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一·木犹龙

木龙出辽海,为风涛漱击,形如巨浪跳蹴,遍体多著波纹,常开平王得之辽东,辇至京。

开平第毁,谓木龙炭矣。

及发瓦砾,见木龙埋入地数尺,火不及,惊异之,遂呼为龙。

不知何缘出易于市,先君子以犀觥十七只售之,进鲁献王,误书“木龙”犯讳,峻辞之,遂留长史署中。

先君子弃世,余载归,传为世宝。

丁丑诗社,恳名公人赐之名,并赋小言咏之。

周墨农字以“木犹龙”,倪鸿宝字以“木寓龙”,祁世培字以“海槎”,王士美字以“槎浪”,张毅儒字以“陆槎”,诗遂盈帙。

木龙体肥痴,重千馀斤,自辽之京、之兖、之济,由陆。

济之杭,由水。

杭之江、之萧山、之山阴、之余舍,水陆错。

前后费至百金,所易价不与焉。

呜呼,木龙可谓遇矣!

余磨其龙脑尺木,勒铭志之,曰:“夜壑风雷,骞槎化石。

海立山崩,烟云灭没。

谓有龙焉,呼之或出。

”又曰:“扰龙张子,尺木书铭。

何以似之?

秋涛夏云。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木龙出自辽海,经历了风浪的冲击,它的形状就像巨浪跳跃的样子,全身附着许多波纹,开平王常遇春在辽东得到它,并用专车把它运到京城。后来开平王府遭遇火灾,大家都认为木龙也被焚毁成为焦炭了。等到扒开瓦砾,发现木龙埋在地下几尺深,火没有烧到它,大家对此都感到非常惊奇,于是就把它称作“龙”。不知道什么缘故木龙后来被拿到集市上兜售,家父用十七只犀角酒杯买到了它,意欲进献给鲁宪王,因为进献的章表上误写了“木龙”二字,犯了忌讳,被鲁王严词拒绝,于是它就留在了父亲的长史官署中。父亲去世后,我把它运回家中,当作传世之宝。 丁丑年(1637年)朋友们起诗社,我就请诗社里的名人给它起个名字,并赋短诗来歌咏它。周墨农起名为“木犹龙”,倪元璐起名为“木寓龙”,祁彪佳起名为“海槎”,王业洵起名为“槎浪”,张弘起名为“陆槎”,为它所赋的诗甚至将近一册。木龙体积庞大,重达一千多斤,从辽东到京城,到究州,到济州,走的是陆路。再从济州到杭州,走的是水路。最后从杭州到江边,到萧山,到山阴,到我家,水路、陆路交错。除去购买时的花费,前后所有花费有一百两银子。哎呀,木龙真是际遇难得啊! 我磨平木龙头上的尺木,刻上铭文:“曲谷中风雷大作,好像张骞所乘的船化为巨石;大海波涛卷立而起,高山震满崩塌,烟云在空中翻滚;有人说有龙要出来了。”又写道:“扰龙的张岱,在龙头的尺木上刻下铭文。用什么来比拟这木龙呢?秋天的波涛,夏天的云彩。


注释

木龙:即木犹龙,一种化石。 跳蹴:跳跃。 常开平王:常遇春,字伯仁,安徽怀远人。明代开国功臣,死后追封开平王。 京:这里指南京。 发:挖掘。 出易:出卖,交易。 先君子:已去世的父亲。 犀觥:犀牛角做的饮酒器。 鲁献王:“献”当作“宪”,即第十代,鲁王朱寿鋐,万历二十八年封,崇祯九年卒,谥号宪。 峻辞:严词拒绝。 弃世:去世。 丁丑: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 小言:简短的诗词。 周墨农:字又龙,号墨农,张岱的好友。 字:取名。 倪鸿宝:名元璐,字汝玉,号鸿宝,浙江上虞人,官至尚书,以书画名于世。 祁世培:名彪佳,字虎子,又字幼文、弘吉,号世培,别号远山堂主人,绍兴人,著名戏曲家。 王士美:名业洵,字士美,浙江余姚人。 张毅儒:张岱的族弟张弘,排行第八,善诗文。 盈帙:满卷。 与:抵得上。 遇:受到赏识,礼遇。 尺木:龙头上面的如博山形的东西。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鳞介篇》:龙头上有一物,如博山形,名尺木。龙无尺木,不能升天。 骞槎:汉代张骞曾出使西域,传说寻求到了河源,后人附会说他使用了槎,槎是通往天河的工具。见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引《荆楚岁时记》:“汉武帝令张骞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而去,至一处,见城郭如官府,室内有一女织。又见一丈夫,牵牛饮河。骞问曰:‘此是何处?’答曰:‘可问严君平。’织女取支机石与骞还。后至蜀问君平,君平曰:‘某年月日,客星犯牛女。’所得支机石,为东方朔所识。” 张子:作者的自称。


简介

张岱除了景物描写清新自然之外,本篇短小精悍的小品文,也尽显他长于叙事状物之才,尤其张岱刻在木犹龙上的铭文:“夜壑风雷,骞槎化石;海立山崩,烟云灭没;谓有龙焉,呼之或出。”好像一幅惊天动地、壮阔富丽的龙出世的画面在眼前展开。



陶庵梦忆·卷一·天砚

〔张岱〕 〔明〕

少年视砚,不得砚丑。

徽州汪砚伯至,以古款废砚,立得重价,越中藏石俱尽。

阅砚多,砚理出。

曾托友人秦一生为余觅石,遍城中无有。

山阴狱中大盗出一石,璞耳,索银二斤。

余适往武林,一生造次不能辨,持示燕客。

燕客指石中白眼曰:“黄牙臭口,堪留支桌。

”赚一生还盗。

燕客夜以三十金攫去。

命砚伯制一天砚,上五小星一大星,谱曰“五星拱月”。

燕客恐一生见,铲去大小二星,止留三小星。

一生知之,大懊恨,向余言。

余笑曰:“犹子比儿。

”亟往索看。

燕客捧出,赤比马肝,酥润如玉,背隐白丝类玛瑙,指螺细篆,面三星坟起如弩眼,着墨无声而墨沉烟起,一生痴瘛,口张而不能翕。

燕客属余铭,铭曰:“女娲炼天,不分玉石。

鳌血芦灰,烹霞铸日。

星河溷扰,参横箕翕。

陶庵梦忆·卷一·吴中绝技

〔张岱〕 〔明〕

吴中绝技: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

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艺之能事。

至其厚薄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赏鉴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投,是岂工匠之所能办乎?

盖技也而进乎道矣。

陶庵梦忆·卷二·孔庙桧

〔张岱〕 〔明〕

己巳,至曲阜谒孔庙,买门者门以入。

宫墙上有楼耸出,匾曰“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骇异之。

进仪门,看孔子手植桧。

桧历周、秦、汉晋几千年,至晋怀帝永嘉三年而枯。

枯三百有九年,子孙守之不毁,至隋恭帝义宁元年复生。

生五十一年,至唐高宗乾封三年再枯。

枯三百七十有四年,至宋仁宗康定元年再荣。

至金宣宗贞祐三年罹于兵火,枝叶俱焚,仅存其干,高二丈有奇。

后八十一年,元世祖三十一年再发。

至洪武二十二年己巳,发数枝,蓊郁。

后十余年又落。

摩其干,滑泽坚润,纹皆左纽,扣之作金石声。

孔氏子孙恒视其荣枯,以占世运焉。

再进一大亭,卧一碑,书“杏坛”二字,党英笔也。

亭界一桥,洙、泗水汇此。

过桥,入大殿,殿壮丽,宣圣及四配、十哲俱塑像冕旒。

案上列铜鼎三、一牺、一象、一辟邪,款制遒古,浑身翡翠,以钉钉案上。

阶下竖历代帝王碑记,独元碑高大,用风磨铜赑屭,高丈余。

左殿三楹,规模略小,为孔氏家庙。

东西两壁,用小木匾书历代帝王祭文。

西壁之隅,高皇帝殿焉。

庙中凡明朝封号,俱置不用,总以见其大也。

孔家人曰:“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

江西张,道士气。

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陶庵梦忆·卷二·孔林

〔张岱〕 〔明〕

曲阜出北门五里许,为孔林。

紫金城,城之门以楼,楼上见小山一点,正对东南者,峄山也。

折而西,有石虎、石羊三四,在榛莽中。

过一桥,二水汇,泗水也。

享殿后有子贡手植楷。

楷大小千余本,鲁人取为材、为棋枰。

享殿正对伯鱼墓,圣人葬其子得中气。

由伯鱼墓折而右,为宣圣墓。

去数丈,案一小山,小山之南为子思墓。

数百武之内,父、子、孙三墓在焉。

谯周云:“孔子死后,鲁人就冢次而居者百有余家,曰‘孔里’。

” 《孔丛子》曰:“夫子墓茔方一里,在鲁城北六里泗水上”。

诸孔氏封五十余所,人名昭穆,不可复识。

有碑铭三,兽碣俱在。

《皇览》曰:“弟子各以四方奇木来植,故多异树不能名。

一里之中未尝产棘木、荆草。

”紫金城外,环而墓者数千家,三千二百余年,子孙列葬不他徙,从古帝王所不能比隆也。

宣圣墓右有小屋三间,匾曰“子贡庐墓处”。

盖自兖州至曲阜道上,时官以木坊表识,有曰“齐人归讙处”,有曰“子在川上处”,尚有义理。

至泰山顶上,乃勒石曰“孔子小天下处”,则不觉失笑矣。

陶庵梦忆·卷二·燕子矶

〔张岱〕 〔明〕

燕子矶,余三过之。

水势湁潗,舟人至此,捷捽抒取,钩挽铁缆,蚁附而上。

篷窗中见石骨棱层,撑拒水际,不喜而怖,不识岸上有如许境界。

戊寅到京后,同吕吉士出观音门,游燕子矶。

方晓佛地仙都,当面蹉过之矣。

登关王殿,吴头楚尾,是侯用武之地,灵爽赫赫,须眉戟起。

缘山走矶上,坐亭子,看江水潎洌,舟下如箭。

折而南,走观音阁,度索上之。

阁旁僧院,有峭壁千寻,碚礌如铁。

大枫数株,蓊以他树,森森冷绿。

小楼痴对,便可十年面壁。

今僧寮佛阁,故故背之,其心何忍?

是年,余归浙,闵老子、王月生送至矶,饮石壁下。

陶庵梦忆·卷一·奔云石

〔张岱〕 〔明〕

南屏石,无出奔云右者。

奔云得其情,未得其理。

石如滇茶一朵,风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层折。

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无须不缀也。

黄寓庸先生读书其中,四方弟子千馀人,门如市。

余幼从大父访先生。

先生面黧黑,多髭须,毛颊,河目海口,眉棱鼻梁,张口多笑。

交际酬酢,八面应之。

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傒奴,杂沓于前,未尝少错。

客至,无贵贱,便肉、便饭食之,夜即与同榻。

余一书记往,颇秽恶,先生寝食之不异也,余深服之。

丙寅至武林,亭榭倾圮,堂中窀先生遗蜕,不胜人琴之感。

余见奔云黝润,色泽不减,谓客曰:“愿假此一室,以石磥门,坐卧其下,可十年不出也。

”客曰:“有盗。

”余曰:“布衣褐被,身外长物则瓶粟与残书数本而已。

王弇州不曰:‘盗亦有道也’哉?

陶庵梦忆·卷一·越俗扫墓

〔张岱〕 〔明〕

越俗扫墓,男女袨服靓妆,画船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

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帻船,男女分两截坐,不坐船,不鼓吹。

先辈谑之曰:“以结上文两节之意。

”后渐华靡,虽监门小户,男女必用两坐船,必巾,必鼓吹,必欢呼畅饮。

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园。

鼓吹近城,必吹《海东青》、《独行千里》,锣鼓错杂。

酒徒沾醉,必岸帻嚣嚎,唱无字曲,或舟中攘臂,与侪列厮打。

自二月朔至夏至,填城溢国,日日如之。

乙酉方兵,划江而守,虽鱼艖菱舠,收拾略尽。

坟垅数十里而遥,子孙数人挑鱼肉楮钱,徒步往返之,妇女不得出城者三岁矣。

萧索凄凉,亦物极必反之一。

陶庵梦忆·卷一·砎园

〔张岱〕 〔明〕

砎园,水盘据之,而得水之用,又安顿之若无水者。

寿花堂,界以堤,以小眉山,以天问台,以竹径,则曲而长,则水之。

内宅,隔以霞爽轩,以酣漱,以长廊,以小曲桥,以东篱,则深而邃,则水之。

临池,截以鲈香亭、梅花禅,则静而远,则水之。

缘城,护以贞六居,以无漏庵,以菜园,以邻居小户,则閟而安,则水之用尽。

而水之意色指归乎庞公池之水。

庞公池,人弃我取,一意向园,目不他瞩,肠不他回,口不他诺,龙山巙蚭,三摺就之而水不之顾。

人称砎园能用水,而卒得水力焉。

大父在日,园极华缛。

有二老盘旋其中,一老曰:“竟是蓬莱阆苑了也!

”一老咈之曰:“个边那有这样!

陶庵梦忆·卷一·筠芝亭

〔张岱〕 〔明〕

筠芝亭,浑朴一亭耳。

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

吾家后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

后此亭而楼者、阁者、斋者,亦不及。

总之,多一楼,亭中多一楼之碍。

多一墙,亭中多一墙之碍。

太仆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槛一扉,此其意有在也。

亭前后,太仆公手植树皆合抱,清樾轻岚,滃滃翳翳,如在秋水。

亭前石台,躐取亭中之景物而先得之,升高眺远,眼界光明。

敬亭诸山,箕踞麓下。

溪壑萦回,水出松叶之上。

台下右旋,曲磴三折,老松偻背而立,顶垂一干,倒下如小幢,小枝盘郁,曲出辅之,旋盖如曲柄葆羽。

癸丑以前,不垣不台,松意尤畅。

陶庵梦忆·卷一·日月湖

〔张岱〕 〔明〕

宁波府城内,近南门,有日月湖。

日湖圆,略小,故日之。

月湖长,方广,故月之。

二湖连络如环,中亘一堤,小桥纽之。

日湖有贺少监祠。

季真朝服拖绅,绝无黄冠气象。

祠中勒唐玄宗《饯行》诗以荣之。

季真乞鉴湖归老,年八十馀矣。

其《回乡》诗曰:“幼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孙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八十归老,不为早矣,乃时人称为急流勇退,今古传之。

季真曾谒一卖药王老,求冲举之术,持一珠贻之。

王老见卖饼者过,取珠易饼。

季真口不敢言,甚懊惜之。

王老曰:“悭吝未除,术何由得!

”乃还其珠而去。

则季真直一富贵利禄中人耳。

《唐书》入之《隐逸传》,亦不伦甚矣。

月湖一泓汪洋,明瑟可爱,直抵南城。

城下密密植桃柳,四围湖岸,亦间植名花果木以萦带之。

湖中栉比者皆士夫园亭,台榭倾圮,而松石苍老。

石上凌霄藤有斗大者,率百年以上物也。

四明缙绅,田宅及其子,园亭及其身。

平泉木石,多暮楚朝秦,故园亭亦聊且为之,如传舍衙署焉。

屠赤水娑罗馆亦仅存娑罗而已。

所称“雪浪”等石,在某氏园久矣。

清明日,二湖游船甚盛,但桥小船不能大。

城墙下趾稍广,桃柳烂漫,游人席地坐,亦饮亦歌,声存西湖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