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徂秋,偶有所触

道力战万籁,微芒课其功。

不能胜寸心,安能胜苍穹。

相彼鸾与凤,不栖枯枝松。

天神傥下来,清明可与通。

返听如有声,消息鞭愈聋。

死我信道笃,生我行神空。

障海使西流,挥日还于东。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入都

〔李鸿章〕 〔清〕

【其一】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

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定将捷足随途骥,那有闲情逐水鸥。

笑指泸沟桥畔月,几人从此到瀛洲?

【其二】 频年伏枥困红尘,悔煞驹光二十春。

马足出群休恋栈,燕辞故垒更图新。

遍交海内知名士,去访京师有道人。

即此可求文字益,胡为抑郁老吾身! 【其三】 黄河泰岱势连天,俯看中流一点烟。

此地尽能开眼界,远行不为好山川。

陆机入洛才名振,苏轼来游壮志坚。

多谢咿唔穷达士,残年兀坐守遗编。

【其四】 回头往事竟成尘,我是东西南北身。

白下沉酣三度梦,青衫沦落十年人。

穷通有命无须卜,富贵何时乃济贫。

角逐名场今已久,依然一幅旧儒巾。

【其五】 局促真如虱处裈,思乘春浪到龙门。

许多同辈矜科第,已过年华付水源。

两字功名添热血,半生知已有殊恩。

壮怀枨触闻鸡夜,记取秋风拭泪痕。

【其六】 桑干河上白云横,惟冀双亲旅舍平。

回首昔曾勤课读,负心今尚未成名。

六年宦海持清节,千里家书促远行。

直到明春花放日,人间乌鸟慰私情。

【其七】 一枕邯郸梦醒迟,蓬瀛虽远系人思。

出山志在登鳌顶,何日身才入凤池?

诗酒未除名士习,公卿须称少年时。

碧鸡金马寻常事,总要生来福命宜。

【其八】 一肩行李又吟囊,检点诗书喜欲狂。

帆影波痕淮浦月,马蹄草色蓟门霜。

故人共赠王祥剑,荆女同持陆贾装。

自愧长安居不易,翻教食指累高堂。

【其九】 骊歌缓缓度离筵,正与亲朋话别天。

此去但教磨铁砚,再来唯望插金莲。

即今馆阁需才日,是我文章报国年。

览镜苍苍犹未改,不应身世久迍邅。

【其十】 一入都门便到家,征人北上日西斜。

槐厅谬赴明经选,桂苑犹虚及第花。

世路恩仇收短剑,人情冷暖验笼纱。

倘无驷马高车日,誓不重回故里车。

临终诗

〔李鸿章〕 〔清〕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寰海尘氛纷未已,诸君莫作等闲看。

满江红·茅屋新成,却赋

〔纳兰性德〕 〔清〕

问我何心?

却构此、三楹茅屋。

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

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

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

尘土梦,蕉中鹿。

翻覆手,看棋局。

且耽闲殢酒,消他薄福。

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

有些些、欲说向寒宵,西窗烛。

浮生六记·卷二·闲情记趣

〔沈复〕 〔清〕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

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

昂首观之,项为之强。

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为之怡然称快。

又常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蹲其身,使与台齐。

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兴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虾蟆也。

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

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虾蟆,鞭数十,驱之别院。

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

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称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

此皆幼时闲情也。

及长,爱花成癖,喜剪盆树。

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

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

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

从此誓不植兰。

次扰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

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

其他盆玩皆然。

惟每年篱东菊绽,积兴成癖。

喜摘插瓶,不爱盆玩。

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鳃。

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参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

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

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

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

况取不乱。

梗取不强。

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粳,所谓「瓶口宜清」也。

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

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

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

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

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

相定之后,剪去杂技,以疏瘦古怪为佳。

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

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

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

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筦之。

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

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

—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

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

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

又不可前后直出。

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

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

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

馀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

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

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点缀盆中花石,邪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

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

种水仙无灵壁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

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盘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

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

如石葛蒲结子,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

以老蓬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中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捣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缩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

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宇,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

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

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

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

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

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

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

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可通别院。

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

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

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

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塌,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

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馀。

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

」是诚然欤?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

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阅,凿痕毕露,将奈何?

」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

」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廛岩凹凸,若临江石砚状。

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

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

经营数日乃成。

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

神游其中,如登蓬岛。

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

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

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

余叹曰:「即此协营,尚干造物忌耶!

」两人不禁泪落。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

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镢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中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

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

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

惟香圆无忌。

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

每有入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

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

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

」余曰。

「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

」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

」余曰:「试言之。

」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

」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

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余与芸寄届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

乡居院旷,夏日逼人,劳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

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

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

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柏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

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

楼共五椽,东向,余后其三。

晦明风雨,可以远眺。

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

有廓有厢,地极幽静。

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

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

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

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昧。

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

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

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

袁少迂名沛,工山水。

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

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

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憨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

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越。

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

非所谓「当日浑闲事,而今旧怜」者乎!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厅。

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

长夏无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

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者,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馀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

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

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

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

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

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

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

惟芸议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

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

」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

」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

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

芸甚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

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

众议末定。

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

」众笑曰:「诺。

」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

」芸曰:「非也。

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

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

」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

」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

」余鼓掌称善。

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

鲍欣然允议。

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

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

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

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

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

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

杯盘狼籍,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

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

芸曰:「今日之游乐乎?

」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

」大笑而散。

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

余爱小饮,不喜多菜。

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

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

启盏视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

另做矮边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

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

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瞄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

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

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

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

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

」余曰:「如何?

」姜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出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

偶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

」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

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浮生六记·卷三·坎坷记愁

〔沈复〕 〔清〕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

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

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

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

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决绌。

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

”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

“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余虽居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

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乾隆乙巳,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

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

”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仍不令代笔。

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

”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

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

”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婉剖,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

”竟不自白。

庚成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

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

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

”罕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

其来也,托言邻女为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

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

”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壬子容,余馆真州。

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

余弟启堂时亦随待。

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

”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

”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

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留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瞩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

实彼此卸责之计也。

”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

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

”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觅骑遄归,恐芸之短见也。

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

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

”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至,曰:“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

”乃寄芸于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

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未,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

”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

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

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

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

佳人已属沙叱利矣!

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口:“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

”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

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雨其后悔,莫若无成。

”因抚慰之再三。

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

不数年而逋负曰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余则调停中立。

已非生人之境矣。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劳。

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

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

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中股栗,犹强曰“不寒”。

因是芸誓不医药。

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

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

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

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

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

友人某间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

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

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

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

”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

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

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

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退必首汝逆矣!

” 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

妾死君行,君必不忍。

妾留君去,君必不舍。

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

”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遗来耶?

抑便道来耶?

”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

”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

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

” 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

”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

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

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

”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欲媳青君,谅无不允。

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

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熄。

何如?

”荩臣喜曰:“谨如命”。

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二十五日也。

芸曰:“孑然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着,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

”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

”芸曰。

“死生有命,无多虑也。

”密禀吾父,办以为然。

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

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

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

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

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

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

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

”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傍在侧,拭泪不已。

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

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

”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

”芸曰:“将出门就医耳。

”逢森曰:“起何早?

”曰:“路远耳。

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

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

”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

”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匆哭”而已。

青君闭们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

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

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

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

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

华夫人已倚门而侍,率两笑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

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

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

”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

”自此相安度岁。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

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

”芸曰:“妾亦筹之矣。

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

”余曰:“忘之矣。

”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

”余如其言。

时天颇暖,织绒袍哗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

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

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

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

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

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

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

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

”答曰:“然。

我非公,死填沟壑矣!

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

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

”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们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

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

”出钱沽酒,备极款洽。

二十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

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

”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

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

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

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

”枵腹忍寒,午始解缆。

至靖,暮烟四合矣。

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

城外耶?

”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

”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

”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

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

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

”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

”惠来以香饼二圆授余,即以赠曹。

曹力却,受一圆而去。

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

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帐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描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

”余本无奢望,遂诺之. 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

二十五日仍回华宅。

芸曰:“君遇雪乎?

”余告以所苦。

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

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

”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

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

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廖,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了,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

”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

华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并订他年结邻之约。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

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

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

芸始犹百计代余筹画,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

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

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

”余曰:“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

”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

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

”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

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

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

”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

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

足疲神倦,昏然睡去。

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

问以途,曰。

“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

”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

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

申刻抵靖。

投刺焉。

良久,司阍者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

”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

”曰:“不知也。

”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

”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

”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

”阍者曰:“公姑待之。

”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

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

倩人大索,今犹不得。

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

且有何颜见我盟姊?

”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

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

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

华家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

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

”芸闻余言,意似稍释。

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

“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人膏盲,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

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

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

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

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

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

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

”言已,泪落如豆。

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

”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

”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

”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线,断不敢惊君听闻。

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

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

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居于此,待君将来可耳。

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

”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

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

”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宇,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

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沥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

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

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

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

呜呼!

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

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

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

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

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

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

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回煞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居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

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

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

一家尽出,调之“避眚”。

以故有因避被窃者。

芸娘眚期,房东因同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

众冀魄归一见,姑漫应之。

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

”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

”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

”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

君果关切,伴我何如?

”张口:“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

”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

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

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

转念待魂而来,何去遽睡耶?

开目四现,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

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

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

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

出告禹门,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

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

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

携木主还乡,吾母亦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

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

”余遂拜母别子女,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

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

重阳日,邻冢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

”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持家乡信息。

”未几,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倩余代庖三月,得备御寒之具。

封篆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

张亦失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

”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

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

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

正趑趄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

刺骨痛心,呼天莫及。

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

呜呼!

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

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

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

”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

”吾母目余弟妇,遂默然。

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

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

”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

”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

”皆唯唯而去。

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产争故耶?

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

”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

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

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

”余曰:“然则如之何?

”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

其必有以位置君也。

”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

”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

足下如执以为不便,四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

”余诺之。

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

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

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

”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

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

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中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

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极威武。

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

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

”余口:“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

”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条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

赖神默佑,竟得无恙。

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

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

七月初,天始霁,揖山尊人号几莼芗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

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

”余拟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

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

九月杪,揖山有田在东海永寨沙,又偕余往收其息。

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

真异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

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交。

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

白莲教之乱,三年戎马,极著劳绩。

及归,相见甚欢,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

余即四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

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

重振家声,全望汝也!

”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

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

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

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雨其嗣君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

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陆。

途长费短,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

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清风两袖。

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

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

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

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

呜呼!

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

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

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好事近

〔陈维崧〕 〔清〕

分手柳花天,雪向晴窗飘落。

转眼葵肌初绣,又红欹栏角。

别来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犹昨。

话到英雄失路,忽凉风索索。

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二首

〔林则徐〕 〔清〕

【其一】 出门一笑莫心哀,浩荡襟怀到处开。

时事难从无过立,达官非自有生来。

风涛回首空三岛,尘壤从头数九垓。

休信儿童轻薄语,嗤他赵老送灯台。

【其二】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

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

谒岳王墓

〔袁枚〕 〔清〕

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

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

长亭怨慢·雁

〔朱彝尊〕 〔清〕

结多少悲秋俦侣,特地年年,北风吹度。

紫塞门孤,金河月冷,恨谁诉?

回汀枉渚,也只恋江南住。

随意落平沙,巧排作、参差筝柱。

别浦,惯惊移莫定,应怯败荷疏雨。

一绳云杪,看字字悬针垂露。

渐欹斜、无力低飘,正目送、碧罗天暮。

写不了相思,又蘸凉波飞去。

临江仙·永平道中

〔纳兰性德〕 〔清〕

独客单衾谁念我,晓来凉雨飕飕。

缄书欲寄又还休,个浓憔悴,禁得更添愁。

曾记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

庐龙风景白人头,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