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曲·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

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

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

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寻思起、从头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然诺重,君须记。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我原本也是个狂妄的小子,我在京城混迹于官场,这不过是因为出身于高贵门第和命运的偶然安排罢了。我真心仰慕平原君的广结贤士,希望能有赵国平原君那样招贤纳士的人来善待天下贤德才士,可是却没有谁会理解我的这片心意。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竟然遇到了您这位知己。今天,趁我们还不算老,擦去感伤的眼泪,纵酒高歌,把精神振作起来。 今天我们一定要开怀畅饮,一醉方休。从古到今,才幹出众、品行端正的人遭受谣言中伤,这都是常有的事,姑且由他去吧。人生岁月悠悠,难免遭受点挫折苦恼,这些都没必要放在心上,思过之後冷笑一声放在一边就完事儿了。若总是耿耿于怀,那么从人生一开始就错了。今天我们一朝以心相许,成为知己,他日即使经历千万劫难,我们的友情也要依然长存。这后半生的缘分,恐怕要到来世也难以补足。这个诺言是很沉重的,您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


注释

梁汾:指纳兰容若的朋友顾梁汾。清康熙十五年(西元一六七六年)与容若相识,从此交契,直至容若病殁。 德:作者自称。 淄尘:黑尘,喻污垢。此处作动词用,指混迹。淄,通「缁」,黑色。 浇:浇酒祭祀。 会:理解。 不信道、遂成知己: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竟然遇到了知己。 青眼:契重之眼光,此指青春年少。 尊:同「樽」。 蛾眉谣诼:又作娥眉。《楚辞·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謡諑谓余以善淫。」东汉·王叔师注:「謡,谓毁也。諑,犹譖也。」宋·洪练塘《〈楚辞〉补注》:「言众女竞为謡言,以譖愬我。」 悠悠:遥远而不定貌。 心期:以心相许,情投意合。 后身缘:来生情缘。 然诺重:指守信誉,不食言。


简介

此词作于康熙十五年(西元一六七六年),亦是纳兰容若的成名之作。其时容若初识郁郁不得志的顾梁汾,觉得相见恨晚。 「德也狂生耳」,起句奇兀,使人陡然一惊;因为纳兰容若的父亲明珠,是当时权倾朝野的宰辅。容若风华正茂,文武双全,在他面前正铺设着一条荣华富贵的坦途。然而,他竟劈头自称「狂生」,而且还带着颇为不屑的语气,这一下就抓住了读者的心,使人不得不注意品味。 「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容若化用谢玄晖「谁能久京洛,缁尘染素衣」的诗意,说自己生长在京师的富贵人家,蒙受尘世的污浊。「偶然间」三字。表明他并不希罕金粉世家繁华喧嚣的生活。在词的开头,他就坦率地把自己鄙薄富贵家庭的心境,告诉给顾贞观,是希望出身寒素的朋友们理解他,不要把他看成是一般的贵介公子。 「有酒惟浇赵州土」。原是唐代诗人李长吉的诗句:「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平原君即战国时代赵国的公子赵胜,此人平生喜欢结纳宾客。长吉写这两句诗,对那些能够赏识贤士的人表示怀念。他举起酒杯,浇向赵州,觉得茫茫宇内,惟独平原君值得景仰。容若径用李诗入词,同样是表示对爱惜人才者的敬佩。当然,他和长吉的心情不尽相同。长吉怀才不遇,攀附无门;容若生长名门,青云有路。但是,他从顾梁汾、吴汉槎诸人的遭遇里,深深感到社会的不平,感到人才总是无法逃脱遭受排挤的厄运,因而忧思重重,满怀悲愤。 「谁会成生此意」,透露出孤独落寞的悲哀。他的失望、彷徨、牢骚之情,统统包含在这里面。 「不信道,遂成知己」。骤然看来,在「不信道」之後,又加上「遂」字,显得有点累赘,但重复强调意外之感,是为了表达得友的狂喜。这几句,笔势驰骤,极尽腾挪变化之妙。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青眼是高兴的眼色,不过,在举杯痛饮之馀,又不禁涕泪滂沱。英雄失路,惺惺相惜,得友的喜悦、落拓的悲哀,一齐涌上心头。辛稼轩曾有句云:「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纳兰心情,与此相类。不过,辛词「揾」字比较含蓄,纳兰用「拭尽」一语,却是淋漓尽致地宣泄情感。这几句,诗人把歌哭笑啼交错在一起,比辛词显得更鲜明更奔放。 「君不见,月如水」以此景作结。月儿皎洁,凉浸浸的,似是映衬着他们悲凉的情怀,又似是他们纯洁友谊的见证。即景即情,尽在不言中。 「共君此夜须沉醉。」这里的「须」字很值得玩味。它表明,词人要有意识地使自己神经麻木。从写法上看,此句与杜甫的名句「白日放歌须纵酒」也颇相似,但意境大不相同。「纵酒」未必大醉,「沉醉」却是醉得不省人事。为什么必须烂醉如泥?下面跟着作答。「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屈原说过:「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在纳兰容若看来,古往今来,有才识之士被排斥不用者多如牛毛,顾梁汾等受到不公的待遇也自不可避免。不合理的现实既已无法改变,他便劝慰好友,大家懒得去管,一醉了事。这种一醉解千愁的作法,固然是逃避现实的表现,但诗人冷峭的情绪,乃是愤怒与消极的混合物。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从梁汾等今古才人的遭遇中,词人想到自己。在污浊的社会中,过去的生涯,毫无意趣,将来的命运,也不值一哂,因而他发出了「寻思起,从头翻悔」的感叹。在词的开头,词人已透露出他对门阀出身的不屑,这里再一次申明,是强调他和梁汾有着同样的烦恼,对现实有着同样的认识,他和梁汾一起承受着不合理社会给予的压力。在这里,通过词人对朋友安慰体贴相濡以沫的态度,我们也看到了他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激忿。 「一日心期千劫在,後生缘,恐结他生裏。」在激动之馀,纳兰把笔锋拉回,用沉着坚定的调子抒写他对友情的珍惜。在不期然得遇知己的时刻。他郑重表示,一旦倾心相许,友谊便地久天长,可以经历千年万载。同时,彼此相见恨晚,衹好期望来世补足今生错过的时间。用不着剖析,这番誓言,灼热如火。结句「然诺重,君须记」。再三叮咛,强烈地表达与梁汾世世为友的愿望。 纳兰着眼于传情,直抒胸臆,但也注意顺手拈来一二景语,约略点染。这首词因情写景,情景相生,收到了形象生动境界隽永的艺术效果。



绮怀(其十五)

〔黄景仁〕 〔清〕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清平乐

〔纳兰性德〕 〔清〕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

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遍窗纱,心期便隔天涯。

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菩萨蛮

〔纳兰性德〕 〔清〕

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

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

无端听画角,枕畔红冰薄。

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

蝶恋花·出塞

〔纳兰性德〕 〔清〕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

满目荒凉谁可语?

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来幽怨应无数?

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

一往情深深几许?

深山夕照深秋雨。

祭妹文

〔袁枚〕 〔清〕

呜呼!

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

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

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

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

一旦长成,遽躬蹈之。

呜呼!

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予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

岁寒虫僵,同临其穴。

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

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

适先生奓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

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

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

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

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

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

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记存。

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

家中文墨,䀢汝办治。

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

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

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

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

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

后虽小差,犹尚殗殜,无所娱遣。

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

呜呼!

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

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

及至绵惙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

」强应曰:「诺。

」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

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

呜呼痛哉!

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

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

而今已矣!

除吾死外,当无见期。

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

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

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

而竟已乎!

汝之诗,吾已付梓。

汝之女,吾已代嫁。

汝之生平,吾已作传。

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

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

其傍,葬汝女阿印。

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

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

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至今无男。

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睟耳。

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

知在人间,尚复几日?

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

汝死我葬,我死谁埋?

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呜呼!

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

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

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

呜呼哀哉!

呜呼哀哉!

不负如来不负卿

〔仓央嘉措〕 〔清〕

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 已恨桃花容易落,落花比汝尚多情。

静时修止动修观,历历情人挂目前, 若将此心以学道,即生成佛有何难?

结尽同心缔尽缘,此生虽短意缠绵, 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不观生灭与无常,但逐轮回向死亡, 绝顶聪明矜世智,叹他于此总茫茫。

山头野马性难驯,机陷犹堪制彼身, 自叹神通空具足,不能调伏枕边人。

欲倚绿窗伴卿卿,颇悔今生误道行。

有心持钵丛林去,又负美人一片情。

静坐修观法眼开,祈求三宝降灵台, 观中诸圣何曾见?

不请情人却自来。

入山投谒得道僧,求教上师说因明。

争奈相思无拘检,意马心猿到卿卿。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履园丛话·水学·三江

〔钱泳〕 〔清〕

大凡治事,必需通观全局,不可执一而论。

昔人有专浚吴淞而舍刘河、白茅者,亦有专治刘河而舍吴淞、白茅者,是未察三吴水势也。

浮生六记·卷一·闺房记乐(节选)

〔沈复〕 〔清〕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

娶陈氏。

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

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

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

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

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余年一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

”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

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是中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

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

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

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

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

似非佳相。

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

”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

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

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

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

”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

”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

”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

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

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

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抨抨作跳。

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

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调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

”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婉款嫁。

芸出堂陷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

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

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

”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

《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莫不傀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

”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

”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

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

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

”芸回眸微笑。

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

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

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

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

”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

”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

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唐多令·柳絮

〔曹雪芹〕 〔清〕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

一团团、逐对成毬。

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

叹今生、谁拾谁收!

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画堂春

〔纳兰性德〕 〔清〕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