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尤悔第三十三

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

因在卞太后合共围棋,并啖枣,文帝以毒置诸枣蒂中。

自选可食者而进,王弗悟,遂杂进之。

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

帝预敕左右毁瓶罐,太后徒跣趋井,无以汲。

须臾,遂卒。

复欲害东阿,太后曰:“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

” 王浑后妻,琅邪颜氏女。

王时为徐州刺史,交礼拜讫,王将答拜,观者咸曰:“王侯州将,新妇州民,恐无由答拜。

”王乃止。

武子以其父不答拜,不成礼,恐非夫妇。

不为之拜,谓为颜妾。

颜氏耻之。

以其门贵,终不敢离。

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

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 刘琨善能招延,而拙于抚御。

一日虽有数千人归投,其逃散而去亦复如此。

所以卒无所建。

王平子始下,丞相语大将军:“不可复使羌人东行。

”平子面似羌。

王大将军起事,丞相兄弟诣阙谢。

周侯深忧诸王,始入,甚有忧色。

丞相呼周侯曰:“百口委卿!

”周直过不应。

既入,苦相存救。

既释,周大说,饮酒。

及出,诸王故在门。

周曰:“今年杀诸贼奴,当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后。

”大将军至石头,问丞相曰:“周侯可为三公不?

”丞相不答。

又问:“可为尚书令不?

”又不应。

因云:“如此,唯当杀之耳!

”复默然。

逮周侯被害,丞相后知周侯救己,叹曰:“我不杀周侯,周侯由我而死。

幽冥中负此人!

” 王导、温峤俱见明帝,帝问温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

温未答。

顷,王曰:“温峤年少未谙,臣为陛下陈之。

”王乃具叙宣王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

及文王之末,高贵乡公事。

明帝闻之,覆面著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长!

” 王大将军于众坐中曰:“诸周由来未有作三公者。

”有人答曰:“唯周侯邑五马领头而不克。

”大将军曰:“我与周,洛下相遇,一面顿尽。

值世纷纭,遂至于此!

”因为流涕。

温公初受刘司空使劝进,母崔氏固驻之,峤绝裾而去。

迄于崇贵,乡品犹不过也。

每爵皆发诏。

庾公欲起周子南,子南执辞愈固。

庾每诣周,庾从南门入,周从后门出。

庾尝一往奄至,周不及去,相对终日。

庾从周索食,周出蔬食,庾亦强饭,极欢。

并语世故,约相推引,同佐世之任。

既仕,至将军二千石,而不称意。

中宵慨然曰:“大丈夫乃为庾元规所卖!

”一叹,遂发背而卒。

阮思旷奉大法,敬信甚至。

大儿年未弱冠,忽被笃疾。

儿既是偏所爱重,为之祈请三宝,昼夜不懈。

谓至诚有感者,必当蒙祐。

而儿遂不济。

于是结恨释氏,宿命都除。

桓宣武对简文帝,不甚得语。

废海西后,宜自申叙,乃豫撰数百语,陈废立之意。

既见简文,简文便泣下数十行。

宣武矜愧,不得一言。

桓公卧语曰:“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

”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 谢太傅于东船行,小人引船,或迟或速,或停或待,又放船从横,撞人触岸。

公初不呵谴。

人谓公常无嗔喜。

曾送兄征西葬还,日莫雨驶,小人皆醉,不可处分。

公乃于车中,手取车柱撞驭人,声色甚厉。

夫以水性沈柔,入隘奔激。

方之人情,固知迫隘之地,无得保其夷粹。

简文见田稻不识,问是何草?

左右答是稻。

简文还,三日不出,云:“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

” 桓车骑在上明畋猎。

东信至,传淮上大捷。

语左右云:“群谢年少,大破贼。

”因发病薨。

谈者以为此死,贤于让扬之荆。

桓公初报破殷荆州,曾讲论语,至“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处”。

玄意色甚恶。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魏文帝曹丕猜忌他的弟弟任城王曹彰勇猛刚强。趁在卞太后的住房里一起下围棋并吃枣的机会,文帝先把毒药放在枣蒂里,自己挑那些没放毒的吃;任城王没有察觉,就把有毒、没毒的混着吃了。中毒以后,卞太后要找水来解救他;可是文帝事先命令手下的人把装水的瓶罐都打碎了,卞太后匆忙间光着脚赶到井边,却没有东西打水,不久任城王就死了。魏文帝又要害死东阿王,卞太后说:“你已经害死了我的任城王,不能再害我的东阿王了!” 王浑后房妻子,是琅邪国颜家的女儿,王浑当时任徐州刺史,颜氏行完交拜礼,王浑刚要答拜,旁观的人都说:“王侯是州将,新娘是本州百姓,恐怕没有理由答拜。”王浑于是不答拜。王武子认为自己父亲不答拜,就还没有成婚,恐怕不算夫妻,也就不拜后母,只称她为颜妾。颜氏认为这是耻辱,只是因为王浑门第高贵,终究不敢离婚。 平原内史陆机在河桥兵败后,受到卢志的谗害,终于被杀。临刑时叹息说:“想听一听故乡的鹤鸣,还能听得到吗!” 刘琨擅长乡致人才,却不善于安抚和驾御。一天之内虽然有几千人前来投奔他,可是逃跑的也有这个数目,因此他终于没有什么建树。 王平子刚从荆州下建康,丞相王导告诉大将军王敦说:“不可再让那个羌人到东边来。”因为王平子脸长得像羌人。 大将军王敦起兵反,丞相王导兄弟到朝廷请罪。武城侯周f特别担忧王氏一家,刚进宫时,表情很忧虑。王导招呼周f说:“我一家百口就拜托你了!”周f照直走过去,没有回答。进宫后,极力援救王导。事情解决以后,周f极为高兴,喝起酒来。等到出宫,王氏一家仍然在门口。周f说:“今年把乱臣贼子都消灭了,定会拿到像斗大的金印挂在胳膊肘上。”王敦攻陷石头城后,问王导说:“周侯可以做三公吗?”王导不回答。又问:“可以做尚书令吗?”王导又不回答。王敦就说:“这样,只该杀了他罢了!”王导再次默不作声。等到周f被害后,王导才知道周f救过自己,他叹息说:“我不杀周侯,周侯却是因为我而死,我在糊涂中辜负了这个人!” 王导和温峤一起谒见晋明帝,明帝问温峤前代统一天下的原因是什么。温峤还没有回答,一会儿,王导说:“温峤年轻,还不熟悉这一段的事,请允许臣为陛下说明。”王导就一一叙说晋宣王开始创业的时候,诛灭有名望的家族,宠幸并栽培赞成自己的人,以及文王晚年杀高贵乡公的事。晋明帝听后,掩面伏在坐床上,说:“如果像您说的那样,皇位怎么能长久呢!” 大将军王敦在大庭广众中说:“周氏一族从来没有人做过三公。”有人回答说:“只有周侯已经拿到五个筹码领头,却不能取胜。”王敦说:“我和周f在浴阳相会,初次见面,就能推心置腹。只是赶上世事乱纷纷,竟然落得这样的结局!”于是为他流下泪来。 温峤当初受司空刘瑶委派过江劝说晋元帝即帝位,他母亲崔氏坚决阻止他走,温峤不顾一切地走了。一直到他显贵以后,乡里的评论还是不能同意他的做法。每当给他晋升官爵,都要由皇帝发布命令来说明。 庾亮想要起用周子南做官,周子南执意推辞,而且越来越坚决。庾亮每次去拜访周子南,庾亮从大门进来,周子南就从后门出去。有一次庾亮一下子突然到来,周子南来不及躲开,就和庾亮面对面坐了一整天。庾亮向周子南要饭吃,周子南拿出租茶淡饭,庾亮也吃得很香,特别高兴;两人谈论世事,约定互相推荐,共同担负起辅助国家的重任。周子南出来做官后,升为将军、郡守,却不称心。夜半感慨地说:“大丈夫竟被庾元规出卖了!”一声长叹,终于背疮发作而死。 阮思旷信奉佛教,虔诚、信奉到了顶点。大儿子尚未成年,忽然患了重病。这个儿子既是自已特别喜爱和看重的,就为他祈请三宝,昼夜坚持不懈。自认为信仰最虔诚能有所感应,必定得到保佑。可是这个儿子到底也没救过来。于是就怀恨佛教,把命定论全都抛弃了。 桓温回答简文帝的问话,说得不很尽意。废黜海西公后,他应当亲自申奏说明,便事先构思好几百句话,陈说废黜旧君、拥立新君的本意。见到简文帝后,简文帝就泪流不止。桓温既怜悯又羞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桓温躺在床上和他的亲信说道:“做这种寂寂无闻的事,将会被文帝、景帝所耻笑。”接着一下坐起来说:“既不能流芳百世,难道也不值得遗臭万年吗!” 太傅谢安在会稽坐船,纤夫拉着纤绳,有时慢,有时快,有时停下,有时等候;有时又不拉,由船任意飘荡,撞着别人的船,碰着河岸,谢安从不喝斥、责备。人们认为谢安常常不表示喜怒。有一次给他哥哥镇西将军谢奕送葬回来,正赶上天晚了,雨又急,赶车的驭手都喝醉了,掌握不住车子。谢安于是从车厢中拿下车往来捅驭手,声色俱厉。按道理水的本性是很沉静、柔和的,可是一流入狭窄的地方就要奔腾激荡,拿人之常情来和水相比,自然会懂得人逢险境,就没有可能保持自己平和、纯洁的性格。 简文帝看见田里的稻子,不认识,问是什么草,近侍回答是稻子。简文帝回到宫里,三天没有出门,说:“哪里有依靠它的末梢活命,而不识其根本的呢!” 车骑将军桓冲在上明打猎。东边的信使到了,送来淮上大捷的消息。桓冲对随从说:“谢家年轻人大败贼寇!”于是就发病死了。舆论认为这样死胜过让出扬州刺史到荆州去。 桓玄刚刚接到打败荆州刺史殷仲堪的报告时,正在讲解《论语》,讲到下面一句:“富有和尊贵;是人人都想得到的,如果不用正当的方法去得到它,君子是不能受用的。”桓玄听了,心情、脸色都很不好。


简介

尤悔,指罪过和悔恨。本篇所记,多涉及政治上的斗争,少数是生活上的事情。有的条目侧重记述言行上的错误、坏事,有的侧重于悔恨,有的同时述及错误和悔恨。那些牵涉政治斗争的条目记载着为了争权夺位,置对手于死地的事实,可以看出统治阶级内部斗争的残酷性。第1 则记魏文帝为了保住帝位,残忍杀害亲兄弟,这是罪行;第3 则记陆机因受诬陷而被杀的时候慨叹:“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这是悔恨当初进入仕途;第6 则记因为王导三缄其口,王敦才杀了周侯,事后王导知错而悔恨。 有的条目所载的不仅仅是悔,而是愧恨,是感到羞愧,心里自恨不该如此。例如第15 则记“简文见田稻,不识,问是何草,左右答是稻。筒文还,三日不出。”身为皇帝而连稻苗也不认得,是应该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世说新语·纰漏第三十四

〔刘义庆〕 〔南北朝〕

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乾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

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箸水中而饮之,谓是乾饭。

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元皇初见贺司空,言及吴时事,问:“孙皓烧锯截一贺头,是谁?

”司空未得言,元皇自忆曰:“是贺劭。

”司空流涕曰:“臣父遭遇无道,创巨痛深,无以仰答明诏。

”元皇愧惭,三日不出。

蔡司徒渡江,见彭蜞,大喜曰:“蟹有八足,加以二螯。

”令烹之。

既食,吐下委顿,方知非蟹。

后向谢仁祖说此事,谢曰:“卿读尔雅不熟,几为劝学死。

” 任育长年少时,甚有令名。

武帝崩,选百二十挽郎,一时之秀彦,育长亦在其中。

王安丰选女婿,从挽郎搜其胜者,且择取四人,任犹在其中。

童少时神明可爱,时人谓育长影亦好。

自过江,便失志。

王丞相请先度时贤共至石头迎之,犹作畴日相待,一见便觉有异。

坐席竟,下饮,便问人云:“此为茶?

为茗?

”觉有异色,乃自申明云:“向问饮为热,为冷耳。

”尝行从棺邸下度,流涕悲哀。

王丞相闻之曰:“此是有情痴。

” 谢虎子尝上屋熏鼠。

胡儿既无由知父为此事,闻人道“痴人有作此者”。

戏笑之。

时道此非复一过。

太傅既了己之不知,因其言次,语胡儿曰:“世人以此谤中郎,亦言我共作此。

”胡儿懊热,一月日闭斋不出。

太傅虚托引己之过,以相开悟,可谓德教。

殷仲堪父病虚悸,闻床下蚁动,谓是牛斗。

孝武不知是殷公,问仲堪“有一殷,病如此不?

”仲堪流涕而起曰:“臣进退唯谷。

” 虞啸父为孝武侍中,帝从容问曰:“卿在门下,初不闻有所献替。

”虞家富春,近海,谓帝望其意气,对曰:“天时尚暖,(上制下鱼)鱼虾(鱼羌)未可致,寻当有所上献。

”帝抚掌大笑。

王大丧后,朝论或云“国宝应作荆州”。

国宝主簿夜函白事,云:“荆州事已行。

”国宝大喜,而夜开合,唤纲纪话势,虽不及作荆州,而意色甚恬。

晓遣参问,都无此事。

即唤主簿数之曰:“卿何以误人事邪?

世说新语·惑溺第三十五

〔刘义庆〕 〔南北朝〕

魏甄后惠而有色,先为袁熙妻,甚获宠。

曹公之屠邺也,令疾召甄,左右白:“五官中郎已将去。

”公曰:“今年破贼正为奴。

” 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

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

以是获讥于世。

奉倩曰:“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

”裴令闻之曰:“此乃是兴到之事,非盛德言,冀后人未昧此语。

” 贾公闾后妻郭氏酷妒,有男儿名黎民,生载周,充自外还,乳母抱儿在中庭,儿见充喜踊,充就乳母手中呜之。

郭遥望见,谓充爱乳母,即杀之。

儿悲思啼泣,不饮它乳,遂死。

郭后终无子。

孙秀降晋,晋武帝厚存宠之,妻以姨妹蒯氏,室家甚笃。

妻尝妒,乃骂秀为“貉子”。

秀大不平,遂不复入。

蒯氏大自悔责,请救于帝。

时大赦,群臣咸见。

既出,帝独留秀,从容谓曰:“天下旷荡,蒯夫人可得从其例不?

”秀免冠而谢,遂为夫妇如初。

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

充每聚会,贾女于青璅中看,见寿,说之。

恒怀存想,发于吟咏。

后婢往寿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丽。

寿闻之心动,遂请婢潜修音问。

及期往宿。

寿蹻捷绝人,逾墙而入,家中莫知。

自是充觉女盛自拂拭,说畅有异于常。

后会诸吏,闻寿有奇香之气,是外国所贡,一箸人,则历月不歇。

充计武帝唯赐己及陈骞,余家无此香,疑寿与女通,而垣墙重密,门合急峻,何由得尔?

乃托言有盗,令人修墙。

使反曰:“其余无异,唯东北角如有人迹。

而墙高,非人所逾。

”充乃取女左右婢考问,即以状对。

充秘之,以女妻寿。

王安丰妇,常卿安丰。

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

”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

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遂恒听之。

王丞相有幸妾姓雷,颇预政事纳货。

蔡公谓之“雷尚书”。

世说新语·仇隙第三十六

〔刘义庆〕 〔南北朝〕

孙秀既恨石崇不与绿珠,又憾潘岳昔遇之不以礼。

后秀为中书令,岳省内见之,因唤曰:“孙令,忆畴昔周旋不?

”秀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岳于是始知必不免。

后收石崇、欧阳坚石,同日收岳。

石先送市,亦不相知。

潘后至,石谓潘曰:“安仁,卿亦复尔邪?

”潘曰:“可谓‘白首同所归’。

”潘金谷集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

”乃成其谶。

刘玙兄弟少时为王恺所憎,尝召二人宿,欲默除之。

令作阬,阬毕,垂加害矣。

石崇素与玙、琨善,闻就恺宿,知当有变,便夜往诣恺,问二刘所在?

恺卒迫不得讳,答云:“在后斋中眠。

”石便径入,自牵出,同车而去。

语曰:“少年,何以轻就人宿?

” 王大将军执司马愍王,夜遣世将载王于车而杀之,当时不尽知也。

虽愍王家,亦未之皆悉,而无忌兄弟皆稚。

王胡之与无忌,长甚相昵,胡之尝共游,无忌入告母,请为馔。

母流涕曰:“王敦昔肆酷汝父,假手世将。

吾所以积年不告汝者,王氏门强,汝兄弟尚幼,不欲使此声著,盖以避祸耳!

”无忌惊号,抽刃而出,胡之去已远。

应镇南作荆州,王修载、谯王子无忌同至新亭与别,坐上宾甚多,不悟二人俱到。

有一客道:“谯王丞致祸,非大将军意,正是平南所为耳。

”无忌因夺直兵参军刀,便欲斫。

修载走投水,舸上人接取,得免。

王右军素轻蓝田,蓝田晚节论誉转重,右军尤不平。

蓝田于会稽丁艰,停山阴治丧。

右军代为郡,屡言出吊,连日不果。

后诣门自通,主人既哭,不前而去,以陵辱之。

于是彼此嫌隙大构。

后蓝田临扬州,右军尚在郡,初得消息,遣一参军诣朝廷,求分会稽为越州,使人受意失旨,大为时贤所笑。

蓝田密令从事数其郡诸不法,以先有隙,令自为其宜。

右军遂称疾去郡,以愤慨致终。

王东亭与孝伯语,后渐异。

孝伯谓东亭曰:“卿便不可复测!

”答曰:“王陵廷争,陈平从默,但问克终云何耳。

” 王孝伯死,县其首于大桁。

司马太傅命驾出至标所,孰视首,曰:“卿何故趣,欲杀我邪?

” 桓玄将篡,桓修欲因玄在修母许袭之。

庾夫人云:“汝等近,过我余年,我养之,不忍见行此事。

乌夜啼

〔庾信〕 〔南北朝〕

促柱繁弦非《子夜》,歌声舞态异《前溪》。

御史府中何处宿,洛阳城头那得栖。

弹琴蜀郡卓家女,织锦秦川窦氏妻。

讵不自惊长泪落,到头啼乌恒夜啼。

代升天行

〔鲍照〕 〔南北朝〕

家世宅关辅,胜带宦王城。

备闻十帝事,委曲两都情。

倦见物兴衰,骤睹俗屯平。

翩翻若回掌,恍惚似朝荣。

穷途悔短计,晚志重长生。

从师入远岳,结友事仙灵。

五图发金记,九籥隐丹经。

风餐委松宿,云卧恣天行。

冠霞登彩阁,解玉饮椒庭。

暂游越万里,少别数千龄。

凤台无还驾,箫管有遗声。

何时与汝曹,啄腐共吞腥。

世说新语·谗险第三十二

〔刘义庆〕 〔南北朝〕

王平子形甚散朗,内实劲侠。

袁悦有口才,能短长说,亦有精理。

始作谢玄参军,颇被礼遇。

后丁艰,服除还都,唯赍战国策而已。

语人曰:“少年时读论语、老子,又看庄、易,此皆是病痛事,当何所益邪?

天下要物,正有战国策。

”既下,说司马孝文王,大见亲待,几乱机轴。

俄而见诛。

孝武甚亲敬王国宝、王雅。

雅荐王珣于帝,帝欲见之。

尝夜与国宝、雅相对,帝微有酒色,令唤珣。

垂至,已闻卒传声,国宝自知才出珣下,恐倾夺要宠,因曰:“王珣当今名流,陛下不宜有酒色见之,自可别诏也。

”帝然其言,心以为忠,遂不见珣。

王绪数谗殷荆州于王国宝,殷甚患之,求术于王东亭。

曰:“卿但数诣王绪,往辄屏人,因论它事,如此,则二王之好离矣。

”殷从之。

国宝见王绪问曰:“比与仲堪屏人何所道?

”绪云:“故是常往来,无它所论。

”国宝谓绪于己有隐,果情好日疏,谗言以息。

世说新语·忿狷第三十一

〔刘义庆〕 〔南北朝〕

魏武有一妓,声最清高,而情性酷恶。

欲杀则爱才,欲置则不堪。

于是选百人一时俱教。

少时,还有一人声及之,便杀恶性者。

王蓝田性急。

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

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蹍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

王右军闻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犹当无一豪可论,况蓝田邪?

” 王司州尝乘雪往王螭许。

司州言气少有牾逆于螭,便作色不夷。

司州觉恶,便舆床就之,持其臂曰:“汝讵复足与老兄计?

”螭拨其手曰:“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

” 桓宣武与袁彦道樗蒱,袁彦道齿不合,遂厉色掷去五木。

温太真云:“见袁生迁怒,知颜子为贵。

” 谢无奕性粗强。

以事不相得,自往数王蓝田,肆言极骂。

王正色面壁不敢动,半日。

谢去良久,转头问左右小吏曰:“去未?

”答云:“已去。

”然后复坐。

时人叹其性急而能有所容。

王令诣谢公,值习凿齿已在坐,当与并榻。

王徙倚不坐,公引之与对榻。

去后,语胡儿曰:“子敬实自清立,但人为尔多矜咳,殊足损其自然。

” 王大、王恭尝俱在何仆射坐。

恭时为丹阳尹,大始拜荆州。

讫将乖之际,大劝恭酒。

恭不为饮,大逼强之,转苦,便各以裙带绕手。

恭府近千人,悉呼入斋,大左右虽少,亦命前,意便欲相杀。

射无计,因起排坐二人之闲,方得分散。

所谓势利之交,古人羞之。

桓南郡小儿时,与诸从兄弟各养鹅共斗。

南郡鹅每不如,甚以为忿。

乃夜往鹅栏闲,取诸兄弟鹅悉杀之。

既晓,家人咸以惊骇,云是变怪,以白车骑。

车骑曰:“无所致怪,当是南郡戏耳!

”问,果如之。

世说新语·汰侈第三十

〔刘义庆〕 〔南北朝〕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

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

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

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

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

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

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 石崇厕,常有十余婢侍列,皆丽服藻饰。

置甲煎粉、沉香汁之属,无不毕备。

又与新衣箸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

王大将军往,脱故衣,箸新衣,神色傲然。

群婢相谓曰:“此客必能作贼。

” 武帝尝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馔,并用琉璃器。

婢子百余人,皆绫罗裤(衣罗),以手擎饮食。

烝豚肥美,异于常味。

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豚。

”帝甚不平,食未毕,便去。

王、石所未知作。

王君夫以(米台)糒澳釜,石季伦用蜡烛作炊。

君夫作紫丝布步障碧绫裹四十里,石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

石以椒为泥,王以赤石脂泥壁。

石崇为客作豆粥,咄嗟便办。

恒冬天得韭蓱齑。

又牛形状气力不胜王恺牛,而与恺出游,极晚发,争入洛城,崇牛数十步后,迅若飞禽,恺牛绝走不能及。

每以此三事为搤腕。

乃密货崇帐下都督及御车人,问所以。

都督曰:“豆至难煮,唯豫作熟末,客至,作白粥以投之。

韭蓱齑是捣韭根,杂以麦苗尔。

”复问驭人牛所以驶。

驭人云:“牛本不迟,由将车人不及制之尔。

急时听偏辕,则驶矣。

”恺悉从之,遂争长。

石崇后闻,皆杀告者。

王君夫有牛,名“八百里驳”,常莹其蹄角。

王武子语君夫:“我射不如卿,今指赌卿牛,以千万对之。

”君夫既恃手快,且谓骏物无有杀理,便相然可。

令武子先射。

武子一起便破的,却据胡床,叱左右:“速探牛心来!

”须臾,炙至,一脔便去。

王君夫尝责一人无服余衵,因直内箸曲合重闺里,不听人将出。

遂饥经日,迷不知何处去。

后因缘相为垂死,乃得出。

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

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

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

枝柯扶疏,世罕其比。

恺以示崇。

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

恺既惋惜,又以为疾己之宝,声色甚厉。

崇曰:“不足恨,今还卿。

”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恺许比甚众。

恺惘然自失。

王武子被责,移第北邙下。

于时人多地贵,济好马射,买地作埒,编钱币地竟埒。

时人号曰“金沟”。

石崇每与王敦入学戏,见颜、原象而叹曰:“若与同升孔堂,去人何必有间!

”王曰:“不知余人云何?

子贡去卿差近。

”石正色云:“士当令身名俱泰,何至以瓮牖语人!

” 彭城王有快牛,至爱惜之。

王太尉与射,赌得之。

彭城王曰:“君欲自乘则不论。

若欲啖者,当以二十肥者代之。

既不废啖,又存所爱。

”王遂杀啖。

王右军少时,在周侯末坐,割牛心啖之。

于此改观。

世说新语·俭啬第二十九

〔刘义庆〕 〔南北朝〕

和峤性至俭,家有好李,王武子求之,与不过数十。

王武子因其上直,率将少年能食之者,持斧诣园,饱共啖毕,伐之,送一车枝与和公。

问曰:“何如君李?

”和既得,唯笑而已。

王戎俭吝,其从子婚,与一单衣,后更责之。

司徒王戎,既贵且富,区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属,洛下无比。

契疏鞅掌,每与夫人烛下散筹筭计。

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

王戎女适裴頠,贷钱数万。

女归,戎色不说。

女遽还钱,乃释然。

卫江州在寻阳,有知旧人投之,都不料理,唯饷“王不留行”一斤。

此人得饷,便命驾。

李弘范闻之曰:“家舅刻薄,乃复驱使草木。

” 王丞相俭节,帐下甘果,盈溢不散。

涉春烂败,都督白之,公令舍去。

曰:“慎不可令大郎知。

” 苏峻之乱,庾太尉南奔见陶公。

陶公雅相赏重。

陶性俭吝,及食,啖薤,庾因留白。

陶问:“用此何为?

”庾云:“故可种。

”于是大叹庾非唯风流,兼有治实。

郗公大聚敛,有钱数千万。

嘉宾意甚不同,常朝旦问讯。

郗家法:子弟不坐。

因倚语移时,遂及财货事。

郗公曰:“汝正当欲得吾钱耳!

”乃开库一日,令任意用。

郗公始正谓损数百万许。

嘉宾遂一日乞与亲友,周旋略尽。

郗公闻之,惊怪不能已已。

世说新语·黜免第二十八

〔刘义庆〕 〔南北朝〕

诸葛宏在西朝,少有清誉,为王夷甫所重,时论亦以拟王。

后为继母族党所谗,诬之为狂逆。

将远徙,友人王夷甫之徒,诣槛车与别。

宏问:“朝廷何以徙我?

”王曰:“言卿狂逆。

”宏曰:“逆则应杀,狂何所徙?

” 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

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

破视其腹中,肠皆寸寸断。

公闻之,怒,命黜其人。

殷中军被废,在信安,终日书空作字。

扬州吏民寻义逐之,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

桓公坐有参军椅烝薤不时解,共食者又不助,而椅终不放,举坐皆笑。

桓公曰:“同盘尚不相助,况复危难乎?

”敕令免官。

殷中军废后,恨简文曰:“上人箸百尺楼上,儋梯将去。

” 邓竟陵免官后赴山陵,过见大司马桓公。

公问之曰:“卿何以更瘦?

”邓曰:“有愧于叔达,不能不恨于破甑!

” 桓宣武既废太宰父子,仍上表曰:“应割近情,以存远计。

若除太宰父子,可无后忧。

”简文手答表曰:“所不忍言,况过于言?

”宣武又重表,辞转苦切。

简文更答曰:“若晋室灵长,明公便宜奉行此诏。

如大运去矣,请避贤路!

”桓公读诏,手战流汗,于此乃止。

太宰父子,远徙新安。

桓玄败后,殷仲文还为大司马咨议,意似二三,非复往日。

大司马府听前,有一老槐,甚扶疏。

殷因月朔,与众在听,视槐良久,叹曰:“槐树婆娑,无复生意!

” 殷仲文既素有名望,自谓必当阿衡朝政。

忽作东阳太守,意甚不平。

及之郡,至富阳,慨然叹曰:“看此山川形势,当复出一孙伯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