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韩文公庙碑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

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

故申、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

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辨。

是孰使之然哉?

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

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

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

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

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

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

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

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

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

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

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

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

”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

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

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

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

”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

”轼曰:“不然。

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

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见之。

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

” 元丰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

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

其辞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

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

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

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

灭没倒影不能望,作书诋佛讥君王。

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嶷吊英皇。

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

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

犦牲鸡卜羞我觞,于餐荔丹与蕉黄。

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写人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一个平常人能成为世世代代的榜样,一句话能被天下人效法。这都是由于他有顶天立地的造化,关系到事物兴盛衰亡的命运。他的产生是有所来历的,他的去世是有所作为的。所以,申伯、吕侯从山岳降生,傅说死后化为列星,从古至今传说的事,是不可捏造的。孟子说:“我善于修养我的正气。”这种正气寓于寻常之中,充满在天地之间,突然遇到它,王公会失去他们的显贵,晋国、楚国会失去他们的富有,张良、陈平会失去他们的才智,孟贲、夏育会失去他们的勇敢,张仪、苏秦会失去他们的辩才。这是谁使他们这样的呢?那必定有不依靠形体就能站立,不依靠力量就能行走,不等待出生就能存在,不跟随死就能消灭的东西。所以,它在天上是星辰,在地上是河山,在幽暗的地方是鬼神,而在明亮的地方又是人。这是道理上的正常现象,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自东汉以来,道德丧失,文风败坏,异端邪说一起兴起,经历了唐代贞观、开元的兴盛时期,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这些宰相辅佐,都不能挽救。惟独韩文公崛起于平民,谈笑着指挥古文运动,天下人没有不跟从他,道德和文风又回到正道,大概到现在有三百年了。古文运动兴起八个朝代之久的文风的衰败,他的道德挽救了天下人的沉迷不悟,他的忠心冒犯了皇帝的恼怒,以勇气夺取了三军的统帅。这难道不是顶天立地,关系到兴盛衰亡的命运,浩然正气独自存在的人吗? 有人曾经议论过天和人的分别,以为人是什么事都能做的,只有天不容许人作假。智慧可以欺骗王公,却不可以欺骗小猪和鱼;实力可以得到天下,却不可以得到平常的男人和平常的妇女的心。所以,韩公的一片真诚,能够拨开衡山的乌云,却不能挽回唐宪宗的迷惑;能够驯服鳄鱼的凶暴,却不能消除皇甫鏄、李逢吉的诽谤;能够在南海的人民中得到信任,建庙祭祀,世代相传,却不能使自己在朝廷上有一天的安身。大概由于韩公能感动的是天,他不能感动的是人啊! 起初潮州人不知道学习,韩公命进士赵德做他们的老师。从此以后,潮州的读书人,都专心学习文章和品行,影响到一般平民,直到现在,潮州号称容易治理的地方。孔子的话是可证实的,“君子学习了儒道就能够爱护人民,小人学习了儒道就能够容易使唤。”潮州人奉事韩公,饮食必去祭祀,水灾旱灾瘟疫,凡是有要求,必定到那里祈祷。可是庙在刺史公堂的后面,人民认为出入艰难。前任太守想把这个情况向朝廷反映,建座新庙,没有结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此地做官。凡是教育读书人、治理人民的措施,完全以韩公作为老师。人民已经心悦诚服,他就发出命令说:“愿意新建韩文公新庙的,听便!”人民欢喜地奔向庙地,在潮州城的南方七里选择了一块地方,一年就把庙建成了。 有人说:“韩公离开京城,万里迢迢,贬谪在潮州,不足一年就回去了。韩公死后如果有知觉,那他也不会依恋于潮州的,这道理是明白的啊!”我回答说:“不是这样。韩公的神灵存在于天下,宛如水存在于地中,没有什么地方不存在。然而潮州人惟独信仰他这样的深沉,思念他到极点,祭祀时香烟缭绕,凄凉悲切,好像看见韩公一样。譬如,开凿水井得到了泉水,就说水专门在这里,难道合理吗?” 元丰元年,皇帝诏封韩公为昌黎伯,所以庙门的额上题为“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州人请我书写此事刻在石碑上,我就做了一首诗赠送给他们,让他们歌唱来祭祀韩公。那歌词说:您从前骑着龙在白云飘浮的仙乡,亲手抉开了天河,分为天下的文章,织女替您织出云锦的衣裳。飘飘然乘着仙风来到上帝身旁,降临人间为污浊的世上扫除秕糠。西边游览了咸池,巡行了扶桑,被及草木普照金光。追赶李白、杜甫一起翱翔,张籍、皇甫湜跑得汗流腿又僵,隐没的倒影不能望。做书斥责佛教讥讽君王,要看看南海观察衡、湘。经过舜埋葬的九疑山,凭吊女英和娥皇。祝融在前面引导,海神也躲藏,管教蛟龙像驱赶群羊。天上缺少人才,上帝悲伤,吟唱着下凡,派来了一位巫阳。用牦牛做祭品,用鸡卜来占卜,进献酒觞,啊!祭品有荔枝红红、香蕉黄黄。韩公稍不停留,我们就眼泪涕滂,但愿您翩然而来,披拂着长发走下大荒。


注释

潮州:治所在广东潮安县。 韩文公:即韩愈,谥文。 参天地之化:《礼记·中庸》:“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宋朱熹注:“与天地参,谓与天地并立为三矣。” 申、吕自岳降:申、吕,指周宣王时的申伯和吕侯(亦称甫侯),伯夷的后代。相传他们是山岳之神降生的。 傅说为列星:傅说,商王武丁的宰相。相传他死后飞升上天,和众星并列。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见《孟子·公孙丑上》。浩然之气,盛大刚直的正气。 王、公:王侯、公卿。 晋、楚:战国时,晋楚一度是两个最富强的国家。《孟子·公孙丑下》:“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 良、平:张良和陈平,都是汉高祖刘邦的开国功臣,都以足智多谋著称。 贲、育:孟贲和夏育,古代著名的勇士。 仪、秦:张仪和苏秦,战国时游说列国的纵横家。 道:指儒家的学说思想,即所谓道统。 异端:儒家把道家、墨家等不同的学派斥为异端。这里指汉、魏以来长期兴盛的佛教与道教。 贞观开元:这两个时期,历史上号称“太平盛世”。贞观,唐太宗李世民的年号(公元627年-公元649年)。开元,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公元713年-公元741年)。 房、杜:即房玄龄和杜如晦,唐太宗时的贤相。 姚、宋:即姚崇和宋璟,唐玄宗前期的名相。 正:儒家的正道。 盖三百年如此:从韩愈倡导古文到苏轼时期将近三百年。 八代:指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 道济天下之溺:指韩愈提倡儒家之道,把天下人从沉溺佛、老等异端的困境中拯救出来。济,拯救。 忠犯人主之怒:唐宪宗李纯派使者往凤翔迎佛骨入宫,韩愈上表进谏,言词激切,触怒宪宗,几乎被处死。幸大臣裴度、崔群等营救,才贬为潮州刺史。 勇夺三军之帅:唐穆宗李恒时,镇州(治所在今河北正定县)叛乱,杀节度使田弘正,另立王廷凑,韩愈奉命前去宣抚。大臣们都替他担心,认为有被杀的危险,但他只用一次谈话便说服了作乱的将士。回京后穆宗大为高兴,转韩愈为吏部侍郎。 豚鱼:泛指小动物。豚,小猪。 能开衡山之云:衡山,五岳中的南岳,在湖南省衡山县境内。据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诗说:他路过衡山游南岳,正逢秋雨,天阴无风,他诚心祷告,马上云开雨止,天气晴朗。 不能回宪宗之惑:指韩愈谏迎佛骨,唐宪宗不听一事。 能驯鳄鱼之暴:韩愈任潮州刺史时,听说鳄鱼危害百姓,便作《祭鳄鱼文》,命令鳄鱼迁走。据说后来鳄鱼果然向西迁移六十里。 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韩愈贬潮州后,上表谢罪。宪宗看后,很是后悔,想叫他官复原职,但遭到宰相皇甫鎛的中伤阻止,就改韩愈为袁州刺史。唐穆宗时,宰相李逢吉曾弹劾韩愈,罢去韩愈御史大夫职务,降为兵部侍郎。弭,消除。 南海:潮州临南海,所以借南海指潮州。 庙食:接受后世的立庙祭祀。 “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句:语见《论语·阳货》。君子,指士大夫;小人,指老百姓。 刺史公堂:州官办公的厅堂。刺史,唐代州的最高行政长官。 太守:唐时的刺史,相当汉的太守。这里沿用旧名。 元祐五年:公元1090年。 朝散郎:文官名,官阶为从七品。 王涤:生平不详。 卜地:选择地址。 不能一岁:没有一年。韩愈于唐宪宗元和十四年正月贬潮州刺史,同年十月改袁州刺史,在潮州不到一年。 没:通“殁”,死亡。 审:明白。 焄蒿凄怆:祭祀时引起悲伤的情感,语见《礼记·祭义》。。焄,指祭物的香气;蒿,香气蒸发上升的样子。 元丰元年:据《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五十五》,应为“元丰七年”,即公元1084年。 昌黎伯:韩愈的祖籍在昌黎(今属河北省),因而世称昌黎伯。 榜:木匾。 遗:送给。 手抉:用手挑取。 云汉:天河。 天章:文采。 天孙:星名,即织女星。 秕糠:本指米的皮屑,这里比喻邪说异端。 咸池:神话中太阳沐浴的地方。 略:到; 扶桑:神话中日没的地方。 草木衣被昭回光:是说韩愈的道德文章辉映一代,如同日月光照大地,泽及草木一样。 李、杜:李白和杜甫。 籍、湜:张籍和皇甫湜,唐代文学家,韩愈同时代人。 汗流、走且僵:都是形容追赶不上。 灭没倒影不能望:形容张籍、皇甫湜像倒影一样容易灭没,不能仰望韩愈日月般的光辉。 九嶷:山名,又名苍梧,在今湖南省宁远县境内。 英、皇:女英、娥皇,尧帝的两个女儿,同嫁舜帝为妃。 祝融:传说的火神。 海若:海神。 钧天:天的中央。 帝:天帝。 讴吟:唱歌。 巫阳:神巫名。 犦牲:用牦牛作祭品。 鸡卜:用鸡骨占卜。 羞我觞:进酒。 荔丹:庙中的祭品,红色的荔枝。 蕉黄:庙中的祭品,黄色的香蕉。 翩然被发下大荒:祈望韩愈快快降临人世享受祭祀。被,同“披”;大荒,即大地。


简介

这篇文章是苏轼于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三月,接受了潮州知州王涤的请求,替潮州重新修建的韩愈庙所撰写的碑文。


赏析

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八·论韩文公》条:“刘梦得、李习之、皇甫持正、李汉,皆称诵韩公之文,各极其挚。及东坡之碑一出,而后众说尽废。骑龙白云之诗,蹈厉发越,直到《雅》、《颂》,所谓若捕龙蛇、搏虎豹者,大哉言乎!” 明·杨慎《三苏文范·卷十五》引林次崖云:“此碑自始至末,无一懈怠,佳言格论,层见迭出,如太牢之悦口,夜明之夺目,苏文古今所推,此尤其最得意者。”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宋大家苏文忠公文钞·卷二十六》:“予览此文不是昌黎本色,前后议论多漫然,然苏长公气格独存,故录之。”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一》:“韩公贬于潮,而潮祀公为神。盖公之生也,参天地,关盛衰,故公之没也,是气犹浩然独存。东坡极力推尊文公,丰词瑰调,气焰光采,非东坡不能为此,非韩公不足当此。千古奇观也!” 日本·石材贞一《纂评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七》引唐介轩云:“通篇历叙文公一生道德文章功业,而归本在养气上,可谓简括不漏。至行文之排宕宏伟,即置之昌黎集中。几无以辨,此长公出力摸写之作。” 日本·石材贞一《纂评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七》引汪武曹云:“茅评讥其前后议论多漫然,观予细批,可知其谬。若果前后漫然,尚何足言文!” 清·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八》:“此文止是一气挥成,更不用波澜起伏之势,与东坡他文不同。其磅礴澎湃处,与昌黎大略相似。” 清·李扶久《古文笔法百篇·卷六·起笔不平》评解:“韩文公道德文章,乃为孟子后第一人,东坡极力推尊、雄词伟论,气焰光昌,非东坡不能为此,非韩公不能当此,千古大文也。予尝谓文章一起,最要出色。闻东坡作此碑,不能得一起头,起行数十遭,忽得此,果名句。后人拟为‘学而’、‘子曰’,破题亦极确当。文前一段,见参天地、关盛衰由于浩然之气;中一段,见公之合于天乖于人,是所以贬斥之故;后一段,是潮人所以立庙之故,脉理极清;通篇从古圣贤昌黎一生说来,而末方略顾潮州,盖从高处立,阔处行,真大手笔也,又不可以沾沾切时切地律之。



超然台记

〔苏轼〕 〔宋〕

凡物,皆有可观。

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

哺糟啜醨,皆可以醉。

果蔬草木,皆可以饱。

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谓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

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

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

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

物有以盖之矣。

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

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

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

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

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

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

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

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

人固疑予之不乐也。

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

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

于是治其园囿,洁其庭宇,伐安邱、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

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

稍葺而新之。

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

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

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

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犹有存者。

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

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

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

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

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满江红·冬至

〔范成大〕 〔宋〕

寒谷春生,熏叶气、玉筒吹谷。

新阳后、便占新岁,吉云清穆。

休把心情关药裹,但逢节序添诗轴。

笑强颜、风物岂非痴,终非俗。

清昼永,佳眠熟。

门外事,何时足。

且团栾同社,笑歌相属。

着意调停云露酿,从头检举梅花曲。

纵不能、将醉作生涯,休拘束。

送刘攽倅海陵

〔苏轼〕 〔宋〕

君不见阮嗣宗,臧否不挂口。

莫夸舌在齿牙牢,是中惟可饮醇酒。

读书不用多,作诗不须工。

海边无事日日醉,梦魂不到蓬莱宫。

秋风昨夜入庭树,莼丝未老君先去。

君先去,几时回?

刘郎应白发,桃花开不开。

书吴道子画后

〔苏轼〕 〔宋〕

智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

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

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

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馀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

余于他画,或不能必其主名,至于道子,望而知其真伪也。

然世罕有真者,如史全叔所藏,平生盖一二见而已。

祭欧阳文忠公文

〔苏轼〕 〔宋〕

呜呼哀哉!

公之生于世,六十有六年。

民有父母,国有蓍龟,斯文有传,学者有师,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为。

譬如大川乔岳,不见其运动,而功利之及于物者,盖不可以数计而周知。

今公之没也,赤子无所仰芘,朝廷无所稽疑,斯文化为异端,而学者至于用夷。

君子以为无为为善,而小人沛然自以为得时。

譬如深渊大泽,龙亡而虎逝,则变怪杂出,舞鳅鳝而号狐狸。

昔其未用也,天下以为病。

而其既用也,则又以为迟。

及其释位而去也,莫不冀其复用。

至其请老而归也,莫不惆怅失望。

而犹庶几于万一者,幸公之未衰。

孰谓公无复有意于斯世也,奄一去而莫予追。

岂厌世混浊,洁身而逝乎?

将民之无禄,而天莫之遗?

昔我先君,怀宝遁世,非公则莫能致。

而不肖无状,因缘出入,受教于门下者,十有六年于兹。

闻公之丧,义当匍匐往救,而怀禄不去,愧古人以忸怩。

缄词千里,以寓一哀而已矣。

盖上以为天下恸,而下以哭其私。

呜呼哀哉!

卜算子·齿落

〔辛弃疾〕 〔宋〕

刚者不坚牢,柔者难摧挫。

不信张开口角看,舌在牙先堕。

已阙两边厢,又豁中间个。

说与儿曹莫笑翁,狗窦从君过。

秋波媚·七月十六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

〔陆游〕 〔宋〕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

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

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范文正公文集叙

〔苏轼〕 〔宋〕

庆历三年,轼始总角入乡校,士有自京师来者,以鲁人石守道所作《庆历圣德诗》示乡先生。

轼从旁窥观,则能诵习其词,问先生以所颂十一人者何人也?

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

”轼曰:“此天人也耶?

则不敢知。

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

”先生奇轼言,尽以告之。

且曰:“韩、范、富、欧阳,此四人者,人杰也。

”时虽未尽了,则已私识之矣。

嘉祐二年,始举进士至京师,则范公殁。

既葬而墓碑出,读之至流涕,曰:“吾得其为人。

”盖十有五年而不一见其面,岂非命也欤?

是岁登第,始见知于欧阳公,因公以识韩、富,皆以国士待轼,曰:“恨子不识范文正公。

”其后三年,过许,始识公之仲子今丞相尧夫。

又六年,始见其叔彝叟京师。

又十一年,遂与其季德孺同僚于徐。

皆一见如旧,且以公遗稿见属为叙。

又十三年,乃克为之。

呜呼!

公之功德,盖不待文而显,其文亦不待叙而传。

然不敢辞者,自以八岁知敬爱公,今四十七年矣。

彼三杰者,皆得从之游,而公独不识,以为平生之恨。

若获挂名其文字中,以自托于门下士之末,岂非畴昔之愿也哉!

古之君子,如伊尹、太公、管仲、乐毅之流,其王霸之略,皆素定于畎亩中,非仕而后学者也。

淮阴侯见高帝于汉中,论刘、项短长,画取三秦,如指诸掌。

及佐帝定天下,汉中之言,无一不酬者。

诸葛孔明卧草庐中,与先主论曹操、孙权,规取刘璋,因蜀之资,以争天下,终身不易其言。

此岂口传耳受,尝试为之,而侥幸其或成者哉。

公在天圣中,居太夫人忧,则已有忧天下致太平之意,故为万言书以遗宰相,天下传诵。

至用为将,擢为执政,考其平生所为,无出此书者。

今其集二十卷,为诗赋二百六十八,为文一百六十五。

其于仁、义、礼、乐,忠、信、孝、弟,盖如饥渴之于饮食,欲须臾忘而不可得。

如火之热,如水之湿,盖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

虽弄翰戏语,率然而作,必归于此。

故天下信其诚,争师尊之。

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

”非有言也,德之发于口者也。

又曰:“我战则克,祭则受福。

”非能战也,德之见于怒者也。

元祐四年四月十一日。

答谢民师推官书

〔苏轼〕 〔宋〕

近奉违,亟辱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

某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

自还海北,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

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

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

”又曰:“辞达而已矣。

”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

求物之妙,如系风捕景,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

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

是之谓辞达。

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扬雄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

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

而独悔于赋,何哉?

终身雕篆,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

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

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馀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

因论文偶及之耳。

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

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须惠力法雨堂两字,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

又舟中局迫难写,未能如教。

然轼方过临江,当往游焉。

或僧有所欲记录,当为作数句留院中,慰左右念亲之意。

今日至峡山寺,少留即去。

愈远,惟万万以时自爱。

刑赏忠厚之至论

〔苏轼〕 〔宋〕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

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

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

故其吁俞之声,欢欣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

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

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

罚疑从去,所以谨刑也。

” 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

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

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

四岳曰:“鲧可用。

”尧曰:“不可。

鲧方命圮族。

”既而曰:“试之。

”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

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

《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

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

”呜呼!

尽之矣。

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

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

过乎仁,不失为君子。

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

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

赏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

刑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

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

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

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

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

君子如怒,乱庶遄沮。

”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

制其喜怒,而不失乎仁而已矣。

《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