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槐堂铭

天可必乎?

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

天不可必乎?

仁者必有后。

二者将安取衷哉?

吾闻之申包胥曰:“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

”世之论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为茫茫。

善者以怠,恶者以肆。

盗跖之寿,孔、颜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

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

而其终也,贯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

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

吾以所见所闻考之,而其可必也,审矣。

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

故兵部侍郎晋国王公,显于汉、周之际,历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于时。

盖尝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

”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之闲。

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

今夫寓物于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

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十年之后,如持左契,交手相付。

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以直谏事仁宗皇帝,出入侍从将帅三十馀年,位不满其德。

天将复兴王氏也欤?

何其子孙之多贤也!

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者,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

而栖筠之子吉甫,其孙德裕,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

由此观之,王氏之福,盖未艾也。

懿敏公之子巩,与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

吾是以录之。

铭曰: 呜呼休哉!

魏公之业,与槐俱萌。

封植之勤,必世乃成。

既相真宗,四方砥平。

归视其家,槐阴满庭。

吾侪小人,朝不及夕。

相时射利,皇恤厥德。

庶几侥幸,不种而获。

不有君子,其何能国?

王城之东,晋公所庐。

郁郁三槐,惟德之符。

呜呼休哉!


写人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上天一定会展现他的意愿吗?但为什么贤德的人不一定富贵,仁爱的人不一定长寿?难道上天不一定会展现他的意愿吗?但行善仁爱之人一定有好的后代。这两种说法哪一种是对的呢?我听申包胥曾经说过:“人为的因素可以改变天命,天命胜于人为因素。”世上议论天道的人,都不等上天的意愿完全表现出来就去责求,因此认为天是茫茫无知的。善良的人因此而懈怠,邪恶的人因此而放肆。盗跖可以长寿,孔子、颜回却遭受困厄,这都是上天还没有表现出来他的真实意愿的缘故。松柏生长在山林之中,起初被蓬蒿围困,遭牛羊践踏,但最终还是四季长青,经千年而不凋零,这就是上天赐予它的天性。关于对人的善恶报应,有的要一直到子孙后代才能表现出来,这也是上天确定已久的。我根据所见所闻来验证,上天的意愿一定会展现的,这是明白无疑的。 国家将要兴盛时,必定有世代积德的大臣,做了很大的好事而没有得到福报,但此后他的子孙却能够与遵循先王法度的太平君主,共享天下的福禄。已故的兵部侍郎晋国公王佑,显赫于后汉、后周之间,先后在太祖、太宗两朝任职,文武忠孝,天下的人都期盼他能出任宰相,然而王佑由于正直不阿,不为当世所容。他曾亲手在庭院里种植了三棵槐树,说:“我的后世子孙将来一定有位列三公者。”后来他的儿子魏国文正公(王旦),在真宗皇帝景德、祥符年间做了宰相,当时朝廷政治清明,天下太平,他享有福禄荣耀十八年。 现在如果把东西寄存在别人处,第二天就去取,可能得到,也可能得不到了。但晋国公自身修养德行,以求上天的福报,在几十年之后,得到了必然的回报。如同手持契约,亲手交接一样。我因此知道上天的意愿一定会展现的。 我没来得及见到魏国公(王旦),却见到了他的儿子懿敏公。他事奉仁宗皇帝时直言敢谏,出外带兵、入内侍从三十多年,这种爵位还不足以和他的德行相称。上天将再一次使王氏兴盛吗?为什么他的子孙有这么多的贤人呢?世上有的人把晋国公(王佑)与李栖筠(唐代贤相)相比,他们两人的雄才大略、正直气节,确实不相上下。而李栖筠的儿子李吉甫,孙子李德裕,享有的功名富贵和王氏也差不多,但忠恕仁厚,则不如魏公父子。由此可见,王氏的福份正旺盛不衰啊!懿敏公的儿子王巩,跟我交游,他崇尚道德而又善诗文,以此继承了他的家风,我因此把他记了下来。铭曰: “啊,多么美好啊!魏公的家业,跟槐树一起萌兴。辛劳的培植,一定要经过一代才能长成。他辅佐真宗、天下太平,回乡探家,槐荫笼庭。我辈小人,一天从早到晚,只知窥察时机求取名利,哪有空闲修养自己的德行?只希望有意外的侥幸,不种植就能收获。如果没有君子,国家又怎能成为一个国家?京城的东面,是晋国公的住所,郁郁葱葱的三棵槐树,象征着王家的仁德。啊,多么美好啊!”


注释

天:天道,天理,天命,指人事规律性。本文一再讲到“天可必不可必”的问题,意在说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天命论”。 必:必定应验,注定、灵验的意思。 衷:即“中”,恰当,合适。 申包胥:春秋时楚国的贵族(大夫),姓公孙,因为祖上的封地在申,所以史称“申包胥”。 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苏轼引用的这句话源自于《史记·伍子胥列传》。伍子胥和申包胥是两个好朋友,都是楚国人。伍子胥的父亲被楚王杀害,为报杀父之仇,伍子胥帮助吴国消灭掉楚国。申包胥却坚决要恢复楚国,于是派人去跟伍子胥说:“吾闻之,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这句话的意思是:天有定数,人间的吉凶、祸福、得失等都是由天意所安排的——现在看来,是粗陋的。 定:结局、结果、定局。 肆:放肆,放纵。 盗跖(zhí):即柳下跖,姓柳下,名跖,为柳下惠之弟,相传为春秋战国时期反抗奴隶主统治的起义军领袖,古时候称反抗正统统治的为“盗”。 孔、颜之厄:孔,即孔丘;颜,即颜回,孔子的入室弟子。两个人的命运都不好,穷困潦倒,事情可以参考《论语》。厄,厄运,指孔、颜没有得到当时社会的重视;颜回一生衣食无着,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论语·卫灵公》:“(孔子)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里,有怕穷和穷不怕的问题。)后因以“在陈之厄”指饥贫等困境;颜回,所止单陋,有时绝粒,穷居自若,言貌无改,所以孔子称他是个贤者。 审:清楚,明白。 守文:遵守已经有的法律法规;文,法制。 三公:周朝为太师,太傅,太保;西汉为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东汉为太尉,司徒,司空;唐、宋仍称三公,但已经没有实权;明、清只用作大臣的荣誉头衔。王祐曾经接替符彦卿守大名府(今北京一带),以全家的性命担保符氏无罪。当时的人们认为他这是积聚阴德,而王祐自己也这么认为,所以他在自家的庭院里栽了三颗槐树。王祐,山东人,官至兵部侍郎,后来因为次子王旦做了宰相,追封为“晋国公”。王祐次子王旦在景德、祥符年间做了宰辅,被封为魏国公,死后谥文正——历史上,有关王旦的记录和流传的故事很多,王祐、王素则不多;王旦的儿子王素,在朝廷内当任过知谏院、天章阁待制,龙图阁直学士,端明殿学士;在朝廷外当任过一些州府的知州,知府和青州观察使,王素最后的官职是工部尚书,懿敏公为王素死后的谥号。懿敏公的儿子王巩与苏轼友善。 寓:寄托、寄存。 否:相反。 责:期望。 左契:古代契约分为左右两联,订立契约的双方各执一联,左联又称左券,左契,为索还的凭据。 满:相称。 李栖筠:唐代赞皇(今河北省赞皇县)人,性格直爽,为人推重。李吉甫,官至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宰相);李德裕,唐武宗时宰相。 艾:停止。这话有点言过其实。王家到王巩就已经衰落了,王巩只做了主管皇族事务的机关的一名普通官员,就如今日之一般科员。 世:继承。意思是“使得……世世代代保持”。 休:美好,善。参看“休戚与共”。 砥:平。 射:追逐。 皇:同“遑”,闲暇。 恤,担心,考虑。 王城:指当时的京城汴京(今河南开封市)。 符:凭据,祥瑞的象征。


简介

《三槐堂铭》是宋神宗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苏轼在湖州任上为学生王巩家中“三槐堂”提写的铭词。三槐堂,是北宋初年兵部侍郎王佑家的祠堂,因王佑手植三棵槐树于庭而得名。古代传说,三槐象征朝廷官吏中职位最高的三公。而王佑正是王巩的曾祖父。 文章主题在于歌颂王佑的品德和功业,分五段进行。第一二两段,从天命的有常立论,肯定了善善恶恶的因果报应,提出“仁者必有后”的观点,为全文的理论基础。第三四五层,记叙了王佑手植三槐的经过和期待,以及王佑子孙后代多有仁德贤能者的事实,说明王佑仁爱厚施、积善成德,因此才子孙多贤,福祚绵绵不绝,从而论证了观点,突出了主旨。 全文贯穿着天命有常、因果报应思想,崇尚仁厚忠恕的德行。认为“善恶之报,至于子孙”,显然带有惩创人心、引为鉴诫的良苦用心。文章叙议兼行,挥洒如意。文字简洁,自然流畅。



藏书室记

〔苏辙〕 〔宋〕

予幼师事先君(苏辙之父,苏洵),听其言, 观其行事。

今老矣,犹志其一二。

先君平居不治生业,有田一廛, 无衣食之忧。

有书数千卷,手缉而校之,以遗子孙。

曰:「读是,内以治身,外以治人,足矣。

此孔氏之遗法也。

」先君之遗言, 今犹在耳。

其遗书在椟,将复以遗诸子,有能受而行之,吾世其庶矣乎!

盖孔氏之所以教人者,始于洒扫应对进退,及其安之,然后申之以弦歌, 广之以读书。

曰:「道在是矣。

仁者见之,斯以为仁。

智者见之, 斯以为智矣。

」颜、闵由是以得其德,予、赐由是以得其言,求、由由是以得其政,游、夏由是以得其文,皆因其才而成之。

譬如农夫垦田, 以植草木,小大长短,甘辛咸苦,皆其性也,吾无加损焉, 能养而不伤耳。

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

不如丘之好学也。

」 如孔子犹养之以学而后成,故古之知道者必由学,学者必由读书。

傅说之诏其君, 亦曰:「学于古训,乃有获。

」、「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

」而况余人乎?

子路之于孔氏,有兼人之才,而不安于学,尝谓孔子:「有民人社稷, 何必读书然后为学?

」孔子非之曰:「汝闻六言六蔽矣乎?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

好智不好学, 其蔽也荡。

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

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

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

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凡学而不读书者,皆子路也。

信其所好,而不知古人之成败, 与所遇之可否,未有不为病者。

虽然,孔子尝语子贡矣,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

」 曰:「然。

非欤?

」曰:「非也。

予一以贯之。

」一以贯之,非多学之所能致,则子路之不读书, 未可非邪?

曰:「非此之谓也。

老子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以日益之学求日损之道, 而后一以贯之者,可得而见也。

」孟子论学道之要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

心勿忘,则莫如学,必有事,则莫如读书。

朝夕从事于读书,待其久而自得,则勿忘勿助之谓也。

譬之稼穑,以为无益而舍之,则不耘苗者也。

助之长,则揠苗者也。

」以孔孟之说考之, 乃得先君之遗意。

太常博士曾公墓志铭

〔王安石〕 〔宋〕

公讳易占,字不疑,姓曾氏,建昌南丰人。

公以端拱己丑生,卒时庆历丁亥也。

后卒之二年而葬,其墓在南丰之先茔。

子男六人,晔、巩、牟、宰、布、肇,女九人。

始公以文章有名,及试于事,又愈以有名。

临川之治,能而不以威,使恶人之豪帅其党数百人皆不复为恶。

庄献太后用道士言作乾明观,匠数百人,作数岁不成。

公语道士曰:“吾为汝成之。

”为之捐其费太半,役未几而罢。

如皋岁大饥,固请于州,而越海以籴,所活数万人。

明年稍已熟,州欲收租赋如常,公独不肯听,岁尽而泰之县民有复亡者,独如皋为完。

既又作孔子庙,讽县人兴于学。

后为信州知州诬,既仕不合,即自放,为文章十馀万言,而《时议》十卷尤行于世。

《时议》者,惩已事,忧来者,不以一身之穷而遗天下之忧。

“其志不见于事则欲发之于文,其文不施于世则欲以传于后。

后世有行吾言者,而吾岂穷也哉?

” 宝元中,李元昊反,契丹亦以兵近边,天子忧之,诏天下有能言者皆勿讳。

于是言者翕然论兵以进,公独谓“天下之安危顾吾自治不耳。

吾已自治,夷狄无可忧者。

不自治,忧将在于近,而夷狄岂足道哉?

”即上书言数事,以为事不尔,后当如此,既而皆如其云。

公之遭诬,人以为冤,退而贫,人为之忧也。

而公所为十馀万言,皆天下事,古今之所以存亡治乱,至其冤且困,未尝一以为言。

夫谏者贵言人之难言,而传者则有所不得言。

读其略不失其详,后世其有不明者乎?

公之事亲,心意几微,辄逆得之。

好学不怠,而不以求闻于世。

所见士大夫之丧葬二人,逆一人之柩以归,又育其孤。

又一人者,宰相舅,尝为赞善大夫,死三十年犹殡,殡坏,公为增修,又与宰相书责使葬之。

祭石曼卿文

〔欧阳修〕 〔宋〕

维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欧阳修,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昜至于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呜呼曼卿!

生而为英,死而为灵。

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

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

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

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

呜呼曼卿!

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仿佛子之平生。

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

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

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

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

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与鼯鼪?

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呜呼曼卿!

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

尚飨!

送徐无党南归序

〔欧阳修〕 〔宋〕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澌尽泯灭而已。

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

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

修于身者,无所不获。

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

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

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

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

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

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

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

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

而后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

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多者至百馀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

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

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

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而忽焉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

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于人。

既去,而与群士试于礼部,得高第,由是知名。

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

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故于其归,告以是言。

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南歌子·再用前韵

〔苏轼〕 〔宋〕

苒苒中秋过,萧萧两鬓华。

寓身此世一尘沙。

笑看潮来潮去、了生涯。

方士三山路,渔人一叶家。

早知身世两聱牙。

好伴骑鲸公子、赋雄夸。

亡妻王氏墓志铭

〔苏轼〕 〔宋〕

治平二年五月丁亥,赵郡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

六月甲午,殡于京城之西。

其明年六月壬午,葬于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

轼铭其墓曰: 君讳弗,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

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

有子迈。

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

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

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

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

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

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

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

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

”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

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复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

”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

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

”已而果然。

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

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

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

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

”未期年而先君没,轼谨以遗令葬之。

铭曰: 君得从先夫人于九原,余不能。

呜呼哀哉!

余永无所依怙。

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

呜呼哀哉!

东坡先生墓志铭

〔苏辙〕 〔宋〕

予兄子瞻,谪居海南四年,春正月今天子即位,推恩海内,泽及鸟兽,夏六月,公被命渡海北归,明年舟至淮浙,秋七月被病卒于昆陵。

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与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惠林佛舍。

呜呼!

斯文坠矣,后生安所复仰?

公始病,以书属辙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

”辙执书哭曰:“小子忍铭吾兄!

” 公讳轼,姓苏氏,字子瞻,一字和仲,世家眉山。

曾大父讳杲,赠太子太保,妣宋氏追封昌国太夫人。

大父讳序,赠太子大傅,妣史氏追封嘉国太大人。

考讳洵,赠太子大师,妣程氏追封成国太夫人。

公生十年,而先君宦学四方,太夫人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

太夫人尝读东汉史,至范滂传,慨然太息,公侍侧曰:“轼若为滂,夫人亦许之否乎?

”太夫人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

”公亦奋厉有当世志。

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

”比冠,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

嘉祐二年,欧阳文忠公考试礼部进士,疾时文之诡异,思有以救之。

梅圣俞时与其事,得公论刑赏以示文忠,文忠惊喜以为异人,欲以冠多士,疑曾子固所为-子固,文忠门下士也-乃寘公第二,复以春秋对义居第一,殿试中乙科。

以书谢诸公,文忠见之,以书语圣俞曰:“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

”士闻者始哗不厌,久乃信服。

丁太夫人忧。

终丧,五年,授河南福昌主簿,文忠以直言荐之秘阁。

试六论,旧不起草,以故文多不上。

公始具草,文义粲然,时以为难。

比答制策,复入三等,除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

长吏意公文人,不以吏事责之,公尽心其职,老吏畏服。

关中自元昊叛命,人贫役重,歧下岁以南山木筏自渭入河,经砥柱之险,衙前以破产者相继也。

公偏问老校曰:“木筏之害本不至此,若河渭未涨,操筏者以时进止,可无重费也。

患其乘河渭之暴,多方害之耳。

”公即修衙规,使衙前得自择水工,筏行无虞,乃言于府,使得系籍,自是衙前之害减半。

治平二年,罢还判登闻鼓院。

英宗在藩闻公名,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

宰相限以近例,欲召试秘阁。

上曰:“未知其能否,故试。

如苏轼,有不能耶!

”宰相犹不可。

及试二论,皆入三等,得直史馆。

丁先君忧。

服除,时熙宁二年也,王介甫用事,多所建立,公与介甫议论素异,既还朝,寘之官告院。

四年,介甫欲变更科举,上疑焉,使两制三馆议之,公议上,上悟曰:“吾固疑此,得苏轼议,意释然矣。

”即日召见,问:“何以助朕?

”公辞避,久之乃曰:“臣窃意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愿升下安静以待物之来,然后应之。

”上竦然听受,曰:“卿三言朕当详思之。

”介甫之党皆不悦,命摄开封推官,意以多事困之,公决断精敏,声闻益远。

会上元,有旨市浙灯,公密疏:“旧例无有,不宜以玩好示人。

”即有旨罢。

殿前初策进士,举子希合,争言祖宗法制非是,公为考官,退拟答以进,深中其病。

自是,论事愈力,介甫愈恨。

御史知杂事者,乃诬奏公过失,穷治无所得,公未尝以一言自辩,乞外任避之,通判杭州。

是时,四方行青苗、免役、市易,浙西兼行水利盐法。

公于其间,常因法以便民,民赖以少安。

高丽入贡使者凌蔑州郡,押判使臣皆本路莞库,乘势骄横,至与铃辖亢礼,公使人谓之曰:“远夷慕化而来,理必恭顺,今乃尔暴恣,非汝导之,不至是也!

不俊,当奏之。

”押伴者惧,为之小戢。

使者发币于官吏,书称甲子公,却之曰:“高丽于本朝称臣,而不禀正朔,吾安敢受!

”使者亟易书称熙宁,然后受之,时以为得体。

吏民畏爱,及罢去,犹谓之学士,而不言姓。

自杭徙知密州。

时方行手实法,使民自疏财产以定户等,又使人得告其不实,司农寺又下诸路,不时施行者,以违制论。

公谓提举常平官曰:“违制之坐,若自朝廷,谁敢不从?

今出于司农,是擅造律也,若何?

”使者惊曰:“公姑徐之。

”未几,朝廷亦知手实之害,罢之,密人私以为幸。

郡尝有盗,窃发而未获,安抚转运司忧之,遣一三班使臣领悍卒数千人入境捕之,卒凶暴恣行,以禁物诬民,入其家争斗至杀人,畏罪惊散欲为乱,民诉之,公投其书不视,曰:“必不至此。

”溃卒闻之少安。

徐使人招出,戮之。

自密徙徐。

是岁河决曹村,泛于梁山泊,溢于南清河,城南两山环绕,吕梁百步扼之汇于城下,涨不时泄,城将败。

富民争出避水,公曰:“富民若出,民心动摇,吾谁与守?

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

”驱使复入。

公履屦杖,策亲入武卫营,呼其卒长,谓之曰:“河将害城,事急矣,虽禁军,宜为我尽力卒!

”长呼曰:“太守犹不避涂潦,吾侪小人效命之秋也!

”执梃入火伍中,率其徒短衣徒跣,持畚锸以出筑东南长堤,首起戏马台,尾属于城。

堤成,水至堤下,害不及城,民心乃安。

然雨日夜不止,河势益暴,城不沈者三板,公庐于城上,过家不入,使官吏分堵而守,卒完城以闻。

复请调来岁夫,增筑故城,为木岸以虞水之再至。

朝廷从之。

讫事,诏褒之,徐人至今思焉。

徙知湖州,以表谢上。

言事者擿其语以为谤,遣官逮赴御史狱。

初公既补外,见事有不便于民者,不敢言、亦不敢默视也,缘诗人之义,托事以讽,庶几有补于国,言者从而媒孽之。

上初薄其过,而浸润不止,至是不得已从其请。

既付狱,必欲寘之死,锻链久之不决,上终怜之。

促具狱,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

公幅巾芒屩,与田父野老相从溪谷之间,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

五年,上有意复用,而言者沮之。

上手札徙汝州,略曰:“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

人材实难,不忍终弃。

”未至,上书自言有饥寒之忧,有田在常,愿得居之。

书朝入,夕报可,士大夫知上之卒喜公也。

会晏驾,不果复用。

至常,以哲宗即位,复朝奉郎,知登州。

至登,召为礼部郎中。

公旧善门下侍郎司马君实及知枢密院章子厚二人冰炭不相入,子厚每以谑侮困君实,君实苦之,求助于公。

公见子厚曰:“司马君实时望甚重,昔许靖以虚名无实见鄙于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誉,播流四海,若不加礼,必以贱贤为累。

’先主纳之,乃以靖为司徒。

许靖且不可慢,况君实乎!

”子厚以为然,君实赖以少安。

既而朝廷缘先帝意欲用公,除起居舍人。

公起于忧患,不欲骤履要地,力辞之,见宰相蔡持正,自言。

持正曰:“公徊翔久矣,朝中无出公右者。

”公固辞,持正曰:“今日谁当在公前者?

”公曰:“昔林希同在馆中,年且长。

”持正曰:“希固当先公耶?

”卒不许,然希亦由此继补记注。

元祐元年,公以七品服入侍延和,即改赐银绯,二月迁中书舍人。

时君实方议改免役为差役。

差役行于祖宗之世,法久多弊,编户充役,不习府官,吏虐使之,多以破产,而狭乡之民,或有不得休息者。

先帝知其然,故为免役,使民以户高下出钱,而无执役之苦。

行法者不循上意,于雇役实费之外取钱过多,民遂以病,若量出为入,毋多取于民,则足矣。

君实为人忠信有馀而才智不足,知免役之害而不知其利,欲一切以差役代之。

方差官置局,公亦与其选,独以实告,而君实始不悦矣。

尝见之政事堂,条陈不可,君实忿然。

公曰:“昔韩魏公刺陕西义勇,公为谏官,争之甚力,魏公不乐,公亦不顾。

轼昔闻公道其详,岂今日作相,不许轼尽言耶?

”君实笑而止。

公知言不用,乞补外,不许,君实始怒,有逐公意矣。

会其病卒,乃已。

时台谏官多君实之人,皆希合以求进,恶公以直形己,争求公瑕疵,既不可得则因缘熙宁谤讪之说以病公,公自是不安于朝矣。

寻除翰林学士。

二年,复除侍读,每进读至治乱盛衰邪正得失之际,未尝不反复开导,觊上有所觉悟。

上虽恭默不言,闻公所论说,辄首肯喜之。

三年,权知礼部贡举,会大雪苦寒,士坐庭中,噤不能言。

公宽其禁约,使得尽其技。

而巡铺内臣伺其坐起,过为凌辱,公以其伤动士心,亏损国体,奏之,有旨送内侍省挞而逐之,士皆悦服。

尝侍上读祖宗宝训,因及时事,公历言今赏罚不明,善恶无所劝沮,又黄河势方西流而强之使东,夏人寇镇戎杀掠几万人,帅臣揜蔽不以闻朝廷亦不问事,每如此恐寖成衰乱之渐。

当轴者恨之,公知不见容,乞外任。

四年,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

时谏官言前宰相蔡持正知安州,作诗,借郝处俊事以讥剌时事,大臣议逐之岭南。

公密疏言朝廷:“若薄确之罪则于皇帝孝治为不足,若深罪确则于大皇太后仁政为小累。

”谓宜皇帝降敕置狱逮治,而太皇太后内出手诏赦之,则仁孝两得矣。

宣仁后心善公言,而不能用。

公出郊,未发,遣内侍赐龙茶、银合,用前执政恩例,所以慰劳甚厚。

及至杭,吏民习公旧政,不劳而治。

岁适大旱,饥疫并作,公请于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故米不翔贵。

复得赐度僧牒百,易米以救饥者。

明年方春,即减价粜常平米,民遂免大旱之苦。

公又多作?粥药剂,遣吏挟医,分坊治病,活者甚众。

公曰:“杭,水陆之会,因疫病死比他处常多。

”乃裒羡缗,得二千,复发私橐得黄金五十两,以作病坊,稍畜钱粮以待之,至于今不废。

是秋复大雨,太湖泛溢害稼。

公度来岁必饥,复请于朝,乞免上供米半。

又多乞度牒,以籴常平米,并义仓所有,皆以备来岁出粜。

朝廷多从之,由是吴越之民复免流散。

杭本江海之地,水泉咸苦,居民稀少。

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民足于水,故井邑日富。

及自居易复浚西湖,放水入运河,自河入田,所溉至干顷。

然湖水多葑,自唐及钱氏,岁辄开治,故湖水足用。

近岁废而不理,至是湖中葑田积二十五万馀丈,而水无几矣。

运河失湖水之利,则取给于江潮,潮浑浊多淤,河行阛阓中,三年一淘,为市井大患,而六井亦几废。

公始至,浚茅山盐桥二河,以茅山一河专受江潮、以盐桥一河专受湖水,复造堰闸以为湖水畜泄之限,然后潮不入市。

且以馀力复完六井,民稍获其利矣。

公间至湖上,周视良久,曰:“今欲去葑田。

葑田如云,将安所寘之?

湖南北三十里,环河往来终日不达,若取葑田积之湖中为长堤以通南北,则葑田去而行者便矣。

吴人种菱,春辄芟除,不遗寸草,葑田若去,募人种菱收其利,以备修湖,则湖当不复湮塞。

”乃取救荒之馀,得钱粮以贯石数者万。

复请于朝,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

堤成,植芙蓉杨柳其上,望之如图画,杭人名之“苏公堤”。

杭僧有净源者,旧居海滨,与舶客交通牟利,舶至高丽,交誉之。

元丰末其王子义天来朝,因往拜焉,至是源死,其徒窃持其画像,附舶往告义天,亦使其徒附舶来祭,祭讫,乃言国母使以金塔二祝皇帝、太皇太后寿。

公不纳而奏之曰:“高丽久不入贡,失赐予厚利,意欲来朝,以未测朝廷所以待之薄厚,故因祭亡僧而行祝寿之礼,礼意鲜薄盖可见矣。

若受而不答则远夷或以怨怒,因而厚赐之,正堕其计。

臣谓朝廷宜勿与知,而使州郡以理却之。

然庸僧猾商敢擅招诱外夷,邀求厚利,为国生事,其渐不可长,宜痛加惩创。

”朝廷皆从之。

未几,高丽贡使果至,公按旧例使之,所至吴越七州实费二万四干馀缗,而民间之费不在,乃令诸郡量事裁损。

比至,民获交易之利而无侵扰之害。

浙江潮自海门东来,势如雷霆,而浮山峙于江中,与渔浦诸山犬牙相错,涸洑激射,岁败公私船不可胜计。

公议自浙江上流,地名石门,并山而东,凿为运河,引浙江及豁谷诸水二十馀里以达于江。

又并山为岸,不能十里以达于龙山之大慈浦,自浦北折抵小岭,凿岭六十五丈以达于岭东古河,浚古河数里以达于龙山运河,以避浮山之险,人皆以为便。

奏闻,有恶公成功者,会公罢归,使代者尽力排之,功以不成。

公复言:“三吴之水潴为太湖,太湖之水溢为松江以入海,海日两潮,潮浊而江清,潮水尝欲淤塞江路而江水清驶,随辄涤去,海口常通则吴中少水。

思昔苏州以东,公私船皆以篙行,无陆挽者。

自庆历以来,松江大筑挽路,建长桥以扼塞江路,故今三吴多水。

欲凿挽路为十桥,以迅江势。

”亦不果用,人皆恨之。

公二十年间再莅此州,有德于其人,家有画像,饮食必祝。

又作生祠以报。

六年,召入为翰林承旨,复侍迩英。

当轴者不乐,风御史攻公。

公之自汝移常也,受命于宋,会神考晏驾,哭于宋。

而南至扬州,常人为公买田。

书至,公喜作诗,有闻好语之句,言者妄谓公闻讳而喜,乞加深谴,然诗刻石有时日,朝廷知言者之妄,皆逐之。

公惧,请外补,乃以龙图阁学士守颍。

先是开封诸县多水患,吏不究本末,决其陂泽注之惠民河,河不能胜则陈亦多水。

至是又将凿邓艾沟,与颍河并,且凿黄堆,注之于淮,议者多欲从之。

公适至,遣吏以水平准之,淮之涨水高于新沟几一丈,若凿黄堆,淮水顾流浸州境,决不可为。

朝廷从之。

郡有宿贼尹遇等数人,群党惊劫杀变主及捕盗吏兵者非一,朝廷以名捕不获,被杀者噤不敢言。

公召汝阴尉李直方,谓之曰:“君能擒此,当力言于朝,乞行优赏。

不获,亦以不职奏免君矣。

”直方退,缉知群盗所在,分命弓手往捕其党,而躬往捕遇。

直方有母年九十,母子泣别而行。

手戟刺而获之,然小不应格,推赏不及,公为言于朝,请以年劳改朝散郎阶为直方赏,朝廷不从。

其后吏部以公当迁,以符会考,公自谓已许直方,卒不报。

七年,徙扬州发运司。

旧主东南漕法,听操舟者私载物货,征商不得留难,故操舟者富厚以官舟为家。

补其弊漏而周船夫之乏困,救其所载,率无虞而速达。

近岁不忍征商之小失,一切不许,故舟弊人困,多盗所载,以济饥寒,公私皆病。

公奏乞复故,朝廷从之。

未越岁,以兵部尚书召还,兼侍读。

是岁,亲视南郊,为卤簿使,导驾入大庙,有贵戚以其车从争道,不避仗卫,公于车中劾奏之,明日中,使传命申敕有司,严整仗卫。

寻迁礼部,复兼端明殿翰林侍读二学士。

高丽遣使请书于朝,朝廷以故事尽许之,公曰:“汉东平王请诸子及太史公书,犹不肯予。

今高丽所请有甚于此,其可予之乎?

”不听。

公临事必以正,不能俯仰随俗,乞守郡自效。

八年以二学士知定州。

定久不治,军政尤弛,武卫卒骄惰不教,军校蚕食其廪赐,故不敢何问。

公取其贪污甚者,配隶远恶,然后缮修营房,禁止饮博,军中衣食稍足,乃部勒以战法,众皆畏服。

然诸校多不自安者,有卒史复以赃诉其长,公曰:“此事吾自治则可,汝若得告,军中乱矣!

”亦决配之,众乃定。

会春大阅,军礼久废,将吏不识上下之分。

公命举旧典,元帅常服坐帐中,将吏戎服,奔走执事。

副总管王光祖自谓老将,耻之,称疾不出。

公召书吏作奏将上,光祖震恐而出,讫事,无敢慢者。

定人言:“自韩魏公去,不见此礼至今矣!

”北戎久和,边兵不试,临事有不可用之忧,惟沿边弓箭社兵,与寇为邻,以战射自卫,犹号精锐。

故相庞公守边,因其故俗,立队伍将校,出入赏罚缓急可使。

岁久法弛,复为保甲所挠,渐不为用。

公奏为免保甲,及两税折变科配,长吏以时训劳,不报,议者惜之。

时方例废旧人,公坐为中书舍人,日草责降官制,直书其罪,诬以谤讪,绍圣元年遂以本官知英州,寻复降一官。

未至,复以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惠州。

公以侍从齿岭南编户,独以少子过自随。

瘴疠所侵,蛮蜑所侮,胸中泊然无所蒂芥,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疾苦者畀之药,殒毙者纳之竁。

又率众为二桥,以济病涉者,惠人爱敬之。

居三年,大臣以流窜者为未足也,四年,复以琼州别驾安置昌化。

昌化非人所居,食饮不具,药石无有。

初僦官屋以庇风雨,有司犹谓不可,则买地筑室,昌化士人畚土运甓以助之,为屋三间。

人不堪其忧,公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

时从其父老游,亦无间也。

元符三年,大赦北还。

初徙廉再徙永,已乃复朝奉郎,提举成都玉局观,居从其便。

公自元祐以来未尝以岁课乞迁,故官止于此。

勋上轻车都尉,封武功县开国伯,食邑九百户。

将居许,病暑暴下,中止于常。

建中靖国元年六月,请老,以本官致仕,遂以不起。

未终旬日,独以诸子侍侧曰:“吾生无恶,死必不坠,慎无哭泣。

”以怛化问以后事,不答,湛然而逝,时七月丁亥也。

公娶王氏,追封通义郡君。

继室以其女弟,封同安郡君,亦先公而卒。

子三人,长曰迈,雄州防御推官知河间县事。

次曰迨、次曰过,皆承务郎。

孙男六人:簟、符、箕、龠、荃、筹。

明年闰六月癸酉,葬于汝州郏城县钓台乡上瑞里。

公之于文,得之于天。

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

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

”乃出中庸论,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

尝谓辙曰:“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

”其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

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

先君晚岁读易,玩其爻象,得其刚柔远近喜怒逆顺之情,以观其词,皆迎刃而解。

作易传,未完,疾革,命公述其志,公泣受命,卒以成书,然后千载之微言焕然可知也。

复作论语说,时发孔氏之秘。

最后居海南,作书传推明上古之绝学,多先儒所未达,既成三书,抚之曰:“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当知我矣。

”至其遇事所为诗、骚、铭、记、书、檄、论、撰,率皆过人。

有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内制十卷、外制三卷。

公诗本似李杜,晚喜陶渊明,追和之者几遍,凡四卷。

幼而好书,老而不倦,自言不及晋人,至唐褚薛颜柳仿佛近之。

平生笃于孝友,轻财好施。

伯父太白早亡,子孙未立,杜氏姑卒未葬。

先君没,有遗言。

公既除丧,即以礼葬姑。

及当可荫补,复以奏伯父之曾孙彭。

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后,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

孔子谓:“伯夷叔齐古之贤人,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公实有焉。

铭曰: 苏自栾城,西宅于眉,世有潜德,而人莫知。

猗与先君,名施四方,公幼师焉,其学以光。

出而从君,道直言忠,行险如夷,不谋其躬。

英祖擢之,神考试之,亦既知矣,而未克施。

晚侍哲皇,进以诗书,谁实间之,一斥而疏。

公心如玉,焚而不灰,不变生死,孰为去来。

古有微言,众说所蒙,手发其枢,恃此以终。

心之所涵,遇物则见,声融金石,光溢云汉。

耳目同是,举世毕知,欲造其渊,或眩以疑。

绝学不继,如已断弦,百世之后,岂无其贤。

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

皆迁于南,而不同归,天实为之,莫知我哀!

登西台恸哭记

〔谢翱〕 〔宋〕

始,故人唐宰相鲁公开府南服,余以布衣从戎。

明年,别公漳水湄。

后明年,公以事过张睢阳庙及颜杲卿所尝往来处,悲歌慷慨,卒不负其言而从之游。

今其诗具在,可考也。

余恨死无以藉手见公,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

或山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

又后三年,过姑苏。

姑苏,公初开府旧治也,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

又后四年,而哭之于越台。

又后五年及今,而哭于子陵之台。

先是一日,与友人甲、乙若丙约,越宿而集。

午,雨未止,买榜江涘。

登岸,谒子陵祠。

憩祠旁僧舍,毁垣枯甃,如入墟墓。

还,与榜人治祭具。

须臾,雨止,登西台,设主于荒亭隅。

再拜,跪伏,祝毕,号而恸者三,复再拜,起。

又念余弱冠时,往来必谒拜祠下。

其始至也,侍先君焉。

今余且老。

江山人物,睠焉若失。

复东望,泣拜不已。

有云从南来,渰浥浡郁,气薄林木,若相助以悲者。

乃以竹如意击石,作楚歌招之曰:“魂朝往兮何极?

莫归来兮关塞黑。

化为朱鸟兮有咮焉食?

”歌阕,竹石俱碎,于是相向感唶。

复登东台,抚苍石,还憩于榜中。

榜人始惊余哭,云:“适有逻舟之过也,盍移诸?

”遂移榜中流,举酒相属,各为诗以寄所思。

薄暮,雪作风凛,不可留,登岸宿乙家。

夜复赋诗怀古。

明日,益风雪,别甲于江,余与丙独归。

行三十里,又越宿乃至。

其后,甲以书及别诗来,言:“是日风帆怒驶,逾久而后济。

既济,疑有神阴相,以著兹游之伟。

”余曰:“呜呼!

阮步兵死,空山无哭声且千年矣!

若神之助固不可知,然兹游亦良伟。

其为文词因以达意,亦诚可悲已!

”余尝欲仿太史公著《季汉月表》,如秦楚之际。

今人不有知余心,后之人必有知余者。

于此宜得书,故纪之,以附季汉事后。

时,先君登台后二十六年也。

先君讳某字某,登台之岁在乙丑云。

内翰沈公墓志铭

〔王安石〕 〔宋〕

公姓沈氏,字文通,世为杭州钱塘人。

初以祖荫补郊社斋郎,举进士于廷中为第一,大臣疑已仕者例不得为第一,故以为第二,除大理评事,通判江宁府。

当是时,公年二十,人吏少公,而公所为卓越已足以动人,然世多未知公果可以有为也。

祀明堂恩迁秘书省著作佐郎。

岁满召归,除太常丞、集贤校理。

于是校理八年矣,平居闭门,虽执政,非公事不辄见也,故虽执政初亦莫知其为材。

居久之,乃始以同修起居注,召试知制诰。

及为制诰,遂以文学称天下。

金部君坐免归,求知越州,又移知杭州。

锄治奸蠹,所禁无不改,崇奖贤知,得其欢心,两州人皆画像祠之。

英宗即位,召还,延见劳问甚悉。

居一月,权发遣开封府事。

公初至,开封指以相告曰:“此杭州沈公也。

”及摄事,人吏皆屏息。

既而以知审官院,遂以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

公旦昼视事,日中则廷无留人,出谢诸客,从容笑语。

客皆怪公独有馀日,而畿内翕然称治。

于是名实暴振发,贤临一时,自天子大臣皆论以为国之器,而闾巷之士奔走谈说,欢呼鼓舞,以不及为恐。

会母夫人疾病,请东南一州视疾,英宗曰:“学士岂可以去朝廷也?”公虽去开封,然皆以为朝夕且大用矣,而遭母夫人丧以去。

英宗闻公去,尤悼惜,时遣使者追赐黄金,而以金部君知苏州。

公居丧致哀,寝食如礼,以某年某月得疾杭州之墓次,某日至苏州,而以某日卒,年四十有三。

公平居不常视书,而文辞敏丽可喜,强记精识,长于议论。

世所谓老师宿学无所不读,通于世务者,皆莫能屈也。

于善良贫弱,抚恤之尤至。

在杭州,待使客多所阔略。

而州人之贫无以葬及女子失怙恃而无以嫁者,以公使钱葬嫁之,凡数百人。

于其卒,知与不知,皆为之叹惜。

书幽芳亭记

〔黄庭坚〕 〔宋〕

士之才德盖一国,则曰国士。

女之色盖一国,则曰国色。

兰之香盖一国,则曰国香。

自古人知贵兰,不待楚之逐臣而后贵之也。

兰甚似乎君子,生于深山薄丛之中,不为无人而不芳。

雪霜凌厉而见杀,来岁不改其性也。

是所谓“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者也。

兰虽含香体洁,平居与萧艾不殊。

清风过之,其香蔼然,在室满室,在堂满堂,所谓含章以时发者也。

然兰蕙之才德不同,世罕能别之。

予放浪江湖之日久,乃尽知其族。

盖兰似君子,蕙似士大夫,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兰也。

《离骚》曰:“余既滋兰之九畹,又树蕙之百亩。

”是以知不独今,楚人贱蕙而贵兰久矣。

兰蕙丛出,莳以砂石则茂,沃以汤茗则芳,是所同也。

至其发花,一干一花而香有馀者兰,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

蕙虽不若兰,其视椒则远矣,世论以为国香矣。

乃曰“当门不得不锄”,山林之士,所以往而不返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