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下·右南大吉录·教约·二

凡歌诗,须要整容定气,清朗其声音,均审其节调,毋躁而急,毋荡而嚣,毋馁而慑。

久则精神宣畅,心气和平矣。

每学量童生多寡,分为四班。

每日轮一班歌诗,其余皆就席敛容肃听。

每五日,则总四班递歌于本学。

每朔望,集各学会歌于书院。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吟诵诗歌时,必须仪容整洁,气定神和,声音清朗,节奏匀称,不急不躁,不荡不嚣,不馁不慑。久而久之就会精神宣畅,心气平和。每个学堂根据学生数量的多寡分为四个组。每天轮流由其中一个组吟诵诗歌。其余的都在座位上神情严肃地静听。每五天让四个组在学堂依次吟诵诗歌,每十五天集合各学堂到书院吟诵诗歌。


注释

朔望,农历每月初一和十五。



传习录·卷下·右南大吉录·教约·三

〔王守仁〕 〔明〕

凡习礼需要澄心肃虑,审其仪节,度其容止。

毋忽而惰,毋沮而怍,毋径而野,从容而不失之迂缓,修谨而不失之拘局。

久则礼貌习熟,德性坚定矣。

童生班次皆如歌诗,每间一日,则轮一班习礼,其余皆就席敛容肃观。

习礼之日,免其课仿。

每十日则总四班递习于本学。

每朔望,则集各学会习于书院。

传习录·卷下·右南大吉录·教约·四

〔王守仁〕 〔明〕

凡授书不在徒多,但贵精熟。

量其资禀,能二百字者止可授以一百字,常使精神力量有余,则无厌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

讽诵之际,务令专心一志,口诵心惟,字字句句,纳绎反复,抑扬其音节,宽虚其心意,久则义礼浃洽,聪明日开矣。

传习录·卷下·右南大吉录·教约·五

〔王守仁〕 〔明〕

每日工夫,先考德,次背书诵书,次习礼或作课仿,次复诵书、讲书,次歌诗。

凡习礼歌诗之数,皆所以常存童子之心,使其乐习不倦,而无暇及于邪僻。

教者知此,则知所施矣。

虽然,此其大略也,“神而明之,则存乎其人。

传习录·卷下·门人陈九川录·一

〔王守仁〕 〔明〕

正德乙亥,九川初见先生于龙江。

先生与甘泉先生论“格物”之说。

甘泉持旧说。

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

”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

”九川甚喜旧说之是。

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

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

先生答云:“但能实地用功,久当自释”。

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

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物字未明。

己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

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

” 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

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

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功夫。

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

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

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

后问希颜。

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

’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

’希颜令再思体看。

九川终不悟,请问。

” 先生曰:“惜哉!

此可一言而悟,惟?

所举颜子事便是了。

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

”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

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

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

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

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

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

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

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

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其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天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

此便是诚意的功夫。

” 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

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又谓穷理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

似与先生之说渐同。

”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

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

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

” 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

” 曰:“《中庸》曰:‘不诚无物’,程子曰:‘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胸中无物’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

”他日,先生亦云然。

传习录·卷下·门人陈九川录·二

〔王守仁〕 〔明〕

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

如何?

” 先生曰:“念如何可息?

只是要正。

” 曰:“当自有无念时否?

” 先生曰:“实无无念时。

” 曰:“如此却如何言静?

” 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

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

” 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

” 曰:“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

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

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传习录·卷下·右南大吉录·教约·一

〔王守仁〕 〔明〕

每日清晨,诸生参揖毕,教读以次,遍询诸生,在家所以爱亲敬长之心,得无懈忽未能真切否?

温?

定省之仪,得无亏缺未能实践否?

往来街衢步趋礼节,得无放荡未能谨饬否?

一应言行心术,得无欺妄非僻未能忠信笃敬否?

诸童子务要各以实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教读复随时就事,曲加诲谕开发,然后各退就席肄业。

传习录·卷下·右南大吉录·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

〔王守仁〕 〔明〕

古之教者,教以人伦。

后世记诵问章之习起,而先王之教亡。

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

其栽培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

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

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萎。

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

譬之时雨春风,沾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

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

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泳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

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

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沉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

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

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盖先王立教之微意也。

若近世之训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读课癮,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待拘囚。

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窥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设诈饰诡以肆其顽鄙,偷薄庸劣,日趋下流。

是盖驱之于恶而求其为善也,何可得乎!

凡吾所以教,其意实在于此。

恐时俗不察,视以为迂,且吾亦将去,故特叮咛以告。

尔诸教读,其务体吾意,永以为训,毋辄因时俗之言,改废其绳墨,庶成“蒙以养正”之功矣,念之念之。

传习录·卷中·答聂文蔚·二

〔王守仁〕 〔明〕

得书,见近来所学之骤进,喜慰不可言。

谛视数过,其间虽亦有一二未莹彻处,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到纯熟时自无此矣。

譬之驱车,既已由于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乃马性未调,衔勒不齐之故,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决不赚入旁蹊曲径矣。

近时海内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见,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

贱躯旧有咳嗽畏热之病,近入炎方,辄复大作。

主上圣明洞察,责付甚重,不敢遽辞。

地方军务冗沓,皆舆疾从事。

今却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养病,得在林下稍就清凉,或可廖耳。

人还,伏枕草草,不尽倾企,外惟浚一简,幸达致之。

来书所询,草草奉复一二。

近岁来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

问之,则云才着意便是助,才不着意便是忘,所以甚难。

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

助是助个甚么?

”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

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

“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

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

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

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

“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譬觉而已。

若是工夫原不间断,即不须更说“勿忘”。

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须更说“勿助”。

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简易!

何等洒脱自在!

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悬空守著一个“勿忘、勿助”,此正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不知毕竟煮出个甚么物来!

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已先破裂矣。

近日一种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

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膅膅荡荡,全无实落下手处,究竟工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呆汉,才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

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苦缠缚,担搁一生,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

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工。

故区区专说致“其良知”。

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

著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

著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

著实致良知,则自无“忘”之病。

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

故说“格、致、诚、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

孟子说“忘、助”,亦就告子得病处立方。

告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

告子助长,亦是他以义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

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又焉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

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弊乎?

孟子“集义”“养气”之说,固大有功于后学,然亦是因病立方,说得大段,不若《大学》“格、致、诚、正”之功,尤极精一简易,为彻上彻下,万世无弊者也。

圣贤论学,多是随时就事,虽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头脑若合符节。

缘天地之间,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

故凡就古人论学处说工夫,更不必搀和兼搭而说,自然无不吻合贯通者。

才须搀和兼搭说,即是自己功夫未明彻也。

近时有谓“集义”之功,必须兼搭个“致良知”而后备者,则是“集义”之功尚未了彻也。

“集义”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

谓“致良知”之功必须兼搭一个“勿忘、勿助”而后明者,则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

“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

若此者,皆是就文义上解释牵附,以求混融凑泊,而不曾就自己实工夫上体验,是以论之愈精,而去之愈远。

文蔚之论,其于大本达道既已沛然无疑,至于“致知”“穷理”及“忘、助”等说,时亦有搀和兼搭处,却是区区所谓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

到得工夫熟后,自将释然矣。

文蔚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间,便觉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

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

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

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

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事亲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

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

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

致得从兄的良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

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

如此,又是脱却本原,着在支节上求了。

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

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

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

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减。

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怛之本体矣。

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孟氏“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发见得真切笃厚、不容蔽昧处提省人。

使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间,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

盖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至于不可穷诘,而但惟致此事亲、从兄一念真诚恻怛之良知以应之,则更无有遗缺渗漏者,正谓其只有此一个良知故也。

事亲、从兄一念良知之外,更无有良知可致得者。

故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

”此所以为“惟精惟一”之学,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诸后世而无朝夕者也。

文蔚云:“欲于事亲、从兄之间,而求所谓良知之学。

”就自己用工得力处如此说,亦无不可。

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诚恻怛以求尽夫事亲、从兄之道焉,亦无不可也。

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

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

”其说是矣。

“亿、逆、先觉”之说,文蔚谓“诚则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

间有搀搭处,则前已言之矣。

惟?

之言亦未为不是,在文蔚须有取于惟?

之言而后尽,在惟?

又须有取于文蔚之言而后明。

不然,则亦未免各有倚着之病也。

舜察迩言而询刍荛,非是以迩言当察,刍荛当询,而后如此,乃良知之发见流行,光明圆莹,更无挂碍遮隔处,此所以谓之大知。

才有执着意必,其知便小矣。

讲学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着实用工夫,却须如此方是。

“尽心”三节,区区曾有“生知、学知、困知”之说,颇已明白,无可疑者。

盖尽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说存心、养性,事天,不必说“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而“存心养性”与“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

存心、养性、事天者,虽未到得尽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里做个求到尽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说“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而“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

譬之行路,尽心、知天者,如年力壮健之人,既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也。

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学习步趋于庭除之间者也。

“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者,如襁褓之孩,方使之扶墙傍壁,而渐学起立移步者也。

既已能奔走往来于千里之间者,则不必更使之于庭除之间而学步趋,而步趋于庭除之间,自无弗能矣。

既已能步趋于庭除之间,则不必更使之扶墙傍壁而学起立移步,而起立移步自无弗能矣。

然学起立移步,便是学步趋庭除之始,学步趋庭除,便是学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难易则相去悬绝矣。

心也,性也,天也,一也。

故及其知之、成功则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阶级,不可躐等而能也。

细观文蔚之论,其意以恐尽心、知天者,废却存心、修身之功,而反为尽心、知天之病。

是盖为圣人忧工夫之或间断,而不知为自己忧功夫之未真切也。

吾侪用工,却须专心致志,在“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尽心、知天功夫之始。

正如学起立移步,便是学奔走千里之始。

吾方自虑其不能起立移步,而岂遽其不能奔走千里,又况为奔走千里者而虑其或遗忘于起立移步之习哉!

文蔚识见本自超绝迈往,而所论云然者,亦是未能脱去旧时解说文义之习,是为此三段书分疏比合,以求融会贯通,而自添许多意见缠绕,反使用功不专一也。

近时悬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见正有此病,最能耽误人,不可不涤除耳。

所谓“尊德性而道问学”一节,至当归一,更无可疑。

此便是文蔚曾着实用功,然后能为此言。

此本不是险僻难见的道理,人或意见不同者,还是良知尚有纤翳潜伏,若除去此纤翳,即自无不洞然矣。

已作书后,移卧檐间,偶遇无事,遂复答此。

文蔚之学既已得其大者,此等处久当释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

但承相爱之厚,千里差人远及,谆谆下问,而竟虚来意,又自不能已于言也。

然直戆烦缕已甚,恃在信爱,当不为罪。

惟?

处及谦之、崇一处,各得转录一通寄视之,尤承一体之好也。

传习录·卷中·答聂文蔚·一

〔王守仁〕 〔明〕

春间远劳迂途枉顾,问证惓惓,此情何可当也!

已期二三同志,更处静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见,以求切飙之益,而公期俗绊,势有不能,别去极怏怏,如有所失。

忽承笺惠,反复千余言,读之无甚浣慰。

中间推许太过,盖亦奖掖之盛心,而规砺真切,思欲纳之于贤圣之域,又托诸崇一以致其勤勤恳恳之怀,此非深交笃爱,何以及是。

知感知愧,且惧其无以堪之也。

虽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辞让为乎哉!

其谓“思、孟、周、程无意相遭于千载之下,与其尽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

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天下信之不为多,一人信之不为少”者,斯固君子“不见是而无闷”之心,岂世之谫谫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

乃仆之情,则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而非以计人之信与不信也。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

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

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

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

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

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

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而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

尧、舜、三王之圣,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

行而民莫不说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

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杀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蛮貊,而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为其良知之同也。

呜呼!

圣人之治天下,何其简且易哉!

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

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

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

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

则无怪于纷纷藉藉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

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

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

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

呜呼!

是奚足恤哉!

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呼?

人固有见其父子兄弟之坠溺于深渊者,呼号匍匐,裸跣颠顿,扳悬崖壁而下拯之。

士之见者,方相与揖让谈笑于其傍,以为是弃其礼貌衣冠而呼号颠顿若此,是病狂丧心者也。

故夫揖让谈笑于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无亲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谓之无恻隐之心非人矣。

若夫在父子兄弟之爱者,则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尽气,匍匐而拯之。

彼将陷溺于祸而不顾,而况于病狂丧心之讥乎?

而又况于蕲人信与不信乎?

呜呼!

今之人虽谓仆为病狂丧心之人,亦无不可矣。

天下之人,皆吾之心也。

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

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

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谄者,有讥其为佞者,有毁其未贤,诋其为不知礼,而侮之以为东家丘者,有嫉而沮之者,有恶而欲杀之者,晨门、荷蒉之徒,皆当时之贤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

”“鄙哉,硁硁乎!

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

”虽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无疑于其所见,不悦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为迂,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

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

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

故其曰言:“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

”“欲洁其身而乱大伦。

”“果哉,末之难矣!

”呜呼!

此非诚以天地万物者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

若其“遁世无闷”“乐天知命”者,则固“无入而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

顾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顾,将求其有助于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

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养,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济于大同,则仆之狂病固将脱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岂不快哉?

嗟乎!

今诚欲求豪杰同志之士于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谁望之乎?

如吾文蔚之才与志,诚足以援天下之溺者。

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无假于外求矣,循是而充,若决河注海,孰得而御哉?

文蔚所谓“一人信之不为少”,其又能逊以委之何人乎?

会稽素号山水之区,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安居饱食,尘嚣无扰,良朋四集,道义日新,优哉游哉,天地之间宁复有乐于是者!

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

”仆与二三同志方将请事斯语,奚暇外慕?

独其切肤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辄复云云尔。

咳疾暑毒,书札绝懒,盛使远来,迟留经月,临歧执笔,又不觉累纸。

盖于相知之深,虽已缕缕至此,殊觉有所未能尽也。

传习录·卷中·答罗整庵少宰书

〔王守仁〕 〔明〕

某顿首启:昨承教及《大学》,发舟匆匆,未能奉答。

晓来江行稍暇,复取手教而读之。

恐至赣后人事复纷沓,先具其略以请。

来教云:“见道固难,而体道尤难。

道诚未易明,而学诚不可不讲。

恐未可安于听见而遂以为极则也。

”幸甚幸甚!

何以得闻斯言乎?

其敢自以为极则而安之乎?

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讲明之耳。

而数年以来,闻其说而非笑之者有矣,诟訾之者有矣,置之不足较量辨议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

其肯遂以教我,而反复晓喻,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

然则天下之爱我者,固莫有如执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当何如哉!

夫“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孔子以为忧。

而世之学者稍能传习训诂,即皆自以为知学,不复有所谓讲学之求,可悲矣!

夫道必体而后见,非已见道而后加体道之功也,道必学而后明,非外讲学而复有所谓明道之事也。

然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

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

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己者也。

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

来教谓某:“《大学》古本之复,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

” 非敢然也。

学岂有内外乎?

《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缉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

失在于过信孔子则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

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

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

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今读其文词,即明白而可通,论其工夫,又易简而可入。

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与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补?

而遂改正补缉之,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

来教谓:“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

何必于入门之际,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

” 诚然诚然!

若语其要,则“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

“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诚意”?

“诚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

惟其工夫之详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为“精一”之学,此正不可不思者也。

夫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

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

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

夫谓学必资于外求,是以己性为有外也,是“义外”也,用智者也。

谓反观内省为求之于内,是以己性为有内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

故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

利用安身,以崇德也。

”“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

”此可以知“格物”之学矣。

“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

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见之地。

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

“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

“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

“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

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

理一而已。

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而言则谓之“物”。

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

正者,正此也。

诚者,诚此也。

致者,致此也。

格者,格此也。

皆所谓穷理以尽性也。

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

学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认理为外,认物为外,而不知“义外”之说,孟子盖尝辟之,乃至袭陷其内而不觉,岂非亦有似是而难明者欤?

不可以不察也!

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

必谓其专事于反观内省之为,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

必谓其一意于纲领本原之约,而脱略于支条节目之详也。

必谓其沉溺于枯、槁、虚、寂之偏,而不尽于物理、人事之变也。

审如是,岂但获罪于圣门,获罪于朱子,是邪说诬民,叛道乱正,人得而诛之也,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

审如是,世之稍明训诂,闻先哲之绪论者,皆知其非也,而况执事之高明哉?

凡某之所谓“格物”,其于朱子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

但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谓毫厘之差耳。

然毫厘之差,而千里之缪,实起于此,不可不辨。

孟子辟杨、墨至于“无父、无君”。

二子亦当时之贤者,使与孟子并世而生,未必不以之为贤。

墨子“兼爱”,行仁而过耳。

杨子“为我”,行义而过耳。

此其为说,亦岂灭理乱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

而其流之弊,孟子至比于禽兽、夷狄,所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也。

今世学术之弊,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

谓之学义而过者乎?

抑谓之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

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

孟子云:“予岂好辩哉?

予不得已也。

”杨、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时,天下之尊信杨、墨,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说。

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

噫,可哀矣!

韩氏云:“佛、老之害甚于杨、墨。

”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

呜呼!

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

夫众方嘻嘻之中,而犹出涕嗟若。

举世恬然以趋,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此其非病狂丧心,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

其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

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

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

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盖不忍症牾朱子者,其本心也。

不得已而与之症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

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

夫道,天下之公道也。

学,天下之公学也。

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

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己矣。

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

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

益于己者,己必喜之。

损于己者,己必恶之。

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也必文”。

某虽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执事所以教,反复数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说。

若鄙说一明,则此数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说而释然无滞,故今不敢缕缕,以滋琐屑之渎。

然鄙说非面陈口析,断亦未能了了于纸笔间也。

嗟乎!

执事所以开导启迪于我者,可谓恳到详切矣。

人之爱我,宁有如执事者乎!

仆虽甚愚下,宁不知所感刻佩服?

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诚然而姑以听受云者,正不敢有负于深爱,亦思有以报之耳。

秋尽东还,必求一面,以卒所请,千万终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