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第一百一十七回·邓士载偷度阴平诸葛瞻战死绵竹

却说辅国大将军董厥,闻魏兵十余路入境,乃引二万兵守住剑阁。

当日望尘头大起,疑是魏兵,急引军把住关口。

董厥自临军前视之,乃姜维、廖化、张翼也。

厥大喜,接入关上,礼毕,哭诉后主黄皓之事。

维曰:“公勿忧虑。

若有维在,必不容魏来吞蜀也。

且守剑阁,徐图退敌之计。

”厥曰:“此关虽然可守,争奈成都无人。

倘为敌人所袭,大势瓦解矣。

”维曰:“成都山险地峻,非可易取,不必忧也。

”正言间,忽报诸葛绪领兵杀至关下,维大怒,急引五千兵杀下关来,直撞入魏阵中,左冲右突,杀得诸葛绪大败而走,退数十里下寨,魏军死者无数。

蜀兵抢了许多马匹器械,维收兵回关。

却说钟会离剑阁二十里下寨,诸葛绪自来伏罪。

会怒曰:“吾令汝守把阴平桥头,以断姜维归路,如何失了!

今又不得吾令,擅自进兵,以致此败!

”绪曰:“维诡计多端,诈取雍州。

绪恐雍州有失,引兵去救,维乘机走脱。

绪因赶至关下,不想又为所败。

”会大怒,叱令斩之。

监军卫瓘曰:“绪虽有罪,乃邓征西所督之人。

不争将军杀之,恐伤和气。

”会曰:“吾奉天子明诏、晋公钧命,特来伐蜀。

便是邓艾有罪,亦当斩之!

”众皆力劝。

会乃将诸葛绪用槛车载赴洛阳,任晋公发落。

随将绪所领之兵,收在部下调遣。

有人报与邓艾。

艾大怒曰:“吾与汝官品一般,吾久镇边疆,于国多劳,汝安敢妄自尊大耶!

”子邓忠劝曰:“小不忍则乱大谋,父亲若与他不睦,必误国家大事。

望且容忍之。

”艾从其言。

然毕竟心中怀怒,乃引十数骑来见钟会。

会闻艾至,便问左右:“艾引多少军来?

”左右答曰:“只有十数骑。

”会乃令帐上帐下列武士数百人。

艾下马入见。

会接入帐礼毕。

艾见军容甚肃,心中不安,乃以言挑之曰:“将军得了汉中,乃朝廷之大幸也,可定策早取剑阁。

”会曰:“将军明见若何?

”艾再三推称无能。

会固问之。

艾答曰:“以愚意度之,可引一军从阴平小路出汉中德阳亭,用奇兵径取成都,姜维必撤兵来救,将军乘虚就取剑阁,可获全功。

”会大喜曰:“将军此计甚妙!

可即引兵去。

吾在此专候捷音!

”二人饮酒相别。

会回本帐与诸将曰:“人皆谓邓艾有能。

今日观之,乃庸才耳!

”众问其故。

会曰:“阴平小路,皆高山峻岭,若蜀以百余人守其险要,断其归路,则邓艾之兵皆饿死矣。

吾只以正道而行,何愁蜀地不破乎!

”遂置云梯炮架,只打剑阁关。

却说邓艾出辕门上马,回顾从者曰:“钟会待吾若何?

”从者曰:“观其辞色,甚不以将军之言为然,但以口强应而已。

”艾笑曰:“彼料我不能取成都,我偏欲取之!

”回到本寨,师纂、邓忠一班将士接问曰:“今日与钟镇西有何高论?

”艾曰:“吾以实心告彼,彼以庸才视我。

彼今得汉中,以为莫大之功。

若非吾屯沓中绊住姜维,彼安能成功耶!

吾今若取了成都,胜取汉中矣!

”当夜下令,尽拔寨望阴平小路进兵,离剑阁七百里下寨,有人报钟会,说:“邓艾要去取成都了。

”会笑艾不智。

却说邓艾一面修密书遣使驰报司马昭,一面聚诸将于帐下问曰:“吾今乘虚去取成都,与汝等立功名于不朽,汝等肯从乎?

”诸将应曰:“愿遵军令,万死不辞!

”艾乃先令子邓忠引五千精兵,不穿衣甲,各执斧凿器具,凡遇峻危之处,凿山开路,搭造桥阁,以便军行。

艾选兵三万,各带干粮绳索进发。

约行百余里,选下三千兵,就彼扎寨。

又行百余里,又选三千兵下寨。

是年十月自阴平进兵,至于巅崖峡谷之中,凡二十余日,行七百余里,皆是无人之地。

魏兵沿途下了数寨,只剩下二千人马。

前至一岭,名摩天岭,马不堪行,艾步行上岭,正见邓忠与开路壮士尽皆哭泣。

艾问其故。

忠告曰:“此岭西皆是峻壁巅崖,不能开凿,虚废前劳,因此哭泣。

”艾曰:“吾军到此,已行了七百余里,过此便是江油,岂可复退?

”乃唤诸军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吾与汝等来到此地,若得成功,富贵共之。

”众皆应曰:“愿从将军之命。

”艾令先将军器撺将下去。

艾取毡自裹其身,先滚下去。

副将有毡衫者裹身滚下,无毡衫者各用绳索束腰,攀木挂树,鱼贯而进。

邓艾、邓忠,并二千军,及开山壮士,皆度了摩天岭。

方才整顿衣甲器械而行,忽见道傍有一石碣,上刻:“丞相诸葛武侯题”。

其文云:“二火初兴,有人越此。

二士争衡,不久自死。

”艾观讫大惊,慌忙对碣再拜曰:“武侯真神人也!

艾不能以师事之,惜哉!

”后人有诗曰:“阴平峻岭与天齐,玄鹤徘徊尚怯飞。

邓艾裹毡从此下,谁知诸葛有先几。

” 却说邓艾暗度阴平,引兵行时,又见一个大空寨。

左右告曰:“闻武侯在日,曾拨一千兵守此险隘。

今蜀主刘禅废之。

”艾嗟呀不已,乃谓众人曰:“吾等有来路而无归路矣!

前江油城中,粮食足备:汝等前进可活,后退即死,须并力攻之。

”众皆应曰:“愿死战!

”于是邓艾步行,引二千余人,星夜倍道来抢江油城。

却说江油城守将马邈,闻东川已失,虽为准备,只是提防大路。

又仗着姜维全师守住剑阁关,遂将军情不以为重。

当日操练人马回家,与妻李氏拥炉饮酒。

其妻问曰:“屡闻边情甚急,将军全无忧色,何也?

”邈曰:“大事自有姜伯约掌握,干我甚事?

”其妻曰:“虽然如此,将军所守城池,不为不重。

”邈曰:“天子听信黄皓,溺于酒色,吾料祸不远矣。

魏兵若到,降之为上,何必虑哉?

”其妻大怒,唾邈面曰:“汝为男子,先怀不忠不义之心,枉受国家爵禄,吾有何面目与汝相见耶!

”马邈羞惭无语。

忽家人慌入报曰:“魏将邓艾不知从何而来,引二千余人,一拥而入城矣!

”邈大惊,慌出纳降,拜伏于公堂之下,泣告曰:“某有心归降久矣。

今愿招城中居民,及本部人马,尽降将军。

”艾准其降。

遂收江油军马于部下调遣,即用马邈为向导官。

忽报马邈夫人自缢身死。

艾问其故,邈以实告。

艾感其贤,令厚礼葬之,亲往致祭。

魏人闻者,无不嗟叹。

后人有诗赞曰:“后主昏迷汉祚颠,天差邓艾取西川。

可怜巴蜀多名将,不及江油李氏贤。

” 邓艾取了江油,遂接阴平小路诸军,皆到江油取齐,径来攻涪城。

部将田续曰:“我军涉险而来,甚是劳顿,且当休养数日,然后进兵。

”艾大怒曰:“兵贵神速,汝敢乱我军心耶!

”喝令左右推出斩之。

众将苦告方免。

艾自驱兵至涪城。

城内官吏军民疑从天降,尽皆投降。

蜀人飞报入成都。

后主闻知,慌召黄皓问之。

皓奏曰:“此诈传耳。

神人必不肯误陛下也。

”后主又宣师婆问时,却不知何处去了。

此时远近告急表文,一似雪片,往来使者,联络不绝。

后主设朝计议,多官面面相觑,并无一言。

郤正出班奏曰:“事已急矣!

陛下可宣武侯之子商议退兵之策。

”原来武侯之子诸葛瞻,字思远。

其母黄氏,即黄承彦之女也。

母貌甚陋,而有奇才:上通天文,下察地理。

凡韬略遁甲诸书,无所不晓。

武侯在南阳时,闻其贤,求以为室。

武侯之学,夫人多所赞助焉。

及武侯死后,夫人寻逝,临终遗教,惟以忠孝勉其子瞻。

瞻自幼聪敏,尚后主女,为驸马都尉。

后袭父武乡侯之爵。

景耀四年,迁行军护卫将军。

时为黄皓用事,故托病不出。

当下后主从郤正之言,即时连发三诏,召瞻至殿下。

后主泣诉曰:“邓艾兵已屯涪城,成都危矣。

卿看先君之面,救朕之命!

”瞻亦泣奏曰:“臣父子蒙先帝厚恩、陛下殊遇,虽肝脑涂地,不能补报。

愿陛下尽发成都之兵,与臣领去决一死战。

”后主即拨成都兵将七万与瞻。

瞻辞了后主,整顿军马,聚集诸将问曰:“谁敢为先锋?

”言未讫,一少年将出曰:“父亲既掌大权,儿愿为先锋。

”众视之,乃瞻长子诸葛尚也。

尚时年一十九岁。

博览兵书。

多习武艺。

瞻大喜,遂命尚为先锋。

是日,大军离了成都,来迎魏兵。

却说邓艾得马邈献地理图一本,备写涪城至成都三百六十里山川道路,阔狭险峻,一一分明。

艾看毕,大惊曰:“若只守涪城,倘被蜀人据住前山,何能成功耶?

如迁延日久,姜维兵到,我军危矣。

”速唤师纂并子邓忠,分付曰:“汝等可引一军,星夜径去绵竹,以拒蜀兵。

吾随后便至。

切不可怠缓。

若纵他先据了险要,决斩汝首!

” 师、邓二人引兵将至绵竹,早遇蜀兵。

两军各布成阵。

师、邓二人勒马于门旗下,只见蜀兵列成八阵。

三冬鼓罢,门旗两分,数十员将簇拥一辆四轮车,车上端坐一人:纶巾羽扇,鹤氅方裾。

车傍展开一面黄旗,上书:“汉丞相诸葛武侯”。

諕得师、邓二人汗流遍身,回顾军士曰:“原来孔明尚在,我等休矣!

”急勒兵回时,蜀兵掩杀将来,魏兵大败而走。

蜀兵掩杀二十余里,遇见邓艾援兵接应。

两家各自收兵。

艾升帐而坐,唤师纂、邓忠责之曰:“汝二人不战而退,何也?

”忠曰:“但见蜀阵中诸葛孔明领兵,因此奔还。

”艾怒曰:“纵使孔明更生,我何惧哉!

汝等轻退,以致于败,宜速斩以正军法!

”众皆苦劝,艾方息怒。

令人哨探,回说孔明之子诸葛瞻为大将,瞻之子诸葛尚为先锋。

——车上坐者乃木刻孔明遗像也。

艾闻之,谓师纂、邓忠曰:“成败之机,在此一举。

汝二人再不取胜,必当斩首!

”师、邓二人又引一万兵来战。

诸葛尚匹马单枪,抖擞精神,战退二人。

诸葛瞻指挥两掖兵冲出,直撞入魏阵中,左冲右突,往来杀有数十番,魏兵大败,死者不计其数。

师纂、邓忠中伤而逃。

瞻驱士马随后掩杀二十余里,扎营相拒。

师纂、邓忠回见邓艾,艾见二人俱伤,未便加责,乃与众将商议曰:“蜀有诸葛瞻善继父志,两番杀吾万余人马,今若不速破,后必为祸。

”监军丘本曰:“何不作一书以诱之?

”艾从其言,遂作书一封,遣使送人蜀寨。

守门将引至帐下,呈上其书。

瞻拆封视之。

书曰:“征西将军邓艾,致书于行军护卫将军诸葛思远麾下:切观近代贤才,未有如公之尊父也。

昔自出茅庐,一言已分三国,扫平荆、益,遂成霸业,古今鲜有及者。

后六出祁山,非其智力不足,乃天数耳。

今后主昏弱,王气已终,艾奉天子之命,以重兵伐蜀,已皆得其地矣。

成都危在旦夕,公何不应天顺人,仗义来归?

艾当表公为琅琊王,以光耀祖宗,决不虚言。

幸存照鉴。

”瞻看毕,勃然大怒,扯碎其书,叱武士立斩来使,令从者持首级回魏营见邓艾。

艾大怒,即欲出战。

丘本谏曰:“将军不可轻出,当用奇兵胜之。

”艾从其言,遂令天水太守王颀、陇西太守牵弘,伏两军于后,艾自引兵而来。

此时诸葛瞻正欲搦战,忽报邓艾自引兵到。

瞻大怒,即引兵出,径杀入魏阵中。

邓艾败走,瞻随后掩杀将来。

忽然两下伏兵杀出。

蜀兵大败,退入绵竹。

艾令围之。

于是魏兵一齐呐喊,将绵竹围的铁桶相似。

诸葛瞻在城中,见事势已迫,乃令彭和赍书杀出,往东吴求救。

和至东吴,见了吴主孙休,呈上告急之书。

吴主看罢,与群臣计议曰:“既蜀中危急,孤岂可坐视不救。

”即令老将丁奉为主帅,丁封、孙异为副将,率兵五万,前往救蜀。

丁奉领旨出师,分拨丁封、孙异引兵二万向沔中而进,自率兵三万向寿春而进:分兵三路来援。

却说诸葛瞻见救兵不至,谓众将曰:“久守非良图。

”遂留子尚与尚书张遵守城,瞻自披挂上马,引三军大开三门杀出。

邓艾见兵出,便撤兵退。

瞻奋力追杀,忽然一声炮响,四面兵合,把瞻困在垓心。

瞻引兵左冲右突,杀死数百人。

艾令众军放箭射之,蜀兵四散。

瞻中箭落马,乃大呼曰:“吾力竭矣,当以一死报国!

”遂拔剑自刎而死。

其子诸葛尚在城上,见父死于军中,勃然大怒,遂披挂上马。

张遵谏曰:“小将军勿得轻出。

”尚叹曰:“吾父子祖孙,荷国厚恩,今父既死于敌,我何用生为!

”遂策马杀出,死于阵中。

后人有诗赞瞻、尚父子曰:“不是忠臣独少谋,苍天有意绝炎刘。

当年诸葛留嘉胤,节义真堪继武侯。

”邓艾怜其忠,将父子合葬。

乘虚攻打绵竹。

张遵、黄崇、李球三人,各引一军杀出。

蜀兵寡,魏兵众,三人亦皆战死。

艾因此得了绵竹。

劳军已毕,遂来取成都。

正是:试观后主临危日,无异刘璋受逼时。

未知成都如何守御,且看下文分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三国演义·第一百一十八回·哭祖庙一王死孝入西川二士争功

〔罗贯中〕 〔明〕

却说后主在成都,闻邓艾取了绵竹,诸葛瞻父子已亡,大惊,急召文武商议。

近臣奏曰:“城外百姓,扶老携幼,哭声大震,各逃生命。

”后主惊惶无措。

忽哨马报到,说魏兵将近城下。

多官议曰:“兵微将寡,难以迎敌。

不如早弃成都,奔南中七郡。

其地险峻,可以自守,就借蛮兵,再来克复未迟。

”光禄大夫谯周曰:“不可。

南蛮久反之人,平昔无惠。

今若投之,必遭大祸。

”多官又奏曰:“蜀、吴既同盟,今事急矣,可以投之。

”周又谏曰:“自古以来,无寄他国为天子者。

臣料魏能吞吴,吴不能吞魏。

若称臣于吴,是一辱也。

若吴被魏所吞,陛下再称臣于魏,是两番之辱矣。

不如不投吴而降魏。

魏必裂土以封陛下,则上能自守宗庙,下可以保安黎民。

愿陛下思之。

”后主未决,退入宫中。

次日,众议纷然。

谯周见事急,复上疏诤之。

后主从谯周之言,正欲出降。

忽屏风后转出一人,厉声而骂周曰:“偷生腐儒,岂可妄议社稷大事!

自古安有降天子哉!

”后主视之,乃第五子北地王刘谌也。

后主生七子:长子刘璿,次子刘瑶,三子刘琮,四子刘瓚,五子即北地王刘谌,六子刘恂,七子刘璩。

七子中惟谌自幼聪明,英敏过人,余皆懦善。

后主谓谌曰:“今大臣皆议当降,汝独仗血气之勇,欲令满城流血耶?

”谌曰:“昔先帝在日,谯周未尝干预国政。

今妄议大事,辄起乱言,甚非理也。

臣切料成都之兵,尚有数万。

姜维全师,皆在剑阁,若知魏兵犯阙,必来救应:内外攻击,可获大功。

岂可听腐儒之言,轻废先帝之基业乎?

”后主叱之曰:“汝小儿岂识天时!

”谌叩头哭曰:“若势穷力极,祸败将及,便当父子君臣背城一战,同死社稷,以见先帝可也。

奈何降乎!

”后主不听。

谌放声大哭曰:“先帝非容易创立基业,今一旦弃之,吾宁死不辱也!

”后主令近臣推出宫门,遂令谯周作降书,遣私署侍中张绍、驸马都尉邓良同谯周赍玉玺来雒城请降。

时邓艾每日令数百铁骑来成都哨探。

当日见立了降旗,艾大喜。

不一时,张绍等至,艾令人迎入。

三人拜伏于阶下,呈上降款玉玺。

艾拆降书视之,大喜,受下玉玺,重待张绍、谯周、邓良等。

艾作回书,付三人赍回成都,以安人心。

三人拜辞邓艾,径还成都,入见后主,呈上回书,细言邓艾相待之善。

后主拆封视之,大喜,即遣太仆蒋显赍敕令姜维早降。

遣尚书郎李虎,送文簿与艾:共户二十八万,男女九十四万,带甲将士十万二千,官吏四万,仓粮四十余万,金银各二千斤,锦绮彩绢各二十万匹。

余物在库,不及具数。

择十二月初一日,君臣出降。

北地王刘谌闻知,怒气冲天,乃带剑入宫。

其妻崔夫人问曰:“大王今日颜色异常,何也?

”谌曰:“魏兵将近,父皇已纳降款,明日君臣出降,社稷从此殄灭。

吾欲先死以见先帝于地下,不屈膝于他人也!

”崔夫人曰:“贤哉!

贤哉!

得其死矣!

妾请先死,王死未迟。

”谌曰:“汝何死耶?

”崔夫人曰:“王死父,妾死夫:其义同也。

夫亡妻死,何必问焉!

”言讫,触柱而死。

谌乃自杀其三子,并割妻头,提至昭烈庙中,伏地哭曰:“臣羞见基业弃于他人,故先杀妻子,以绝挂念,后将一命报祖!

祖如有灵,知孙之心!

”大哭一场,眼中流血,自刎而死。

蜀人闻知,无不哀痛。

后人有诗赞曰:“君臣甘屈膝,一子独悲伤。

去矣西川事,雄哉北地王!

捐身酬烈祖,搔首泣穹苍。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后主听知北地王自刎,乃令人葬之。

次日,魏兵大至。

后主率太子诸王,及群臣六十余人,面缚舆榇,出北门十里而降。

邓艾扶起后主,亲解其缚,焚其舆榇,并车入城。

后人有诗叹曰:“魏兵数万入川来,后主偷生失自裁。

黄皓终存欺国意,姜维空负济时才。

全忠义士心何烈,守节王孙志可哀。

昭烈经营良不易,一朝功业顿成灰。

” 于是成都之人,皆具香花迎接。

艾拜后主为骠骑将军,其余文武,各随高下拜官。

请后主还宫,出榜安民,交割仓库。

又令太常张峻、益州别驾张绍,招安各郡军民。

又令人说姜维归降。

一面遣人赴洛阳报捷。

艾闻黄皓奸险,欲斩之。

皓用金宝赂其左右,因此得免。

自是汉亡。

后人因汉之亡,有追思武侯诗曰:“鱼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

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

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 且说太仆蒋显到剑阁,入见姜维,传后主敕命,言归降之事。

维大惊失语。

帐下众将听知,一齐怨恨,咬牙怒目,须发倒竖,拔刀砍石大呼曰:“吾等死战,何故先降耶!

”号哭之声,闻数十里。

维见人心思汉,乃以善言抚之曰:“众将勿忧。

吾有一计,可复汉室。

”众皆求问。

姜维与诸将附耳低言,说了计策。

即于剑阁关遍竖降旗,先令人报入钟会寨中,说姜维引张翼、廖化、董厥等来降。

会大喜,令人迎接维入帐。

会曰:“伯约来何迟也?

”维正色流涕曰:“国家全军在吾,今日至此,犹为速也。

”会甚奇之,下座相拜。

待为上宾。

维说会曰:“闻将军自淮南以来。

算无遗策。

司马氏之盛,皆将军之力,维故甘心俯首。

如邓士载,当与决一死战,安肯降之乎?

”会遂折箭为誓,与维结为兄弟,情爱甚密,仍令照旧领兵。

维暗喜,遂令蒋显回成都去了。

却说邓艾封师纂为益州刺史,牵弘、王颀等各领州郡。

又于绵竹筑台以彰战功,大会蜀中诸官饮宴。

艾酒至半酣,乃指众官曰:“汝等幸遇我,故有今日耳。

若遇他将,必皆殄灭矣。

”多官起身拜谢。

忽蒋显至,说姜维自降钟镇西了。

艾因此痛恨钟会。

遂修书令人赍赴洛阳,致晋公司马昭。

昭得书视之。

书曰:“臣艾切谓兵有先声而后实者,今因平蜀之势以乘吴,此席卷之时也。

然大举之后,将士疲劳,不可便用。

宜留陇右兵二万、蜀兵二万,煮盐兴冶,并造舟船,预备顺流之计。

然后发使,告以利害,吴可不征而定也。

今宜厚待刘禅,以致孙休。

若便送禅来京,吴人必疑,则于向化之心不劝。

且权留之于蜀,须来年冬月抵京。

今即可封禅为扶风王,锡以资财,供其左右,爵其子为公侯,以显归命之宠:则吴人畏威怀德,望风而从矣。

”司马昭览毕,深疑邓艾有自专之心,乃先发手书与卫瓘,随后降封艾诏曰:“征西将军邓艾:耀威奋武,深入敌境,使僭号之主,系颈归降。

兵不逾时,战不终日,云彻席卷,荡定巴、蜀。

虽白起破强楚,韩信克劲赵,不足比勋也。

其以艾为太尉,增邑二万户,封二子为亭侯,各食邑千户。

”邓艾受诏毕,监军卫瓘取出司马昭手书与艾。

书中说邓艾所言之事,须候奏报,不可辄行。

艾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吾既奉诏专征,如何阻当?

”遂又作书,今来使赍赴洛阳。

时朝中皆言邓艾必有反意,司马昭愈加疑忌。

忽使命回,呈上邓艾之书。

昭拆封视之。

书曰:“艾衔命西征,元恶既服,当权宜行事,以安初附。

若待国命,则往复道途,延引日月。

《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专之可也。

今吴未宾,势与蜀连,不可拘常以失事机。

兵法:进不求名,退不避罪。

艾虽无古人之节,终不自嫌以损于国也。

先此申状,见可施行。

” 司马昭看毕大惊,忙与贾充计议曰:“邓艾恃功而骄,任意行事,反形露矣。

如之奈何?

”贾充曰:“主公何不封钟会以制之?

”昭从其议,遣使赍诏封会为司徒,就令卫瓘监督两路军马,以手书付瓘,使与会伺察邓艾,以防其变。

会接读诏书。

诏曰:“镇西将军钟会:所向无敌,前无强梁,节制众城,网罗迸逸。

蜀之豪帅,面缚归命。

谋无遗策,举无废功。

其以会为司徒,进封县侯,增邑万户,封子二人亭侯,邑各千户。

”钟会既受封,即请姜维计议曰:“邓艾功在吾之上,又封太尉之职。

今司马公疑艾有反志,故令卫瓘为监军,诏吾制之。

伯约有何高见?

”维曰:“愚闻邓艾出身微贱,幼为农家养犊,今侥幸自阴平斜径,攀木悬崖,成此大功。

非出良谋,实赖国家洪福耳。

若非将军与维相拒于剑阁,艾安能成此功耶?

今欲封蜀主为扶风王,乃大结蜀人之心,其反情不言可见矣。

晋公疑之是也。

”会深喜其言。

维又曰:“请退左右,维有一事密告。

”会令左右尽退。

维袖中取一图与会,曰:“昔日武侯出草庐时,以此图献先帝,且曰:益州之地,沃野千里,民殷国富,可为霸业。

先帝因此遂创成都。

今邓艾至此,安得不狂?

”会大喜,指问山川形势。

维一一言之。

会又问曰:“当以何策除艾?

”维曰:“乘晋公疑忌之际,当急上表,言艾反状。

晋公必令将军讨之。

一举而可擒矣。

”会依言,即遣人赍表进赴洛阳,言邓艾专权恣肆,结好蜀人,早晚必反矣。

于是朝中文武皆惊。

会又今人于中途截了邓艾表文,按艾笔法,改写傲慢之辞,以实己之语。

司马昭见了邓艾表章,大怒,即遣人到钟会军前,令会收艾。

又遣贾充引三万兵入斜谷,昭乃同魏主曹奂御驾亲征。

西曹掾邵悌谏曰:“钟会之兵,多艾六倍,当令会收艾足矣,何必明公自行耶?

”昭笑曰:“汝忘了旧日之言耶?

汝曾道会后必反。

吾今此行,非为艾,实为会耳。

”悌笑曰“某恐明公忘之,故以相问。

今既有此意,切宜秘之,不可泄漏。

”昭然其言,遂提大兵起程。

时贾充亦疑钟会有变,密告司马昭。

昭曰:“如遣汝,亦疑汝耶?

吾到长安,自有明白。

”早有细作报知钟会,说昭已至长安。

会慌请姜维商议收艾之策。

正是:才看西蜀收降将,又见长安动大兵。

不知姜维以何策破艾,且看下文分解。

三国演义·第一百一十九回·假投降巧计成虚话再受禅依样画葫芦

〔罗贯中〕 〔明〕

却说钟会请姜维计议收邓艾之策。

维曰:“可先令监军卫瓘收艾。

艾若杀瓘,反情实矣。

将军却起兵讨之,可也。

”会大喜,遂令卫瓘引数十人入成都,收邓艾父子。

瓘手下人止之曰:“此是钟司徒令邓征西杀将军,以正反情也。

切不可行。

”瓘曰:“吾自有计。

”遂先发檄文二三十道。

其檄曰:“奉诏收艾,其余各无所问。

若早来归,爵赏如先,敢有不出者,灭三族。

”随备槛车两乘,星夜望成都而来。

比及鸡鸣,艾部将见檄文者,皆来投拜于卫瓘马前。

时邓艾在府中未起。

瓘引数十人突入大呼曰:“奉诏收邓艾父子!

”艾大惊,滚下床来。

瓘叱武士缚于车上。

其子邓忠出问,亦被捉下,缚于车上。

府中将吏大惊,欲待动手抢夺,早望见尘头大起,哨马报说钟司徒大兵到了。

众各四散奔走。

钟会与姜维下马入府,见邓艾父子已被缚,会以鞭挞邓艾之首而骂曰:“养犊小儿,何敢如此!

”姜维亦骂曰:“匹夫行险徼幸,亦有今日耶!

”艾亦大骂。

会将艾父子送赴洛阳。

会入成都,尽得邓艾军马,威声大震。

乃谓姜维曰:“吾今日方趁平生之愿矣!

”维曰:“昔韩信不听蒯通之说,而有未央宫之祸。

大夫种不从范蠡于五湖,卒伏剑而死:斯二子者,其功名岂不赫然哉,徒以利害未明,而见几之不早也。

今公大勋已就,威震其主,何不泛舟绝迹,登峨嵋之岭,而从赤松子游乎?

”会笑曰:“君言差矣。

吾年未四旬,方思进取,岂能便效此退闲之事?

”维曰:“若不退闲,当早图良策。

此则明公智力所能,无烦老夫之言矣。

”会抚掌大笑曰:“伯约知吾心也。

”二人自此每日商议大事。

维密与后主书曰:“望陛下忍数日之辱,维将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必不使汉室终灭也。

” 却说钟会正与姜维谋反,忽报司马昭有书到。

会接书。

书中言:“吾恐司徒收艾不下,自屯兵于长安。

相见在近,以此先报。

”会大惊曰:“吾兵多艾数倍,若但要我擒艾,晋公知吾独能办之。

今日自引兵来,是疑我也!

”遂与姜维计议。

维曰:“君疑臣则臣必死,岂不见邓艾乎?

”会曰:“吾意决矣!

事成则得天下,不成则退西蜀,亦不失作刘备也。

”维曰:“近闻郭太后新亡,可诈称太后有遗诏,教讨司马昭,以正弑君之罪。

据明公之才,中原可席卷而定。

”会曰:“伯约当作先锋。

成事之后,同享富贵。

”维曰:“愿效犬马微劳,但恐诸将不服耳。

”会曰:“来日元宵佳节,于故宫大张灯火,请诸将饮宴。

如不从者尽杀之。

”维暗喜。

次日,会、维二人请诸将饮宴。

数巡后,会执杯大哭。

诸将惊问其故,会曰:“郭太后临崩有遗诏在此,为司马昭南阙弑君,大逆无道,早晚将篡魏,命吾讨之。

汝等各自佥名,共成此事。

”众皆大惊,面面相觑。

会拔剑出鞘曰:“违令者斩!

”众皆恐惧,只得相从。

画字已毕,会乃困诸将于宫中,严兵禁守。

维曰:“我见诸将不服,请坑之。

”会曰:“吾已令宫中掘一坑,置大棒数千。

如不从者,打死坑之。

” 时有心腹将丘建在侧。

建乃护军胡烈部下旧人也,时胡烈亦被监在宫。

建乃密将钟会所言,报知胡烈。

烈大惊,泣告曰:“吾儿胡渊领兵在外,安知会怀此心耶?

汝可念向日之情,透一消息,虽死无恨。

”建曰:“恩主勿忧,容某图之。

”遂出告会曰:“主公软监诸将在内,水食不便,可令一人往来传递。

”会素听丘建之言,遂令丘建监临。

会分付曰:“吾以重事托汝,休得泄漏。

”建曰:“主公放心,某自有紧严之法。

”建暗令胡烈亲信人入内,烈以密书付其人。

其人持书火速至胡渊营内,细言其事,呈上密书。

渊大惊,遂遍示诸营知之。

众将大怒,急来渊营商议曰:“我等虽死,岂肯从反臣耶?

”渊曰:“正月十八日中,可骤入内,如此行之。

”监军卫瓘深喜胡渊之谋,即整顿了人马,令丘建传与胡烈。

烈报知诸将。

却说钟会请姜维问曰:“吾夜梦大蛇数千条咬吾,主何吉凶?

”维曰:“梦龙蛇者,皆吉庆之兆也。

”会喜,信其言,乃谓维曰:“器仗已备,放诸将出问之,若何?

”维曰:“此辈皆有不服之心,久必为害,不如乘早戮之。

”会从之,即命姜维领武士往杀众魏将。

维领命,方欲行动,忽然一阵心疼,昏倒在地。

左右扶起,半晌方苏。

忽报宫外人声沸腾。

会方令人探时,喊声大震,四面八方,无限兵到。

维曰:“此必是诸将作恶,可先斩之。

”忽报兵已入内。

会令闭上殿门,使军士上殿屋以瓦击之,互相杀死数十人。

宫外四面火起,外兵砍开殿门杀入。

会自掣剑立杀数人,却被乱箭射倒。

众将枭其首。

维拔剑上殿,往来冲突,不幸心疼转加。

维仰天大叫曰:“吾计不成,乃天命也!

”遂自刎而死。

时年五十九岁。

宫中死者数百人。

卫瓘曰:“众军各归营所,以待王命。

”魏兵争欲报仇,共剖维腹,其胆大如鸡卵。

众将又尽取姜维家属杀之。

邓艾部下之人,见钟会、姜维已死,遂连夜去追劫邓艾。

早有人报知卫瓘。

瓘曰:“是我捉艾。

今若留他,我无葬身之地矣。

”护军田续曰:“昔邓艾取江油之时,欲杀续,得众官告免。

今日当报此恨!

”瓘大喜,遂遣田续引五百兵赶至绵竹,正遇邓艾父子放出槛车,欲还成都。

艾只道是本部兵到,不作准备。

欲待问时,被田续一刀斩之。

邓忠亦死于乱军之中。

后人有诗叹邓艾曰:“自幼能筹画,多谋善用兵。

凝眸知地理,仰面识天文。

马到山根断,兵来石径分。

功成身被害,魂绕汉江云。

”又有诗叹钟会曰:“髫年称早慧,曾作秘书郎。

妙计倾司马,当时号子房。

寿春多赞画,剑阁显鹰扬。

不学陶朱隐,游魂悲故乡。

”又有诗叹姜维曰:“天水夸英俊,凉州产异才。

系从尚父出,术奉武侯来。

大胆应无惧,雄心誓不回。

成都身死日,汉将有余哀。

” 却说姜维、钟会、邓艾已死,张翼等亦死于乱军之中。

太子刘璿、汉寿亭侯关彝,皆被魏兵所杀。

军民大乱,互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

旬日后,贾充先至,出榜安民。

方始宁靖。

留卫瓘守成都,乃迁后主赴洛阳。

止有尚书令樊建、侍中张绍、光禄大夫谯周、秘书郎郤正等数人跟随。

廖化、董厥皆托病不起,后皆忧死。

时魏景元五年改为咸熙元年,春三月,吴将丁奉见蜀已亡,遂收兵还吴。

中书丞华覈奏吴主孙休曰:“吴、蜀乃唇齿也,唇亡则齿寒。

臣料司马昭伐吴在即,乞陛下深加防御。

”休从其言,遂命陆逊子陆抗为镇东大将军,领荆州牧,守江口。

左将军孙异守南徐诸处隘口。

又沿江一带,屯兵数百营,老将丁奉总督之,以防魏兵。

建宁太守霍戈闻成都不守,素服望西大哭三日。

诸将皆曰:“既汉主失位,何不速降,弋泣谓曰:“道路隔绝,未知吾主安危若何。

若魏主以礼待之,则举城而降,未为晚也。

万一危辱吾主,则主辱臣死,何可降乎?

”众然其言,乃使人到洛阳,探听后主消息去了。

且说后主至洛阳时,司马昭已自回朝。

昭责后主曰:“公荒淫无道,废贤失政,理宜诛戮。

”后主面如土色,不知所为。

文武皆奏曰:“蜀主既失国纪,幸早归降,宜赦之。

”昭乃封禅为安乐公,赐住宅,月给用度,赐绢万匹,僮婢百人。

子刘瑶及群臣樊建、谯周、郤正等,皆封侯爵。

后主谢恩出内。

昭因黄皓蠹国害民,令武士押出市曹,凌迟处死。

时霍弋探听得后主受封,遂率部下军士来降。

次日,后主亲诣司马昭府下拜谢。

昭设宴款待,先以魏乐舞戏于前,蜀官感伤,独后主有喜色。

昭令蜀人扮蜀乐于前,蜀官尽皆堕泪,后主嬉笑自若。

酒至半酣,昭谓贾充曰:“人之无情,乃至于此!

虽使诸葛孔明在,亦不能辅之久全,何况姜维乎?

”乃问后主曰:“颇思蜀否?

”后主曰:“此间乐,不思蜀也。

”须臾,后主起身更衣,郤正跟至厢下曰:“陛下如何答应不思蜀也?

徜彼再问,可泣而答曰:先人坟墓,远在蜀地,乃心西悲,无日不思。

晋公必放陛下归蜀矣。

”后主牢记入席。

酒将微醉,昭又问曰:“颇思蜀否?

”后主如郤正之言以对,欲哭无泪,遂闭其目。

昭曰:“何乃似郤正语耶?

”后主开目惊视曰:“诚如尊命。

”昭及左右皆笑之。

昭因此深喜后主诚实,并不疑虑。

后人有诗叹曰:“追欢作乐笑颜开,不念危亡半点哀。

快乐异乡忘故国,方知后主是庸才。

” 却说朝中大臣因昭收川有功,遂尊之为王,表奏魏主曹奂。

时奂名为天子,实不能主张,政皆由司马氏,不敢不从,遂封晋公司马昭为晋王,谥父司马懿为宣王,兄司马师为景王。

昭妻乃王肃之女,生二子:长曰司马炎,人物魁伟,立发垂地,两手过膝,聪明英武,胆量过人。

次曰司马攸,情性温和,恭俭孝悌,昭甚爱之,因司马师无子,嗣攸以继其后。

昭常曰:“天下者,乃吾兄之天下也。

”于是司马昭受封晋王,欲立攸为世子。

山涛谏曰:“废长立幼,违礼不祥。

”贾充、何曾、裴秀亦谏曰:“长子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

人望既茂,天表如此:非人臣之相也。

”昭犹豫未决。

太尉王祥、司空荀顗谏曰:“前代立少,多致乱国。

愿殿下思之。

”昭遂立长子司马炎为世子。

大臣奏称:“当年襄武县,天降一人,身长二丈余,脚迹长三尺二寸,白发苍髯,着黄单衣。

裹黄巾,挂藜头杖,自称曰:吾乃民王也。

今来报汝:天下换主,立见太平。

如此在市游行三日,忽然不见。

此乃殿下之瑞也。

殿下可戴十二旒冠冕,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备六马,进王妃为王后,立世子为太子。

”昭心中暗喜。

回到宫中,正欲饮食,忽中风不语。

次日,病危,太尉王祥、司徒何曾、司马荀顗及诸大臣入宫问安,昭不能言,以手指太子司马炎而死。

时八月辛卯日也。

何曾曰:“天下大事,皆在晋王。

可立太子为晋王,然后祭葬。

”是日,司马炎即晋王位,封何曾为晋丞相,司马望为司徒,石苞为骠骑将军,陈骞为车骑将军,谥父为文王。

安葬已毕,炎召贾充、裴秀入宫问曰:“曹操曾云:若天命在吾,吾其为周文王乎!

果有此事否?

”充曰:“操世受汉禄,恐人议论篡逆之名,故出此言。

乃明教曹丕为天子也。

”炎曰:“孤父王比曹操何如?

”充曰:“操虽功盖华夏,下民畏其威而不怀其德。

子丕继业,差役甚重,东西驱驰,未有宁岁。

后我宣王、景王,累建大功,布恩施德,天下归心久矣。

文王并吞西蜀,功盖寰宇。

又岂操之可比乎?

”炎曰:“曹丕尚绍汉统,孤岂不可绍魏统耶?

”贾充、裴秀二人再拜而奏曰:“殿下正当法曹丕绍汉故事,复筑受禅坛,布告天下,以即大位。

” 炎大喜,次日带剑入内。

此时,魏主曹奂连日不曾设朝,心神恍惚,举止失措。

炎直入后宫,奂慌下御榻而迎。

炎坐毕,问曰:“魏之天下,谁之力也?

”奂曰:“皆晋王父祖之赐耳。

”炎笑曰:“吾观陛下,文不能论道,武不能经邦。

何不让有才德者主之?

”奂大惊,口噤不能言。

傍有黄门侍郎张节大喝曰:“晋王之言差矣!

昔日魏武祖皇帝,东荡西除,南征北讨,非容易得此天下。

今天子有德无罪,何故让与人耶?

”炎大怒曰:“此社稷乃大汉之社稷也。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自立魏王,篡夺汉室。

吾祖父三世辅魏,得天下者,非曹氏之能,实司马氏之力也:四海咸知。

吾今日岂不堪绍魏之天下乎?

”节又曰:“欲行此事,是篡国之贼也!

”炎大怒曰:“吾与汉家报仇,有何不可!

”叱武士将张节乱瓜打死于殿下。

奂泣泪跪告。

炎起身下殿而去。

奂谓贾充、裴秀曰:“事已急矣,如之奈何?

”充曰:“天数尽矣,陛下不可逆天,当照汉献帝故事,重修受禅坛,具大礼,禅位与晋王:上合天心,下顺民情,陛下可保无虞矣。

” 奂从之,遂令贾充筑受禅坛。

以十二月甲子日,奂亲捧传国玺,立于坛上,大会文武。

后人有诗叹曰:“魏吞汉室晋吞曹,天运循环不可逃。

张节可怜忠国死,一拳怎障泰山高。

”请晋王司马炎登坛,授与大礼。

奂下坛,具公服立于班首。

炎端坐于坛上。

贾充、裴秀列于左右,执剑,令曹奂再拜伏地听命。

充曰:“自汉建安二十五年,魏受汉禅,已经四十五年矣。

今天禄永终,天命在晋。

司马氏功德弥隆,极天际地,可即皇帝正位,以绍魏统。

封汝为陈留王,出就金墉城居止。

当时起程,非宣诏不许入京。

”奂泣谢而去。

太傅司马孚哭拜于奂前曰:“臣身为魏臣,终不背魏也。

”炎见孚如此,封孚为安平王。

孚不受而退。

是日,文武百官,再拜于坛下,山呼万岁。

炎绍魏统,国号大晋,改元为泰始元年,大赦天下。

魏遂亡。

后人有诗叹曰:“晋国规模如魏王,陈留踪迹似山阳。

重行受禅台前事,回首当年止自伤。

晋帝司马炎,追谥司马懿为宣帝,伯父司马师为景帝,父司马昭为文帝,立七庙以光祖宗。

那七庙?

汉征西将军司马钧,钧生豫章太守司马量,量生颍川太守司马隽,隽生京兆尹司马防,防生宣帝司马懿,懿生景帝司马师、文帝司马昭:是为七庙也。

大事已定,每日设朝计议伐吴之策。

正是:汉家城郭已非旧,吴国江山将复更。

未知怎生伐吴,且看下文分解。

三国演义·第一百二十回·荐杜预老将献新谋降孙皓三分归一统

〔罗贯中〕 〔明〕

却说吴主孙休,闻司马炎已篡魏,知其必将伐吴,忧虑成疾,卧床不起,乃召丞相濮阳兴入宫中,令太子孙?出拜。

吴主把兴臂,手指?而卒。

兴出与群臣商议,欲立太子孙?为君。

左典军万彧曰:「?幼不能专政,不若取乌程侯孙皓立之。

」左将军张布亦曰:「皓才识明断,堪为帝王。

」丞相濮阳兴不能决,入奏朱太后。

太后曰:「吾寡妇人耳,定知社稷之事?

卿等斟酌立之,可也。

」兴遂迎皓为君。

皓字元宗,大帝孙权太子孙和之子也。

当年七月,即皇帝位,改元为元兴元年,封太子孙?为豫章王,追谥父和为文皇帝,尊母何氏为太后,加丁奉为左右大司马。

次年改为甘露元年。

皓凶暴日甚,酷溺酒色,宠幸中常侍岑昏。

濮阳兴、张布谏之,皓怒斩二人,灭其三族。

由是廷臣缄口,不敢再谏。

又改宝鼎元年,以陆凯、万彧为左右丞相。

时皓居武昌,扬州百姓溯流供给,甚苦之。

又奢侈无度,公私匮乏。

陆凯上疏谏曰: 今无灾而民命尽,无为而国财空,臣窃痛之。

昔汉室既衰,三家鼎立。

今曹、刘失道,皆为晋有:此目前之明验也。

臣愚但为陛下惜国家耳。

武昌土城险瘠,非王者之都,且童谣云:「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

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

」此足明民心与天意也。

今国无一年之蓄,有露根之渐。

官吏为苛扰,莫之或恤。

大帝时,后宫女不满百。

景帝以来,乃有千数。

此耗财之甚者也。

又左右皆非其人,群党相挟,害忠隐贤,此皆蠹政病民者也。

愿陛下省百役,罢苛扰,简出宫女,清选百官,则天悦民附而国安矣。

疏奏,皓不悦,又大兴土木,作昭明宫,令文武各官入山采木。

又召术士尚广,令筮蓍问取天下之事。

尚对曰:「陛下筮得吉兆,庚子岁,青盖当入洛阳。

」皓大喜,谓中书丞华覈曰:「先帝纳卿之言,分头命将,沿江一带,屯数百营,命老将丁奉总之。

朕欲兼并汉土,以为蜀主复雠,当取何地为先?

」覈谏曰:「今成都不守,社稷倾崩,司马炎必有吞吴之心。

陛下宜修德以安吴民,乃为上计。

若强动兵甲,正犹披麻救火,必致自焚也。

愿陛下察之。

」皓大怒曰:「朕欲乘时恢复旧业,汝出此不利之言,若不看汝旧臣之面,斩首号令!

」叱武士推出殿门。

华覈出朝叹曰:「可惜锦绣江山,不久属于他人矣!

」遂隐居不出。

于是皓令镇东将军陆抗部兵屯江口,以图襄阳。

早有消息报入洛阳。

近臣报知晋主司马炎,晋主闻陆抗寇襄阳,与众官商议。

贾充出班奏曰:「臣闻吴国孙皓,不修德政,专行无道。

陛下可诏都督羊祜率兵拒之,俟其国中有变,乘势攻取,东吴反掌可得也。

」炎大喜,即降诏遣使到襄阳,宣谕羊祜。

祜奉诏,整点军马,预备迎敌。

自是羊祜镇守襄阳,甚得军民之心。

吴人有降而欲去者,皆听之。

减戍逻之卒,用以垦田八百馀顷。

其初到时,军无百日之粮。

及至来年,军中有十年之积。

祜在军,尝著轻裘,系宽带,不披铠甲,帐前侍卫者不过十馀人。

一日,部将入帐禀祜曰:「哨马来报吴兵皆懈怠,可乘其无备而袭之,必获大胜。

」祜笑曰:「汝众人小觑陆抗耶?

此人足智多谋,日前吴主命之攻拔西陵,斩了步阐及其将士数十人,吾救之无及。

此人为将,我等只可自守。

候其内有变,方可图取。

若不审时势而轻进,此取败之道也。

」众将服其论,只自守疆界而已。

一日,羊祜引诸将打猎,正值陆抗亦出猎。

羊祜下令:「我军不许过界。

」众将得令,止于晋地打围,不犯吴境。

陆抗望见,叹曰:「羊将军兵有纪律,不可犯也。

」日晚各退。

祜归至军中,察问所得禽兽,被吴人先射伤者皆送还。

吴人皆悦,来报陆抗。

抗召来人入,问曰:「汝主帅能饮酒否?

」来人答曰:「必得佳酿则饮之。

」抗笑曰:「吾有斗酒,藏之久矣。

今付与汝持去,拜上都督。

此酒陆某亲酿自饮者,特奉一勺,以表昨日出猎之情。

」来人领诺,携酒而去。

左右问抗曰:「将军以酒与彼,有何主意?

」抗曰:「彼既施德于我,我岂得无以酬之?

」众皆愕然。

却说来人回见羊祜,以抗所问,并奉酒事,一一陈告。

祜笑曰:「彼亦知吾能饮乎?

」遂命开壶取饮。

部将陈元曰:「其中恐有奸诈,都督且宜慢饮。

」祜笑曰:「抗非毒人者也,不必疑虑。

」竟倾壶饮之。

自是使人通问,常相往来。

一日,抗遣人候祜。

祜问曰:「陆将军安否?

」来人曰:「主帅卧病数日未出。

」祜曰:「料彼之病,与我相同。

吾已合成熟药在此,可送与服之。

」来人持药回见抗。

众将曰:「羊祜乃是吾敌也,此药必非良药。

」抗曰:「岂有酖人羊叔子哉?

汝众人勿疑。

」遂服之。

次日病愈,众将皆拜贺。

抗曰:「彼专以德,我专以暴,是彼将不战而服我也。

今宜各保疆界而已,无求细利。

」众将领命。

忽报吴主遣使来到,抗接入问之。

使曰:「天子传谕将军,作急进兵,勿使晋人先入。

」抗曰:「汝先回,吾随有疏章上奏。

」使人辞去,抗即草疏遣人赍到建业。

近臣呈上,皓拆观其疏,疏中备言晋未可伐之状,且劝吴主修德慎罚,以安内为念,不当以黩武为事。

吴主览毕,大怒曰:「朕闻抗在边境与敌人相通,今果然矣!

」遂遣使罢其兵权,降为司马,却命左将军孙冀代领其军。

群臣皆不敢谏。

吴主皓自改元建衡,至凤凰元年,恣意妄为,穷兵屯戍,上下无不嗟怨。

丞相万彧、将军留平、大司农楼玄三人见皓无道,直言苦谏,皆被所杀。

前后十馀年,杀忠臣四十馀人。

皓出入常带铁骑五万。

群臣恐怖,莫敢奈何。

却说羊祜闻陆抗罢兵,孙皓失德,见吴有可乘之机,乃作表遣人往洛阳请伐吴。

其略曰: 夫期运虽由天所授,而功业必因人而成。

今江淮之险,不如剑阁。

孙皓之暴,过于刘禅。

吴人之困,甚于巴蜀。

而大晋兵力,盛于往时,不于此际平一四海,而更阻兵相守,使天下困于征戍,经历盛衰,不能长久也。

司马炎观表,大喜,便令兴师。

贾充、荀勖、冯纯三人,力言不可,炎因此不行。

祜闻上不允其请,叹曰:「天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

今天与不取,岂不大可惜哉!

」至咸宁四年,羊祜入朝,奏辞归乡养病。

炎问曰:「卿有何安邦之策,以教寡人?

」祜曰:「孙皓暴虐已甚,于今可不战而克。

若皓不幸而殁,更立贤君,则吴非陛下所能得也。

」炎大悟曰:「卿今便提兵往伐,若何?

」祜曰:「臣年老多病,不堪当此任。

陛下另选智勇之士,可也。

」遂辞炎而归。

是年十一月,羊祜病危,司马炎车驾亲临其家问安。

炎至卧榻前,祜下泪曰:「臣万死不能报陛下也!

」炎亦泣曰:「朕悔不能用卿伐吴之事。

今日谁可继卿之志?

」祜含泪而言曰:「臣死矣,不敢不尽愚诚。

右将军杜预可任。

若欲伐吴,须当用之。

」炎曰:「举善荐贤,乃美事也。

卿何荐人于朝,即自焚其奏稿,不令人知耶?

」祜曰:「拜官公朝,谢恩私门,臣所不取也。

」言讫而亡。

炎大哭回宫,敕赠太傅钜平侯。

南州百姓闻羊祜死,罢市而哭。

江南守边将士,亦皆哭泣,襄阳人思祜存日,常游于岘山,遂建庙立碑,四时祭之。

往来人见其碑文者,无不流涕,故名为「堕泪碑」。

后人有诗叹曰: 晓日登临感晋臣,古碑零落岘山春。

松间残露频频滴,疑是当年堕泪人。

晋王以羊祜之言,拜杜预为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事。

杜预为人,老成练达,好学不倦,最喜读左丘明《春秋传》,坐卧常自携,每出入必使人持《左传》于马前,时人谓之「《左传》癖」。

及奉晋主之命,在襄阳抚民养兵,准备伐吴。

此时吴国丁奉、陆抗皆死,吴主皓每宴群臣,皆令沉醉,又置黄门郎十人为纠弹官。

宴罢之后,各奏过失,有犯者或剥其面,或凿其眼。

由是国人大惧。

晋益州刺史王浚上疏请伐吴。

其疏曰: 孙皓荒淫凶逆,宜速征伐。

若一旦皓死,更立贤君,则张敌也。

臣造船七年,日有朽败。

臣年七十,死亡无日。

三者一乖,则难图矣。

愿陛下无失事机。

晋主览疏,遂与群臣议曰:「王公之论,与羊都督暗合。

朕意决矣。

」侍中王浑奏曰:「臣闻孙皓欲北上,军伍已皆整备,声势正盛,难与争锋。

更迟一年以待其疲,方可成功。

」晋王依其奏,乃降诏止兵莫动,退入后宫,与秘书丞相张华围棋消遣。

近臣奏边庭有表到。

晋主开视之,乃杜预表也。

表略云: 往者,羊祜不博谋于朝臣,而密与陛下计,故令朝臣多异同之议。

凡事当以利害相校。

度此举之利,十有八九,而其害止于无功耳。

自秋以来,讨贼之形颇露。

今若中止,孙皓恐怖,徙都武昌,完修江南诸城,迁其民居,城不可攻,野无所掠,则明年之计亦无及矣。

晋主览表才罢,张华突然而起,推却棋枰,敛手奏曰:「陛下圣武,国富民强。

吴主淫虐,民忧国敝。

今若讨之,可不劳而定。

愿勿以为疑。

」晋主曰:「卿言洞见利害,朕复何疑?

」即出升殿,命镇南大将军杜预为大都督,引兵十万出江陵。

镇东大将军琅琊王司马胄出滁中。

征东大将军王浑出横江。

建威将军王戎出武昌。

平南将军胡奋出夏口。

各引兵五万,皆听预调用。

又遣龙骧将军王浚,广武将军唐彬,浮江东下。

水陆兵二十馀万,战船数万艘。

又令冠军将军杨济出屯襄阳,节制诸路人马。

早有消息报入东吴。

吴主皓大惊,急召丞相张悌,司徒何植,司空滕修,计议退兵之策。

悌奏曰:「可令车骑将军伍延为都督,进兵江陵,迎敌杜预。

骠骑将军孙歆进兵拒夏口等处军马。

臣敢为将,率领左将军沈莹,右将军诸葛靓,引兵十万,出屯牛渚,接引诸路军马。

」皓从之,遂令张悌引兵去了。

皓退入后宫,面有忧色。

幸臣中常侍岑昏问其故。

皓曰:「晋兵大至,诸路已有兵迎之,争奈王浚率兵数万,战船齐备,顺流而下,其锋甚锐,朕因此忧也。

」昏曰:「臣有一计,令王浚之舟,皆为齑粉矣。

」皓大喜,遂问其计。

岑昏奏曰:「江南多铁,可打连环索百馀条,长数百丈,每环重二三十斤,于沿江紧要去处横截之。

再造铁锥数万,长丈馀,置于水中。

若晋船乘风而来,逢锥则破,岂能渡江也?

」皓大喜,传令拨匠工于江边连夜造成铁索、铁锥,设立停当。

却说晋都督杜预,兵出江陵,令牙将周旨引水手八百人,乘小舟暗渡长江,夜袭乐乡,多立旌旗于山林之处,日则放炮擂鼓,夜则各处举火。

旨领命,引众渡江,伏于巴山。

次日,杜预领大军水陆并进。

前哨报道:「吴主遣伍延出陆路,陆景出水路,孙歆为先锋,三路来迎。

」杜预引兵前进。

孙歆船早到。

两兵初交,杜预便退。

歆引兵上岸,迤逦追时,不到二十里,一声炮响,四面晋兵大至,吴兵急回。

杜预乘势掩杀,吴兵死者,不计其数。

孙歆奔到城边,周旨八百军混杂于中,就城上举火。

歆大惊曰:「北来诸军乃飞渡江也!

」急欲退时,被周旨大喝一声,斩于马下。

陆景在船上,望见江南岸上一片火起,巴山上风飘出一面大旗,上书「晋镇南大将军杜预」。

陆景大惊,欲上岸逃命,被晋将张尚马到斩之。

伍延见各军皆败,乃弃城走,被伏兵捉住,缚见杜预。

预曰:「留之无用!

」叱令武士斩之。

遂得江陵。

于是沅、湘一带,直抵黄州诸郡,守令皆望风赍印而降。

预令人持节安抚,秋毫无犯,遂进兵攻武昌。

武昌亦降。

杜预军威大振,遂大会诸将,共议取建业之策。

胡奋曰:「百年之寇,未可尽服。

方今春水泛涨,难以久住。

可俟来春,更为大举。

」预曰:「昔乐毅济西一战,而并强齐。

今兵威大震,如破竹之势,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无复有着手处也。

」遂驰檄约会诸将,一齐进兵,攻取建业。

时龙骧将军王浚率水兵顺流而下。

前哨报说:「吴人造铁索,沿江横截。

又以铁锥置于水中为准备。

」浚大笑,遂造大筏数十方,上缚草为人,披甲执仗,立于周围,顺水放下。

吴兵见之,以为活人,望风先走,暗锥著筏,尽提而去。

又于筏上作火炬,长十馀丈,大十馀围,以麻油灌之,但遇铁索,燃炬烧之,须臾皆断。

两路从大江而来,所到之处,无不克胜。

却说东吴丞相张悌,令左将军沈莹、右将军诸葛靓,来迎晋兵。

莹谓靓曰:「上流诸军不作堤防,吾料晋军必至此,宜尽力以敌之。

若幸得胜,江南自安。

今渡江与战,不幸而败,则大事去矣。

」靓曰:「公言是也。

」言未毕,人报晋兵顺流而下,势不可当。

二人大惊,慌来见张悌商议。

靓谓悌曰:「东吴危矣,何不遁去?

」悌垂泣曰:「吴之将亡,贤愚共知。

今若君臣皆降,无一人死于国难,不亦辱乎?

」诸葛靓亦垂泣而去。

张悌与沈莹挥兵抵敌,晋兵一齐围之。

周旨首先杀入吴营,张悌独奋力搏战,死于乱军之中。

沈莹被周旨所杀。

吴兵四散败走。

后人有诗赞张悌曰: 杜预巴山建大旗,江东张悌死忠时。

已拼王气南中尽,不忍偷生负所知。

却说晋兵克了牛渚,深入吴境。

王浚遣人驰报捷音。

晋主炎闻知大喜,贾充奏曰:「吾兵久劳于外,不服水土,必生疾病,宜召军还,再作后图。

」张华曰:「今大兵已入其巢,吴人胆落,不出一月,孙皓必擒矣。

若轻召还,前功尽废,诚可惜也。

」晋主未及应,贾充叱华曰:「汝不省天时地利,欲妄邀功勋,困弊士卒,虽斩汝不足以谢天下!

」炎曰:「此是朕意,华但与朕同耳,何必争辩?

」忽报杜预驰表到。

晋主视表,亦言宜急进兵之意。

晋主遂不复疑,竟下征进之命。

王浚等奉了晋主之命,水陆并进,风雷鼓动,吴人望旗而降。

吴主皓闻之,大惊失色。

诸臣告曰:「北兵日近,江南军民不战而降,将如之何?

」皓曰:「何故不战?

」众对曰:「今日之祸,皆岑昏之罪,请陛下诛之。

臣等出城决一死战。

」皓曰:「量一中贵,何能误国?

」众大叫曰:「陛下岂不见蜀之黄皓乎?

」遂不待吴主之命,一齐拥入宫中,碎割岑昏,生啖其肉。

陶浚奏曰:「臣领战船皆小,愿得二万兵乘大船以战,自足破之。

」皓从其言,遂拨御林诸军与陶浚上流迎敌。

前将军张象,率水兵下江迎敌。

二人部兵正行,不想西北风大起,吴兵旗帜,皆不能立,尽倒竖于舟中。

兵卒不肯下船,四散奔走,只有张象数十军待敌。

却说晋将王浚,扬帆而行,过三山,舟师曰:「风波甚急,船不能行。

且待风势少息行之。

」浚大怒。

拔剑叱之曰:「吾目下欲取石头城,何言住耶!

」遂擂鼓大进。

吴将张象引从军请降。

浚曰:「若是真降,便为前部立功。

」象回本船,直至石头城下,叫开城门,接入晋兵。

孙皓闻晋兵入城,欲自刎。

中书令胡冲、光禄勋薛莹奏曰:「陛下何不效安乐公刘禅乎?

」皓从之,亦舆榇自缚,率诸文武,诣王浚军前归降。

浚释其缚,焚其榇,以王礼待之。

唐人有诗叹曰: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于是东吴四州八十三郡,三百一十三县,户口五十二万三千,官吏三万二千,兵二十三万,男女老幼二百三十万,米榖二百八十万斛,舟船五千馀艘,后宫五千馀人,皆归大晋。

大事已定,出榜安民,尽封府库仓廪。

次日,陶浚兵不战自溃。

琅琊王司马胄并王戎大兵皆至。

见王浚成了大功,心中欣喜。

次日,杜预亦至,大犒三军,开仓赈济吴民,于是吴民安堵。

惟有建平太守吴彦,拒城不下,闻吴亡乃降。

王浚上表报捷,朝廷闻吴已平,君臣皆贺上寿。

晋主执杯流涕曰:「此羊太傅之功也,惜其不亲见之耳!

」骠骑将军孙秀退朝,向南面哭曰:「昔讨逆壮年,以一校尉创立基业,今孙皓举江南而弃之,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却说王浚班师,迁吴主孙皓赴洛阳面君。

皓登殿稽首以见晋帝。

帝赐坐曰:「朕设此座以待卿久矣。

」皓对曰:「臣于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

」帝大笑。

贾充问皓曰:「闻君在南方,每凿人眼目,剥人面皮,此何等刑耶?

」皓曰:「人臣弑君及奸佞不忠者,则加此刑耳。

」充默然甚愧。

帝封皓为归命侯,子孙封中郎,随降宰辅皆封列侯。

丞相张悌阵亡,封其子孙。

封王浚为辅国大将军。

其馀各加封赏。

自此三国归于晋帝司马炎,为一统之基矣。

此所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者也。

后来后汉皇帝刘禅亡于晋太康七年,魏主曹奂亡于太康元年,吴主孙皓亡于太康四年,皆善终。

后人有古风一篇,以叙其事曰: 高祖提剑入咸阳,炎炎红日升扶桑。

光武龙兴成大统,金乌飞上天中央。

哀哉献帝绍海宇,红轮西坠咸池傍!

何进无谋中贵乱,凉州董卓居朝堂。

王允定计诛逆党,李傕郭泛兴刀枪。

四方盗贼如蚁聚,六合奸雄皆鹰扬。

孙坚孙策起江左,袁绍袁术兴河梁。

刘焉父子据巴蜀,刘表军旅屯荆襄。

张修张鲁霸南郑,马腾韩遂守西凉。

陶谦张绣公孙瓒,各逞雄才占一方。

曹操专权居相府,牢笼英俊用文武。

威震天子令诸侯,总领貔貅镇中土。

楼桑玄德本皇孙,义结关张愿扶主。

东西奔走恨无家,将寡兵微作羁旅。

南阳三顾情何深,卧龙一见分寰宇。

先取荆州后取川,霸业王图在天府。

呜呼三载逝升遐,白帝托孤堪痛楚!

孔明六出祁山前,愿以只手将天补。

何期历数到此终,长星半夜落山坞!

姜维独凭气力高,九伐中原空劬劳。

钟会邓艾分兵进,汉室江山尽属曹。

丕睿芳髦才及奂,司马又将天下交。

受禅台前云雾起,石头城下无波涛。

陈留归命与安乐,王侯公爵从根苗。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

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

水浒传·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

〔施耐庵〕 〔明〕

诗曰: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话说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祐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点,天子驾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贺。

但见: 祥云迷凤阁,瑞气罩龙楼。

含烟御柳拂旌旗,带露宫花迎剑戟。

天香影里,玉簪朱履聚丹墀。

仙乐声中,绣袄锦衣扶御驾。

珍珠帘卷,黄金殿上现金舆。

凤羽扇开,白玉阶前停宝辇。

隐隐净鞭三下响,层层文武两班齐。

当有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只见班部丛中,宰相赵哲,参政文彦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伤损军民甚多。

伏望陛下释罪宽恩,省刑薄税,祈禳天灾,救济万民。

」天子听奏,急敕翰林院,随即草诏,一面降赦天下罪囚,应有民间税赋,悉皆赦免。

一面命在京宫观寺院,修设好事禳灾。

不料其年瘟疫转盛。

仁宗天子闻知,龙体不安,复会百官计议。

向那班部中,有一大臣,越班启奏。

天子看时,乃是参知政事范仲淹,拜罢起居,奏曰:「目今天灾盛行,军民涂炭,日夕不能聊生。

以臣愚意,要禳此灾,可宣嗣汉天师星夜临朝,就京师禁院,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奏闻上帝,可以禳保民间瘟疫。

」仁宗天子准奏。

急令翰林学士草诏一道,天子御笔亲书,并降御香一炷,钦差内外提点,殿前太尉洪信为天使,前往江西信州龙虎山,宣请嗣汉天师张真人星夜来朝,祈禳瘟疫。

就金殿上焚起御香,亲将丹诏付与洪太尉,即便登程前去。

洪信领了圣敕,辞别天子,背了诏书,盛了御香,带了数十人,上了铺马,一行部从,离了东京,取路径投信州贵溪县来。

但见: 遥山叠翠,远水澄清。

奇花绽锦绣铺林,嫩柳舞金丝拂地。

风和日暖,时过野店山村。

路直沙平,夜宿邮亭驿馆。

罗衣荡漾红尘内,骏马驰驱紫陌中。

且说太尉洪信赍擎御诏,一行人从,上了路途,不止一日,来到江西信州。

大小官员,出郭迎接。

随即差人报知龙虎山上清宫住持道众,准备接诏。

次日,众位官同送太尉到于龙虎山下,只见上清宫许多道众,鸣钟击鼓,香花灯烛,幢幡宝盖,一派仙乐,都下山来迎接丹诏,直至上清宫前下马。

太尉看那宫殿时,端的是好座上清宫!

但见: 青松屈曲,翠柏阴森。

门悬敕额金书,户列灵符玉篆。

虚皇坛畔,依稀垂柳名花。

炼药炉边,掩映苍松老桧。

左壁厢天丁力士,参随著太乙真君。

右势下玉女金童,簇捧定紫微大帝。

披发仗剑,北方真武踏龟蛇。

趿履顶冠,南极老人伏龙虎。

前排二十八宿星君,后列三十二帝天子。

阶砌下流水潺湲,墙院后好山环绕。

鹤生丹顶,龟长绿毛。

树梢头献果苍猿,莎草内衔芝白鹿。

三清殿上,击金钟道士步虚。

四圣堂前,敲玉罄真人礼斗。

献香台砌,彩霞光射碧琉璃。

召将瑶坛,赤日影摇红玛瑙。

早来门外祥云现,疑是天师送老君。

当下上自住持真人,下及道童侍从,前迎后引,接至三清殿上,请将诏书,居中供养著。

洪太尉便问监宫真人道:「天师今在何处?

」住持真人向前禀道:「好教太尉得知:这代祖师,号曰虚靖天师,性好清高,倦于迎送,自向龙虎山顶,结一茅庵,修真养性,因此不住本宫。

」太尉道:「目今天子宣诏,如何得见?

」真人答道:「容禀:诏敕权供在殿上,贫道等亦不敢开读。

且请太尉到方丈献茶,再烦计议。

」当时将丹诏供养在三清殿上,与众官都到方丈。

太尉居中坐下,执事人等献茶,就进斋供,水陆俱备。

斋罢,太尉再问真人道:「既然天师在山顶庵中,何不着人请将下来相见,开宣丹诏。

」真人禀道:「这代祖师,虽在山顶,其实道行非常,能驾雾兴云,踪迹不定。

贫道等如常亦难得见,怎生教人请得下来?

」太尉道:「似此如何得见!

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今上天子特遣下官赍捧御书丹诏,亲奉龙香,来请天师,要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以禳天灾,救济万民。

似此怎生奈何?

」真人禀道:「天子要救万民,只除是太尉办一点志诚心,斋戒沐浴,更换布衣,休带从人,自背诏书,焚烧御香,步行上山礼拜,叩请天师,方许得见。

如若心不志诚,空走一遭,亦难得见。

」太尉听说,便道:「俺从京师食素到此,如何心不志诚。

既然恁地,依著你说,明日绝早上山。

」当晚各自权歇。

次日五更时分,众道士起来,备下香汤,请太尉起来沐浴,换了一身新鲜布衣,脚下穿上麻鞋草履,吃了素斋,取过丹诏,用黄罗包袱背在脊梁上,手里提着银手炉,降降地烧著御香。

许多道众人等,送到后山,指与路径。

真人又禀道:「太尉要救万民,休生退悔之心,只顾志诚上去。

」 太尉别了众人,口诵天尊宝号,纵步上山来,将至半山,望见大顶直侵霄汉,果然好座大山!

正是: 根盘地角,顶接天心。

远观磨断乱云痕,近看平吞明月魄。

高低不等谓之山,侧石通道谓之岫, 孤岭崎岖谓之路,上面平极谓之顶, 头圆下壮谓之峦,藏虎藏豹谓之穴, 隐风隐云谓之岩,高人隐居谓之洞, 有境有界谓之府,樵人出没谓之径, 能通车马谓之道,流水有声谓之涧, 古渡源头谓之溪,岩崖滴水谓之泉。

左壁为掩,右壁为映。

出的是云,纳的是雾。

锥尖象小,崎峻似峭,悬空似险,削儠如平。

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瀑布斜飞,藤萝倒挂。

虎啸时风生谷口,猿啼时月坠山腰。

恰似青黛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这洪太尉独自一个行了一回,盘坡转径,揽葛攀藤。

约莫走过了数个山头,三二里多路,看看脚酸腿软,正走不动,口里不说,肚里踌躇,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贵官,在京师时,重裀而卧,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这般山路!

知他天师在那里,却教下官受这般苦!

」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掇著肩气喘。

只见山凹里起一阵风,风过处,向那松树背后,奔雷也似吼一声,扑地跳出一个吊睛白额锦毛大虫来,洪太尉吃了一惊,叫声:「阿呀!

」扑地望后便倒。

偷眼看那大虫时,但见: 毛披一带黄金色,爪露银钩十八只。

睛如闪电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戟。

伸腰展臂势狰狞,摆尾摇头声霹雳。

山中狐兔尽潜藏,涧下獐麀皆敛迹。

那大虫望著洪太尉,左盘右旋,咆哮了一回,托地望后山坡下跳了去。

洪太尉倒在树根底下,諕的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那心头一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的响,浑身却如中风麻木,两腿一似斗败公鸡,口里连声叫苦。

大虫去了一盏茶时,方才爬将起来,再收拾地上香炉,还把龙香烧著,再上山来,务要寻见天师。

又行过三五十步,口里叹了数口气,怨道:「皇帝御限差俺来这里,教我受这场惊恐。

」说犹未了,只觉得那里又一阵风,吹得毒气直冲将来。

太尉定睛看时,山边竹藤里簌簌地响,抢出一条吊桶大小雪花也似蛇来。

太尉见了,又吃一惊,撇了手炉,叫一声:「我今番死也。

」往后便倒在盘陀石边。

微闪开眼来看那蛇时,但见: 昂首惊飙起,掣目电光生。

动荡则折峡倒冈,呼吸则吹云吐雾。

鳞甲乱分千片玉,尾梢斜卷一堆银。

那条大蛇,径抢到盘陀石边,朝著洪太尉盘做一堆,两只眼迸出金光,张开巨口,吐出舌头,喷那毒气在洪太尉脸上,惊得太尉三魂荡荡,七魄悠悠。

那蛇看了洪太尉一回,望山下一溜,却早不见了。

太尉方才爬得起来,说道:「惭愧!

惊杀下官!

」看身上时,寒栗子比馉饳儿大小,口里骂那道士:「叵耐无礼,戏弄下官,教俺受这般惊恐!

若山上寻不见天师,下去和他别有话说。

」再拿了银提炉,整顿身上诏敕,并衣服巾帻,却待再要上山去。

正欲移步,只听得松树背后隐隐地笛声吹响,渐渐近来。

太尉定睛看时,只见那一个道童,倒骑著一头黄牛,横吹著一管铁笛,转出山凹来。

太尉看那道童时: 头绾两枚丫髻,身穿一领青衣, 腰间绦结草来编,脚下芒鞋麻间隔。

明眸皓齿,飘飘并不染尘埃。

绿鬓朱颜,耿耿全然无俗态。

昔日吕洞宾有首牧童诗道得好: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

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但见那个道童笑吟吟地骑着黄牛,横吹著那管铁笛,正过山来。

洪太尉见了,便唤那个道童:「你从那里来?

认得我么?

」道童不睬,只顾吹笛。

太尉连问数声,道童呵呵大笑,拿著铁笛,指著洪太尉说道:「你来此间,莫非要见天师么?

」太尉大惊,便道:「你是牧童,如何得知?

」道童笑道:「我早间在草庵中伏侍天师,听得天师说道:『今上皇帝差个洪太尉赍擎丹诏御香,到来山中,宣我往东京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祈禳天下瘟疫,我如今乘鹤驾云去也。

』这早晚想是去了,不在庵中。

你休上去。

山内毒虫猛兽极多,恐伤害了你性命。

」太尉再问道:「你不要说谎。

」道童笑了一声,也不回应。

又吹著铁笛,转过山坡去了。

太尉寻思道:「这小的如何尽知此事?

想是天师吩咐他,已定是了。

」欲待再上山去,方才惊諕的苦,争些儿送了性命,不如下山去罢。

太尉拿著提炉,再寻旧路,奔下山来。

众道士接著,请至方丈坐下。

真人便问太尉道:「曾见天师么?

」太尉说道:「我是朝中贵官,如何教俺走得山路,吃了这般辛苦,争些儿送了性命。

为头上至半山里,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惊得下官魂魄都没了,又行不过一个山嘴,竹藤里抢出一条雪花大蛇来,盘做一堆,拦住去路。

若不是俺福分大,如何得性命回京?

尽是你这道众戏弄下官。

」真人覆道:「贫道等怎敢轻慢大臣?

这是祖师试探太尉之心。

本山虽有蛇虎,并不伤人。

」太尉又道:「我正走不动,方欲再上山坡,只见松树旁边转出一个道童,骑著一头黄牛,吹著管铁笛,正过山来。

我便问他:『那里来?

识得俺么?

』他道:『已都知了。

』说天师吩咐,早晨乘鹤驾云,往东京去了,下官因此回来。

」真人道:「太尉可惜错过,这个牧童,正是天师。

」太尉道:「他既是天师,如何这等猥獕?

」真人答道:「这代天师,非同小可。

虽然年幼,其实道行非常。

他是额外之人,四方显化,极是灵验。

世人皆称为道通祖师。

」洪太尉道:「我直如此有眼不识真师,当面错过!

」真人道:「太尉且请放心。

既然祖师法旨道是去了,比及太尉回京之日,这场醮事,祖师已都完了。

」太尉见说,方才放心。

真人一面教安排筵宴,管待太尉,请将丹诏收藏于御书匣内,留在上清宫中,龙香就三清殿上烧了。

当日方丈内大排斋供,设宴饮酌,至晚席罢,止宿到晓。

次日早膳以后,真人,道众,并提点,执事人等,请太尉游山。

太尉大喜。

许多人从跟随著,步行出方丈,前面两个道童引路。

行至宫前宫后,看玩许多景致。

三清殿上,富贵不可尽言。

左廊下九天殿,紫微殿,北极殿。

右廊下太乙殿,三官殿,驱邪殿。

诸宫看遍,行到右廊后一所去处。

洪太尉看时,另外一所殿宇,一遭都是捣椒红泥墙。

正面两扇朱红隔子,门上使著胳膊大锁锁著,交叉上面贴著十数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叠叠使着朱印。

檐前一面朱红漆金字牌额,左书四个金字,写道:「伏魔之殿」。

太尉指著门道:「此殿是甚么去处?

」真人答道:「此乃是前代老祖天师锁镇魔王之殿。

」太尉又问道:「如何上面重重叠叠贴著许多封皮?

」真人答道:「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国师封锁魔王在此。

但是经传一代天师,亲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孙孙,不得妄开。

走了魔君,非常利害。

今经八九代祖师,誓不敢开。

锁用铜汁灌铸,谁知里面的事。

小道自来住持本宫三十余年,也只听闻。

」 洪太尉听了,心中惊怪,想道:「我且试看魔王一看。

」便对真人说道:「你且开门来,我看魔王甚么模样。

」真人告道:「太尉,此殿决不敢开!

先祖天师叮咛告戒:今后诸人不许擅开。

」太尉笑道:「胡说!

你等要妄生怪事,煽惑良民,故意安排这等去处,假称锁镇魔王,显耀你们道术。

我读一鉴之书,何曾见锁魔之法!

神鬼之道,处隔幽冥,我不信有魔王在内。

快疾与我打开,我看魔王如何!

」真人三回五次禀说:「此殿开不得,恐惹利害,有伤于人。

」太尉大怒,指著道众说道:「你等不开与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们众道士限当宣诏,违别圣旨,不令我见天师的罪犯。

后奏你等私设此殿,假称锁镇魔王,煽惑军民百姓。

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远恶军州受苦。

」 真人等惧怕太尉权势,只得唤几个火工道人来,先把封皮揭了,将铁锤打开大锁。

众人把门推开,看里面时,黑洞洞地,但见: 昏昏默默,杳杳冥冥, 数百年不见太阳光,亿万载难瞻明月影。

不分南北,怎辨东西?

黑烟霭霭扑人寒,冷气阴阴侵体颤。

人迹不到之处,妖精往来之乡。

闪开双目有如盲,伸出两手不见掌。

常如三十夜,却似五更时。

众人一齐都到殿内,黑暗暗不见一物。

太尉教从人取十数个火把点著,将来打一照时,四边并无一物,只中央一个石碑,约高五六尺,下面石龟趺坐,大半陷在泥里。

照那碑碣上时,前面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箓,人皆不识。

照那碑后时,却有四个真字大书,凿著「遇洪而开」。

却不是一来天罡星合当出世,二来宋朝必显忠良,三来辏巧遇著洪信,岂不是天数?

洪太尉看了这四个字,大喜,便对真人说道:「你等阻当我,却怎地数百年前已注定我姓字在此?

遇洪而开,分明是教我开看,却何妨。

我想这个魔王,都只在石碑底下。

汝等从人,与我多唤几个火工人等,将锄头铁锹来掘开。

」 真人慌忙谏道:「太尉不可掘动,恐有利害,伤犯于人,不当稳便。

」太尉大怒,喝道:「你等道众,省得甚么?

碑上分明凿著遇我教开,你如何阻当?

快与我唤人来开。

」真人又三回五次禀道:「恐有不好。

」太尉那里肯听。

只得聚集众人,先把石碑放倒,一齐并力掘那石龟,半日方才掘得起。

又掘下去,约有三四尺深,见一片大青石板,可方丈围。

洪太尉叫再掘起来,真人又苦禀道:「不可掘动。

」太尉那里肯听。

众人只得把石板一齐扛起。

看时,石板底下,却是一个万丈深浅地穴。

只见穴内刮喇喇一声响亮。

那响非同小可,恰似: 天摧地塌,岳撼山崩。

钱塘江上,潮头浪拥出海门来。

泰华山头,巨灵神一劈山峰碎。

共工奋怒,去盔撞倒了不周山。

力士施威,飞锤击碎了始皇辇。

一风撼折千竿竹,十万军中半夜雷。

那一声响亮过处,只见一道黑气,从穴里滚将起来,掀塌了半个殿角。

那道黑气,直冲到半天里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

众人吃了一惊,发声喊,都走了,撇下锄头铁锹,尽从殿内奔将出来,推倒攧翻无数。

惊得洪太尉目睁口呆,罔知所措,面色如土。

奔到廊下,只见真人向前叫苦不迭。

太尉问道:「走了的却是甚么妖魔?

」那真人言不过数句,话不过一席,说出这个缘由。

有分教,一朝皇帝,夜眠不稳,昼食忘餐。

直使宛子城中藏虎豹,蓼儿洼内聚神蛟。

毕竟龙虎山真人说出甚么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二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施耐庵〕 〔明〕

诗曰: 千古幽扃一旦开,天罡地煞出泉台。

自来无事多生事,本为禳灾却惹灾。

社稷从今云扰扰,兵戈到处闹垓垓。

高俅奸佞虽堪恨,洪信从今酿祸胎。

话说当时住持真人对洪太尉说道:“太尉不知,此殿中当初是祖老天师洞玄真人传下法符,嘱付道:‘此殿内镇锁着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在里面。

上立石碑,凿着龙章凤篆天符,镇住在此。

若还放他出世,必恼下方生灵。

’如今太尉放他走了,怎生是好!

他日必为后患。

”洪太尉听罢,浑身冷汗,捉颤不住。

急急收拾行李,引了从人,下山回京。

真人并道众送官已罢,自回宫内修整殿宇,竖立石碑,不在话下。

再说洪太尉在路上分付从人,教把走妖魔一节,休说与外人知道,恐天子知而见责。

于路无话,星夜回至京师。

进得汴梁城,闻人所说:天师在东京禁院做了七昼夜好事,普施符箓,禳救灾病,瘟疫尽消,军民安泰。

天师辞朝,乘鹤驾云,自回龙虎山去了。

洪太尉次日早朝,见了天子,奏说:“天师乘鹤驾云,先到京师。

臣等驿站而来,才得到此。

”仁宗准奏,赏赐洪信,复还旧职,亦不在话下。

后来仁宗天子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驾,无有太子,传位濮安懿王允让之子,太祖皇帝的孙,立帝号曰英宗。

在位四年,传位与太子神宗天子。

在位一十八年,传位与太子哲宗皇帝登基。

那时天下尽皆太平,四方无事。

且说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踢得好脚气毬。

京师人口顺,不叫高二,却都叫他做高毬。

后来发迹,便将气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便改作姓高名俅。

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颇能诗书词赋。

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

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

因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儿子使钱,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被他父亲开封府里告了一纸文状。

府尹把高俅断了四十脊杖,迭配出界发放。

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

高俅无计奈何,只得来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名唤柳世权。

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

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

后来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风调雨顺,放宽恩大赦天下。

那高俅在临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乡要回东京。

这柳世权却和东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的董将士是亲戚,写了一封书札,收拾些人事盘缠,赍发高俅回东京,投奔董将士家过活。

当时高俅辞了柳大郎,背上包裹,离了临淮州,迤逦回到东京,竟来金梁下董生药家,下了这封书。

董将士一见高俅,看了柳世权来书,自肚里寻思道:“这高俅,我家如何安着得他!

若是个志诚老实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儿们学些好。

他却是个帮闲的破落户,没信行的人,亦且当初有过犯来,被开封府断配出境的人。

倘或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儿们不学好了。

待不收留他,又撇不过柳大郎面皮。

”当时只得权且欢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

住了十数日,董将士思量出一个缘由,将出一套衣服,写了一封书简,对高俅说道:“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误了足下。

我转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久后也得个出身。

足下意内如何?

”高俅大喜,谢了董将士。

董将士使个人将着书简,引领高俅竟到学士府内。

门吏转报小苏学士,出来见了高俅,看罢来书,知道高俅原是帮闲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这里如何安着得他!

不如做个人情,荐他去驸马王晋卿府里,做个亲随。

人都唤他做‘小王都太尉’,便喜欢这样的人。

”当时回了董将士书札,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

次日,写了一封书呈,使个干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处。

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

他喜爱风流人物,正用这样的人。

一见小苏学士差人驰书送这高俅来,拜见了,便喜。

随即写回书,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

自此高俅遭际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

自古道:日远日疏,日亲日近。

忽一日,小王都太尉庆诞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专请小舅端王。

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见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

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般不爱。

更兼琴棋书画,儒释道教,无所不通。

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

当日王都尉府中准备筵宴,水陆俱备。

但见: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

仙音院竞奏新声,教坊司频逞妙艺。

水晶壶内,尽都是紫府琼浆。

琥珀杯中,满泛着瑶池玉液。

玳瑁盘堆仙桃异果,玻璃碗供熊掌驼蹄。

鳞鳞脍切银丝,细细茶烹玉蕊。

红裙舞女,尽随着象板鸾箫。

翠袖歌姬,簇捧定龙笙凤管。

两行珠翠立阶前,一派笙歌临座上。

且说这端王来王都尉府中赴宴。

都尉设席,请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对席相陪。

酒进数杯,食供两套,那端王起身净手。

偶来书院里少歇,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

端王拿起狮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

”王都尉见端王心爱,便说道:“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却不在手头。

明日取来,一并相送。

”端王大喜道:“深谢厚意。

想那笔架必是更妙。

”王都尉道:“明日取出来,送至宫中便见。

”端王又谢了。

两个依旧入席饮宴,至暮尽醉方散。

端王相别回宫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着一个小金盒子盛了,用黄罗包袱包了,写了一封书呈,却使高俅送去。

高俅领了王都尉钧旨,将着两般玉玩器,怀中揣了书呈,径投端王宫中来。

把门官吏转报与院公。

没多时,院公出来问:“你是那个府里来的人?

”高俅施礼罢,答道:“小人是王驸马府中,特送玉玩器来进大王。

”院公道:“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黄门踢气球,你自过去。

”高俅道:“相烦引进。

”院公引到庭前,高俅看时,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龙袍,腰系文武双穗绦,把绣龙袍前襟拽扎起,揣在绦儿边,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

三五个小黄门,相伴着蹴气球。

高俅不敢过去冲撞,立在从人背后伺候。

也是高俅合当发迹,时运到来,那个气球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何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

那高俅见气球来,也是一时的胆量,使个鸳鸯拐,踢还端王。

端王见了大喜,便问道:“你是甚人?

”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亲随,受东人使令,赍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

有书呈在此拜上。

”端王听罢,笑道:“姐夫直如此挂心。

”高俅取出书呈进上。

端王开盒子看了玩器,都递与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却先问高俅道:“你原来会踢气球。

你唤做甚么?

”高俅叉手跪复道:“小的叫做高俅。

胡踢得几脚。

”端王道:“好!

你便下场来踢一回耍。

”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恩王下脚。

”端王道:“这是‘齐云社’,名为‘天下圆’,但踢何伤。

”高俅再拜道:“怎敢。

”三回五次告辞。

端王定要他踢,高俅只得叩头谢罪,解膝下场。

才踢几脚,端王喝采。

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奉承端王。

那身分模样,这气球一似鳔胶粘在身上的。

端王大喜,那里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宫中过了一夜。

次日,排个筵会,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

却说王都尉当日晚不见高俅回来,正疑思间,只见次日门子报道:“九大王差人来传令旨,请太尉到宫中赴宴。

”王都尉出来见了干人,看了令旨,随即上马来到九大王府前,下马入宫来,见了端王。

端王大喜,称谢两般玉玩器。

入席饮宴间,端王说道:“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球,孤欲索此人做亲随,如何?

”王都尉答道:“殿下既用此人,就留在宫中伏侍殿下。

”端王喜欢,执杯相谢。

二人又闲话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驸马府去,不在话下。

且说端王自从索得高俅做伴之后,就留在宫中宿食。

高俅自此遭际端王,每日跟着,寸步不离。

却在宫中未及两个月,哲宗皇帝晏驾,无有太子。

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立帝号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

登基之后,一向无事。

忽一日,与高俅道:“朕欲要抬举你,但有边功,方可升迁。

先教枢密院与你入名,只是做随驾迁转的人。

”后来没半年之间,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职事。

且说高俅得做了殿帅府太尉,选拣吉日良辰,去殿帅府里到任。

所有一应合属公吏衙将,都军禁军,马步人等,尽来参拜,各呈手本,开报花名。

高殿帅一一点过,于内只欠一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

半月之前,已有病状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门管事。

高殿帅大怒,喝道:“胡说!

既有手本呈来,却不是那厮抗拒官府,搪塞下官。

此人即系推病在家,快与我拿来!

”随即差人到王进家来,捉拿王进。

且说这王进无妻子,止有一个老母,年已六旬之上。

牌头与教头王进说道:“如今高殿帅新来上任,点你不着。

军正司禀说染患在家,见有病患状在官。

高殿帅焦躁,那里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头诈病在家。

教头只得去走一遭。

若还不去,定连累众人,小人也有罪犯。

”王进听罢,只得捱着病来,进得殿帅府前,参见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起来立在一边。

高俅道:“你那厮便是都军教头王升的儿子?

”王进禀道:“小人便是。

”高俅喝道:“这厮!

你爷是街市上使花棒卖药的,你省的甚么武艺!

前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

你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

”王进告道:“小人怎敢!

其实患病未痊。

”高太尉骂道:“贼配军!

你既害病,如何来得?

”王进又告道:“太尉呼唤,安敢不来。

”高殿帅大怒,喝令左右,教拿下王进,“加力与我打这厮!

”众多牙将都是和王进好的,只得与军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头,权免此人这一次。

”高太尉喝道:“你这贼配军,且看众将之面,饶恕你今日之犯,明日却和你理会!

” 王进谢罪罢,起来抬头看了,认得是高俅。

出得衙门,叹口气道:“俺的性命今番难保了!

俺道是甚么高殿帅,却原来正是东京帮闲的圆社高二。

比先时曾学使棒,被我父亲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有此之仇。

他今日发迹,得做殿帅府太尉,正待要报仇,我不想正属他管。

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

俺如何与他争得!

怎生奈何是好?

”回到家中,闷闷不已。

对娘说知此事,母子二人抱头而哭。

娘道:“我儿,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只恐没处走。

”王进道:“母亲说得是。

儿子寻思,也是这般计较。

只有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他手下军官,多有曾到京师,爱儿子使枪棒的极多。

何不逃去投奔他们?

那里是用人去处,足可安身立命。

”娘儿两个商议定了。

其母又道:“我儿,和你要私走,只恐门前两个牌军,是殿帅府拨来伏侍你的。

他若得知,须走不脱。

”王进道:“不妨。

母亲放心,儿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 当下日晚未昏,王进先叫张牌入来,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饭,我使你一处去干事。

”张牌道:“教头使小人那里去?

”王进道:“我因前日病患,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烧炷头香。

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庙祝,教他来日早开些庙门,等我来烧炷头香,就要三牲献刘李王。

你就庙里歇了等我。

”张牌答应,先吃了晚饭,叫了安置,望庙中去了。

当夜子母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做一担儿打挟了。

又装两个料袋袱驼,拴在马上。

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进叫起李牌,分付道:“你与我将这些银两,去岳庙里和张牌买个三牲煮熟,在那里等候。

我买些纸烛,随后便来。

”李牌将银子望庙中去了。

王进自去备了马,牵出后槽,将料袋袱驼搭上,把索子拴缚牢了,牵在后门外,扶娘上了马。

家中粗重都弃了,锁上前后门,挑了担儿,跟在马后。

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势出了西华门,取路望延安府来。

且说两个牌军买了福物煮熟,在庙等到巳牌,也不见来。

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寻时,见锁了门。

两头无路,寻了半日,并无有人曾见。

看看待晚,岳庙里张牌疑忌,一直奔回家来,又和李牌寻了一黄昏。

看看黑了,两个见他当夜不归,又不见了他老娘。

次日,两个牌军又去他亲戚之家访问,亦无寻处。

两个恐怕连累,只得去殿帅府首告:“王教头弃家在逃,子母不知去向。

”高太尉见告了,大怒道:“贼配军在逃,看那厮待走那里去!

”随即押下文书,行开诸州各府,捉拿逃军王进。

二人首告,免其罪责,不在话下。

且说王教头母子二人,自离了东京,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上一月有余。

忽一日,天色将晚,王进挑着担儿跟在娘的马后,口里与母亲说道:“天可怜见,惭愧了我子母两个,脱了这天罗地网之厄。

此去延安府不远了,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着了。

”子母两个欢喜,在路上不觉错过了宿头。

走了这一晚,不遇着一处村坊,那里去投宿是好?

正没理会处,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

王进看了道:“好了!

遮莫去那里陪个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

”当时转入林子里来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

看那庄院,但见: 前通官道,后靠溪冈。

一周遭杨柳绿阴浓,四下里乔松青似染。

草堂高起,尽按五运山庄。

亭馆低轩,直造倚山临水。

转屋角羊牛满地,打麦场鹅鸭成群。

田园广野,负佣庄客有千人。

家眷轩昂,女使儿童难计数。

正是:家有余粮鸡犬饱,户多书籍子孙贤。

当时王教头来到庄前,敲门多时,只见一个庄客出来。

王进放下担儿,与他施礼。

庄客道:“来俺庄上有甚事?

”王进答道:“实不相瞒,小人子母二人,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

来到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明日早行。

依例拜纳房金。

万望周全方便。

”庄客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问庄主太公,肯时,但歇不妨。

”王进又道:“大哥方便。

”庄客入去多时,出来说道:庄主太公教你两个入来。

”王进请娘下了马。

王进挑着担儿,就牵了马,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歇下担儿,把马拴在柳树上。

子母两个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须发皆白,头戴遮尘暖帽,身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绦,足穿熟皮靴。

王进见了便拜。

太公连忙道:“客人休拜,且请起来。

你们是行路的人,辛苦风霜,且坐一坐。

”王进母子两个叙礼罢,都坐定。

太公问道:“你们是那里来?

如何昏晚到此?

”王进答道:“小人姓张,原是京师人,今来消折了本钱,无可营用,要去延安府投奔亲眷。

不想今日路上贪行了些程途,错过了宿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来日早行。

房金依例拜纳。

”太公道:“不妨。

如今世上人,那个顶着房屋走哩。

你母子二位,敢未打火?

”叫庄客安排饭来。

没多时,就厅上放开条桌子。

庄客托出一桶盘,四样菜蔬,一盘牛肉,铺放桌子上。

先荡酒来筛下。

太公道:“村落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

”王进起身谢道:“小人子母无故相扰,得蒙厚意,此恩难报。

”太公道:“休这般说,且请吃酒。

”一面劝了五七杯酒,搬出饭来,二人吃了,收拾碗碟。

太公起身,引王进子母到客房中安歇。

王进告道:“小人母亲骑的头口,相烦寄养,草料望乞应付,一发拜还。

”太公道:“这个亦不妨。

我家也有头口骡马,教庄客牵去后槽,一发喂养,草料亦不用忧心。

”王进谢了,挑那担儿到客房里来。

庄客点上灯火,一面提汤来洗了脚。

太公自回里面去了。

王进子母二人谢了庄客,掩上房门,收拾歇息。

次日,睡到天晓,不见起来。

庄主太公来到客房前过,听得王进子母在房中声唤。

太公问道:“客官失晓,好起了。

”王进听得,慌忙出房来,见太公施礼,说道:“小人起多时了。

夜来多多搅扰,甚是不当。

”太公问道:“谁人如此声唤?

”王进道:“实不相瞒太公说,老母鞍马劳倦,昨夜心疼病发。

”太公道:“既然如此,客人休要烦恼。

教你老母且在老夫庄上住几日。

我有个医心疼的方,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与你老母亲吃。

教他放心,慢慢地将息。

”王进谢了。

话休絮繁。

自此王进子母两个,在太公庄上服药。

住了五七日,觉道母亲病患痊了,王进收拾要行。

当日因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膊着,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

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这棒也使得好了。

只是有破绽,赢不得真好汉。

”那后生听得大怒,喝道:“你是甚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

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扠一扠么?

”说犹未了,太公到来,喝那后生:“不得无礼!

”那后生道:“叵耐这厮笑话我的棒法。

”太公道:“客人莫不会使枪棒?

”王进道:“颇晓得些。

敢问长上,这后生是宅上的谁?

”太公道:“是老汉的儿子。

”王进道:“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

”太公道:“恁地时,十分好。

”便教那后生来拜师父。

那后生那里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听这厮胡说!

若吃他赢得我这条棒时,我便拜他为师。

”王进道:“小官人若是不当村时,较量一棒耍子。

”那后生就空地当中,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向王进道:“你来!

你来!

怕的不算好汉!

”王进只是笑,不肯动手。

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顽时,使一棒何妨?

”王进笑道:“恐冲撞了令郎时,须不好看。

”太公道:“这个不妨。

若是打折了手脚,也是他自作自受。

”王进道:“恕无礼。

”去抢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来到空地上,使个旗鼓。

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条棒滚将入来,径奔王进。

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

那后生抡着棒又赶入来。

王进回身,把棒望空地里劈将下来。

那后生见棒劈来,用棒来隔。

王进却不打下来,将棒一掣,却望后生怀里直搠将来。

只一缴,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

王进连忙撇下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那后生爬将起来,便去傍边掇条凳子,纳王进坐,便拜道:“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值半分。

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

”王进道:“我子母二人,连日在此搅扰宅上,无恩可报,当以效力。

” 太公大喜,叫那后生穿了衣裳,一同来后堂坐下。

叫庄客杀一个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类,就请王进的母亲一同赴席。

四个人坐定,一面把盏,太公起身劝了一杯酒,说道:“师父如此高强,必是个教头。

小儿有眼不识泰山。

”王进笑道:“奸不厮欺,俏不厮瞒。

小人不姓张,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便是,这枪棒终日搏弄。

为因新任一个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帅府太尉,怀挟旧仇,要奈何王进。

小人不合属他所管,和他争不得,只得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

不想来到这里,得遇长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

又蒙救了老母病患,连日管顾,甚是不当。

既然令郎肯学时,小人一力奉教。

只是令郎学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阵无用。

小人从新点拨他。

”太公见说了,便道:“我儿,可知输了,快来再拜师父。

”那后生又拜了王进。

太公道:“教头在上,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界,前面便是少华山,这村便唤做史家村。

村中总有三四百家,都姓史。

老汉的儿子从小不务农业,只爱刺枪使棒。

母亲说他不得,呕气死了。

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钱财,投师父教他。

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身花绣,肩臂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口顺,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

教头今日既到这里,一发成全了他亦好。

老汉自当重重酬谢。

”王进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说时,小人一发教了令郎方去。

”自当日为始,吃了酒食,留住王教头子母二人在庄上。

史进每日求王教头点拨,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

那十八般武艺?

矛、锤、弓、弩、铳,鞭、简、剑、链、挝,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杈。

话说这史进每日在庄上管待王教头母子二人,指教武艺。

史太公自去华阴县中承当里正,不在话下。

不觉荏苒光阴,早过半年之上。

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一杯未进笙歌送,阶下辰牌又报时。

前后得半年之上,史进把这十八般武艺,从新学得十分精熟。

多得王进尽心指教,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

王进见他学得精熟了,自思:“在此虽好,只是不了。

”一日想起来,相辞要上延安府去。

史进那里肯放,说道:“师父,只在此间过了。

小弟奉养你母子二人,以终天年,多少是好!

”王进道:“贤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

只恐高太尉追捕到来,负累了你,恐教贤弟亦遭缧绁之厄,不当稳便,以此两难。

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着在老种经略处勾当。

那里是镇守边庭,用人之际,足可安身立命。

”史进并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个筵席送行。

托出一盘,两个段子,一百两花银谢师。

次日,王进收拾了担儿,备了马,子母二人相辞史太公、史进。

请娘乘了马,望延安府路途进发。

史进叫庄客挑了担儿,亲送十里之程,中心难舍。

史进当时拜别了师父,洒泪分手,和庄客自回。

王教头依旧自挑了担儿,跟着马,和娘两个,自取关西路里去了。

话中不说王进去投军役。

只说史进回到庄上,每日只是打熬气力,亦且壮年,又没老小,半夜三更起来演习武艺,白日里只在庄后射弓走马。

不到半载之间,史进父亲太公染患病症,数日不起。

史进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不能痊可。

呜呼哀哉,太公殁了。

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请僧修设好事,追斋理七,荐拔太公。

又请道士建立斋醮,超度生天。

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选了吉日良时,出丧安葬。

满村中三四百史家庄户,都来送丧挂孝,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坟内了。

史进家自此无人管业,史进又不肯务农,只要寻人使家生,较量枪棒。

自史太公死后,又早过了三四个月日。

时当六月中旬,炎天正热。

那一日,史进无可消遣,捉个交床,坐在打麦场边柳阴树下乘凉。

对面松林透过风来,史进喝采道:“好凉风!

”正乘凉哩,只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

史进喝道:“作怪!

谁在那里张俺庄上?

”史进跳起身来,转过树背后,打一看时,认得是猎户摽兔李吉。

史进喝道:“李吉!

张我庄内做甚么?

莫不来相脚头?

”李吉向前声喏道:“大郎,小人要寻庄上矮丘乙郎吃碗酒,因见大郎在此乘凉,不敢过来冲撞。

”史进道:“我且问你,往常时,你只是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我又不曾亏了你,如何一向不将来卖与我?

敢是欺负我没钱?

”李吉答道:“小人怎敢!

一向没有野味,以此不敢来。

”史进道:“胡说!

偌大一个少华山,恁地广阔,不信没有个獐儿兔儿。

”李吉道:“大郎原来不知。

如今近日上面添了一伙强人,扎下个山寨,在上面聚集着五七百个小喽啰,有百十匹好马。

为头那个大王唤做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唤做跳涧虎陈达,第三个唤做白花蛇杨春。

这三个为头,打家劫舍。

华阴县里不敢捉他,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

谁敢上去惹他?

因此上小人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讨来卖!

”史进道:“我也听得说有强人,不想那厮们如此大弄,必然要恼人。

李吉,你今后有野味时,寻些来。

”李吉唱个喏,自去了。

史进归到厅前,寻思:这厮们大弄,必要来薅恼村坊。

既然如此,便叫庄客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烧了一陌顺溜纸,便叫庄客去请这当 村里三四百史家庄户,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齿坐下。

教庄客一面把盏劝酒,史进对众人说道:“我听得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聚集着五七百小喽啰,打家劫舍。

这厮们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来俺村中啰唣。

我今特请你众人来商议,倘若那厮们来时,各家准备。

我庄上打起梆子,你众人可各执枪棒前来救应。

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

递相救护,共保村坊。

如若强人自来,都是我来理会。

”众人道:“我等村农,只靠大郎做主。

梆子响时,谁敢不来。

”当晚众人谢酒,各自分付,回家准备器械。

自此史进修整门户墙垣,安排庄院,拴束衣甲,整顿刀马,提防贼寇,不在话下。

且说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坐定商议。

为头的神机军师朱武,虽无本事,广有谋略。

朱武当与陈达、杨春说道:“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捉我们。

诚恐来时,要与他厮杀。

只是山寨钱粮欠少,如何不去劫掳些来,以供山寨之用?

聚积些粮食在寨里,防备官军来时,好和他打熬。

”跳涧虎陈达道:“说得是。

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看他如何。

”白花蛇杨春道:“不要华阴县去,只去蒲城县,万无一失。

”陈达道:“蒲城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

不如只打华阴县,那里人民丰富,钱粮广有。

”杨春道:“哥哥不知,若去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

那个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不可去撩拨他。

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

”陈达道:“兄弟好懦弱!

一个村坊过去不得,怎地敢抵敌官军?

”杨春道:“哥哥不可小觑了他,那人端的了得。

”朱武道:“我也曾闻他十分英雄,说这人真有本事。

兄弟休去罢。

”陈达叫将起来,说道:“你两个闭了鸟嘴!

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也只是一个人,须不三头六臂,我不信。

”喝叫小喽啰:“快备我的马来!

如今便去先打史家庄,后取华阴县。

”朱武、杨春再三谏劝,陈达那里肯听。

随即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啰,鸣锣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说史进正在庄内整制刀马,只见庄客报知此事。

史进听得,就庄上敲起梆子来。

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史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枪拽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齐都到史家庄上。

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着抹绿靴,腰系皮搭膊,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

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马,史进上了马,绰了刀,前面摆着三四十壮健的庄客,后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各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呐喊,直到村北路口摆开。

却早望见来军,但见: 红旗闪闪,赤帜翩翩。

小喽啰乱搠叉枪,莽撞汉齐担刀斧。

头巾歪整,浑如三月桃花。

衲袄紧拴,却似九秋落叶。

个个圆睁横死眼,人人辄起夜叉心。

那少华山陈达,引了人马,飞奔到山坡下,便将小喽啰摆开。

史进看时,见陈达头戴干红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搭膊,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

小喽啰两势下呐喊,二员将就马上相见。

陈达在马上看着史进,欠身施礼。

史进喝道:“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着迷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

你也须有耳朵,好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

”陈达在马上答道:“俺山寨里欠少些粮食,欲往华阴县借粮,经由贵庄,借一条路,并不敢动一根草。

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

”史进道:“胡说!

俺家见当里正,正要来拿你这伙贼。

今日到来,经由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倒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于我。

”陈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相烦借一条路。

”史进道:“甚么闲话!

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

你问得他肯,便去。

”陈达道:“好汉教我问谁?

”史进道:“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

”陈达大怒道:“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神!

”史进也怒,抡手中刀,骤坐下马,来战陈达。

陈达也拍马挺抢来迎史进。

两个交马,但见: 一来一往,一上一下。

一来一往,有如深水戏珠龙。

一上一下,却似半岩争食虎。

左盘右旋,好似张飞敌吕布。

前回后转,浑如敬德战秦琼。

九纹龙忿怒,三尖刀只望顶门飞。

跳涧虎生嗔,丈八矛不离心坎刺。

好手中间逞好手,红心里面夺红心。

史进、陈达两个斗了多时。

只见战马咆哮,踢起手中军器。

枪刀来往,各防架隔遮拦。

两个斗到间深里,史进卖个破绽,让陈达把枪望心窝里搠来。

史进却把腰一闪,陈达和枪攧入怀里来。

史进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挟,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线搭膊,丢在马前受降。

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

史进叫庄客将陈达绑缚了。

众人把小喽啰一赶,都走了。

史进回到庄上,将陈达绑在庭心内柱上,等待一发拿了那两个贼首,一并解官请赏。

且把酒来赏了众人,教权且散。

众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

” 休说众人欢喜饮酒,却说朱武、杨春两个,正在寨里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喽啰再去探听消息。

只见回去的人牵着空马,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

陈家哥哥不听二位哥哥所说,送了性命。

”朱武问其缘故,小喽啰备说交锋一节,怎当史进英勇。

朱武道:“我的言语不听,果有此祸。

”杨春道:“我们尽数都去,和他死并如何?

”朱武道:“亦是不可。

他尚自输了,你如何并得他过。

我有一条苦计,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

”杨春问道:“如何苦计?

”朱武附耳低言,说道:“只除恁地。

”杨春道:“好计!

我和你便去,事不宜迟。

” 再说史进正在庄上,忿怒未消,只见庄客飞报道:“山寨里朱武、杨春自来了。

”史进道:“这厮合休,我教他两个一发解官。

快牵过马来。

”一面打起梆子,众人早都到来。

史进上了马,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擎着两眼泪。

史进下马来喝道:“你两个跪下如何说?

”朱武哭道:“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

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

’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

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贵庄,无计恳求,今来一径就死。

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

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

”史进听了,寻思道:“他们直恁义气!

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

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

”史进便道:“你两个且跟我进来。

”朱武、杨春并无惧怯,随了史进直到后厅前跪下,又教史进绑缚。

史进三回五次叫起来,那两个那里肯起来。

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

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送了你们,不是好汉。

我放陈达还你如何?

”朱武道:“休得连累了英雄,不当稳便。

宁可把我们去解官请赏。

”史进道:“如何使得。

你肯吃我酒食么?

”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惧,何况酒肉乎!

”当时史进大喜,解放陈达,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管待三人。

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恩。

酒至数杯,少添春色。

酒罢,三人谢了史进,回山去了。

史进送出庄门,自回庄上。

却说朱武等三人归到寨中坐下。

朱武道:“我们不是这条苦计,怎得性命在此。

虽然救了一人,却也难得史进为义气上放了我们。

过几日备些礼物送去,谢他救命之恩。

” 话休絮繁。

过了十数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两蒜条金,使两个小喽啰,趁月黑夜送去史家庄上。

当夜初更时分,小喽啰敲门,庄客报知史进。

史进火急披衣,来到门前,问小喽啰:“有甚话说?

”小喽啰道:“三个头领再三拜复,特地使小校送些薄礼,酬谢大郎不杀之恩。

不要推却,望乞笑留。

”取出金子递与。

史进初时推却,次后寻思道:“既然送来,回礼可酬。

”受了金子,叫庄客置酒,管待小校。

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银两赏了小校回山去了。

又过半月有余,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议,掳掠得一串好大珠子,又使小喽啰连夜送来吏家庄上。

史进受了,不在话下。

又过了半月,史进寻思道:“也难得这三个敬重我,我也备些礼物回奉他。

”次日,叫庄客寻个裁缝,自去县里买了三匹红戏锦,裁成三领锦袄子。

又拣肥羊煮了三个,将大盒子盛了,委两个庄客去送。

史进庄上,有个为头的庄客王四。

此人颇能答应官府,口舌利便,满庄人都叫他做赛伯当。

史进教他同一个得力庄客,挑了盒担,直送到山下。

小喽啰问了备细,引到山寨里,见了朱武等。

三个头领大喜,受了锦袄子并肥羊酒礼,把十两银子赏了庄客。

每人吃了十数碗酒,下山回归庄内,见了史进,说道:“山上头领多多上复。

”史进自此常常与朱武等三人往来,不时间只是王四去山寨里送物事,不则一日。

寨里头领也频频地使人送金银来与史进。

荏苒光阴,时遇八月中秋到来。

史进要和三人说话,约至十五夜来庄上赏月饮酒。

先使庄客王四赍一封请书,直去少华山上,请朱武、陈达、杨春来庄上赴席。

王四驰书径到山寨里,见了三位头领,下了来书。

朱武看了大喜,三个应允,随即写封回书,赏了王四五两银子,吃了十来碗酒。

王四下得山来,正撞着如常送物事来的小喽啰,一把抱住,那里肯放。

又拖去山路边村酒店里,吃了十数碗酒。

王四相别了回庄,一面走着,被山风一吹,酒却涌上来,踉踉跄跄,一步一攧。

走不得十里之路,见座林子,奔到里面,望着那绿茸茸莎草地上,扑地倒了。

原来摽兔李吉,正在那山坡下张兔儿,认得是史家庄上王四,赶入林子里来扶他,那里扶得动。

只见王四搭膊里突出银子来,李吉寻思道:“这厮醉了。

那里讨得许多!

何不拿他些?

”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然生出机会来。

李吉解那搭膊,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书和银子都抖出来。

李吉拿起,颇识几字,将书拆开看时,见上面写着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中间多有兼文带武的言语,却不识得,只认得三个名字。

李吉道:“我做猎户,几时能勾发迹。

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财,却在这里!

华阴县里见出三千贯赏钱,搏捉他三个贼人。

叵耐史进那厮,前日我去他庄上寻矮丘乙郎,他道我来相脚头踩盘。

你原来倒和贼人来往!

”银子并书都拿去了,望华阴县里来出首。

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来,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

王四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

便去腰里摸时,搭膊和书都不见了。

四下里寻时,只见空搭膊在莎草地上。

王四只管叫苦,寻思道:“银子不打紧,这封回书却怎生好!

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

”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自道:“若回去庄上,说脱了回书,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赶我出去。

不如只说不曾有回书,那里查照。

”计较定了,飞也似取路归来庄上,却好五更天气。

史进见王四回来,问道:“你如何方才归来?

”王四道:“托主人福荫,寨中三个头领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酒,因此回来迟了。

”史进又问:“曾有回书么?

”王四道:“三个头领要写回书,却是小人道:三位头领既然准来赴席,何必回书?

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脱节,不是耍处。

”史进听了大喜,说道:“不枉了诸人叫做赛伯当,真个了得!

”王四应道:“小人怎敢差迟,路上不曾住脚,一直奔回庄上。

”史进道:“既然如此,教人去县里买些果品案酒伺候。

” 不觉中秋节至,是日晴明得好。

史进当日分付家中庄客,宰了一腔大羊,杀了百十个鸡鹅,准备下酒食筵宴。

看看天色晚来,怎见得好个中秋?

但见: 午夜初长,黄昏已半,一轮月挂如银。

冰盘如昼,赏玩正宜人。

清影十分圆满,桂花玉兔交謦。

帘栊高卷,金杯频劝酒,欢笑贺升平。

年年当此节,酩酊醉醺醺。

莫辞终夕饮,银汉露华新。

且说少华山上朱武、陈达、杨春三个头领,分付小喽啰看守寨栅,只带三五个做伴,将了朴刀,各跨口腰刀,不骑鞍马,步行下山,径来到史家庄上。

史进接着,各叙礼罢,请入后园。

庄内已安排下筵宴,史进请三位头领上坐,史进对席相陪。

便叫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

一面饮酒,庄内庄客轮流把盏,一边割羊劝酒。

酒至数杯,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但见: 桂花离海峤,云叶散天衢。

彩霞照万里如银,素魄映千山似水。

一轮爽垲,能分宇宙澄清。

四海团,射映乾坤皎洁。

影横旷野,惊独宿之乌鸦。

光射平湖照双栖之鸿雁。

冰轮展出三千里,玉兔平吞四百州。

史进正和三个头领在后园饮酒,赏玩中秋,叙说旧话新言。

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

史进大惊,跳起身来,分付:“三位贤友且坐,待我去看。

”喝叫庄客不要开门,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只见是华阴县县尉在马上,引着两个都头,带着三四百士兵,围住庄院。

史进和三个头领只管叫苦。

外面火把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摆得似麻林一般。

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

” 不是这伙人来捉史进并三个头领,有分教:史进先杀了一两个人,结识了十数个好汉,大闹动河北,直使天罡地煞一齐相会。

直教芦花深处屯兵士,荷叶阴治战船。

毕竟史进与三个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三国演义·第一百一十六回·钟会分兵汉中道武侯显圣定军山

〔罗贯中〕 〔明〕

却说司马昭谓西曹掾邵悌曰:“朝臣皆言蜀未可伐,是其心怯。

若使强战,必败之道也。

今钟会独建伐蜀之策,是其心不怯。

心不怯,则破蜀必矣。

蜀既破,则蜀人心胆已裂。

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

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

会即有异志,蜀人安能助之乎?

至若魏人得胜思归,必不从会而反,更不足虑耳。

此言乃吾与汝知之,切不可泄漏。

”邵悌拜服。

却说钟会下寨已毕,升帐大集诸将听令。

时有监军卫瓘,护军胡烈,大将田续、庞会、田章、爰青彡、丘建、夏侯咸、王买、皇甫闿、句安等八十余员。

会曰:“必须一大将为先锋,逢山开路,遇水叠桥。

谁敢当之?

”一人应声曰:“某愿往。

”会视之,乃虎将许褚之子许仪也。

众皆曰:“非此人不可为先锋。

”会唤许仪曰:“汝乃虎体猿班之将。

父子有名。

今众将亦皆保汝。

汝可挂先锋印,领五千马军、一千步军,径取汉中。

兵分三路:汝领中路,出斜谷。

左军出骆谷。

右军出子午谷。

此皆崎岖山险之地,当令军填平道路,修理桥梁,凿山破石,勿使阻碍。

如违必按军法。

”许仪受命,领兵而进。

钟会随后提十万余众,星夜起程。

却说邓艾在陇西,既受伐蜀之诏,一面令司马望往遏羌人,又遣雍州刺史诸葛绪,天水太守王颀,陇西太守牵弘,金城太守杨欣,各调本部兵前来听令。

比及军马云集,邓艾夜作一梦:梦见登高山,望汉中,忽于脚下迸出一泉,水势上涌。

须臾惊觉,浑身汗流。

遂坐而待旦,乃召护卫爰邵问之。

邵素明《周易》,艾备言其梦,邵答曰:“《易》云:山上有水曰《蹇》。

《蹇卦》者:‘利西南,不利东北。

’孔子云:‘《蹇》利西南,往有功也。

不利东北,其道穷也。

’将军此行,必然克蜀。

但可惜蹇滞不能还。

”艾闻言,愀然不乐。

忽钟会檄文至,约艾起兵,于汉中取齐。

艾遂遣雍州刺史诸葛绪,引兵一万五千,先断姜维归路。

次遣天水太守王颀,引兵一万五千,从左攻沓中。

陇西太守牵弘,引一万五千人,从右攻沓中。

又遣金城太守杨欣,引一万五千人,于甘松邀姜维之后。

艾自引兵三万,往来接应。

却说钟会出师之时,有百官送出城外,旌旗蔽日,铠甲凝霜,人强马壮,威风凛然。

人皆称羡,惟有相国参军刘寔,微笑不语。

太尉王祥见寔冷笑,就马上握其手而问曰:“钟、邓二人,此去可平蜀乎?

”寔曰:“破蜀必矣。

但恐皆不得还都耳。

”王祥问其故,刘寔但笑而不答。

祥遂不复问。

却说魏兵既发,早有细作入沓中报知姜维。

维即具表申奏后主:“请降诏遣左车骑将军张翼领兵守护阳安关,右车骑将军廖化领兵守阴平桥:这二处最为要紧,若失二处,汉中不保矣。

一面当遣使入吴求救。

臣一面自起沓中之兵拒敌。

”时后主改景耀六年为炎兴元年,日与宦官黄皓在宫中游乐。

忽接姜维之表,即召黄皓问曰:“今魏国遣钟会、邓艾大起人马,分道而来,如之奈何?

”皓奏曰:“此乃姜维欲立功名,故上此表。

陛下宽心,勿生疑虑。

臣闻城中有一师婆,供奉一神,能知吉凶,可召来问之。

”后主从其言,于后殿陈设香花纸烛、享祭礼物,令黄皓用小车请入宫中,坐于龙床之上。

后主焚香祝毕,师婆忽然披发跣足,就殿上跳跃数十遍,盘旋于案上。

皓曰:“此神人降矣。

陛下可退左右,亲祷之。

”后主尽退侍臣,再拜祝之。

师婆大叫曰:“吾乃西川土神也。

陛下欣乐太平,何为求问他事?

数年之后,魏国疆土亦归陛下矣。

陛下切勿忧虑。

”言讫,昏倒于地,半晌方苏。

后主大喜,重加赏赐。

自此深信师婆之说,遂不听姜维之言,每日只在宫中饮宴欢乐。

姜维累申告急表文,皆被黄皓隐匿,因此误了大事。

却说钟会大军,迤逦望汉中进发。

前军先锋许仪,要立头功,先领兵至南郑关。

仪谓部将曰:“过此关即汉中矣。

关上不多人马,我等便可奋力抢关。

”众将领命,一齐并力向前。

原来守关蜀将卢逊,早知魏兵将到,先于关前木桥左右,伏下军士,装起武侯所遗十矢连弩。

比及许仪兵来抢关时,一声梆子响处,矢石如雨。

仪急退时,早射倒数十骑。

魏兵大败。

仪回报钟会。

会自提帐下甲士百余骑来看,果然箭弩一齐射下。

会拨马便回,关上卢逊引五百军杀下来。

会拍马过桥,桥上土塌,陷住马蹄,争些儿掀下马来。

马挣不起,会弃马步行。

跑下桥时,卢逊赶上,一枪刺来,却被魏兵中荀恺回身一箭,射卢逊落马。

钟会麾众乘势抢关,关上军士因有蜀兵在关前,不敢放箭,被钟会杀散,夺了山关。

即以荀恺为护军,以全副鞍马铠甲赐之。

会唤许仪至帐下,责之曰:“汝为先锋,理合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专一修理桥梁道路,以便行军。

吾方才到桥上,陷住马蹄,几乎堕桥。

若非荀恺,吾已被杀矣!

汝既违军令,当按军法!

”叱左右推出斩之。

诸将告曰:“其父许褚有功于朝廷,望都督恕之。

”会怒曰:“军法不明,何以令众?

”遂令斩首示众。

诸将无不骇然。

时蜀将王含守乐城,蒋斌守汉城,见魏兵势大,不敢出战,只闭门自守。

钟会下令曰:“兵贵神速,不可少停。

”乃令前军李辅围乐城,护军荀恺围汉城,自引大军取阳安关。

守关蜀将傅佥与副将蒋舒商议战守之策,舒曰:“魏兵甚众,势不可当,不如坚守为上。

”佥曰:“不然。

魏兵远来,必然疲困,虽多不足惧。

我等若不下关战时,汉、乐二城休矣。

”蒋舒默然不答。

忽报魏兵大队已至关前,蒋、傅二人至关上视之。

钟会扬鞭大叫曰:“吾今统十万之众到此,如早早出降,各依品级升用。

如执迷不降,打破关隘,玉石俱焚!

”傅佥大怒,令蒋舒把关,自引三千兵杀下关来。

钟会便走,魏兵尽退。

佥乘势追之,魏兵复合。

佥欲退入关时,关上已竖起魏家旗号,只见蒋舒叫曰:“吾已降了魏也!

”佥大怒,厉声骂曰:“忘恩背义之贼,有何面目见天下人乎!

”拨回马复与魏兵接战。

魏兵四面合来,将傅佥围在垓心。

佥左冲右突,往来死战,不能得脱。

所领蜀兵,十伤八九。

佥乃仰天叹曰:“吾生为蜀臣,死亦当为蜀鬼!

”乃复拍马冲杀,身被数枪,血盈袍铠。

坐下马倒,佥自刎而死。

后人有诗叹曰:“一日抒忠愤,千秋仰义名。

宁为傅佥死,不作蒋舒生。

” 钟会得了阳安关,关内所积粮草、军器极多,大喜,遂犒三军。

是夜,魏兵宿于阳安城中,忽闻西南上喊声大震。

钟会慌忙出帐视之,绝无动静。

魏军一夜不敢睡。

次夜三更,西南上喊声又起。

钟会惊疑,向晓,使人探之。

回报曰:“远哨十余里,并无一人。

”会惊疑不定,乃自引数百骑,俱全装惯带,望西南巡哨。

前至一山,只见杀气四面突起,愁云布合,雾锁山头。

会勒住马,问向导官曰:“此何山也?

”答曰:“此乃定军山,昔日夏侯渊殁于此处。

”会闻之,怅然不乐,遂勒马而回。

转过山坡,忽然狂风大作,背后数千骑突出,随风杀来。

会大惊,引众纵马而走。

诸将坠马者,不计其数。

及奔到阳安关时,不曾折一人一骑,只跌损面目,失了头盔。

皆言曰:“但见阴云中人马杀来,比及近身,却不伤人,只是一阵旋风而已。

”会问降将蒋舒曰:“定军山有神庙乎?

”舒曰:“并无神庙,惟有诸葛武侯之墓。

”会惊曰:“此必武侯显圣也。

吾当亲往祭之。

”次日,钟会备祭礼,宰太牢,自到武侯墓前再拜致祭。

祭毕,狂风顿息,愁云四散。

忽然清风习习,细雨纷纷。

一阵过后,天色晴朗。

魏兵大喜,皆拜谢回营。

是夜,钟会在帐中伏几而寝,忽然一阵清风过处,只见一人,纶巾羽扇,身衣鹤氅,素履皂绦,面如冠玉,唇若抹朱,眉清目朗,身长八尺,飘飘然有神仙之概。

其人步入帐中,会起身迎之曰:“公何人也?

”其人曰:“今早重承见顾。

吾有片言相告:虽汉祚已衰,天命难违,然两川生灵,横罹兵革,诚可怜悯。

汝入境之后,万勿妄杀生灵。

”言讫,拂袖而去。

会欲挽留之,忽然惊醒,乃是一梦。

会知是武侯之灵,不胜惊异。

于是传令前军,立一白旗,上书“保国安民”四字。

所到之处,如妄杀一人者偿命。

于是汉中人民,尽皆出城拜迎。

会一一抚慰,秋毫无犯。

后人有诗赞曰:“数万阴兵绕定军,致令钟会拜灵神。

生能决策扶刘氏,死尚遗言保蜀民。

” 却说姜维在沓中,听知魏兵大至,传檄廖化、张翼、董厥提兵接应。

一面自分兵列将以待之。

忽报魏兵至,维引兵迎之。

魏阵中为首大将乃天水太守王颀也。

颀出马大呼曰:“吾今大兵百万,上将千员,分二十路而进,已到成都。

汝不思早降,犹欲抗拒,何不知天命耶!

”维大怒,挺枪纵马,直取王颀。

战不三合,颀大败而走。

姜维驱兵追杀至二十里,只听得金鼓齐鸣,一枝兵摆开,旗上大书“陇西太守牵弘”字样。

维笑曰:“此等鼠辈,非吾敌手!

”遂催兵追之。

又赶到十里,却遇邓艾领兵杀到。

两军混战。

维抖擞精神,与艾战有十余合,不分胜负,后面锣鼓又鸣。

维急退时,后军报说:“甘松诸寨,尽被金城太守杨欣烧毁了。

”维大惊,急令副将虚立旗号,与邓艾相拒。

维自撤后军,星夜来救甘松,正遇杨欣。

欣不敢交战,望山路而走。

维随后赶来。

将至山岩下,岩上木石如雨,维不能前进。

比及回到半路,蜀兵已被邓艾杀败。

魏兵大队而来,将姜维围住。

维引众骑杀出重围,奔入大寨坚守,以待救兵。

忽然流星马到,报说:“钟会打破阳安关,守将蒋舒归降,傅佥战死,汉中已属魏矣。

乐城守将王含,汉城守将蒋斌,知汉中已失,亦开门而降。

胡济抵敌不住,逃回成都求援去了。

”维大惊,即传令拔寨。

是夜兵至疆川口,前面一军摆开,为首魏将,乃是金城太守杨欣。

维大怒,纵马交锋,只一合,杨欣败走,维拈弓射之,连射三箭皆不中。

维转怒,自折其弓,挺枪赶来。

战马前失,将维跌在地上。

杨欣拨回马来杀姜维。

维跃起身,一枪刺去,正中杨欣马脑。

背后魏兵骤至,救欣去了。

维骑上从马,欲待追时,忽报后面邓艾兵到。

维首尾不能相顾,遂收兵要夺汉中。

哨马报说:“雍州刺史诸葛绪已断了归路。

”维乃据山险下寨。

魏兵屯于阴平桥头。

维进退无路,长叹曰:“天丧我也!

”副将宁随曰:“魏兵虽断阴平桥头,雍州必然兵少,将军若从孔函谷,径取雍州,诸葛绪必撤阴平之兵救雍州,将军却引兵奔剑阁守之,则汉中可复矣。

”维从之,即发兵入孔函谷,诈取雍州。

细作报知诸葛绪。

绪大惊曰:“雍州是吾合守之地,倘有疏失,朝廷必然问罪。

”急撤大兵从南路去救雍州,只留一枝兵守桥头。

姜维入北道,约行三十里,料知魏兵起行,乃勒回兵,后队作前队,径到桥头,果然魏兵大队已去,只有些小兵把桥,被维一阵杀散,尽烧其寨栅。

诸葛绪听知桥头火起,复引兵回,姜维兵已过半日了,因此不敢追赶。

却说姜维引兵过了桥头,正行之间,前面一军来到,乃左将军张翼、右将军廖化也。

维问之,翼曰:“黄皓听信师巫之言,不肯发兵。

翼闻汉中已危,自起兵来时,阳安关已被钟会所取。

今闻将军受困,特来接应。

”遂合兵一处,前赴白水关。

化曰:“今四面受敌,粮道不通,不如退守剑阁,再作良图。

”维疑虑未决。

忽报钟会、邓艾分兵十余路杀来。

维欲与翼、化分兵迎之。

化曰:“白水地狭路多,非争战之所,不如且退去救剑阁可也。

若剑阁一失,是绝路矣。

”维从之,遂引兵来投剑阁。

将近关前,忽然鼓角齐鸣,喊声大起,旌旗遍竖,一枝军把住关口。

正是:汉中险峻已无有,剑阁风波又忽生。

未知何处之兵,且看下文分解。

三国演义·第一百一十五回·诏班师后主信谗托屯田姜维避祸

〔罗贯中〕 〔明〕

却说蜀汉景耀五年,冬十月,大将军姜维,差人连夜修了栈道,整顿军粮兵器,又于汉中水路调拨船只。

俱已完备,上表奏后主曰:“臣累出战,虽未成大功,已挫动魏人心胆。

今养兵日久,不战则懒,懒则致病。

况今军思效死,将思用命。

臣如不胜,当受死罪。

”后主览表,犹豫未决。

谯周出班奏曰:“臣夜观天文,见西蜀分野,将星暗而不明。

今大将军又欲出师,此行甚是不利。

陛下可降诏止之。

”后主曰:“且看此行若何。

果然有失,却当阻之。

”谯周再三苦谏不从,乃归家叹息不已,遂推病不出。

却说姜维临兴兵,乃问廖化曰:“吾今出师,誓欲恢复中原,当先取何处?

”化曰:“连年征伐,军民不宁。

兼魏有邓艾,足智多谋,非等闲之辈:将军强欲行难为之事,此化所以未敢专也。

”维勃然大怒曰:“昔丞相六出祁山,亦为国也。

吾今八次伐魏,岂为一己之私哉?

今当先取洮阳。

如有逆吾者必斩!

”遂留廖化守汉中,自同诸将提兵三十万,径取洮阳而来。

早有川口人报入祁山寨中。

时邓艾正与司马望谈兵,闻知此信,遂令人哨探。

回报蜀兵尽从洮阳而出。

司马望曰:“姜维多计,莫非虚取洮阳而实来取祁山乎?

”邓艾曰:“今姜维实出洮阳也。

”望曰:“公何以知之?

”艾曰:“向者姜维累出吾有粮之地,今洮阳无粮,维必料吾只守祁山,不守洮阳,故径取洮阳。

如得此城,屯粮积草,结连羌人,以图久计耳。

”望曰:“若此,如之奈何?

”艾曰:“可尽撤此处之兵,分为两路去救洮阳。

离洮阳二十五里,有侯河小城,乃洮阳咽喉之地。

公引一军伏于洮阳,偃旗息鼓,大开四门,如此如此而行。

我却引一军伏侯河,必获大胜也。

”筹画已定,各各依计而行。

只留偏将师纂守祁山寨。

却说姜维令夏侯霸为前部,先引一军径取洮阳。

霸提兵前进,将近洮阳,望见城上并无一杆旌旗,四门大开。

霸心下疑惑,未敢入城,回顾诸将曰:“莫非诈乎?

”诸将曰:“眼见得是空城,只有些小百姓,听知大将军兵到,尽弃城而走了。

”霸未信,自纵马于城南视之,只见城后老小无数,皆望西北而逃。

霸大喜曰:“果空城也。

”遂当先杀入,余众随后而进。

方到瓮城边,忽然一声炮响,城上鼓角齐鸣,旌旗遍竖,拽起吊桥。

霸大惊曰:“误中计矣!

”慌欲退时,城上矢石如雨。

可怜夏侯霸同五百军,皆死于城下。

后人有诗叹曰:“大胆姜维妙算长,谁知邓艾暗提防。

可怜投汉夏侯霸,顷刻城边箭下亡。

”司马望从城内杀出,蜀兵大败而逃。

随后姜维引接应兵到,杀退司马望,就傍城下寨。

维闻夏侯霸射死,嗟伤不已。

是夜二更,邓艾自侯河城内,暗引一军潜地杀入蜀寨。

蜀兵大乱,姜维禁止不住。

城上鼓角喧天,司马望引兵杀出。

两下夹攻,蜀兵大败。

维左冲右突,死战得脱,退二十余里下寨。

蜀兵两番败走之后,心中摇动。

维与众将曰:“胜败乃兵家之常,今虽损兵折将,不足为忧。

成败之事,在此一举,汝等始终勿改。

如有言退者立斩。

”张翼进言曰:“魏兵皆在此处,祁山必然空虚。

将军整兵与邓艾交锋,攻打洮阳、侯河。

某引一军取祁山。

取了祁山九寨,便驱兵向长安。

此为上计。

”维从之,即令张翼引后军径取祁山。

维自引兵到侯河搦邓艾交战。

艾引军出迎。

两军对圆,二人交锋数十余合,不分胜负,各收兵回寨。

次日,姜维又引兵挑战,邓艾按兵不出。

姜维令军辱骂。

邓艾寻思曰:“蜀人被吾大杀一阵,全然不退,连日反来搦战:必分兵去袭祁山寨也。

守寨将师纂,兵少智寡,必然败矣。

吾当亲往救之。

”乃唤子邓忠分付曰:“汝用心守把此处,任他搦战,却勿轻出。

吾今夜引兵去祁山救应。

” 是夜二更,姜维正在寨中设计,忽听得寨外喊声震地,鼓角喧天,人报邓艾引三千精兵夜战。

诸将欲出,维止之曰:“勿得妄动。

”原来邓艾引兵至蜀寨前哨探了一遍,乘势去救祁山,邓忠自入城去了。

姜维唤诸将曰:“邓艾虚作夜战之势,必然去救祁山寨矣。

”乃唤傅佥分付曰:“汝守此寨,勿轻与敌。

”嘱毕,维自引三千兵来助张翼。

却说张翼正到祁山攻打,守寨将师纂兵少,支持不住。

看看待破,忽然邓艾兵至,冲杀了一阵,蜀兵大败,把张翼隔在山后,绝了归路。

正慌急之间,忽听的喊声大震,鼓角喧天,只见魏兵纷纷倒退。

左右报曰:“大将军姜伯约杀到!

”翼乘势驱兵相应。

两下夹攻,邓艾折了一阵,急退上祁山寨不出。

姜维令兵四面攻围。

话分两头。

却说后主在成都,听信宦官黄皓之言,又溺于酒色,不理朝政。

时有大臣刘琰妻胡氏,极有颜色。

因入宫朝见皇后,后留在宫中,一月方出。

琰疑其妻与后主私通,乃唤帐下军士五百人,列于前,将妻绑缚,令军以履挞其面数十,几死复苏。

后主闻之大怒,令有司议刘琰罪。

有司议得:“卒非挞妻之人,面非受刑之地:合当弃市。

”遂斩刘琰。

自此命妇不许入朝。

然一时官僚以后主荒淫,多有疑怨者。

于是贤人渐退,小人日进。

时右将军阎宇,身无寸功,只因阿附黄皓,遂得重爵。

闻姜维统兵在祁山,乃说皓奏后主曰:“姜维屡战无功,可命阎宇代之。

”后主从其言,遣使赍诏,召回姜维。

维正在祁山攻打寨栅,忽一日三道诏至,宣维班师。

维只得遵命,先令洮阳兵退,次后与张翼徐徐而退。

邓艾在寨中,只听得一夜鼓角喧天,不知何意。

至平明,人报蜀兵尽退,止留空寨。

艾疑有计,不敢追袭。

姜维径到汉中,歇住人马,自与使命入成都见后主。

后主一连十日不朝。

维心中疑惑。

是日至东华门,遇见秘书郎郤。

维问曰:“天子召维班师,公知其故否?

”正笑曰:“大将军何尚不知?

黄皓欲使阎宇立功,奏闻朝廷,发诏取回将军。

今闻邓艾善能用兵,因此寝其事矣。

”维大怒曰:“我必杀此宦竖!

”郤正止之曰:“大将军继武侯之事,任大职重,岂可造次?

倘若天子不容,反为不美矣。

”维谢曰:“先生之言是也。

”次日,后主与黄皓在后园宴饮,维引数人径入。

早有人报知黄皓,皓急避于湖山之侧。

维至亭下,拜了后主,泣奏曰:“臣困邓艾于祁山,陛下连降三诏,召臣回朝,未审圣意为何?

”后主默然不语。

维又奏曰:“黄皓奸巧专权,乃灵帝时十常侍也。

陛下近则鉴于张让,远则鉴于赵高。

早杀此人,朝廷自然清平,中原方可恢复。

”后主笑曰:“黄皓乃趋走小臣,纵使专权,亦无能为。

昔者董允每切齿恨皓,朕甚怪之。

卿何必介意?

”维叩头奏曰:“陛下今日不杀黄皓,祸不远也。

”后主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卿何不容一宦官耶?

”令近侍于湖山之侧,唤出黄皓至亭下,命拜姜维伏罪。

皓哭拜维曰:“某早晚趋侍圣上而已,并不干与国政。

将军休听外人之言,欲杀某也。

某命系于将军,惟将军怜之!

”言罢,叩头流涕。

维忿忿而出,即往见郤正,备将此事告之。

正曰:“将军祸不远矣。

将军若危,国家随灭!

”维曰:“先生幸教我以保国安身之策。

正曰:“陇西有一去处,名曰沓中,此地极其肥壮。

将军何不效武侯屯田之事,奏知天子,前去沓中屯田?

一者,得麦熟以助军实。

二者,可以尽图陇右诸郡。

三者,魏人不敢正视汉中。

四者,将军在外掌握兵权,人不能图,可以避祸:此乃保国安身之策也,宜早行之。

”维大喜,谢曰:“先生金玉之言也。

”次日,姜维表奏后主,求沓中屯田,效武侯之事。

后主从之。

维遂还汉中,聚诸将曰:“某累出师,因粮不足,未能成功。

今吾提兵八万,往沓中种麦屯田,徐图进取。

汝等久战劳苦,今且敛兵聚谷,退守汉中。

魏兵千里运粮,经涉山岭,自然疲乏。

疲乏必退:那时乘虚追袭。

无不胜矣。

”遂令胡济守汉寿城,王含守乐城,蒋斌守汉城,蒋舒、傅佥同守关隘。

分拨已毕,维自引兵八万,来沓中种麦,以为久计。

却说邓艾闻姜维在沓中屯田,于路下四十余营,连络不绝,如长蛇之势。

艾遂令细作相了地形,画成图本,具表申奏。

晋公司马昭见之,大怒曰:“姜维屡犯中原,不能剿除,是吾心腹之患也。

”贾充曰:“姜维深得孔明传授,急难退之。

须得一智勇之将,往刺杀之,可免动兵之劳。

”从事中郎荀勖曰:“不然。

今蜀主刘禅溺于酒色,信用黄皓,大臣皆有避祸之心。

姜维在沓中屯田,正避祸之计也。

若令大将伐之,无有不胜,何必用刺客乎?

”昭大笑曰:“此言最善。

吾欲伐蜀,谁可为将?

”荀勖曰:“邓艾乃世之良材,更得钟会为副将,大事成矣。

”昭大喜曰:“此言正合吾意。

”乃召钟会入而问曰:“吾欲令汝为大将,去伐东吴,可乎?

”会曰:“主公之意,本不欲伐吴,实欲伐蜀也。

”昭大笑曰:“子诚识吾心也。

—— 但卿往伐蜀,当用何策?

”会曰:“某料主公欲伐蜀,已画图本在此。

”昭展开视之,图中细载一路安营下寨屯粮积草之处,从何而进,从何而退,——皆有法度。

昭看了大喜曰:“真良将也!

卿与邓艾合兵取蜀,何如?

”会曰:“蜀川道广,非一路可进。

当使邓艾分兵各进,可也。

” 昭遂拜钟会为镇西将军,假节钺,都督关中人马,调遣青、徐、兖、豫、荆、扬等处。

一面差人持节令邓艾为征西将军,都督关外陇上,使约期伐蜀。

次日,司马昭于朝中计议此事,前将军邓敦曰:“姜维屡犯中原,我兵折伤甚多,只今守御,尚自未保。

奈何深入山川危险之地,自取祸乱耶?

”昭怒曰:“吾欲兴仁义之师,伐无道之主,汝安敢逆吾意!

”叱武士推出斩之。

须臾,呈邓敦首级于阶下。

众皆失色。

昭曰:“吾自征东以来,息歇六年,治兵缮甲,皆已完备,欲伐吴、蜀久矣。

今先定西蜀,乘顺流之势,水陆并进,并吞东吴。

此灭虢取虞之道也。

吾料西蜀将士,守成都者八九万,守边境者不过四五万,姜维屯田者不过六七万。

今吾已令邓艾引关外陇右之兵十余万,绊住姜维于沓中,使不得东顾。

遣钟会引关中精兵二三十万,直抵骆谷,三路以袭汉中。

蜀主刘禅昏暗,边城外破,士女内震。

其亡可必矣。

”众皆拜服。

却说钟会受了镇西将军之印,起兵伐蜀。

会恐机谋或泄,却以伐吴为名,令青、兖、豫、荆、扬等五处各造大船。

又遣唐咨于登、莱等州傍海之处,拘集海船。

司马昭不知其意,遂召钟会问之曰:“子从旱路收川,何用造船耶?

”会曰:“蜀若闻我兵大进,必求救于东吴也。

故先布声势,作伐吴之状,吴必不敢妄动。

一年之内,蜀已破,船已成,而伐吴,岂不顺乎?

”昭大喜,选日出师。

时魏景元四年秋七月初三日,钟会出师。

司马昭送之于城外十里方回。

西曹掾邵悌密谓司马昭曰:“今主公遣钟会领十万兵伐蜀,愚料会志大心高,不可使独掌大权。

”昭笑曰:“吾岂不知之?

”悌曰:“主公既知,何不使人同领其职?

”昭言无数语,使邵悌疑心顿释。

正是:方当士马驱驰日,早识将军跋扈心。

未知其言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三国演义·第一百一十四回·曹髦驱车死南阙姜维弃粮胜魏兵

〔罗贯中〕 〔明〕

却说姜维传令退兵,廖化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今虽有诏,未可动也。

”张翼曰:“蜀人为大将军连年动兵,皆有怨望。

不如乘此得胜之时,收回人马,以安民心,再作良图。

”维曰:“善。

”遂令各军依法而退。

命廖化、张翼断后,以防魏兵追袭。

却说邓艾引兵追赶,只见前面蜀兵旗帜整齐,人马徐徐而退。

艾叹曰:“姜维深得武侯之法也!

”因此不敢追赶,勒军回祁山寨去了。

且说姜维至成都,入见后主,问召回之故。

后主曰:“朕为卿在边庭,久不还师,恐劳军士,故诏卿回朝,别无他意。

”维曰:“臣已得祁山之寨,正欲收功,不期半途而废。

此必中邓艾反间之计矣。

”后主默然不语。

姜维又奏曰:“臣誓讨贼,以报国恩。

陛下休听小人之言,致生疑虑。

”后主良久乃曰:“朕不疑卿。

卿且回汉中,俟魏国有变,再伐之可也。

”姜维叹息出朝,自投汉中去讫。

却说党均回到祁山寨中,报知此事。

邓艾与司马望曰:“君臣不和,必有内变。

”就令党均入洛阳,报知司马昭。

昭大喜,便有图蜀之心,乃问中护军贾充曰:“吾今伐蜀,如何?

”充曰:“未可伐也。

天子方疑主公,若一旦轻出,内难必作矣。

旧年黄龙两见于宁陵井中,群臣表贺,以为祥瑞。

天子曰:‘非祥瑞也。

龙者君象,乃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屈于井中,是幽困之兆也。

’遂作《潜龙诗》一首。

诗中之意,明明道着主公。

其诗曰:‘伤哉龙受困,不能跃深渊。

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

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

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司马昭闻之大怒,谓贾充曰:“此人欲效曹芳也!

若不早图,彼必害我。

”充曰:“某愿为主公早晚图之。

”时魏甘露五年夏四月,司马昭带剑上殿,髦起迎之。

群臣皆奏曰:“大将军功德巍巍,合为晋公,加九锡。

”髦低头不答。

昭厉声曰:“吾父子兄弟三人有大功于魏,今为晋公,得毋不宜耶?

”髦乃应曰:“敢不如命?

”昭曰:“《潜龙》之诗,视吾等如鳅鳝,是何礼也?

”髦不能答。

昭冷笑下殿,众官凛然。

髦归后宫,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三人,入内计议。

髦泣曰:“司马昭将怀篡逆,人所共知!

朕不能坐受废辱,卿等可助朕讨之!

”王经奏曰:“不可。

昔鲁昭公不忍季氏,败走失国。

今重权已归司马氏久矣,内外公卿,不顾顺逆之理,阿附奸贼,非一人也。

且陛下宿卫寡弱,无用命之人。

陛下若不隐忍,祸莫大焉。

且宜缓图,不可造次。

”髦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朕意已决,便死何惧!

”言讫,即入告太后。

王沈、王业谓王经曰:“事已急矣。

我等不可自取灭族之祸,当往司马公府下出首,以免一死。

”经大怒曰:“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敢怀二心乎?

”王沈、王业见经不从,径自往报司马昭去了。

少顷,魏主曹髦出内,令护卫焦伯,聚集殿中宿卫苍头官僮三百余人,鼓噪而出。

髦仗剑升辇,叱左右径出南阙。

王经伏于辇前,大哭而谏曰:“今陛下领数百人伐昭,是驱羊而入虎口耳,空死无益。

臣非惜命,实见事不可行也!

”髦曰:“吾军已行,卿无阻当。

”遂望云龙门而来。

只见贾充戎服乘马,左有成倅,右有成济,引数千铁甲禁兵,呐喊杀来。

髦仗剑大喝曰:“吾乃天子也!

汝等突入宫庭,欲弑君耶?

”禁兵见了曹髦,皆不敢动。

贾充呼成济曰:“司马公养你何用?

正为今日之事也!

”济乃绰戟在手,回顾充曰:“当杀耶?

当缚耶?

”充曰:“司马公有令。

只要死的。

”成济撚戟直奔辇前。

髦大喝曰:“匹夫敢无礼乎!

”言未讫,被成济一戟刺中前胸,撞出辇来。

再一戟,刃从背上透出,死于辇傍。

焦伯挺枪来迎,被成济一戟刺死。

众皆逃走。

王经随后赶来,大骂贾充曰:“逆贼安敢弑君耶!

”充大怒,叱左右缚定,报知司马昭。

昭入内,见髦已死,乃佯作大惊之状,以头撞辇而哭,令人报知各大臣。

时太傅司马孚入内,见髦尸,首枕其股而哭曰:“弑陛下者,臣之罪也!

”遂将髦尸用棺椁盛贮,停于偏殿之西。

昭入殿中,召群臣会议。

群臣皆至,独有尚书仆射陈泰不至。

昭令泰之舅尚书荀顗召之。

泰大哭曰:“论者以泰比舅,今舅实不如泰也。

”乃披麻带孝而入,哭拜于灵前。

昭亦佯哭而问曰:“今日之事,何法处之?

”泰曰:“独斩贾充,少可以谢天下耳。

”昭沉吟良久,又问曰:“再思其次?

”泰曰:“惟有进于此者,不知其次。

”昭曰:“成济大逆不道,可剐之,灭其三族。

”济大骂昭曰:“非我之罪,是贾充传汝之命!

”昭令先割其舌。

济至死叫屈不绝。

弟成倅亦斩于市,尽灭三族。

后人有诗叹曰:“司马当年命贾充,弑君南阙赭袍红。

却将成济诛三族,只道军民尽耳聋。

” 昭又使人收王经全家下狱。

王经正在廷尉厅下,忽见缚其母至。

经叩头大哭曰:“不孝子累及慈母矣!

”母大笑曰:“人谁不死?

正恐不得死所耳!

以此弃命,何恨之有!

”次日,王经全家皆押赴东市。

王经母子含笑受刑。

满城士庶,无不垂泪。

后人有诗曰:“汉初夸伏剑,汉末见王经:真烈心无异,坚刚志更清。

节如泰华重,命似鸿毛轻。

母子声名在,应同天地倾。

”太傅司马孚请以王礼葬曹髦,昭许之。

贾充等劝司马昭受魏禅,即天子位。

昭曰:昔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故圣人称为至德。

魏武帝不肯受禅于汉,犹吾之不肯受禅于魏也。

”贾充等闻言,已知司马昭留意于子司马炎矣,遂不复劝进。

是年六月,司马昭立常道乡公曹璜为帝,改元景元元年。

璜改名曹奂,字景明。

乃武帝曹操之孙,燕王曹宇之子也。

奂封昭为相国、晋公,赐钱十万、绢万匹。

其文武多官,各有封赏。

早有细作报入蜀中。

姜维闻司马昭弑了曹髦,立了曹奂,喜曰:“吾今日伐魏,又有名矣。

”遂发书入吴,令起兵问司马昭弑君之罪。

一面奏准后主,起兵十五万,车乘数千辆,皆置板箱于上。

令廖化、张翼为先锋:化取子午谷,翼取骆谷。

维自取斜谷,皆要出祁山之前取齐。

三路兵并起,杀奔祁山而来。

时邓艾在祁山寨中,训练人马,闻报蜀兵三路杀到,乃聚诸将计议。

参军王瓘曰:“吾有一计,不可明言,现写在此,谨呈将军台览。

”艾接来展看毕,笑曰:“此计虽妙,只怕瞒不过姜维。

”瓘曰:“某愿舍命前去。

”艾曰:“公志若坚,必能成功。

”遂拨五千兵与瓘。

瓘连夜从斜谷迎来,正撞蜀兵前队哨马。

瓘叫曰:“我是魏国降兵,可报与主帅。

” 哨军报知姜维,维令拦住余兵,只教为首的将来见。

瓘拜伏于地曰:“某乃王经之侄王瓘也。

近见司马昭弑君,将叔父一门皆戮,某痛恨入骨。

今幸将军兴师问罪,故特引本部兵五千来降。

愿从调遣,剿除奸党,以报叔父之恨。

”维大喜,谓瓘曰:“汝既诚心来降,吾岂不诚心相待?

吾军中所患者,不过粮耳。

今有粮车数千,现在川口,汝可运赴祁山。

吾只今去取祁山寨也。

”瓘心中大喜,以为中计,欣然领诺。

姜维曰:“汝去运粮,不必用五千人,但引三千人去,留下二千人引路,以打祁山。

”瓘恐维疑惑,乃引三千兵去了。

维令傅佥引二千魏兵随征听用。

忽报夏侯霸到。

霸曰:“都督何故准信王瓘之言也?

吾在魏,虽不知备细,未闻王瓘是王经之侄。

其中多诈,请将军察之。

”维大笑曰:“我已知王瓘之诈,故分其兵势,将计就计而行。

”霸曰:“公试言之。

”维曰:“司马昭奸雄比于曹操,既杀王经,灭其三族,安肯存亲侄于关外领兵?

故知其诈也。

仲权之见,与我暗合。

”于是姜维不出斜谷,却令人于路暗伏,以防王瓘奸细。

不旬日,果然伏兵捉得王瓘回报邓艾下书人来见。

维问了情节,搜出私书,书中约于八月二十日,从小路运粮送归大寨,却教邓艾遣兵于坛山谷中接应。

维将下书人杀了,却将书中之意,改作八月十五日,约邓艾自率大兵,于坛山谷中接应。

一面令人扮作魏军往魏营下书。

一面令人将现有粮车数百辆卸了粮米,装载干柴茅草引火之物,用青布罩之,令傅佥引二千原降魏兵,执打运粮旗号。

维却与夏侯霸各引一军,去山谷中埋伏。

令蒋舒出斜谷,廖化、张翼俱各进兵,来取祁山。

却说邓艾得了王瓘书信,大喜,急写回书,令来人回报。

至八月十五日,邓艾引五万精兵径往坛山谷中来,远远使人凭高眺探,只见无数粮车,接连不断,从山凹中而行。

艾勒马望之,果然皆是魏兵。

左右曰:“天已昏暮,可速接应王瓘出谷口。

”艾曰:“前面山势掩映,倘有伏兵,急难退步。

只可在此等候。

”正言间,忽两骑马骤至,报曰:“王将军因将粮草过界,背后人马赶来,望早救应。

”艾大惊,急催兵前进。

时值初更,月明如昼,只听得山后呐喊,艾只道王瓘在山后厮杀。

径奔过山后时,忽树林后一彪军撞出,为首蜀将傅佥,纵马大叫曰:“邓艾匹夫!

已中吾主将之计,何不早早下马受死!

”艾大惊,勒回马便走。

车上火尽着,那火便是号火。

两势下蜀兵尽出,杀得魏兵七断八续,但闻四下山上只叫:“拿住邓艾的,赏千金,封万户侯!

”唬得邓艾弃甲丢盔,撇了坐下马,杂在步军之中,爬山越岭而逃。

姜维、夏侯霸只望马上为首的径来擒捉,不想邓艾步行走脱。

维领得胜兵去接王瓘粮车。

却说王瓘密约邓艾,先期将粮草车仗,整备停当,专候举事。

忽有心腹人报:“事已泄漏,邓将军大败,不知性命如何。

”瓘大惊,令人哨探,回报三路兵围杀将来,背后又见尘头大起,四下无路。

瓘叱左右令放火,尽烧粮草车辆。

一霎时,火光突起,烈火烧空。

瓘大叫曰:“事已急矣!

汝等宜死战!

”乃提兵望西杀出。

背后姜维三路追赶。

维只道王瓘舍命撞回魏国,不想反杀入汉中而去。

瓘因兵少,只恐追兵赶上,遂将栈道并各关隘尽皆烧毁。

姜维恐汉中有失,遂不追邓艾,提兵连夜抄小路来追杀王瓘。

瓘被四面蜀兵攻击,投黑龙江而死。

余兵尽被姜维坑之。

维虽然胜了邓艾,却折了许多粮车,又毁了栈道,乃引兵还汉中。

邓艾引部下败兵,逃回祁山寨内,上表请罪,自贬其职。

司马昭见艾数有大功,不忍贬之,复加厚赐。

艾将原赐财物,尽分给被害将士之家。

昭恐蜀兵又出,遂添兵五万,与艾守御。

姜维连夜修了栈道,又议出师。

正是:连修栈道兵连出,不伐中原死不休。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三国演义·第一百一十三回·丁奉定计斩孙綝姜维斗阵破邓艾

〔罗贯中〕 〔明〕

却说姜维恐救兵到,先将军器车仗,一应军需,步兵先退,然后将马军断后。

细作报知邓艾。

艾笑曰:“姜维知大将军兵到,故先退去。

不必追之,追则中彼之计也。

”乃令人哨探,回报果然骆谷道狭之处,堆积柴草,准备要烧追兵。

众皆称艾曰:“将军真神算也!

”遂遣使赍表奏闻。

于是司马昭大喜,又加赏邓艾。

却说东吴大将军孙綝,听知全端、唐咨等降魏,勃然大怒,将各人家眷,尽皆斩之。

吴主孙亮,时年方十六,见綝杀戮太过,心甚不然。

一日出西苑,因食生梅,令黄门取蜜。

须臾取至,见蜜内有鼠粪数块,召藏吏责之。

藏吏叩首曰:“臣封闭甚严,安有鼠粪?

”亮曰:“黄门曾向尔求蜜食否?

”藏吏曰:“黄门于数日前曾求蜜食,臣实不敢与。

”亮指黄门曰:“此必汝怒藏吏不与尔蜜,故置粪于蜜中,以陷之也。

”黄门不服。

亮曰:“此事易知耳。

若粪久在蜜中,则内外皆湿,若新在蜜中,则外湿内燥。

”命剖视之,果然内燥,黄门服罪。

亮之聪明,大抵如此。

虽然聪明,却被孙綝把持,不能主张,綝令弟威远将军孙据入苍龙宿卫,武卫将军孙恩、偏将军孙干、长水校尉孙綝分屯诸营。

一日,吴主孙亮闷坐,黄门侍郎全纪在侧,纪乃国舅也。

亮因泣告曰:“孙綝专权妄杀,欺朕太甚。

今不图之,必为后患。

”纪曰:“陛下但有用臣处,臣万死不辞。

”亮曰:“卿可只今点起禁兵,与将军刘丞各把城门,朕自出杀孙綝。

但此事切不可令卿母知之,卿母乃綝之姊也。

倘若泄漏,误朕匪轻。

”纪曰:“乞陛下草诏与臣。

临行事之时,臣将诏示众,使綝手下人皆不敢妄动。

”亮从之,即写密诏付纪。

纪受诏归家,密告其父全尚。

尚知此事,乃告妻曰:“三日内杀孙綝矣。

”妻曰:“杀之是也。

”口虽应之,却私令人持书报知孙綝。

綝大怒,当夜便唤弟兄四人,点起精兵,先围大内。

一面将全尚、刘丞并其家小俱拿下。

比及平明,吴主孙亮听得宫门外金鼓大震,内侍慌入奏曰:“孙綝引兵围了内苑。

”亮大怒,指全后骂曰:“汝父兄误我大事矣!

”乃拔剑欲出。

全后与侍中近臣,皆牵其衣而哭,不放亮出。

孙綝先将全尚、刘丞等杀讫,然后召文武于朝内,下令曰:“主上荒淫久病,昏乱无道,不可以奉宗庙,今当废之。

汝诸文武,敢有不从者,以谋叛论!

”众皆畏俱,应曰:“愿从将军之令。

”尚书桓彝大怒,从班部中挺然而出,指孙綝大骂曰:“今上乃聪明之主,汝何取出此乱言!

吾宁死不从贼臣之命!

”綝大怒,自拔剑斩之,即入内指吴主孙亮骂曰:“无道昏君!

本当诛戮以谢天下!

看先帝之面,废汝为会稽王,吾自选有德者立之!

”叱中书郎李崇夺其玺绶,令邓程收之。

亮大哭而去。

后人有诗叹曰:“乱贼诬伊尹,奸臣冒霍光。

可怜聪明主,不得莅朝堂。

” 孙綝遣宗正孙楷、中书郎董朝,往虎林迎请琅琊王孙休为君。

休字子烈,乃孙权第六子也,在虎林夜梦乘龙上天,回顾不见龙尾,失惊而觉。

次日,孙楷、董朝至,拜请回都。

行至曲阿,有一老人,自称姓干,名休,叩头言曰:“事久必变,愿殿下速行。

”休谢之。

行至布塞亭,孙恩将车驾来迎。

休不敢乘辇,乃坐小车而入。

百官拜迎道傍,休慌忙下车答礼。

孙綝出令扶起,请入大殿,升御座即天子位。

休再三谦让,方受玉玺。

文官武将朝贺已毕,大赦天下,改元永安元年。

封孙綝为丞相、荆州牧。

多官各有封赏。

又封兄之子孙皓为乌程侯。

孙綝一门五侯,皆典禁兵,权倾人主。

吴主孙休,恐其内变,阳示恩宠,内实防之。

綝骄横愈甚。

冬十二月,綝奉牛酒入宫上寿,吴主孙休不受,綝怒,乃以牛酒诣左将军张布府中共饮。

酒酣,乃谓布曰:“吾初废会稽王时,人皆劝吾为君。

吾为今上贤,故立之。

今我上寿而见拒,是将我等闲相待。

吾早晚教你看!

”布闻言,唯唯而已。

次日,布入宫密奏孙休。

休大惧,日夜不安。

数日后,孙綝遣中书郎孟宗,拨与中营所管精兵一万五千,出屯武昌。

又尽将武库内军器与之。

于是,将军魏邈、武卫士施朔二人密奏孙休曰:“綝调兵在外,又搬尽武库内军器,早晚必为变矣。

”休大惊,急召张布计议。

布奏曰:“老将丁奉,计略过人,能断大事,可与议之。

”休乃召奉入内,密告其事。

奉奏曰:“陛下无忧。

臣有一计,为国除害。

”休问何计,奉曰:“来朝腊日,只推大会群臣,召綝赴席,臣自有调遣。

”休大喜。

奉同魏邈、施朔掌外事,张布为内应。

是夜,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将老树连根拔起。

天明风定,使者奉旨来请孙綝入宫赴会。

孙綝方起床,平地如人推倒,心中不悦。

使者十余人,簇拥入内。

家人止之曰:“一夜狂风不息,今早又无故惊倒,恐非吉兆,不可赴会。

”綝曰:“吾弟兄共典禁兵,谁敢近身!

倘有变动,于府中放火为号。

”嘱讫,升车入内。

吴主孙休忙下御座迎之,请綝高坐。

酒行数巡,众惊曰:“宫外望有火起!

”綝便欲起身。

休止之曰:“丞相稳便。

外兵自多,何足惧哉?

”言未毕,左将军张布拔剑在手,引武士三十余人,抢上殿来,口中厉声而言曰:“有诏擒反贼孙綝!

”綝急欲走时,早被武士擒下。

綝叩头奏曰:“愿徙交州归田里。

”休叱曰:“尔何不徙滕胤、吕据、王惇耶?

”命推下斩之。

于是张布牵孙綝下殿东斩讫。

从者皆不敢动。

布宣诏曰:“罪在孙綝一人,余皆不问。

”众心乃安。

布请孙休升五凤楼。

丁奉、魏邈、施朔等,擒孙綝兄弟至,休命尽斩于市。

宗党死者数百人,灭其三族,命军士掘开孙峻坟墓,戮其尸首。

将被害诸葛恪、滕胤、吕据、王惇等家,重建坟墓,以表其忠。

其牵累流远者,皆赦还乡里。

丁奉等重加封赏。

驰书报入成都。

后主刘禅遣使回贺,吴使薛珝答礼。

珝自蜀中归,吴主孙休问蜀中近日作何举动。

珝奏曰:“近日中常侍黄皓用事,公卿多阿附之。

入其朝,不闻直言。

经其野,民有菜色。

所谓‘燕雀处堂,不知大厦之将焚’者也。

”休叹曰:“若诸葛武侯在时,何至如此乎!

”于是又写国书,教人赍入成都,说司马昭不日篡魏,必将侵吴、蜀以示威,彼此各宜准备。

姜维听得此信,欣然上表,再议出师伐魏。

时蜀汉景耀元年冬,大将军姜维以廖化、张翼为先锋,王含、蒋斌为左军,蒋舒,傅佥为右军,胡济为合后,维与夏侯霸总中军,共起蜀兵二十万,拜辞后主,径到汉中。

与夏侯霸商议,当先攻取何地。

霸曰:“祁山乃用武之地,可以进兵,故丞相昔日六出祁山,因他处不可出也。

”维从其言,遂令三军并望祁山进发,至谷口下寨。

时邓艾正在祁山寨中,整点陇右之兵。

忽流星马报到,说蜀兵现下三寨于谷口。

艾听知,遂登高看了,回寨升帐,大喜曰:“不出吾之所料也!

”原来邓艾先度了地脉,故留蜀兵下寨之地。

地中自祁山寨直至蜀寨,早挖了地道,待蜀兵至时,于中取事。

此时姜维至谷口分作三寨,地道正在左寨之中,乃王含、蒋斌下寨之处。

邓艾唤子邓忠,与师纂各引一万兵,为左右冲击。

却唤副将郑伦,引五百掘子军,于当夜二更,径从地道直至左营,于帐后地下拥出。

却说王含、蒋斌因立寨未定,恐魏兵来劫寨,不敢解甲而寝。

忽闻中军大乱,急绰兵器上的马时,寨外邓忠引兵杀到。

内外夹攻,王、蒋二将奋死抵敌不住,弃寨而走。

姜维在帐中听得左寨中大喊,料道有内应外合之兵,遂急上马,立于中军帐前,传令曰:“如有妄动者斩!

便有敌兵到营边,休要问他,只管以弓弩射之!

”一面传示右营,亦不许妄动。

果然魏兵十余次冲击,皆被射回。

只冲杀到天明,魏兵不敢杀入。

邓艾收兵回寨,乃叹曰:“姜维深得孔明之法!

兵在夜而不惊,将闻变而不乱:真将才也!

”次日,王含、蒋斌收聚败兵,伏于大寨前请罪。

维曰:“非汝等之罪,乃吾不明地脉之故也,”又拨军马,令二将安营讫。

却将伤死身尸,填于地道之中,以土掩之。

令人下战书单搦邓艾来日交锋。

艾欣然应之。

次日,两军列于祁山之前。

维按武侯八阵之法,依天、地、风、云、鸟、蛇、龙、虎之形,分布已定。

邓艾出马,见维布成八卦,乃亦布之,左右前后,门户一般。

维持枪纵马大叫曰:“汝效吾排八阵,亦能变阵否?

”艾笑曰:“汝道此阵只汝能布耶?

吾既会布阵,岂不知变阵!

”艾便勒马入阵,令执法官把旗左右招飐,变成八八六十四个门户。

复出阵前曰:“吾变法若何?

”维曰:“虽然不差,汝敢与吾八阵相围么?

”艾曰:“有何不敢!

”两军各依队伍而进。

艾在中军调遣。

两军冲突,阵法不曾错动。

姜维到中间,把旗一招,忽然变成“长蛇卷地阵”,将邓艾困在垓心,四面喊声大震。

艾不知其阵,心中大惊。

蜀兵渐渐逼近,艾引众将冲突不出。

只听得蜀兵齐叫曰:“邓艾早降!

”艾仰天长叹曰:“我一时自逞其能,中姜维之计矣!

”忽然西北角上一彪军杀入,艾见是魏兵,遂乘势杀出。

救邓艾者,乃司马望也。

比及救出邓艾时,祁山九寨,皆被蜀兵所夺。

艾引败兵,退于渭水南下寨。

艾谓望曰:“公何以知此阵法而救出我也?

”望曰:“吾幼年游学于荆南,曾与崔州平、石广元为友,讲论此阵。

今日姜维所变者,乃‘长蛇卷地阵’也。

若他处击之,必不可破。

吾见其头在西北,故从西北击之,自破矣。

”艾谢曰:“我虽学得阵法,实不知变法。

公既知此法,来日以此法复夺祁山寨栅,如何?

”望曰:“我之所学,恐瞒不过姜维。

”艾曰:“来日公在阵上与他斗阵法,我却引一军暗袭祁山之后。

两下混战。

可夺旧寨也。

”于是令郑伦为先锋,艾自引军袭山后。

一面令人下战书,搦姜维来日斗阵法。

维批回去讫,乃谓众将曰:“吾受武侯所传密书,此阵变法共三百六十五样,按周天之数。

今搦吾斗阵法,乃‘班门弄斧’耳!

但中间必有诈谋,公等知之乎?

”廖化曰:“此必赚我斗阵法,却引一军袭我后也。

”维笑曰:“正合我意。

”即令张翼、廖化,引一万兵去山后埋伏。

次日,姜维尽拔九寨之兵,分布于祁山之前。

司马望引兵离了渭南,径到祁山之前,出马与姜维答话。

维曰:“汝请吾斗阵法,汝先布与吾看。

”望布成了八卦。

维笑曰:“此即吾所布八阵之法也,汝今盗袭,何足为奇!

”望曰:“汝亦窃他人之法耳!

”维曰:“此阵凡有几变?

”望笑曰:“吾既能布,岂不会变?

此阵有九九八十一变。

”维笑曰:“汝试变来。

”望入阵变了数番,复出阵曰:“汝识吾变否?

”维笑曰:“吾阵法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变。

汝乃井底之蛙,安知玄奥乎!

”望自知有此变法,实不曾学全,乃勉强折辩曰:“吾不信,汝试变来。

”维曰:“汝教邓艾出来,吾当布与他看。

”望曰:“邓将军自有良谋,不好阵法。

”维大笑曰:“有何良谋!

不过教汝赚吾在此布阵,他却引兵袭吾山后耳!

”望大惊,恰欲进兵混战,被维以鞭梢一指,两翼兵先出,杀的那魏兵弃甲抛戈,各逃性命。

却说邓艾催督先锋郑伦来袭山后。

伦刚转过山角,忽然一声炮响,鼓角喧天,伏兵杀出:为首大将。

乃廖化也。

二人未及答话,两马交处,被廖化一刀,斩郑伦于马下。

邓艾大惊,急勒兵退时,张翼引一军杀到。

两下夹攻,魏兵大败。

艾舍命突出,身被四箭。

奔到渭南寨时,司马望亦到。

二人商议退兵之策。

望曰:“近日蜀主刘禅,宠幸中贵黄皓,日夜以酒色为乐。

可用反间计召回姜维,此危可解。

”艾问众谋士曰:“谁可入蜀交通黄皓?

”言未毕,一人应声曰:“某愿往。

”艾视之,乃襄阳党均也。

艾大喜,即令党均赍金珠宝物,径到成都结连黄皓,布散流言,说姜维怨望天子,不久投魏。

于是成都人人所说皆同。

黄皓奏知后主,即遣人星夜宣姜维入朝。

却说姜维连日搦战,邓艾坚守不出。

维心中甚疑。

忽使命至。

诏维入朝。

维不知何事,只得班师回朝。

邓艾、司马望知姜维中计,遂拔渭南之兵,随后掩杀。

正是:乐毅伐齐遭间阻,岳飞破敌被谗回。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三国演义·第一百一十二回·救寿春于诠死节取长城伯约鏖兵

〔罗贯中〕 〔明〕

却说司马昭闻诸葛诞会合吴兵前来决战,乃召散骑长史裴秀、黄门侍郎钟会,商议破敌之策。

钟会曰:“吴兵之助诸葛诞,实为利也。

以利诱之,则必胜矣。

”昭从其言,遂令石苞、州泰先引两军于石头城埋伏,王基、陈骞领精兵在后,却令偏将成倅引兵数万先去诱敌。

又令陈俊引车仗牛马驴骡,装载赏军之物,四面聚集于阵中,如敌来则弃之。

是日,诸葛诞令吴将朱异在左,文钦在右,见魏阵中人马不整,诞乃大驱士马径进。

成倅退走,诞驱兵掩杀,见牛马驴骡,遍满郊野。

南兵争取,无心恋战。

忽然一声炮响,两路兵杀来:左有石苞,右有州泰,诞大惊,急欲退时,王基、陈骞精兵杀到。

诞兵大败。

司马昭又引兵接应。

诞引败兵奔入寿春,闭门坚守。

昭令兵四面围困,并力攻城。

时吴兵退屯安丰,魏主车驾驻于项城。

钟会曰:“今诸葛诞虽败,寿春城中粮草尚多,更有吴兵屯安丰以为掎角之势。

今吾兵四面攻围,彼缓则坚守,急则死战。

吴兵或乘势夹攻:吾军无益。

不如三面攻之,留南门大路,容贼自走。

走而击之,可全胜也。

吴兵远来,粮必不继。

我引轻骑抄在其后,可不战而自破矣。

”昭抚会背曰:“君真吾之子房也!

”遂令王基撤退南门之兵。

却说吴兵屯于安丰,孙綝唤朱异责之曰:“量一寿春城不能救,安可并吞中原?

如再不胜必斩!

”朱异乃回本寨商议。

于诠曰:“今寿春南门不围,某愿领一军从南门入去,助诸葛诞守城。

将军与魏兵挑战,我却从城中杀出:两路夹攻,魏兵可破矣。

”异然其言。

于是全怿、全端、文钦等,皆愿入城。

遂同于诠引兵一万,从南门而入城。

魏兵不得将令,未敢轻敌,任吴兵入城,乃报知司马昭。

昭曰:“此欲与朱异内外夹攻,以破我军也。

”乃召王基、陈骞分付曰:“汝可引五千兵截断朱异来路,从背后击之。

”二人领命而去。

朱异正引兵来,忽背后喊声大震:左有王基,右有陈骞,两路军杀来。

吴兵大败。

朱异回见孙綝,綝大怒曰:“累败之将,要汝何用!

”叱武士推出斩之。

又责全端子全祎曰:“若退不得魏兵,汝父子休来见我!

”于是孙綝自回建业去了。

钟会与昭曰:“今孙綝退去,外无救兵,城可围矣。

”昭从之,遂催军攻围。

全祎引兵欲入寿春,见魏兵势大,寻思进退无路,遂降司马昭。

昭加祎为偏将军。

祎感昭恩德,乃修家书与父全端,叔全怿,言孙綝不仁,不若降魏,将书射入城中。

怿得祎书,遂与端引数千人开门出降。

诸葛诞在城中忧闷,谋士蒋班、焦彝进言曰:“城中粮少兵多,不能久守,可率吴、楚之众,与魏兵决一死战。

”诞大怒曰:“吾欲守,汝欲战,莫非有异心乎!

再言必斩!

”二人仰天长叹曰:“诞将亡矣!

我等不如早降,免至一死!

”是夜二更时分,蒋、焦二人逾城降魏,司马昭重用之。

因此城中虽有敢战之士,不敢言战。

诞在城中,见魏兵四下筑起土城以防淮水,只望水泛,冲倒土城,驱兵击之。

不想自秋至冬,并无霖雨,淮水不泛。

城中看看粮尽,文钦在小城内与二子坚守,见军士渐渐饿倒,只得来告诞曰:“粮皆尽绝,军士饿损,不如将北方之兵尽放出城,以省其食。

”诞大怒曰:“汝教我尽去北军,欲谋我耶?

”叱左右推出斩之。

文鸯、文虎见父被杀,各拔短刀,立杀数十人,飞身上城,一跃而下,越壕赴魏寨投降。

司马昭恨文鸯昔日单骑退兵之仇,欲斩之。

钟会谏曰:“罪在文钦,今文钦已亡,二子势穷来归,若杀降将,是坚城内人之心也。

”昭从之,遂召文鸯、文虎入帐,用好言抚慰,赐骏马锦衣,加为偏将军,封关内侯。

二子拜谢,上马绕城大叫曰:“我二人蒙大将军赦罪赐爵,汝等何不早降!

”城内人闻言,皆计议曰:“文鸯乃司马氏仇人,尚且重用,何况我等乎?

”于是皆欲投降。

诸葛诞闻之大怒,日夜自来巡城。

以杀为威。

钟会知城中人心已变,乃入帐告昭曰:“可乘此时攻城矣。

”昭大喜,遂激三军,四面云集,一齐攻打。

守将曾宣献了北门,放魏兵入城。

诞知魏兵已入。

慌引麾下数百人,自城中小路突出。

至吊桥边,正撞着胡奋,手起刀落,斩诞于马下,数百人皆被缚。

王基引兵杀到西门,正遇吴将于诠。

基大喝曰:“何不早降!

”诠大怒曰:“受命而出,为人救难,既不能救,又降他人,义所不为也!

”乃掷盔于地,大呼曰:“人生在世,得死于战场者,幸耳!

”急挥刀死战三十余合,人困马乏,为乱军所杀。

后人有诗赞曰:“司马当年围寿春,降兵无数拜车尘。

东吴虽有英雄士,谁及于诠肯杀身!

” 司马昭入寿春,将诸葛诞老小尽皆枭首,灭其三族。

武士将所擒诸葛诞部卒数百人缚至。

昭曰:“汝等降否?

”众皆大叫曰:“愿与诸葛公同死,决不降汝!

”昭大怒,叱武士尽缚于城外,逐一问曰:“降者免死。

”并无一人言降。

直杀至尽,终无一人降者。

昭深加叹息不已,令皆埋之。

后人有诗赞曰:“忠臣矢志不偷生,诸葛公休帐下兵,《薤露》歌声应未断,遗踪直欲继田横!

” 却说吴兵大半降魏,裴秀告司马昭曰:“吴兵老小,尽在东南江、淮之地,今若留之,久必为变。

不如坑之。

”钟会曰:“不然。

古之用兵者,全国为上,戮其元恶而已。

若尽坑之,是不仁也。

不如放归江南,以显中国之宽大。

”昭曰:“此妙论也。

”遂将吴兵尽皆放归本国。

唐咨因惧孙綝,不敢回国,亦来降魏。

昭皆重用,令分布三河之地。

淮南已平。

正欲退兵,忽报西蜀姜维引兵来取长城,邀截粮草。

昭大惊,慌与多官计议退兵之策。

时蜀汉延熙二十年,改为景耀元年。

姜维在汉中,选川将两员,每日操练人马:一是蒋舒,一是傅佥。

二人颇有胆勇,维甚爱之。

忽报淮南诸葛诞起兵讨司马昭,东吴孙綝助之,昭大起两都之兵,将魏太后并魏主一同出征去了。

维大喜曰:“吾今番大事济矣!

”遂表奏后主,愿兴兵伐魏。

中散大夫谯周听知,叹曰:“近来朝廷溺于酒色,信任中贵黄皓,不理国事,只图欢乐。

伯约累欲征伐,不恤军士:国将危矣!

”乃作《仇国论》一篇,寄与姜维。

维拆封视之。

论曰:“或问:古往能以弱胜强者,其术何如?

曰:处大国无患者,恒多慢。

处小国有忧者,恒思善。

多慢则生乱。

思善则生治,理之常也,故周文养民,以少取多。

句践恤众,以弱毙强。

此其术也。

或曰:曩者楚强汉弱,约分鸿沟,张良以为民志既定则难动也,率兵追羽,终毙项氏。

岂必由文王、句践之事乎?

曰:商、周之际,王侯世尊,君臣久固。

当此之时,虽有汉祖,安能仗剑取天下乎?

及秦罢侯置守之后,民疲秦役,天下土崩,于是豪杰并争。

今我与彼,皆传国易世矣,既非秦末鼎沸之时,实有六国并据之势,故可为文王,难为汉祖。

时可而后动,数合而后举,故汤、武之师,不再战而克,诚重民劳而度时审也。

如遂极武黩征,不幸遇难,虽有智者,不能谋之矣。

”姜维看毕,大怒曰:“此腐儒之论也!

”掷之于地,遂提川兵来取中原。

乃问傅佥曰:“以公度之,可出何地?

”佥曰:“魏屯粮草,皆在长城。

今可径取骆谷,度沈岭,直到长城,先烧粮草,然后直取秦川,则中原指日可得矣。

”维曰:“公之见与吾计暗合也。

”即提兵径取骆谷,度沈岭,望长城而来。

却说长城镇守将军司马望,乃司马昭之族兄也。

城内粮草甚多,人马却少。

望听知蜀兵到,急与王真、李鹏二将,引兵离城二十里下寨。

次日,蜀兵来到,望引二将出阵。

姜维出马,指望而言曰:“今司马昭迁主于军中,必有李傕、郭汜之意也,吾今奉朝廷明命,前来问罪,汝当早降。

若还愚迷,全家诛戮!

”望大声而答曰:“汝等无礼,数犯上国,如不早退,令汝片甲不归!

”言未毕,望背后王真挺枪出马,蜀阵中傅佥出迎。

战不十合,佥卖个破绽,王真便挺枪来刺。

傅佥闪过,活捉真于马上,便回本阵。

李鹏大怒,纵马轮刀来救。

佥故意放慢,等李鹏将近,努力掷真于地,暗掣四楞铁简在手。

鹏赶上举刀待砍,傅佥偷身回顾,向李鹏面门只一简,打得眼珠迸出,死于马下。

王真被蜀军乱枪刺死。

姜维驱兵大进。

司马望弃寨入城,闭门不出。

维下令曰:“军士今夜且歇一宿,以养锐气。

来日须要入城。

”次日平明,蜀兵争先大进,一拥至城下,用火箭火炮打入城中。

城上草屋一派烧着,魏兵自乱。

维又令人取干柴堆满城下,一齐放火,烈焰冲天。

城已将陷,魏兵在城内嚎啕痛哭,声闻四野。

正攻打之间,忽然背后喊声大震。

维勒马回看,只见魏兵鼓噪摇旗,浩浩而来。

维遂令后队为前队,自立于门旗下候之。

只见魏阵中一小将,全装惯带,挺枪纵马而出,约年二十余岁,面如傅粉,唇似抹朱,厉声大叫曰:“认得邓将军否!

”维自思曰:“此必是邓艾矣。

”挺枪纵马来迎。

二人抖擞精神,战到三四十合,不分胜负。

那小将军枪法无半点放闲。

维心中自思:“不用此计,安得胜乎?

”便拨马望左边山路中而走。

那小将骤马追来,维挂住了钢枪,暗取雕弓羽箭射之。

那小将眼乖,早已见了,弓弦响处,把身望前一倒,放过羽箭。

维回头看时,小将已到,挺枪来刺。

维一闪,那枪从肋傍边过,被维挟住。

那小将弃枪,望本阵而走。

维嗟叹曰:“可惜!

可惜!

”再拨马赶来。

追至阵门前,一将提刀而出曰:“姜维匹夫,勿赶吾儿!

邓艾在此!

”维大惊。

原来小将乃艾之子邓忠也。

维暗暗称奇。

欲战邓艾,又恐马乏,乃虚指艾曰:“吾今日识汝父子也。

各且收兵,来日决战。

”艾见战场不利,亦勒马应曰:“既如此,各自收兵,暗算者非丈夫也。

”于是两军皆退。

邓艾据渭水下寨,姜维跨两山安营。

艾见了蜀兵地理,乃作书于司马望曰:“我等切不可战,只宜固守。

待关中兵至时,蜀兵粮草皆尽,三面攻之,无不胜也。

今遣长子邓忠相助守城。

”一面差人于司马昭处求救。

却说姜维令人于艾寨中下战书,约来日大战,艾佯应之。

次日五更,维令三军造饭,平明布阵等候。

艾营中偃旗息鼓,却如无人之状。

维至晚方回。

次日又令人下战书,责以失期之罪。

艾以酒食待使,答曰:“微躯小疾,有误相持,明日会战。

”次日,维又引兵来,艾仍前不出。

如此五六番。

傅佥谓维曰:“此必有谋也,宜防之。

”维曰:“此必捱关中兵到,三面击我耳。

吾今令人持书与东吴孙綝,使并力攻之。

”忽探马报说:“司马昭攻打寿春,杀了诸葛诞,吴兵皆降。

昭班师回洛阳。

便欲引兵来救长城。

”维大惊曰:“今番伐魏,又成画饼矣,不如且回。

”正是:已叹四番难奏绩,又嗟五度未成功。

未知如何退兵,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