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欧阳内翰第一书

内翰执事: 洵布衣穷居,尝窃有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

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

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谏官,尹公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

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

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

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

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

既复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

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

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

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

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

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异。

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富公复自外人为宰相,其势将复合为一。

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而果将有以发之也。

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焉,今将往见之矣。

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则又为之潸然出涕以悲。

呜呼!

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

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

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

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叫呼扳援而闻之以言。

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

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

则四人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

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

何者?

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

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

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

执事之文,纡馀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极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

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

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

陆贽之文,遣言措意,切近得当,有执事之实。

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

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

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

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

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

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

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

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

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

而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

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七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

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

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

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

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

方其始也,人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

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

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

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

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

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

噫!

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

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写人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内翰执事: 我苏洵本是乡野平民,生活穷困,曾经私下叹息,觉得天下的人,不可能都是贤慧的,也不可能都不肖。所以贤明正直的人处在世上,有聚合必有分离,有分离又必有聚合。过去天子正当有意于统治国家治理天下的时候,范仲淹公在宰相府,富弼公当枢密副使,执事您与余靖公、蔡襄公任谏官,尹洙公奔走于上上下下,在边防要塞施展才能。正当此时,天下的人,细如毛发的、实用如丝粟的才干,都纷纷起来,合成一股力量。而我苏洵自认为一己的愚笨无用,没有能力自我奋起,参与于众人之间,所以退下来修养身心,寄希望于大道的将会成功,从而可以再次见到当代的贤人、君子们。不幸的是自己的道德学问还没有修养好,范仲淹公西去,富弼公北上,执事您与余靖公、蔡襄公等,又被分别派到四面八方去,而尹洙公也失去了权势,四处奔走充任小官。我苏洵那时正在京中,亲眼见到了这些事情,无可奈何地只能仰天长叹,认为这些人离开朝廷,即使大道有成,也不足以为之庆幸。进而我又想,过去众位君子之进入朝廷,一开始,必然是有好人们推荐的;现如今,又必然是有坏人们离间的。当今的时势,要是不再有好人,那就完了啊!而如果不是这样,我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姑且继续养我的心,让使自己的道德学问有更大的成功而期待着,又有什么妨害呢?退下来又过了十年,虽不敢说道已有所成,但是胸中自有一股浩浩荡荡之气,好像与过去不一样了。而余靖公正好在南方有所成功,执事您和蔡襄公又相继登上了朝廷,富弼公又从外任调入朝廷当宰相,这样的形势又可合成一股力量了。真让人高兴而自我祝贺,以为道德学问已经略有成绩并且真将有施展的机会了。接着又回过头想道,过去所仰慕爱戴的,但始终未能见其亲颜的,约有六位,现在将能去见见他们了。而这六位之中,范公、尹公二位已经去世,不禁为他二位暗暗流泪,感到悲伤。唉!这两位已经再也见不到了,而尚可宽慰我心的,还有四位在,则又正可宽慰自己。想到只剩四位了,所以又急急乎想见他们一面,以便把心里所想说的话都向他们一吐为快,而富弼公又出任了天子的宰相,边远地方的贫寒之士,没能马上在他面前说上话;而余靖公、蔡襄公,远的还在万里之外,只有执事您身在朝廷,您的地位还不是最高贵,正可以叫得应、拉得着、听得见我的话。但是限于饥寒与衰老等毛病,又缠于身而滞留了自己,叫我不能亲自登执事您的门庭来拜谒。以渴慕盼望爱戴喜悦这几位的心情,十年而不得一见,而他们已有死了的,像范公、尹公二位;剩下四位之中,不是因为他的威势就不能够互通说话,又怎么可以因为不能亲自前往拜谒而作罢呢!执事您的文章,天下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但我自以为我苏洵知道得特别深刻,是超过了天下之人的。为什么这样说?孟子的文章,语言简约而意思详尽,他不说尖刻与斩钉截铁的文辞,然而话的锋芒却谁也不敢侵犯。韩愈的文章,好比长江黄河,浑然浩荡奔流宛转,像是鱼鳖蛟龙,万种怪异令人惶惶惑惑,却能遏制隐蔽而掩藏起来,不让它们自露于外;而人们远远望见它们渊深的光芒,苍茫的色彩,也就都自我畏惧而去躲避它们,不敢接近它们,正视它们。而执事您的文章,委婉详备,来来回回多曲折变化,却条理清晰通达,疏阔而畅适,无间隔,不折断,气势造极而语言净尽,急切的言词与高妙的论述,说来却闲适而平易,从没有艰苦费力的表现。上述这三点,都足以断然使您自成一家。只有李翱的文章,它的味道澹泊而隽永,它的光彩油然而幽静,高低谦让,颇有执事您的姿态。陆贽的文章,用词与达意,切近事理,准确恰当,颇近执事您的切实;而执事您的才华,又自有超过别人的地方。大致执事您的文章,不是孟子、韩愈的文章,而是您欧阳子的文章。乐于称道人善良而不谄媚于别人,是因为他的为人确实经得起这样的称道;那些不知情的人,则认为赞誉人是为了求得别人的欢欣。赞誉人以求人喜欢的事,我苏洵是不那样做的;之所以要称道执事您的光明盛大的道德,而不能自我控制的原因,也是为了想让执事您知晓我是了解您的。尽管如此,执事您的大名,早已遍知于天下,即使没读过您文章的,也都早就知道有个欧阳修的了。而我苏洵却不幸,沦落在草野冷落的地方。而自己的道德修养,近来粗有所成。想空手奉上不满一尺的书信,把自己托付给执事您,将怎么能让执事您了解我,并相信我呢?我苏洵年轻时不学习,活到二十七岁,才知道要读书,和有学问的人一起交往学习。年龄既已老大了,却又不去刻意严厉付诸行动,期望自己效仿古人,但看到和自己同列的等辈,又都不如自己,于是觉得自己可以了。后来穷困得更加严重,就拿古人的文章来读,开始觉得古人所發言论,与自己的有很大的不同。常常反省自己,自觉一己之才能,又好像还不仅仅只是这些。于是把旧时所写的文章几百篇悉数烧掉,而拿起《论语》《孟子》、韩愈以及其他伟人贤士的文章,正襟危坐,整天都阅读它们,花了有七八年时间。刚开始,读进去只觉惶惶然,广博地观览于其外,则又害怕得惊叫起来。时间长了,读得也更精细了,胸中豁然开朗似的明白了,好像人家的话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但我还是不敢提笔也这样写。时间更久了,胸中想说的话更多了,不能克制自己,便试着把它们写出来。以后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读它们,只觉得文思泉涌,好像写出来是很容易的,然而还不敢自以为是啊。近日所作的《洪范论》《史论》等一共七篇,执事您看看,究竟写得怎样?啊!区区一己的言说,不明白的人又会把它看做是在自我赞誉了,以求得别人来了解自己。只有执事您会念其十年的心血是如此的不偶然,从而来考察的吧。


注释

欧阳内翰:即欧阳修。当时他任翰林学士,身居朝廷要职,专掌内命,参与机要,故称之为内翰。 余公:即余靖。 蔡公:即蔡襄。字君谟,福建仙游人。天圣进士,累官知谏院,直史馆,兼修起居注。论事无所回挠,进知制诰。每除授非当职,辄封还之。以龙图阁直学士知开封府,再知福州,聘郡士周希孟、陈烈等以经术授学者,常至数百人,躬至学舍,执经讲问。徙知泉州,建洛阳桥长三百六十丈,以利济者,闽人勤碑颂德。后以端明殿学士移守杭州。卒谥忠惠。襄善书,为当时第一。后世将之与苏轼、黄庭坚、米芾,合称宋四大书家。诗文清遒萃美,皆入妙品。著有《茶录》、《荔枝谱》、《蔡忠惠集》。 尹公:即尹洙。字师鲁,河南人。天圣进士。迁太子中允。会范仲淹贬,洙奏与仲淹义兼师友,己亦不可苟免。出监唐州酒税。为韩琦所深知。官至起居舍人。自元昊不庭,洙常在兵间,于西事尤练习。作《叙蒸》、《息戎》二篇,言武备不可弛。性内刚外和,博学有识度。尤深于《春秋》。自唐末历五代,文格卑弱,洙偶为古文,简而有法。世称河南先生。有《河南集》、《五代春秋》行世。 扳(bān)援:援引;牵引;挽起。 巉(zhǎn)刻:原义为高峻,此处转义为尖刻。巉刻斩绝:犹言尖刻阴毒。 李翱(áo):字习之,唐代赵郡人。贞元进士。元和初为国子博士,史馆修撰。再迁考功员外郎。性峭鲠,仕不显,怫郁无所发。尝面折宰相李逢吉之过,出为庐州刺史。后拜中书舍人,历山南东道节度使卒。翱始从韩愈为文章,辞致浑厚,见推当时,故亦谥曰文。有《论语笔解》、《五木经》、《李文公集》行世。 陆贽(zhì):字敬舆,唐代嘉兴人。年十八登进士第,又中弘辞。德宗时为翰林学士,甚见亲任。虽外有宰相主大仪,贽常居中参裁可否,时号内相。建中时朱泚叛,从幸奉天,时当叛乱,机务填委,一日之内诏书数百,贽挥翰起草,思如泉注,莫不曲尽事情,中于机会。武夫悍卒,莫不感泣。事平,累迁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后被谗,贬忠州别驾。卒,谥宣。有《陆宣公翰苑集》行世。其奏仪尤为著名。


简介

《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作于宋仁宗嘉祐元年,是苏洵给当时翰林学士欧阳修的一封求见信。 史载苏洵少年不学,二十七岁时才开始发愤读书。嘉祐元年,他同两个儿子苏轼、苏辙一同进京,晋谒翰林学士、文坛领袖欧阳修,希望得到引荐,于是写了这封信。欧阳修看了他的书信、文章,大加赏识,认为他的文章超过了汉朝贾谊、刘向之文,并把他的二十二篇文章呈献皇帝。苏洵之名遂大振。这篇书信是使苏洵后来置身仕途至为关键的一封信。 本文总的写法,如沈德潜所称赞的:“从诸贤之或离或合,千回百折,折到欧公身上。极转换脱卸之妙。以下称欧公之文,并自道所得,末以一语收拾,通篇何等章法!”(《唐宋八家文读本·卷十五》)细言则文分三段。首段以欧阳修等人的离合为线索,表达作者对他们的“慕望爱悦”之心。其中谈到作者学“道”成与未成的情况,把它们和诸公离合的形势联系起来,表明他早就对欧阳修等人抱有希望。文章由六人的合说到六人的离,由六人的离说到四人的将要合,又由四人中富公高居相位、余公、蔡公远在万里之外,讲到独有欧阳修在朝,可以叫呼攀援。这段文字真是委婉曲折,层层进逼,直说到非要请欧阳修援引不可为止。



猪肉颂

〔苏轼〕 〔宋〕

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时他自美。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

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水调歌头·九日游云洞,和韩南涧尚书韵

〔辛弃疾〕 〔宋〕

今日复何日,黄菊为谁开?

渊明谩爱重九,胸次正崔嵬。

酒亦关人何事?

政自不能不尔,谁遣白衣来。

醉把西风扇,随处障尘埃。

为公饮,须一日,三百杯。

此山高处东望,云气见蓬莱。

翳凤骖鸾公去,落佩倒冠吾事,抱病且登台。

归路踏明月,人影共徘徊。

水调歌头·再用韵答李子永提干

〔辛弃疾〕 〔宋〕

君莫赋《幽愤》,一语试相开:长安车马道上,平地起崔嵬。

我愧渊明久矣,犹借此翁湔洗,素壁写《归来》。

斜日透虚隙,一线万飞埃。

断吾生,左持蟹,右持杯。

买山自种云树,山下斸烟莱。

百炼都成绕指,万事直须称好,人世几舆台。

刘郎更堪笑,刚赋看花回。

青云亭

〔李壁〕 〔宋〕

【其一】 谁人此地著危栏,城郭江山表里看。

时节不知春已半,天围稍觉目前宽。

【其二】 青云歧路休回首,扁榜看来也自惊。

何日深山更深处,只留黄犊伴春耕。

【其三】 平林野水带孤城,倦客登临太瘦生。

过眼千花竞红紫,可怜霜鬓转分明。

鹧鸪天·张园作

〔黄昇〕 〔宋〕

雨过芙蕖叶叶凉,摩挲短发照横塘。

一行归鹭拖秋色,几树鸣蝉饯夕阳。

  花侧畔,柳旁相,微云澹月又昏黄。

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

闰中秋月

〔赵佶〕 〔宋〕

桂彩中秋特地圆,况当馀闰魄澄鲜。

因怀胜赏初经月,免使诗人叹隔年。

万象敛光增浩荡,四溟收月助婵娟。

鳞云清廓心田豫,乘兴能无赋咏篇。

杜处士好书画

〔苏轼〕 〔宋〕

蜀中有杜处士,好书画,所宝以百数。

有戴嵩《牛》一轴,尤所爱,锦囊玉轴,常以自随。

一日曝书画,而一牧童见之,拊掌见笑,曰:「此画斗牛也,牛斗力在角,尾搐入两股间。

今乃掉尾而斗,谬矣!

」 处士笑而然之。

古语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

」不可改也。

刚说

〔苏轼〕 〔宋〕

孔子曰:「刚毅木讷,近仁。

」又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所好夫刚者,非好其刚也,好其仁也。

所恶夫佞也,非恶其佞也,恶其不仁也。

吾平生多难,常以身试之,凡免我于厄者,皆平日可畏人也。

挤我于俭者,皆异时可喜人也。

吾是以知刚者之必仁,佞者之必不仁也。

建中靖国之初,吾归自海南,见故人,问存没,追论平生所见刚者,或不幸死矣。

若孙君介夫讳立节者,真可谓刚者也。

始吾弟子由为条例司属官,以议不合引去。

王荆公谓君曰:「吾条例司当得开敏如子者。

」君笑曰:「公言过矣,当求胜我者。

若我辈人,则亦不肯为条例司矣。

」公不答,径起入户,君亦趋出。

君为镇江军书记,吾时通守钱塘,往来常、润间,见君京口。

方新法之初,监司皆新进少年,驭吏如束湿,不复以礼遇士大夫,而独敬惮君,曰:「是抗丞相不肯为条例司者。

」 谢麟经制溪洞事宜,州守王奇与蛮战死,君为桂州节度判官,被旨鞠吏士之有罪者。

麟因收大小使臣十二人付君并按,且尽斩之。

君持不可。

麟以语侵君。

君曰:「狱当论情,吏当守法。

逗挠不进,诸将罪也。

既伏其辜矣,馀人可尽戮乎!

若必欲以非法斩人,则经制司自为之,我何与焉。

」麟奏君抗拒,君亦奏麟侵狱事。

刑部定如君言,十二人皆不死,或以迁官。

吾以是益知刚者之必仁也。

不仁而能以一言活十二人于必死乎!

方孔子时,可谓多君子,而曰「未见刚者」,以明其难得如此。

而世乃曰「太刚则折!

」士患不刚耳,长养成就,犹恐不足,当忧其太刚而惧之以折耶!

折不折,天也,非刚之罪。

为此论者,鄙夫患失者也。

伯夷论

〔王安石〕 〔宋〕

事有出于千世之前,圣贤辩之甚详而明,然后世不深考之,因以偏见独识,遂以为说,既失其本,而学士大夫共守之不为变者,盖有之矣,伯夷是已。

夫伯夷,古之论有孔子、孟子焉,以孔、孟之可信而又辩之反复不一,是愈益可信也。

孔子曰:「不念旧恶,求仁而得仁,饿于首阳之下,逸民也。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不立恶人之朝,避纣居北海之滨,目不视恶色,不事不肖,百世之师也。

」故孔、孟皆以伯夷遭纣之恶,不念以怨,不忍事之,以求其仁,饿而避,不自降辱,以待天下之清,而号为圣人耳。

然则司马迁以为武王伐纣,伯夷叩马而谏,天下宗周而耻之,义不食周粟,而为《采薇之歌》,韩子因之,亦为之颂,以为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是大不然也。

夫商衰而纣以不仁残天下,天下孰不病纣?

而尤者,伯夷也。

尝与太公闻西伯善养老,则欲往归焉。

当是之时,欲夷纣者,二人之心岂有异邪?

及武王一奋,太公相之,遂出元元于涂炭之中,伯夷乃不与,何哉?

盖二老,所谓天下之大老,行年八十馀,而春秋固已高矣。

自海滨而趋文王之都,计亦数千里之远,文王之兴以至武王之世,岁亦不下十数,岂伯夷欲归西伯而志不遂,乃死于北海邪?

抑来而死于道路邪?

抑其至文王之都而不足以及武王之世而死邪?

如是而言伯夷,其亦理有不存者也。

且武王倡大义于天下,太公相而成之,而独以为非,岂伯夷乎?

天下之道二,仁与不仁也。

纣之为君,不仁也。

武王之为君,仁也。

伯夷固不事不仁之纣,以待仁而后出。

武王之仁焉,又不事之,则伯夷何处乎?

余故曰圣贤辩之甚明,而后世偏见独识者之失其本也。

呜呼,使伯夷之不死,以及武王之时,其烈岂减太公哉!

减字木兰花

〔黄庭坚〕 〔宋〕

举头无语,家在月明生处住。

拟上摩围,最上峰头试望之。

偏怜络秀,苦淡同甘谁更有。

想见牵衣,月到愁边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