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子亭记

震泽之水,蜿蜒东流为吴淞江,二百六十里入海。

嘉靖壬寅。

予始携吾儿来居江上,二百六十里水道之中也。

江至此欲涸,萧然旷野,无辋川之景物,阳羡之山水。

独自有屋数十楹,中颇弘邃,山池亦胜,足以避世。

予性懒出,双扉昼闭,绿草满庭,最爱吾儿与诸弟游戏穿走长廊之间。

儿来时九岁,今十六矣。

诸弟少者三岁、六岁、九岁。

此余平生之乐事也。

十二月己酉,携家西去。

予岁不过三四月居城中,儿从行绝少,至是去而不返。

每念初八之日,相随出门,不意足迹随履而没,悲痛之极,以为大怪无此事也。

盖吾儿居此七阅寒暑,山池草木,门阶户席之间,无处不见吾儿也。

葬在县之东南门,守冢人俞老,薄暮见儿衣绿衣,在享堂中,吾儿其不死耶!

因作思子之亭。

徘徊四望,长天寥廓,极目于云烟杳霭之间,当必有一日见吾儿翩然来归者。

于是刻石亭中,其词曰: 天地运化,与世而迁。

生气日漓,曷如古先。

浑敦梼杌,天以为贤。

矬陋乱躄,天以为妍。

跖年必永,回寿必悭。

噫嘻吾儿,敢觊其全!

今世有之,玩固宜焉。

开昔郗超,殁于贼间。

遗书在笥,其父舍旃。

胡为吾儿,愈思愈妍?

爰有贫士,居海之边。

重趼来哭,涕泪潺湲。

王公大人,死则无传。

吾儿孱弱,何以致然?

人自胞胎,至于百年。

何时不死,死者万千。

如彼死者,亦奚足言!

有如吾儿,真为可怜。

我庭我庐。

我简我编。

髧彼两髦,翠眉朱颜。

宛其绿衣,在我之前。

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似耶非耶?

悠悠苍天!

腊月之初,儿坐合子。

我倚栏杆,池水弥弥。

日出山亭,万鸦来止。

竹树交满,枝垂叶披。

如是三日,予以为祉。

岂知斯祥,兆儿之死?

儿果为神,信不死矣。

是时亭前,有两山茶。

影在石池,绿叶朱花。

儿行山径,循水之涯。

从容笑言,手撷双葩。

花容照映,烂然云霞。

山花尚开,儿已辞家。

一朝化去,果不死耶?

汉有太子,死后八日,周行万里,苏而自述。

倚尼渠余,白壁可质。

大风疾雷,俞老战栗。

奔走来告,人棺已失。

儿今起矣,宛其在室。

吾朝以望,及日之昳。

吾夕以望,及日之出。

西望五湖之清泌,东望大海之荡潏。

寥寥长天,阴云四密。

俞老不来,悲风萧瑟。

宇宙之变,日新日茁。

岂曰无之,吾匪怪谲。

父子重欢,兹生已毕。

于乎天乎,鉴此诚壹!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太湖之水,曲折地向东流,就是吴淞江,流经二百六十里注入东海。明世宗嘉靖二十一年,我开始带儿子孝儿来江边住,就住在这二百六十里的水道边上。江流到这里就快要乾枯了,原野清寂空旷,没有辋川那样的景物,也没有阳羡那样的山水。我自己有数十间屋子,相当宽大深邃,山池也景色怡人,足可以隐居终身。我天性懒得外出,白天大门也紧闭,院子里长满了绿草,我最喜欢看孝儿与弟弟们游戏,穿走于长廊之间。孝儿来这里的时候才九岁,现在已经十六岁了。弟弟们小的有三岁、六岁、就岁。这是我生平中的欢乐之事。 十二月初八那天,我带家眷向西去外家吊丧。我每年不过有三四个月的时间住在城里,孝儿很少跟我去,可是这次却一去不能回来了。每次想到初八那天,孝儿跟着我出门,没想到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就悲痛到极点了,认为太离奇了,不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因为孝儿住在这里,经过七个寒暑,在山池、草木,台阶、门户、枕席之间,没有一处看不到孝儿的踪迹!我把孝儿葬在县城的东南门。守墓人俞老,在傍晚时,看到孝儿穿着绿衣,在祭堂里。我儿真的没有死吗?因此我建造了这个思子亭。我在亭子里徘徊四望,长天那么宽广,极目远望那深远的云烟霭气,我相信总有一天会看到我儿轻快地从天上回来。于是刻石亭中,其词日: 天地运行变化,随世代而变迁。 生命的活气日渐薄弱,哪儿如古代的先人? 像不才的驩兜和鲧,上天却认为贤明。 像那些短矮、丑陋、曲手、跛脚的,上天却认为是美丽的。 像跖那样的大盗寿长,而如颜回那般的贤者却命短。 唉!对于我儿,我哪儿敢奢望能得到全福! 既然世上有很多贤者短命,孝儿的死也是当然的。 听说从前有个郗超,病殁在贼臣桓温那里。 死的时候把为桓温谋反的密件遗留在箱子里,他父亲看了,痛恨他叛国,就不再为他的死而悲伤了。 为什么我儿在我心里却越想越好呢? 于是我这个住在海边的穷读书人,走了很远的路,来这里痛哭,涕泪不断地流下来。 许多王公大人,死后都没有传记。 我儿衰弱,为什么偏要为文记载呢? 人自出娘胎,最多能活到百岁。 哪个时候没有人死呢?死者成千上万。 像那种到衰老才死,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像我儿这样年幼死去,才真是可惜。 在我的庭舍中,在我的书籍里, 彷佛有个髮垂至眉、翠眉毛红脸颊的小孩,穿着绿衣,在我面前,每天每夜,日日年年。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呢?苍天啊!多么令人忧伤啊! 十二月初旬时,我儿坐在阁子里,我倚着栏杆。 池水满满,太阳从山亭那边升起。 成群的乌鸦来这里栖止,竹子上、树上都布满了,枝叶被压得下垂。 这样一连三天,我以为是祥瑞。哪知道这是预兆,预兆我儿将死。 如果我儿成神,那就真的不死了!那时亭前,有两棵山茶花。 树影倒映在池子里,水里也有绿叶红花。孝儿有时在山路上走走,有时顺着水边漫步,从容地谈笑着,手里采了两朵花。 花照着脸,脸映着花,灿烂得像云霞。 现在山茶花还开着,孝儿已经离开了家。 某一天他羽化登仙,真的没有死吗?汉国有个太子刘约,死后八天,周行了一万里,又活过来述说经过。 他路过倚尼渠余国,他们给他一方白玉,转赠汉皇帝作为凭信。 在大风大雷里,我彷佛看见俞老发抖。 他跑来告诉我说:“人和棺材都不见了!”孝儿现在复活了,好像在屋子里。 我从早上一直望到太阳偏西。我从晚上一直守望到朝阳升起。 西望太湖的清澈流动,东望大海的波涛汹涌。 天空空旷长远,阴云布满。 可是俞老没有来,只有狂风悲鸣。 宇宙变化无穷,天天更新,日日生长。 哪里能说没有这种事呢,不是我怪诞不稽。 我们父子要想重欢,今生已经不可能了。 哎呀!苍天啊!请您明鉴我这颗虔诚的心吧!



见村楼记

〔归有光〕 〔明〕

昆山治城之隍,或云即古娄江,然娄江已湮,以隍为江,未必然也。

吴淞江自太湖西来,北向,若将趋入县城,未二十里,若抱若折,遂东南入于海。

江之将南折也,背折而为新洋江。

新洋江东数里,有地名罗巷村,亡友李中丞先世居于此,因自号为罗村云。

中丞游宦二十馀年,幼子延实,产于江右南昌之官廨。

其后,每迁官辄随,历东兖、汴、楚之境,自岱岳、嵩山、匡庐、衡山、潇湘、洞庭之渚,延实无不识也。

独于罗巷村者,生平犹昧之。

中丞既谢世,延实卜居县城之东南门内金潼港。

有楼翼然出于城闉之上,前俯隍水,遥望三面,皆吴淞江之野,塘浦纵横,田塍如画,而村墟远近映带,延实日焚香洒扫读书其中,而名其楼日见村。

余间过之,延实为具饭。

念昔与中丞游,时时至其故宅所谓南楼者,相与饮酒论文,忽忽二纪,不意遂已隔世。

今独对其幼子饭,悲怆者久之。

城外有桥,余常与中丞出郭,造故人方思曾,时其不在,相与凭槛,常至暮,怅然而返。

今两人者皆亡,而延实之楼,即方氏之故庐,余能无感乎!

中丞自幼携策入城,往来省墓及岁时出郊嬉游,经行术径,皆可指也。

孔子少不知父葬处,有挽父之母知而告之,余可以为挽父之母乎?

延实既能不忘其先人,依然水木之思,肃然桑梓之怀,怆然霜露之感矣。

自古大臣子孙蚤孤而自树者,史传中多其人,延实在勉之而已。

畏垒亭记

〔归有光〕 〔明〕

自昆山城水行七十里,曰安亭,在吴淞江之旁。

盖图志有安亭江,今不可见矣。

土薄而俗浇,县人争弃之。

予妻之家在焉,予独爱其宅中闲靓,壬寅之岁,读书于此。

宅西有清池古木,垒石为山。

山有亭,登之,隐隐见吴淞江环绕而东,风帆时过于荒墟树杪之间。

华亭九峰,青龙镇古刹、浮屠,皆直其前。

亭旧无名,予始名之曰“畏垒”。

《庄子》称,庚桑楚得老聃之道,居畏垒之山。

其臣之画然智者去之,其妾之絜然仁者远之。

臃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

三年,畏垒大熟。

畏垒之民,尸而祝之,社而稷之。

而予居于此,竟日闭户。

二三子或有自远而至者,相与讴吟于荆棘之中。

予妻治田四十亩,值岁大旱,用牛挽车,昼夜灌水,颇以得谷。

酿酒数石,寒风惨栗,木叶黄落。

呼儿酌酒,登亭而啸,欣欣然。

谁为远我而去我者乎?

谁与吾居而吾使者乎?

谁欲尸祝而社稷我者乎?

作《畏垒亭记》。

女二二圹志

〔归有光〕 〔明〕

女二二,生之年月,戊戌戊午,其日时又戊戌戊午,予以为奇。

今年,予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见予,辄常呼予。

一日,予自山中还,见长女能抱其妹,心甚喜。

及予出门,二二尚跃人予怀中也。

既到山数日,日将晡,余方读《尚书》,举首忽见家奴在前,惊问曰:“有事乎?

”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却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时已死矣!

”盖生三百日而死,时为嘉靖己亥三月丁酉。

余既归为棺敛,以某月日,瘗于城武公之墓阴。

呜呼!

予自乙未以来,多在外,吾女生而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见,可哀也已!

悠然亭记

〔归有光〕 〔明〕

余外家世居吴淞江南千墩浦上。

表兄澱山公,自田野登朝,宦游二十馀年,归始僦居县城。

嘉靖三十年,定卜于马鞍山之阳、娄水之阴。

忆余少时尝在外家,盖去县三十里,遥望山颓然如积灰,而烟云杳霭,在有无之间。

今公于此山日亲,高楼曲槛,几席户牗常见之。

又于屋后构小园,作亭其中,取靖节“悠然见南山”之语以为名。

靖节之诗,类非晋、宋雕绘者之所为。

而悠然之意,每见于言外,不独一时之所适。

而中无留滞,见天壤间物,何往而不自得?

余尝以为悠然者实与道俱。

谓靖节不知道,不可也。

公负杰特有为之才,所至官,多著声绩,而为妒媢者所不容。

然至今朝廷论人才有用者,必推公。

公殆未能以忘于世,而公之所以自忘者如此。

靖节世远,吾无从而问也。

吾将从公问所以悠然者。

夫“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靖节不得而言之,公乌得而言之哉?

公行天下,尝登泰山,览邹峄,历嵩、少间,涉两海,入闽、越之隩阻,兹山何啻泰山之礨石?

顾所以悠然者,特寄于此!

庄子云:“旧国旧都,望之畅然。

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

况见见闻闻者也?

”予获侍斯亭,而僭为之记。

杏花书屋记

〔归有光〕 〔明〕

杏花书屋,余友周孺允所构读书之室也。

孺允自言其先大夫玉岩公为御史,谪沅、湘时,尝梦居一室,室旁杏花烂漫,诸子读书其间,声琅然出户外。

嘉靖初,起官陟宪使,乃从故居迁县之东门,今所居宅是也。

公指其后隙地谓允曰:“他日当建一室,名之为杏花书屋,以志吾梦云。

” 公后迁南京刑部右侍郎,不及归而没于金陵。

孺允兄弟数见侵侮,不免有风雨飘摇之患。

如是数年,始获安居。

至嘉靖二十年,孺允葺公所居堂,因于园中构屋五楹,贮书万卷,以公所命名,揭之楣间,周环艺以花果竹木。

方春时,杏花粲发,恍如公昔年梦中矣。

而回思洞庭木叶、芳洲杜若之间,可谓觉之所见者妄而梦之所为者实矣。

登其室,思其人,能不慨然矣乎!

昔唐人重进士科,士方登第时,则长安杏花盛开,故杏园之宴,以为盛事。

今世试进士,亦当杏花时,而士之得第,多以梦见此花为前兆。

此世俗不忘于荣名者为然。

公以言事忤天子,间关岭海十馀年,所谓铁石心肠,于富贵之念灰灭尽矣。

乃复以科名望其子孙。

盖古昔君子,爱其国家,不独尽瘁其躬而已。

至于其后,犹冀其世世享德而宣力于无穷也。

夫公之所以为心者如此。

今去公之殁,曾几何时,向之所与同进者,一时富贵翕赫,其后有不知所在者。

孺允兄弟虽蠖屈于时,而人方望其大用:而诸孙皆秀发,可以知《诗》《书》之泽也。

《诗》曰:“自今以始,岁其有,君子有谷,贻孙子。

于胥乐兮!

”吾于周氏见之矣!

重修忠肃于公墓记

〔陈继儒〕 〔明〕

万历甲寅,武陵杨公,以御史奉命理两浙盐策,下车武林,首揭于忠肃公墓下,叹曰:“浙中伍大夫、岳武穆,与公鼎立而三,而公祠宇如陋巷矮屋。

无论谒者伛偻几筵,有如公肃仪拥从出入庙中,讵此一丸土,能容数百万风车云马乎?

”于是捐俸,命仁和令乔君,鸠聚工料,式增廓之,而此祠岿然,遂成湖上伟观。

公属陈子碑而记之。

大抵忠臣为国,不惜死,亦不惜名。

不惜死,然后有豪杰不敢。

不惜名,然后有圣贤之闷。

黄河之排山倒海,是其敢也。

既能伏流地中万三千里,又能千里一曲,是其闷也。

昔土木之变,裕陵北狩,公痛哭抗疏,止南迁之议,召勤王之师。

虏拥帝至大同,至宣府,至京城下,皆登城谢曰:“赖天地宗社之灵,国有君矣。

”此一见《左传》,楚人仗兵车,执宋公以伐宋,公子目夷令宋人应之曰:“赖社稷之神灵,吾国已有君矣。

”楚人知虽执宋公,犹不得宋国,于是释宋公。

又一见《廉颇传》,秦王逼赵王会渑池,廉颇送至境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

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

”又再见《王旦传》,契丹犯边,帝幸澶州,旦曰:“十日之内,未有捷报,当如何?

”帝默默良久,曰:“立皇太子。

”三者公读书得力处也。

由前言之,公为宋之目夷。

由后言之,公为廉颇、王旦,何也?

呜呼!

茂陵之立而复废,废而复立,谁不知之?

公之识,岂出王直、李侃、朱英下?

又岂出钟同、章纶下?

盖公相时度势,有不当言,有不必言者。

当裕陵在虏,茂陵在储,拒父则卫辄,迎父则宋高,战不可,和不可,无一而可为制虏地也:此不当言也。

此不当言也。

裕陵既返,见济薨,郕王病,天人攸归,非裕陵而谁?

又非茂陵而谁?

明率百官朝请复辟,直以遵晦待耳:此不必言耳。

若徐有贞、曹、石夺门之举,乃变局,非正局,乃劫局,非迟局,乃纵横家局,非社稷大臣局也。

或曰:“盍去诸?

”呜呼!

公何可去也!

公在则裕陵安,而茂陵亦安。

若公诤之而公去之,则南宫之锢,后不将烛影斧声乎?

东宫之废,后不将宋之德昭乎?

公虽欲调郕王之兄弟,而实密护吾君之父子。

乃知回銮,公功也。

其他日得以复辟,公功也。

复储,亦公功也。

人能见所见,而不能见所不见。

能见者,豪杰之敢。

不见者,圣贤之闷。

敢于任死,而闷于暴名,公真古大臣之用心也哉!

窃尝谓裕陵之返国,高皇帝不杀元顺帝之报也。

天生于忠肃以一社稷,高皇帝庙祀余阙之报也。

忠肃以谗死,报何居?

夫使公功成身退,老死故乡,亦郭汾阳、李西平等耳。

镯镂之剑扬,而胥涛泣。

风波之狱构,而岳庙尊。

迎立外藩之冤酷,而于墓惨。

公至是一腔热血,始真有洒处矣!

今湖山之上,古冢累累,身死名灭,不可胜计。

而东西往来于公之庙门者,登故垅,扫枯松,禁樵徼,哭英雄,又非独侍杨公一人而已。

特侍御倡俸修墓,毖勒楹宇,垂百年馀,而表章忠贤之典始备,是不可以无记。

顺德府通判厅记

〔归有光〕 〔明〕

余尝读白乐天《江州司马厅记》,言自武德以来,庶官以便宜制事,皆非其初设官之制。

自五大都督府,至于上中下那司马之职尽去,惟员与体在。

余以隆庆二年秋,自吴兴改倅邢州。

明年夏五月茬任,实司那之马政。

今马政无所为也,独承奉太仆寺上下文移而已。

所谓司马之职尽去,真如乐天所云者。

而乐天又言:江州左匡庐,右江、湖,土高气清,富有佳境。

守土臣不可观游,惟司马得从容山水间,以足为乐。

而邢,古河内,在太行山麓。

《禹贡》衡津、大陆,并其境内。

太史公称”邯郸亦漳、河间一都会”,“其谣俗犹有赵之风”。

余夙欲览观其山川之美,而日闭门不出,则乐天所得以养志忘名者,余亦无以有之。

然独爱乐天襟怀夷旷,能自适,现其所为诗,绝不类古迁谪者,有无聊不平之意。

则所言江州之佳境,亦偶寓焉耳!虽微江州,其有不自得者哉?

余自夏来,忽已秋中,颇能以书史自误。

顾街内无精庐,治一土室,而户西向,寒风烈日,霖雨飞霜,无地可避。

几榻亦不能具。

月得俸黍米二石。

余南人,不惯食黍米,然休休焉自谓识时知命,差不愧于乐天。

因诵其语以为《厅记》。

使乐天有知,亦以谓千载之下,乃有此同志者也。

宝界山居记

〔归有光〕 〔明〕

太湖,东南巨浸也。

广五百里,群峰出于波涛之间以百数,而重涯别坞,幽谷曲隈,无非仙灵之所栖息。

天下之山,得水而悦;水或束隘迫狭,不足以尽山之奇。

天下之水,得山而止;山或孤孑卑稚,不足以极水之趣。

太湖漭淼澒洞,沉浸诸山,山多而湖之水足以贮之,意唯海外绝岛胜是,中州无有也。

故凡屏列于湖之滨者,皆挟湖以为胜。

自锡山过五里湖,得宝界山。

在洞庭之北,夫椒、湫山之间。

仲山王先生居之。

先生早岁弃官,而其子鉴始登第,亦告归。

父子并中年失偶,而皆不娶。

日以诗画自娱。

因长洲陆君,来请予为山居之记。

余未至宝界也,尝读书万峰山,尽得湖滨诸山之景,虽地势不同,无不挟湖以为胜,而马迹、长兴,往往在残霞落照之间,则所谓宝界者,庶几望见之。

昔王右丞辋川别墅,其诗画之妙,至今可以想见其处。

仲山之居,岂减华子冈、欹湖诸奇胜;而千里湖山,岂蓝田之所有哉?摩诘清思逸韵,出尘壒之外,而天宝之末,顾不能自引决,以濡羯胡之腥膻。

以此知士大夫出处有道,一失足遂不可浣,如摩诘,令人千载有遗恨也。

今仲山父子嘉遁于明时,则其于一切世分若太空浮云,曾不足入其胸次矣。

何可及哉!何可及哉!

世美堂后记

〔归有光〕 〔明〕

余妻之曾大父王翁致谦,宋丞相魏公之后。

自大名徙宛丘,后又徙馀姚。

元至顺间,有官平江者,因家昆山之南戴,故县人谓之南戴王氏。

翁为人倜傥奇伟,吏部左侍郎叶公盛、大理寺卿章公格一时名德,皆相友善,为与连姻。

成化初,筑室百楹于安亭江上,堂宇闳敞,极幽雅之致,题其扁曰“世美”。

四明杨太史守阯为之记。

嘉靖中,曾孙某以逋官物粥于人。

余适读书堂中,吾妻曰:“君在,不可使人顿有《黍离》之悲。

”余闻之,固已恻然,然亦自爱其居闲靓,可以避俗嚣也。

乃谋质金以偿粥者,不足,则岁质贷。

五六年,始尽雠其直。

安亭俗呰窳而田恶。

先是县人争以不利阻余,余称孙叔敖请寝之丘、韩献子迁新田之语以为言,众莫不笑之。

余于家事,未尝訾省。

吾妻终亦不以有无告,但督僮奴垦荒菜,岁苦旱而独收。

每稻熟,先以为吾父母酒醴,乃敢尝酒。

获二麦,以为舅姑羞酱,乃烹饪。

祭祀、宾客、婚姻、赠遗无所失,姊妹之无依者悉来归,四方学者馆饩莫不得所。

有遘悯不自得者,终默默未尝有所言也。

以余好书,故家有零落篇牍,辄令里媪访求,遂置书无虑数千卷。

庚戌岁,余落第出都门,从陆道旬日至家。

时芍药花盛开,吾妻具酒相问劳。

余谓:“得无有所恨耶?

”曰:“方共采药鹿门,何恨也?

”长沙张文隐公薨,余哭之恸,吾妻亦泪下,曰:“世无知君者矣!

然张公负君耳!

”辛亥五月晦日,吾妻卒,实张文隐公薨之明年也。

后三年,倭奴犯境,一日抄掠数过,而宅不毁,堂中书亦无恙。

然余遂居县城,岁一再至而已。

辛酉清明日,率子妇来省祭,留修圮坏,居久之不去。

一日,家君燕坐堂中,惨然谓余曰:“其室在,其人亡,吾念汝妇耳!

”余退而伤之,述其事,以为《世美堂后记》。

先妣事略

〔归有光〕 〔明〕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生。

年十六年来归。

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

期而生有光。

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

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

逾年,生淑顺。

一岁,又生有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

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

”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

”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

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

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

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

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

外曾祖讳明。

外祖讳行,太学生。

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

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

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资雄,敦尚简实。

与人姁姁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

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

入城则缉纑,灯火荧荧,每至夜分。

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

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

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

室靡弃物,家无闲人。

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

户内洒然。

遇僮奴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

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

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

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

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

周氏家有羊狗之疴。

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

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

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

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

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则茫然矣。

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

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