鼓旗,走水上军。

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

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

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

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

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

于是汉兵夹击,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禽赵王歇。

信乃令军中毋杀广武君,有能生得者购千金。

于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信乃解其缚,东乡坐,西乡对,师事之。

诸将效首虏,休,毕贺,因问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泽,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

然竟以胜,此何术也?

”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

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

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

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

”诸将皆服曰:“善。

非臣所及也。

” 于是信问广武君曰:“仆欲北攻燕,东伐齐,何若而有功?

”广武君辞谢曰:“臣闻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

今臣败亡之虏,何足以权大事乎!

”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也。

诚令成安君听足下计,若信者亦已为禽矣。

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

”因固问曰:“仆委心归计,愿足下勿辞。

”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

顾恐臣计未必足用,原效愚忠。

夫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旦而失之,军败鄗下,身死泜上。

今将军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阏与,一举而下井陉,不终朝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

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褕衣甘食,倾耳以待命者。

若此,将军之所长也。

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

今将军欲举倦罢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而弱燕不服,齐必距境以自彊也。

燕齐相持而不下,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

若此者,将军所短也。

臣愚,窃以为亦过矣。

故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

”韩信曰:“然则何由?

”广武君对曰:“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案甲休兵,镇赵抚其孤,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醳兵,北首燕路,而后遣辩士奉咫尺之书,暴其所长于燕,燕必不敢不听从。

燕已从,使喧言者东告齐,齐必从风而服,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

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

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

”韩信曰:“善。

”从其策,发使使燕,燕从风而靡。

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为赵王,以镇抚其国。

汉王许之,乃立张耳为赵王。

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兵诣汉。

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汉王南出,之宛、叶间,得黥布,走入成皋,楚又复急围之。

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修武。

至,宿传舍。

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

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

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

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

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

信引兵东,未渡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韩信欲止。

范阳辩士蒯通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

何以得毋行也!

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馀城,将军将数万众,岁馀乃下赵五十馀,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

”于是信然之,从其计,遂渡河。

齐已听郦生,即留纵酒,罢备汉守御。

信因袭齐历下军,遂至临菑。

齐王田广以郦生卖己,乃亨之,而走高密,使使之楚请救。

韩信已定临菑,遂东追广至高密西。

楚亦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救齐。

齐王广、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

人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战,其锋不可当。

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

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

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

”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

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

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何为止!

”遂战,与信夹潍水陈。

韩信乃夜令人为万馀囊,满盛沙,壅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详不胜,还走。

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

”遂追信渡水。

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

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

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

信遂追北至城阳,皆虏楚卒。

汉四年,遂皆降平齐。

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

原为假王便。

”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

”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

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

不然,变生。

”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

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

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

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

且汉王不可必,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怜而活之,然得脱,辄倍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

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

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

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

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

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

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

今释此时,而自必于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

”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

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

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

幸为信谢项王!

” 武涉已去,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仆尝受相人之术。

”韩信曰:“先生相人何如?

”对曰:“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

”韩信曰:“善。

先生相寡人何如?

”对曰:“原少间。

”信曰:“左右去矣。

”通曰:“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

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

”韩信曰:“何谓也?

”蒯通曰:“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襍鹓,熛至风起。

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

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

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

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三年于此矣。

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巩、雒,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败荥阳,伤成皋,遂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

夫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百姓罢极怨望,容容无所倚。

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

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

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

臣原披腹心,输肝胆,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

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

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彊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

割大弱彊,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

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

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原足下孰虑之。

”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

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

”蒯生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

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后争张黡、陈泽之事,二人相怨。

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逃归于汉王。

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

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

然而卒相禽者,何也?

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

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泽。

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

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勾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

野兽已尽而猎狗烹。

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

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范蠡之于勾践也。

此二人者,足以观矣。

原足下深虑之。

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

臣请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

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

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

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

”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 后数日,蒯通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

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

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

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

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

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豪氂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

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

骐骥之局躅,不如驽马之安步。

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

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喑聋之指麾也’。

此言贵能行之。

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

时乎时,不再来。

原足下详察之。

”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

蒯通说不听,已详狂为巫。

汉王之困固陵,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下。

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

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

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不卒。

”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

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

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

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

” 项王亡将钟离眛家在伊庐,素与信善。

项王死后,亡归信。

汉王怨眛,闻其在楚,诏楚捕眛。

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

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

高帝以陈平计,天子巡狩会诸侯,南方有云梦,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游云梦。

”实欲袭信,信弗知。

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

人或说信曰:“斩眛谒上,上必喜,无患。

”信见眛计事,眛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眛在公所。

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

”乃骂信曰:“公非长者!

”卒自刭。

信持其首,谒高祖于陈。

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

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

高鸟尽,良弓藏。

敌国破,谋臣亡。

’天下已定,我固当亨!

”上曰:“人告公反。

”遂械系信。

至雒阳,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

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

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

”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

”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各有差。

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

”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

”上曰:“于君何如?

”曰:“臣多多而益善耳。

”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

”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

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 陈豨拜为钜鹿守,辞于淮阴侯。

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

欲与子有言也。

”豨曰:“唯将军令之。

”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

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

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

再至,陛下乃疑矣。

三至,必怒而自将。

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

”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

”汉十年,陈豨果反。

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

阴使人至豨所,曰:“第举兵,吾从此助公。

”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

部署已定,待豨报。

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

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

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

相国绐信曰:“虽疾,彊入贺。

”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

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

”遂夷信三族。

高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

”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计。

”高祖曰:“是齐辩士也。

”乃诏齐捕蒯通。

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

”对曰:“然,臣固教之。

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

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

”上怒曰:“亨之。

”通曰:“嗟乎,冤哉亨也!

”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

”对曰:“秦之纲绝而维弛,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乌集。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

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固吠非其主。

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

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

又可尽亨之邪?

”高帝曰:“置之。

”乃释通之罪。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

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

余视其母冢,良然。

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

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同辑),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史记·七十列传·黥布列传

〔司马迁〕 〔汉〕

黥布者,六人也,姓英氏。

秦时为布衣。

少年,有客相之曰:「当刑而王。

」及壮,坐法黥。

布欣然笑曰。

「人相我当刑而王,几是乎?

」人有闻者,共俳笑之。

布已论输丽山,丽山之徒数十万人,布皆与其徒长豪桀交通,乃率其曹偶,亡之江中为群盗。

陈胜之起也,布乃见番君,与其众叛秦,聚兵数千人。

番君以其女妻之。

章邯之灭陈胜,破吕臣军,布乃引兵北击秦左右校,破之清波,引兵而东。

闻项梁定江东会稽,涉江而西。

陈婴以项氏世为楚将,乃以兵属项梁,渡淮南,英布、蒲将军亦以兵属项梁。

项梁涉淮而西,击景驹、秦嘉等,布常冠军。

项梁至薛,闻陈王定死,乃立楚怀王。

项梁号为武信君,英布为当阳君。

项梁败死定陶,怀王徙都彭城,诸将英布亦皆保聚彭城。

当是时,秦急围赵,赵数使人请救。

怀王使宋义为上将,范曾为末将,项籍为次将,英在、蒲将军皆为将军,悉属宋义,北救赵。

及项籍杀宋义于河上,怀王因立籍为上将军,诸将皆属项籍。

项籍使布先渡河击秦,布数有利,籍乃悉引兵涉河从之,遂破秦军,降章邯等。

楚兵常胜,功冠诸侯。

诸侯兵皆以服属楚者,以布数以少败众也。

项籍之引兵西至新安,又使布等夜击阬章邯秦卒二十馀万人。

至关,不得入,又使布等先从间道破关下军,遂得入,至咸阳。

布常为军锋。

项王封诸将,立布为九江王,都六。

汉元年四月,诸侯皆罢戏下,各就国。

项氏立怀王为义帝,徙都长沙,乃阴令九江王布等行击之。

其八月,布使将击义帝,追杀之郴县。

汉二年,齐王田荣畔楚,项王往击齐,徵兵九江,九江王布称病不往,遣将将数千人行。

汉之败楚彭城,布又称病不佐楚。

项王由此怨布,数使使者诮让召布,布愈恐,不敢往。

项王方北忧齐、赵,西患汉,所与者独九江王,又多布材,欲亲用之,以故未击。

汉三年,汉王击楚,大战彭城,不利,出梁地,至虞,谓左右曰:「如彼等者,无足与计天下事。

」谒者随何进曰:「不审陛下所谓。

」汉王曰:「孰能为我使淮南,令之发兵倍楚,留项王于齐数月,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

」随何曰:「臣请使之。

」乃与二十人俱,使淮南。

至,因太宰主之,三日不得见。

随何因说太宰曰:「王之不见何,必以楚为彊,以汉为弱,此臣之所以为使。

使何得见,言之而是邪,是大王所欲闻也。

言之而非邪,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质淮南市,以明王倍汉而与楚也。

」太宰乃言之王,王见之。

随何曰:「汉王使臣敬进书大王御者,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

」淮南王曰:「寡人北乡而臣事之。

」随何曰:「大王与项王俱列为诸侯,北乡而臣事之,必以楚为彊,可以托国也。

项王伐齐,身负板筑,以为士卒先,大王宜悉淮南之众,身自将之,为楚军前锋,今乃发四千人以助楚。

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

夫汉王战于彭城,项王未出齐也,大王宜骚淮南之兵渡淮,日夜会战彭城下,大王抚万人之众,无一人渡淮者,垂拱而观其孰胜。

夫托国于人者,固若是乎?

大王提空名以乡楚,而欲厚自托,臣窃为大王不取也。

然而大王不背楚者,以汉为弱也。

夫楚兵虽彊,天下负之以不义之名,以其背盟约而杀义帝也。

然而楚王恃战胜自彊,汉王收诸侯,还守成皋、荥阳,下蜀、汉之粟,深沟壁垒,分卒守徼乘塞,楚人还兵,间以梁地,深入敌国八九百里,欲战则不得,攻城则力不能,老弱转粮千里之外。

楚兵至荥阳、成皋,汉坚守而不动,进则不得攻,退则不得解。

故曰楚兵不足恃也。

使楚胜汉,则诸侯自危惧而相救。

夫楚之彊,适足以致天下之兵耳。

故楚不如汉,其势易见也。

今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托于危亡之楚,臣窃为大王惑之。

臣非以淮南之兵足以亡楚也。

夫大王发兵而倍楚,项王必留。

留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

臣请与大王提剑而归汉,汉王必裂地而封大王,又况淮南,淮南必大王有也。

故汉王敬使使臣进愚计,原大王之留意也。

」淮南王曰:「请奉命。

」阴许畔楚与汉,未敢泄也。

楚使者在,方急责英布发兵,舍传舍。

随何直入,坐楚使者上坐,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

」布愕然。

楚使者起。

何因说布曰:「事已搆,可遂杀楚使者,无使归,而疾走汉并力。

」布曰:「如使者教,因起兵而击之耳。

」于是杀使者,因起兵而攻楚。

楚使项声、龙且攻淮南,项王留而攻下邑。

数月,龙且击淮南,破布军。

布欲引兵走汉,恐楚王杀之,故间行与何俱归汉。

淮南王至,上方踞床洗,召布入见,布大怒,悔来,欲自杀。

出就舍,帐御饮食从官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

于是乃使人入九江。

楚已使项伯收九江兵,尽杀布妻子。

布使者颇得故人幸臣,将众数千人归汉。

汉益分布兵而与俱北,收兵至成皋。

四年七月,立布为淮南王,与击项籍。

汉五年,布使人入九江,得数县。

六年,布与刘贾入九江,诱大司马周殷,周殷反楚,遂举九江兵与汉击楚,破之垓下。

项籍死,天下定,上置酒。

上折随何之功,谓何为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

随何跪曰:「夫陛下引兵攻彭城,楚王未去齐也,陛下发步卒五万人,骑五千,能以取淮南乎?

」上曰:「不能。

」随何曰:「陛下使何与二十人使淮南,至,如陛下之意,是何之功贤于步卒五万人骑五千也。

然而陛下谓何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何也?

」上曰:「吾方图子之功。

」乃以随何为护军中尉。

布遂剖符为淮南王,都六,九江、庐江、衡山、豫章郡皆属布。

七年,朝陈。

八年,朝雒阳。

九年,朝长安。

十一年,高后诛淮阴侯,布因心恐。

夏,汉诛梁王彭越,醢之,盛其醢遍赐诸侯。

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

布所幸姬疾,请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姬数如医家,贲赫自以为侍中,乃厚餽遗,从姬饮医家。

姬侍王,从容语次,誉赫长者也。

王怒曰:「汝安从知之?

」具说状。

王疑其与乱。

赫恐,称病。

王愈怒,欲捕赫。

赫言变事,乘传诣长安。

布使人追,不及。

赫至,上变,言布谋反有端,可先未发诛也。

上读其书,语萧相国。

相国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诬之。

请击赫,使人微验淮南王。

」淮南王布见赫以罪亡,上变,固已疑其言国阴事。

汉使又来,颇有所验,遂族赫家,发兵反。

反书闻,上乃赦贲赫,以为将军。

上召诸将问曰:「布反,为之柰何?

」皆曰。

「发兵击之,阬竖子耳。

何能为乎!

」汝阴侯滕公召故楚令尹问之。

令尹曰:「是故当反。

」滕公曰:「上裂地而王之,疏爵而贵之,南面而立万乘之主,其反何也?

」令尹曰:「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此三人者,同功一体之人也。

自疑祸及身,故反耳。

」滕公言之上曰:「臣客故楚令尹薛公者,其人有筹策之计,可问。

」上乃召见问薛公。

薛公对曰:「布反不足怪也。

使布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

出于中计,胜败之数未可知也。

出于下计,陛下安枕而卧矣。

」上曰:「何谓上计?

」令尹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

」「何谓中计?

」「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庾之粟,塞成皋之口,胜败之数未可知也。

」「何谓下计?

」「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

」上曰:「是计将安出?

」令尹对曰:「出下计。

」上曰:「何谓废上中计而出下计?

」令尹曰:「布故丽山之徒也,自致万乘之主,此皆为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者也,故曰出下计。

」上曰:「善。

」封薛公千户。

乃立皇子长为淮南王。

上遂发兵自将东击布。

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必不能来。

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皆已死,馀不足畏也。

」故遂反。

果如薛公筹之,东击荆,荆王刘贾走死富陵。

尽劫其兵,渡淮击楚。

楚发兵与战徐、僮间,为三军,欲以相救为奇。

或说楚将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

且兵法,诸侯战其地为散地。

今别为三,彼败吾一军,馀皆走,安能相救!

」不听。

布果破其一军,其二军散走。

遂西,与上兵遇蕲西,会甀。

布兵精甚,上乃壁庸城,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上恶之。

与布相望见,遥谓布曰:「何苦而反?

」布曰:「欲为帝耳。

」上怒骂之,遂大战。

布军败走,渡淮,数止战,不利,与百馀人走江南。

布故与番君婚,以故长沙哀王使人绐布,伪与亡,诱走越,故信而随之番阳。

番阳人杀布兹乡民田舍,遂灭黥布。

立皇子长为淮南王,封贲赫为期思侯,诸将率多以功封者。

太史公曰:英布者,其先岂春秋所见楚灭英、六,皋陶之后哉?

身被刑法,何其拔兴之暴也!

项氏之所阬杀人以千万数,而布常为首虐。

功冠诸侯,用此得王,亦不免于身为世大僇。

祸之兴自爱姬殖,妒媢生患,竟以灭国!

九江初筮,当刑而王。

既免徒中,聚盗江上。

再雄楚卒,频破秦将。

病为羽疑,归受汉杖。

贲赫见毁,卒致无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