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

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

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热泪双流却饮泣无声,只是痛悔从前没有珍视你的一往深情。想凭藉丹青来重新和你聚会,泪眼模糊心碎肠断不能把你的容貌画成。 离别时的话语还分明在耳,比翼齐飞的好梦半夜里被无端惊醒。你已自早早醒来我却还在梦中,哭尽深更苦雨风铃声声到天明。


注释

凭仗:倚着拐杖。 丹青:指亡妇的画像。 省(xǐng)识:记忆起、忆起。 盈盈:此语含有双关意,既有由省识得来的容貌比眼前的画像清晰之意,又有作者无限伤感充盈于怀之意。 忒(tè):方言,太、特。 鹣鹣(jiān):即鹣鸟,比翼鸟。似凫,青赤色,相得乃飞。常以之比喻夫妻合美。 更更:一更又一更,即指夜夜苦受熬煎。 夜雨铃:白居易《长恨歌》:“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简介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是一首为悼念亡妻而作的词,词中不仅表现了他对卢氏的怀念和深沉的爱,而且也流露出他厌弃尘俗的哀伤心绪。这首词真实地抒写由悼亡伤逝与离世超尘相交杂而产生的痛切之感。


赏析

清顾贞观《通志堂词序》:“容若天资超逸,俺然尘外,所为乐府小令,婉丽凄清,使读者哀乐不知所主。“



西江月·嘲宝玉二首

〔曹雪芹〕 〔清〕

【其一】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其二】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

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所见

〔袁枚〕 〔清〕

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

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

虞美人

〔王国维〕 〔清〕

碧苔深锁长门路。

总为蛾眉误。

自来积毁骨能销。

何况真红一点臂砂娇。

妾身但使分明在。

肯把朱颜悔。

从今不复梦承恩。

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

于中好

〔纳兰性德〕 〔清〕

独背残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

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

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

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虞美人·秋夕信步

〔纳兰性德〕 〔清〕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玕影。

闲阶小立倍荒凉。

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

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

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浪淘沙·写梦

〔龚自珍〕 〔清〕

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

寻思依样到心头。

去也无踪寻也惯,一桁红楼。

中有话绸缪,灯火帘钩。

是仙是幻是温柔。

独自凄凉还自遣,自制离愁。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纳兰性德〕 〔清〕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论诗(其二)

〔赵翼〕 〔清〕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夜坐

〔龚自珍〕 〔清〕

其一 春夜伤心坐画屏,不如放眼入青冥。

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座灵。

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殒少微星。

从来不蓄湘累问,唤出嫦娥诗与听。

其二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

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

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浮生六记·卷四·浪游记快

〔沈复〕 〔清〕

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

惜乎轮蹄徵逐,处处随人,山水怡情,云烟过眼,不道领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寻幽也。

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聊以平生历历者记之。

余年十五时,吾父稼夫公馆于山阴赵明府幕中。

有赵省斋先生名传者,杭之宿儒也,赵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余亦拜投门下。

暇日出游,得至吼山,离城约十馀里。

不通陆路。

近山见一石洞,上有片石横裂欲堕,即从其下荡舟入。

豁然空其中,四面皆峭壁,俗名之曰「水园」。

临流建石阁五椽,对面石壁有「观鱼跃」三字,水深不测,相传有巨鳞潜伏,余投饵试之,仅见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

阁后有道通旱园,拳石乱矗,有横阔如掌者,有柱石平其顶而上加大石者,凿痕犹在,一无可取。

游览既毕,宴于水阁,命从者放爆竹,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如闻霹雳生。

此幼时快游之始。

惜乎兰亭、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为憾。

至山阴之明年,先生以亲老不远游,设帐于家,余遂从至杭,西湖之胜因得畅游。

结构之妙,予以龙井为最,小有天园次之。

石取天竺之飞来峰,城隍山之瑞石古洞。

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鱼,有活泼趣也。

大约至不堪者,葛岭之玛瑙寺。

其馀湖心亭、六一泉诸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然皆不脱脂粉气,反不如胁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苏小墓在西泠桥侧。

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驾南巡,曾一询及,甲辰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

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

馀思古来烈魄忠魂堙没不传者,固不可胜数,即传而不久者亦不为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齐至今。

尽人而知之,此殆灵气所钟,为湖山点缀耶?

桥北数武有祟文书院,余曾与同学赵缉之投考其中。

时值长夏,起极早,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断桥,坐石阑上。

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

白莲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

步至书院,题犹未出也。

午后交卷。

偕缉之纳凉于紫云洞,大可容数十人,石窍上透日光。

有入设短几矮凳,卖酒于此。

解衣小酌,尝鹿脯甚妙,佐以鲜菱雪藕,微酣出洞。

缉之曰:「上有朝阳台,颇高旷,盍往一游?

」余亦兴发,奋勇登其巅,觉西湖如镜,杭城如丸,钱塘江如带,极目可数百里。

此生平第一大观也。

坐良久,阳乌将落,相携下山,南屏晚钟动矣。

韬光、云栖路远未到,其红门局之梅花,姑姑庙之铁树,不过尔尔。

紫阳洞予以为必可观,而访寻得之,洞口仅容—指,涓涓流水而已,相传中有洞天,恨不能抉门而入。

清明日,先生春祭扫墓,挈余同游。

墓在东岳,是乡多竹,坟厄未出土之毛笋,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

余甘之,尽其两碗。

先生曰:「噫!

是虽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

」余素不贪屠门之嚼,至是饭量且因笋而减,归途觉烦躁,唇舌几裂。

过石屋洞,不甚可观。

水乐洞峭壁多藤萝,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急,其声琅琅。

池广仅三尺,深五寸许,不溢亦不竭。

余俯流就饮,烦躁顿解。

洞外二小亭,坐其中可听泉声。

衲子请观万年缸。

缸在香积厨,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内,听其满溢,年久结苔厚尺许,冬日不冰,故不损也。

辛丑秋八月,吾父病疟返里,寒索火,热索冰,余谏不听,竟转伤寒,病势日重。

余侍奉汤药,昼夜不交睫者几一月。

吾妇芸娘亦大病,恹恹在床。

心境恶劣,莫可名状。

吾父呼余嘱之曰:「我仓不起,汝守数本书,终非糊口计,我托汝于盟弟蒋思斋,仍继吾业可耳。

」越日思斋来,即于榻前命拜为师。

未几,得名医徐观莲先生诊治,父病渐痊。

芸亦得徐力起床。

而余则从此习幕矣。

此非快事,何记于此?

曰:此抛书浪游之始,故记之。

思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随习幕于奉贤官舍。

有同习幕者,顾姓名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亦苏州人也。

为人慷慨刚毅,直谅不阿,长馀一岁,呼之为兄。

鸿干即毅然呼余为弟,倾心相交。

此余第一知己交也,惜以二十二岁卒,余即落落寡交,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沧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鸿干者否?

忆与鸿干订交,襟怀高旷,时兴山居之想。

重九日,余与鸿干俱在苏,有前辈王小侠与吾父稼夫公唤女伶演剧,宴客吾家,余患其扰,先一日约鸿干赴寒山登高,借访他日结庐之地。

芸为整理衅榼。

越日天将晓,鸿干已登门相邀。

遂携榼出胥门,入面肆,各饱食。

渡胥江,步至横塘枣市桥,雇一叶扁舟,到山日犹未午。

舟子颇循良,令其籴米煮饭。

余两人上岸,先至中峰寺。

寺在支硎古刹之南,循道而上,寺藏深树,山门寂静,地僻僧闲,见余两人不衫不履,不甚接待,余等志不在此,未深入。

归舟,饭已熟。

饭毕,舟子携榼相随,嘱其子守船,由寒山至高义园之自云精舍。

轩临峭壁,飞凿小池,围以石栏,一泓秋水,崖悬薜荔,墙积霉苔。

坐轩下,惟闻落叶萧萧,悄无人迹。

出门有一亭,嘱舟子坐此相候。

余两人从石罅中入,名「一线天」,循级盘旋,直造其巅,曰「上白云」,有庵已坍颓,存一危栈,仅可远眺。

小憩片刻,即相扶而下,舟子曰:「登高忘携酒榼矣。

」鸿干曰:「我等之游,欲觅偕隐地耳,非专为登高也。

」舟子曰:「离此南行二三里,有上沙村,多人家,有隙地,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盍往一游?

」余喜曰:「此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处也,有园闻极幽雅,从未一游。

」于是舟子导往。

村在两山夹道中。

园依山而无石,老树多极纡回盘郁之势,亭榭窗栏尽从朴素,竹篱茆舍,不愧隐者之居。

中有皂荚亭,树大可两抱。

余所历园亭,此为第一。

园左有山,俗呼鸡笼山,山峰直竖,上加大石,如杭城之瑞石古洞,而不及其玲珑。

旁一青石加榻,鸿干卧其上曰:「此处仰观峰岭,俯视园亭,既旷且幽,可以开樽矣。

」因拉舟子同饮,或歌或啸,大畅胸怀。

土人知余等觅地而来,误以为堪舆,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

鸿干曰:「但期合意,不论风水。

」(岂意竟成谶语!

)酒瓶既罄,各采野菊插满两鬓。

归舟,日已将没。

更许抵家,客犹未散。

芸私告余曰:「女伶中有兰官者,端庄可取。

」余假传母命呼之入内,握其腕而睨之,果丰颐白腻。

余顾芸曰:「美则美矣,终嫌名不称实。

」芸曰:「肥者有福相。

」余曰:「马嵬之祸,玉环之福安在?

」芸以他辞遣之出。

谓余曰:「今日君又大醉耶?

」余乃历述所游,芸亦神往者久之。

癸卯春,余从思斋先生就维扬之聘,始见金、焦面目。

金山宜远观,焦山宜近视,惜余往来其间未尝登眺。

渡江而北,渔洋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一语已活现矣!

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即阆苑瑶池、琼楼玉宇,谅不过此。

其妙处在十馀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

其最难位置处,出城入景,有一里许紧沿城郭。

夫城缀于旷远重山间,方可入画,园林有此,蠢笨绝伦。

而观其或亭或台、或墙或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间,使游人不觉其触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断难下手。

城尽,以虹园为首折面向北,有石梁曰「虹桥」,不知园以桥名乎?

桥以园名乎?

荡舟过,曰「长堤春柳」,此景不缀城脚而缀于此,更见布置之妙。

再折而西,垒土立庙,曰「小金山」,有此一挡便觉气势紧凑,亦非俗笔。

闻此地本沙土,屡筑不成,用木排若干,层叠加土,费数万金乃成,若非商家,乌能如是。

过此有胜概楼,年年观竞渡于此。

河面较宽,南北跨一莲花桥,桥门通八面,桥面设五亭,扬人呼为「四盘一暖锅」,此思穷力竭之为,不甚可取。

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缨络,商矗云霄,殿角红墙松柏掩映,钟磬时闻,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

过桥见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采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栏,名目「五云多处」,如作文中间之大结构也。

过此名「蜀冈朝阳」,平坦无奇,且属附会。

将及山,河面渐束,堆土植竹树,作四五曲。

似已山穷水尽,而忽豁然开朗,平山之万松林已列于前矣。

「平山堂」为欧阳文忠公所书。

所谓淮东第五泉,真者在假山石洞中,不过一井耳,味与天泉同。

其荷亭中之六孔铁井栏者,乃系假设,水不堪饮。

九峰园另在南门幽静处,别饶天趣,余以为诸园之冠。

康山未到,不识如何。

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处、精美处,不能尽述,大约宜以艳妆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纱溪上观也。

余适恭逢南巡盛典,各工告竣,敬演接驾点缀,因得畅其大观,亦人生难遇者也。

甲辰之春,余随待吾父于吴江明府幕中,与山阴章苹江、武林章映牧、苕溪颐蔼泉诸公同事,恭办南斗圩行宫,得第二次瞻仰天颜。

一日,天将晚矣,忽动归兴。

有办差徐船,双舻两浆,于太湖飞棹疾驰,吴俗呼为「出水辔头」,转瞬已至吴门桥。

即跨鹤腾空,无此神爽。

抵家,晚餐未熟也。

吾乡素尚繁华,至此日之争奇夺胜,较昔尤奢。

灯彩眩眸,笙歌聒耳,古人所谓「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杆」、「锦步障」,不啻过之。

余为友人东拉西扯,助其插花结彩,闲则呼朋引类,剧饮狂歌,畅怀游览,少年豪兴,不倦不疲。

苟生于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游观哉?

是年,何明府因事被议,吾父即就海宁王明府之聘。

嘉兴有刘蕙阶者,长斋佞佛,来拜吾父。

其家在烟雨楼侧,一阁临河,曰「水月居」,其诵经处也,洁静如僧舍。

烟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岸皆绿杨,惜无多竹。

有平台可远眺,渔舟星列,漠漠平波,似宜月夜。

衲子备素斋甚佳。

至海宁,与白门史心月、山阴俞午桥同事。

心月一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与余莫逆,此生平第二知心交也。

惜萍水相逢,聚首无多日耳。

游陈氏安澜园,地占百亩,重楼复阁,夹道回廊。

池甚广,桥作六曲形。

石满藤萝,凿痕全掩。

古木千章,皆有参天之势。

鸟啼花落,如入深山。

此人工而归于天然者。

余所历平地之假石园亭,此为第一。

曾于桂花楼中张宴,诸味尽为花气所夺,惟酱姜味不变。

姜接之性老而愈辣,以喻忠节之臣,洵不虚也。

出南门即大海,一日两潮,如万丈银堤破海而过。

船有迎潮者,潮至,反棹相向,于船头设一木招,状如长柄大刀,招一捺,潮即分破,船即随招而入,俄顷始浮起,拨转船头随潮而去,顷刻百里。

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随吾父观潮于此。

循塘东约三十里,名尖山,一峰突起,扑入海中,山顶有阁,匾曰「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但见怒涛接天而已。

余年二十有五,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召,由武林下「江山船」,过富春山,登子陵钓台。

台在山腰,一峰突起,离水十馀丈。

岂汉时之水竞与峰齐耶?

月夜泊界口,有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

黄山仅见其脚,惜未一瞻面目。

绩溪城处于万山之中,弹丸小邑,民情淳朴。

近城有石镜山,由山弯中曲折中里许,悬崖急湍,湿翠欲滴。

渐高至山腰,有一方石亭,四面皆陡壁。

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润,可鉴人形,俗传能照前生。

黄巢至此,照为猿猴形,纵火焚之,故不复现。

离域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纹盘结,凹凸廛岩,如黄鹤山樵笔意,而杂乱无章,洞石皆深绛色。

旁有一庵甚幽静,盐商程虚谷曾招游设宴于此。

席中有肉馒头,小沙弥眈眈旁视,授以四枚,临行以番银二圆为酬,山僧不识,推不受。

告以一枚可易青钱七百馀文,僧以近无易处,仍不受。

乃攒凑青蚨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谢。

他日余邀同人携榼再往,老僧嘱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泻,今勿再与。

」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叹也。

余谓同人曰:「作和尚者,必用此等僻地,终身不见不闻,或可修真养静。

若吾乡之虎丘山,终日目所见者妖童艳妓,耳所听者弦索笙歌,鼻所闻者佳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哉?

」 又去城三十里,名曰仁里,有花果会,十二年一举,每举各出盆花为赛。

余在绩溪适逢其会,欣然欲往,苦无轿马,乃教以断竹为杠,缚椅为轿,雇人肩之而去,同游者惟同事许策廷,见者无不讶笑。

至其地,有庙,不知供何神。

庙前旷处高搭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巍焕,近视则纸札彩画,抹以油漆者。

锣声忽至,四人抬对烛大如断柱,八人抬一猪大若牯牛,盖公养十二年始宰以献神。

策廷笑曰:「猪固寿长,神亦齿利。

我若为神,乌能享此。

」余曰:「亦足见其愚诚也。

」入庙,殿廊轩院所设花果盆玩,并不剪枝拗节,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皆黄山松。

既而开场演剧,人如潮涌而至,余与策廷遂避去。

未两载,余与同事不合,拂衣归里。

余自绩溪之游,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易儒为贾。

余有姑丈袁万九,在盘溪之仙人塘作酿酒生涯,余与施心耕附资合夥。

袁酒本海贩,不一载,值台湾林爽文之乱,海道阻隔,货积本折,不得已仍为冯妇。

馆江北四年,一无快游可记。

迨居萧爽楼,正作烟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粤东归,见余阅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笔耕而炊,终非久计,盍偕我作岭南游?

当不仅获蝇头利也。

」芸亦劝余曰:「乘此老亲尚健,子尚壮年,与其商柴计米而寻欢,不如一劳永逸。

」余乃商诸交游者,集资作本。

芸会亦自办绣货及岭南所无之苏酒醉蟹等物。

禀知堂上,于小春十日,偕秀峰由东坝出芜湖口。

长江初历,大畅襟怀。

每晚舟泊后,必小酌船头。

见捕鱼者罾幂不满三尺,孔大约有四寸,铁箍四角,似取易沉。

余笑曰:「圣人之教虽曰『罟不用数』,而如此之大孔小罾,焉能有获?

」秀峰曰:「此专为网鳊鱼设也。

」见其系以长绠,忽起忽落,似探鱼之有无。

末几,急挽出水,已有鳊鱼枷罾孔而起矣。

余始喟然曰:「可知一己之见,未可测其奥妙。

」一日,见江心中一峰突起,四无依倚。

秀峰曰:「此小孤山也。

」霜林中,殿阁参差。

乘风径过,惜未一游。

至滕王阁,犹吾苏府学之尊经阁移于胥门之大码头,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

即于阁下换高尾昂首船,名「三板子」,由赣关至南安登陆。

值馀三十诞辰,秀峰备面为寿。

越日过大庾岭,出巅一亭,匾曰「举头日近」,言其高也。

山头分为二,两边峭壁,中留一道如石巷。

口列两碑,一曰「急流勇退」,一曰「得意不可再往」。

山顶有梅将军祠,未考为何朝人。

所谓岭上梅花,并无一树,意者以梅将军得名梅岭耶?

余所带送礼盆梅,至此将交腊月,已花落而叶黄矣。

过岭出口,山川风物便觉顿殊。

岭西一山,石窍玲珑,已忘其名,舆夫曰:「中有仙人床榻。

」匆匆竟过,以未得游为怅。

至南雄,雇老龙船,过佛山镇,见人家墙顶多列盆花,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盖山茶花也。

腊月望,始抵省城,寓靖海门内,赁王姓临街楼屋三椽。

秀峰货物皆销与当道,余亦随其开单拜客,即有配礼者络绎取货,不旬日而余物已尽。

除夕蚊声如雷。

岁朝贺节,有棉袍纱套者。

不惟气候迥别,即土著人物,同一五官而神情迥异。

正月既望,有署中园乡三友拉余游河观妓,名曰「打水围」,妓名「老举」。

于是同出靖海门,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面。

妓船名「花艇」,皆对头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来。

每帮约一二十号,横木绑定,以防海风。

两船之间钉以木桩,套以藤圈,以便随潮长落。

鸨儿呼为「梳头婆」,头用银丝为架,高约四寸许,空其中而蟠发于外,以长耳挖插一朵花于鬓,身披元青短袄,著元青长裤,管拖脚背,腰束汗巾,或红或绿,赤足撒鞋,式如梨园旦脚。

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帏入舱。

旁列椅杌,中设大炕,一门通艄后。

妇呼有客,即闻履声杂沓而出,有挽髻者,有盘辫者,傅粉如粉墙,搽脂如榴火,或红袄绿裤,或绿袄红裤,有著短袜而撮绣花蝴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或蹲于炕,或倚于门,双瞳闪闪,一言不发。

余顾秀峰曰:「此何为者也?

」秀峰曰:「目成之后,招之始相就耳。

」余试招之,果即欢容至前,袖出槟榔为敬。

入口大嚼,涩不可耐,急吐之,以纸擦唇,其吐如血。

合艇皆大笑。

又至军工厂,妆束亦相等,惟长幼皆能琵琶而已。

与之言,对曰「?」,「?」者,「何」也。

余曰:「『少不入广』者,以其销魂耳,若此野妆蛮语,谁为动心哉?

」一友曰:「潮帮妆束如仙,可往一游。

」至其帮,排舟亦如沙面。

有著名鸨儿素娘者,妆束如花鼓妇。

其粉头衣皆长领,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袜,亦著蝴蝶履,长拖裤管,语音可辩。

而余终嫌为异服,兴趣索然。

秀峰曰:「靖海门对渡有扬帮,留吴妆,君往,必有合意者。

」一友曰:「所谓扬帮者,仅一鸨儿,呼曰邵寡妇,携一媳曰大姑,系来自扬州,余皆湖广江西人也。

」因至扬帮。

对面两排仅十馀艇,其中人物皆云鬟雾鬓,脂粉薄施,阔袖长裙,语音了了,所谓邵寡妇者殷勤相接。

遂有一友另唤酒船,大者曰「恒艛」,小者曰「沙姑艇」,作东道相邀,请余择妓。

余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而足极尖细,名喜儿。

秀峰唤一妓,名翠姑。

余皆各有旧交。

放艇中流,开怀畅饮。

至更许,余恐不能自持,坚欲回寓,而城已下钥久矣。

盖海疆之城,日落即闭,余不知也。

及终席,有卧吃鸦片烟者,有拥妓而调笑者,使头各送衾枕至,行将连床开铺。

余暗询喜儿:「汝本艇可卧否?

」对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

」(寮者,船顶之楼。

)余曰:「姑往探之。

」招小艇渡至邵船,但见合帮灯火相对如长廊,寮适无客。

鸨儿笑迎曰:「我知今日贵客来,故留寮以相待也。

」余笑曰:「姥真荷叶下仙人哉!

」遂有使头移烛相引,由舱后梯而登。

宛如斗室,旁一长榻,几案俱备。

揭帘再进,即在头舱之顶,床亦旁设,中间方窗嵌以玻璃,不火而光满一室,盖对船之灯光也。

衾帐镜奁,颇极华美。

喜儿曰:「从台可以望月。

」即在梯门之上叠开一窗,蛇行而出,即后梢之顶也。

三面皆设短栏,一轮明月,水阔天空。

纵横如乱叶浮水者,酒船也。

闪烁如繁星列天者,酒船之灯也。

更有小艇梳织往来,笙歌弦索之声杂以长潮之沸,令人情为之移。

余曰:「『少不入广』,当在斯矣!

」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回顾喜儿,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息烛而卧。

天将晓,秀峰等已哄然至,余披衣起迎,皆责以昨晚之逃。

余曰:「无他,恐公等掀衾揭帐耳!

」遂同归寓。

越数日,偕秀峰游海珠寺。

寺在水中,围墙若城四周。

离水五尺许有洞,设大炮以防海寇,潮长潮落,随水浮沉,不觉炮门之或高或下,亦物理之不可测者。

十三洋行在幽兰门之西,结构与洋画同。

对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广州卖花处也。

余自以为无花不识,至此仅识十之六七,询其名有群芳谱所未载者,或土音之不同钦?

海珠寺规模极大,山门内植榕树,大可十馀抱,阴浓如盖,秋冬不凋。

柱槛窗栏皆以铁梨木为之。

有菩提树,其叶似柿,浸水去皮,肉筋细如蝉翼纱,可裱小册写经。

归途访喜儿于花艇,适翠、喜二妓俱无客。

茶罢欲行,挽留再三。

余所属意在寮,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谓邵鸨儿曰:「若可同往寓中,则不妨一叙。

」邵曰:「可。

」秀峰先归,嘱从者整理酒肴。

余携翠、喜至寓。

正谈笑间,适郡署王懋老不期来,挽之同饮。

酒将沾唇,忽闻楼下人声嘈杂,似有上楼之势,盖房东一侄素无赖,知余招妓,故引人图诈耳。

秀峰怨曰:「此皆三白一时高兴,不合我亦从之。

」余曰:「事已至此,应速思退兵之计,非斗口时也。

」懋老曰:「我当先下说之。

」余即唤仆速雇两轿,先脱两妓,再图出城之策。

闻懋老说之不退,亦不上楼。

两轿已备,余仆手足颇捷,令其向前开路,秀峰挽翠姑继之,余挽喜儿于后,一哄而下。

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门去,喜儿为横手所拿,余急起腿,中其臂,手一松而喜儿脱去,余亦乘势脱身出。

余仆犹守于门,以防追抢。

急问之曰:「见喜儿否?

」仆曰:「翠姑已乘轿去,喜娘但见其出,未见其乘轿也。

」余急燃炬,见空轿犹在路旁。

急追至靖海门,见秀峰侍翠轿而立,又问之,对曰:「或应投东,而反奔西矣。

」急反身,过寓十馀家,闻暗处有唤余者,烛之,喜儿也,遂纳之轿,肩而行。

秀峰亦奔至,曰:「幽兰门有水窦可出,已托人贿之启钥,翠姑去矣,喜儿速往!

」余曰:「君速回寓退兵,翠、喜交我!

」至水窦边,果已启钥,翠先在。

余遂左掖喜,右挽翠,折腰鹤步,踉跄出窦。

天适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干沙面,笙歌正盛。

小艇有识翠姑者,招呼登舟。

始见喜儿首如飞蓬,钗环俱无有。

余曰:「被抢去耶?

」喜儿笑曰:「闻此皆赤金,阿母物也,妾于下楼时已除去,藏于囊中。

若被抢去,累君赔偿耶。

」余闻言,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钗环,勿舍阿母,托言寓所人杂,故仍归舟耳。

翠姑如言告母,并曰:「酒菜已饱,备粥可也。

」时寮上酒客已去,邵鸨儿命翠亦陪余登寮。

见两对绣鞋泥污已透。

三人共粥,聊以充饥。

剪烛絮谈,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产,本姓欧阳,父亡母醮,为恶叔所卖。

翠姑告以迎新送旧之苦,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

更有乖张其性者,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恶客彻夜蹂躏,不堪其扰。

喜儿年轻初到,母犹惜之。

不觉泪随言落。

喜儿亦嘿然涕泣。

余乃挽喜入怀,抚慰之。

瞩翠姑卧于外榻,盖因秀峰交也。

自此或十日或五日,必遣人来招,喜或自放小艇,亲至河干迎接。

余每去必邀秀峰,不邀他客,不另放艇。

一夕之欢,番银四圆而已。

秀峰今翠明红,俗谓之跳槽,甚至一招两妓。

余则惟喜儿一人,偶独往,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钦,温存体恤,一艇怡然,邻妓皆羡之。

有空闲无客者,知余在寮,必来相访。

合帮之妓无一不识,每上其艇,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致者。

余四月在彼处,共费百馀金,得尝荔枝鲜果,亦生平快事。

后鸨儿欲索五百金强余纳喜,余患其扰,遂图归计。

秀峰迷恋于此,因劝其购一妾,仍由原路返吴。

明年,秀峰再往,吾父不准偕游,遂就青浦杨明府之聘。

及秀峰归,述及喜儿因余不往,几寻短见。

噫!

「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矣!

余自粤东归来,馆青浦两载,无快游可述。

未几,芸、憨相遇,物议沸腾,芸以激愤致病。

余与程墨安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侧,聊佐汤药之需。

中秋后二日,有吴云客偕毛忆香、王屋灿邀余游西山胁室,余适腕底无闲,嘱其先往。

吴曰:「子能出城,明午当在山前水踏桥之来鹤庵相候。

」余诺之。

越日,留程守铺,余独步出阊门,至山前过水踏桥,循田塍而西。

见一庵南向,门带清流,剥琢问之,应曰:「客何来?

」余告之。

笑曰:「此『得云』也,客不见匾额乎?

『来鹤』已过矣!

」余曰:「自桥至此,未见有庵。

」其人回指曰:「客不见土墙中森森多竹者,即是也。

」余乃返至墙下。

小门深闭,门隙窥之,短篱曲径,绿竹猗猗,寂不闻人语声,叩之亦无应者。

一人过,曰:「墙穴有石,敲门具也。

」余试连击,果有小沙弥出应。

余即循径入,过小石桥,向西一折,始见山门,悬黑漆额,粉书「来鹤」二字,后有长跋,不暇细观。

入门经韦陀殿,上下光洁,纤尘不染,知为好静室。

忽见左廊又一小沙弥奉壶出,余大声呼问,即闻室内星灿笑曰:「何如?

我谓三白决不失信也!

」旋见云客出迎,曰:「候君早膳,何来之迟?

」一僧继其后,向余稽首,问知为竹逸和尚。

入其室,仅小屋三椽,额曰「桂轩」,庭中双桂盛开。

星灿、忆香群起嚷曰:「来迟罚三杯!

」席上荤素精洁,酒则黄白俱备。

余问曰:「公等游几处矣?

」云客曰:「昨来已晚,今晨仅到得云、河亭耳。

」欢饮良久。

饭毕,仍自得云、河亭共游八九处,至华山而止。

各有佳处,不能尽述。

华山之顶有莲花峰,以时欲暮,期以后游。

桂花之盛至此为最,就花下饮清茗—瓯,即乘山舆,径回来鹤。

桂轩之东另有临洁小阁,已杯盘罗列。

竹逸寡言静坐而好客善饮。

始则折桂催花,继则每人一令,二鼓始罢。

余曰:「今夜月色甚佳,即此酣卧,未免有负清光,何处得高旷地,一玩月色,庶不虚此良夜也?

」竹逸曰:「放鹤亭可登也。

」云客曰:「星灿抱得琴来,未闻绝调,到彼一弹何如?

」乃偕往.但见木犀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寂。

星灿弹梅花三弄,飘飘欲仙。

忆香亦兴发,袖出铁笛,呜呜而吹之。

云客曰:「今夜石湖看月者,谁能如吾辈之乐裁?

」盖吾苏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下有看串月胜会,游船排挤,彻夜笙歌,名虽看月,实则挟妓哄饮而已。

未几,月落霜寒,兴逋归卧。

明晨,云客谓众曰:「此地有无隐庵,极幽僻,君等有到过者否?

」咸对曰:「无论未到,并未尝闻也。

」竹逸曰:「无隐四面皆山,其地甚僻,僧不能久居。

向年曾一至,已坍废,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后,未尝往焉,今犹依稀识之。

如欲往游,请为前导。

」忆香曰:「枵腹去耶?

」竹逸笑曰:「已备素面矣,再令道人携酒盒相从也。

」面毕,步行而往。

过高义园,云客欲往白云精舍,入门就坐。

一僧徐步出,向云客拱手曰:「违教两月,城中有何新闻?

抚军在辕否?

」忆香忽起曰:「秃!

」拂袖径出。

余与星灿忍笑随之,云客、竹逸酬答数语,亦辞出。

高义园即范文正公墓,白云精舍在其旁。

一轩面壁,上悬藤萝,下凿一潭,广丈许,一泓清碧,有金鳞游泳其中,名曰「钵盂泉」。

竹炉茶灶,位置极幽。

轩后于万绿丛中,可瞰范园之概。

惜衲子俗,不堪久坐耳。

是时由上沙村过鸡笼山,即余与鸿干登高处也。

风物依然,鸿干已死,不胜今昔之感。

正惆怅间,忽流泉阻路不得进,有三、五村童掘菌子于乱草中,探头而笑,似讶多人之至此者。

询以无隐路,对曰:「前途水大不可行,请返数步,南有小径,度岭可达。

」从其言。

度岭南行里许,渐觉竹树丛杂,四山环绕,径满绿茵,已无人迹。

竹逸徘徊四顾曰:「似在斯,而径不可辨,奈何?

」余乃蹲身细瞩,于千竿竹中隐隐见乱石墙舍,径拨丛竹间,横穿入觅之,始得一门,曰「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喜曰:「非君则失武陵源矣!

」山门紧闭,敲良久,无应者。

忽旁开一门,呀然有声,一鹑衣少年出,面有菜色,足无完履,问曰:「客何为者?

」竹逸稽首曰:「慕此幽静,特来瞻仰。

」少年曰:「如此穷山,僧散无人接待,请觅他游。

」言已,闭门欲进。

云客急止之,许以启门放游,必当酬谢。

少年笑曰:「茶叶俱无,恐慢客耳,岂望酬耶?

」山门一启,即见佛面,金光与绿阴相映,庭阶石础苔积如绣,殿后台级如墙,石栏绕之。

循台而西,有石形如馒头,高二丈许,细竹环其趾。

再西折北,由斜廊蹑级而登,客堂三卷楹紧对大石。

石下凿一小月池,清泉一派,荇藻交横。

堂东即正殿,殿左西向为僧房厨灶,殿后临峭壁,树杂阴浓,仰不见天。

星灿力疲,就池边小憩,余从之。

将启盒小酌,忽闻忆香音在树杪,呼曰:「三白速来,此间有妙境!

」仰而视之,不见其人,因与星灿循声觅之。

由东厢出一小门,折北,有石蹬如梯,约数十级,于竹坞中瞥见一楼。

又梯而上,八窗洞然,额曰「飞云阁」。

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遥见一水浸天,风帆隐隐,即太湖也。

倚窗俯视,风动竹梢,如翻麦浪。

忆香曰:「何如?

」余曰:「此妙境也。

」忽又闻云客于楼西呼曰:「忆香速来,此地更有妙境!

」因又下楼,折而西,十馀级,忽豁然开朗,平坦如台。

度其地,已在殿后峭壁之上,残砖缺础尚存,盖亦昔日之殿基也。

周望环山,较阁更畅。

忆香对太湖长啸一声,则群山齐应。

乃席地开樽,忽愁枵腹,少年欲烹焦饭代茶,随令改茶为粥,邀与同啖。

询其何以冷落至此,曰:「四无居邻,夜多暴客,积粮时来强窃,即植蔬果,亦半为樵子所有。

此为崇宁寺下院,长厨中月送饭乾一石、盐菜一坛而已。

某为彭姓裔,暂居看守,行将归去,不久当无人迹矣。

」云客谢以番银一圆。

返至来鹤,买舟而归。

余绘无隐图一幅,以赠竹逸,志快游也。

是年冬,余为友人作中保所累,家庭失欢,寄居锡山华氏。

明年春,将之维扬而短于资,有故人韩春泉在上洋幕府,因往访焉。

衣敝履穿,不堪入署,投札约晤于郡庙园亭中。

及出见,知余愁苦,慨助十金。

园为洋商捐施而成,极为阔大,惜点缀各景,杂乱无章,后叠山石,亦无起伏照应。

归途忽思虞山之胜,适有便舟附之。

时当春仲,桃李争研,逆旅行踪,苦无伴侣,乃怀青铜三百,信步至虞山书院。

墙外仰瞩,见丛树交花,娇红稚绿,傍水依山,极饶幽趣。

惜不得其门而入,问途以往,遇设篷瀹茗者,就之,烹碧罗春,饮之极佳。

询虞山何处最胜,一游者曰:「从此出西关,近剑门,亦虞山最佳处也,君欲往,请为前导。

」余欣然从之。

出西门,循山脚,高低约数里,渐见山峰屹立,石作横纹,至则一山中分,两壁凹凸,高数十仞,近而仰视,势将倾堕。

其人曰:「相传上有洞府,多仙景,惜无径可登。

」余兴发,挽袖卷衣,猿攀而上,直造其巅。

所谓洞府者,深仅丈许,上有石罅,洞然见天。

俯首下视,腿软欲堕。

乃以腹面壁,依藤附蔓而下。

其人叹曰:「壮裁!

游兴之豪,未见有如君者。

」余口渴思饮,邀其人就野店沽饮三杯。

阳乌将落,未得遍游,拾赭石十馀块,怀之归寓,负笈搭夜航至苏,仍返锡山。

此余愁苦中之快游也。

嘉庆甲子春,痛遭先君之变,行将弃家远遁,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

秋八月,邀余同往东海永泰沙勘收花息。

沙隶崇明。

出刘河口,航海百馀里。

新涨初辟,尚无街市。

茫茫芦荻,绝少人烟,仅有同业丁氏仓库数十椽,四面掘沟河,筑堤栽柳绕于外。

丁字实初,家于崇,为一沙之首户。

司会计者姓王。

俱家爽好客,不拘礼节,与余乍见即同故交。

宰猪为饷,倾瓮为饮。

令则拇战,不知诗文。

歌则号呶,不讲音律。

酒酣,挥工人舞拳相扑为戏。

蓄牯牛百馀头,皆露宿堤上。

养鹅为号,以防海盗。

日则驱鹰犬猎于芦丛沙渚间,所获多飞禽。

余亦从之驰逐,倦则卧。

引至园田成熟处,每一字号圈筑高堤,以防潮汛。

堤中通有水窦,用闸启闭,旱则长潮时启闸灌之,潦则落潮时开闸泄之。

佃人皆散处如列星,一呼俱集,称业户曰「产主」,唯唯听命,朴诚可爱。

而激之非义,则野横过于狼虎。

幸一言公平,率然拜服。

风雨晦明,恍同太古。

卧床外瞩即睹洪涛,枕畔潮声如鸣金鼓。

一夜,忽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栲栳,浮于海中,又见红光烛天,势同失火,实初日:「此处起现神灯神火,不久又将涨出沙田矣。

」揖山兴致素豪,至此益放。

余更肆无忌惮,牛背狂歌,沙头醉舞,随其兴之所至,真生平无拘之快游也。

事竣,十月始归。

吾苏虎丘之胜,余取后山之千顷云一处,次则剑池而已,馀皆半借人工,且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

即新起之白公祠、塔影桥,不过留雅名耳。

其冶坊滨,余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脂乡粉队,徒形其妖冶而已。

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狮子林,虽曰云林手笔,且石质玲珑,中多古木,然以大势观之,竟同乱堆煤渣,积以苔藓,穿以蚁灾,全无山林气势。

以余管窥所及,不知其妙。

灵岩山,为吴王馆娃宫故址,上有西施洞、响屉廊、采香径诸胜,而其势散漫,旷无收束,不及天平支硎之别饶幽趣。

邓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望如图画,居人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望如积雪,故名「香雪海」。

山之左有古柏四树,名之曰「清、奇、古、怪」:清者,一株挺直,茂如翠盖。

奇者,卧地三曲,形「之」字。

古者,秃顶扁阔,半朽如掌。

怪者,体似旋螺,枝干皆然。

相传汉以前物也。

乙丑孟春,揖山尊人莼芗先生偕其弟介石,率子侄四人,往襆山家祠春祭,兼扫祖墓,招余同往。

顺道先至灵岩山,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观梅。

襆山祠宇即藏于香雪海中,时花正盛,咳吐俱香,余曾为介石画襆山风木国十二册。

是年九月,余从石琢堂殿撰赴四川重庆府之任,溯长江而上,舟抵皖城。

皖山之麓,有元季忠臣余公之墓,墓侧有堂三楹,名曰「大观亭」,面临南湖,背倚潜山。

亭在山脊,眺远颇畅。

旁有深廊,北窗洞开,时值霜时初红,烂如桃李。

同游者为蒋寿朋、蔡子琴。

南城外又有王氏园,其地长于东西,短于南北,盖北紧背城、南则临湖故也。

既限于地,颇难位置,而观其结构,作重台叠馆之法。

重台者,屋上作月台为庭院,叠石栽花于上,使游人不知脚下有屋。

盖上叠石者则下实,上庭院者则下虚,故花木仍得地气而生也。

叠馆者,楼上作轩,轩上再作平台。

上下盘折,重叠四层,且有小池,水不漏泄,竟莫测其何虚何实。

其立脚全用砖石为之,承重处仿照西洋立柱法。

幸面对南湖,目无所阻,骋怀游览,胜于平园。

真人工之奇绝者也。

武昌黄鹤楼在黄鹄矶上,后拖黄鹄山,俗呼为蛇山。

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屹峙,面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相对。

余与琢堂冒雪登焉,俯视长空,琼花飞舞,遥指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

江中往来小艇,纵横掀播,如浪卷残叶,名利之心至此一冷。

壁间题咏甚多,不能记忆,但记楹对有云:「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

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 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

石皆绛色,故名焉。

水经谓之赤鼻山,东坡游此作二赋,指为吴魏交兵处,则非也。

壁下已成陆地,上有二赋亭。

是年仲冬抵荆州。

琢堂得升潼关观察之信,留余祝州,余以未得见蜀中山水为怅。

时琢堂入川,而哲嗣敦夫眷属及蔡子琴、席芝堂俱留于荆州,居刘氏废园。

余记其厅额曰「紫藤红树山房」。

庭阶围以石栏,凿方池一亩。

池中建一亭,有石桥通焉。

亭后筑土垒石,杂树丛生。

馀多旷地,楼阁俱倾颓矣。

客中无事,或吟或啸,或出游,或聚谈。

岁暮虽资斧不继,而上下雍雍,典衣沽酒,且置锣鼓敲之。

每夜必酌,每酌必令。

窘则四两烧刀,亦必大施觞政。

遇同乡蔡姓者,蔡子琴与叙宗系,乃其族子也,倩其导游名胜。

至府学前之曲江楼,昔张九龄为长史时,赋诗其上,朱子亦有诗曰:「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

」城上又有雄楚搂,五代时高氏所建。

规模雄峻,极目可数百里。

绕城傍水,尽植垂杨,小舟荡浆往来,颇有画意。

荆州府署即关壮缪帅府,仪门内有青石断马槽,相传即赤兔马食槽也。

访罗含宅于城西小湖上,不遇。

又访宋玉故宅于城北。

昔庾信遇侯景之乱,遁归江陵,居宋玉故宅,继改为酒家,今则不可复识矣。

是年大除,雪后极寒,献岁发春,无贺年之扰,日惟燃纸炮、放纸鸢、扎纸灯以为乐。

既而风传花信,雨濯春尘,琢堂诸姬携其少女幼子顺川流而下,敦夫乃重整行装,合帮而走。

由樊城登陆,直赴潼关。

由山南阌乡县西出函谷关,有「紫气东来」四字,即老子乘青牛所过之地。

两山夹道,仅容二马并行。

约十里即潼关,左背峭壁,右临黄河,关在山河之间扼喉而起,重楼垒垛,极其雄峻。

而车马寂然,人烟亦稀。

昌黎诗曰:「日照潼关四扇开」,殆亦言其冷落耶?

城中观察之下,仅一别驾。

道署紧靠北城,后有园圃,横长约三亩。

东西凿两池,水从西南墙外而入,东流至两池间,支分三道:一向南至大厨房,以供日用。

一向东入东池。

一向北折西、由石螭口中喷入西池,绕至西北,设闸泄泻,由城脚转北,穿窦而出,直下黄河。

日夜环流,殊清人耳。

竹树阴浓,仰不见天。

西池中有亭,藕花绕左右。

东有面南书室三间,庭有葡萄架,下设方石,可弈可饮,以外皆菊畦。

西有面东轩屋三间,坐其中可听流水声。

轩南有小门可通内室。

轩北窗下另凿小池,池之北有小庙,祀花神。

园正中筑三层楼一座,紧靠北城,高与城齐,俯视城外即黄河也。

河之北,山如屏列,已属山西界。

真洋洋大观也!

余居园南,屋如舟式,庭有土山,上有小亭,登之可览园中之概,绿阴四合,夏无暑气。

琢堂为余颜其斋曰」不系之舟」。

此余幕游以来第一好居室也。

土山之间,艺菊数十种,惜未及含葩,而琢堂调山左廉访矣。

眷属移寓潼川书院,余亦随往院中居焉。

琢堂先赴任,余与子琴、芝堂等无事,辄出游。

乘骑至华阴庙。

过华封里,即尧时三祝处。

庙内多秦槐汉柏,大皆三四抱,有槐中抱柏而生者,柏中抱槐而生者。

殿廷古碑甚多,内有陈希夷书「福」、「寿」字。

华山之脚有玉泉院,即希夷先生化形骨蜕处。

有石洞如斗室,塑先生卧像于石床。

其地水净沙明,草多绛色,泉流甚急,修竹绕之。

洞外一方亭,额曰「无忧亭」。

旁有古树三栋,纹如裂炭,叶似槐而色深,不知其名,土人即呼曰「无忧树」。

太华之高不知几千仞,惜未能裹粮往登焉。

归途见林柿正黄,就马上摘食之,土人呼止弗听,嚼之涩甚,急吐去,下骑觅泉漱口,始能言,土人大笑。

盖柿须摘下煮一沸,始去其涩,余不知也。

十月初,琢堂自山东专人来接眷属,遂出潼关,由河南入鲁。

山东济南府城内,西有大明湖,其中有历下亭、水香亭诸胜。

夏月柳阴浓处,菡萏香来,载酒泛舟,极有幽趣。

余冬日往视,但见衰柳寒烟,一水茫茫而已。

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从地底怒涌突起,势如腾沸。

凡泉皆从上而下,此独从下而上,亦一奇也。

池上有楼,供吕祖像,游者多于此品茶焉。

明年二月,余就馆莱阳。

至丁卯秋,琢堂降官翰林,余亦入都。

所谓登州海市,竟无从一见。