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

钦差大臣兵部尚书都察右都御史林公既陛辞,礼部主事仁和龚自珍则献三种决定义,三种旁义,三种答难义,一种归墟义。

中国自禹、箕子以来,食货并重。

自明初开矿,四百余载,未尝增银一厘。

今银尽明初银也,地中实,地上虚,假使不漏于海,人事火患,岁岁约耗银三四千两,况漏于海如此乎?

此决定义,更无疑义。

汉世五行家,以食妖、服妖占天下之变。

鸦片烟则食妖也,其人病魂魄,逆昼夜。

其食者宜缳首诛!

贩者、造者宜刎脰诛!

兵丁食宜刎脰诛!

此决定义,更无疑义。

诛之不可胜诛,不可绝其源。

绝其源,则夷不逞,奸民不逞。

有二不逞,无武力何以胜也?

公驻澳门,距广州城远,夷筚也,公以文臣孤入夷筚。

其可乎?

此行宜以重兵自随,此正皇上颁关防使节制水师意也。

此决定义,更无疑义。

食妖宜绝矣,宜并杜绝呢羽毛之至,杜之则蚕桑之利重,木棉之利重,蚕桑、木棉之利重,则中国实。

又凡钟表、玻璃、燕窝之属,悦上都之少年,而夺其所重者,皆至不急物也,宜皆杜之。

此一旁义。

宜勒限使夷人徙澳门,不许留一夷。

留夷馆一所,为互市之栖止。

此又一旁义。

火器宜讲求,京师火器营,乾隆中攻金川用之,不知施于海便否?

广州有巧工能造火器否?

胡宗宪《图编》,有可约略仿用者否?

宜下君吏议,如带广州兵赴澳门,多带巧匠,以便修整军器。

此又一旁义。

于是有儒生送难者曰:中国食急于货,袭汉臣刘陶旧议论以相抵。

固也,似也,抑我岂护惜货,而置食于不理也哉?

此议施于开矿之朝,谓之切病。

施之于禁银出海之朝,谓之不切病。

食固第一,货即第二,禹、箕子言如此矣。

此一答难。

于是有关吏送难者曰:不用呢羽、钟表、燕窝、玻璃、税将绌。

夫中国与夷人互市,大利上在利其米,此外皆末也。

宜正告之曰:行将关税定额,陆续请减,未必不蒙恩允,国家断断不恃榷关所入,矧所损细所益大?

此又一答难。

乃有迂诞书生送难者,则不过曰为宽大而已,曰必毋用兵而已。

告之曰:刑乱邦用重典,周公公训也。

至于用兵,不比陆路之用兵,此驱之,非剿之也。

此守海口,防我境,不许其入,非与彼战于海,战于艅艎。

伏波将军则近水,非楼船将军,非横海将军也。

况陆路可追,此无可追,取不逞夷人及奸民,就地正典刑,非有大兵阵之原野之事,岂古人于陆路开边衅之比也哉?

此又一答难。

以上三难,送难者皆天下黠猾游说,而貌为老成迂拙者也。

粤省僚吏中有之,幕客中有之,游客中有之,商估中有之,恐绅士中未必无之,宜杀一儆百。

公此行此心,为若辈所动,游移万一,此千载之一时,事机一跌,不敢言之矣!

不敢言之矣!

古奉使之诗曰:“优心悄悄,仆夫况瘁。

”悄悄者何也?

虑尝试也,虑窥伺也,虑泄言也。

仆夫左右亲近之人,皆大敌也。

仆夫且忧形于色,而有况瘁之容,无飞扬之意,则善于奉使之至也。

阁下其绎此诗!

何为一归墟义也。

曰:我与公约,期公以两期期年,使中国十八行省银价平。

物力实,人心定,而后归报我皇上。

《书》曰:“若射之有志。

”我之言,公之鹄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钦差大臣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林公已经辞别了皇上,礼部主事仁和龚自珍谨献上三项决定性的意见,三项参考性的意见,三项驳斥反对派的意见和一项归结性的意思。 中国自从夏禹、箕子以来,对农业和货币都同样重视。自从明朝初年开银矿,到现在已有四百多年,但没有增加过一厘银子,现在用的白银都是明初的银子。地下蕴藏的银矿是很丰富的,但国内流通的白银却大为减少了。即使白银没有外流,由于人事和自然灾害,每年大约也要损耗银子三四千两,何况又这样大量地外流呢?这是决定性的意见,是毫无疑问的。汉代的五行家,把当时社会上在食物和服装方面出现的怪异现象称为食妖、服妖,用来判断天下将会发生什么变化。鸦片烟就是食妖,那些吸食鸦片的人,往往是精神萎靡,昼夜颠倒。因此,对于那些吸食鸦片的人应该处以绞刑;贩卖和制造鸦片的人应该砍头;兵士吸食鸦片的也应该砍头;这是决定性的意见,是毫无疑问的。但杀是杀不尽的,也不可能杜绝鸦片的来源,如果要杜绝它的来源,外国人又会心怀不满而力度侵犯,坏人也会心怀不满而起来作乱。对这两种心怀不满的人,没有武力怎么能够取得胜利呢?您去驻守澳门远离广州,那是外国人居留的地方,您以一个文官孤身深入,能行吗?所以您应多带军队,这正是皇上颁授大印使您能够指挥调动海军的原因。这是决定性的意见,是毫无疑问的。 吸食鸦片烟应该禁绝,还应同时杜绝呢绒等商品的输入,杜绝了这些东西,我国蚕桑的收入就会增加,棉花的收入也会增加。蚕桑、棉花的收增加了,中国就会富足。还有,象钟表、玻璃、燕窝之类的商品,只能取悦京都那些豪门阔少,却夺去了他们的白银,这些都是绝不急需的物品,应该一起杜绝。这是一项参考性的意见。应限期叫外国人迁到澳门,不许留下一个。只留一所商馆,作为外国人通商居住的地方。这又是一项参考性的意见。武器应该力求精良,京师的火器营所用的武器乾隆年间攻打金川时使用过,不知道用在海防是否合适?广州有能够制造武器的高明工匠吗?胡宗宪的《图编》有没有一些可以参考采用的地方?这些问题应该交给改正的官吏去讨论。如果带领广州军队去澳门,要多带一些高明的工匠。以便修整武器。这又是一项参考性的意见。 有些儒生反对说:中国农业问题比货币问题更急迫。这是搬用汉朝大臣刘陶的旧论来对抗和狡辩。刘陶的话当然是对的,儒生的话有貌似有理,然而我难道只重视货币,而置农业生产于不顾吗?儒生的这种议论用在开矿的年代,可以说是讲到点子上,但用在禁止白银外流的今天,就不合时宜了。农业固然是第一位的,货币是占第二位的。夏禹和箕子都说过这样的话。这是一项驳斥反对派的意见。又有一些管理关税的官员反对说:如果不让呢绒、钟表、燕窝、玻璃等而下之东西进口,税收将会减少。其实中国人和外国人做买卖,最有利是买他们的大米,其他物品都是无关重要的。应该正告他们:就要将关税定额,逐渐请求减少,未必得不到皇上的答应。一个国家的经济绝对不能依赖关税的收入。何况这样做损失很少,而益处甚大。这又是一项驳斥反对派的意见。还有那些迂腐荒诞的书生的反对,都不过是说对敌人要宽大和不要用武力罢了。应该告诉他们:惩罚作乱的邦国要用重法,这是周公的遗训。至于用兵,同在陆地上不同,是驱逐敌人,不是围歼敌人;是守住海口,保卫我们的海防,不准敌人入侵,并不是要和敌人在海上作战,在船上作战。这只要象伏波将军那样,在近海防守,不必象楼船将军和横海将军那样在海上作战。何况在陆地上作战可以追击,而在近海防守不用追击,逮捕那些为非作歹的外国人和坏人,就地正法,并不是用庞大的军队在野外摆开阵势来作战,怎么同古代在陆地上挑起边界冲突相比呢?这又是一项驳斥反对派的意见。 提出以上三项反对言论的,都是社会上狡猾奸诈,招摇撞骗,貌似老成而实际都是迂腐愚拙的人。广东的官吏中有这样的人,幕僚中有这样的人,说客中有这样的人,商有中有这样的人,恐怕绅士中也未必没有这样的人,应该杀一儆百。您这次前往禁烟的决心,如果被这些人所动摇,稍为有一点犹豫的话,那么这个千载之一时的机会,就会失去,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不堪设想了! 古时候描写奉命出使的诗有这样说的:“出使的人忧虑重重,随从人员面带愁容。”担心什么呢?担心有人旁敲侧击、游说阻挠,担心有人窥测方向、伺机破坏,担心有人言语不慎、泄露机密。因为接近随从的人,都可能是敌人。如果他的随从人员都心怀戒惧,而且形容消瘦,没有兴奋得意的神情,那就是最善于出使的人了。请您认真领会这首诗的含义吧!什么是归结性的意见呢?我和您约定,期望您用两年的时间,使国内十八行省的银价平稳,物资充实,人心安定,然后向皇上报告。《尚书》说:“象射箭那样有个明确的目标。”我所说的,就是您所要达到的目的啊!


注释

钦差大臣:由皇帝临时任命授予特别权力办理重大事件的官员。侯官:旧县名,今福建省闽侯县东北。林公:对林则徐的尊称。林则徐(1785—1850),字少穆,福建侯官人,爱国主义者,鸦片战争中抵抗派的首领。1838年任湖广总督时,力主禁烟,他曾上书皇帝,义愤地指出:鸦片流毒天下,危害很大,如果仍不禁止,数十年之后,国内“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随后被任命为钦差大臣赴广州查禁鸦片。序:这里指为送行而写的文章,是古代论说文的一种体裁。 兵部尚书:官名。这是林则徐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后加领的官衔。兵部是清朝中央政权的六部之一,主管全国军事的机构。尚书是对各部长官的称谓。都察:都察院,清朝主管监察、弹劾的机关。都察院长官为左都御史,右都御史是总督和巡抚的加衔。陛(bì闭)辞:向皇帝辞行:帝王宫殿的台阶。 礼部主事:官名。礼部是清朝中央政权六部之一,主管国家典章制度、祭祀、学校、科举和接待四方宾客等事务。主要是部中主办文稿的中级官员。龚自珍当时是礼部主客司主事。决定义:决定性的意见,即建议必须做的事。 旁义:参考性的意见。 答难义:驳斥反对派的意见。 归墟义:归结性的意见。归墟:语见《列子·汤问》,原指海水最深的地方,后人每引此比喻事物的结果。 箕子:商朝奴隶主遗族,名胥余,纣王的伯父,被封在箕,故称箕子。 食货:食,泛指农业生产。货,指货币及金银布帛等可以代替货币流通的财物。相传箕子所写的《洪范》篇中所说的“八政”,其中“一曰食,二曰货”。 漏于海:流出海外。 人事火患:人事和自然灾害的耗损。 五行家:我国古代把水、火、木、金、土五种物质称为五行,用它来解释自然和社会现象,带有朴素的唯物主义因素,后经儒家子思、孟轲等篡改歪曲,成为唯心主义的说教。这里说的汉代五行家指董仲舒及其一伙。龚自珍在《乙丙之际塾议一》一文中,曾指斥汉代儒家的五行说是妖言。他在这里是借题发挥,以说明鸦片危害的严重。 食妖、服妖:指怪异的食物和服装。占:用迷信的方法判断吉凶祸福。 病魂魄:精神萎靡。 逆昼夜:颠倒昼夜,指吸食鸦片的人生活规律反常。 缳(huán环)首诛:绞刑。 刎脰(wěndòu)诛:斩首。 龚自珍主张严刑禁绝鸦片,这充分体现出他的法治精神,是同顽固派鼓吹的以“仁”治烟的儒家反动路线针锋相对的。 夷(yí移):本是古代东方部落的名称,后引申为对外国人和国内少数民族的通称。这里是指贩卖鸦片的英国侵略者。不逞:这里指心怀不满,妄图侵犯、捣乱。 奸民:指私运鸦片的奸商。 公驻澳门:实际上林则徐驻广州仅在1839年(道光十九年)七月二十六日到澳门巡视过一次。澳门:地名,在广东省珠江口西侧。1553年(明嘉靖三十二年)葡萄牙殖民主义者强行占住,后来并不断扩大范围。鸦片战争前,澳门成为英国侵略者囤积、偷卖鸦片的巢窟。鸦片战争后,葡萄牙殖民主义者乘机侵占澳门。 夷筚(bì毕):指清政府限定外国商人居留的地方。筚:用荆竹树枝编成的篱笆。 关防:大印。 龚自珍预见到,严禁鸦片是一场激烈的斗争,会引起国内外鸦片贩子的破坏,英国侵略者甚至可能冒险挑起战争,所以他提醒林则徐“宜以重兵自随”,认为没有武力做后盾就不能取得禁烟的胜利。他坚决反对外国侵略的爱国主义思想,在当时是很可贵的。 呢:呢绒。羽毛:指羽毛一类高级织制品,如羽缎等。 实:殷实,富足。龚自珍认为杜绝鸦片和各种奢侈品进口,发展国内的蚕丝、棉花等农业生产国家就会富足。这些主张具有一定的资本主义倾向,在当时对于促进新的生产关系因素的发展和抵御外国资本主义的侵略,是有进步意义的。 悦:喜欢,这里有“取悦于……”的意思。上都:京都。少年:这里指豪门阔少,公子哥儿。 所重者:这里主要指白银。 勒限:勒令限期。徙(xǐ洗):迁移。 “留夷馆一所”二句:龚自珍反对输入鸦片和奢侈品,但并不反对正当的对外贸易,这同顽固派奉行的“闭关自守”不同。夷馆:外国人的会馆。互市:互相贸易。栖(qī期)止:指居住、停留的地方。 火器:用火药点放的武器,指枪炮。 火器营:清代京师禁卫军之一,有火器装备,因此称火器营。 乾隆中攻金川:指乾隆皇帝时对大小金川的两次用兵。乾隆:清高宗年号(1736—1796)。金川:四川省西北部大小金川流域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即今大渡河上游金川、小金等地。 胡宗宪《图编》:胡宗宪,明朝兵部右侍郎,嘉靖年间(1522—1566),多次平定倭寇对沿海的侵扰,著有《筹海图编》。这是一部筹划海防驻守和制造兵器的军事资料,附有沿海布防形势战船武器等图样。 送难者:指反对禁烟的人。 刘陶:后汉谏义大夫。据《后汉书·刘陶传》记载,当时连年饥荒,有人上书给皇帝说:“货轻钱薄,故致贫困,宜改铸大钱”。刘陶却认为“当今之忧不在于货,在于民饥……故食为至急”。刘陶当时主张发展农业生产是正确的。龚自珍揭露反动儒生的阴谋,指出这些儒生引用刘陶的话,其目的并不是要发展农业生产,而是企图阻止禁烟,反对禁止白银外流。 抑(yì亦):然而。 切病:切中弊病,正中要害。 绌(chù促):减少。 恩允:指皇帝准许。封建社会等级森严,皇帝或上级官吏答应臣民的某些请求,被称为恩允。这是封建地主阶级的法权思想,是为巩固封建等级制服务的。 不恃榷关所入:顽固派以“税将绌”来反对禁烟和禁止输入奢侈品,龚自珍在此给予驳斥。榷(què确)关:征收关税。 矧(shěn沈):何况。 迂诞书生:指反动儒生。迂诞:迂腐荒唐。 “不过曰为宽大而已”二句:这里龚自珍揭露了顽固派和反动儒生奉行儒家路线,鼓吹以“仁”治烟的反动说教。 刑乱邦用重典:语见《周礼·秋官》。龚自珍引用这句话,是为他的对内严禁鸦片、对外用武力抗击侵略者的政治主张找理论根据,也是对顽固派鼓吹的所谓“仁慈”、“宽大”、“毋用兵”等投降卖国的谬论的驳斥。 周公:姓姬,名旦,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是西周初期著名的奴隶主贵族政治家。 艅艎(yúhuáng余皇):一种木船,这里指战船。 伏波、楼船、横海:都是汉代将军的名号。汉武帝征吕嘉(南越王相)时封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封杨仆为楼船将军。汉武帝征东越王余善时,封韩说为横海将军。龚自珍提及这三个将军,是告诉林则徐,这次禁烟如果被迫使用武力,宜在海口进行自卫防御,驱逐入侵之敌,和伏波将军出征情况相似,而不同于楼船将军的大规模海上作战和横海将军的跨海远征。 正典刑:依法判处死刑。 开:挑起。边衅(xìn信):边疆战争。 黠(xiá峡)猾:狡猾,奸诈。游说(shuì税):这里有到处空发议论、投机取巧的意思。 幕客:指官僚、将领所聘请的谋士、助手之类的人物。 游客:指没有固定职位,专门在官僚权贵间奔走游说谋利的人。 商估:即商人。 杀一儆百:这表明龚自珍同顽固派斗争的决心。儆:警戒。 此心:指林则徐禁烟的决心。 若辈:那些人。 游移万一:稍微有点犹豫、动摇。 这是龚自珍对禁烟前途的关心,也是对林则徐的激励。 “忧心悄悄”二句:出自《诗经·小雅·出车》。龚自珍引用这两句诗,比喻林则徐奉命到广州禁烟,责任重大。悄悄:小心翼翼。仆夫:御车的人,这里指随从人员。况:甚,很。瘁(cuì悴):憔悴。 尝试:指左右人员旁敲侧击进行游说,动摇禁烟决心。 “仆夫左右亲近之人”二句:暗指林则徐周围的同僚中,大都是反对禁烟的人,要他提高警惕。 且:如果。 容:面容。 飞扬之意:兴奋得意,指傲慢轻敌的神情。 阁下:书信常用的对人尊称。绎(yì易):寻究事物的来龙去脉,这里指认真领会。 两期:两个。期(jī基)年:一整年。 十八行省:清朝时国内曾设有十八个行省。平:稳定。 《书》:《尚书》,是我国奴隶制时代的官方文告和政治论文的汇编。 若射之有志:语见《尚书·盘庚上》,意思是像射箭那样有个明确的目标。 鹄(gǔ古):箭靶子。


简介

《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的作者是清朝的龚自珍,作品的体裁是散文。这篇文章是作者为了支持禁烟,在林则徐即将出发前送给他的,希望能为禁烟事业的胜利提出一点建议。



杏花天

〔江开〕 〔清〕

谢娘庭院通芳径。

四无人、花梢转影。

几番心事无凭准。

等得青春过尽。

秋千下、佳期又近。

算毕竟、沉吟未稳。

不成又是教人恨。

待倩杨花去问。

游丹霞记

〔袁枚〕 〔清〕

甲辰春暮,余至东粤,闻仁化有丹霞之胜,遂泊五马峰下,别买小舟,沿江往探。

山皆突起平地,有横皴,无直理,一层至千万层,箍围不断。

疑岭南近海多螺蚌,故峰形亦作螺纹耶?

尤奇者,左窗相见,别矣,右窗又来。

前舱相见,别矣,后舱又来。

山追客耶,客恋山耶?

舛午惝恍,不可思议。

行一日夜,至丹霞。

但见绝壁无蹊径,惟山胁裂一缝如斜锯开。

人侧身入,良久得路。

攀铁索升,别一天地。

借松根作坡级,天然高下,绝下滑履。

无级处则凿崖石而为之,细数得三百级。

到阑天门最隘,仅容一客,上横铁板为启闭,一夫持矛,鸟飞不上。

山上殿宇甚固甚宏阔,凿崖作沟,引水僧厨,甚巧。

有僧塔在悬崖下,崖张高幂吞覆之。

其前群岭环拱,如万国侯伯执玉帛来朝,间有豪牛丑犀,犁靬幻人,鸱张蛮舞者。

余宿静观楼。

山千仞衔窗而立,压人魂魄,梦亦觉重。

山腹陷进数丈,珠泉滴空,枕席间琮琤不断。

池多文鱼在泳游。

余置笔砚坐片时,不知有世,不知有家,亦不知此是何所。

次日,循原路下如理旧书愈觉味得。

立高处望自家来踪,从江口到此,蛇蟠蚓屈,纵横无穷,约百里而遥。

倘用郑康成虚空鸟道之说,拉直线行,则五马峰至丹霞,片刻可到。

始知造物者故意顿挫作态,文章非曲不为功也。

第俯视太陡,不能无悸,乃坐石磴而移足焉。

僧问丹霞较罗浮何如,余曰:罗浮散漫,得一佳处不偿劳,丹霞以遒警胜矣。

又问:“无古碑何也?

”曰:雁宕开自南宋,故无唐人题名。

黄山开自前明,故无宋人题名。

丹霞为国初所开,故并明碑无有。

大抵禹迹至今四千馀年,名山大川,尚有屯蒙未辟者,如黄河之源,元始探得,此其证也。

然即此以观,山尚如此,愈知圣人经义更无津涯。

若因前贤偶施疏解,而遽欲矜矜然阑禁后人,不许再参一说者,陋矣妄矣,殆不然矣。

金缕曲•寄梁汾

〔纳兰性德〕 〔清〕

木落吴江矣,正萧条、西风南雁,碧云千里。

落魄江湖还载酒,一种悲凉滋味。

重回首、莫弹酸泪。

不是天公教弃置,是南华、误却方城尉。

飘泊处,谁相慰。

别来我亦伤孤寄。

更那堪、冰霜摧折,壮怀都废。

天远难穷劳望眼,欲上高楼还已。

君莫恨、埋愁无地。

秋雨秋花关塞冷,且殷勤、好作加餐计。

人岂得,长无谓。

海棠月•瓶梅

〔纳兰性德〕 〔清〕

重檐淡月浑如水。

浸寒香,一片小窗里。

双鱼冻合,似相伴,个人无寐。

横眸处,索笑而今已矣。

与谁更拥灯前髻。

乍横斜,疏影疑飞坠。

铜瓶小注,休教近,麝炉烟气。

酬伊也,几点夜深清泪。

金缕曲·初夏

〔朱彝尊〕 〔清〕

谁在纱窗语?

是梁问、双燕多愁,惜春归去。

早有田田青荷叶,占断板桥西路。

听半部、新添蛙鼓。

小白蔫红都不见,但愔愔、门巷吹香絮。

绿阴重,已如许。

花源岂是重来误?

尚依然、倚杏雕阑,笑桃朱户。

隔院秋千看尽拆,过了几番疏雨。

知永日、簸钱何处?

午梦初回人定倦,料无心、肯到闲庭宇。

空搔首,独延伫。

风流子·出关见桃花

〔张惠言〕 〔清〕

海风吹瘦骨,单衣冷、四月出榆关。

看地尽塞垣,惊沙北走。

山侵溟渤,叠障东还。

人何在?

柳柔摇不定,草短绿应难。

一树桃花,向人独笑。

颓垣短短,曲水湾湾。

东风知多少?

帝城三月暮,芳思都删。

不为寻春较远,辜负春阑。

念玉容寂寞,更无人处,经他风雨,能几多番?

欲附西来驿使,寄与春看。

浣溪沙·红桥

〔王士禛〕 〔清〕

白鸟朱荷引画桡,垂杨影里见红桥,欲寻往事已魂消。

遥指平山山外路,断鸿无数水迢迢,新愁分付广陵潮。

江天一传

〔汪琬〕 〔清〕

江天一,字文石,徽州歙县人。

少丧父,事其母及抚弟天表,具有至性。

尝语人曰:“士不立品者,必无文章。

”前明崇祯间,县令傅岩奇其才,每试辄拔置第一。

年三十六,始得补诸生。

家贫屋败,躬畚土筑垣以居。

覆瓦不完,盛暑则暴酷日中。

雨至,淋漓蛇伏,或张敝盖自蔽。

家人且怨且叹,而天一挟书吟诵自若也。

天一虽以文士知名,而深沉多智,尤为同郡金佥事公声所知。

当是时,徽人多盗,天一方佐佥事公,用军法团结乡人子弟,为守御计。

而会张献忠破武昌,总兵官左良玉东遁,麾下狼兵华于途,所过焚掠。

将抵徽,徽人震恐,佥事公谋往拒之,以委天一。

天一腰刀帓首,黑夜跨马,率壮士驰数十里,与狼兵鏖战于祁门,斩馘大半,悉夺其马牛器械,徽赖以安。

顺治二年夏五月,江南大乱,州县望风内附,而徽人犹为明拒守。

六月,唐藩自立于福州,闻天一名,授监纪推官。

先是,天一言于佥事公曰:“徽为形胜之地,诸县皆有阻隘可恃,而绩溪一面当孔道,其他独平迤,是宜筑关于此,多用兵据之,以与他县相犄角。

”遂筑丛山关。

已而清师攻绩溪,天一日夜援兵登陴不少怠,间出逆战,所杀伤略相当。

于是,清师以少骑缀天一于绩溪,而别从新岭入,守岭者先溃,城遂陷。

大帅购天一甚急。

天一知事不可为,遽归,嘱其母于天表,出门大呼:“我江天一也。

”遂被执。

有知天一者,欲释之,天一曰:“若以我畏死也?

我不死,祸且族矣。

”遇佥事公于营门,公目之曰:“文石,女有老母在,不可死。

”笑谢曰:“焉有与人共事而逃其难者乎?

公幸勿为我母虑也。

”至江宁,总督者欲不问,天一昂首曰:“我为若计,若不如杀我。

我不死,必复起兵。

”遂牵诣通济门。

既至,大呼高皇帝者三,南向再拜讫,坐而受刑。

观者无不叹息泣下。

越数日,天表往收其尸,瘗之。

而佥事公亦于是日死矣。

当狼兵之被杀也,凤阳督马士英怒,疏劾徽人杀官军状,将致佥事公于死。

天一为赍辨疏,诣阙上之,复作《吁天说》,流涕诉诸贵人,其事始得白。

自兵兴以来,先后治乡兵三年,皆在佥事公幕。

是时幕中诸侠客号知兵者以百数,而公独推重天一,凡内外机事悉取决焉。

其后竟与公同死,虽古义烈之士无以尚之。

汪琬曰:方胜国之末,新安士大夫死忠者,有汪公伟、凌公駉与佥事公三人,而天一独以诸生殉国。

予闻天一游淮安,淮安民妇冯氏者,刲肝活其姑,天一征诸名士作诗文表章之,欲疏于朝,不果。

盖其人好奇尚气类如此。

天一本名景,别自号石稼樵夫,翁君汉津云。

与孙以宁书

〔方苞〕 〔清〕

昔归震川尝自恨足迹不出里闬,所见闻无奇节伟行可记。

承命为征君作传,此吾文托记以增重也,敢不竭其愚心。

所示群贤论述,皆未得体要。

盖其大致不越三端:或详讲学宗指及师友渊源,或条举平生义侠之迹,或盛称门墙广大,海内向仰者多。

此三者,皆征君之末迹也,三者详而征君之事隐也。

古之晰于文律者,所载之事,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

太史公传陆贾,其分奴婢、装资,琐琐者皆载焉。

若萧、曹世家而条举其治绩,则文字虽增十倍,不可得而备矣。

故尝见义于《留侯世家》,曰:“留侯所从容与上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

”此明示后世缀文之士以虚实详略之权度也。

宋元诸史,若市肆簿籍,使览者不能终篇,坐此义不讲耳。

征君义侠,舍杨、左之事,皆乡曲自好者所能勉也,其门墙广大,乃度时揣已,不敢如孔、孟之拒孺悲、夷之,非得已也。

至论学,则为书甚具。

故并弗采著于传上,而虚言其大略。

昔欧阳公作《尹师鲁墓志》,至以文自辩。

而退之之志李元宾,至今有疑其太略者。

夫元宾年不及三十,其德未成,业未著,而铭辞有曰:“才高乎当世,而行出乎古人。

”则外此尚安有可言者乎?

仆此传出,必有病其太略者,不知往昔群贤所述,惟务征实,故事愈详而义愈狭。

今详者略,实者虚,而征君所蕴蓄转似可得之意言之外,他日载之家乘,达于史官,慎毋以彼而易此。

惟足下的然昭晰,无惑于群言,是征君之所赖也,于仆之文无加损焉。

如别有欲商论者,则明以喻之。

祝英台近·剪鲛绡

〔文廷式〕 〔清〕

剪鲛绡,传燕语,黯黯碧草暮。

愁望春归,春到更无绪。

园林红紫千千,放教狼藉,休但怨、连番风雨。

谢桥路,十载重约钿车,惊心旧游误。

玉佩尘生,此恨奈何许!

倚楼极目天涯,天涯尽处,算只有蒙蒙飞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