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一传

江天一,字文石,徽州歙县人。

少丧父,事其母及抚弟天表,具有至性。

尝语人曰:“士不立品者,必无文章。

”前明崇祯间,县令傅岩奇其才,每试辄拔置第一。

年三十六,始得补诸生。

家贫屋败,躬畚土筑垣以居。

覆瓦不完,盛暑则暴酷日中。

雨至,淋漓蛇伏,或张敝盖自蔽。

家人且怨且叹,而天一挟书吟诵自若也。

天一虽以文士知名,而深沉多智,尤为同郡金佥事公声所知。

当是时,徽人多盗,天一方佐佥事公,用军法团结乡人子弟,为守御计。

而会张献忠破武昌,总兵官左良玉东遁,麾下狼兵华于途,所过焚掠。

将抵徽,徽人震恐,佥事公谋往拒之,以委天一。

天一腰刀帓首,黑夜跨马,率壮士驰数十里,与狼兵鏖战于祁门,斩馘大半,悉夺其马牛器械,徽赖以安。

顺治二年夏五月,江南大乱,州县望风内附,而徽人犹为明拒守。

六月,唐藩自立于福州,闻天一名,授监纪推官。

先是,天一言于佥事公曰:“徽为形胜之地,诸县皆有阻隘可恃,而绩溪一面当孔道,其他独平迤,是宜筑关于此,多用兵据之,以与他县相犄角。

”遂筑丛山关。

已而清师攻绩溪,天一日夜援兵登陴不少怠,间出逆战,所杀伤略相当。

于是,清师以少骑缀天一于绩溪,而别从新岭入,守岭者先溃,城遂陷。

大帅购天一甚急。

天一知事不可为,遽归,嘱其母于天表,出门大呼:“我江天一也。

”遂被执。

有知天一者,欲释之,天一曰:“若以我畏死也?

我不死,祸且族矣。

”遇佥事公于营门,公目之曰:“文石,女有老母在,不可死。

”笑谢曰:“焉有与人共事而逃其难者乎?

公幸勿为我母虑也。

”至江宁,总督者欲不问,天一昂首曰:“我为若计,若不如杀我。

我不死,必复起兵。

”遂牵诣通济门。

既至,大呼高皇帝者三,南向再拜讫,坐而受刑。

观者无不叹息泣下。

越数日,天表往收其尸,瘗之。

而佥事公亦于是日死矣。

当狼兵之被杀也,凤阳督马士英怒,疏劾徽人杀官军状,将致佥事公于死。

天一为赍辨疏,诣阙上之,复作《吁天说》,流涕诉诸贵人,其事始得白。

自兵兴以来,先后治乡兵三年,皆在佥事公幕。

是时幕中诸侠客号知兵者以百数,而公独推重天一,凡内外机事悉取决焉。

其后竟与公同死,虽古义烈之士无以尚之。

汪琬曰:方胜国之末,新安士大夫死忠者,有汪公伟、凌公駉与佥事公三人,而天一独以诸生殉国。

予闻天一游淮安,淮安民妇冯氏者,刲肝活其姑,天一征诸名士作诗文表章之,欲疏于朝,不果。

盖其人好奇尚气类如此。

天一本名景,别自号石稼樵夫,翁君汉津云。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江天一,字文石,徽州歙县人。(他)小时候就死了父亲,侍奉他的母亲,和抚养弟弟天表,有着纯厚的本性。他曾经对别人说:“一个读书人,不树立好的道德品行,就必然没有好文章。”前朝明末崇祯年间,歙县县令傅岩认为他才学奇异,每次县里童生的岁试,总是选拔他为第一名。但到三十六岁,才补上一名生员。他家里很穷,房屋残破不堪,就自己动手用畚箕挑土筑墙而住。屋上盖的瓦片不齐全,大热天就暴晒在酷热的太阳中;下雨天,全身被雨淋得像蛇一样蜷伏着,有时张起破伞来遮挡一下。家里的人一面埋怨,一面叹息,然而天一却捧着书本朗读,和平常一样。 天一虽因为是文人而出名,但是却深刻沉着,足智多谋,特别受到同郡佥事金声的赏识。在那个时候,徽州一带盗匪很多,江天一便辅助佥事金声,用军队的办法团结组织乡里的年轻人,作好防守的打算。适逢张献忠攻破了武昌,总兵官左良玉向东逃跑,他部下那些广西土司的军队在半路上发生叛乱,所经过的地方放火抢劫。将要到达徽州时,徽州人非常震惊恐惧。佥事金声计议派兵去抵抗,把这件事委托给了天一。天一佩腰刀,裹头巾,黑夜里骑着马,率领一批勇士奔跑了几十里,与叛乱的广西土司军队在祁门进行激战,杀死了叛兵一大半人,夺取了他们所有的牛马和兵器,徽州城依赖这次战役而得以平安。 清顺治二年夏五月,江南已被清兵攻破,各州县见势纷纷归附清朝,但徽州人民还是为明王朝坚守抵抗。六月,明宗室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称帝,听说江天一的名声,便委任他为监纪推官。在此之前,天一对佥事金声说:“徽州是个地势优越的地方,各县都有险要之处可以依赖,只是绩溪那一面正当交通要道,那里地势特别平坦,因此应该在那里建筑关口,多派兵驻守,以和别的县相互配合,夹制敌人。”于是在绩溪筑起了丛山关。不久,清兵攻打绩溪,江天一日夜手持兵器登城防守,一点也不松懈。有时出城迎战,双方死伤大致不相上下。于是清兵用少数骑兵在绩溪牵制住江天一,而另外从新岭进攻。守岭的人先败逃了,绩溪城终于沦陷了。 清军的主将悬赏捉拿天一非常急迫。江天一知道抗清之事已没有希望,就立即回家,把母亲托付给弟弟天表,出门大叫:“我就是江天一!”于是被逮捕。清军中有知道天一的,想释放他。天一说:“你以为我怕死吗?我不死,灾祸将是全家被杀!”在营门口遇见了佥事金声,金声看着他说:“文石,你还有老母亲在,你不能死。”江天一笑着辞谢道:“哪里有和人一起共事而在危难时刻逃避的呢?希望你不要为我的母亲担忧。”到了南京,总督洪承畴想不问罪,江天一昂起头来说:“我为你考虑,还是把我杀了的好;我不死,必定再要起兵!”于是把他拖到通济门刑场。到了那里,江天一高呼“高皇帝”三遍,向南面一拜再拜,拜完,坐下来受刑。围观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叹流泪的。过了几天,天表去收殓天一的尸体,把他安葬了。而佥事金声也是在这一天被杀害的。 当广西土司的叛兵被江天一杀伤之后,凤阳总督马士英非常恼怒,向皇帝上奏章揭发徽州人拦杀官军的罪状,想致佥事金声于死地。江天一为此带着申辨金声无罪的奏章,赴朝廷递呈上;又写了《吁天说》,流着眼泪向掌权大臣申诉,这件事情才得以弄清楚。自从清兵与明王朝开战以来,前后训练乡兵三年,都在佥事金声的幕府中。当时,幕府中众多侠义之士号称精通兵法的有上百人,而金声只是推重天一,凡对内对外的机密大事,都取决于天一。后来天一竟然与金声同时牺牲。像天一这样的人,即便是古代义烈之士,也没有能超过他的。我是在翁汉津那里得知江天一的生平事迹的,于是替他写了这篇传记。 汪琬说:正当前朝的末期,新安的士大夫尽忠而死的有汪伟、凌駉与金声三人,而只有江天一是以生员的身份为国殉难的。我听说江天一游经淮安,淮安有个姓冯的民妇,割下自己的肝脏救活了她的婆婆,江天一得知后便请了许多有名的人写诗作文来表彰她,还想上奏章给朝廷,最后没有成功。这个人喜欢奇特、崇尚气节大致就象这样。天一本来名景,另外还自号“石嫁樵夫”,这也是翁汉颖说的。


注释

徽州:清代徽州府,辖歙(shè)县、休宁、祁门、绩溪等六县,府治在歙县。 具:通“俱”。至性:善良天性,指孝顺父母、友爱兄弟。 尝:曾经。语:对……说。 立品:树立良好品德。 傅岩:字野清,浙江义乌人,崇祯(1628—1644)初年进士,授歙县令,官至监察御史。 试:指童生岁试。 补诸生:考取秀才,成为县学生员。 败:破、坏。 躬畚(běn本)土筑垣:亲自取土筑墙。畚,竹制或木制撮土工具。此作动词用。 暴(pù铺):通“曝”,晒。 蛇伏:像蛇一样蜷伏着。 敝盖:破伞。 自若:自如,像平常一样。 金佥事:金声,字正希,休宁人,崇祯年间(1628—1644)进士,授庶吉士,辞归,后授山东佥事,未就。清兵南下,于家乡起兵守御,相持累月,失败被俘,被杀于南京。休宁与歙县同属徽州府,故称“同郡”。知:赏识。 为守御计:作防御的打算。 会:逢、遇。张献忠:农民起义军领袖。他率军破武昌,时间在1643年(崇祯十六年)五月。 左良玉:明末为总兵,驻军武昌,1643年以缺粮就食为名,移兵九江,沿途掳掠。事载《明史》本传。但《明史》、温睿临《南疆逸史》两书中的《金声传》,说金声率徽州民击破的是凤阳总督马士英的黔军。此传所记,可能是传闻之误。 狼兵:以广西东兰、那地、南丹等地人组成的军队。该地少数民族强悍善斗,历史上称狼人,亦作俍人。明代后期,该地土司兵可由朝廷调用,世称狼兵。(参看《明史·兵志三》、清代陆次云《洞溪纤志·狼人》)华:同“哗”,哗变之省文,指军队叛乱。 帓(mò末)首:以巾裹头。帓,头巾。 斩馘(guó国):杀死杀伤。馘,原意为作战时割下所杀敌人的左耳,用以计功。《诗经·鲁颂·泮水》:“在泮献馘。”郑玄注::“馘,所格者之左耳。” 江南大乱:指清兵渡江,南明王朝覆灭。 内附:归附自己这一方,指降清。汪琬为清朝官员,故如此说。 唐藩:明唐王朱聿键。南明王朝覆灭后,原礼部尚书黄道周等在福州拥立唐王为帝,改元隆武。古代称分封各地之王为藩王。朱聿键八世祖为朱元璋第二十二子,分封于南阳,藩号为唐。 监纪推官:明代无此官名。推官为府级掌刑狱的官。当时,唐王政权遥授金声为右都御史、兵部左侍郎、提督南直军务。这里所谓“监纪推官”,当为其属下掌监察司法之官职。 形胜之地:地势险要的地方。《史记·高祖本纪》:“秦形胜之国。”裴骃集解引张晏的话:“秦地带山河,得形势之胜便也。” 阻隘:险阻要隘。 孔道:通道。 平迤(yí夷):平坦。 相犄(jī机)角:相互牵制,攻击敌方。《左传·襄公十四年》:“譬如捕鹿,晋人角之,诸戎犄之。”犄,捉住脚;角,抓住角。后遂以“犄角”喻从不同方向辖制、攻击敌人。 丛山关:在绩溪县北。 已而:不久。 援兵:引兵。陴(pí皮):城上矮墙,也叫女墙。 逆战:迎战。 少骑:少数骑兵。骑,一兵一马之合称。缀:牵制。 新岭:在休宁县南。 大帅:指清派往攻击金声义军的总兵张天禄。购:悬赏捉拿。 嘱:托付。 知天一者:指知道江天一之为人的清官兵。 若:你。 祸且族:将遭灭族之祸。族,灭族。《书经·泰誓上》:“罪人以族。”孔安国传:“一人有罪,刑及父母兄弟妻子。” 女:通“汝”。 焉:哪里。逃其难:指遇难而逃。 幸:敬词。 江宁:1645年(顺治二年),改南京应天府为江宁府,今南京。 总督:指洪承畴。洪承畴原为明三边总督,被俘降清,1645年,以内阁学士、兵部尚书总督军务,招抚江南各省。不问:不问罪。 通济门:南京城南面偏西之门,当时为刑场。 高皇帝:明太祖朱元璋谥号。 瘗(yì意):埋葬。 马士英:明末天启年间(1621—1627)进士,崇祯(1628—1644)末年官兵部侍郎,总督庐州凤阳道军务,曾遣使者征调贵州兵抵抗农民军。 疏劾:上疏弹劾。状:情状、罪状。 贲(jī机):携带。 诣阙:到朝廷上。 《吁天说》:传主所写的说明真相的文字。吁天,向天呼吁。 贵人:指朝廷中权贵。 白:澄清冤诬。 号知兵者:号称懂兵法之人。 无以尚之:没有人超过他。尚,通“上”。 胜国:已亡之国。《周礼·地官·媒氏》:“凡男女之阴讼,听之于胜国之社。”郑玄注:“胜国,亡国也。”谓为今国所胜之国。此指明朝。 新安:古新安郡,即徽州。死忠者:为国家而死者。 汪公伟:汪伟,休宁人,崇祯(1628—1644)末年官翰林院检讨,李自成破北京,自缢死。凌公駉(jiōng):凌駉,休宁人,崇祯(1628—1644)末年官兵部主事;在南明王朝中,巡抚河南,守归德,清兵破城,自缢死。 刲(kuī亏)肝活其姑:割下自己之肝为药,治好婆母之病。此显然是不经之传说。 征:征集。表章:表彰。章,通“彰”。 好奇尚气:喜做非常之事,崇尚气节。类如此:如同这样。


简介

《江天一传》出自《四库全书》,作者是清代初年散文家汪琬。文章表现了江天一不计贫贱的秉性以及以读书为乐的超然心态。



浣溪沙·红桥

〔王士禛〕 〔清〕

白鸟朱荷引画桡,垂杨影里见红桥,欲寻往事已魂消。

遥指平山山外路,断鸿无数水迢迢,新愁分付广陵潮。

风流子·出关见桃花

〔张惠言〕 〔清〕

海风吹瘦骨,单衣冷、四月出榆关。

看地尽塞垣,惊沙北走。

山侵溟渤,叠障东还。

人何在?

柳柔摇不定,草短绿应难。

一树桃花,向人独笑。

颓垣短短,曲水湾湾。

东风知多少?

帝城三月暮,芳思都删。

不为寻春较远,辜负春阑。

念玉容寂寞,更无人处,经他风雨,能几多番?

欲附西来驿使,寄与春看。

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

〔龚自珍〕 〔清〕

钦差大臣兵部尚书都察右都御史林公既陛辞,礼部主事仁和龚自珍则献三种决定义,三种旁义,三种答难义,一种归墟义。

中国自禹、箕子以来,食货并重。

自明初开矿,四百余载,未尝增银一厘。

今银尽明初银也,地中实,地上虚,假使不漏于海,人事火患,岁岁约耗银三四千两,况漏于海如此乎?

此决定义,更无疑义。

汉世五行家,以食妖、服妖占天下之变。

鸦片烟则食妖也,其人病魂魄,逆昼夜。

其食者宜缳首诛!

贩者、造者宜刎脰诛!

兵丁食宜刎脰诛!

此决定义,更无疑义。

诛之不可胜诛,不可绝其源。

绝其源,则夷不逞,奸民不逞。

有二不逞,无武力何以胜也?

公驻澳门,距广州城远,夷筚也,公以文臣孤入夷筚。

其可乎?

此行宜以重兵自随,此正皇上颁关防使节制水师意也。

此决定义,更无疑义。

食妖宜绝矣,宜并杜绝呢羽毛之至,杜之则蚕桑之利重,木棉之利重,蚕桑、木棉之利重,则中国实。

又凡钟表、玻璃、燕窝之属,悦上都之少年,而夺其所重者,皆至不急物也,宜皆杜之。

此一旁义。

宜勒限使夷人徙澳门,不许留一夷。

留夷馆一所,为互市之栖止。

此又一旁义。

火器宜讲求,京师火器营,乾隆中攻金川用之,不知施于海便否?

广州有巧工能造火器否?

胡宗宪《图编》,有可约略仿用者否?

宜下君吏议,如带广州兵赴澳门,多带巧匠,以便修整军器。

此又一旁义。

于是有儒生送难者曰:中国食急于货,袭汉臣刘陶旧议论以相抵。

固也,似也,抑我岂护惜货,而置食于不理也哉?

此议施于开矿之朝,谓之切病。

施之于禁银出海之朝,谓之不切病。

食固第一,货即第二,禹、箕子言如此矣。

此一答难。

于是有关吏送难者曰:不用呢羽、钟表、燕窝、玻璃、税将绌。

夫中国与夷人互市,大利上在利其米,此外皆末也。

宜正告之曰:行将关税定额,陆续请减,未必不蒙恩允,国家断断不恃榷关所入,矧所损细所益大?

此又一答难。

乃有迂诞书生送难者,则不过曰为宽大而已,曰必毋用兵而已。

告之曰:刑乱邦用重典,周公公训也。

至于用兵,不比陆路之用兵,此驱之,非剿之也。

此守海口,防我境,不许其入,非与彼战于海,战于艅艎。

伏波将军则近水,非楼船将军,非横海将军也。

况陆路可追,此无可追,取不逞夷人及奸民,就地正典刑,非有大兵阵之原野之事,岂古人于陆路开边衅之比也哉?

此又一答难。

以上三难,送难者皆天下黠猾游说,而貌为老成迂拙者也。

粤省僚吏中有之,幕客中有之,游客中有之,商估中有之,恐绅士中未必无之,宜杀一儆百。

公此行此心,为若辈所动,游移万一,此千载之一时,事机一跌,不敢言之矣!

不敢言之矣!

古奉使之诗曰:“优心悄悄,仆夫况瘁。

”悄悄者何也?

虑尝试也,虑窥伺也,虑泄言也。

仆夫左右亲近之人,皆大敌也。

仆夫且忧形于色,而有况瘁之容,无飞扬之意,则善于奉使之至也。

阁下其绎此诗!

何为一归墟义也。

曰:我与公约,期公以两期期年,使中国十八行省银价平。

物力实,人心定,而后归报我皇上。

《书》曰:“若射之有志。

”我之言,公之鹄矣。

杏花天

〔江开〕 〔清〕

谢娘庭院通芳径。

四无人、花梢转影。

几番心事无凭准。

等得青春过尽。

秋千下、佳期又近。

算毕竟、沉吟未稳。

不成又是教人恨。

待倩杨花去问。

游丹霞记

〔袁枚〕 〔清〕

甲辰春暮,余至东粤,闻仁化有丹霞之胜,遂泊五马峰下,别买小舟,沿江往探。

山皆突起平地,有横皴,无直理,一层至千万层,箍围不断。

疑岭南近海多螺蚌,故峰形亦作螺纹耶?

尤奇者,左窗相见,别矣,右窗又来。

前舱相见,别矣,后舱又来。

山追客耶,客恋山耶?

舛午惝恍,不可思议。

行一日夜,至丹霞。

但见绝壁无蹊径,惟山胁裂一缝如斜锯开。

人侧身入,良久得路。

攀铁索升,别一天地。

借松根作坡级,天然高下,绝下滑履。

无级处则凿崖石而为之,细数得三百级。

到阑天门最隘,仅容一客,上横铁板为启闭,一夫持矛,鸟飞不上。

山上殿宇甚固甚宏阔,凿崖作沟,引水僧厨,甚巧。

有僧塔在悬崖下,崖张高幂吞覆之。

其前群岭环拱,如万国侯伯执玉帛来朝,间有豪牛丑犀,犁靬幻人,鸱张蛮舞者。

余宿静观楼。

山千仞衔窗而立,压人魂魄,梦亦觉重。

山腹陷进数丈,珠泉滴空,枕席间琮琤不断。

池多文鱼在泳游。

余置笔砚坐片时,不知有世,不知有家,亦不知此是何所。

次日,循原路下如理旧书愈觉味得。

立高处望自家来踪,从江口到此,蛇蟠蚓屈,纵横无穷,约百里而遥。

倘用郑康成虚空鸟道之说,拉直线行,则五马峰至丹霞,片刻可到。

始知造物者故意顿挫作态,文章非曲不为功也。

第俯视太陡,不能无悸,乃坐石磴而移足焉。

僧问丹霞较罗浮何如,余曰:罗浮散漫,得一佳处不偿劳,丹霞以遒警胜矣。

又问:“无古碑何也?

”曰:雁宕开自南宋,故无唐人题名。

黄山开自前明,故无宋人题名。

丹霞为国初所开,故并明碑无有。

大抵禹迹至今四千馀年,名山大川,尚有屯蒙未辟者,如黄河之源,元始探得,此其证也。

然即此以观,山尚如此,愈知圣人经义更无津涯。

若因前贤偶施疏解,而遽欲矜矜然阑禁后人,不许再参一说者,陋矣妄矣,殆不然矣。

与孙以宁书

〔方苞〕 〔清〕

昔归震川尝自恨足迹不出里闬,所见闻无奇节伟行可记。

承命为征君作传,此吾文托记以增重也,敢不竭其愚心。

所示群贤论述,皆未得体要。

盖其大致不越三端:或详讲学宗指及师友渊源,或条举平生义侠之迹,或盛称门墙广大,海内向仰者多。

此三者,皆征君之末迹也,三者详而征君之事隐也。

古之晰于文律者,所载之事,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

太史公传陆贾,其分奴婢、装资,琐琐者皆载焉。

若萧、曹世家而条举其治绩,则文字虽增十倍,不可得而备矣。

故尝见义于《留侯世家》,曰:“留侯所从容与上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

”此明示后世缀文之士以虚实详略之权度也。

宋元诸史,若市肆簿籍,使览者不能终篇,坐此义不讲耳。

征君义侠,舍杨、左之事,皆乡曲自好者所能勉也,其门墙广大,乃度时揣已,不敢如孔、孟之拒孺悲、夷之,非得已也。

至论学,则为书甚具。

故并弗采著于传上,而虚言其大略。

昔欧阳公作《尹师鲁墓志》,至以文自辩。

而退之之志李元宾,至今有疑其太略者。

夫元宾年不及三十,其德未成,业未著,而铭辞有曰:“才高乎当世,而行出乎古人。

”则外此尚安有可言者乎?

仆此传出,必有病其太略者,不知往昔群贤所述,惟务征实,故事愈详而义愈狭。

今详者略,实者虚,而征君所蕴蓄转似可得之意言之外,他日载之家乘,达于史官,慎毋以彼而易此。

惟足下的然昭晰,无惑于群言,是征君之所赖也,于仆之文无加损焉。

如别有欲商论者,则明以喻之。

祝英台近·剪鲛绡

〔文廷式〕 〔清〕

剪鲛绡,传燕语,黯黯碧草暮。

愁望春归,春到更无绪。

园林红紫千千,放教狼藉,休但怨、连番风雨。

谢桥路,十载重约钿车,惊心旧游误。

玉佩尘生,此恨奈何许!

倚楼极目天涯,天涯尽处,算只有蒙蒙飞絮。

望罗浮

〔翁方纲〕 〔清〕

只有蒙蒙意,人家与钓矶。

寺门钟乍起,樵客径犹非。

四百层泉落,三千丈翠飞。

与谁参画理?

半面尽斜晖。

癸未去金陵日与阮光禄书

〔侯方域〕 〔清〕

仆窃闻君子处己,不欲自恕而苛责他人以非其道。

今执事之于仆,乃有不然者,愿为执事陈之。

执事,仆之父行也。

神宗之末,与大人同朝,相得甚欢。

其后乃有欲终事执事而不能者,执事当自追忆其故,不必仆言之也。

大人削官归,仆时方少,每侍,未尝不念执事之才而嗟惜者弥日。

及仆稍长,知读书,求友金陵,将戒途,而大人送之曰:“金陵有御史成公勇者,虽于我为后进,我常心重之。

汝至,当以为师。

又有老友方公孔照,汝当持刺拜于床下。

”语不及执事。

及至金陵,则成公已得罪去,仅见方公,而其子以智者,仆之夙交也,以此晨夕过从。

执事与方公,同为父行,理当谒,然而不敢者,执事当自追忆其故,不必仆言之也。

今执事乃责仆与方公厚,而与执事薄。

噫,亦过矣。

忽一日,有王将军过仆甚恭。

每一至,必邀仆为诗歌,既得之,必喜,而为仆贳酒奏伎,招游舫,携山屐,殷殷积旬不倦。

仆初不解,既而疑以问将军。

将军乃屏人以告仆曰:“是皆阮光禄所愿纳交于君者也,光禄方为诸君所诟,愿更以道之君之友陈君定生、吴君次尾,庶稍湔jiā

乎。

”仆容谢之曰:“光禄身为贵卿,又不少佳宾客,足自娱,安用此二三书生为哉。

仆道之两君,必重为两君所绝。

若仆独私从光禄游,又窃恐无益光禄。

辱相款八日,意良厚,然不得不绝矣。

”凡此皆仆平心称量,自以为未甚太过,而执事顾含怒不已,仆诚无所逃罪矣!

昨夜方寝,而杨令君文骢叩门过仆曰:“左将军兵且来,都人汹汹,阮光禄扬言于清议堂,云子与有旧,且应之于内,子盍行乎。

”仆乃知执事不独见怒,而且恨之,欲置之族灭而后快也。

仆与左诚有旧,亦已奉熊尚书之教,驰书止之,其心事尚不可知。

若其犯顺,则贼也。

仆诚应之于内,亦贼也。

士君子稍知礼义,何至甘心作贼!

万一有焉,此必日暮途穷,倒行而逆施,若昔日干儿义孙之徒,计无复之,容出于此。

而仆岂其人耶,何执事文织之深也!

窃怪执事常愿下交天下士,而展转蹉跎,乃至嫁祸而灭人之族,亦甚违其本念。

倘一旦追忆天下士所以相远之故,未必不悔,悔未必不改。

果悔且改,静待之数年,心事未必不暴白。

心事果暴白,天下士未必不接踵而至执事之门。

仆果见天下士接踵而至执事之门,亦必且随属其后,长揖谢过,岂为晚乎?

而奈何阴毒左计一至于此!

仆今已遭乱无家,扁舟短棹,措此身甚易。

独惜执事忮机一动,长伏草莽则已,万一复得志,必至杀尽天下士以酧其宿所不快,则是使天下士终不复至执事之门,而后世操简书以议执事者,不能如仆之词微而义婉也。

仆且去,可以不言,然恐执事不察,终谓仆于长者傲,故敢述其区区,不宣。

眼儿媚·咏红姑娘

〔纳兰性德〕 〔清〕

骚屑西风弄晚寒,翠袖倚阑干。

霞绡裹处,樱唇微绽,靺鞨红殷。

故宫事往凭谁问,无恙是朱颜。

玉墀争采,玉钗争插,至正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