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封禅

夫正位北辰,向明南面,所以运天枢,毓黎献者,何尝不经道纬德,以勒皇迹者哉?

《绿图》曰∶“潬潬噅噅,棼棼雉雉,万物尽化。

”言至德所被也。

《丹书》曰∶“义胜欲则从,欲胜义则凶。

”戒慎之至也。

则戒慎以崇其德,至德以凝其化,七十有二君,所以封禅矣。

昔黄帝神灵,克膺鸿瑞,勒功乔岳,铸鼎荆山。

大舜巡岳,显乎《虞典》。

成康封禅,闻之《乐纬》。

及齐桓之霸,爰窥王迹,夷吾谲谏,拒以怪物。

固知玉牒金镂,专在帝皇也。

然则西鹣东鲽,南茅北黍,空谈非征,勋德而已。

是以史迁八书,明述封禅者,固禋祀之殊礼,铭号之秘祝,祀天之壮观矣。

秦皇铭岱,文自李斯,法家辞气,体乏弘润。

然疏而能壮,亦彼时之绝采也。

铺观两汉隆盛,孝武禅号于肃然,光武巡封于梁父,诵德铭勋,乃鸿笔耳。

观相如《封禅》,蔚为唱首。

尔其表权舆,序皇王,炳玄符,镜鸿业。

驱前古于当今之下,腾休明于列圣之上,歌之以祯瑞,赞之以介丘,绝笔兹文,固维新之作也。

及光武勒碑,则文自张纯。

首胤典谟,末同祝辞,引钩谶,叙离乱,计武功,述文德。

事核理举,华不足而实有馀矣!

凡此二家,并岱宗实迹也。

及扬雄《剧秦》,班固《典引》,事非镌石,而体因纪禅。

观《剧秦》为文,影写长卿,诡言遁辞,故兼包神怪。

然骨制靡密,辞贯圆通,自称极思,无遗力矣。

《典引》所叙,雅有懿采,历鉴前作,能执厥中,其致义会文,斐然馀巧。

故称“《封禅》靡而不典,《剧秦》典而不实”,岂非追观易为明,循势易为力欤?

至于邯郸《受命》,攀响前声,风末力寡,辑韵成颂,虽文理顺序,而不能奋飞。

陈思《魏德》,假论客主,问答迂缓,且已千言,劳深绩寡,飙焰缺焉。

兹文为用,盖一代之典章也。

构位之始,宜明大体,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

使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坠于浅。

义吐光芒,辞成廉锷,则为伟矣。

虽复道极数殚,终然相袭,而日新其采者,必超前辙焉。

赞曰∶ 封勒帝绩,对越天休。

逖听高岳,声英克彪。

树石九旻,泥金八幽。

鸿律蟠采,如龙如虬。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北极星处于天的正中,帝王受命南面而治,就像北极星那样来治理天下,养育百姓;因此,怎能不颂扬其功德,刻下他的伟大事迹呢!绿图中说:“变化不定,杂乱纷纷,万物都发育滋长。”这是讲至上之德所达到的。丹书中说:“道义胜于私欲就吉利,私欲胜过道义就凶险。”这是指要加以警戒和慎重。因此,警戒慎重可以使道德高尚,至上之德可以化生万物,所以古来七十二个帝王,都曾到泰山来举行封禅典礼。 相传黄帝生而神异,能够得到鸿大的符瑞;曾在泰山上刻其功迹,在荆山上铸鼎。大舜巡视山岳的史迹,《尚书·舜典》中有显著的记载。周成王和周康王的封禅典礼,也见于纬书《乐·动声仪》之中。到东周时齐桓公称霸,曾打算按帝王之礼进行封禅;管仲婉转劝阻,认为当时有蓬草、恶鸟等怪异现象出现,不宜封禅。由此可见,只有帝王才能刻石封禅。但管仲所讲西海的比翼鸟、东海的比目鱼、南方的三脊茅、北方的黄米等祥瑞的出现,都是一些空谈,无以证验,主要还是帝王功德的大小而已。司马迁在《史记》中把《封禅书》列为《八书》之一,特地要讲述封禅,可见这的确是祭天的重大典礼;而铭刻功绩以进行祝祷,就是祭天的大观了。秦始皇刻石封禅于泰山,其《泰山刻石》文为李斯所写;法家文辞的特点,是缺乏弘大润泽的风格。它虽然比较粗疏,却颇有力量,也可算是当时最好的作品了。展望两汉,封禅之礼隆重而盛大,如西汉武帝在肃然山、东汉光武帝在梁父山封禅,歌功颂德的封禅文,都是名家大作:司马相如的《封禅文》,是汉代首先出现的佳篇。它说明封禅的开始,叙述历代帝王,显示美好的符瑞,反映盛大的功业,歌颂当今,超越往古,宣扬美德,贤于列圣;用吉祥的符瑞来歌颂,用泰山盼望帝王的临幸来赞美。这篇司马相如最后写成的《封禅文》,其实是汉代封禅文的新作。到东汉光武帝时的《泰山刻石文》,则是张纯所写。它的开始是学习《尚书》,末尾却写得如同祝辞;其中引用不少纬书,叙述西汉末年的离乱,赞扬光武帝的武功和文德等等;叙事核实而说理正确,虽然文采不足,内容却是有余了。以上二家之文,都是泰山上的刻石。至于扬雄的《剧秦美新》,班固的《典引》,虽然没有刻石,所写都是有关封禅的事。读《剧秦美新》,它的写作显然是模仿司马相如的《封禅文》;其中多用隐约诡诈的言辞,因而写了不少神怪之事。但它的整个结构相当严密,文辞有条理而圆和畅通。扬雄自己说写这篇作品已“极尽思考”,可见他是用尽全力了。《典引》的描写,雅正而优美;这是作者考察了前人的得失,因而能掌握得当;它表达意义、组成文章,写得富有文采而又巧妙。所以班固曾说:“《封禅文》虽然华丽却不典雅,《剧秦美新》虽然典雅但不核实。”这岂不是考察了前人的作品就易于认识明确,循其体势就容易收到功效吗?至于魏初邯郸淳的《受命述》,不过攀附前代名作,风力不足;写得好像颂体,虽然文理还有条不紊,却很平庸而不高超。到曹植的《魏德论》,是假设主客的议论,一问一答,文势迂缓,长达千言;费劲不小,却收效甚微,缺乏力量和光芒。 这种文体的作用,是一个时代的典章制度。在写作上开始考虑布局时,必须明确其总的面貌。要如《伊训》、《尧典》一类著作树立主干,从宏伟富丽方面来选择言辞,使内容合于古意而不致深奥不明显,文辞新颖而又不流于浮浅,内容能放出光芒,文辞能利如锋刃,就是最好的作品了。即使古人把道理讲完,方法用尽,后世作者必将有所继承,但只要在文采上不断创新,就一定会超过前代作者。 封泰山而刻下帝王的功绩,是称扬帝王来报答上天授予美命。远听那高山之上,美妙的声音十分动人。树立的石碑高入云霄,封禅的文章传遍八方。封禅大法凝成的佳作,腾空飞舞,有如虬龙。


注释

向明南面:指帝王治理天下。向明,天将明,指早朝议政;南面,帝王朝南坐。 毓(yù):养育。黎献:黎民,老百姓。黎,众;献,贤人。 绿图:传说有龙马衔出“赤文绿地”的河图献给尧,实际是假托尧名造的一种纬书。 棼棼(fén fén):纷纷。雉雉:杂乱,指万物在变化中的纷杂情状。 化:化生。 《丹书》:也是一种纬书。 戒:警戒。 凝其化:造成各种祥瑞。凝,成。化,化生瑞物。 克:能。膺:承受。 大舜巡岳:《尚书·舜典》载,舜向东巡守东岳泰山,烧柴祭天。 “成康封禅”二句:《乐动声仪》说成王、康王都曾封禅。成、康,即西周成王、康王。 窥王迹:指齐桓公打算行封禅典礼。窥,窥视。王迹,王者的事,封禅是帝王之事。 夷吾:管仲的字。谲陈:诈言。 拒以怪物:《管子·封禅篇》载,齐桓公称霸后,与诸侯盟会于蔡丘,想行封禅礼。管仲劝谏不听,于是诈言说:要有祥瑞之物出现才能封禅。现在不见,怎能封禅呢?于是齐桓公才作罢。 西鹣(jiān):西方的比翼鸟。东鲽:东海的比目鱼。 征:验。 史迁八书:司马迁的《史记》有《封禅书》等八书。 铭号:刻石记功。秘祝:秘密的祷告,指刻在玉牒上的秘祝文。 李斯:法家,秦始皇的丞相。 光武:东汉光武帝。 相如封禅:司马相如病退在家,汉武帝怕他死后作品失散,便派人去把他的作品全部取走。使者到他家中时司马相如已经死了,家中已无书,只有临死前写的一卷书《封禅文》。 权舆:本义为草开始萌发,引申为开始、起源。《封禅文》先叙上古。 休明:盛明。休,美。 祯:吉祥。 介丘:泰山,指泰山盼望封禅。介,大;丘,山。 维新:创新,即“首唱”,司马相如以前没有人写作《封禅文》。 典谟:指《尚书》,《尚书》中有《尧典》《大禹谟》等篇。 钩:指《孝经》的纬书《钩命诀》等九种。 岱宗:泰山。司马相如的《封禅文》没有刻石的记载。 典引:班固模仿扬雄的《剧秦美新》作《典引》,赞美唐尧,来赞美汉朝,再加引申。 影写:模仿。长卿:司马相如的字。 靡:细。 懿采:美好的文采。 厥:其,它的。 斐然:有文采的样子。 循:依。 风末力寡:冲风之末。指没有风骨,飞不起来。冲风,暴风;末,尾。 辑韵:辑集韵语,指写作。 陈思:陈思王曹植。其《魏德论》存残文。 构位:即构思。 晦:暗,不明。 道:理。数:术,方法。殚(dān):竭,尽。 辙:车轮碾压的沟槽,指老路。 逖:远。 九旻(mín):九天,指天上极高处。 蟠:屈曲,环绕。蟠采:像虬龙那样盘曲起来显耀文采。 虬:传说中的一种龙。


简介

《封禅》是《文心雕龙》的第二十一篇。封禅是古代帝王所谓“功成治定”之后祭告天地的典礼,“封”指祭天,“禅”指祭地。因为这是封建王朝的重大典礼,之文就成为封建文人所重视的文体之一。



文心雕龙·章表

〔刘勰〕 〔南北朝〕

夫设官分职,高卑联事。

天子垂珠以听,诸侯鸣玉以朝。

敷奏以言,明试以功。

故尧咨四岳,舜命八元,固辞再让之请,俞往钦哉之授,并陈辞帝庭,匪假书翰。

然则敷奏以言,则章表之义也。

明试以功,即授爵之典也。

至太甲既立,伊尹书诫,思庸归亳,又作书以赞。

文翰献替,事斯见矣。

周监二代,文理弥盛。

再拜稽首,对扬休命,承文受册,敢当丕显。

虽言笔未分,而陈谢可见。

降及七国,未变古式,言事于王,皆称上书。

秦初定制,改书曰奏。

汉定礼仪,则有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议。

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请,议以执异。

章者,明也。

《诗》云“为章于天”,谓文明也。

其在文物,赤白曰章。

表者,标也。

《礼》有《表记》,谓德见于仪。

其在器式,揆景曰表。

章表之目,盖取诸此也。

按《七略》、《艺文》,谣咏必录。

章表奏议,经国之枢机,然阙而不纂者,乃各有故事,布在职司也。

前汉表谢,遗篇寡存。

及后汉察举,必试章奏。

左雄表议,台阁为式。

胡广章奏,天下第一:并当时之杰笔也。

观伯始谒陵之章,足见其典文之美焉。

昔晋文受册,三辞从命,是以汉末让表,以三为断。

曹公称“为表不必三让”,又“勿得浮华”。

所以魏初表章,指事造实,求其靡丽,则未足美矣。

至如文举之《荐祢衡》,气扬采飞。

孔明之辞后主,志尽文畅。

虽华实异旨,并表之英也。

琳禹章表,有誉当时。

孔璋称健,则其标也。

陈思之表,独冠群才。

观其体赡而律调,辞清而志显,应物制巧,随变生趣,执辔有馀,故能缓急应节矣。

逮晋初笔札,则张华为俊。

其三让公封,理周辞要,引义比事,必得其偶,世珍《鹪鹩》,莫顾章表。

及羊公之辞开府,有誉于前谈。

庾公之《让中书》,信美于往载。

序志联类,有文雅焉。

刘琨《劝进》,张骏《自序》,文致耿介,并陈事之美表也。

原夫章表之为用也,所以对扬王庭,昭明心曲。

既其身文,且亦国华。

章以造阙,风矩应明,表以致策,骨采宜耀:循名课实,以文为本者也。

是以章式炳贲,志在典谟。

使要而非略,明而不浅。

表体多包,情伪屡迁。

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

然恳恻者辞为心使,浮侈者情为文屈,必使繁约得正,华实相胜,唇吻不滞,则中律矣。

子贡云“心以制之,言以结之”,盖一辞意也。

荀卿以为“观人美辞,丽于黼黻文章”,亦可以喻于斯乎?

赞曰∶ 敷表降阙,献替黼扆。

言必贞明,义则弘伟。

肃恭节文,条理首尾。

君子秉文,辞令有斐。

文心雕龙·奏启

〔刘勰〕 〔南北朝〕

昔唐虞之臣,敷奏以言。

秦汉之辅,上书称奏。

陈政事,献典仪,上急变,劾愆谬,总谓之奏。

奏者,进也。

言敷于下,情进于上也。

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

观王绾之奏勋德,辞质而义近。

李斯之奏骊山,事略而意诬:政无膏润,形于篇章矣。

自汉以来,奏事或称“上疏”,儒雅继踵,殊采可观。

若夫贾谊之务农,晁错之兵事,匡衡之定郊,王吉之劝礼,温舒之缓狱,,谷永之谏仙,理既切至,辞亦通辨,可谓识大体矣。

后汉群贤,嘉言罔伏,杨秉耿介于灾异,陈蕃愤懑于尺一,骨鲠得焉。

张衡指摘于史职,蔡邕铨列于朝仪,博雅明焉。

魏代名臣,文理迭兴。

若高堂天文,黄观教学,王朗节省,甄毅考课,亦尽节而知治矣。

晋氏多难,灾屯流移。

刘颂殷劝于时务,温峤恳恻于费役,并体国之忠规矣。

夫奏之为笔,固以明允笃诚为本,辨析疏通为首。

强志足以成务,博见足以穷理,酌古御今,治繁总要,此其体也。

若乃按劾之奏,所以明宪清国。

昔周之太仆,绳愆纠谬。

秦有御史,职主文法。

汉置中丞,总司按劾。

故位在鸷击,砥砺其气,必使笔端振风,简上凝霜者也。

观孔光之奏董贤,则实其奸回。

路粹之奏孔融,则诬其衅恶。

名儒之与险士,固殊心焉。

若夫傅咸劲直,而按辞坚深。

刘隗切正,而劾文阔略:各其志也。

后之弹事,迭相斟酌,惟新日用,而旧准弗差。

然函人欲全,矢人欲伤,术在纠恶,势必深峭。

《诗》刺谗人,投畀豺虎。

《礼》疾无礼,方之鹦猩。

墨翟非儒,目以羊彘。

孟轲讥墨,比诸禽兽。

《诗》、《礼》、儒墨,既其如兹,奏劾严文,孰云能免。

是以世人为文,竞于诋诃,吹毛取瑕,次骨为戾,复似善骂,多失折衷。

若能辟礼门以悬规,标义路以植矩,然后逾垣者折肱,捷径者灭趾,何必躁言丑句,诟病为切哉!

是以立范运衡,宜明体要。

必使理有典刑,辞有风轨,总法家之裁,秉儒家之文,不畏强御,气流墨中,无纵诡随,声动简外,乃称绝席之雄,直方之举耳。

启者,开也。

高宗云“启乃心,沃朕心”,取其义也。

孝景讳启,故两汉无称。

至魏国笺记,始云启闻。

奏事之末,或云“谨启”。

自晋来盛启,用兼表奏。

陈政言事,既奏之异条。

让爵谢恩,亦表之别干。

必敛饬入规,促其音节,辨要轻清,文而不侈,亦启之大略也。

又表奏确切,号为谠言。

谠者,正偏也。

王道有偏,乖乎荡荡,矫正其偏,故曰谠言也。

孝成称班伯之谠言,言贵直也。

自汉置八能,密奏阴阳,皂囊封板,故曰封事。

晁错受书,还上便宜。

后代便宜,多附封事,慎机密也。

夫王臣匪躬,必吐謇谔,事举人存,故无待泛说也。

赞曰∶ 皂饰司直,肃清风禁。

笔锐干将,墨含淳酖。

虽有次骨,无或肤浸。

献政陈宜,事必胜任。

文心雕龙·议对

〔刘勰〕 〔南北朝〕

“周爰咨谋”,是谓为议。

议之言宜,审事宜也。

《易》之《节卦》∶“君子以制度数,议德行”。

《周书》曰∶“议事以制,政乃弗迷”。

议贵节制,经典之体也。

昔管仲称轩辕有明台之议,则其来远矣。

洪水之难,尧咨四岳,宅揆之举,舜畴五人。

三代所兴,询及刍荛。

春秋释宋,鲁桓预议。

及赵灵胡服,而季父争论。

商鞅变法,而甘龙交辩:虽宪章无算,而同异足观。

迄至有汉,始立驳议。

驳者,杂也,杂议不纯,故曰驳也。

自两汉文明,楷式昭备,蔼蔼多士,发言盈庭。

若贾谊之遍代诸生,可谓捷于议也。

至如吾丘之驳挟弓,安国之辩匈奴,贾捐之之陈于珠崖,刘歆之辨于祖宗:虽质文不同,得事要矣。

若乃张敏之断轻侮,郭躬之议擅诛。

程晓之驳校事,司马芝之议货钱。

何曾蠲出女之科,秦秀定贾充之谥:事实允当,可谓达议体矣。

汉世善驳,则应劭为首。

晋代能议,则傅咸为宗。

然仲瑗博古,而铨贯有叙。

长虞识治,而属辞枝繁。

及陆机断议,亦有锋颖,而腴辞弗剪,颇累文骨。

亦各有美,风格存焉。

夫动先拟议,明用稽疑,所以敬慎群务,弛张治术。

故其大体所资,必枢纽经典,采故实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

理不谬摇其枝,字不妄舒其藻。

又郊祀必洞于礼,戎事必练于兵,佃谷先晓于农,断讼务精于律。

然后标以显义,约以正辞,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

事以明核为美,不以环隐为奇:此纲领之大要也。

若不达政体,而舞笔弄文,支离构辞,穿凿会巧,空骋其华,固为事实所摈,设得其理,亦为游辞所埋矣。

昔秦女嫁晋,从文衣之媵,晋人贵媵而贱女。

楚珠鬻郑,为薰桂之椟,郑人买椟而还珠。

若文浮于理,末胜其本,则秦女楚珠,复存于兹矣。

又对策者,应诏而陈政也。

射策者,探事而献说也。

言中理准,譬射侯中的。

二名虽殊,即议之别体也。

古者造士,选事考言。

汉文中年,始举贤良,晁错对策,蔚为举首。

及孝武益明,旁求俊乂,对策者以第一登庸,射策者以甲科入仕,斯固选贤要术也。

观晁氏之对,验古明今,辞裁以辨,事通而赡,超升高第,信有征矣。

仲舒之对,祖述《春秋》,本阴阳之化,究列代之变,烦而不慁者,事理明也。

公孙之对,简而未博,然总要以约文,事切而情举,所以太常居下,而天子擢上也。

杜钦之对,略而指事,辞以治宣,不为文作。

及后汉鲁丕,辞气质素,以儒雅中策,独入高第。

凡此五家,并前代之明范也。

魏晋以来,稍务文丽,以文纪实,所失已多。

及其来选,又称疾不会,虽欲求文,弗可得也。

是以汉饮博士,而雉集乎堂。

晋策秀才,而麇兴于前,无他怪也,选失之异耳。

夫驳议偏辨,各执异见。

对策揄扬,大明治道。

使事深于政术,理密于时务,酌三五以熔世,而非迂缓之高谈。

驭权变以拯俗,而非刻薄之伪论。

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对也。

难矣哉,士之为才也!

或练治而寡文,或工文而疏治。

对策所选,实属通才,志足文远,不其鲜欤!

赞曰∶ 议惟畴政,名实相课。

断理必刚,攡辞无懦。

对策王庭,同时酌和。

治体高秉,雅谟远播。

文心雕龙·书记

〔刘勰〕 〔南北朝〕

大舜云∶“书用识哉!

”所以记时事也。

盖圣贤言辞,总为之书,书之为体,主言者也。

扬雄曰∶“言,心声也。

书,心画也。

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

”故书者,舒也。

舒布其言,陈之简牍,取象于夬,贵在明决而已。

三代政暇,文翰颇疏。

春秋聘繁,书介弥盛。

绕朝赠士会以策,子家与赵宣以书,巫臣之遗子反,子产之谏范宣,详观四书,辞若对面。

又子叔敬叔进吊书于滕君,固知行人挈辞,多被翰墨矣。

及七国献书,诡丽辐辏。

汉来笔札,辞气纷纭。

观史迁之《报任安》,东方之《谒公孙》,杨恽之《酬会宗》,子云之《答刘歆》,志气盘桓,各含殊采。

并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

逮后汉书记,则崔瑗尤善。

魏之元瑜,号称翩翩。

文举属章,半简必录。

休琏好事,留意词翰,抑其次也。

嵇康《绝交》,实志高而文伟矣。

赵至叙离,乃少年之激切也。

至如陈遵占辞,百封各意。

弥衡代书,亲疏得宜:斯又尺牍之偏才也。

详总书体,本在尽言,言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

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

若夫尊贵差序,则肃以节文。

战国以前,君臣同书,秦汉立仪,始有表奏,王公国内,亦称奏书,张敞奏书于胶后,其义美矣。

迄至后汉,稍有名品,公府奏记,而郡将奉笺。

记之言志,进己志也。

笺者,表也,表识其情也。

崔寔奏记于公府,则崇让之德音矣。

黄香奏笺于江夏,亦肃恭之遗式矣。

公幹笺记,丽而规益,子桓弗论,故世所共遗。

若略名取实,则有美于为诗矣。

刘廙谢恩,喻切以至,陆机自理,情周而巧,笺之为美者也。

原笺记之为式,既上窥乎表,亦下睨乎书,使敬而不慑,简而无傲,清美以惠其才,彪蔚以文其响,盖笺记之分也。

夫书记广大,衣被事体,笔札杂名,古今多品。

是以总领黎庶,则有谱籍簿录。

医历星筮,则有方术占式。

申宪述兵,则有律令法制。

朝市征信,则有符契券疏。

百官询事,则有关刺解牒。

万民达志,则有状列辞谚:并述理于心,著言于翰,虽艺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务也。

故谓谱者,普也。

注序世统,事资周普,郑氏谱《诗》,盖取乎此。

籍者,借也。

岁借民力,条之于版,春秋司籍,即其事也。

簿者,圃也。

草木区别,文书类聚,张汤、李广,为吏所簿,别情伪也。

录者,领也。

古史《世本》,编以简策,领其名数,故曰录也。

方者,隅也。

医药攻病,各有所主,专精一隅,故药术称方。

术者,路也。

算历极数,见路乃明,《九章》积微,故以为术,《淮南》、《万毕》,皆其类也。

占者,觇也。

星辰飞伏,伺候乃见,登观书云,故曰占也。

式者,则也。

阴阳盈虚,五行消息,变虽不常,而稽之有则也。

律者,中也。

黄钟调起,五音以正,法律驭民,八刑克平,以律为名,取中正也。

令者,命也。

出命申禁,有若自天,管仲下令如流水,使民从也。

法者,象也。

兵谋无方,而奇正有象,故曰法也。

制者,裁也。

上行于下,如匠之制器也。

符者,孚也。

征召防伪,事资中孚。

三代玉瑞,汉世金竹,末代从省,易以书翰矣。

契者,结也。

上古纯质,结绳执契,今羌胡征数,负贩记缗,其遗风欤!

券者,束也。

明白约束,以备情伪,字形半分,故周称判书。

古有铁券,以坚信誓。

王褒髯奴,则券之谐也。

疏者,布也。

布置物类,撮题近意,故小券短书,号为疏也。

关者,闭也。

出入由门,关闭当审。

庶务在政,通塞应详。

韩非云∶“孙亶回,圣相也,而关于州部。

”盖谓此也。

刺者,达也。

诗人讽刺,周礼三刺,事叙相达,若针之通结矣。

解者,释也。

解释结滞,征事以对也。

牒者,叶也。

短简编牒,如叶在枝,温舒截蒲,即其事也。

议政未定,故短牒咨谋。

牒之尤密,谓之为签。

签者,纤密者也。

状者,貌也。

体貌本原,取其事实,先贤表谥,并有行状,状之大者也。

列者,陈也。

陈列事情,昭然可见也。

辞者,舌端之文,通己于人。

子产有辞,诸侯所赖,不可已也。

谚者,直语也。

丧言亦不及文,故吊亦称谚。

廛路浅言,有实无华。

邹穆公云“囊漏储中”,皆其类也。

《牧誓》曰∶“古人有言,牝鸡无晨。

”《大雅》云“人亦有言”、“惟忧用老”,并上古遗谚,《诗》《书》所引者也。

至于陈琳谏辞,称“掩目捕雀”,潘岳哀辞,称“掌珠”、“伉俪”,并引俗说而为文辞者也。

夫文辞鄙俚,莫过于谚,而圣贤《诗》《书》,采以为谈,况逾于此,岂可忽哉!

观此众条,并书记所总∶或事本相通,而文意各异,或全任质素,或杂用文绮,随事立体,贵乎精要。

意少一字则义阙,句长一言则辞妨,并有司之实务,而浮藻之所忽也。

然才冠鸿笔,多疏尺牍,譬九方堙之识骏足,而不知毛色牝牡也。

言既身文,信亦邦瑞,翰林之士,思理实焉。

赞曰∶ 文藻条流,托在笔札。

既驰金相,亦运木讷。

万古声荐,千里应拔。

庶务纷纶,因书乃察。

文心雕龙·神思

〔刘勰〕 〔南北朝〕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

”神思之谓也。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

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

悄焉动容,视通万里。

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

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

其思理之致乎!

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

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

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

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

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

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

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

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

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

何则?

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实而难巧也。

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

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

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

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

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

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沉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

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

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禹据案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

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虑后,研虑方定。

机敏故造次而成功,虑疑故愈久而致绩。

难易虽殊,并资博练。

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

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贫,辞弱者伤乱,然则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

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

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

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

赞曰∶ 神用象通,情变所孕。

物心貌求,心以理应。

刻镂声律,萌芽比兴。

结虑司契,垂帷制胜。

文心雕龙·檄移

〔刘勰〕 〔南北朝〕

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威声。

故观电而惧雷壮,听声而惧兵威。

兵先乎声,其来已久。

昔有虞始戒于国,夏后初誓于军,殷誓军门之外,周将交刃而誓之。

故知帝世戒兵,三王誓师,宣训我众,未及敌人也。

至周穆西征,祭公谋父称“古有威让之令,令有文告之辞”,即檄之本源也。

及春秋征伐,自诸侯出,惧敌弗服,故兵出须名。

振此威风,暴彼昏乱,刘献公之所谓“告之以文辞,董之以武师”者也。

齐桓征楚,诘苞茅之缺。

晋厉伐秦,责箕郜之焚。

管仲、吕相,奉辞先路,详其意义,即今之檄文。

暨乎战国,始称为檄。

檄者,皦也。

宣露于外,皦然明白也。

张仪《檄楚》,书以尺二,明白之文,或称露布。

露布者,盖露板不封,播诸视听也。

夫兵以定乱,莫敢自专,天子亲戎,则称“恭行天罚”。

诸侯御师,则云“肃将王诛”。

故分阃推毂,奉辞伐罪,非唯致果为毅,亦且厉辞为武。

使声如冲风所击,气似欃枪所扫,奋其武怒,总其罪人,征其恶稔之时,显其贯盈之数,摇奸宄之胆,订信慎之心,使百尺之冲,摧折于咫书。

万雉之城,颠坠于一檄者也。

观隗嚣之檄亡新,布其三逆,文不雕饰,而意切事明,陇右文士,得檄之体矣!

陈琳之檄豫州,壮有骨鲠。

虽奸阉携养,章实太甚,发丘摸金,诬过其虐,然抗辞书衅,皦然露骨,敢矣撄曹公之锋,幸哉免袁党之戮也。

锺会檄蜀,征验甚明。

桓温檄胡,观衅尤切,并壮笔也。

凡檄之大体,或述此休明,或叙彼苛虐。

指天时,审人事,算强弱,角权势,标蓍龟于前验,悬鞶鉴于已然,虽本国信,实参兵诈。

谲诡以驰旨,炜晔以腾说。

凡此众条,莫之或违者也。

故其植义扬辞,务在刚健。

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辞缓。

露板以宣众,不可使义隐。

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此其要也。

若曲趣密巧,无所取才矣。

又州郡征吏,亦称为檄,固明举之义也。

移者,易也,移风易俗,令往而民随者也。

相如之《难蜀老》,文晓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

及刘歆之《移太常》,辞刚而义辨,文移之首也。

陆机之《移百官》,言约而事显,武移之要者也。

故檄移为用,事兼文武。

其在金革,则逆党用檄,顺命资移。

所以洗濯民心,坚同符契,意用小异,而体义大同,与檄参伍,故不重论也。

赞曰∶ 三驱弛网,九伐先话。

鞶鉴吉凶,蓍龟成败。

摧压鲸鲵,抵落蜂虿。

移风易俗,草偃风迈。

文心雕龙·诏策

〔刘勰〕 〔南北朝〕

皇帝御宇,其言也神。

渊嘿黼扆,而响盈四表,其唯诏策乎!

昔轩辕唐虞,同称为“命”。

命之为义,制性之本也。

其在三代,事兼诰誓。

誓以训戎,诰以敷政,命喻自天,故授官锡胤。

《易》之《姤》象∶“后以施命诰四方。

”诰命动民,若天下之有风矣。

降及七国,并称曰“令”。

令者,使也。

秦并天下,改命曰制。

汉初定仪则,则命有四品∶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戒敕。

敕戒州部,诏诰百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

策者,简也。

制者,裁也。

诏者,告也。

敕者,正也。

《诗》云“畏此简书”,《易》称“君子以制数度”,《礼》称“明神之诏”,《书》称“敕天之命”,并本经典以立名目。

远诏近命,习秦制也。

《记》称“丝纶”,所以应接群后。

虞重纳言,周贵喉舌,故两汉诏诰,职在尚书。

王言之大,动入史策,其出如綍,不反若汗。

是以淮南有英才,武帝使相如视草。

陇右多文士,光武加意于书辞:岂直取美当时,亦敬慎来叶矣。

观文景以前,诏体浮杂,武帝崇儒,选言弘奥。

策封三王,文同训典。

劝戒渊雅,垂范后代。

及制诏严助,即云∶“厌承明庐”,盖宠才之恩也。

孝宣玺书,责博于陈遂,亦故旧之厚也。

逮光武拨乱,留意斯文,而造次喜怒,时或偏滥。

诏赐邓禹,称司徒为尧。

敕责侯霸,称黄钺一下。

若斯之类,实乖宪章。

暨明章崇学,雅诏间出。

和安政弛,礼阁鲜才,每为诏敕,假手外请。

建安之末,文理代兴,潘勖九锡,典雅逸群。

卫觊禅诰,符采炳耀,弗可加已。

自魏晋诰策,职在中书。

刘放张华,并管斯任,施令发号,洋洋盈耳。

魏文帝下诏,辞义多伟。

至于作威作福,其万虑之一蔽乎!

晋氏中兴,唯明帝崇才,以温峤文清,故引入中书。

自斯以后,体宪风流矣。

夫王言崇秘,大观在上,所以百辟其刑,万邦作孚。

故授官选贤,则义炳重离之辉。

优文封策,则气含风雨之润。

敕戒恒诰,则笔吐星汉之华。

治戎燮伐,则声有洊雷之威。

眚灾肆赦,则文有春露之滋。

明罚敕法,则辞有秋霜之烈:此诏策之大略也。

戒敕为文,实诏之切者,周穆命郊父受敕宪,此其事也。

魏武称作敕戒,当指事而语,勿得依违,晓治要矣。

及晋武敕戒,备告百官。

敕都督以兵要,戒州牧以董司,警郡守以恤隐,勒牙门以御卫,有训典焉。

戒者,慎也,禹称“戒之用休”。

君父至尊,在三罔极。

汉高祖之《敕太子》,东方朔之《戒子》,亦顾命之作也。

及马援以下,各贻家戒。

班姬《女戒》,足称母师矣。

教者,效也,出言而民效也。

契敷五教,故王侯称教。

昔郑弘之守南阳,条教为后所述,乃事绪明也。

孔融之守北海,文教丽而罕施,乃治体乖也。

若诸葛孔明之详约,庾稚恭之明断,并理得而辞中,教之善也。

自教以下,则又有命。

《诗》云“有命自天”,明命为重也。

《周礼》曰“师氏诏王”,明诏为轻也。

今诏重而命轻者,古今之变也。

赞曰∶ 皇王施令,寅严宗诰。

我有丝言,兆民伊好。

辉音峻举,鸿风远蹈。

腾义飞辞,涣其大号。

文心雕龙·论说

〔刘勰〕 〔南北朝〕

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

论者,伦也。

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

昔仲尼微言,门人追记,故抑其经目,称为《论语》。

盖群论立名,始于兹矣。

自《论语》以前,经无“论”字。

《六韬》二论,后人追题乎!

详观论体,条流多品∶陈政则与议说合契,释经则与传注参体,辨史则与赞评齐行,铨文则与叙引共纪。

故议者宜言,说者说语,传者转师,注者主解,赞者明意,评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辞:八名区分,一揆宗论。

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

是以庄周《齐物》,以论为名。

不韦《春秋》,六论昭列。

至石渠论艺,白虎通讲,述圣通经,论家之正体也。

及班彪《王命》,严尤《三将》,敷述昭情,善入史体。

魏之初霸,术兼名法。

傅嘏、王粲,校练名理。

迄至正始,务欲守文。

何晏之徒,始盛玄论。

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途矣。

详观兰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声》,太初之《本无》,辅嗣之《两例》,平叔之二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论之英也。

至如李康《运命》,同《论衡》而过之。

陆机《辨亡》,效《过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

次及宋岱、郭象,锐思于几神之区。

夷甫、裴頠,交辨于有无之域。

并独步当时,流声后代。

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

贵无者,专守于寂寥。

徒锐偏解,莫诣正理。

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

逮江左群谈,惟玄是务。

虽有日新,而多抽前绪矣。

至如张衡《讥世》,颇似俳说。

孔融《孝廉》,但谈嘲戏。

曹植《辨道》,体同书抄。

言不持正,论如其已。

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

穷于有数,究于无形,钻坚求通,钩深取极。

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

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

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

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

斤利者,越理而横断。

辞辨者,反义而取通。

览文虽巧,而检迹知妄。

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论哉?

若夫注释为词,解散论体,杂文虽异,总会是同。

若秦延君之注《尧典》,十馀万字。

朱文公之解《尚书》,三十万言,所以通人恶烦,羞学章句。

若毛公之训《诗》,安国之传《书》,郑君之释《礼》,王弼之解《易》,要约明畅,可为式矣。

说者,悦也。

兑为口舌,故言资悦怿。

过悦必伪,故舜惊谗说。

说之善者∶伊尹以论味隆殷,太公以辨钓兴周,及烛武行而纾郑,端木出而存鲁:亦其美也。

暨战国争雄,辨士云涌。

从横参谋,长短角势。

转丸骋其巧辞,飞钳伏其精术。

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宝。

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

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隐赈而封。

至汉定秦楚,辨士弭节。

郦君既毙于齐镬,蒯子几入乎汉鼎。

虽复陆贾籍甚,张释傅会,杜钦文辨,楼护唇舌,颉颃万乘之阶,抵戏公卿之席,并顺风以托势,莫能逆波而溯洄矣。

夫说贵抚会,弛张相随,不专缓颊,亦在刀笔。

范雎之言疑事,李斯之止逐客,并顺情入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

至于邹阳之说吴梁,喻巧而理至,故虽危而无咎矣。

敬通之说鲍邓,事缓而文繁,所以历骋而罕遇也。

凡说之枢要,必使时利而义贞,进有契于成务,退无阻于荣身。

自非谲敌,则唯忠与信。

披肝胆以献主,飞文敏以济辞,此说之本也。

而陆氏直称“说炜晔以谲诳”,何哉?

赞曰∶ 理形于言,叙理成论。

词深人天,致远方寸。

阴阳莫忒,鬼神靡遁。

说尔飞钳,呼吸沮劝。

文心雕龙·诸子

〔刘勰〕 〔南北朝〕

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

太上立德,其次立言。

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

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

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

昔风后、力牧、伊尹,咸其流也。

篇述者,盖上古遗语,而战代所记者也。

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谘询,馀文遗事,录为《鬻子》。

子目肇始,莫先于兹。

及伯阳识礼,而仲尼访问,爰序道德,以冠百氏。

然则鬻惟文友,李实孔师,圣贤并世,而经子异流矣。

逮及七国力政,俊乂蜂起。

孟轲膺儒以磬折,庄周述道以翱翔。

墨翟执俭确之教,尹文课名实之符,野老治国于地利,驺子养政于天文,申商刀锯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勋,尸佼兼总于杂术,青史曲缀于街谈。

承流而枝附者,不可胜算,并飞辩以驰术,餍禄而馀荣矣。

暨于暴秦烈火,势炎昆冈,而烟燎之毒,不及诸子。

逮汉成留思,子政雠校,于是《七略》芬菲,九流鳞萃。

杀青所编,百有八十馀家矣。

迄至魏晋,作者间出,谰言兼存,璅语必录,类聚而求,亦充箱照轸矣。

然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

其纯粹者入矩,踳驳者出规。

《礼记·月令》,取乎吕氏之纪。

三年问丧,写乎《荀子》之书:此纯粹之类也。

若乃汤之问棘,云蚊睫有雷霆之声。

惠施对梁王,云蜗角有伏尸之战。

《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谈,《淮南》有倾天折地之说,此踳驳之类也。

是以世疾诸子,混洞虚诞。

按《归藏》之经,大明迂怪,乃称羿毙十日,嫦娥奔月。

殷《易》如兹,况诸子乎!

至如商韩,六虱五蠹,弃孝废仁,轘药之祸,非虚至也。

公孙之白马、孤犊,辞巧理拙,魏牟比之号鸟,非妄贬也。

昔东平求诸子、《史记》,而汉朝不与。

盖以《史记》多兵谋,而诸子杂诡术也。

然洽闻之士,宜撮纲要,览华而食实,弃邪而采正,极睇参差,亦学家之壮观也。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辞雅。

管、晏属篇,事核而言练。

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

邹子之说,心奢而辞壮。

墨翟、随巢,意显而语质。

尸佼尉缭,术通而文钝。

鹖冠绵绵,亟发深言。

鬼谷眇眇,每环奥义。

情辨以泽,文子擅其能。

辞约而精,尹文得其要。

慎到析密理之巧,韩非著博喻之富。

吕氏鉴远而体周,淮南泛采而文丽:斯则得百氏之华采,而辞气之大略也。

若夫陆贾《新语》,贾谊《新书》,扬雄《法言》,刘向《说苑》,王符《潜夫》,崔实《政论》,仲长《昌言》,杜夷《幽求》,或叙经典,或明政术,虽标论名,归乎诸子。

何者?

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彼皆蔓延杂说,故入诸子之流。

夫自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

两汉以后,体势浸弱,虽明乎坦途,而类多依采,此远近之渐变也。

嗟夫!

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矣,声其销乎!

赞曰∶ 丈夫处世,怀宝挺秀。

辨雕万物,智周宇宙。

立德何隐,含道必授。

条流殊述,若有区囿。

文心雕龙·史传

〔刘勰〕 〔南北朝〕

开辟草昧,岁纪绵邈,居今识古,其载籍乎?

轩辕之世,史有苍颉,主文之职,其来久矣。

《曲礼》曰∶“史载笔。

”史者,使也。

执笔左右,使之记也。

古者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

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也。

唐虞流于典谟,商夏被于诰誓。

洎周命维新,姬公定法,三正以班历,贯四时以联事。

诸侯建邦,各有国史,彰善瘅恶,树之风声。

自平王微弱,政不及雅,宪章散紊,彝伦攸斁。

昔者夫子闵王道之缺,伤斯文之坠,静居以叹凤,临衢而泣麟,于是就太师以正《雅》、《颂》,因鲁史以修《春秋》。

举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标劝戒。

褒见一字,贵逾轩冕。

贬在片言,诛深斧钺。

然睿旨幽隐,经文婉约,丘明同时,实得微言。

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

传者,转也。

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

及至纵横之世,史职犹存。

秦并七王,而战国有策。

盖录而弗叙,故即简而为名也。

汉灭嬴项,武功积年。

陆贾稽古,作《楚汉春秋》。

爰及太史谈,世惟执简,子长继志,甄序帝勣。

比尧称典,则位杂中贤。

法孔题经,则文非玄圣。

故取式《吕览》,通号曰纪。

纪纲之号,亦宏称也。

故《本纪》以述皇王,《列传》以总侯伯,《八书》以铺政体,《十表》以谱年爵,虽殊古式,而得事序焉。

尔其实录无隐之旨,博雅弘辩之才,爱奇反经之尤,条例踳落之失,叔皮论之详矣。

及班固述汉,因循前业,观司马迁之辞,思实过半。

其《十志》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

至于宗经矩圣之典,端绪丰赡之功,遗亲攘美之罪,征贿鬻笔之愆,公理辨之究矣。

观夫左氏缀事,附经间出,于文为约,而氏族难明。

及史迁各传,人始区详而易览,述者宗焉。

及孝惠委机,吕后摄政,班史立纪,违经失实,何则?

庖牺以来,未闻女帝者也。

汉运所值,难为后法。

牝鸡无晨,武王首誓。

妇无与国,齐桓著盟。

宣后乱秦,吕氏危汉:岂唯政事难假,亦名号宜慎矣。

张衡司史,而惑同迁固,元平二后,欲为立纪,谬亦甚矣。

寻子弘虽伪,要当孝惠之嗣。

孺子诚微,实继平帝之体。

二子可纪,何有于二后哉?

至于《后汉》纪传,发源《东观》。

袁张所制,偏驳不伦。

薛谢之作,疏谬少信。

若司马彪之详实,华峤之准当,则其冠也。

及魏代三雄,记传互出。

《阳秋》、《魏略》之属,《江表》、《吴录》之类。

或激抗难征,或疏阔寡要。

唯陈寿《三志》,文质辨洽,荀张比之于迁固,非妄誉也。

至于晋代之书,系乎著作。

陆机肇始而未备,王韶续末而不终,干宝述《纪》,以审正得序。

孙盛《阳秋》,以约举为能。

按《春秋经传》,举例发凡。

自《史》、《汉》以下,莫有准的。

至邓粲《晋纪》,始立条例。

又摆落汉魏,宪章殷周,虽湘川曲学,亦有心典谟。

及安国立例,乃邓氏之规焉。

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

是以在汉之初,史职为盛。

郡国文计,先集太史之府,欲其详悉于体国也。

阅石室,启金匮,裂帛,检残竹,欲其博练于稽古也。

是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

劝戒与夺,必附圣以居宗。

然后诠评昭整,苛滥不作矣。

然纪传为式,编年缀事,文非泛论,按实而书。

岁远则同异难密,事积则起讫易疏,斯固总会之为难也。

或有同归一事,而数人分功,两记则失于复重,偏举则病于不周,此又铨配之未易也。

故张衡摘史班之舛滥,傅玄讥《后汉》之尤烦,皆此类也。

若夫追述远代,代远多伪。

公羊高云“传闻异辞”,荀况称“录远详近”,盖文疑则阙,贵信史也。

然俗皆爱奇,莫顾实理。

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

于是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

此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蠹也。

至于记编同时,时同多诡,虽定、哀微辞,而世情利害。

勋荣之家,虽庸夫而尽饰。

迍败之士,虽令德而嗤埋,吹霜煦露,寒暑笔端,此又同时之枉,可为叹息者也!

故述远则诬矫如彼,记近则回邪如此,析理居正,唯素心乎!

若乃尊贤隐讳,固尼父之圣旨,盖纤瑕不能玷瑾瑜也。

奸慝惩戒,实良史之直笔,农夫见莠,其必锄也:若斯之科,亦万代一准焉。

至于寻繁领杂之术,务信弃奇之要,明白头讫之序,品酌事例之条,晓其大纲,则众理可贯。

然史之为任,乃弥纶一代,负海内之责,而赢是非之尤。

秉笔荷担,莫此之劳。

迁、固通矣,而历诋后世。

若任情失正,文其殆哉!

赞曰∶ 史肇轩黄,体备周孔。

世历斯编,善恶偕总。

腾褒裁贬,万古魂动。

辞宗邱明,直归南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