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六·天童寺僧

戊寅,同秦一生诣天童访金粟和尚。

到山门,见万工池绿净,可鉴须眉,旁有大锅覆地,问僧,僧曰:“天童山有龙藏,龙常下饮池水,故此水刍秽不入。

正德间,二龙斗,寺僧五六百人撞钟鼓撼之,龙怒,扫寺成白地,锅其遗也。

”入大殿,宏丽庄严。

折入方丈,通名刺。

老和尚见人便打,曰“棒喝”。

余坐方丈,老和尚迟迟出,二侍者执杖、执如意先导之,南向立,曰:“老和尚出。

”又曰:“怎么行礼?

”盖官长见者皆下拜,无抗礼,余屹立不动,老和尚下行宾主礼。

侍者又曰:“老和尚怎么坐?

”余又屹立不动,老和尚肃余坐。

坐定,余曰:“二生门外汉,不知佛理,亦不知佛法,望老和尚慈悲,明白开示。

勿劳棒喝,勿落机锋,只求如家常白话,老实商量,求个下落。

”老和尚首肯余言,导余随喜。

早晚斋方丈,敬礼特甚。

余遍观寺中僧匠千五百人,俱春者、碓者、磨者、甑者、汲者、爨者、锯者、劈者、菜者、饭者,狰狞急遽,大似吴道子一幅《地狱变相》。

老和尚规矩严肃,常自起撞人,不止“棒喝”。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陶庵梦忆·卷六·烟雨楼

〔张岱〕 〔明〕

嘉兴人开口烟雨楼,天下笑之。

然烟雨楼故自佳。

楼襟对莺泽湖,涳涳蒙蒙,时带雨意,长芦高柳,能与湖为浅深。

湖多精舫,美人航之,载书画茶酒,与客期于烟雨楼。

客至,则载之去,舣舟于烟波缥缈。

态度幽闲,茗炉相对,意之所安,经旬不返。

舟中有所需,则逸出宣公桥、角里街,果蓏蔬鲜,法膳琼苏,咄嗟立办,旋即归航。

柳湾桃坞,痴迷伫想,若遇仙缘,洒然言别,不落姓氏。

间有倩女离魂,文君新寡,亦效颦为之。

淫靡之事,出以风韵,习俗之恶,愈出愈奇。

陶庵梦忆·卷六·朱氏收藏

〔张岱〕 〔明〕

朱氏家藏,如“龙尾觥”、“合卺杯”,雕镂锲刻,真属鬼工,世不再见。

馀如秦铜汉玉、周鼎商彝、哥窑倭漆、厂盒宣炉、法书名画、晋帖唐琴,所畜之多,与分宜埒富,时人讥之。

余谓博洽好古,犹是文人韵事,风雅之列,不黜曹瞒,鉴赏之家,尚存秋壑。

诗文书画未尝不抬举古人,恒恐子孙效尤,以袖攫石、攫金银以赚田宅,豪夺巧取,未免有累盛德。

闻昔年朱氏子孙,有欲卖尽“坐朝问道”四号田者,余外祖兰风先生谑之曰:“你只管坐朝问道,怎不管垂拱平章?

”一时传为佳话。

陶庵梦忆·卷六·仲叔古董

〔张岱〕 〔明〕

葆生叔少从渭阳游,遂精赏鉴。

得白定炉、哥窑瓶、官窑酒匜,项墨林以五百金售之,辞曰:“留以殉葬。

”癸卯,道淮上,有铁梨木天然几,长丈六、阔三尺,滑泽坚润,非常理。

淮抚李三才百五十金不能得,仲叔以二百金得之,解维遽去。

淮抚大恚怒,差兵蹑之,不及而返。

庚戌,得石璞三十斤,取日下水涤之,石罅中光射如鹦哥祖母,知是水碧,仲叔大喜。

募玉工仿朱氏“龙尾觥”一,“合卺杯”一,享价三千,其馀片屑寸皮,皆成异宝。

仲叔赢资巨万,收藏日富。

戊辰后,倅姑熟,倅姑苏,寻令盟津。

河南为铜薮,所得铜器盈数车,“美人觚”一种,大小十五六枚,青绿彻骨,如翡翠,如鬼眼青,有不可正视之者,归之燕客,一日失之。

或是龙藏收去。

陶庵梦忆·卷六·噱社

〔张岱〕 〔明〕

仲叔善诙谐,在京师与漏仲容、沈虎臣、韩求仲辈结“噱社”,唼喋数言,必绝缨喷饭。

漏仲容为贴括名士,常曰:“吾辈老年读书做文字,与少年不同。

少年读书,如快刀切物,眼光逼注,皆在行墨空处,一过辄了。

老年如以指头掐字,掐得一个,只是一个,掐得不着时,只是白地。

少年做文字,白眼看天,一篇现成文字挂在天上,顷刻下来,刷入纸上,一刷便完。

老年如恶心呕吐,以手扼入齿哕出之,出亦无多,总是渣秽。

”此是格言,非止谐语。

一日,韩求仲与仲叔同宴一客,欲连名速之,仲叔曰:“我长求仲,则我名应在求仲前,但缀绳头于如拳之上,则是细注在前,白文在后,那有此理!

”人皆失笑。

沈虎臣出语尤尖巧。

仲叔候座师收一帽套,此日严寒,沈虎臣嘲之曰:“座主已收帽套去,此地空馀帽套头。

帽套一去不复返,此头千载冷悠悠。

”其滑稽多类此。

陶庵梦忆·卷六·鲁府松棚

〔张岱〕 〔明〕

报国寺松,蔓引亸委,已入藤理。

入其下者,蹒跚局蹐,气不得舒。

鲁府旧邸二松,高丈五,上及檐甃,劲竿如蛇脊,屈曲撑距,意色酣怒,鳞爪拿攫,义不受制,鬣起针针,怒张如戟。

旧府呼“松棚”,故松之意态情理无不棚之。

便殿三楹盘郁殆遍,暗不通天,密不通雨。

鲁宪王晚年好道,尝取松肘一节,抱与同卧,久则滑泽酣酡,似有血气。

陶庵梦忆·卷六·韵山

〔张岱〕 〔明〕

大父至老,手不释卷,斋头亦喜书画、瓶几布设。

不数日,翻阅搜讨,尘堆砚表,卷帙正倒参差。

常从尘砚中磨墨一方,头眼入于纸笔,潦草作书牛家蝇头细字。

日晡向晦,则携卷出帘外,就天光爇烛,檠高光不到纸,辄倚几携书就灯,与光俱俯,每至夜分,不以为疲。

常恨《韵府群玉》、《五车韵瑞》寒俭可笑,意欲广之。

乃博采群书,用淮南“大小山”义,摘其事曰《大山》,摘其语曰《小山》,事语已详本韵而偶寄他韵下曰《他山》,脍炙人口者曰《残山》,总名之曰《韵山》。

小字襞积,烟煤残楮,厚如砖块者三百馀本。

一韵积至十馀本,《韵府》、《五车》不啻千倍之矣。

正欲成帙,胡仪部青莲携其尊人所出中秘书,名《永乐大典》者,与《韵山》正相类,大帙三十馀本,一韵中之一字犹不尽焉。

大父见而太息曰:“书囊无尽,精卫衔石填海,所得几何!

”遂辍笔而止。

以三十年之精神,使为别书,其博洽应不在王弇州、杨升庵下。

今此书再加三十年,亦不能成,纵成亦力不能刻。

笔冢如山,只堪覆瓿,余深惜之。

丙戌兵乱,余载往九里山,藏之藏经阁,以待后人。

陶庵梦忆·卷六·绍兴灯景

〔张岱〕 〔明〕

绍兴灯景为海内所夸者无他,竹贱、灯贱、烛贱。

贱,故家家可为之。

贱,故家家以不能灯为耻。

故自庄逵以至穷檐曲巷,无不灯、无不棚者。

棚以二竿竹搭过桥,中横一竹,挂雪灯一,灯球六。

大街以百计,小巷以十计。

从巷口回视巷内,复迭堆垛,鲜妍飘洒,亦足动人。

十字街搭木棚,挂大灯一,俗曰“呆灯”,画《四书》、《千家诗》故事,或写灯谜,环立猜射之。

庵堂寺观以木架作柱灯及门额,写“庆赏元宵”、“与民同乐”等字。

佛前红纸荷花琉璃百盏,以佛图灯带间之,熊熊煜煜。

庙门前高台,鼓吹五夜。

市廛如横街轩亭、会稽县西桥,闾里相约,故盛其灯,更于其地斗狮子灯,鼓吹弹唱,施放烟火,挤挤杂杂。

小街曲巷有空地,则跳大头和尚,锣鼓声错,处处有人团簇看之。

城中妇女多相率步行,往闹处看灯。

否则,大家小户杂坐门前,吃瓜子、糖豆,看往来士女,午夜方散。

乡村夫妇多在白日进城,乔乔画画,东穿西走,曰“钻灯棚”,曰“走灯桥”,天晴无日无之。

万历间,父叔辈于龙山放灯,称盛事,而年来有效之者。

次年,朱相国家放灯塔山。

再次年,放灯蕺山。

蕺山以小户效颦,用竹棚,多挂纸魁星灯。

有轻薄子作口号嘲之曰:“蕺山灯景实堪夸,葫筿芋头挂夜叉。

若问搭彩是何物,手巾脚布神袍纱。

”由今思之,亦是不恶。

陶庵梦忆·卷六·甘文台炉

〔张岱〕 〔明〕

香炉贵适用,尤贵耐火。

三代青绿,见火即败坏,哥、汝窑亦如之。

便用便火,莫如宣炉。

然近日宣铜一炉价百四五十金,焉能办之?

北铸如施银匠亦佳,但粗夯可厌。

苏州甘回子文台,其拨蜡范沙,深心有法,而烧铜色等分两,与宣铜款致分毫无二,俱可乱真。

然其与人不同者,尤在铜料。

甘文台以回回教门不崇佛法,乌斯藏渗金佛,见即锤碎之,不介意,故其铜质不特与宣铜等,而有时实胜之。

甘文台自言佛像遭劫已七百尊有奇矣。

余曰:“使回回国别有地狱,则可。

陶庵梦忆·卷六·目莲戏

〔张岱〕 〔明〕

余蕴叔演武场搭一大台,选徽州旌阳戏子剽轻精悍、能相扑跌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莲,凡三日三夜。

四围女台百什座,戏子献技台上,如度索舞縆、翻桌翻梯、觔斗蜻蜓、蹬坛蹬臼、跳索跳圈,窜火窜剑之类,大非情理。

凡天神地祇、牛头马面、鬼母丧门、夜叉罗刹、锯磨鼎镬、刀山寒冰、剑树森罗、铁城血澥,一似吴道子《地狱变相》,为之费纸札者万钱,人心惴惴,灯下面皆鬼色。

戏中套数,如《招五方恶鬼》、《刘氏逃棚》等剧,万馀人齐声呐喊。

熊太守谓是海寇卒至,惊起,差衙官侦问,余叔自往复之,乃安。

台成,叔走笔书二对。

一曰:“果证幽明,看善善恶恶随形答响,到底来个能逃?

道通昼夜,任生生死死换姓移名,下场去此人还在。

”一曰:“装神扮鬼,愚蠢的心下惊慌,怕当真也是如此。

成佛作祖,聪明人眼底忽略,临了时还待怎生?

”真是以戏说法。

陶庵梦忆·卷六·彭天锡串戏

〔张岱〕 〔明〕

彭天锡串戏妙天下,然出出皆有传头,未尝一字杜撰。

曾以一出戏,延其人至家,费数十金者,家业十万缘手而尽。

三春多在西湖,曾五至绍兴,到余家串戏五六十场,而穷其技不尽。

天锡多扮丑净,千古之奸雄佞幸,经天锡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锡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锡之口角而愈险。

设身处地,恐纣之恶不如是之甚也。

皱眉视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

盖天锡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磊砢不平之气,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耳。

余尝见一出好戏,恨不得法锦包裹,传之不朽。

尝比之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实珍惜之不尽也。

桓子野见山水佳处,辄呼“奈何!

奈何!

”真有无可奈何者,口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